第九十六章 告奸
咸阳北城,游说演变成了人质交换;黄河下游的津,清晨的第一份讯报从郢都传到了项燕手上,此时他正在站在渡口以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在南阳方城,骑着龙马的魏军斥候失望的看到,秦军拔营后并未继续往南,而是转折向东。
决战天下命运的战争,三个相隔千里的战场。然而这些对狼狈逃亡的陷士夏阳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他关心的咸阳城就在百里外,他却只能越行越远,往西而去。
黥面的判断果然正确,陷士不用,秦军必败。队中相熟之人对此早有准备。不过在排兵布阵的时候,全队被安排在了靠近左军的阵列。中军一溃,诸人先是被溃卒裹挟着往南,下午才在黥面的制止下往西。这片地方本来就是王家园囿,林园池泽错乱,走到下半夜乌云遮盖星月,一干人毫无悬念的迷路,等天色微亮才再次认准方向。
“嗟来。”刚刚避过楚军侦骑的黥面手里拿着一叠粝饼,给同袍发饼。
一夜奔波,众人腹中早就饥如火烧,根本不管黥面发的是什么,急急忙忙就往嘴里塞。粝饼是粗粟之饭,夹杂着未舂尽的糠壳,这不是战卒的吃食,这是役夫输运卒的吃食。然而到了这个时候,谁也没有那么多讲究,抓住饼都是狼吞虎咽。瞎眼吃完一个粝饼,见黥面手里还剩下几个,上前就去抓,黥面手一避,让他抓了个空。“欲何如?”
“饼,我要食饼。”瞎眼再抓,还是落空。
“一人一饼,再多无有。”要不是人多力量大,黥面并不想与瞎眼等人结伴而行。
“彼等力不如我,既剩,我当多食。”见黥面将粝饼包好背在背上,瞎眼嘴角流水,还想争夺。
“敢!”黥面怒斥,将他一把推开。
“汝等早存逃亡之心,便不惧我告奸?”夏日的清晨还很凉爽,但瞎眼一句话将让气温提至沸腾。黥面、夏阳、黑须、甄……,一干人皆色变。
“杀了彼等!”黑须拔剑,甄等人也振矛上前,黥面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有拔剑。唯有夏阳嘴里喃喃,昨天一干人还亲如兄弟,今日就因为几个粝饼翻脸。他把自己吃剩的半个饼举起来走上前,道:“食我饼!食我饼……”
“去!”瞎眼身边的一个陷士对着夏阳踹了一脚,他一跤跌在地上。黑须大吼道:“竖子尔敢!”他剑一扔,拾起地上一把短戈就欺身上前。
眼看双方就要拼杀混战,本以为无人的灌木林里忽然闪出一排士卒,为首之将沉喝道:“止!”
秦国鼓励告奸,并为告奸制定丰厚的奖赏。聪慧一点的人根本不上战场,不靠割首级升爵,而是靠告奸升爵。后世若真有人到秦朝,最适合的爬升之路就是告奸,而不是冒着病死、庾死、战死,甚至被同袍戕害的风险去战场上抢人头。
比如,他王宫里的一个假寺人能封为长信侯,几乎与吕不韦同级,靠的是什么?靠斩获首级?靠野论盈论、攻城论盈?当然不是。他能封侯靠的就是告奸。
不过这种升爵方式不太适合不识字的黔首,他们不懂秦律,不知道什么违法什么不违法,也不知道怎么告奸告奸收益如此之大,为了防止大家乱告一通,秦律规定诬告反坐。话都说不条理的黔首想告奸也告不了。
瞎眼幸运,他一路观察下来,发现黥面等人早就做好了逃亡的准备,也就暗暗记下。一旦到了城邑或者回到军营,他就要告黥面等人逃亡。到底还是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的黔首,心里藏不住事,刚刚饿急了他拿这件事威胁黥面,众人顿时怒了。
以秦律,临阵脱逃是死罪。秦律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严惩团伙犯罪。同样是犯罪,五人以下和五人以上的惩罚有天壤之别。黥面、黑须、夏阳、甄、达,这就已经满了五人,加上尸和敞,已是七人。七人在大战之前就组织实施逃亡,这样的罪行不是戳而弃市那么简单,这已要罪及家人,罚为鬼薪舂奴。
黥面等人如此,按照告奸的最低标准(谋反、国贼是高标准),告死一个人就算一个首级,这次告奸如果成功,瞎眼能收获七个首级。七个首级足够他升到三等爵簪袅,即便抵罪,也能到二等爵上造,马上可以脱离陷士营。至于其他不知情的士卒,他们如果不想连坐,那就必须站在瞎眼这边,帮瞎眼制住黥面七人。
全队逃出来十五个人,虽然瞎眼那边多了一个人,自己这边夏阳不堪力战,六个对八个,黥面仍觉得自己有胜算。无奈的是一排士卒突然出现,还大声喊止,想来彼等对自己一干人的事情有所耳闻。
“速走!”见识最快的甄就要逃命。虽然瞎眼等人未死朝廷仍能查到诸人的户籍,但生死之间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有逃出去才有后来。
见识最快的甄要逃,没想到哗啦啦又一阵树叶响,另两排甲士从灌木林里冲出,甄东冲西突,皆被这些甲士拦住。这下连最镇定的黥面也颤栗了,他丢掉手中的铜剑,跪地大喊道:“逃亡之事皆我一人所为,与彼等无关。”
“胡言!”瞎眼大叫:“逃亡之事乃彼等七人所为,百将万不可被其哄骗。”
“何来七人,仅我一人而已,请将军明鉴!”四、五十个甲士,考虑到编制早散,领兵之人最多也就是个百将,然而黥面早就注意到了领兵之人不同一般。此人穿的确实是百将的长襦和跗注,脚上穿的那双皮靴却带着铜泡钉。
这是,屦的一种。屦只有贵人才穿,而是贵人在战时才穿的战屦。黥面看到对方穿的是,再看对方的容貌气质,便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只能弃兵跪地。虽然这不能改变什么,但这最少能让他死的舒服一点,也能让家人不要受那么多罪。
躲在灌木林里,听到一群溃兵起了争执,现在又在自己面前争执,穿的百将什么也没说,他径直走到黥面身前,问道:“饼何在?”
“饼?”已经准备受死的黥面发愣。
“粝饼,不是还剩……”百将说话时有些皱眉,很是失望。
“在此!在此!”黥面赶忙将背上的大包袱奉上。百将接过,他‘嗯’了一声,一干甲士押着黥面,将黥面几个和瞎眼等人一起带入灌木林。
灌木林厚实,走了一百余步又是高大的松木林,松木林再走一段,翻过一个狭长的土塬,前方豁然开朗,诸人看到了成列成列的卫卒。
“末将幸得粝饼醯酱,敬献于大王。”百将就是齐褐的部下东郭若,他上前向齐褐揖告。
昨夜一行人本欲渡过沣水与杨端所部和汇合,谁料到楚军骑兵抢先占了渡口,夜里一阵冲杀,千余人的卫卒全部跑乱了。齐褐顾不了那么多,带着赵政、赵高就往这个地方赶,这是以前射猎时赵政常来之地。大军过境,鸟兽早跑光了,早上赵政腹饥饿醒,齐褐于是命令东郭若几个心腹去觅食。
“彼等何人?”齐褐关注的不是粝饼醯酱,而是被东郭若带进来的那些无甲之人。
“俱是我军陷士。”东郭若回首看向黥面几个。“黥面者战前便与同袍图谋逃亡,故而备了粝饼醯酱。亡一目者乃其同队,欲告奸,双方正相斗……”
昨天到现在就是个噩梦,听闻黥面者战前就与人图谋逃亡,齐褐没有生气,反而笑道:“确有先知之明,然逃亡乃死罪,这些粝饼醯酱……”
包袱里不光有粝饼,还有醯酱、白盐,甚至还有一些草药。准备的如此细致,此人确是人才。然而图谋逃亡时大罪,齐褐将包袱恭敬递给赵高,道:“远处行刑,留其尸全。”
看着这些东西的份上,齐褐的意思是留个全尸。人虽死,尸体依然不能侮辱侵犯,更不要说斩下首级。东郭若闻言揖了一礼,挥手让卫卒将黥面七人押向远处。
身在战国,死亡常常突然间就来临。战国中的秦国尤甚,秦国战事频繁,除了疾病战祸,还可能不知道怎么就被人告奸,然后莫名其妙的连坐。初上战场一心想回家的夏阳见卫卒把自己押向远处,浑身禁不住颤抖,他想呼喊整个人却僵硬,张着嘴什么话也喊不出。
黥面看不清脸色,目光一片死灰;黑须反应最为激烈,四个卫卒才将他制服,他大骂瞎眼,喊着要在黄泉等他,要杀了他全家。甄、达、尸、敞四人中,甄大声痛哭,其余三人完全木然,既不流泪,也不反抗,稻草人般走向前处。
“那是何故?”身着韦弁服的赵政正在咬一块粝饼。粝饼坚硬,必须含在嘴里待唾沫将其湿润才能咬开。黑须的大骂,甄的痛哭,让他站起身张望。
“禀告大王,此皆是有罪之卒,齐将军使人杀之。”赵高忍着口水。他也很饿,但沣水一线已被楚军占领,诸人只能藏在这里。
“哦。”听闻是有罪之卒,赵政再度坐下,继续啃难啃的粝饼。
第九十七章 无罪
“未见有司,我等不服!”远处实际并不太远,站在一个小土塬的外缘,下面便是一道深沟,再远则是平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夏阳终于克制住了僵硬,开始申辩,他懂一些秦律,知道断案的过程。
“我便是有司!”一个拿着木牍的法吏,眼神清冷的看着夏阳。“却之已告奸,言你等战前便图谋逃亡,有粝饼醯酱等物为证。”
包袱里的食物就是逃亡的证据,另外黑须、夏阳等人怀里也准备了一些吃食,夏阳还多准备了一双宽口履。吃食已经奉了上去,可其余证据:绳索、备履等都在。最要命的尸、敞两人被法吏问了话,诡辩是需要智商的,两个缺智商的黔首一问一吓,什么都说了出来。
夏阳面目扭曲,心中狂乱,他不想承认这个事实,然而事实就是他与黥面等人战前准备了逃亡。他忍不住流泪痛哭,因为国贼的嫌疑,他早被夏氏全族视为路人,这几年是靠变卖器物才维持生计。他也明白秦国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一丁点的同情和互助,有的只是算计、提防以及倾轧。自己死后,妻子和女儿肯定会成为别人的玩物,任人欺凌。
男人的哭声沉闷而克制,还带着沙哑,然而越是这样,越让人听得心酸。如果细心,你能从哭声中听到大树折断的声音。每个男人都是一颗树,他哭的时候,就是树干折断的时候。
夏阳的哭声让引颈受戮黥面痛苦,因为那次夜袭,他欠夏阳一条命,这才告诉他秦军必败,让他准备逃亡。谁想事情的结果变成了这样!他早就是该死之人,这样的死无可厚非。夏阳的哭声让他挣扎,激起他心中本有的求生之念。
太阳已经升起,法吏就在刑场完成最后的司法手续,宣判黥面、黑须、夏阳、甄、尸、敞七人死刑。除此,因为满七人是一起群案,故七人的家人必须连坐,罚为城旦舂奴。
此前诸人多以为自己当死,没想到此罪还累及家人,稻草人一样的达、尸、敞三人不再麻木,达一边挣扎一边哭嚎,尸和敞则连连向法吏顿首求饶。法吏无动于衷,他看了看站在诸人身后的卫卒甲士,喊道:“行刑!”
大限将至,哪怕是最具反抗的黑须也闭上了眼睛,只在嘴里小声的诅咒着瞎眼,希望他早死下至黄泉。然而甲士刚要行刑,远处一个声音疾喊:“荆人”
卫卒是惊弓之鸟,一听警报就把黥面等人扑倒,法吏闻声也立即扑倒。包括赵政,一干人藏匿在此,只有到了晚上才可能偷渡到沣水以西,这个白天无论如何都要熬过去。
铁剑架在黥面、夏阳等人颈间,为了防止他们喊叫,嘴也被掩着。粗重的呼吸间,黥面看到了土塬下平原上有一面旗帜,旗帜上绣着的那个字让他身躯剧颤。卫卒以为他想逃,将他摁的更死,一刻钟后等人有人喊‘荆人去也’,才把他松开。
“行刑!”不想浪费时间的法吏一起来就喊行刑,土塬下是平地,荆人骑兵随时都可以出现。
“行!”身后的甲士厉喝,就要刺矛。身体不再剧颤的黥面疾喊:“止!止!我可使大王脱困、我可使大王脱困……”
黥面的脸痛苦地扭曲,似乎有一把剑在他心里猛搅。他希望身后的甲士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将他一矛刺死,然而矛没有刺来,他耳边响起了法吏的声音:“你如何知大王在此?”
“韦弁之服,非君王何人敢穿?”黥面看着法吏,话语让人吃惊。
即便是法吏自己,也分不清爵弁服、皮弁服、韦弁服、冠弁服。那是贵人乃至君王才能穿着礼服,普通人有长襦、跗注就足够了。一个小小的陷士是不可能知道这些东西的,他如果知道这些,又怎么会成为陷士?
“你欲如何?”法吏失神只是一瞬,很快他便慎重的问了一句。
“赦我等无罪。”夏阳、黑须等人呆呆地看着黥面,宛若梦中。
“你说可使大王脱罪,有何为证?”法吏再问。因为不想死,满口谎言之人不少,他必须确定黥面是在撒谎,还是真的有能力帮大王脱困。
法吏之问直击黥面内心,他痛苦的闭目,良久才道:“适才塬下所见‘景’字旗,乃荆国景氏之军。又是骑卒,景氏之中,善骑者乃景胜、景、景骧三人,此军必以其三人为将?”
“你是何人,如何知晓此三人?”法吏退后几步,重新打量黥面,然而黥面脸上尽是黥纹,根本看不清原来的相貌。他又翻出从黥面身上搜来的简牍,上面写道:南郡成臼楚丽里大男子不过,为人黄皙色,方面,长七尺六寸,年三十一、二岁。邦亡黥面,伤人入陷士营……
每个士卒身上都有简牍,每一个简牍都记录本人的籍贯和体貌特征,陷士营的人则有入陷士营的原因。邦亡就是逃亡,秦国治下,未经许可,黔首离开户籍地便有罪。伤人不言自明,有些罪人罚为城旦,有些则选择入陷士营赎罪。
“你是荆人?”成臼在南郡,竟陵以北七十里。那里是故楚地,所以法吏有此一问。
“还不禀告大王!”黥面突然站起,然后又被身后的卫卒压了下去。法吏闻言不敢怠慢,嘱咐卫卒将这些人犯带回后,匆匆奔向了齐褐。
黥面、夏阳死里求生,被卫卒带回松林时,咸阳城北,新城君芈昌一大家子正从七丈二尺的城楼上吊下。为了防止楚军攻城,燕无佚半夜命令墨者堵塞所有未着火城区的城门。城门已塞,他手上的人质也就只能从城头吊下。
芈昌这样的大人还好,家中一些孩童虽然有母亲的照拂,也还是哭个不停。好在墨家制作的悬脾十分结实,几十个人吊下很安全。不过悬脾只有五部。花了半个时辰时间,芈氏一族才全部下城。
去年芈被熊荆抢走,从新城君芈昌到家中的仆臣,开始事事小心,夹起尾巴做人。楚军拔下咸阳城,芈家地位突然一变,每日都有人上门问安,门庭若市,一些以前有过节的则携重礼负荆条上门请罪。熊荆也召见过芈昌,告知他战后要把他们全族带回楚国。
后面的事情就出乎意料了。墨者窃据咸阳城,乱徒夺粟伤人,无恶不作。然后又起了大火,全族人正欲出城暂避,墨者又至,将全家都看管起来。今天早上墨者又说要送诸人出城,没想到是这样的送法。等最后两人走出悬脾时,墨者领着这一大家子男女老幼走过吊桥,走向五十步外的楚军。
熊荆此时距咸阳城三百余步,这个距离虽然在荆怒的射程之内,但一个营的火炮正对准城头放列。芈昌等人走向五十步迎接的车驾时,楚军这边蒙视也走向咸阳城,双方交错而过。渡桥走完五十步,芈昌等人上车,行向熊荆。
熊荆看着芈昌,还看着城头刚刚露头的芈。女墙高六尺,超过了扶苏的身高,即便有陆离镜,他也看不到扶苏,只能从芈斜伸的右手判断她正牵着扶苏。
果然,进入悬脾时,扶苏被人抱出城头,坐入悬脾缓缓吊下。田戾和燕居南所坐的车驾也缓缓向前。知道自己就要返城的燕居南错过熊荆时忽然喊道:“暴王必有天罚!”
她的嗓音极为响亮,这句话不但传入熊荆耳中,还传入楚军骑士耳中,所有骑士都对她怒视。唯有熊荆莞尔一笑,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根本没必要交谈。
对秦墨,理论是毫无作用的,他们不但听不懂,还会在心里鄙视你:看!这个人居然如此之蠢,竟跟我们理论,还试图说服我们。他难道不知道我们对敌人从来都是不讲规则的吗?
他们真正能听懂的语言就是剑矛与火炮。不过燕居南是个女子,熊荆并不打算和她计较这些。他挥了挥手,示意停下的戎车继续前行,围在戎车前的骑士只好散开。
大骂荆王没有受到惩罚,燕居南得寸进寸又要开口,然而她‘暴王’二字刚刚出口,身前的御手一鞭子猛抽在她脸上,脸颊当即见血。骑士自持身份不伤女人,可御手不是,御手是下人。
“再言即杀之!”御手也有佩剑,怒喝下燕居南整个人呆立,脸迅速肿起。
女儿辱骂荆王被御手鞭打,燕居南黑脸抽搐,但没说话。等女儿下车,抚着脸一边流泪一边前行时,他才向身边喊了一句:“行之。”
“正长夺扶苏!正长夺扶苏……”芈与扶苏走过吊桥,走向五十步外的楚军骑士;田戾和燕居南则相反,从楚军骑矛燕尾旗下走向五十步外的吊桥。城下墨者大喊时,四人正交错而过,闻声的田戾反应极快,横冲过去抱起扶苏便往吊桥跑。
芈目瞪口呆,她想拉住扶苏的缁衣却没有拉住,反而跌坐在地上。五十步外的楚军骑士立即前冲夺人,这时城上突闻‘射’的军令,女墙下出现几个洞孔,荆怒对前冲的骑士攒射,桥前早有准备的墨者则疾冲上前,将抱着扶苏的田戾和燕居南护在身后。
第九十八章 背叛
一切都是计算好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五十步的距离,双方在二十五左右交错,荆弩攒射使得骑士胯下的战马大惊人立,有几个还中箭倒地。等骑士再往前冲时,抱着扶苏的田戾已被举矛的墨者挡在身后。田戾和燕居南刚上吊桥,吊桥便被拉起。
“放!”城头突现荆弩,炮兵二话不说直接开炮。轰隆的炮声响起,城头女墙应声而倒,墙后的燕无佚等人虽然伏倒,还是被炮弹激起的泥屑击中,打得浑身生疼。
“放!”第一轮炮击并不准确,炮长调整后开始第二轮射击。墨者虽然能横夺扶苏,但在炮兵的威胁下没办法将他们吊入城中。
“王弟……”芈被骑士快速的送了过来,她已六神无主,看到火炮正在猛轰三百步外的城墙,城上碎土飞屑直下,一下车她就抓着熊荆的衣袖哭道:“不可伤扶苏!不可伤扶苏啊!”
炮击完全将城头的墨者压制,但确实存在伤及扶苏的可能。这是滑膛炮,十几米的误差无法避免。但如果停止炮击,扶苏便被会他们夺走了。
“大王,”二师师长牢乘揖道,“墨者无信,然扶苏乃秦国长公子,彼等夺之,必不为加害。”
‘轰!’炮火猛烈,炮火中能清晰听到扶苏的哭声。芈闻声哭的更加悲呛,看向熊荆的眼神已是哀求。
“若停止炮击,彼知我忧扶苏,失扶苏也。”四师师长申不害摇头。这种人心之间争斗,他了解的很清楚。秦王依然不知所终,墨家的意图显然是要立扶苏为秦王,扶苏年幼,心性未定,墨家必有办法将他变成一个反楚之人。
“王弟,呜呜……”芈见熊荆还在犹豫,哭的更惨。熊荆又看到,炮火中一个悬脾正落下,被田戾抱着的扶苏大喊大叫,还是被塞入悬脾中,与燕居南一起往上吊起。
“止!”墨家是不会在乎扶苏死活的,熊荆无奈喊止。
“止……”火炮轰击正欢,听闻王命,炮校不得不命令各炮停止射击。
炮声虽歇,在燕无佚的耳畔炮声依然不绝,直到儿子燕绳将他从地上扶起,他才知道荆人妥协了。他们在乎扶苏的性命,所以不敢再开炮。城墙高七丈二尺,扶苏和女儿居南很快被拉了上来。燕无佚黑脸一笑,得意道:“亦不过尔尔。”
城上燕无佚得意,城下芈看到扶苏再度落入他们之手,居然要奔回咸阳,熊荆一把将她拉住,不让她走。
“暴王!”扶苏在手,不惧炮击的燕无佚在城上疾喊。因为距离隔得太远,熊荆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内容,主要是骂自己“暴虐不辜,刑戮孕妇,纵火烧城……”之类。
作为反射出人的思想,思想又决定行动和言论,同时暴露社会环境的实质。燕无佚这些言论熊荆嗤之以鼻,他明白这些话并不是真的抨击自己,而是在说给自己人听。
熊荆推测的完全没错。燕无佚话一说完就跪在扶苏面前,嘴里高喊道:“……臣等誓死卫秦,以拒荆人。”
“臣等誓死卫秦,以拒荆人!”城上城内的墨者隶臣跟着疾喊,气势一时如虹。
‘轰!’熊荆对燕无佚的那些诬陷嗤之以鼻,但几名炮卒却信以为真。愤恨的他们没有命令,火绳也还是一拉,烈焰中,炮弹直飞城头。
“王……”芈刚才已见识了火炮的威力,突见楚军开炮,再见那发炮弹就打在扶苏站立处,血肉断肢横飞,身子一软,当场就昏了过去。熊荆也急了,扶苏是他外甥,岂有舅舅杀外甥的道理?他一边让人将芈抬到阴凉处急救,一边拿出陆离镜急看城上,这时城上已乱成一团,根本就看不到半片淄衣。
“放”炮兵继续开炮,不过不是朝城头打,而是朝城下打。扶苏和燕居南吊上了城头,田戾和蒙视还在城下。他们正往上吊的时候,楚军突然开炮。十六门十五斤炮完全是急速射,一发炮弹准确命中了悬脾,悬脾被打得粉碎,两团血肉与下半截悬脾一起跌落城下。
“预备攻城!”炮击大约一刻钟才最终停止。熊荆没有处罚擅自提前开炮的炮卒,而是要求郢师工兵马上攻城。
刚才炮击的时候,不少炮弹打到城门上,城门并不像以前那么被穿透,说明城门道已经堵塞。要想攻城,除了爆破再无其他捷径。工兵在炮兵的掩护下渡过护城池开始凿城,令骑则赶往楚军幕府,要求辎重将爆破所需的上百吨火药运过来。
昨夜大王突然率郢师赶至咸阳;赵政仍然不见踪影,但确定在沣水以东,并未渡过沣水;还有就是昨日和今日被俘的那些秦卒,这些人多数扔下兵戈,被楚军俘虏。俘虏三十多万之众,应该怎么安置、处置又是一个问题。
幕府忙乱,等待火药的时候,从幕府赶过来的军司马庄无地忍了很久,最后还是进言道:“大王,墨者实欲反秦也,若是大王可允之,秦国必乱。如此楚国……”
熊荆闻言重重摇头,道:“秦王是我敌乎?墨家是我友乎?”
“此时秦王是我敌,墨家可成我友也。”庄无地也不相信墨家,可他在意的是秦国内乱,秦国一旦内乱,楚国也好,天下也好,都会因此得益。
“此时?”熊荆笑起,他觉得庄无地这样聪明的人不应该不明白这个道理。“秦王是我敌,墨家是我友?或以,然我军伐秦所为何也?”
庄无地正要答话,熊荆先一步道:“伐秦不仅为楚国之社稷,更为楚人之全生。秦王是我敌,墨家便非我之敌?天下之言,非杨即墨,杨墨相对,楚人属杨。秦王是我敌,墨家亦是我敌,然秦王乃小弟,墨家乃大敌。助墨乱秦,助大敌而灭小敌,不愚乎?”
“大王之言臣知也,然我何不可用权?”庄无地问道。“若能大敌小敌俱亡……”
庄无地前面的问题问得熊荆发愣,因为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用权。他真正领悟到的,就是人万万不能背叛自己的阶层。是君王,就按照君王的习惯行事,一旦像庶民那样苟且,结局一定会很惨,即便自己得益,子孙也会很惨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是庶民,那就要像个庶民的样子,勇武、道德、信义、人性、节操、廉耻……,这些都不是庶民本来具有的东西,庶民拥有的资源不允许他们有这些东西。所以不要装逼,装出贵族的样子,骨子里仍是个重实利、畏生死的庶民,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熊荆感悟到的,就是他亲身经历的。他正不断从庶民变成一个真正的君王。这种转变很难说是正确的,然而近朱者赤,身边的人逼着他往这个方面转变,不可逆转。他此时大致明白什么是王,明白什么不是王,却还不明白真正的王该怎么治国处事。
幼年丧父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他不能从父王那里学习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王,而宋玉和孔谦这两个太傅思想中有很多‘仁’的东西,他需要加以分辨才能吸收他们的思想。
庄无地前面的问题正是他这段时间一直思考的问题,所以他发愣,因为他也不知道何时可以用权,何时可以妥协,庄无地后面的那些话就让他深深鄙视了。
大敌小敌俱亡,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扶持墨家以乱秦国,这不就是鲁登道夫用封闭车厢将某人送至圣彼得堡吗?结果又如何?
赤色崛起,思潮席卷西欧乃至世界。为了抵御这种思潮,墨索里尼的***党向罗马进军,然后***传至德国,元首以此起势。然后二战,然后德国一片废墟,然后民主,然后出钱请别人到自己家里来,让他们强奸自己老婆……
所有这一切,都起于一个抱着‘大敌小敌俱亡’心思的聪明总参谋长。
免费的,就是最贵的。可总是有人中这样的圈套,尤其是聪明人。熊荆再度打量庄无地,想到军司马和总参谋长基本是一个意思的干活,心中有了些了然。
咸阳城北,熊荆毫不犹豫的否决了庄无地的建议,耐心等待从幕府运来的火药。他即便死,也绝不背叛自己的阶层,但就在他百里之外,一个曾经的贵族彻底背叛成了一个庶民。
“景骅?!”赵政听到这个名字不敢置信,传说中,此人早被荆人知彼司杀死。
“然也。”黥面就是景骅,景骅就是黥面。九年来他好像重生了一次,已不是从前那个人。
赵政目光良久才从景骅的黥面上挪开。他再一次觉得秦国被渗透成了筛子,一个荆国的谋叛之将,居然躲在秦军陷士营中。
“为何谋叛?”赵政的问题出人意料又不出人意料。
“为变法,强荆而伐秦也。”说起旧事,景骅神色一暗。
赵政点头,他再问:“既如此,今日又为何助寡人?寡人若薨,荆国无忧也。”
“为活命。”景骅无奈答道。“请大王称小人不过,小人乃庶民,无氏。”
第九十九章 楚语
从逃离楚国开始,景骅就变成了一个庶民而非贵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南郡是楚国旧地,言行风俗与楚国无异,芈杉治下并不严苛,只要有钱,很多事情都能通融。景骅总计花了大概四金,便在成臼落户安家,而非传说的流亡匈奴。邦亡黥面是故意的,伤人是因为看不惯旧黔首蛮横跋扈,痛打了其中几个。
打的是关中旧黔首,所以不能出钱赎罪,判决非常严厉:‘当完城旦舂’。城旦并非日日修城,而是一种苦役。且城旦没有刑期,不是什么五年、十年、二十年,可以刑满释放,城旦是无期徒刑,要一直服刑到累死或者免老(六十五岁)。
到这事情也还没完,不是人死了刑期就结束了。城旦的身份还要遗传,景骅如果是城旦,他的儿子也是城旦,要接替父亲的刑徒身份继续服刑。
好在秦律有奏谳(案件报备更高一层廷尉府审核)、乞鞫(不服再审)制度,将带入秦国的金银全部花完,景骅终于得到入陷士营赎罪的机会。他本以为凭自己的本事,一战就能赎罪,谁料秦军计军功和楚军全然不同,到今天他不但未赎罪,反被人告奸行刑。
九年前他是国之重臣,入秦后他只是庶民不过没有这样自己骗自己的身份隔离,身为贵族的景骅早已拔剑自尽。
赵政年已满三十,三十而不惑。他大致能明白景骅甘为庶民的真实心理,对他也产生了一些信任。他再度点头,道:“今荆人扼守沣水一线,寡人不得渡,你言可助寡人脱困,何计?”
“荆人几何?守于何处?何人为将?”景骅问出自己的问题,他知道的只有那面景字旗。
昨夜走散,赵政身边只有赵高、齐褐等数人。景骅的问题让赵政微微不悦,可他身边只有数百卫卒,还都是齐褐的短兵,也无谋士。景骅既然是楚国叛将,告知其实情或许能想到一些办法。在赵政的示意下,齐褐直接在地上画出了沣水,还有自己所处的位置。他道:“荆人尽占沣水之渡,今日若毕,沿水皆荆卒也。”
沣水往北入渭,后来昆明池的西北就变周人的镐京,隔着沣水,与之隔水相望的就是丰京。两京之间本有桥梁,两京往南三十里,则有渡口。现在诸人所处的位置,就在桥梁与渡口之间的一处土塬。楚军的封锁线从镐京以北开始,一直封锁到渡口以南三十里的秦岭。
杨端和虽然知道赵政就在沣水以东,可沣水以东长七、八十里,昨夜走散后,谁也不知道赵政人在七、八十里沣水东面的哪一段。楚军一如齐褐所说,整个白天都在增兵,如果今夜仍未渡过沣水,明天就只能向楚军投降了。
“小人只有一计……”景骅思量半响,终于说话。
“言。”赵政沉声。景骅再道:“此计只可入大王之耳。”
“臣请告退。”齐褐连忙揖礼请退,赵高也不得不告退,草地上景骅与赵政独对。
“小人曾闻,大王懂荆语。”景骅一开口就是这个,赵政脸色数变。
当年在吕不韦的建议下,为了讨华阳祖太后的欢心,赵政的父亲异人穿着楚服谒见还是太子妃的华阳祖太后芈棘。芈棘当时大悦,曰‘我楚人也’,遂更异人之名为楚。
赵政从邯郸返回咸阳,身边接触到的都是楚服、楚饰、楚饰、楚居、楚语……,父亲为讨芈棘欢心身着楚服、改名为楚,他当然也要学会楚语与芈棘交谈。
本来是一次突围,景骅提起楚语,显然不是突围,而是打算冒充楚人或者楚卒,从楚军的封锁线上混过去。若是昨天有人说这种办法,赵政一定会杀了他,今天吃粝饼吃都无比欢畅的他,闻言微微闭目,不答应也不反对。
“荆人卒如飘风,行止甚急。”景骅道:“小人断定,经此一日,沣水沿线将无隙可渡。若要脱困,唯有充作荆人,此时便设法行至沣水之畔,除此别无他策。”景骅说完又顿首,“若大王信小人,请行此计,若大王不信,请大王杀小人。”
“若……”赵政想到一种可能,“若你将寡人献于荆人……”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没什么好掩饰的了。景骅道:“小人叛逆之人。以荆法,功不抵罪。”
“哦?”赵政诧异。在秦国,一切事物都可以实利计量,死罪也是可以赎的,景骅虽然叛乱,若他擒获敌国君王,不但可以免罪,还将封爵。他不太明白景骅功不抵罪的意思。
“小人乘国危之时谋反,还欲杀荆王。此非但死罪,凡荆人皆轻小人也。小人若献大王于荆,荆王或赦小人之罪,然荆人必不恕小人之罪也。彼等以为秦军已败,大王终为荆人所俘,小人献之何功?返荆之后,妻不下,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小人何苦献之?”
景骅脸上又泛起痛苦的表情。当年苏秦连横失败回家的遭遇,便是他谋反后的遭遇。楚人忠君爱国,对乱国之人极度厌恶。即便熊荆赦免他,楚人、景氏也不会宽恕他。
要么就做到最好,要么就破罐破摔,少时父母的宠爱加上一系列的阴差阳错,终让景骅变成他最不想变成的那种人。
景骅一会退下,齐褐被召了上来,听闻景骅的脱困计策是冒充荆卒,齐褐大吃一惊。
“此计甚险甚险。”他没有完全反对,只道:“非有完全之策,万不可行。尚若此人……”
“无虞也。”赵政知道齐褐要说什么,从小在楚人中长大的他明白景骅说的那种无奈。那是一种无所不在的排斥,而当一国之人全部排斥你……,忍一时之辱可以,忍一生之辱不可以。如果他是景骅,他也不会选择回楚国。
“大王信其人?”齐褐还是不放心,这是叛将,还是楚国的叛将。
“寡人信矣。”赵政下定决心,他决定赌一次。再不赌,那真就没机会了。
从昨夜开始,楚军骑士、步卒便不断赶赴沣水东岸。景骅知道楚军的速度,故而要求立即行动,而不是等到天黑。至于行头,这个时代打仗,除了兵戈粮秣,其余皆士卒自备,然而楚军大量进口印度斜纹细棉布染红作为军服,想冒充是不可能,只能扮作楚军力卒,他们的长襦色泽样式不一,将瞎眼等人的长襦脱下便是。
人数很少,只有景骅、赵政、齐褐、夏阳四人。夏阳在郢都呆了数年,也会说几句地道楚语。赵高想去,可赵高是太监,一说话就露馅,故而只能留下。花了大约半个时辰改换衣装、重束发饰,又交代了一些禁忌事宜,四人才走出松树林,行向五里外的沣水河畔。
太阳渐高,诸人走出灌木林不远便遇到一队疾奔而至的楚卒。眼见楚卒越来越近,赵政、齐褐俱色变,他们最担心的是景骅出卖自己,也担心楚卒看出了什么破绽,疾奔过来抓捕自己。两人战战兢兢,景骅若无其事的唱起了一首楚歌:
“……大王有德兮,降卒优抚。备好酒食兮,送还故乡。当此永夜兮,急速反省。及早降楚兮,免死殊方。我歌岂诞兮,天谴告汝。汝岂知命兮,无谓渺茫。”
景骅楚音纯正,唱腔标准,在此之中,他又加了一些庶民的粗俗和短促,听之闻之一如郢都酒肆里醉酒之客的高歌。
几个楚人打扮的力卒出现在前方,疾奔的楚军卒长并未注意。从昨日追击秦军,到昨夜受命封锁沣水一线,各师旅都跑乱了。下令是令兵四处疾奔,碰到楚卒后临时下令,要求某某卒立刻赶赴沣水云云。到了沣水附近再受骑士指派,行几里几里、至何处何处封锁沣水云云。
二十万人在方圆三、四百里的区域内追击、围歼秦军,跑乱是极为正常的事情。幕府唯一要求的就是保持卒的编制。万一秦军还有什么抵抗,一个卒的楚军也还能抵挡秦军一会,以待援救。景骅等人碰到的就是就是这么一个卒。
他不唱楚歌,这一卒人也就擦肩而过了,他唱楚歌,楚卒反而看着他。好在众人的装扮从发饰到胡须、从胡须到衣裳、从衣裳到布履,都看不出什么破绽,这是地地道道的楚人。
一卒人匆匆奔过,赵政屏住了呼吸,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的看到楚卒。身短是楚卒无法掩盖的缺点,但楚卒非常壮实,脸上丝毫不见菜色,黝黑的脸膛表情各异,但多是喜色。钜甲,夷矛、短剑、疾奔中常有磕碰,但声音整齐,两百余人行军宛如一人。
这样的士卒秦军当然也有,只是这样的士卒秦军越来越少。而且,或许是军律严苛的缘故,秦军从内到外都是冷的,面无表情、难寻笑意。眼前着队士卒行军犹如夏苗,队列中的士卒说说笑笑,风风火火。
看着看着,赵政已经忘了之前的战战兢兢,开始目不转睛的注视。有朝一日,他必要击垮这支劲旅。
第一百章 茫然
赵政行向沣水,熊荆还在咸阳城北等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要想炸开厚达二十六丈的咸阳城,就要从城根处往里最少凿入十丈。本来从城门处开凿最好不过,那是新填的土,但城头墨者从悬门缝隙里不断往城门洞内灌鱼油,工兵如果选择这个位置,性命不保。
火药运抵的时候,工兵不过凿了三丈许,从夯土处转折往下,挖出几具埋在城墙下的骸骨,进到城墙下的软泥,进度才真正的加快。饶是如此,挖到合适的位置,估计也要到晚上。
楚军凿城,城内的墨者自然知晓,确定方位后,城内也开始反挖。以地道对地道,算是攻城战的日常了,不过这一次楚军是要挖出地道埋入火药进行爆破,墨者是要破坏楚军爆破。
“项伯明日与王剪相决?”安顿好芈的熊荆回到帐幕,看到了从幕府带过来的诸多讯文。
“然也。”斗于雉和东野固亲自过来了,渭南除了搜捕秦王,并没有什么大事。“王剪舍邯郸南下,防我军与赵人相击。”
邯郸坚城,王剪对邯郸更多的只是围困而非强攻。楚军攻入南郡,又攻入南阳、商於,最后还攻入了关中,得闻咸阳被拔的赵人振衣弹冠、人人振奋。赵国确实是要亡了,可秦国已经亡了。这种情况下的邯郸很难拔下,即便拔下,秦军也会伤亡惨重,一旦盈论将卒无功反而有罪。这种战除非有王命,不然谁爱打谁打,项燕率军来救,王剪自然舍邯郸南下。
“秦军几何?赵人出邯郸否?”熊荆再问。他希望赵军也能出城,不然敌我兵力悬殊。
“王剪只率二十万人南下,十万驻留邯郸城外。”淖信禀告道。
“只率二十万?!”熊荆惊讶,惊讶后又是慎重。王剪老奸巨猾,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我军二十四万,秦军二十万,此战……”斗于雉看向庄无地,兵力我多而敌少,可齐军的战斗力让人头疼。临淄之战只是杀了后胜,分王权于正朝,庶民还是庶民,并无变化。
“项伯军中有火炮二十门,两军阵战,未交兵而开炮,秦人惧也。”庄无地道。他也清楚齐人可能靠不住,不过不是郦且想的那种靠不住,是对齐军战斗力不放心,担心阵溃。“即便不胜,亦不当败。”他总结道。
“王剪奸猾,齐人不定。勿要慎重慎重。”有些事大家心照不宣,相隔千里,熊荆只能如此告诫。他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俘秦卒三十余万,当如何?”
“请大王尽坑之!”斗于雉揖道。“军中粮秣不多,不杀奈何?若纵之,他日又为秦卒而攻我。”
“不可!”庄无地、东野固异口同声,东野固道:“此不仁也。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暴秦之为暴,杀人盈野、斩首盈城是也。我若尽坑降卒,与秦人何异?”
“秦人非人也!”斗于雉怒视东野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若不尽坑降卒而纵之,他日彼等必再为秦卒。大王,秦乃敌国,何行仁义?”
“秦人何以非人?”东野固反对斗于雉的观点。“秦人亦人也。大王若尽坑降卒,天必怒,不吉也。天下人闻之,当以我楚国为暴楚也。”
斗于雉与东野固激烈的辩论,好似成介与项燕。熊荆脸上则阴晴不定仿佛邯郸学步,他已经忘记作为一个庶民该如何行事,可又不知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君王。
先秦时期,‘礼’是后来孔子总结归纳出来的。实际在孔子之前,天子诸侯并非完全按‘礼’行事,有许多随意性。于是孔子将符合自己思想的实例保留,不符合自己思想的则舍弃,更不做严密完整的论证,就这样成了‘礼’,后来的君王都要守孔子归纳的‘礼’。
这种套路被孟子、墨家剽窃。孟子论证举例认为甚至根本没有论证,就认为‘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他还义正言辞的警告天下人:‘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最后还强调:‘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不会血流漂杵。意思是战争三下两下就顺利结束,因为仁者无敌于天下。)’
时至战国末期,保守主义、复古主义、避世主义、黄左思潮、绝对君主主义……,饱含这些思想的言论泛滥于天下,在不知不觉中浸淫人的思想。楚国、鲁国是落后地区,即便如此,诸人的言行举止依然受天下言论的影响。这些言论中,即便是孔子这样的保守主义者,为了生计也不得不广受弟子、周游列国,妥协而世故。
从语言中读出思想,从思想中窥视这种思想所产生的社会,再对照当时社会的实际演进,判断哪些是思想是可取的,那些思想是不可取的。完善的宫廷教育让熊荆能从低简的成王败寇和阴谋论中解脱出来,上升到一个庶民无法到达、也毋需到达的维度,然而阅历的缺失让他无法准确判断简牍上的思想、辨识臣子们的谏言。
茫然中,斗于雉和东野固的辩论他已经听不见了,他们的声音闷闷的,在杀于不杀之间极力争吵。只到庄无地的声音响起,他方有些回过神来。
“臣以为可不杀,斩其左趾即可!”庄无地又想出了一个十分符合自己谋士身份的聪明主意。“如此,天下无人说大王不仁,降卒纵之亦不再成患。”
斩左趾不是站斩下左脚脚趾,斩左趾是砍下整个左脚。一个缺少左脚的人当然不能再征召成为秦卒,并且因为没了左脚难以劳作,无法耕种反而要耗费秦国的粟米。很聪明的办法。
“可乎?”熊荆从茫然中回过神来,他希望这个主意可行。
“此亦不可。”东野固道。“秦人非耕即战,斩左趾其人不成丁,不成丁何以为食,此不仁也。”
“大王,斩左趾不如尽坑。斩其左趾,其人必很我也。”斗于雉也不喜欢这个折中的主意。
“恨我又如何?”庄无地道。“斩其左趾,不可再为卒为夫,于我无害也。不然,尽坑之,暴也;纵之,以为彼等知我之仁而不再伐楚,愚也。”
“此事……”熊荆还是茫然,“此事交由诸敖正朝商议。”
熊荆把问题推给诸敖正朝,斗于雉欲言又止,东野固叹道,“三十余万人尽斩左趾,此暴也。”
“那便尽坑之!”没办法做出决断的熊荆心中不悦,没好气的道。他提起了最后一件要事,“李信率军东去,非攻魏,便伐楚,此时国中空虚,若之何?”
“李信东去,乃为救秦。于咸阳至南阳顺丹水,七日可至也。”斗于雉道。“臣请率师先行,以救城阳。”
“蒙恬、杨端和之军未溃,臣以为我军不可尽退。”庄无地道。“然若能搜得秦王……”
“赵政何在?”昨日、昨夜,还有今天一个上午,有关赵政的消息极多,但都没有抓到人。
“其在沣水以东。”庄无地道。“昨夜千余人欲渡沣水被我军击溃,其人皆为秦人卫卒,诊问后知其是秦王短兵。臣已命各师严守严搜,必可得秦王。然则墨家……”
天色一亮,各师各旅各卒的消息便汇至幕府,幕府又再转到这里。庄无地有些担心咸阳城内的扶苏了,如果扶苏被墨家立为秦王,对楚国很不利。
“咸阳必破!”提起墨家熊荆就火冒三丈,奈何咸阳城墙又高又厚,不是一时半会破得了的。
六月的沣水极为宽阔,白鹭飞翔其上,水天一色的感觉几乎要让人忘记身处战争之中。划浆的舟人没有听过景骅唱的楚歌,学了几句无师自通唱了起来。
舟人应该也是楚人,楚军沿沣水一线封锁,昨日渭水上游的秦军舟师全军覆没后,占领沣水渡口的楚军力卒利用渡口舟楫输运军粮。景骅等人本想横渡沣水,但看到岸边那些楚军弓手,不得不放弃了这个企图,四人南下来到渡口,然后被人手不足的舟人召之上舟。
舟上装的除了糗粮,还有成罐成罐的马口铁罐头。这是谁也没有见过的玩意,幸好夏阳准确的说出这是马口铁罐头,诸人才没露馅。楚歌唱毕,舟人笑问:“君等皆郢都人氏?”
景骅黥面,舟人鄙之,夏阳像个士子,赵政像个坐贾,齐褐则像个仆臣,年轻的舟人只和夏阳、赵政两人说话。
“然……然也。”赵政有些结舌,好在楚语标准。
“我等家俱在郢都,同里,奈何不能为甲士。”夏阳带着深深的遗憾。“我体弱,肺气量加疾吹,亦不过十四升。”夏阳看向赵政,“我兄有隐疾;彼又太愚,不晓左右;彼则有罪……”
夏阳说到肺气量时,几个舟人不是大笑就是苦笑。那东西鬼神莫测,一个看似很强壮的人,居然吹不到十五升,一个很瘦弱的人,却能吹到十六升、十七升。他们也是力卒,大多是吹不到十五升刷下来的。
第一百零一章 已遁
景骅只了解九年前的楚国,夏阳则了解这几年的秦国君死后,他又居于郢都数年才返回秦国,景骅要他来,便是为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同病相怜让人感到亲切,加上对方又是郢都人,三人说楚语,一人说齐语,和秦人半点关系也没有,舟人再无警惕。
夏阳郢都时常混迹食肆,帮人读报,与楚人交谈甚多,应付这乡下土包子没有半点难度。可他不时神游身外,心里犹豫着一件事:是否要振臂一呼,大喊秦王在此?
去楚国之前他以秦国为荣,去楚国后浸淫法墨两家以外的思想,他渐渐发现秦国的不好。在楚国时这只是一时的感觉,回到秦国再回忆郢都的那几年,对照报纸上看到的那些言论,他越来越厌恶自己所生活的这个国家,厌恶自己是秦人。
出卖秦国,他没有,仇恨这个国家,他有。秦王就在这艘大上,如果能大喊一声秦王在此,楚王是否能像临淄变法一样,改变整个秦国?
夏阳面色忽然涨红,他的目光在景骅和楚人舟人之间游离,越来越快。景骅莫名的看着他,以为他身体不适。
景骅的关怀加重了夏阳的犹豫,若是大喊秦王在此,那景骅这个楚国叛将会怎么样?
“咦!我闻郢师已至咸阳,说是咸阳为墨者所据,你等为何滞留在此?”舟楫顺水而下,根本不要人划。一个高瘦的力卒忽然问道。
“啊!”夏阳失神,赵政则吃了一惊。“咸阳、咸阳怎会为墨者所据?”
“昨日大战时墨者不知如何入城,我等也不知实情。”另一个舟人摇头说道。
“确、确如此乎?”想到妻女的夏阳整个人颤栗起来,再也没有大喊秦王在此的心思。
“骑卒所言也。”舟人的消息也是来自楚军骑士。“大王仁义,拔咸阳而不杀秦人,当年白起拔鄢,淹毙楚人数十万,而今……”
“与秦人言仁,愚也。此舍人害大王。”舟人说不出太深的道理,只知道这样做绝对不行。
“听闻那秦王三宫六寝,嫔妃、美人、良人、八子、有上千人之多,可我却不见一人。”年轻舟人眼里全是艳羡的目光,“沛县无美人,惜不见秦王之美人。”
“见又如何,见之亦不可犯,不如不见。”旁人同样惋惜。他正说话,舟首有人喊了一声,输运的目的地到了,舟上的糗粮罐头是要运抵岸上驻扎的一个楚军军营。
“哼哼,又食马肉罐头。”逯杲上舟后从船舱里抄起一个马肉罐头,连连摇头。
马口铁罐头确能保证肉食不坏,可受制于材料和工艺,保质期完全达不到大王所说的二十年,最多也就是六七年。即便六七年,也有不少罐头是坏的,所以高府此战尽出马肉罐头,不提供士卒非常喜欢的各种鱼肉罐头。
“禀告官长,栗客言只有马肉罐头……”为首的舟人拿着文书,小心的解释。
“不必多言。”逯杲挥袖。“运来几何?”
“糗粮五百石,罐头七千个。”舟人看着文书上的数字念叨。
“三日之粮。”逯杲估算了一下。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身边搬运罐头的力卒一脚踏空,就要跌入沣水。他不得不横跨了一步,将此人抱着。人是抱住了,那一箱罐头落入了水里。
“何以不慎?”舟人不免责怪,逯杲却惊讶于此人的相貌,这人长得极为眼熟。
“有罪、有罪。”赵政汗如雨下,全是浸湿,好在舟人并非计较,盯看他看的逯杲被他人一喊也收回了眼神。
“何时渡沣?”赵政吓出一身汗,齐褐双腿已经发抖。趁着搬运的间隙,齐褐急问景骅。
“彼处有舟,若能夺舟……”沣水东岸并无码头,粮秣只能短驳上岸。短驳的是一艘青瀚舟,青瀚舟所载有限,必须分好几次才能将舟楫上的粮秣罐头运至岸上。景骅说话的时候,装满粮秣的青瀚舟正划向水畔,划船的是那个抱怨没有见到秦王嫔妃的沛县力卒。
“我会划舟。”齐褐生在齐地,懂得划船。“速行之。”
“秦人!杀秦人……”青瀚舟靠岸卸完粮秣又折回,靠着刚才骗取的信任,齐褐一句话就从力卒手里拿过了木浆,景骅则接过另一只桨,赵政和夏阳仍在搬运罐头。两人苦等机会时,岸上一阵呼喊:“秦人!杀秦人……”
几十个惊慌失措的秦卒疾奔而出,这些人丢盔弃甲,还有一些人连长襦都脱了,直接光着膀子逃命。他们身后,是追赶的楚卒以及并不急赶的骑士。这些骑士控制着他们逃命的方向,把他们往楚军人多的方向赶。
“弃兵就擒!速速弃兵就擒!”秦卒越来越近,身为卒长的陆挥剑大喊,身后是已经持矛列阵的楚卒。
后有追兵,前有阻截。冲杀出来的秦卒不知是听不懂楚语,还是不甘心投降。为首的几人野兽般嚎叫几声,对准陆疾冲。
“敢!”陆目光一冷,他不是退后,而是前奔迎敌。
临死还能杀一个楚军军官垫背,奔来的秦卒又发出一声大吼。冲到身前就要刺矛,陆左手往外、往里一抡,已抓住了矛,再用力往上一拗。即便是积竹,也受不住他的巨力,‘啪啪’两声,矛已断,而陆手中的长剑已捅入秦卒腹中。
“杀!”陆杀秦卒的时候,身后矛阵冲了上来,一排排的冲矛过后,数十名秦卒尽死。
“秦人何以不降?”逯杲问,这么悍勇的秦卒已很少见。
“弗走了秦人……”更远处又有声音传来,那边也出现了秦卒。一个令骑奔来急告:“友师已觅得秦王藏身之所,秦卒皆逃,勿要走了秦王……”
“秦王!得秦王矣!得秦王矣!”更兴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诸人不由自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逯杲、陆、令骑掏出了陆离镜。
一个头戴韦冠、身着色衣裳的人被楚军骑兵、士卒追围着,虽有秦卒相护,可他就跑不快,跑着跑着,又还跌了一脚。四周的楚卒见之手舞足蹈,赶紧将人围死,他们再度齐声大喊:‘得秦王矣!得秦王矣……’
“既然已得秦王,粮秣……”逯杲悠悠说道,他有些眼红抓住秦王的那个卒。既然抓住了秦王,也就不必再在此封锁。他返身看运粮秣的大,却见那艘短驳的青瀚舟已划过河心,正划向对岸。大上的力卒目不转睛看抓秦王,根本不觉短驳船已经划远。
“……”逯杲倒抽一口凉气,他突然想起刚才抱住的那人是谁,那是秦王赵政!
“速!速速……”全身巨震的逯杲指向那艘越划越远的青瀚舟,着急的说不出话。青瀚舟上,齐褐把最后一个制住的力卒扭断脖子,直接扔入沣水。“荆人不及我也!”他道。
“大王……”趁赵高、东郭若被发现后所造成的混乱,诸人无声无息的逃走。景骅满脸喜悦,看赵政时,赵政阴沉着脸,紧闭着唇良久才道:“赵高死也。”
色惹眼,赵政一眼就看到穿着韦弁服的赵高。当时没办法带赵高走,赵高自愿穿起那身韦弁服,以为掩护。虽说为君王死是本分,可赵政还是惋惜赵高这样的忠贞之臣。
“大王勿忧。荆人知此实情,知其忠,不加害也。”景骅了解楚人。
“真如此?”赵政有些不相信。本以为抓住了秦王,谁想是一个寺人,若是他,必怒而杀之。
“然也。荆人爱忠勇之人,鄙谋叛之贼。”景骅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
“止!你等何人?”对面楚卒完全慌乱,那艘输运粮秣的大正在艰难的掉头,青瀚舟已至沣水西畔。一道厉声从芦苇中传出,水畔冒出一些秦卒。
“本将中尉之将齐褐。大王在此,还不伏拜!”到了秦界,齐褐不再是低三下四的仆臣,又成为威风八面的中尉之将。
这些秦卒之所以没有先杀人,主要是杨端和严令士卒务要迎回大王。现在听闻齐褐自报姓名,又说大王在此,他们毫不犹豫的顿首伏拜。
“杨端和何在?”赵政也不再是笨手笨脚的力卒,只问杨端和之名。
“何谓?!赵政已遁?”几个时辰后,熊荆才得到幕府的报告。“沣水已封,何以……”
“大王,秦王扮作力卒,满口楚语,我军昨日至今日力逐秦人,彻夜未眠,序列早乱,焉能察之?”庄无地道。赵政逃脱极为必然,各师自成一体,皆不知他师之事,再就是一国之君扮作力夫逃脱,实在超出楚人的预计,高贵限制了想象力。
“当若何?!”熊荆重重捶了一拳,怒气无处发泄。
“无可奈何。”庄无地知道赵政逃走的后果,会战几等于失败。“杨端和之军最全,有十数万之众,我军舟楫不足,架设浮桥需至明日,今杨端和业已西去,待明日,秦王早不知所终。”
沣水是最后一道封锁线,赵政渡过了沣水,那就没办法再追了,即便追也追不上,这里毕竟是秦国。
第一百零二章 无事
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咸阳又回到了楚军手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过这一次咸阳不再是以前那个咸阳,而是一个火葬场。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未着火的闾域也被墨者点燃,整座城池已成为火海。好在,城内大部分庶民、工匠此前大多外出就食。
咸阳城方八十里,屋宇堂室无数,这场火要烧十天不止。熊荆看着燃烧的咸阳城,很自然的想到了沂邑,当年沂邑也是这样的大火。不同的是,沂邑是楚国城邑,咸阳是秦国国都。
熊荆看着大火沉思,远处奔来的芈哭的撕心裂肺,她一会喊扶苏、一会喊王弟,披头散发的模样人见尤怜。城内火大,大到人根本冲不进去,侦骑每每突入,坐骑一碰到热浪就止步回奔,怎么驾驭都不行。这种情况城内是不可能有活人的,扶苏看来凶多吉少。
熊荆不太相信扶苏已死。城门处、城头虽有隶臣、城旦的尸体,可要说燕无佚也留在城里被大火烧死,他是不太相信的。墨家有理想主义者,可现在的墨家还有多少理想主义者?
“报”城南方向侦骑急急奔来,熊荆翘首以盼。“敢敬告大王:城南水渠巨石俱毁,墨者当从水路遁走。”
“水渠?!”一干人目瞪口呆。水渠就是下水道,本来是有凿成孔洞的大石塞住,这样可以出水,又能防止有人从水渠出入城池。那些大石看上去坚不可摧,从筑城起就固定在那,没想到还是被人撬开。
“速速大搜五十里内之……”熊荆正要下令骑兵追搜,又一声讯报传来,令骑手里抓着半截木桨奉上,这是水渠里飘着的东西。显然,昨夜墨家是划着小船走的。
熊荆拿着令骑奉上的半截木桨,比划了两下交给了庄无地,又问道:“当若何?”
“无可奈何。”庄无地的回答与之前一样。“六道水渠,所逃墨者最多千人,若有舟楫,顺流一夜可下百里,我军不及也。”
令骑报告磨墨家搬开了下水道的巨石,庄无地再以断木桨为证,认为墨家已经驾舟逃亡,熊荆并不怀疑,毕竟墨家的能耐不逊于郢都造府。这也符合他之前的判断,燕无佚等人绝不会留在咸阳城里被火烧死,死的都是小喽罗和炮灰。
“、……”芈还是啼哭,尚吾根本劝不住。“墨者已逃,扶苏未死,扶苏未死!”
熊荆说了好几遍芈才抬起头,看着他的目光像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确否?”她抹着泪。
“确矣。”熊荆拿回庄无地手上的那只断桨,“有桨为证,彼等已逃出咸阳。”
芈迟疑了几秒,才把断桨抱着怀里,哭声也小了一些,不再想之前那样歇斯底里。熊荆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无奈,也不知道事情变成这样,扶苏今后会是个什么结局。
此时他没空想扶苏,李信率领的秦军昨日已到方城缺口,直逼魏国舞阳,舞阳再往东就是上蔡。拔下上蔡等于是占据了汝水上游,威胁楚境。楚军现在要做的是速速回援,昨夜若敖氏两个师已经开拔,今天更多的师要开拔。只有全军返回南阳,才能迫使李信退出上蔡郡。
撤离关中是必然,但撤离之前还需要处置三十多万战俘。一夜讨论后,郢都传来的决议就是庄无地昨天的那个聪明主意:皆斩左趾。命令从早上开始执行,得闻要斩左趾的秦卒先是松了口气。他们很多人担心会被坑杀,听闻是斩左趾,知道这条命是保住了。可就这么失去了左脚,以后也再也不是完人,一些人又痛哭流涕。
就在他们的哭声中,雪亮的铡刀正式开斩,排着队列的秦军降卒伸向远方,铡刀一字排开,左脚伸入铡刀,一斩、一开,降卒的惨叫中,左脚落在了地上。就用降卒本人的麻衣止血,铡完没有左脚的降卒拄着配发的短木,一瘸一拐的走向军营出口。
这是健壮的秦卒,一些瘦弱的看到堆成小山似的断脚当场吓晕了过去,还有一些全身颤抖的铡完也晕了过去。前者晕了也铡,后者则直接扔到营门口执行斩左趾的,包括开铡刀的人,全都是秦军降卒,楚军不干这种没营养的事情。只有几个誉士带着些矛卒在铡刀旁守着,防止降卒叛乱。
这显然是多虑了。秦卒在战场上拼命,那是为了抢人头,一旦没有进入抢功模式,就是‘畏有司而顺’了。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老老实实的在铡刀下受刑;断脚堆不下了,誉士让他们把自己的断脚带走,就老老实实的带走,走的时候还对誉士躬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能带走自己的断脚,这当然是恩德。
用麻衣止血多细菌,医尹昃离建议改用烧红的铁烙,烙铁不但可以止血,还能防止伤口感染。不明此理的降卒以为荆人又临时多加了一道烙刑,却也没有人反抗,老老实实被烙铁烙过,这才捧着自己的断脚,拄着木,踉踉跄跄的离开楚营。
下午得知项燕战败,紧急回渭南议事的熊荆还没到军营,就看到沿途捧着自己左脚的秦军降卒,入到营中,则看见无比壮观的场面:一百多把铡刀一字排开,宽度占了四里。每一把铡刀前都排着长长的队列,秦人的老实和顺从让他的心脏为之一颤他忆起有关另一段屈辱历史的老旧影像中,三八军刺下,排着队一个接一个跳入土坑被活埋的国人。
麻木、顺从,明知是死也跟着往前跳,还生怕自己掉队,和现在排着队老实的把脚伸入铡刀的秦卒毫无二致。他长长的吐了口气,压抑着翻涌的血气无力问道:“可有反抗?”
“大王问,可有反抗?”长姜把熊荆的问题问向远处监督行刑的楚军誉士。
“敢敬告大王:秦人恭顺,未有反者。”熊荆在一里外,趋步而至的誉士高声相答,话语里难掩骄傲和得意。作为胜利者,秦人的恭顺让人满意。
“大王?”熊荆一直发愣,幕府正等熊荆商议项燕战败后的诸事,庄无地不得不喊了一声。
“无事。”熊荆头也不回的策马,奔向幕府。身后的车驾、卫士紧跟着,驶过这整齐的刑场。
*
本卷终。
第一章 不能
月亮出来的时候,漆黑的山林里传来笑不绝的叫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声音与其说是鸟鸣,不如说是疯子在笑。笑声悚然,戎车上的蔺角往后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士卒止步。
蔺角挥手止步时,月亮又被乌云遮盖,天地昏暗,前军一个斥候匆匆奔来,“禀将军,前路未有伏者。”
“善!”军队行军必有前军,但遮遮掩掩的月亮让蔺角很是不安。“行之!”
“将军有令,行。”军令被令兵穿了下去,嘴中含枚的魏军士卒继续前行。
楚军还在关中,最先出武关的师旅才抵达临品,而李信率领的秦军已攻至上蔡城下。魏国告急,驻守在宛城白水一线的蔺角急奉王命救援上蔡。秦军从方城右上角的舞阳攻至上蔡,他则率军从方城中部比阳、道县、桑隧,魏楚交界这一路线救援上蔡。
这是几百年前的夏道了,出方城后入象禾关(今泌阳象河),走焚(今遂平县城),一直到繁阳关(今新蔡县城北韩集)。这一路仍在魏军控制之下,但象禾关距秦军占据的舞阳大约百里,领军的蔺角很担心秦军会在这一段设伏,故而特别小心。
一夜几惊几诈,每次都是虚惊,等待天亮,全军才走了四十多里,将卒不免有了些怨言。将卒有怨言,蔺角心中也有怨言。按他的本意应该等待楚军抵达南阳后再救援上蔡,可大王似乎被项燕战败吓破了胆,非要他五日就要抵达上蔡,到达上蔡后又要分派一部分兵力驻守大梁。这么急,援救的道路就这一条,他怎敢走快?
“传令,召各尉前来……”蔺角就要召各尉前来议事,但他还没有说完,便看到道旁山林突然飞出一篷乌雨。“秦人”他疾喊道,声音未落,密集的箭矢就射中他的面门,战死在戎车上。
“秦人!”怎么也想不到秦人会在天亮时发起进攻,正在路旁喝水吃干粮的魏军士卒一片慌乱。很多人连兵戈都没拿起,就被秦军的弩箭射死。
箭雨很短促,射完弩箭的秦卒疾冲而出他们并非一直埋伏在这里,他们是算好时间,卡在魏军前军经过后猛攻这里。战斗突起,最开始魏卒还能结阵自保,随着越来越多的秦卒涌来,己方被切成一段段后,魏军士卒渐渐不由自主的溃逃。
不能正面对敌,逃只会将背心暴露给敌人,但慌乱间有谁能来得及细想?但凡有一人逃跑,同伍的士卒就会跟着逃跑;一个伍逃跑,整个卒就会跟着逃跑。恐惧是传染病,视线所及声音所闻都会感染,中军数万人溃逃,前军、后军数万人跟着溃逃。
夏道两侧、丘陵、山林之中,秦卒亡命奔逐着魏卒,砍下他们的头颅,散开束着的头发绑在腰带上。头颅多的时候腰带上拴不住,便抡在肩膀上,挂在身后。
李信已经很久没打胜仗了,看着皆有斩获的士卒,副将安契揖道:“末将恭贺大将军。”
“不过是魏人,有何可贺。”李信并无喜色,他从未忘记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
“魏军乃荆人之臂膀,大将军击杀蔺角,断荆人一臂也。”安契明白这一战的意义。此战之前,王剪先败后胜,击溃项燕率领的楚齐联军,诸国真正能战斗的军队就只剩下荆王的那二十万人了。这支军队聚在一起己军或许要退避三舍,可一旦分兵,就不是己军对手了。
“唔。”李信语调含糊的应了一声,他并没有安契这么乐观,战争的胜负还在王剪是否能迅速拔下邯郸。秦军现在仅有一只手,只有拿下了邯郸,腾出双手的秦军才能是楚军的对手。“传令全军:尽杀魏人,毋留余类。”
“大将军有令:尽杀魏人,毋留余类!”军令快速的传达下去。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久为秦将的李信深知这一点的重要性。人丁才是一国真正的战争潜力,战术再先进、武器再精良,没人足够数量的士卒,还是要在战争中失败的。
基于此,前几天他已上书大王不要存妇人之仁,与楚军作战务要遵循‘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这条准则,只要是在楚国土地上的丁口,不管男女老幼,都应尽杀。战争只有这样展开,秦国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秦军杀楚人,楚军自然也杀秦人。问题是楚军的军队构建与楚人息息相关,必须先要有楚人,才能组建楚军;秦军不同,秦军只要将城邑里、城邑外的贵人尽迁,然后派驻官吏,很快就能凑起一支军队。他们原来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家眷在后方为质,不管是魏人、还是赵人、还是韩人、还是齐人,都会成为谨守军纪的秦军士卒。
“传讯咸阳:今日我军伏击魏军蔺角部,大胜之,斩首十万有余。”斩首的数字要下午才能粗略统计出来,但李信善作主张先定了一个‘十万有余’。“念及荆人将至,此战后我军不再攻拔上蔡而将退出魏境。若荆王率全军出方城而来,我军将不与之战。
臣以为我军首要,当在邯郸。唯拔下邯郸,方能合军一处与荆人一战。故而荆人欲与我战,我必不与之战。彼进之,我退之;彼分之,我攻之。项燕新败,我军当无使荆人救赵。臣请大王允臣战弃颍川、三川两郡,郡内丁口尽数迁至关中,我军将死守崤塞……”
这不是李信第一次向秦王赵政汇报军情,这却是李信第一次以大将军的身份直言秦军全军之战略。这当然是僭越,然而关中秦军大败,咸阳被拔,秦国已处于危急存亡关头。一旦他率领的这四十万人和王剪率领的那三十万人全军覆没,秦国也就亡了。
李信不想看到这种结果,变法以来,五代贤君、上百万秦卒的牺牲才让秦国独霸诸国,席卷天下,岂能被荆人就此打垮?不能,绝对不能。
第二章 恶果
带血的讯报传至咸阳,如此多的文字已经超出秦式飞讯的传递能力,要靠驿骑送入关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是这封急书并没有传至咸阳,路过颍川郡的时候,连驿骑一起,被出没在山林里的韩人拦截。辗转之后,急书先是传到郢都大司马府,而后才传至熊荆手中。这时他已在南阳宛城。
从攻入关中,再到全军退出关中,大概就是十五天的时间,楚军士卒戏称为关中半月游。此战,拔下秦国都城,焚烧秦人祖庙和正朝,后又大败六十余万秦军,再逐秦王于沣水,最后凯旋而归。这已算得上是旷世奇功,秦国从立国起就没有遭受过这样沉重的打击。
士卒因此自豪,大司马府、各师将率谋士却没有半点喜悦。斗于雉认为关中会战完全失败,最大的失败就是没有坑杀三十多万秦卒;庄无地这些谋士也认为关中作战基本失败,最大的失败在于没有抓住秦王;熊荆同样觉得这是一场失败的会战,可具体要说哪里失败,他又说不上来。
入关作战基本失败,那救赵也将面临失败。李信的急书表示秦国、最少是秦军将领已经看到邯郸的重要性。邯郸拔下,楚军将面临李信和王剪两支大军。而己方,魏国损失这十万人后,已彻底丧失了战斗力;项燕率领的二十万齐军溃败,攻拔东郡的济西大军已停止前进的步伐。
“不佞以为……”熊荆没有问若之何,这不是庄无地能解决的问题。“……当回郢都一次。”
“大王,”截获的急书庄无地也看了,他大概能猜到熊荆为何返郢。“臣以为无法救赵。”
“为何?”熊荆注视着他,他记得庄无地从一开始就反对救赵。
“我军兵力已不足。”庄无地看向斗于雉,斗于雉也微微点头。“李信不与我相决,若我分兵救赵,彼又出崤塞击我。且大王毋忘关中,关中蒙恬、杨端和尚有二十万卒,若我军分兵救赵,这二十万人必出武关入方城。”
李信四十万人,关中蒙恬、杨端和还有二十万人,甚至不止二十万人。楚军往北进入颍川郡乃至三川郡,关中秦军必会猛攻上洛、武关,试图从西面攻入方城。只有楚军坐镇方城之内,才能与秦军形成一种平衡,但这种平衡的代价就是任由邯郸被王剪拔下,赵国灭亡。
“万不可!”熊荆连连摇头,他不想要这种结局。“旧郢士卒若何?”
“非有三月至半年,不堪用。”斗于雉对旧郢征召的士卒非常了解,若敖氏已将占领的比阳、湖阳、重丘等地纳入管辖,征召的士卒正在训练。“且官长不足,若无官长,难以成军。”
“半年太久!”熊荆听到半年就皱眉,半年后邯郸早就陷落了。
“我军矛卒异于秦人矛阵。”斗于雉道。“半年只可举矛成阵,尚不可冲矛。大王如何不知矛阵之难?”
斗于雉很是诧异的看着熊荆。矛阵是熊荆发明推广的,最开始包括王卒也不过是举矛成阵,冲矛是一窝蜂,三排三排冲矛是后来的事情。举矛成阵是第一步,成排冲矛是第二步,纵队奔行是第三步、阵型变幻是第四步。
步卒操典认为第一步最少需要三个月,标准时间为半年,成排冲矛需一年乃至两年,纵队奔行操典上写的是五年,但有些师旅现在仍被视为没有真正的合格。经验认为矛卒应当从八岁入学起就开始练习纵队奔行,每日练习不懈,并要不断实战以磨砺他们的勇气,才能真正的成阵。
阵型变幻没有写入步卒操典,这实际是纵队奔行的另一种表现,差别在于有的纵队往左,有的纵队往右。因为全军士卒步伐完全一致,各纵队交错、对驰、纠缠、掩护……,各式各样的花样才玩得出来。
“便不能、便不能……”斗于雉的诧异让熊荆想起了这些细节。
冲击型矛阵必要把数千人训练成一个真正的整体,这比十年炼成弓手、剑盾手还要难一些。弓手、剑盾手没有天赋苦练十年也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卒,而如果没有足够的纪律、默契以及勇气,矛阵练十年也未必真正成阵。很多将率将希望寄托在学舍学生身上,就是这个道理。
旧郢是不可能炼出真正矛阵的!未攻克旧郢之前,军政部教育司就毫不留情地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作出如此判断的原因很简单:秦人五十年的统治和杀戮,旧郢楚人多已沦为弱民。
矛阵不是花架子,血与火的奔行中,遭受任何打击和伤亡阵列都不能乱,更勿论溃散。陈师完全做不到这一点,宋地诸师、吴地诸师、鲁地诸师也难以做到这一点。郢师、项师、若敖诸师、西地诸师、越地诸师大多能做到。
虽然都是人,堂堂七尺,看上去一样,其实完全不一样。这其实和一千七百多年后戚继光选兵是一回事,世人都知道戚继光选了义乌兵,可更勇猛的却是处州(丽水)兵。
义乌兵不如处州兵的原因在于:处州兵有自己的小团体,开战前打谁、怎么打,将领要提前和他们商量,他们同意才可以打,不同意那就绝对不打(苦战也不打,所以外人以为处州兵没有韧性)。义乌兵没有这样的小团体,将领指那打那,毫不含糊,可纪律、战斗力要差一等;绍兴富裕,绍兴兵聪明伶俐,所以绍兴兵最次。他们应该去做师爷而不是冲锋陷阵。
组织就是战斗力。可以武断粗暴的认为:(同样训练水平和装备水平),凡是有官僚的地方,士卒战斗力就弱;凡是有贵族、有部落的地方,士卒战斗力就强。经济也是一个因素,富裕地区士卒战斗力要弱,贫瘠地区士卒战斗力要强。另外还有地理,平原地区士卒战斗力要弱,山林地区士卒战斗力要强。
但这些因素彼此互相联、息息相关。平原地区便于耕作,百姓富裕,是最先开垦的地区,也是各国频繁争夺的地区。以天下看,中原全是平原,最富裕,也最早官僚化,所以战斗力弱;中原之外不是水泽就是山地,极为贫瘠,被中国视为蛮夷,正因如此,这些地方保留着贵族封邑和部落,所以战斗力强。
复郢从来都不是军事正确的产物,而是政治正确的产物。这一点大家心照不宣,都不说破,可具体到具体事务,比如旧郢、南阳地区士卒的训练,军事上的恶果才逐步显现出来。
“臣以为救赵已不能也。”数日后的郢都正寝,看着匆匆返郢的熊荆,郦且如此说道。“商於、方城必要驻防,大王以为商於当驻卒几何?方城之外李信虎视眈眈,大王以为方城当驻卒几何?尚有大梁,魏人损兵十万,其境皆在秦军兵锋之下,大王以为魏境当驻卒几何?”
上洛、商邑已驻防四个师,汉水中游驻防两个师,夷陵驻防两个师,方城一线到旧郢最少要八个师,这就是十六个师,占了楚军一半以上的兵力。剩下十四个师如果不协助魏人,尚可机动,如果协助魏人驻防上蔡郡和大宋郡,剩下的师估计只能在黄河上巡航而不是野战。
郦且的问题让熊荆有点懵,但还有更让人发懵的东西。淖狡拿出一份鸽讯,道:“塞琉古国十多日前羁押我国海舟于伍布莱港,海舟上装有造府急需之硫磺……”
“何谓?!”熊荆看着鸽讯不敢置信。“彼等也敢!”
“大王?”熊荆脸色突然发白,淖狡、郦且、蓝奢全吓了一跳。
“为何如此?”熊荆大约记得军中火药的存量,加起来已不到一百吨。
“臣等亦不知为何。”淖狡摇头,万里之外的事情,谁又知道呢。“好在胡耽娑支已至燕地,商队有硫磺数吨。”
胡耽娑支即便有十吨硫磺,也不过配百吨火药。熊荆心头发苦,他按下这件事情,然后问道:“以作战司观之,我军当如何?”
“当西进。”郦且毫不犹豫的道。
“西进?”熊荆诧异。“再入咸阳否?”
“非也。”郦且指着地图上的南郑,“我军当在入秋以前,逆汉水而取南郑。唯取南郑,断秦人南伸之臂,商於、夷陵方可稳固。”
军事必然依着地理。秦楚本以桐柏山、大别山、长江为界,现在楚军复郢,打破了这道地理边界,那就要建立新的地理边界。秦楚要么以战前的国境为界,要么就要以秦国取巴蜀前的国境为界,不然,西境必要不稳。
“便不可以襄樊二城为界?”熊荆懂这个道理,可难以接受这种做法。
“不能。”淖狡指出问题所在:“若以襄樊二城为界,诸氏、剩余誉士何封?”
熊荆顿时无语。囊括整个方城,诸氏和誉士都能封到一块土地,如果把方城抛弃在外,不能分封,他们必然会有怨言。戚继光打仗前要和处州兵协商,他打仗实际也要照顾到诸氏和誉士的情绪。封地不是平常的利益,尤其是前面已经有人封在了旧郢,后面的人若不能封在方城……
第三章 午膳
正寝里的商议让熊荆失望,他耳边又回忆起项燕昔日攻秦不能救赵的言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刻,他才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不该在成介等人的反复要求下同意复郢,这是极不理智的战略。
东洲之谷已在育种,楚国不缺粮秣只缺士卒,尤其是能战的士卒。以这点作为考量,复郢战略完全错误,这等于抛弃赵国能战的士卒,以换取旧郢不能战的士卒。
错误已经发生,可在错误发生之前,谁也没有意识到错误是多么的严重。熊荆额上青筋暴起,双手使劲的搓在一块。他愤恨自己为何会犯这样的错误,这难道不是秦穆公收三百野人为国人那样的错误?
复郢使诸氏和誉士都能获得封地,救赵赵人却一次次的出卖背叛,谁都会选择前者而非选择后者,可此时的楚国偏偏不能选择前者。
熊荆面色大变,淖狡、郦且、蓝奢以为他忧心战局,不敢多言,但有一件事情不能报告。淖狡清咳一声:“大王,项伯……”
“项伯之书我已见。”项燕上书请罪,熊荆回郢都的路上已经看到。战败有项燕的责任,但并非全是项燕的责任。他不过是高估了齐军,没有注意楚军与齐军的不同而已。
“非也。”熊荆说的和淖狡的说的不是一回事,他苦着脸:“项伯将薨也。”
“啊?!”熊荆双目圆睁,盯着淖狡,又盯向蓝奢和郦且。
“然也。”蓝奢道。“战时秦人集荆弩而射之,项伯不慎……”
“为何不报!”熊荆方寸大乱,他不能接受项燕薨落身死,但现实就是项燕伤重,即将逝世。
十多天前,项燕与王剪战于安阳,王剪此战布了两阵,前阵交兵后迅速溃败,楚齐联军立即奔逐。奔逐的结果就是行动迟缓的炮兵落在了最后,当秦军以逸待劳的第二阵列上前猛击时,齐军一触即溃。项燕急急上前想稳住战线,秦军早已准备好的二十多具荆弩突然攒射……
李信率领的四十万秦军是精锐,王剪率领的秦军也没有差到哪里去。更可怕的是王剪抓准了楚军的心理,洞悉楚齐联军的弱点秦军一溃,士气高涨的楚军必逐,齐军见楚军奔逐,自然而然的跟上。遭受秦军亡命反冲击,楚军可以顶住,齐军却一触即溃。
如果这是一场堂堂阵战,必然是楚齐联军胜而秦军败,可王剪选择了对纪律、士气、指挥要求更高的奔逐战,齐军因此立崩。
“备舟!不佞要去大梁。”刚刚返郢,还未献俘于太庙,大王就要去大梁。淖狡、蓝奢、郦且都是不解,然而大王的话就是命令,备舟的王命当即传出了正寝。
“大王,太后请大王至若英宫用午膳……”散朝后王尹由揖告。大王突然就回到了郢都,又突然要去大梁,他有点不适应。“赢南公主至郢也。”
王尹由说起了赢南。熊荆不在郢都的这段时间,赵妃提前让人把赢南接到了楚宫。儿子想提前加冠成婚,做母亲的赵妃当然清楚。楚军大败秦人,夺回了先祖之地旧郢,有此功业,提前加冠不过是小事。
儿子一心要娶的芈,还有齐国的妫可嘉,很可能一起与儿子成婚。赢南虽非王后,可也是夫人,提前接入楚宫就能提前与儿子合床,提前合床就能提前受孕生子。以礼法论,妫可嘉是公主,赢南也是公主,赢南如果能先产下了子嗣,即便不是嫡长子,那也是长子。
赵妃的心思很细,尤其现在赵国岌岌可危,行将灭亡,她的心又变得更细。熊荆一眼就能看清她的用意,可也无可奈何。
“孩儿拜见母后,不知母后安否何如?”若英宫内,芈出嫁前常坐的那个位置坐着一个及笄的纯衣丽人,这便是赢南。熊荆向赵妃行礼,赢南则向熊荆行礼。
“母后无恙。”赵妃看着身前的熊荆。儿子正处在猛长个子的时节,身高楚尺已有七尺八寸,高过一般人,唯身体还带着少年人的单薄,不显壮硕。
“母后最近身体不适,故让赢南来郢都陪陪母后。”赵妃指着赢南,她莞尔一笑,再度向熊荆行礼,熊荆也向她土揖回礼。
一边是自己疼爱的侄女,一边是越长越高、越来越像一代明君的儿子,赵妃看得满心欢喜。她一边示意集厨尹上食,一边说话。“母后不涉政务,唯愿你早日成婚。早日成婚,便早日繁衍子嗣。赢南乖巧贤淑,非一般女子可比,虽为夫人,大王亦不该薄待她。”
“姑母……”赢南被赵妃说的不好意思,微羞后低下了头。
赵妃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楚齐联姻不是她这个太后能改变的,这事关楚国的利益,也关乎整个天下;儿子喜欢芈喜欢到不远万里去秦国抢人燕赵女子男子强,自己便弱;男子弱,自己便强,她已也不敢忤逆儿子的意思。
赵妃现在能做的就是让赢南成为楚国的第二王后,位或在妫可嘉之下,但不能在芈之下。芈一非公主,二无家世,她更像是君王的宠妃,君王恩宠的时候人人巴结,一旦色衰失宠那便人人避之不及。芈年二十有三,儿子最多再恩宠她七、八年,也就色衰了。
若英宫内,赵妃撮合着儿子和侄女,期间赢南还献了一段郑舞。赵女婀娜善舞,以舞姿论,赢南不比芈差,确实的说要比芈好,可熊荆找不到当年在陈郢看芈献舞时的那种感觉。
赵妃所居的若英宫舞乐动人,芈的兰华宫则一片冷清。铜鼎里的肉汤沸了又沸,都不见熊荆来。出去转了一圈的修竹入室后急道:“大王在太后处用午膳,那赢南公主还献舞于大王……”
“就你多言。”翠袖责怪,“大王纯孝,返郢后问安太后,此乃礼之所常也。”
翠袖担心芈不悦,毕竟她不被太后赵妃所喜,又非哪国公主,背后无母国支撑。万不可小看王后嫔妃身后的母国和母族,正是因为身后有母国和母族,寝宫内的礼节并不比路门外的正朝少,每次行房合床都是一次重大外交会议。没有母国和母族,那待遇就不同了。今天割鼻子,明天入冷宫,纯粹是君王的玩物,全看君王的心情。
尽管翠袖竭力把大王赴若英宫用午膳这件事尽量淡化,可芈渴望的眸子还是失去了光彩,要知道熊荆午前已派人告知她将在兰华宫用午膳。从上蔡返回郢都得知赢南入宫起,她就知道赵妃的用心,奈何她什么也做不了。
“撤下吧。”芈没有半点食欲。
“大王为王后将芈氏一族尽迁至楚国,用心如此之深,王后何必生忧。”翠袖耐心的劝解。
“可我并非哪国公主。”芈失落道。
“赵国将亡,天下若非我楚国,诸国终被秦国所吞,是公主又如何?”翠袖将一碗米饭捧给芈,修竹则帮芈切肉。“是公主也要哭哭啼啼,请大王护其母国。大王日理政务本已劳累,还要听那些公主东请西求,速速发兵救赵救齐救魏,闻之必然不悦……”
翠袖年长,劝人在不知不觉,她说完又假装成公主的样子,摇晃着身边的牵萝,“大王大王,呜呜呜呜……,臣妾请大王速速发兵,救救赵国!救救赵国!大王大王,呜呜呜呜……,臣妾请大王速速发兵,救救齐国!救救齐国!呜呜呜……”
翠袖装的很像,牵萝昂首挺胸,还摸了摸根本不存在的胡子。芈看着看着,到最后终于破愁为笑。一碗饭要吃完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堂外传来:“儿……”
“大王。”诸人皆惊,芈起身出席,展衣将杯盏拂在了地上,浑然不觉。
“走。”她正要行礼,熊荆却将她抱住,拥着她出堂。芈脸上全是喜色,熊荆则沉着脸,好在不时对她微笑。阼阶下是等候的王驾,芈等仆臣帮自己穿上皮屦的时候,熊荆已把她拦腰抱起,送上了马车。
“大王无礼……”自己好像一袋粟米那般被男人抱来抱去,芈心里喜欢这种感觉,可嘴上埋怨。她还想要说什么,男人的唇已经堵了上来,她整个人开始眩晕,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忘了刚才发生过什么。良久,就要窒息时,熊荆才将她放开,车厢里全是粗重的喘息。
‘嘶、嘶’喘息片刻,精美的展衣被熊荆粗暴的撕开。展衣色白,但比展衣更白的是衣下修长晶玉的双腿。撕开展衣后,熊荆把头埋在这双朝思暮想的**中,然后才深深地、深深地的舒了口气。
“大王……”芈眼神迷离,告庙已经结束,她以为大王要在马车里要了自己。对此她没有一丁点的拒绝,反希望这一刻快些到来。
抚摸着丝滑晶玉的长腿,熊荆一边亲吻一边道:“不佞要速去大梁……母后又要…在若英宫用午膳……,便只能如此……”
“弗要……,啊!”马车就要驶抵码头,已捂住嘴的芈还是忍不住大叫。
第四章 弗敢忘
到达极点的芈又从极点上坠落下来,好在熊荆已将她稳稳的抱在怀里,没有一点点遗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潮红的脸枕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身体保持着刚才的曲卷,一会她才用玉臂勾着男人的脖子,羞涩道:“大王……”
“嗯。”熊荆大手爱抚着她,他知道这枚果实已经熟透了,仍然舍不得一口气吃掉,而是要一丝一丝的品尝。她是他的,只是他的。
马车在这时候刚刚停下,蒸汽机的轰鸣,舟楫上的船钟,还有力夫的号子,这些声音即便隔着车厢也能听到。王舟可以等待,但熊荆不想让王舟等待项燕就要死了!
此前男人的神色带着微微笑意,这种笑意让人害臊。而当马车停下,笑意瞬间消失不见,眉头蹙在一块,有一种淡淡地化不开的愁。
“臣妾安心等大王回来。”芈献上香吻,吻后又在熊荆耳边轻轻相告:“臣妾还要。”
最后四个字说完芈的俏脸几乎要滴血,熊荆‘哦’了一声,看着她不敢置信。短短四个字又让他血气翻涌,要不是已经在码头、要不是项燕,他肯定要当场法办了她。
“若之何?”士卒已举矛待冲,主将却鸣金收兵,熊荆满脸苦恼。
“格格……”芈忍不住娇笑,她纤手本想帮他安抚安抚,熊荆忙将她拦住了。
真安抚他今天就走不了了。“安心待着,等不佞回宫。”
“嗯。”芈环抱着他,重重点头。熊荆把车门推开时,她又赶紧将他放开。
“不必送了。”下车的熊荆才想起芈没有穿皮屦,而且展衣的下半截被自己撕开,一直撕到腰际。如果出来被码头上的风一吹,一双美腿就要**在风中。
想到芈那双美腿熊荆又不想走了,他强令自己看向码头上的王舟,对寺人吩咐道:“速送王后回宫。王后无屦,务必送到阶下。”
“唯。”寺人自然不清楚大王担心王后走光,闻言重重的答应。担心什么就来什么,芈兰华宫上阶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撕碎的展衣直接被吹风开,她‘啊’的一声只护住了腰胯,一双白得晃眼的大腿敞露在外,震惊了阶上阶下的寺人和宫女。
“何谓?她真将展衣……”若英宫总章,宫女嘀咕几声后,赢南既吃惊又欢喜。
“禀公主,然也。”若英宫里全是赵女。“如此狐媚,太后正于明堂斥之。”
明堂在南面,总章在西面。听闻姑母正在训斥那个芈,赢南不由跑到明堂东侧的房个里偷听。在赵国她也算是绝色,不比父王的那些嫔妃差,缺少的是王后灵袂那种少妇的风韵,然而午膳献舞时,她并没有从熊荆的目光中感受到其他男人那种的**裸的**。
“大王要立你为后,日后你便是一国之母,你岂能于阶上失仪?”明堂里赵妃正在训斥。君王放浪形骸,但王后公主必要恪守礼仪,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唯。儿有错,请母后责罚。”芈低头讨饶。她也不想失仪,全怪那阵该死的风。
“禀太后……”王尹由匆匆上堂,手里拿着的东西让芈一惊。
“为何?”展衣下端全部撕裂,赵妃看着断裂的丝线神情瞬间发愣。她召芈来此是听说芈在阶上失仪,撩起了自己的展衣。看到展衣她才知道展衣不是芈撩起的,而是被人撕裂的。再想到芈出宫是与儿子前往码头,展衣是谁撕裂的不言自明。
赵妃对着撕裂的展衣发愣,侧个中赢南看到展衣破成那样,心里不由一凉。大王必是在马车里宠幸了芈,才会把展衣撕成这样。想到这里的赢南忍不住愤恨一声,摔着衣袖走了。
她如此,赵妃发愣后倒冷静的多,她转而对王尹由道:“可有记下时日?”
“禀太后,已记下时日。”君王何时宠幸王后、嫔妃,都是要一一仔细记录在案,芈明显是被大王宠幸了。
“罢了。”看着仍跪在身前的芈,赵妃挥袖。“回宫好好将养,或许今日便怀上了大王子嗣。”
“唯。谢母后。儿告退。”为了那一刻的欢愉,芈宁愿被赵妃责罚,事情变成这种结果,她心中忽然想笑,开心的笑。她懂得赵妃在乎什么了。
若英宫内,心里满是笑意的芈还未下阶,赢南便冲出帐幕,扑到赵妃怀里呜呜哭泣。一千多里外的咸阳渭南,同样有人哭泣,然而哭泣的声音却在嘶声地喝问:
“秦王…赵政,你曾忘荆人之辱否?!”
烧成灰烬的太庙和正朝、已成废墟的咸阳城、三十多万斩去左脚的秦军士卒,还有战场上至今也未收敛的秦军尸骸,每每想到这些,赵政都会愤怒落泪。夹着哭声的嘶喊让他血脉迸张,他同样嘶喊道:“赵政,一刻、也弗敢…忘啊!”
撕心裂肺的声音问完,赵振站了片刻等心情平复才走入大室,要进入明堂时,等候在堂后缺了一只脚的赵高再度悲声喝问:“秦王赵政,你曾忘荆人之辱否?”
赵政再度驻足,大声答道:“赵政,须臾弗敢忘!”
渭水两岸宫室尽毁,只剩下太社和燕朝,然而秦国仍然视朝,昨日是赵政从雍城返回咸阳之日,今日他便在曲台宫燕朝视朝。
咸阳大火,烧死了不少官吏还有官吏的家眷,但在雍城发来的王命中,咸阳大火初是荆人侯谍趁乱放的火,而后才是墨者守城与敌俱焚,任何有言墨者纵火都是荆国侯谍或者国贼。昨日,赵政以国礼祭祀了战死的墨者和隶臣。
燕朝非视朝之地,重臣能立于明堂,其余官吏都在阶下。赵政还未出现,室内传来的两句喝问就让群臣振奋,唯有昌平君熊启心中忐忑。本希望秦楚两国能化解自怀王以来的仇恨,没想到两国的仇恨又深了一成。
视朝并无大事,无非是恢复国都的日常。房舍需要新建,官吏需要重选,这些都是琐事。视朝结束后,重臣齐聚的燕朝才开始真正的商议国事。
“李信为何退兵?”赵政不是皮弁服仍是韦弁服,他怒目看向卫缭,责问原因。
“启禀大王:李信数日前曾上书一封,然为韩人所截。”李信撤出方城这么大动作,国尉府必然知晓。
“韩人?韩人已是寡人的子民,何以截军中驿骑?”赵政恼怒。他的意识中,黔首是顺服的,韩王在时,黔首就是韩人,现在韩国已被大秦所灭,那黔首就是秦人。既然秦人,就要遵守大秦的律法,岂能拦截军中驿骑?!
“大王,韩地近魏国,韩人多叛也。”卫缭侧看了熊启,“此颍川郡郡守之责也。”
“大王,颍川郡乃新占之地,为筹军粮,战前又强征新黔首之粟……”
“征新黔首之粟又如何?”赵政瞪着熊启。他已不是以前那个赵政,现在凡是和楚国有关的人或物,他都厌恶。“新黔首非大秦之民否?”
赵政语气激烈,与之前有很多的不同,熊启听出激烈中带着无穷的愤恨。然而颍川郡关乎李信四十万大军,若不强征颍川郡庶民的粟米,李信只有退兵。
“大王,新黔首确是我大秦之民,然夺其粟米,彼等无以为食,田中粟禾又未熟,新黔首只能上山为贼。新占之地,理当怀柔,而不当……”
“放肆!”赵政厉喝。“堂堂丞相,竟为贼人开拓,你是想言我大秦乃暴秦否?!”
“臣不敢,臣不过以实论实。”熊启大惊。“臣只为大秦计,新占之地若不怀柔……”
“为大秦计,还是为大荆计?!”赵政怒视眼前的熊启,仿佛眼前站着的是熊荆。“食大秦之俸,效大荆之王,哈哈,哈哈哈哈……”
“大王?!臣何曾效大荆之王?臣何曾……”熊启惊慌而忐忑,双腿忍不住发抖。
“李斯!”赵政没有再笑,脸上再度冷漠。
“丞相熊启、昌文君熊梦,俱荆王之兄也。彼等以信鸽暗通荆王,出卖大秦,其罪当诛……”李斯出列大声说道。‘信鸽’二字直接让熊启瘫在了地上,与此事毫无关系的熊梦脸色也变得煞白,不明白曾是楚系的李斯为何不提前暗示通报。
“带走!”李斯说话的时候,赵政一直盯着熊启,见他听闻信鸽二字浑身巨震、瘫倒在地,终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背叛让他愤怒,可熊启毕竟是陪伴他成长的嫡系近臣。他不敢问熊启为何背叛,他只想他立刻从眼前消失,再也不见。
一开朝,丞相就变成了荆人侯谍,群臣两股战战,一些平日里与丞相走得近的,强忍着才没有栽倒。熊启被甲士拖出燕朝后,赵政环视群臣,冷言道:“百里奚者,奴隶耳,入秦方为大夫。卫鞅者,竖子耳,入秦方为商君。张仪者,盗贼耳,入秦方为相邦;范雎者,厕之徒,入秦方为应侯。
若无大秦,你等能立于哪国朝堂?若无大秦,你等能飨食哪国俸禄?若无大秦,你等会是丞相、会是廷尉、会是大夫?
若无大秦,你等仅一新黔首耳!!”
第五章 弥留
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楚军攻入关中,拔下咸阳焚烧太庙,这些都是不可抹去的耻辱。向来讳败为胜的秦国史官不敢在史书隐匿,只有原原本本的写上太庙被焚,几个月乃至半年不能祭祀,或许能骗得了人,却骗不了鬼。
赵政愤恨这种的耻辱,更愤恨楚人,当然也愤恨眼前的臣子。熊启背叛,卫缭一错再错,其余诸臣浑浑噩噩,没有任何一人能挽回了这次危难。一个多月以来,唯有赵高、李信、王剪、燕无佚这几人竭尽全力为大秦尽忠。
此刻他怒视所有重臣,觉得他们的罪行并不比熊启更轻。他更怒斥他们,告诉他们如果没有大秦,他们什么也不是。
没有人敢答话,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份量。于关东四国而言,他们的价值仅仅是侯谍的价值,一旦这点价值用尽,那就一文不值。
“大秦之辱便是你等之辱,寡人之耻便是你等之耻!”赵政继续斥道:“寡人曾对大秦先祖先君起誓,此怨必报!此辱必雪!”
曲台宫正寝,赵政怒斥群臣,怒斥他们失职,渭南小寝内,看着毫发无损的扶苏,芈的喜悦仍未消散。她一会让寺人奉上糕点,一会让寺人端来瓜果,然而扶苏没有食欲,这段时间以来他都没有什么食欲。
“母后,扶苏不饿。”拒绝一块饴糖后,扶苏说道。
“恩。”芈爱抚着扶苏的头。以前扶苏最喜欢吃糖,现在不吃,肯定是有原委。这半个多月,芈不知道扶苏是怎么过的。“为何不饿?可否告之母后?”
“恩。”芈的注视下,扶苏低下了头,好在一会他又抬起了头:“母后,舅氏、舅氏……”
“舅氏如何?”芈继续安抚他,把他半抱在怀里。
“舅氏是恶人否?”扶苏终于问出了胸中的问题。
芈叹了口气,反问道:“你以为舅氏是恶人否?”
“非也。”扶苏摇头,他并未看到战争惨烈的一面,他只看到熊荆和蔼的一面。“然、然父王说舅氏乃恶人,是大秦之死敌。舅氏还烧了咸阳,斩下三十多万人之左趾……”
小孩子心事闷在心里,只有对自己的母亲,才会断断续续的说出来。燕无佚等人从下水道逃出咸阳,没有东下而是西进,西面才是秦国的故都。与赵政汇合后,燕无佚当场嚎哭,捶胸顿足说自己只抢出了太后与诸公子,王后和嫔妃全留在了王宫,为荆人所俘云云。
“扶苏还未长大,待到长大,母后才能与你细说。”芈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儿子,可他实在太小了,即便是她也无法完全理清秦楚两国的恩怨。“你只需记住,舅氏并非恶人。”
“母后……”看着芈,扶苏有些迟疑的点头,再说时,余光里出现一个影子,是父王。
“拜见父王。”扶苏顿首,芈则素拜。刚刚退朝的赵政仍然阴沉着脸,他听到了芈最后那句话,因而怒视着她,冷道:“你便是如此教扶苏?”
“臣妾、臣妾只是据实而论,并未欺瞒。”芈不解的看着赵政,不知道曲台宫有人喝问丈夫的她,自然不解赵政为何总带着愤怒的表情。
“欺瞒?!”赵政不怒反笑。“荆王焚我太庙、烧我国都,斩我三十四万士卒左趾,杀我数十万秦人,你不言于扶苏,此非欺瞒?!此非期满?!”
“此战之罪也……”芈未说完,‘啪’,响亮的耳光响起,赵政一掌猛甩在她脸上,大声厉喝:“此亦战之罪也?此亦战之罪也?!”
“大王!”豆大的眼泪从芈眼眶里落下,她从未想过宠爱有加的丈夫会如此对她。
不知为何,芈幽怨的目光让赵政更加暴怒。他愤恨以前的自己,愤恨以前那么信任熊启,愤恨以前那么疼爱芈,然而他们都背叛了他,他们全都站在荆人那边。
‘啪!’暴怒中的他又猛甩芈一个耳光,打完后又一脚猛踹过去,将芈踢到在地。然而这仍不能消解他心里的仇恨,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整个人高高跳起,最后双脚狠狠跺在芈身上,芈凄厉的惨叫一声,不省人事。
“此亦战之罪也!此亦战之罪也!此亦战之罪也!”他在芈身上暴跳,发泄自己对楚人的愤怒与仇恨。他恨自己为何要娶楚女为妻!他愤恨身边为何全是楚人侯谍!
“大王!大王不可啊!大王……”寺人宫女都被吓呆了,以前大王虽然严厉,但从不疯狂,可现在大王在激动的暴跳,几若癫狂。
“大王何以如此,请大王杀了老奴!”尚吾猛冲上来,将赵政从芈身上推开。
“你也是荆人!你也是荆人!你也是……”赵政大怒,长剑拔出,一剑扎在尚吾身上。剑深深刺入尚吾的心脏,拔出来的时候犹带体温的鲜血直喷在他脸上。
“暴虐之君…不得其死!”尚吾仇视着满脸鲜血的赵政,诅咒着倒下。
“母后、母后、母后……”扶苏早就被吓呆了,直到这时他才去推搡倒在地上的芈,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终于让赵政恢复了清明,一剑将诅咒自己的尚吾头颅砍下后,他跨步离开了小寝。
扶苏的哭声也将芈惊醒,昏迷的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剧痛刺疼着她,但比剧痛更难受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她悲哀秦楚之间那无法解开的仇恨,她悲哀丈夫如此的绝情,她更悲哀唯一的儿子扶苏。她如果死了,扶苏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王后!王后!”寺人宫女仍然慌乱,但他们不敢传唤太医,只能在芈身边这样呼喊。
芈对他们的呼喊已经无法察觉,她脑海里最后浮现的是伏剑而死的芈曦,还有那年她离开郢都时弹奏的那首楚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熊荆赶到大梁的时候,拖延数日之久的项燕也已进入了弥留,靠着大麻籽的刺激,项燕才等到昼夜赶来的他。当他出现在项燕的视界时,他喉咙里咕噜一声,哑着声喊了一句大王。
“项伯不必多礼。”熊荆抢先一步,将项燕的手握住手里。武将的手全是老茧,这些老茧搁手,却让他觉得踏实。“不佞不当复郢、不当啊。”面对着项燕,熊荆叹了一声,如此说道。
“大王……”项燕努力的说话,胸膛激烈起伏。“大王既已复郢,便不该、不该悔之。”
“今后如何?楚国如何?旧郢、南阳皆非战卒。”熊荆无助的看着项燕,期盼他说话。
“西进,大王当西进。”项燕说到这剧烈的咳嗽,即便咳嗽,他也强忍要把话说完。“汉中,大王拔下汉中,巴蜀黔滇……黔滇,有可战…可战……,尚有羌、羌人……”
项燕声音已经很不清楚了,他巴、蜀、黔、滇、羌人几个字出口,熊荆心头的阴霾突然散尽。旧郢、南阳庶民不善战,可巴蜀黔滇这些地方全是山地,这些地方多是部落。
众所周知秦国是郡县制,实际上郡县并不能概括秦国的行政制度。秦国治下,还有道制,还有属邦制。道制和属邦制,所谓‘县有蛮夷曰道’,道和属邦都是针对秦人以外的部落,比如狄道、严道、除道、故道……,这些道主要分布在北地郡、陇西郡、巴郡、蜀郡、黔中郡、巫郡等郡。属邦与道类似,道夹杂着秦人和部落之民,属邦则完全是部落之民。
与**一样,朝廷对部落之民给予全面优待。秦律规定:‘真臣邦君有罪,致耐刑以上的,令赎。’部落头领的子孙如果犯罪,凡是判处是耐刑(割胡子)以上的,法律明文规定可以赎罪。其中巴族的百姓,生下来就享受不更爵的待遇。不更是四等爵,相当于生下来就斩首八级,并规定他们‘有罪得以除爵’。
秦国功利,优待部落之民自然有目的。其一是以部落压制部落,维持秦国在当地的统治;其二则是征兵。部落之民乐死敢战,因此要他们缴纳血税,为秦国打仗。
熊荆心里非常排斥这种方式,优待部落之民的代价将完全落到平原地区的楚人头上,他们将变成三等楚乃至四等楚。以楚国的教育以及誉士制度,最多两代人五十年的时间,旧郢又将是尚武之地,然而时间来不及,他必要征召部落之民与秦军作战。
项燕硬撑到现在,就是要向熊荆谏言应该继续往西攻伐,占有汉中以南地区。他见熊荆能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很欣慰的笑,却不见笑容。他并非只有一策相告,剧烈的喘息后,他再道:“大王、大王…,必要、必要……”
项燕身躯僵直起来,他的手死死抓着熊荆的手,但他仅仅吐出一个‘灭’字,便于世长辞了。明堂内顿时响起了呜咽的哭声,熊荆将他的手放回榻上,悲切的向他揖礼。他的话没有说完,可熊荆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自己必要灭秦!
第六章 未尽
一切都已经改变,熊荆并不知道项燕实际死于六年之后,但也清楚一切都不同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楚国选择西进,等于是彻底放弃了赵国,这是无奈的选择。西进,直至占领整个汉中郡,才能在巩固商於之地、减轻西部防守压力的同时,再一次威胁秦国。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峪谷道、武关道,通过这些能够翻越秦岭的谷道,从陈仓到咸阳,整个关中都将处楚军的兵锋之下。
至于征召汉中以南的部落士卒,这也是一个现实的选择。汉中、巴、蜀、黔中、巫,五郡丁口共计两百余万,其中,‘司马错率巴、蜀十万众……浮江伐楚,取商于之地为黔中郡’,仅仅巴蜀就有十万士卒。
另外还有西北的羌人。蜀郡与陇西郡相连,羌人此前就已进入蜀地。占领汉中郡后,可以将湟中地区的羌人全‘请’过来。羌人到底有多少丁口,连羌人大豪莳也说不清楚。诸人估计湟水羌人有几十万人之多,那次就出兵两至三万,全面征召应该可以出兵五万。
巴蜀十万,羌人五万,汉中郡、黔中郡、巫郡三郡最少五万,加起来就有二十万众。如果这二十万士卒训练后能达到越师的战斗力,加上原有的二十万士卒,以及旧郢、南阳征召的战斗力次一级的师旅,楚军规模将达到惊人的六十万。
有这六十万大军,不说防御秦国,就是灭亡秦国也不在话下。想到此,熊荆不免有些高兴,但高兴后他心里还是堵着,西进后楚国的社会等级可能变为:一等部落之民(巴人生下来就是四等爵不更,秦国王族‘内公孙’生下不过是一等爵公士),二等王族贵族,三等誉士甲士,旧郢的楚人将沦落到四等贱楚的地位。
好在楚律已确认誉士杀人不死,不然沿袭秦律,一等部落之民‘顷田不租,十妻不算(免除十个妻子以内的人头税),伤人者论,杀人者得以钱赎死’,不说四等贱楚,就是三等、二等楚人被他们杀了也不过是赔钱了事。
心里堵着,可这又是通常做法,只有少数几个王朝不把部落之民奉为一等人。站在统治者的立场,这样做才是正确的。官吏治下的平原郡县人口的战斗力确实要逊于山区部落人口,因此需要不断压榨盘剥不善战的郡县人口,以优待善战的部落人口;反过来,让四等贱民与部落之民平起平坐,王朝就有可能会变得羸弱不堪。
正是靠着巴蜀部落之卒,刘邦才杀出关中,平定三秦。等部落之卒返回巴蜀,以关中良家子为主力的汉军与项羽作战时,几十万人被三万人击破。这是汉初,东汉羌乱,也是靠征召巴蜀部落之卒才屡将羌人讨平,以致巴蜀之卒被称为‘号为神兵,羌人畏惧,传语种辈,勿复南行’。
熊荆不知道这些历史,可他隐约隐约能感觉到这种统治逻辑。未必完全正确的例子就是唐与宋。
唐代重用藩将,那条举世闻名的隋唐大运河,就是用以压榨盘剥四等贱唐的。通过隋唐大运河,江南的粮秣绸缎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长安乃至西北,用于优抚藩将士卒。安史之乱之所以要在武关道外大修上津道,也是为了不绝钱粮。
宋朝鉴于唐朝藩将之乱,一改此前的统治秩序,重文轻武,不用藩将,因此相比于唐朝,王朝就显得羸弱。实际宋朝不用藩将也不确切赵匡胤陈桥兵变后方有宋朝,宋朝之前的王朝实体是后周,后周军队的基干是沙陀人,最少在杯酒释兵权以前,军中还是藩兵藩将。
熊荆纠结着‘四等贱楚’,却将项燕最后的谏言,必要灭秦’忘记了。
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所有的温情都已不复存在,楚国与秦国已是你死我活。但如果说项燕最后的谏言仅仅只是这层意思,那就错了。项燕的另一层意思隐晦而深刻:天下已不可能像熊荆希望的那样,维持多国并存,天下必然被一国一统,楚国需要做好一统天下的准备。
项燕只说了三个字,剩下的字全由项超来帮他说。
“项氏得此殊荣,大王之恩也。臣代大人谢过大王。”僻静无人的夜晚,嚎哭一天的项超来到魏国别宫拜谢熊荆楚王急至大梁,魏王魏增急忙让出别宫,打扫装饰,再献上一群美人。
“唉!”熊荆叹气恨恨,“楚国断一臂膀矣!。”
“大王……”项燕是老将,但不仅仅是老将。项超听闻熊荆将父亲比作臂膀,更加感动。
“项师如何?”熊荆很自然的问起了项师。既然是战败,损失可能不少。
“禀大王:我师无恙。”项超的回答出乎意料。“齐军大溃,我师救而无用,只能退走。矛阵甚坚、火炮甚利,秦人无破也。”
战场上溃败后全军安全退走并非不可能,清水之战、陈郢之战的秦军大部分都安然退走。熊荆点头要问齐军时,项超却抢先道:“大王未至时,大人谓臣言:‘必将此言敢敬告大王。’今大王至,臣代大人将未尽之言禀告大王。”
“言。”熊荆神情一震,他没想到项燕还有未尽之言。
“唯。”项超看向两侧,见都是亲侍,深吸口气才道:“大人言:齐人不可信,此战故败也。”
“啊?!”项超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记言的左史手打颤。
“确否?!”齐军竟是故意战败,熊荆站起又坐下,整个人气得发抖。
“确矣。”项超道。“战时齐军军吏车驾皆已向南;秦人冲我,齐卒未与秦人交兵便已南奔……”
大战之时项超就在战场,龙马八尺,虽然布置在阵列左侧,靠着陆离镜也能把战争态势看的一清二楚。一些事情要找证据,那便只有是零碎的证据,可身临其境、感受当时的态势,能很清楚的了解敌我双方主将的真实意图。
熊荆懂得这种态势,他不是不相信项燕和项超,他是震惊于齐人竟敢如此。
第七章 报恩
明堂里都是熊启的喘息声,他很想大吼几声,可这是魏国别宫,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魏人知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只能粗重的喘息,以表示自己的愤怒和不满。
赵国、齐国,不能说楚国没有私心,可楚国对这两国确实已经坦诚相待,除了一些技术限制,该给的全都给了。怎奈两国一个德行,一个要让自己死在秦国,好让楚秦两国死磕;另一个不是是担心大败秦人的楚国威势太甚,就是担心赵国复强,故意战败好使秦人得利。
贿秦、内斗;内斗、贿秦。关东六国就知道玩这种把戏,以致秦人一步步做大。他不免又想到先君怀王时期亲秦与亲齐的争论。站在后来人的角度,亲齐是正确的,亲秦是错误的,但齐国并没有比秦国好的哪里去,先君倾襄王返楚即位,齐愍王同样索要东地五百里。
两者的差别在于:先君怀王是在与秦昭襄王会盟时被扣,怀王没有答应秦人索地的要求,最后死在了咸阳;先君倾襄王是质于齐国,不是被骗入齐国。他答应了齐愍王的要求,返国即位后派景鲤求救于秦国,才将要地的齐人打发走。
秦人横暴,齐人则奸诈,都不是好东西。
“今日齐国大司马田宗谒见不佞,索要二十门火炮,不佞当不允也。”良久之后,熊荆才冷静下来,端坐在席上。他不自觉看了大室一眼,魏王的小女儿姬玉,已在西室等候侍寝。
“大王若是不允,齐人或亲秦也。”项超道。“大人之意,乃命臣告之大王以实情,然此事不可传扬,请大王以楚齐联姻为重。”
“联姻?”熊荆笑了。他现在只想立芈一人为王后,让什么齐女滚蛋。可他不能蛮来,最少在占领汉中郡之前、在部落士卒征召之前,楚齐联姻不能破裂。
“然也。”项超道。“大人请大王以国事为重,万不可拆散楚齐联姻。大人还言,赵国将亡,齐人无信,秦国必灭,天下非一统于秦,便一统于楚,故请大王提前设备,一统天下。”
项燕的未尽之言最先让熊荆愤怒,现在又让熊荆沉思。抱着大航海情怀的他,心里并不想一统天下,他想直接快进将整个东亚拉入大航海时代。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而言,把势力扩张出去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谁来做天下的皇帝。
除此,另一个则是自私的想法了。楚国一统天下,那楚人要不要到北方戍边?楚国工匠要不要修万里长城?楚军要不要抵御南下袭扰的匈奴?
保持列国并存的现状,楚国可以将所有力量用于海外,而如果一统天下,西北的戎人北方的胡人就要靠楚军抵抗。这可不是内线作战,有密集的水路补给,这完全是外线作战,人力、物力、财力的耗费将是天文数字,汉朝几代君王积攒的财富全在武帝一朝打光,夸张的说法是‘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楚国如果把资源和财富投入到北方,海外如何开拓?即便海外的资源可以反哺北方,楚人要不要消耗?士卒要不要伤亡?当然,既然是一场战争,消耗和伤亡都是必要的,这点毋庸置疑。真正重要的问题是:如此的付出能给楚人带来什么好处?
打通丝绸之路?楚国海舟已开辟海上丝绸之路;占领塞外的土地?塞内的土地楚人都不需要,何必要塞外的土地;保护秦人、保护赵人、保护燕人不被侵犯?他们跟楚人很熟?楚国付出天文数字般的资源,死伤难以估量的士卒,就是为了保护一些自己连不能保护自己的外人?他们既然自己不能保护自己,凭什么要楚人来保护?难道楚人一生下来就欠他们的?
至于说是为了星辰大海、大国情怀,世界那么大,各大陆那么空旷,移民过去几代人就可以建立一个日不落帝国,为何一定要北上和草原部落死磕?死磕也只能保住长城以南,长城以北降水不足四百毫米,按常识根本无法耕作。
吴王夫差败越,勾践派文种入吴国请和,伍子胥反对议和并进谏夫差说:‘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我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
伍子胥说的是吴越两国,实际套用到楚国身上也很贴切。统一必定要担负全天下的责任,其中最大的责任就是抵抗西面和北面的草原部落,这种责任对楚国来说没有任何收益,只是一种极为沉重的负担。
只是孔子曾说: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
以sb坛贤的说法,根本没有什么历史周期律,文人瞎扯而已,真正影响中原王朝兴衰的是气候。每当气候变冷,草原部落就南下,冲击中原王朝。远古至近代一共有四次寒冷期,第一寒冷期的最低温度是在公元前一千年,而后一直延续到公元前七世纪。
古代亚欧大陆的基本态势是‘南北对抗,东西交通’,东亚与西亚乃至东欧基本是同步的。草原部落南下,在东亚导致‘南夷与北狄交,华夏之不绝如缕’。而在西方、在古希腊,多利亚人入侵希腊,毁灭了迈锡尼文明,希腊从此进入黑暗时代。
东亚没有进入黑暗时代,最重要的原因是齐桓公率领齐军东征西讨,救燕、救邢、救周,重建卫都,还兵临楚国方城,逼迫楚国与中原各国在召陵会盟,允诺继续向周天子进贡苞茅。
孔子说齐桓公正而不谲,是赞誉齐桓公大公无私,出兵不是为齐国谋求实际利益,而是抗击戎狄,单纯的维护天下秩序。到晋文公重耳时,那已是谲而不正了周天子以及中原各国必须默许晋国吞并黄河以北的其他封国,不然晋国甩手不干。
楚国如果担负全天下的责任,只能是像齐桓公一样正而不谲,无私付出。
这算是什么呢?这只能算作楚人报答殷人、周人的孕育之恩吧。
熊荆沉思了很久才回神,他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难以言状的沉重。抵抗戎狄的中坚本是赵国,可赵国要亡了。不管谁接手这副烂摊子,首先要面对的都是南下的匈奴人,他必须以极大的精力说服,甚至可能是强迫和威胁,才能让诸氏和誉士承担这个责任。
“天下将一,必由楚国一也。”无比沉重的话语用一种很轻柔的语气说出来,就像是重炮车行驶在薄薄的冰面上,能听到冰块嘎嘎的破裂声。
左史连忙把这句话记下来,这是大王第一次说楚国要一统天下。年轻的项超并不知道其中的沉重,他只是转述父亲的未尽之言。现在说完,他自要起身告辞。
“慢。”熊荆拦住了他,“不佞听闻你已产一子……”
“禀大王,然也。”儿子出生已三年,项超不解大王为何问。
“重?名羽?”熊荆再问。
“然…然也。”项超有些结舌。儿子重瞳是对的,但不是名羽,是名籍。想到屈氏之妇因大王的神断,说生男孩实际却生下一个女孩,屈氏不得不把那女孩当男孩养,以免得扫了大王的面子。大王既然说儿子名羽,他就只能回去把儿子的名由籍改成羽。
“善!”熊荆嘴角笑起,项燕死了,可项羽已经出生,他心里获得不少安慰。他伸手将腰带左边的组佩摘下,道:“待年长,必是我楚军神勇之将。”
“臣拜谢大王!大王之恩,臣……”项超又是一阵激动,激动过后心又戚戚,他以为熊荆赐儿子组佩是因为父亲过世。
“何须言恩,项羽当得此赐。”熊荆打断他。“再有,明年你便是项伯了。”
楚国爵位已不是二世而收,而是代代继承。项超是嫡长子,自然是他继承项燕的爵位。熊荆一句项伯让他如中雷击,电流直冲脑门,他从未想过自己马上是伯。
项超懵懵的去了。他走之后熊荆坐在明堂里好一会,又把一统天下的逻辑前前后后想了几遍,这才摇着头行往西室,要去看侍寝的魏国公主姬玉长的什么样,是不是也有一双芈那样,可以让人死在上面的美腿。
“大王……”没想到懵懵的项超又回来了,还带着一名讯骑。“大司马府急讯!”
急讯是从郢都传来的,天黑前只传到了魏境,最后靠讯骑方送到大梁。熊荆只看了一半讯文,人便徒然变色,看到另一半时,矮几被他一脚踢飞。
“这也是君王!这也是君王。这也是君王……”他不敢相信讯文上所说的赵政毒打芈,然而想到赵政曾经囊扑杀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这并非不可能。
“大王?”旁人都不知发生了何事,熊荆也没说发生了何事。他愤慨之后说的是:“何人出卖了兄长?!何人出卖了兄长?!”
熊启的重要性相当于整个知彼司,正因如此,熊启一直单线和郢都联系。知道熊启身份的人只有他,屈遂、阳文君、勿畀我,难道是阳文君死前告知了他人,他人又告知了秦人?
第八章 恶人
大梁别宫,熊荆苦想兄长暴露的原因,细究每一个知道此事的人;秋风渐起的秦国咸阳,赵政正在园囿里看一群鸽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贵族食有六谷、六牲、六兽、六禽、六清、八珍,鸽子就是六禽之一。任谁也想不到,鸽子竟然能传书信,成了荆人侯谍的工具。
鸽笼上的鸽子‘咕咕咕……’叫,赵政不避恶臭走进时,它们急飞而起,卷起细碎的鸽粪和绒毛。驯养鸽子的波斯人连忙向赵政行匍匐礼,请求赎罪。
亚里士多德四世适时道:“鸽子害怕生人,它们只依赖驯养者。”
扇开眼前的绒毛,赵政并没有后退,只问道:“此鸽何时可以传讯?”
“陛下,”亚里士多德四世并不懂波斯语,转折了好几次才道:“陛下,这并非传讯的信鸽,必须经过长时间的挑选和训练,它们才能、才能传递信笺。”
“几何?”赵政追问,讯息的传递至关重要。即便不能用于侯谍,也能用于军讯传递。
这次亚里士多德四世没有再问波斯鸽人,道:“如果陛下急需信鸽,最快的办法是从索格底亚那买入。在埃及、古巴比伦,还有波斯和希腊,几百年前就开始使用信鸽了。陛下如果买入一批信鸽,等它们产卵孵出小鸽,就可以使用了。”
“从大夏国买入?”听到要从那么远的地方买入鸽子,赵政不免有些皱眉。
“是的。还有塞琉古的镰刀战车,它要比秦国现在使用的战车好十倍。”亚里士多德四世很自然的说起了战车,他见到过秦军的战车,车轴两侧装有车軎,但车軎的长度明显短于镰刀,也不能形成镰刀那样的弧形搅动,只能平行前推。
“最重要的是书籍,”武器并非亚里士多德四世的最爱。“我建议陛下遣使前往埃及首都亚历山大城图书馆,带去书籍的同时,从那里抄录一些伟大的著作,把它们翻译成秦尼语。譬如伟大的《荷马史诗》,赫西俄德的《神谱》、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诗学》、柏拉图的《理想国》,还有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
亚里士多德四世报出一连串的书名,这些都是赵政没有听过的书籍。
“据我所知,楚尼人正在大批大批的买入这些书籍,其中一些已经翻译成了楚尼语。”要想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希腊化,必然要翻译希腊著作,传播希腊思想。亚里士多德四世担心赵政不同意,又提起了楚国正在做这件事。
信鸽和镰刀战车赵政知道有用,但这些名字古怪的书籍他就有些不解了。他问道:“这些典籍有何用处?”
“用处?”如果要说用处,即便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也没有多大的用处。传说一个年青人贸然闯入欧几里德的学园,问他学了几何学能有什么用,欧几里德对仆人说:‘拿三个钱币给这位先生,他想在学习中获得实利。’
亚里士多德四世有些明白楚尼为何翻译了那些书籍也不刊登在报纸上,对于窘迫的普通人来说,任何一样东西都要有用、要有价值,书籍并非拿来用的,这是贵族闲暇时的游戏。
“陛下,它们毫无用处,”亚里士多德四世坦诚道,“但它们非常非常非常地重要。”
亚里士多德四世连用了三个非常,赵政斜看着他,说起另一件事:“彼等真可破解巫药之谜?”
巫器的威力无与伦比,巨型荆弩也非其敌。为了打败荆人,赵政顾不了‘国之利器不示之于人’这样的保密,少府必须尽快仿造出巫器以对抗楚军。
“陛下,如果说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破解巫药的秘密,那就只有亚历山大图书馆了。”亚里士多德四世信誓旦旦,“那里收藏了四十多万卷书籍,已知世界所有的秘密全记录在那些书籍上;那里有最伟大的哲学家、历史学家以及炼金术士,他们肯定能知道那些粉末到底是什么,又是如何配制的……”
巫药里含有硫磺,这是确定的。使用阿基米德测试金王冠真假的办法,这几天亚里士多德四世又试验出了巫药中用的是木炭而非煤粉。不过除了这两种物质,巫药里还有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楚人攻入咸阳,从燕朝、丞相府、国尉府、少府缴获了一大批简牍,楚军幕府谋士并未立即通读记载巫药的简牍。这应该得益于竹简上写有‘巫药’二字,他们以为这是一种治疗伤病的药物,不清楚巫药即火药,急于揪出秦国在关东侯谍的谋士将它们归在待读的箱子里。
咸阳城大火烧毁了一切,但王城四周是有护城池的,护城池内侧又有高墙,因此整个咸阳都变成了焦土,王城除了熏死了一些寺人宫女,其他都好好的。现在赵政允许将巫药送至亚历山大城,亚里士多德四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微笑。
“善。”赵政只回答了一个善,为了复仇灭楚,他已不顾一切。
亚里士多德四世正要问前往亚历山大城的使臣会是谁,呜呜呜的哭声由远而至。哭的人是扶苏,他身后是芈的媵芈文。扶苏哭着趋步过来,呜咽着跪在赵政面前顿首,“父…父王、父王……,呜呜呜,救…母后、救救……母后……,呜呜呜呜……”
前日赵政将芈踢倒在地暴跳,最开始没有太医敢去医治,倒是猫玩老鼠的太后赵姬不想芈那么痛快的死了,吩咐了两名太医,这才包扎了伤口,扶正了断骨,开了医治的药方,暂时救回一条命。然而今天,那两名太医竟被赵政杀了,扶苏只能来求赵政。
小孩子呜呜呜的哭声听的可怜,赵政却硬起心肠避走。他要一个只属于大秦的长公子,而不是一个与楚人亲善的长公子。
“陛下,”亚里斯多德四世是扶苏的老师,他把赵政叫住。“即便王后有错,扶苏也没有错,敬爱父母是每一位王子应该做的。”
这几天凡是为楚人说情的人都被赵政斩了,然而亚里士多德四世毕竟是大人,赵政想发怒又把怒气硬生生忍下去了。他转而盯着啼哭的扶苏,喝问道:“你是秦人还是荆人?”
“是…是秦人。”扶苏被父亲一喝吓得止住了哭泣,但眼泪未止,直接流淌在稚嫩的脸颊上。
“你那舅氏,”赵政说到此咬着牙,表情狰狞。“是善人还是恶人?荆人是善人还是恶人?”
“是、是善,”扶苏被父亲的表情吓呆,好在‘善’字刚刚出口他就转了音,他大声答道:“是恶人,舅氏是恶人,荆人也是恶人……”
扶苏回答正确,这让跪在他身后的芈文手扶在胸口上,悄悄舒了口气。
“然,”赵政狰狞是不见了,腮帮子还是鼓鼓的。他拔出自己的佩剑直接扔到儿子面前,道:“既然你已知荆人是恶人,那父王要你杀了她,她便是荆人。”
赵政手一指,命令扶苏杀了芈文。芈文带扶苏来求赵政,没想到大王要扶苏杀了自己,她惊惧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扶苏闻言也呆了,芈文是母后诸多媵里与他最亲的一个,没想到父王要自己杀了她。
“为何不杀?荆人非恶人否?!荆人非恶人否?!”赵政见儿子犹豫,恼怒的大喝。他一弯腰把剑塞到扶苏手里,又指向惊惧未定的芈文,命令道:“刺死她!刺死她!!”
见赵政要自己的儿子刺死自己的妃子,亚里士多德四世又想相劝,毋忌连忙将他拦住,示意不可。受右丞相熊启的影响,这两天凡是和楚国有关官吏都被抓捕关押,王后也被打入了冷宫。明眼人都知道,这已不是宫廷斗争,这是政治立场斗争,是秦人与楚人的斗争。
大批大批的楚系官吏被清洗、大批大批的楚国寺人宫女被更换、大批大批的楚式器物被砸毁焚烧。以前走在大街上,满街都是楚冠、楚服、楚车,现在上街,不要说楚冠、楚服,就连店肆外高悬的红色店帜也都换成了绿色、黄色、白色楚人尚赤,万一红色店帜被人说成是楚风、楚式,店家吃不了兜着走。
“还不刺之!”赵政瞪着儿子,他厌恶怯弱的人,将来的大秦不可能交给一个懦弱的人。
“哇”扶苏之前被赵政吓得不敢哭,现在被连喝,哇哇又哭泣起来。
“既如此,去给你母后收尸吧。”赵政放弃了催促,就要把扶苏手里的剑取回。然而扶苏怎么也不放,赵政再用力时,他闭上眼睛大声‘啊’了一句,剑终于刺向瘫在地上的芈文。
铁剑锐利,刺中了芈文,却没有刺中要害。赵政沉声道:“再刺!不许闭眼。”
“啊”双手尽是鲜血的扶苏再刺,他似乎听不见芈文的惨叫,他心里只有赵政的声音。
“再刺。”赵政笑了,这一刻起,他从芈那里夺回了儿子。
“把首级交由你母后,”芈文死不瞑目,大悦的赵政让人将她的首级斩下,亲手交给满身是血的扶苏,谑笑着道:“告之她,你今日杀了一个荆国恶人,以后每日你都杀一个荆国恶人,直到荆国人俱被杀光、老幼无遗方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