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钲声
在襄城城北,后世称为文化河的北岸,秦军摆开了自己的阵势。这不出楚军的预料,也出楚军的预料。不出楚军的预料在于,汾陉塞不是无限宽的,当年李牧在井陉大败秦军,秦军奔入井陉,井陉也不是无限宽的,一部分秦军能退入井陉,但大多数不能,他们只能挤在井陉外等死。
而今汾陉塞的情况相同。四十万秦军还剩三十余万,这三十万余万秦军不可能一瞬间涌入汾陉塞。也许要半天,也许要一整天,他们才能进入汾陉塞内。外围秦军必然要结阵抗击,等待入塞,但在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下,士卒很难做到这一点。
出乎预料的地方在于,秦军没有选择在汾陉塞外列阵,而选择在颖水支流上列阵。这虽然更加凶险(距离汾陉塞更远),但正因更加凶险,士卒才会齐心协力。所谓围三阙一,距离生的希望越近,军队越容易崩溃,反倒是全军身陷死地,谁也没有逃离的希望,反而容易激起士卒的斗志。
正因如此,发现秦军在颖水支流北面列阵,楚军立即把颖水对岸不多的斥撤回,以造成秦军后方毫无阻碍、一马平川的情景。这时候汾陉塞方向奔出的秦军骑兵也开始驱逐支流北岸的楚骑。一骑对数骑,骑龙马的斥骑不惧;一骑对十数骑、数十骑,龙马斥骑也要吃亏,哪怕不甘心,他们也被秦骑赶出了支流北岸。
阵战之外的斥骑战只是整场会战的序幕,双方更关注的是如何在交战前集中更多的兵力。郢师的四个师、首山东西端的二十四个师,右翼斗于雉的六个师,楚军一共集结了三十四个师,有八个师没有赶来。除此还有两到三个尉的赵军,士卒数量约为二十三万,其中包括一万五千名骑兵。
秦军不再是之前的四十万人,右军全军覆没,丢掉了五个尉,中军两个尉被击溃,左军在牵制战中也损失了一到两个尉,剩下的兵力最多三十一万。骑兵如果不是汾陉塞开出一支数千人的骑兵,恐怕此时已经被楚军步骑两军前后‘合围’。
双方的兵力并未太过悬殊,正在围歼秦军溃军的八个楚军师和五万赵军没有赶来,一旦这些军队赶来,结果将是楚军多于秦军。因此只要秦军不后撤,楚军乐意等待而不是急于发动进攻。然而奇怪的是,秦军竟然同样乐意等待,他们没有马上进攻或者撤退。
身上穿着七十楚斤的钜铁甲胄,手里端着二十楚斤的两丈四尺夷矛,为了节省士卒体力,一个接一个的卒被命令跽坐,同时准许士卒食用肉脯,饮一定数量的盐水。肉脯因为一直放在怀里,所以带着身体的温暖,水囊就不是了。水囊为了防止浸湿衣裳,全部被背着衣外,天气寒冷,水也寒冷。
黑夫嚼着温温的肉脯,嚼完一块又灌入半口冰冷的盐水,含在嘴里等水不那么冷了,方才咽下。阵中没人说话,人人皆如黑夫这般食肉饮水,战场如刑场,也许这将是自己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餐。
不过狼吞虎咽中也有人在悄悄抽泣,有人喃喃祈祷着大司命,有人互相贴着从巫觋那里求来的百兵莫向符……。这些声音只要不大,两长、偏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又不怕死呢?
“黑、黑夫……”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从不喊黑夫兄长。
黑夫放下肉脯,转头看向身后的弟弟。他距黑夫有七排之遥,兄弟俩隔着六个人说话,好在中间的人罔若未闻。他看到弟弟脸色惨白,眸子像是死了,呆滞且空洞。嘴唇挪动中,他想说的大声一些但没办法说的更响亮,黑夫听不真切。
“若、若我有恙,新妇与,新妇与……”弟弟哽咽着,他不放心妻子和女儿。他担心自己死了,妻子改嫁他人,女儿会孤苦伶仃。
“唉!”黑夫叹了口气,劝道:“你在阵末,岂会有恙!”
十五人纵深的阵列,惊在到倒数第四排,黑夫在倒数第十一排,也就是顺数第四排。两军阵战,前三排最容易伤亡,因而前三排勇者可成誉士。
“…新妇与…皆托于你……”黑夫的话惊听到了,但他似乎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不知道黑夫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还想再说什么时,鼓声突然击响,秦军进攻了。
“全卒皆有!起!”卒长喊声比秦军铺天盖地的建鼓声更加响亮,‘哗哗,哗哗,哗…’,一连串钜甲的碰撞声后,跽坐的士卒闻命起身。
远处,渡过支流的秦军洪水一样涌来,雷鸣般的炮声立即响起。黑夫听到了炮声,恍惚间也看到了火炮发射时喷出的硝烟,却没有看到火炮像传说中的那样将攻来的秦军击溃三十万秦军,阵列宽度达到二十里,面对如此宽阔的阵线,一百多门火炮杯水车薪。
普通的士卒当然不明白这一点,黑夫也未曾以为阵战靠炮卒就能胜利。他默念着大司马庇佑,军令声又至,“全卒皆有!端矛!”
相对于其他楚军师旅,新编的十二个师没有弓手。没有弓手军官口令中就少了弓手齐射的口令,又因火炮发射时不能移动阵地,整个楚军阵列是静候秦军攻来。新编师旅的士卒早早端起了夷矛,军阵前方卒长斗贝看着攻来的秦军忽然有些担忧。
火炮是楚军的利器,但它从未真正用于大规模阵战。白鹿塬之战不是,渭南会战也不是。此时己方火炮全部布置在郢师之前,但秦人避开了郢师的位置。也就是说,秦人攻来的军阵断成了两截,本该正面郢师的那一段秦军,远远的落在两侧秦军身后数里。
秦军军阵断裂对楚军来说是好事,如果骑兵能趁隙杀入,那么就能猛击其腹背,可惜骑兵全部集中在右翼,并不能抓住这个致命的空隙相对于秦军二十五人的纵深,楚军十五人的纵深让军阵更加宽阔,没有骑兵的左翼在西端超出秦军有七八里之多。
秦军主动列阵会战,主动发起进攻;任由阵线中间产生出一段三里长的空缺,任由其右翼短少楚军左翼七、八里之多(这意味着侧翼包抄),李信有那么傻吗?斗贝不信。
不信归不信,秦军正大踏步而来,他不得不下达了端矛的命令。待到秦军已经在百步之内,配备弓手的师旅开始下令攒射,他只能再度命令:“全卒皆有!已备!”
端矛之后还要举矛,举矛之后才是冲刺。眼前的秦人越来越近,箭矢不断落入秦军阵中,己方也在秦卒单臂弩射程之内。然而就在这时,钲声敲响了。
钲声响起的片刻,斗贝脑中突然产生些许眩晕,他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惜这不是幻觉,这是真实的声音。秦军确实敲响了铜钲,在离楚军阵线大约五十多步的距离上几乎全线后退。之所以说是几乎,那是因为正面郢师、落后全军阵线的那一段秦军正急速向前。
为了防止火炮打击,正对火炮阵地的秦军战线是断裂空缺的,本该立于这一段的秦军远在两、三里外。饶是如此,在炮弹有效杀伤范围内,这一段秦军依旧死伤惨重,但远没有到阵溃的地步。现在全军后撤,他们则急速向前,企图将这一段三里长的空缺补上。
之前不补,那是之前楚军没有进攻,有缺口等于没有缺口,并且能躲避火炮打击;之所以要在撤退时补,因为楚军一定会这个时候进攻。
“杀!”眼见秦军后撤,惊天动地的喊杀毫不意外的响起。从年初追到年末,期间间隔了一年,将卒们也懊悔了一年,楚军绝不能再让秦人从自己眼皮子逃走。随着这喊杀声,轰隆作响的炮声停了,高举着夷矛的楚卒犹如离弦之箭,疾冲向撤退中的秦军。
喊声震耳欲聋,追击的脚步声同样震耳欲聋。位于第四排高举着夷矛的黑夫情不自禁跟着众人呼喊起来,也跟着前排的同袍往前疾追。此时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脑海里是一阵一阵的幻象:一会是含辛茹苦的母亲,一会儿是嫁给他人的女子,一会儿是要债做肉羹的垣柏,一会又变成高粱地里那只朝自己狂吠的恶犬……
奔跑中,黑夫的呼吸越来越急,脚步也越来越重。就在他以为心要跳出胸口时,一阵连绵不绝的‘啪啪’声响起。身前的同袍突然停了,他撞在他背上,他身后也传来一股大力,也有人撞在他背上。
这种同袍间的撞击他很熟悉,他真正吃惊的是自己高举夷矛的双手猛然一震,夷矛差点脱手而飞,与此同时一个带血的矛头捅中他的肩甲,发出刺耳的金属擦音,死亡离他只有一寸。
“杀!”奔逃的秦军终于被楚军追上,两军的矛锋先是高举死命拍打,接着才是恶狠狠的相互捅杀。有人被夷矛捅穿、串起,有人被酋矛刺中、流血。鲜血刺目,士卒狂暴,脑子没有幻想只余空白的黑夫高举着夷矛,不管能否捅中敌人,都死力前捅。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恼怒
楚军最犀利的就是巫器,如果没有巫器,秦军未必会输。国尉府谋士一直有这样的判断,按照这样的思路,谋士想出一个理论上可行,实际不知是否可行的战术:后退决战。后退决战最重要的环节是诱使楚军越过巫器与秦军交战,一旦巫器在楚军身后,巫器也就‘没有’了。
后退决战中,秦军军阵如何布阵、如何前进、如何后退、国尉府演练多次。白狄工匠铸造的那些火炮全部用于这种演练,最终得出了一个并不完全可靠但可以一试的方案。
楚军是步、骑、炮,三兵种合一。步卒的夷矛冲击,骑卒的绕后侧击,炮卒的集中轰击,破阵是多样性的,是以谁也不能保证后退决战一定有效,国尉府只是反复说明,面对楚军如果不采用后退决战,野战对阵秦军必将战败。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效法楚军的夷矛方阵。经过多次交战的观察、被俘虏的赵齐将率的供述,国尉府已经非常清楚夷矛方阵不惧来自侧背的攻击。如果秦军也使用这种方阵,不必保持阵线完整,自然可以最大程度减少巫器的杀伤。
可惜的是,后一种办法完全没有可能。不是当年孙武训练吴王嫔妃那样练一支样板师,举国战争需要的是一种全国都可以切实实施的军事制度。而军事制度不仅仅在于军事制度本身,还在于社会组织,以及最根本的政治制度。
楚国贵族之所以强调只有贵族才能成为楚军军官,那是因为军事制度平民化的结果将是贵族政治的垮台,故而军队规模必须受到严格限制;秦国已不是单纯的贵族国家,她已经转变成了以秦王为点缀的标准官僚国家。
官僚国家的军队只能是铸造式的,不能是生长式的。铸造可以随时砸碎解散,今日是威武之师,明日是恭顺之民。生长式的军队没办法解散,即便铲除地表看得见的部分,也还存在地下看不见的部分。暖风一起,春雨一淋,军队又会野草一般生长出来,成为朝廷的威胁。
具体言之,秦军如果也用夷矛方阵,斩首授爵第一个要废除。秦军散阵而斗,便于斩首;楚军集阵而战,利于破阵,双方战术理念截然不同。并且矛阵是纵队式的,而非横队式的,为了练习纵队,士卒还须同族同闾,并在农闲时不断训练。
秦国对兵甲管制甚严,各县皆设武库。准允黔首在家农闲时训练,等于是准允黔首私人持械。黔首私自持有兵甲,他们还会对官吏恭顺吗?更致命的是同族同闾,即便是黑夫和惊这样的兄弟,也不能同在一营,所以为秦卒时,两人信中会说什么‘前日黑夫与惊别,今复会也’。
兄弟不同营目的在于不把军队组织转移到县邑,战时一起,平时不一起,这一点极为重要。平时不在一起士卒不便联系,即便联系,没有符传也不也能会面。而如果同族同闾,就不存在这个困难了。白日如果受欺,夜里喝酒喝半醉,扯嗓子喊一声‘杀去东京,夺了鸟位’,明日就真有可能‘杀去东京,夺了鸟位’,汉代三人以上不得无故聚饮便是此理。
废除斩首授爵好说,准许黔首私有兵甲也好说,士卒同族同闾绝无可能。一旦实行,改无可改,秦国即便灭了六国,天下也将大乱。可夷矛方阵形成战力的关键恰恰在于同族同闾,前后左右皆是父子兄弟,皆是同里同族,皆是同党同乡,如此才能产生可怕的凝聚力,才会有人甘愿抢前开道、有人甘愿自我牺牲。
秦国不能、也无法复刻夷矛方阵,正如一千多年后相似的长矛方阵日耳曼人无法复刻,爱尔兰人无法复刻,苏格兰人同样无法复刻一样。甚至连复兴长矛方阵的瑞士人变成雇佣兵失去原先的淳朴和团结后,方阵也迅速颓废,失去原先的战斗力。
后退决战可以说是秦军应对楚军的唯一办法,李信死中求活冒险一试,确实实现了消除火炮的目的。这主要是楚军追了秦军一年,将卒都不容许秦人再次逃离,见他们在五十多步外撤退,连忙越过火炮,火炮一旦越过,再开炮打的是楚军自己,故而火炮全部停火。
楚军的炮兵被楚军自己隔绝了,右翼骑兵如果从右翼迂回,打算猛击秦军后背,则发现自己要在秦军与支流之间狭窄的河畔穿行秦军越过支流向楚军前进,后撤时撤退到距离支流百余步的地方被楚军追上。这百余步的距离显然不够楚军骑兵回旋,妫景宁愿秦军退到支流以北,也不愿进入秦人给自己留下的这个逼仄空间,并且这个空间正在不断缩小。
炮兵被己方士卒有阻拦,骑兵因为河流的缘故不能迂回,真正能击破秦军军阵似乎只能依靠矛卒本身。又或像此前郢师击破秦军右军一样,士卒迅速后退,火炮上前猛轰。只是此时秦军不像刚才那样呆滞,他们遵循一个原则,就是紧贴,不让楚军拉开任何距离。
这不是因为火炮,而是因为冲矛。楚军矛阵冲矛哪怕距离再短,也要有一定的距离,如果双方没有距离,楚军就无法冲矛。无法冲矛,也就难以破阵。
郢师后方,熊荆看着眼前纠缠僵持的阵战有一种说不出恼怒,妫景的骑兵打旗语示意不能迂回,郢师两次后退又拉不开彼此距离,这场战真打绝了。他禁不住想到当年的清水之战,当年清水之战也是秦军虽然入伏,左右两军不能横击,战事久久僵持。
“当如何,再退否?”熊荆大吼,刚才郢师后撤,秦军又涌了上来,冲矛半途而废。
“臣以为……”庄无地急道,但邓遂的声音比他更快。“臣以为秦人必败,赵军已勾击其阵右,阵将破矣。”
炮兵不能开炮、骑兵不能迂回、矛阵不能冲矛,但己方左侧军阵宽于秦军,左翼的赵军也在迂回。邓遂话音刚落,站在高处了望的士卒却禀告道:“禀大王,秦人毁桥也!”
“毁桥?”熊荆仓促间举起陆离镜望去,可惜他的位置只能看到赵秦两军的军旗,看不到支水上的桥梁。在他看不到地方,支流北岸数千秦军力卒正用粗大的麻绳拉扯支撑桥梁的舟楫和木梁,最西侧的桥梁一时间尽毁。
桥梁并不要尽毁,只要毁掉一段,南岸秦军军阵就能向左军一样弯曲后退,封死军阵与支流间的空隙,将未被毁坏的桥梁护在身后,赵军想迂回也没办法迂回,除非他们越过支流。这其实是背水列阵的好处,背水可以掩护自己的侧翼,不被超出己方阵列宽度的赵军勾击,也不被楚军骑兵勾击。
得闻赵军迂回失败的熊荆终于怒了,他不再询问庄无地邓遂等人有何良策,而是直接召来了炮卒营长沈顷,商议后速问道:“可击否?”
“若退出阵列,自是可击,然……”郢师阵宽约三里,纵深十五人。之前两次撤退都失败,军阵已往里深凹,几乎要与整条阵线脱节,勉强还挨着四、五人。如果再退,郢师将要退出整条战线,阵线也出现断裂。
“速速放列!”熊荆不想再等。
“臣敬受命。”沈顷大喝,就要奔出。熊荆又补充道:“用霰弹。”
“霰弹恐伤及同袍。”沈顷忧虑道。这一次火炮放列的位置不再是郢师后方,而是郢师的侧面,即郢师与左右师旅的相接之处。这个角度有点像棱堡的侧击,放列在左边的火炮向右上角开炮,放列在右边的火炮向左上角开炮。
郢师阵宽约三里(1200m),军阵深度为十五排(15m),理论上计算,只要开炮角度大于1.11度,小于90度,就不会伤及自己人。如果使用霰弹那就不同了,霰弹一出膛会互相撞击,炮口左右九十度都是危险区域。
“那便用实心弹。”熊荆无奈,他也是一时激动脱口说用霰弹。
“传令,郢师后退两步。”火炮就在郢师阵后,挽马很快将火炮拖到郢师左右两侧。看见沈顷打出了应旗,熊荆立即下令郢师后退。
军令的传达需要时间,熊荆从下令起就一直紧盯着与秦人僵持的郢师,希望他们能尽快后退。也许是太专注的缘故,他竟然没有听到了望手的急报。
庄无地在一侧急道:“启禀大王……”见他凝神不答,于是扯着沙哑的嗓子疾喊:“启禀大王!”
“何事?”熊荆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庄无地没有答话,他变得僵直的身躯费力抬起右手,指着楚军的左侧方。
“那是……”熊荆瞬间倒抽口凉气,他看见了秦军的骑兵,铺天盖地的骑兵。
隶属于王翦麾下的四万骑兵与原先二十万精卒一起,调回了李信麾下,这就是李信最后的依仗。李信之所以敢在这里与楚军死磕、敢不畏楚军设伏,正是因为手中有这样一支数量倍于楚军的骑兵。
楚军骑兵善于勾击,秦军骑兵也可以勾击。此时,四万骑兵正从支流上提前架设的暗桥渡水,准备勾击楚军的腹背,而从设伏起就一直处于右翼的楚军骑兵已阻挡不及。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一十七章 炮击
熊荆看着秦军骑兵发怔。战场上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这一点廉颇曾经说过,可他当时只是提醒,并未教导如何应对战场上的意外。这也是没办法教导的事情,战场千变万化,敌我态势数不尽数,谁也不能给出标准的答案,只能随机应对。
熊荆发怔,反应过来的庄无地忍不住愤怒指着淖信:知彼司对秦人四万骑兵的调动毫无知情,所有人员全都失职。他的指责让淖信无言以对,秦人骑军一直是知彼司关注的重点,然而知彼司也曾不止一次的告知过:秦军没有龙马,战马和挽马没有太多区别,甲士骑在马上是骑兵,甲士坐在车上那就是御手……
两者谁又能分得清呢?也许妫景能分得清,可知彼司并不可能让妫景深入秦境去探察。战场上最可靠的信息不是知彼司的讯报,而是幕府自己派出的斥骑,可惜战前己方斥骑全被秦人驱逐回了南岸,北岸并无楚军斥候。
“无恙否?”军司马气急,谋士们不安,最先镇定下来的反倒是熊荆,他若无其事的看着发牢骚的庄无地,这么问了一句。
今日实在不是庄无地的吉日,半夜开始他就被欺瞒,早上设伏又失败,现在突然冒出秦人骑军,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极度失态。熊荆的询问终让他有了些冷静,他重重叹息了一记,道:“禀大王,臣无恙。今秦人以骑军击我,我或不败,然秦人纵也。”
“纵又如何?”熊荆不知自己为何能在这时笑出来。“胜与败,生与死,皆天命也。听天命,尽人事,此君子之所为。”
“君子言天命,然臣非君子,臣只知此战不胜,秦人纵也。秦人若纵,再得齐国,我危矣。”为了击垮秦人,任何委屈侮辱庄无地都可以忍受。然而秦人骑军一出,这一次会战可能又要失败,他心中极度极度的不甘。
“不虔诚。”熊荆低语了一句,这一句庄无地没有听见,但下一句庄无地听到了,“告知三军将率,诸事皆付大司命……”
前线战事胶着,左侧秦军骑兵急速冲来,最多一刻钟,不!不要一刻钟他们就能猛击己军左翼的侧背,如此关键时刻大王的命令竟然是‘诸事皆付大司命’!诸人错愕只是一时,好在熊荆很快就下达了命令:
“游阙立刻向左以卒列阵,纵深五人,以护我军侧背;炮卒速速轰击敌阵,郢师务要破敌;骑兵不必回援,速速渡水勾击李信幕府;速令汝水南岸师旅渡水增援……”
以楚军的传统,三十四个楚军师并没有全部投入战线,游阙还有四个师。只是一个楚军师只有三千六百名矛手,五人纵深只能列出七百二十百列,加上五百七十六弓手,也只有八百三十五列,阵宽不及九百米。四个师即为三千六百米,这个长度只是整条阵线的三分之一,并不能完全屏护己军侧背。
楚军能依靠的,还是方阵本身四面拒敌的能力。而如果要想获得胜利,妫景项超率领的骑兵勾击李信幕府是一个办法,郢师后退后炮卒轰击是另一个办法,最后一个办法就是留在汝水南岸的师旅,十个楚军师和五万赵军如果上来,自己就胜利了。
熊荆一口气下达完命令,最后道:“临机应变之权寡人授予郢师之将邓遂……”
“大王何往?!”庄无地听出熊荆的意思,心猛然抽紧。
“寡人何往?”熊荆有些诧异的看着他,轻笑中抽出骑矛。“秦人击我,寡人自要迎敌。”
“大王?!”秦人骑军铺天盖地,近卫骑兵不说不全,就是全也不能阻敌。
“大王岂能弃军而去?”右史也忍不住了。“大王若薨,大楚何如?!”
“寡人……”郢师阵列传来了后退的口令,熊荆再笑。:“寡人并非与秦人厮杀,乃与秦人捉迷藏。”
“捉、捉迷藏……’倚宪不解捉迷藏是何意,他想再问时熊荆胯下的不服二一个飞步便了出去,三十多骑近卫骑士紧随其后,他看着熊荆的侧影带着悲声大喊一句:“大王!”
“退!退!”军阵后方发生的事情,左侧即将到来的秦军骑兵,前线士卒一无所知。郢师传达军令、调整阵型花了大约半刻钟,这才艰难的后退。
郢师一退,感觉到危险的秦军迅速急进,阵前头发花白的老卒哪怕被夷矛刺中,也死死抓紧夷矛不放,为身后的同袍创造机会。熊荆和秦国国尉府认为只有生长式的军队才能牺牲,这基本正确但不完全正确。最忠于秦国的士卒自然是秦昭襄王时白起麾下攻拔鄢郢、围歼赵人的那支秦军,只有他们会奋不顾身的为大秦牺牲。
三、四十年过去了,当年刚刚傅籍的秦卒此时也已头发花白,然而他们这些人才是秦军的真正中坚,是整个秦国的脊梁。他们如同跟随亚历山大东征的银盾兵,年近七十依旧列于军阵之前,藐视那些年富力强却少有战斗经验、缺乏战斗意志的塞琉古新兵。
壮士易老,雄心犹存,他们面对楚军毫无惧色,一如当年在武安君麾下时面对他们的父辈毫无惧色。
“退”后退口令依旧,然而秦人的酋矛扎来,前排整整一列楚卒扑到,为了抢救受伤的同袍,撤退只能中止。这时,那些身体里插着数支夷矛的老卒才笑着倒下。他们知道自己抓住了荆人的破绽刺伤而不是刺死荆人士卒,荆人军阵就会停止后退。
“何以不退?!何以不退?!!”师长养虺在阵后暴跳,他不明白前列士卒为何止步。
“退!”等医卒老鼠一样将伤者拖出阵列,郢师才再度退后,军阵距离退出整条战线不及两步。秦军老卒再度冲前,他们任由夷矛刺破铁甲、戳穿身体,双手和两臂却狠狠抓住夹住数支夷矛,令楚卒不能抽矛,他们身后同袍的酋矛趁机犀利的刺下,又一排楚卒在惨叫中倒了下去。
“退!”卒长、偏长听到了如雷的蹄音,这绝不会是己军骑兵,己军骑兵明明在右翼。本该呼喊医卒的他们硬着心肠不再呼喊,将伤者抛弃在阵前。
“退!”一步六尺,两步尚不及夷矛长度的一半,然而秦军老卒前赴后继的冲来,更多的楚卒被刺伤倒地不起,此时军阵的两侧,已隐隐露出炮口。
“退!!”这一次连养虺这个师长都在大喊,再退三尺炮卒就能开炮。军阵两侧的秦卒也看到了阵侧的炮口,几个秦卒猛冲上前,但被楚卒的夷矛推了回去。
数支夷矛将秦军老卒串起,身体上刺痛并不能阻止他们大喊:“巫器……”
“放!”等不及的炮卒营长沈顷就站在军阵左侧,郢师最前排一退出阵线,他便奋力挥手大喊。激动中,他的手砸在了炮架上,他浑然不觉。
郢师还没有彻底退开,开炮的只是最前侧一门火炮。‘轰……’的一声雷鸣,炮口火焰直接喷在了奋身扑来的秦卒身上,为首一人被炮弹彻底打碎,血肉飞溅在郢师士卒的甲衣上,也倒溅在了火炮上。
士卒对此毫无察觉,他们终于退出了空隙让炮卒开炮,然而距离实在太近,最外侧的士卒距离火炮不足半尺,火炮一响他们就被震聋了,夷矛的矛也被炮弹击断。第一声炮响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声炮响,那是另一侧的火炮在开炮。
等郢师士卒颤颤巍巍再退出半步,紧挨着放列的第二门火炮才开炮。这时候抛弃酋矛的秦卒再度冲来,断了矛的楚军想阻止已然不及,除了当前数人被炮弹击得粉碎,剩余秦卒疯扑在炮架上,将火炮淹没。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杀荆王
这疯狂的一幕熊荆已经看不到了,战争不仅仅有进攻,还有防守,此时的他正率领近卫骑士迎向奔来的秦军骑兵,防守己方的左翼。
这并不是单纯的迎敌,这是诱敌。迎敌杀不了多少敌人,诱敌却能吸引数千乃至上万的敌人按作战司说法,一支人数为己军二十分之一的骑兵迂回,将产生巨大的麻烦;一支人数为己军十分之一的骑兵迂回,一次迂回就能成功改变战局,两次迂回则能击溃包抄。
秦军骑兵(实际战场上很难判断秦军骑兵的数量。人一上万,无边无岸,步卒如此,骑兵更是如此。判断秦军骑兵多寡只是依照推断,秦军隐蔽调动骑兵,不可能不尽全力),远多于列阵鏖战的楚赵两军的十分之一,虽然有四个师的游阙背向列阵,但他们并不能护卫全军。
吸引走一部分秦骑,这是熊荆的想法。他不能木头一样立在幕府毫无作为,骑兵出现的那一刻,会战优势已隐隐在李信手中。
“全卒皆有!列阵!列阵”
熊荆往左翼奔驰,游阙四个师正在展开,这些师有两个是老师旅,另外两个是新编师旅。两者的差异极为明显,老师旅是士卒动作快于卒长口令,卒长与其说是在下令,不如说是在补充,对士卒列阵动作的补充。
新编师旅不同。卒长的口令像老牛拉破车一样拉着士卒动作,即便如此,仓惶的士卒也不断跑错方向、转错位置。他们已能听到到秦军骑兵奔驰的蹄音,卒长紧急命令全师背向列阵,只要不麻木的人都会产生出与生俱来的慌张。
“役夫!左转…,左,向左,向左转!”新编师旅的士卒没有教过向右转,可现在一些士卒就是向右而不是向左转,气得卒长大骂。
“见过大王!”士卒喊了起来,然后是更多的士卒喊了起来。“见过大王……”
熊荆只是路过,他顺着游阙四个师的阵列奔向左翼。见这支乱糟糟的新编师,他靠了过来,士卒的喊声让他减速。这时秦军骑兵已绕过最左侧,最多三分钟就会迂回到赵军阵后。
“秦人将至,还不是速速列阵?”看着仓惶的士卒,熊荆指向左侧。
骑兵实在太多,不容易踏起烟尘的雪地也被秦军骑兵踏起了雪尘。士卒刚才只是听见了蹄音,感受到了大地在微微震动,现在看到西面雪暴一样的雪尘,脸色当即就变了,没有人敢说话,人人心中都惊惧不已。
“返家!我要返家!我要……”一名士卒惊喊,喊到第二句时他便扔掉夷矛跑出了阵列。他马上被卒长抓住,然而整条战线的士卒都开始打颤,一些人的尿水顺着大腿内侧流淌,根本无法自制。
“秦人已至,返家不及,返家已不及!”熊荆忍不住大喊,不服二在他的策动下于数百米的军阵前来回走动。“欲要返家,当握紧夷矛。阵破即死,阵不破……,寡人带你等返家。”
士卒有勇敢的,更有怯弱的,不管勇敢还是怯弱,说的都是楚语,都是楚人。楚军临阵脱逃并不是死罪,那名士卒又被卒长送回原来的位置。
“阵破即死,阵不破得返家。你等知否?你等知否?!”大地明显震颤,士卒的脸色愈发惨白,牙关咯咯直响,但熊荆说的道理所有人都明白,夷矛被他们柱进雪地,用脚重重踩死。
新编师旅最少经历过一次抗骑兵训练。这是作战司布置的实战训练,为期五天。每一个经历过抗骑兵训练的士卒都知道失去军阵的步卒会毫无抵抗的被骑卒杀戮,死后尸首任由战马践踏,宁愿死在阵中也不能死在阵外的信念被军官反复灌输。
“大王……!”熊荆在新编师阵前极力呼喊,近卫骑卒卒长权豳(bin)眼见秦骑越来越近,终于大喊一句。雪暴来袭,哪怕是熊荆,看到这漫天的雪暴头皮也有些刺痛。他合上自己的面甲,坐骑在嘶鸣中奔离了新编师阵列。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士卒先是惊讶,以为他是逃向襄城,当看到这三十余骑正迎向秦人,终有人禁不住大喊起来:“大王…,大王万岁!”
“大王大王,大王万岁……”全师的士卒跟着呼喊,只是他们的呼喊熊荆已听不见,他正死死盯着奔来的秦骑前锋。如果要诱敌,就不能只能引诱秦军前锋,必须引诱秦军全军,让他们跟着自己往别处跑。
“是荆王……”秦骑军之所以突然扩军四万,依仗的是兵源优势。北地郡、上郡一些亦牧亦耕的黔首从小就会骑马,他们天生就是骑兵。只是,身为义渠首领的义渠鸩并没有在骑军扩军中得到好处,指挥这支骑兵的将军不是他而是一位荆人将军。一名奴隶。
仍被当作前锋/偏师使用的义渠鸩很远就看到了熊荆的凤旗。安坐在奢华马车上的他本不相信荆王会出现在凤旗下,可荆王不但奔驰在凤旗下,身边三十骑龙骑正在缓慢减速靠拢,他们渐渐行成一个楔形阵,这个楔形阵的锐角正对着自己。
“岂能、岂能……”楚军龙骑什么威力义渠鸩几年前就领教过了,荆王带着自己的贴身骑士组成楔形阵对准自己,义渠鸩大吃一惊的同时连忙让车前的御手转向。
“大王?”渐渐成型的楔形阵中,熊荆跑在最顶端,这本是卒长权豳的位置。
“在朕身后。”为了保持阵线的完整,此时马速并不见快,三十多骑小跑前进。熊荆不想列于第二排,事实上他也没办法列于第二排,所有位置都是固定的。
“大王不可。”权豳不愿居于后排,第一排只有一骑,这是最危险的位置,牺牲在所难免顶端撞破敌阵后,阵列后方左右两角将快速通过破口深入敌阵。
“无礼!”权豳居然要将自己逼出第一排的位置,熊荆叱喝一声。随着叱喝,权豳只能委屈的落后他身后,只有两骑的第二排变成了三骑并行。
没有经过近代骑兵诸多训练的古代骑兵,哪怕最开始排成一排平行冲锋,跑着跑着两翼就会超过同袍,并将中间的骑士挤出队列。楚军骑兵不知何为近代骑兵训练,但小跑、快步是控制阵型的有效手段。渭南会战中,楚军骑兵就是以快步冲向秦军骑兵的,这最大程度保持住了冲击阵型,迫使秦军骑兵溃散。
而在骑兵与骑兵的对冲中,并不是所有骑士都能跑到最后。有些时候是骑士怂了,有些时候则是战马怂了。真正的古代骑兵冲锋大约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的骑士冲到终点与对面冲来的骑士厮杀。楔形阵不但可以击破步兵阵列,同样可以击破骑军阵列。只要能维持住阵型,长矛林立的楔形阵所向披靡。
义渠鸩见机迅速,楔形阵还在一里之外他就让御手转向,不与荆王正面冲突,但他没有忘记‘杀荆王封侯爵’的王令,接替他迎向荆王的是部落里最精锐骑士,他们不想、也没有装备抵挡楚军骑兵楔形阵的冲击,只能用他们最趁手的弓箭迎敌。
熊荆看到了义渠人举起了骑弓,更看到了义渠人身后卷起雪尘的秦军骑兵主力。他们没有任何阵列、也不在乎什么阵列,就这样从西面带着雪暴急涌而来。原本军旗招展的赵军被他们淹没,依稀中,密集箭矢下,熊荆看到反身柱矛的赵卒阵列被冲垮。
“放!”颠簸起伏的马背上,权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着双方的接近,楔形阵外侧持矛的骑士骑矛渐渐放平,持弓的骑士已弯弓搭箭。
熊荆没有听见任何弦声,面甲限制下的狭窄视界只看到前方义渠人中箭。他们有些摔下战马,落在雪地上翻滚,有些则战马人立,造成后方骑士人马一起摔倒。但十几名骑士的射击造成的危害非常小,义渠人中箭的同时,箭矢也从他们杂乱的骑阵里射出,箭矢暴飞,熊荆感觉到它们射在自己的甲衣上,听到身后龙骑的嘶鸣。
‘呼!’逐渐加速的楔形阵和义渠骑兵近距离交错,双方没有直接的拼杀,只有骑士奔驰带起的风雪彼此猛烈的碰撞,激起的雪尘让熊荆面容一寒。
“荆王!”作为前锋的义渠人奔驰在前,楔形阵破开他们的骑阵前,大军中的圉奋只能看到了那面凤旗。与义渠鸩一样,他不相信荆王会冲向自己,可当楔形阵冲过义渠人,看到最前列奔驰的那名骑士时,他大喊一句荆王。他永远记得熊荆的坐骑,还有那鲜红的铁胄。
“圉奋!圉奋!”距离秦军骑阵前的圉奋不足百步,身前身侧有许多秦军散骑,熊荆突然站立在马镫上,打开面甲大喊。他的喊声激扬全场,无数秦军骑士看着他。
“本王在此,封侯者来!本王在此,封侯者来……”成功唤起秦军的注意后,站立的熊荆用尽全身力气高呼。这一次他的声音不是让秦军惊讶,而是让他们呆滞,好在这种呆滞并没有持续太久。
“杀荆王!”有人激动的大喊,鞭马冲出了队列,奔向招摇的凤旗。
“杀荆王!!杀荆王!”更多让人热血沸腾的声音,数不清的骑士冲出队列,骑将也无法阻止。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第一百一十九章 蠢羊
绕过荆人左翼,猛攻荆人侧背,这是出发前圉奋反复强调的军令,可惜一见到荆王,不说骑卒,就是骑将也被封侯所诱惑,全然忘了他战前的交代。骑卒追向荆王,骑将犹豫后也奔向荆王。
战马不可能一直处于冲锋状态,绕过楚军左翼的秦军骑兵没有奔驰只是在小跑,进攻前总要积蓄马力。一旦开始追击,雪尘再度扬起,圉奋连连摇旗吹号全然没用。封侯的诱惑、同袍的竞逐,越来越多骑卒策马追赶,趋向前方不远处的那面凤旗。
风往南吹,边奔跑边回头的熊荆本还担心秦人不来,一见漫天雪尘追向自己,震惊之余又哈哈大笑起来,像个捅了马蜂窝的孩子。这一世他不干这样幼稚的事情,可上一世这种傻事干过不少。马蜂窝一旦捅下,马蜂就会嗡嗡嗡漫天飞来,跑之不及蛰上一口要痛上几天。
眼下秦人追来,这可不是痛几天那么简单,封侯的诱惑让秦人疯狂,他们是要斩下自己的头颅拿去赵政那里领赏。他知道这个道理,可他还是忍不住大笑,直到左侧数十骑急速靠来。
“护大王……”权豳喊了一声,人随即右转,竖直的骑矛缓缓放下,对准靠近的秦骑。
在秦人眼前完成转向的楔形阵变得有些溃散,成功引诱秦人追赶后,骑士没办法小跑,而是大步狂奔,与身后的大队秦骑保持七、八十步的距离,这种速度下没办法保持阵列完整。权豳右转迎敌,担心被骑矛串起的秦人马上转右,他们还急忙放箭。高速奔驰中射出的箭毫无准头,箭矢全部射偏。
“靠拢!”左侧的秦骑只敢隔着一定距离齐头并行,刚才冲开的义渠人却再度拦在了前方,厚厚的阵列看得出这一次他们志在必得。熊荆命令身后的骑士靠拢,可惜义渠人离得实在太近,骑士没办法聚成楔形阵。熊荆只能尽量控制马速,不使速度太快而刺偏,竖立的骑矛一点点放平。
“射!”三、四十步的距离上,义渠人开始射箭,这一次有准备的射击远胜上一次的潦草,射出的箭矢在半空中形成一条稠密的黑带,黑带横飞而来,有些落在甲衣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有些射中坐骑,战马立即嘶鸣,熊荆听到身后有人坠马。
“射!”一条黑带刚刚落下,第二条黑带又在半空形成,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一首歌,依稀是‘首身离兮心不惩’的曲调。
“杀!”他大喊一声,骑矛狠狠捅入最前那名义渠人的胸口,骑矛断裂的咔嚓声里,骑剑耀眼的出鞘,力挥下热血如珠串般迸撒。熊荆挥舞欣长的骑剑,胯下的不服二一边嘶鸣一边扬起前蹄,双蹄暴踢另一名义渠人的坐骑。
马是很有侵略性的动物,尤其经过训练的战马。肩高一米五的龙马前足跃起犹如猛扑猎物的老虎,被踢中的义渠矮马带着身上的骑兵一起摔倒,紧接着又被前踢落下的不服二践踏。跃马中熊荆尽量放松自己的肢体,唯独左手的骑盾和右手的骑剑紧握。
骑战不是人的竞争,是马、是马术的竞争。荆王坐骑暴起让阻拦的义渠骑兵感到惊骇,此时他们才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荆王。
熊荆冲开了缺口,他身后的近卫骑士立即加速顺着这个缺口往里冲入,十数根骑矛的冲撞下,阻拦的骑兵阵列开始混乱,当最后十几根骑矛第二次突进时,这道看似坚不可摧的骑阵裂开一个大大的破口,人马全身是汗的熊荆顺势奔了出去。
阻截失败,这种失败并不出乎义渠鸩的预料,坐在马车上的他肥手连挥,更多的义渠骑兵从左右两侧以钳形逼向只剩二十多骑的熊荆。骑士们持弓在手,一旦靠近就从侧面背后攒射那些没有完全防护的龙骑如果说谁能封侯,义渠鸩相信这个人一定是自己。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义渠骑兵的钳形攻势,奔出骑军大阵的数千秦骑趁着刚才的阻拦已经追近,他们的追击毫无章法,也挤得义渠骑兵的钳形追击毫无章法。义渠骑兵很快被秦骑挤开,秦骑射出的箭矢毫无准头,绝大多数都落在了龙马身后。
“秦人!蠢羊!圉奋!蠢羊!秦王,蠢羊……”目睹这一幕的义渠鸩气得要跳出自己的豪华马车,楔形阵他不敢惹,现在荆王已变成落荒而逃的散骑,只要让他勇敢的孩子们靠近这些散骑,没有不能射杀的道理。
“大君……”义渠鸩暴跳如雷,这时身后又传来更急促的蹄音,更多的秦骑狂奔追来,他们自己挤着自己,还冲到义渠鸩的马车两侧。他们过后,马蹄踏起的雪尘白蒙蒙盖在义渠鸩的头脸上,怒不可遏的他又开始大骂秦人蠢羊。明明千余人能完成的事,却要上万人冲来。
义渠鸩在马车上咒骂不已,他身后的圉奋也气得半死。三万多骑兵荆王一嗓子就喊走一万多,拦都拦不住。少了这一万多骑,攻击虽然还在进行,但攻击的范围还是少了很长一段。
“阵在人在,阵亡人亡!”楚军阵后,游阙五人纵深的阵列一字展开,没有游阙屏护的师旅只能命令最后五排士卒转向柱矛,以防御自己的后背。浑身打着颤的惊一只脚踩在夷矛上,满耳的蹄音、震颤的大地、疾驰的敌骑,这些让他无法听清卒长誉士的话语。
“盾!盾!举盾……”卒长原本拖着的调子忽然变得急促,敌骑射出的箭雨不是像条黑带,而是整整一片乌云。秦军马上射术不精,但这种覆盖性的射击只要发箭,根本无所谓精准。在惊恐惧的眸子中,这片乌云逆着北风急急落下,落在楚军单薄的阵列里。
‘咚咚咚咚……’箭镞击盾声一阵接着一阵,没有任何警告,更爆裂的冲击突然来临,最前一排秦骑猛冲入夷矛阵,被夷矛刺中的同时也撞断无数夷矛。矛断裂、战马悲鸣、同袍嘶喊,小便失禁的惊看到有人弃矛瘫倒,有人慌张奔亡。
第一百二十章 奔亡
秦骑第一次冲击就将霄安师后方五人纵深的阵列击溃,骑将见此连忙指挥骑卒再次冲击,霄安师正面的秦军步卒看到己方骑兵正猛然敌人后背,戎车上的百将也挥剑大喊:“攻……”
他的喊声只发出一半,身后便有一支骑矛突刺而来,将他捅出戎车。秦军骑兵迂回,楚军骑兵也在迂回。眼见秦军骑兵猛击己军后背,妫景不得不分出一支骑兵猛击秦军后背。此时两军骑兵就像两条互相撕咬的恶狼,垂着尾巴,在雪地上转着圈儿嘶咬对方的屁股。
楚军骑兵猛击在秦军后背,秦军三十排纵深的军阵并未溃阵,但这缓解了霄安师正面的压力,当秦骑第二次冲来时,之前冲开的那个缺口更大。第三轮骑兵冲击还没到来,遥遥欲坠的阵列才被秦军步卒推垮,阵列终于破了。
“惊!惊!惊”军阵破裂,本来同在一卒的黑夫发现自己找不到弟弟,深陷洪流的他朝着阵后嘶喊起来。全力推垮楚军阵列的秦卒止不住前冲的步子冲到了楚卒面前。正常情况下手持酋矛的秦卒无法靠近近战,破阵的激动促使秦卒大步前冲,最前排甲士趁机弃矛拔剑,逼得秦卒也弃矛近战。
夷矛酋矛互捅多数时候只有矛的啪啪声,钜剑与铁剑相击才会金铁交鸣。黑夫的嘶喊伴着金铁交击的声音并不能传多远,秦骑再一次冲上来砍杀时,他才在惊慌的溃卒中看到弟弟恐惧的脸庞。
“惊!惊……”他愈发大力的呼喊,挤出残余的阵列往阵后奔去。兄弟俩的距离只有十数步,但在秦骑的砍杀下,这十数步的距离好似安陆徒步走到竟陵。
“啊!”秦骑挥舞着铁剑砍向黑夫,剑未至剑上的血先甩了黑夫一脸。滚烫的血液好像出炉的炭火让黑夫手脚麻痹,他脚一软踩在同袍的尸体,踉跄跌倒中险险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剑剑砍在身后一个人的肩上,铁剑并不锋利还带着些纯铁的柔软,骑卒拔出剑没有再砍,而是先把弯曲的铁剑用手掰直。趁着这个空档,黑夫从他马腹下钻了过去。
“惊!惊……”四处都是厮杀,都是奔驰的战马,都是倒地的尸首和泼撒在雪地上鲜血。直到黑夫一把抓住弟弟的胳膊,恐惧的六神无主的惊才清醒过来。
“即死也!即死也!即死也……”惊之前是喃喃,见到黑夫恢复神识才这样大喊。他即便被黑夫抓着,脚步也拖着黑夫往南奔去。此时秦骑冲入楚军阵列砍杀,南面襄城高大的城墙让人发自心底的感到安全。惊要往襄城跑,到了襄城便能避开秦军步卒和秦军骑兵。
“不可!”黑夫一把将他拽了回来,他没有说任何理由,只是将弟弟往北面残存的阵列里拖。相比于雪地那头的襄城,十数步之外残存的军阵才是最安全的所在。
“黑夫、黑夫……”不明白兄长意图的惊好似要哭出来,他身子坠垂着,脚步瞪在雪地上,就是不去正在厮杀的北面。他这样拄着不走根本拉不动,黑夫一放手在惊要摔倒前,一把抱住了弟弟的腰,任由他的挣扎将他拖向北面。
“列阵、列阵、列阵……”卒长在大喊。秦骑的冲击是一阵一阵的,冲击后砍杀一阵便会回撤,过一会又再度横冲而来,趁这个机会,卒长斗贝调整着军阵,以阻拦秦骑的下一次冲击。
拦腰抱着弟弟的黑夫一会左、一会右,在回撤的秦骑中不断闪避。他的注意力全在秦骑身上,没想几个楚卒也趁这个机会跟着回撤的秦骑逃离军阵,双方撞在了一起。
“你…”黑夫已经力竭,气喘吁吁,迎面逃来的人竟是垣柏。
全师十六个卒,只剩下三五个卒在卒长誉士的支撑下保留着部分阵列。垣柏的逃走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战场上两人会恰恰相遇。
“败矣!胡不逃?”只有二手钜甲的霄安师头胄没有面甲,黑夫看见垣柏半张脸全是血,伤口长的吓人。这个素来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偏长也显出仓皇之色。他,也会怕死。
“战或死,逃亦死,胡逃?”黑夫没兴趣与垣柏争辩,抱着弟弟的他只想在下一波秦骑杀来之前挤入那个小小的军阵,这才是活命的机会。
话说话他挤开跟着垣柏逃跑的几个人疾步冲向阵列,垣柏回望他一眼,稍稍犹豫还是奔向数里外的襄城。当秦骑再次冲来时,他们急急仰躺在雪地上,用带着的两面矛卒圆盾把自己全身盖实
这是战场老卒才懂的办法,更正确的做法是先在地上刨出一个可以卧下的浅坑,躺进去再盖上盾牌。只要不是在尸堆之下,晚上就能翻开盾牌逃命。垣柏几个人不需要等到晚上,他们只要等到秦骑驰过,等秦骑冲向溃散的楚卒砍杀时,一块接一块的盾牌便翻了出来,几个人无头苍蝇一样奔亡在雪地上,襄城就在前方。
“柱矛!柱矛!柱矛……”卒长斗贝背上插着几支弩箭,但这不妨碍他对着剩余百十名士卒大吼。他看到了很多人逃跑,包括刚刚跑出去的偏长垣柏,但他没有、也来不及阻止这些人,他必须留在原地,直到战死或者胜利。
惊的脸上带着泪痕,他身前的黑夫手里握着夷矛,整个人是站直的。他的侧望下,秦骑驶过后,躺在雪地上的垣柏翻开盾牌大步奔向襄城城池。忽然间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有跟垣柏一起跑,他从不知道可以靠装死瞒过秦人的骑兵……
斗贝不知黑夫在看什么,柱矛必需弯腰,黑夫直挺挺站着,他不得不冲到他身前吼道:“柱紧矛!柱紧……”
“唯……”黑夫刚开口血便从斗贝颈部喷射而出。钜甲身甲与铁胄分离,伏身挥剑的秦骑铁剑砍在斗贝颈间,血液像箭矢一样暴飞,下意识抚住脖子的斗贝腿一软便倒了下去。
“卒长!救卒长!杀!”黑夫的心脏还在震颤,阵中士卒不再柱矛冲向了秦军骑兵,好不容易维系的阵列彻底散乱。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半
两军骑兵的迂回让整场会战陷入混乱,前后夹击中,楚军阵列中的六个新编师全被击溃。除去游阙四个师,楚军三十个师布置在阵列中,以编制计算有十九万人,加上两万余赵军,数字上有二十一万。
可实际上每师只有三千六百名矛卒和五百七十六名弓手,主阵列阵中的甲士其实只有十五万人。八个新编师其中两个属于游阙,六个编排在主阵线,这六个师还要减去三千多名弓手。整体而言,双方阵列中的作战人数为一比二,加上近四万骑兵,秦军兵力上具有压倒性优势。
这样的优势下,楚军被击穿阵线毫不意外,六个战意不坚的新编师发生溃散也毫不意外。在郢师之将邓遂眼中,处于秦军步骑夹击下的楚军犹如惊涛中的海舟,靠着平放夷矛苦苦支撑。围攻楚军的秦人则像是海浪,他们没有办法击碎海舟只能短暂的淹没海舟,每当海潮退去,海舟便会露出水面,舟旁留下数不清的秦军尸首。
这种情况下楚军没办法指挥,楚军所有兵力都已经投向了战场。唯一能依靠的只能是各师旅自己的努力,以及妫景率领骑兵的迂回。不过面对重重设防、用马车围绕的秦军幕府,项超的重骑也没有什么破阵办法。
战局完全陷入僵持,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此战楚军最大的失误不是兵力太少,又或侦查不利,而是炮卒没有取得决定性作用。邓遂的感触如此,并为此深深惋惜。如果火炮能再多一些,炮卒的阵列能再宽一些,士卒的心态能再冷静一些,这场会战将是另一个结局。
“大王何在?”邓遂带着惋惜看着眼前无法指挥楚军战阵,举着陆离镜的庄无地一直注视着与秦人捉迷藏的熊荆。人凝视远处过久就会流泪,他流泪了,擦泪再看时熊荆已不知去向。
“禀、禀司马……”注视熊荆不止庄无地一人,还有站在高处的了望手。“大王渡汝水也。”
熊荆一直往东跑,没有往南。往东,秦军背靠的颖水支流与汝水无限接近,最近处大约只有四五里。了望手看到熊荆跑进了那片区域,然后便失去了踪影。
“大王、大王……”庄无地举着陆离镜顺着这个方向望去,一边在秦骑前方的雪地上寻找,一边在嘴里自言自语。在他看来熊荆的安危第一重要,即便此次会战楚军大败,与之相比也无关紧要。他不曾一次向熊荆进谏这个观点,可惜熊荆每次都听不进去。
熊荆未有子嗣,即便有子嗣也是年幼,即将加冠的熊悍明显是一个威胁,别有用心的人说不定又会唆使熊悍夺位。一个内乱的楚国是不可能抵挡住秦人的;即便是由熊悍即位,以他软弱的性子也没办法率领楚国抵挡住秦人。
庄无地怎么也找不到熊荆,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这时了望手‘啊’了一声,喊了一句大王,他才看见那面凤旗又飘扬在北风里。正当他担心秦骑会再威胁熊荆安全时,随大王一起出现的还有数面息师、城阳师的军旗。
长达二十多里的奔逐是一件容易疲劳的事情。秦马虽然跑不过龙马,但龙马迎敌后再度回奔、突破义渠人的阻截,这些都是极度耗费体力的事情,熊荆往东勉强跑到汝水浮桥就跑不动了,幸好隶属左军、布置在右翼的息师、城阳师尽歼溃敌后正在渡水。
此时汝水南岸的师旅已经接到熊荆的王命抛弃当前之敌匆匆救援。息师之将成通看到王旗朝自己奔来,身后还跟着数不清的秦军骑兵,立即命令全师列成冲击方阵,弓手攒射秦军骑兵,保护奔过来的熊荆等人。
秦军骑兵有骑镫,可骑弓的射程还是不如步弓,两师千余名弓手一顿暴射便将追得最近的义渠人射了个人仰马翻,熊荆带着积蓄好马力的近卫骑士一个反冲,砍杀数十名敌骑后,围拢的秦骑才渐渐退离两师弓手的射程。
留在汝南歼敌的师旅都是善战的师旅,息师、城阳师、期思师、陈师、下蔡师、淮南师,以及四个鲁地师,最后还有司马尚的五万赵军。当这些师旅的军旗出现在诸人视野时,苦撑中的楚卒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这十个师加上五万赵军投入会战,秦军必败无疑。
楚军懂的道理秦军自然也懂,楚军欢呼未毕,秦军幕府钲声再一次响起。仿佛海水退潮,三十多万秦军不顾一切的撤退,楚军士卒紧紧咬住,可惜能咬住秦军的只有少数,前后夹击中的楚军师旅多半残破,秦军一退,受伤的士卒便倒地不起,‘医卒、医卒……’的喊声不绝于耳。
熊荆握剑的手臂有些脱力,不用力也微微颤抖。他所看到情形宛如落潮后的沙滩,敌我两军的尸首横陈其上,楚军阵列显得十分破碎,士卒不是负伤就是力竭坐地。雪又下了起来,飘落的雪花落在血泊上,一点点将鲜血覆盖。
“轰、轰!”刚才没有机会开炮的炮卒瞄准撤退中的秦军急速开炮,虽然能打死一些秦军,但这些都已经晚了。秦军骑兵不但拦住己方骑兵,还击杀追击的小股楚军。
“请大王速速追击!”斗于雉的左军未受秦骑冲击,师旅保持的最为完整。
“秦人未败,我军已力竭,如何再追?可追也,不可战。”庄无地连忙阻拦,退出全军阵线的郢师是秦骑兵攻击的重点,一波又一波的秦骑冲击郢师三面,郢师伤卒极多,可趁势追击,但他反对再战。
“各师皆破。”司马彭宗也道。“可战之军不过南岸十师之卒、五万赵军,此十万人逐之不胜。”
秦军三十余万步卒全是精锐,骑兵又全军押上,楚军为了歼灭南岸秦军溃军犯了添油的毛病,没有一次性的投入全部士卒,而是分批投入。
“各师可战之卒尚有几何?”秦军退走时破坏了浮桥,工卒正在架桥,各师师长已汇集在凤旗下,熊荆心里谋算着自己的兵力加上一万多骑兵,生力军也不过十万人。
“郢师可战之卒不过一半。”邓遂的回答让他的心凉了一半。
第一百二十二章 论战
真正的战卒只有十五万,被倍于己军的敌军猛击,再被全军五分之一的骑兵迂回,情况本就不容乐观,六个新编师的崩溃则是雪上加霜,加剧了楚军的不利,造成更大的伤亡。庆幸的是秦军无法在短时间内击溃己方师旅收缩的阵列,这才没有像六个新编师那样全军近墨。
雪花飘飞中,一个师旅接一个师旅报告可战士卒的人数,统计到最后,老师旅中,无伤能战的士卒最多只有七万,伤亡数字高达两万九千余人,战死的士卒接近五千。这些人加上十个楚军师、五万赵军,加上八个新编师剩下的可战之卒,再加万余骑兵,兵力在十八万左右。
楚军并没有什么优势,秦军久战力竭,增援的十个师和五万赵军也是久战力竭;数量上秦军最多不过扔下两万重伤之卒和近万具尸体,全军人数不会低于二十七万。骑兵也是秦军占优,秦军骑兵数量倍于楚军。
得到这个数据,熊荆有一种肠子悔青的感觉。他不应该过早与秦军相决,而应该等待汝南的兵力集结,这样己方可战之卒将有二十六万,与秦人相差无几。现在第一次以十五万兵力相决,第二次以十八万兵力相决,每一次都比秦军少十几万人。而秦军并不像去年那样只有二十万精卒,这四十万人全是精卒。
斗于雉、司马尚、东野固、成通、邓遂、彭宗、庄无地……,诸将目光都盯着熊荆,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断。四十万秦军全是精卒,四万骑兵全在颍川郡,这就是王翦只帅十五万人进攻齐国的原因,他只有十五万善战之卒。齐国是无忧的,主战场在方城以北。
老师旅伤亡近三万人,被击溃的六个新编师、左翼赵军的伤亡更是惨重,加上他们的损失、加上游阙两个新编师的损失,初步估计这一战楚赵两军伤亡八万人,战死者超过两万。如果能有数天的休整时间,最少有一半以上的轻伤员可以归建,与秦军再次相决的人数不会低于二十二万。
“臣以为我军可逐秦人,然不宜再战。”庄无地还是刚才的意思。
“逐而不战,逐之何用?!”斗于雉完全不同意他的说辞。“此时秦人惶惶,此时不战何时再战?大王万不可此时吝惜士卒,我与秦人相决之机,不多矣。”
“敌不可假,时不可失。此当逐也,可战则战之。”赵军布置在左翼,左翼因为太远,游阙仓促间无暇屏护,近三万赵军大多尽墨。旧恨新仇之下,司马尚眼里冒火但一直克制自己。
“秦人已成败军,败军不可轻纵。”东野固也揖道。
“此战如此,乃炮卒不得力也。”邓遂道。“若是炮卒得力……”
添油战术是战略上的错误,炮兵没有发挥既有作用则是战术上的错误。熊荆了解海军火炮的用法,但对陆军火炮的用法所知就不多了。
与火炮一出现即成为海战决定性力量不同,不管东方还是西方,火药用于军事的最初几百年中,火炮的主要用途是攻城和守城,或者类似的用法,对士卒的杀伤大部分是枪弹而不是炮弹。几乎可以很武断认为:十九世纪以前,野战炮兵不被认为是一支可单独决定会战胜负的力量。即便它是,也没有战例证明它是。
影响火炮在野战中使用的一个重要因素是火炮的重量。古斯塔夫的皮炮让火炮得以以团属炮的身份进入会战,其后骡马炮兵的兴起,才有更大口径的火炮参与野战,但火炮仍是配角。直到1807年的弗里德兰会战,炮兵才被认为是会战的主攻力量,其可以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
四、五百年发展中,火炮制造在西方经历了锻造、铸造、镗制三个阶段,在东方则有铸造、锻造、再铸造这种波折;对口径、倍径、以及弹药比的反复总结,并在法国瓦利埃炮管系统的影响下,催生了第一套火炮系统:利系腾斯坦系统,之后很快被格利包佛尔系统取代。
火炮本身、火炮系统、便于骡马化的炮架和炮车、野战炮战术、炮兵指挥经验的发展……,诸多方面的进步使得火炮最终成为可以决定战役胜负的力量。楚军除了火药存在瑕疵外,硬件皆已具备,但就是缺乏会战经验,更缺少马克西米利安塞巴斯蒂安福伊将军那句针对骡马(野战)炮兵的名言。
没有正确的战略思想,炮兵只是会战的辅助力量。邓遂作为步卒将率仅仅觉得炮卒没有发挥既有的作用,如果交兵前炮卒能把秦军阵列轰垮,郢师一交兵就杀到秦军阵后的幕府了。
他的话炮兵之将公输忌并不同意,担心熊荆指责的他急忙道:“非炮兵使用不当,乃秦军阵势诡异。其正对火炮军阵内凹两里,十五斤炮有效杀伤亦是两里。秦人避开此段,两里后炮弹力竭,既可杀人,亦不多也。”
秦军是怎样避免火炮打击的,熊荆看在眼里。简而言之就是正对火炮的阵列比主阵退后两里。这两里是怎么补上呢?距离楚军军阵五、六十步时,秦军主阵后撤吸引楚军上前,主阵后撤的同时,两里外那道阵列急速向前。楚军追到秦军的时候大概前进一里左右,补阵的秦军也前奔一里左右,后退一里前进一里,刚刚好把两里的距离给补上。
两里八百多米,以十五斤炮的装药,这个距离最多只能杀伤十人,但在五、六十步的距离上,十五斤炮可以打出一条血槽,杀伤四、五十人。
“我当以骑兵破之!”养虺刚才也将秦人的后退决战看在眼里,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空缺应该派妫景的骑兵冲击。“骑兵击破此阵,郢师可再击也。”
“此前可以骑兵击之,再战必不如是。”庄去疾也看到了秦人的后退决战战术。他话出口一干人都看向他,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我若是李信,我骑兵倍于敌,当使骑兵阻之。骑兵之后,方以步卒补列此阵。”
庄无地一边说,一边在雪地上画了一个阵列。断裂的秦军阵列两侧,各有一条长约一里半的纵向军阵,两军靠近要交兵时,这两条纵向军阵可以像关门一样把三里多长的缺口关上。如果前面还有一支骑兵干扰冲击,郢师未必能从这个缺口冲到敌阵之后。
诸人看着庄无地画的阵列默不作声,这种阵列不是没有可能。熊荆看罢也不作声,他忽然不想再商议战事。他想将战事放一放,将脑子里的杂念清空完再行议战。刚才的会战楚军没有全败,可败势已成。如果只是想急急找回面子,那这一战确实应像庄无地说的那样,暂作休整后再打。
“浮桥如何?”熊荆咳嗽一声,问起了支流上的浮桥。秦军准备得当、撤退及时,浮桥破坏的很彻底。但架桥的木料都还在,捞起修补后重新架桥并不难。
“禀大王,尚需半个时辰。”公输忌不但是炮兵之将,还是工兵之将。他回答时熊荆忽然有一种明悟,炮兵要更加专业,只有更加专业才能更快成熟。
“秦人必要逐之,逐之则必战之。”熊荆环视诸将如此说道。“然,”他一拳捶在自己掌中,“我军急也。过急而忘却战法;寡人亦急也,过急而早早与秦人相决……”
最后那句话出口,因为熊荆决定追击两眼放光的斗于雉等人眸子暗了下去。这一战确实打得太急了,一体现在马上列阵与秦军对峙,二体现在秦军一退就越过火炮紧追不舍,炮兵无从发挥。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楚人本来就是火急火燎的性子,此前又战无不胜,对秦军极为藐视。没想秦军获得马镫后,骑兵力量已强于楚军。将这支力量投入会战,楚军并非不能击败。
“此我军之幸也。”将率一片沉默,司马彭宗的看法不同于他人。“此一战,我军已败,若非援军速至,大军尽墨也。”
彭宗话说的诸人背上连连冒汗,不文过饰非的话,这一战楚军已经败了。若无援军,僵持下去的结果十有**要战败,而一旦战败,骑兵又无法抗衡秦军骑兵,尽墨的可能性极大。
“再战何策?”熊荆背上也微微冒汗,这都是他的错,最少轻敌是他的错。
“臣不知也。”彭宗摇头。“臣只知再战必不败。”
刚才十五万人毫无防备没有战败,现在十八万人对秦军骑兵已有防备当然不可能战败。不败不是熊荆要的答案,他要的是大胜,要的是把李信所部全歼或者一半全歼假设王翦还有十五万精卒,那么李信所部最少还要消灭十万人,如此双方实力才勉强趋于平衡。
可又要怎么才能再消灭李信十万人呢?
雪继续下,浮桥修好的时候,残破的郢师率先渡过颖水支流,追向十数里外的秦军。一个半时辰秦军并不能后撤多远,实际上秦军身后不远就是汾陉塞和颖水,他们退无可退了。
与熊荆一样,李信也没有搭建幕府,更没有进入汾陉塞内他不敢让秦卒看不到自己,秦卒如果看不到自己,士气就会崩溃;士气如果崩溃,全军就会被楚军屠杀,所以他的戎车不在士卒之前,而是在士卒之后。
他让御手从东面奔到西面,又从西面再奔到东面,并让人不断大喊‘大将军巡视’,以此稳定军心。彭宗说楚军已败,秦军从将率到士卒全没有这种想法,他们最多认为自己打了楚军一个冷不防,冲垮了楚军阵列,然后便灰溜溜逃走了。
汾陉塞横在眼前,颖水两岸的山峦也横在眼前。如果楚军追来而自己没有及时进入汾陉塞,结果是可以预料的。看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李信,大多数将率没有感激,反而隐隐怨恨
如果不是李信中了赵人的反间计,如果不是李信命令大军渡过汝水,自己早在汾陉塞以北了。两战最少丢了十万士卒,荆人不追来还好,追来的话估计又要死上十万人才能入塞。
将率看向自己的目光有异,李信只能视而不见,此时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楚军不做追击,最少今日不做追击。如果抛弃辎重车马、士卒听命有序,每个时辰大约能有六万人入塞,七个时辰四十万大军即可入塞。算上四万余骑兵,最多九个时辰全军可全部入塞。
眼下秦军尚有二十七万,除去伤员则剩二十五、六万,全军最多七个时辰可入塞。七个时辰,他只要七个时辰。
“报!”军报声远远响起,不需听闻军报,李信已看到楚军出现在支流以北,那面凤旗一马当先,要将秦军赶尽杀绝。
“白将军有何良计?”冯劫死了,赵完还在。但李信没有问自己的裨将,没有问自己的腹心,而是问起了白林。
“末将不敢。”白林只是都尉,不敢受将军之称。
“本将说你是将军便是将军。”白林的作为李信看的一清二楚,如果不是白林重整阵列,秦军的损失会更加严重,中军丢在汝南恐怕不是两个尉,而是六、七个尉。
“末将以为,我军必要延至天黑,唯有天黑才可丢弃辎重,速速入塞。”汾陉塞是老塞,塞门只有三轨两丈四尺宽,快速通过时只可并行四人或者并行两骑。仅仅默算,白林便知全军通过汾陉塞需多少时间。
“正午刚过,距天黑尚有三个时辰。”李信皱着眉头道。“且天黑荆人亦将攻我,若之奈何?”
“末将以为,必要使人留驻塞外,以拒荆人。”以战论战,白林很认真的回答。
“白将军以为需士卒几何方能拒荆人一夜?”李信追问。
“非五万人不可。”白林毫不犹豫的答。“戎车、重车当留于前,以车阵据守。”
“善!”李信再度点头,“我欲以白将军为我之右将军,帅师五万,以拒荆人……”
冯劫连同右军覆灭在汝水南岸,李信任命白林为右将军,这是提拔,可要他帅师五万掩护大军撤退,这是要他赴死了。
白林心中剧震,他看向李信,又看向赵完,最后还看向与自己有私仇的圉奋,最终咬牙点头道:“末将敬诺,愿帅师五万以拒荆人。”
第一百二十三章 凌辱
正午已过,温暖的阳光播撒在小邑的屋顶,大室里时不时传来婴儿的哭音。哭只是片刻,一会孩子就安静了,随之响起的是芈温和的歌声。
“见过悍王子足下。”一名甲士向匆匆赶来的熊悍行礼,紧接着又是一名。熊悍对此充耳未闻,他奔上台阶遇到近卫之将庄去疾才急急问道:“母子安否?”
“回悍王子殿下,母子俱安。”天亮后赵人不再进攻,庄去疾就一直守在西章。这是一件极为重大却又非常轻松的任务,轻松的让他觉得骨头发痒。
“善!大善!”熊悍闻言雀跃,未脱鞋的他踩在堂上,留下一块一块的污迹。见庄去疾看着自己的脚,他才把皮靴脱了,进了西章。
“熊悍谒见…”芈产下了王长子,熊悍不知该如何称呼芈,王后不对,芈女公子又不妥。
“悍王子殿下不必多礼,”不管是楚宫还是小邑,都极为静谧。熊悍的声音大室里的芈能听到,芈回话熊悍也能听到,他还听到婴儿的‘咿呀’声。“殿下亲来,可有大王之讯?”
芈不问还好,一问熊悍便连连点头,喜道:“我军大胜,斩秦人十二万。”
“啊!”大室内传来两声惊呼,一声是芈的,一声是赢南的。芈躺在床榻上不便起身,侧房中的赢南疾步出来,见礼后急问:“大王无恙否?”
“王兄无恙。唯我军伤卒多也,楚赵两军伤亡逾八万人。”正午时会战结束,战况在第一时间传到大司马府,得知消息后熊悍便急急奔来。“秦人狡诈,李信麾下非二十万精卒,乃四十万精卒,又阴有四万骑卒,战时两军鏖战,秦人骑卒迂我左翼,欲击我军之背。王兄勇武,帅三十余骑诱秦骑以击,其于秦骑之前大喊曰:‘本王在此,封侯者来’。
秦人素贪利,皆想封侯,万余骑遂逐王兄而不击我军之背……”
这是十年来楚军最接近战败的一次,熊荆冒险引诱秦骑追击是非常冒险的行为。熊悍的叙述下,芈、赢南听的是惊心动魄,赢南听着听着还哭了出来。她很想现在就出现在楚军幕府,出现在熊荆身边,然而即便她出现在熊荆身边,熊荆也会冰冷的对她。
“大司命庇佑。”两个女人异口同声的祈祷,芈问道:“既然秦人已败,大王何日返郢?大王,大王知妾已产下胜儿否?”
“秦人虽败未溃,需尽覆之,王兄恐腊祭后方可返郢。”熊悍答道:“胜儿……”他微顿,很快就明白这是犹子(侄子)的名,心中默念熊胜的同时又答道:“幕府战时非战讯皆不报,以免将率分心。明后日王兄当知此事,嫂勿忧。”
一夜攻拔,芈产下嫡子母子平安,大王在外征战也是大败秦军,这些都是喜事。至于何时得知喜事,早一日晚一日并没有什么要紧。大室中的芈松了口气,堂内的庄去疾却道:“如此,王翦之军乃假,李信之军乃真?”
“然也。”熊悍道。
“伤亡八万余,”庄去疾沉默一会,最后淡淡的道:“战死者近两万。”
他的话熊悍没有附和纠正,只是微微点头。楚赵两军阵亡士卒超过两万,算上重伤员的死亡,伤亡比已是四比一。这主要是阵溃造成的,如果楚赵联军能保持阵线完整,战死者最多也就万人。而造成楚赵联军阵溃的,正是秦军骑兵。秦军完美复制了铁砧加铁锤的兵种合同战术,除去熊荆引开的万余骑,三万骑也差点就要了楚赵联军的命。
庄去疾惋惜战死的同袍,千里之外的齐国临淄,国相田假也得闻了襄城之战的消息。楚军大胜秦军大败没什么悬念,楚王孤身引开秦军骑兵也只是稍微惊讶了一下,真正让他和诸大夫震惊的是秦军主力皆在李信麾下。
李信麾下有四十万精卒,李信麾下还有四万骑兵,这等于说王翦麾下确只有十五万人。讯报上圉奋率领的那支七千人的骑兵也可能是假的,王翦十五万人根本不能拔下平阴要塞。
“此天佑大齐也!”匆匆召集诸大夫的正朝,听闻此讯大夫们也是雀跃,一些人还欢呼起来。
“天佑大齐!”平原津大夫田轩呼声最高。“秦人攻楚为主,攻我为次。攻我乃为攻楚,而今秦人新败,我以为齐秦可和也,请国相速遣使入秦。”
齐楚盟和,齐秦也盟和,然后齐国坐看楚秦两国死磕,这是齐国做梦都想形成的局势,田轩之言附和声一片。反倒是田假有些犹豫,“刚遣使入郢请楚国相救,岂能再遣使入咸阳与秦人言和?秦人素无信……”
“国相谬也。求救乃为我齐国,言和亦是为我齐国,两不相误也。”齐人善辨,田假话音刚落,大夫里便有人出言反驳,说的头头是道。田假不得不答应间,朝外突闻鼓声。这是示警的战鼓,他惊骇,正朝内的大臣也异常惊骇。
“秦、秦人否?!”有人忐忑的问,可谁也回答不上来。诸人只听到鼓声越来越激烈,最开始是东面敲鼓,接着是四面击鼓,鼓声中似乎还听见了阵阵喊杀。
“禀告国相,”良久,终于有军吏匆匆奔来报讯,“启禀国相,秦人、秦人……”
“秦人怎会至此?!”有人大叫。去年秦人兵临城下便将大夫们吓了个半死,今年本以为秦人可以堵在济西以外,没想到还是杀到了临淄。
“此秦人骑卒也。”军吏苦着脸道。
“秦人骑卒如何?”田假排开众人冲到军吏身前急问,“城门设备否?设备否?”
“回禀国相,城门皆已设备,然、然……”军吏欲言又止,欲止又言。
“然如何?如何?”田假一把抓着他,本能紧张起来。
“秦人、秦人……”军吏脸色越来越苦,突然控制不知呼号起来,凝噎中呜呜道:“秦人于城东…于城东掘垄墓,烧死人也!啊啊啊……”
“啊!!”闻言的田假一跤跌坐在地上,城东尽是田氏陵寝,王陵也在其中。秦人竟然竟然敢挖掘王陵,焚烧尸骨,这这……
“挖!挖……”淄水以东,王陵前的高阙好似一对巨型火把,正在烈焰中熊熊燃烧。火把之下,王陵前的宫室也是一片火海,沿路被骑卒掳来齐人正在剑下挖着陵寝。王陵深埋地下,短时间内非万人不能撅开,但田氏小贵族的墓地就不同了,百十个人半个时辰就能挖开封土,拉出棺椁架在火上焚烧。
掘垄墓,烧死人,这原是安平君田单唆使燕军行的毒计,以激起即墨齐民的斗志,现在秦军为了最大程度激起齐人的愤怒,如法炮制,也挖掘田氏的垄墓,焚烧田氏先祖的尸体。
夕阳西下,看着淄水东岸冲天的火焰和黑烟,被人扶上郭城东城墙的田假浑身都在颤抖。先祖是不能玷污侮辱的,可如今田氏的先祖正被秦人凌辱。
“请国相准末将出城一战。”田扬还是临淄守将,麾下士卒数万。
“不可!”一个声音远远传来,是须发花白已经去职的大司马田宗,他也被人气喘呼呼的扶上来的。“天色将暮,此时怎可出战?!”
“不战,先祖陵寝不存。”田扬双目尽赤,实际上他已经派人出城了。
“秦人便是以此诱我,我岂能中计!”田扬大喊,田宗也是大喊。两人的争执中,城门吊桥缓缓放下,手持夷矛的齐卒蜂拥出城。领军的五乡之帅没有轻敌,出城后便背对着淄水列阵,等待全军士卒集结。
田扬派出城的是整整一个军,万名士卒直到太阳落山才排好阵列,随即在建鼓声中向数里外的王陵前进。齐军排出一个宽约两百步的横阵,军阵两侧各有千骑屏护。而秦军只看到有骑卒未见有步卒,齐军列阵时,两千秦骑也开始列阵。所不同的是齐军在鼓声中大步前进,秦军则岿然不动,只在原地等待。
“攻!”趁着落日的余辉,五乡之帅旌旗前指,打出骑兵进攻的旗命,屏护阵列的骑兵争先恐发出一阵喊杀声,策马奔向秦骑。
“杀!”秦军中为首的骑将也嘶喊一声,此前岿然不动的秦骑突然一分为而。只有数百骑迎向左侧奔来的齐军骑兵,余下的全部奔向右侧。就在田假、田宗等人的眼前、就在万名齐卒的眼前,两军骑卒猛击冲撞在一起。
齐军骑兵虽有马镫,但他们的冲锋非常散乱,秦军骑兵一如楚军重骑,冲击时排着密集的队列。没有任何一支古代骑兵能在冲锋时形成完整的骑墙,但秦军重骑最少保持着一道残破的、歪歪扭扭的骑墙。冲撞中,散乱的齐军骑卒不是被秦人击杀就是被逼得转向。
“休矣!”城墙上有人忍不住惊喊一声。话音刚落,从一堆乱骑中杀出的秦骑便迂回到己军左侧,冲向阵后毫无防备的五乡之帅。
“杀!”步卒阵列转向根本可能,眼见秦骑高举着铁剑冲来,阵后数百名齐卒顷刻间便被冲散。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前,五乡之帅的头颅被秦骑高高挑起,全军皆溃。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何人
“此重骑也!”黑暗中,田宗的声音像是在呻吟。他看出来了,这是秦军的重骑,也就是那支只有两三千人的畴骑。谁也想不到秦军畴骑会出现在临淄,不是说四万秦骑都在襄城吗?
临淄城东,秦军虐杀着齐军溃兵,王陵方向大火熊熊,临淄哭声盈城。汾陉塞之南,楚赵两军已展开阵势,火炮猛击对面列阵以待的秦军阵列。
正午一过天就开始下雪,地面积雪渐厚,道路也变得难行。步卒还能在积雪中前进,火炮就很费力了。六匹龙马拖曳炮车极其吃力,临时加了两匹龙马拖曳才能前行。十五斤炮如此,三十二斤攻城炮不得不放弃拖曳,只能以十五斤炮、十斤炮参战。
大军需要前进十五、六里才能与秦军阵列对峙,炮车也要前进十五、六里才能在军阵前放列。一直到太阳完全落山,全军展开阵势后,炮卒才再度轰击秦军阵列。这一次楚军士卒,尤其是郢师士卒都被反复告诫,秦军如果前进复退,万万不能追击秦人。
“轰、轰、轰……”炮弹击打在秦军阵列中,虽然有车阵相护,炮弹还是击穿车驾在车阵后方杀出一条血槽,太阳落下但天地间还有光亮,看着数百步外秦军被己方炮弹击中,听闻木屑横飞下秦人惨叫不绝,立在沛师阵前的刘邦哈哈大笑。
战场上生死只在一线之间,秦骑从背后怒击,秦卒从前方猛攻,腹背受敌的沛师差点就阵溃了。好在平日的操练没有白费,矛阵中心的二十五名短矛手狂冲而出,将冲破阵列的秦人赶了出去。沛师阵溃未溃,但阵前阵后死伤的同袍不少,刘邦为救身侧的同袍,差一点就被秦人的战马撞飞。
当时不怕,事后回想背脊冷汗颤栗不已,眼下再战,看着秦军被己方火炮打得连连惨叫,刘邦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手中夷矛握了又握。天色越来越暗,一心想杀敌刘邦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喊道:“天色将暮,我军何时可战?”
士卒发出笑声卒长王陵不作阻拦,士卒问自己何时可战,王陵就不得不答话了,他先打量刘邦一眼,再道:“进退战止,大王将率皆有令,我等依命而行便可,不需多问。”
“秦人杀我同袍、伤我兄弟,我刘季不及待也。”刘邦没有喝酒,可他现在比喝酒更激动。
“禀卒长,我等皆不及待也!”卢绾等人跟着喊了起来。秦军将卒不觉得刚才那一战是自己胜了,楚军士卒、最少老师旅的士卒也觉得自己没败,刚才那一战是打着打着秦军就跑了。如今只见炮卒放炮,不闻幕府击鼓,刘邦一鼓噪,士卒们居然举矛欲冲。
“放肆!”王陵大急,即便他年轻没多少战争经验,也知道擅自出阵绝不可行。他一着急佩剑拔了出来,喝止阵中士卒。
“何事喧哗?”沛师十六个卒,而今还剩十二个,伤亡者近千。王陵大急拔剑,远处师率雍勃看到连忙喝止。“剑乃为杀秦人而铸,士卒皆兄弟,还不收剑?!”
雍勃老迈,他一上来不是指责士卒,而是教训卒长王陵。王陵嘴一歪,不得不收剑入鞘。
“汝等何事喧哗?”炮声还在轰响,雍勃看向阵中士卒问道。
“禀师率,夜色将暮,我军何时才能击秦?”刘邦敬礼后相问。“小人不及待也。”
“禀师率,小人亦不及待也。”刚才附和的那些士卒此时再度高声附和。雍勃还未相答,幕府里鼙鼓作响,全军建鼓全都敲响。不及待的刘邦等人、欲答话的雍勃皆舒了口气。鼓声中,收剑的卒长王陵高喊起来:“全卒皆有!进!进!进……”
“彼何人?”士卒在暮光中举矛前进,师率雍勃还在想刚才那名不及待的士卒。
“禀师率,彼乃……”雍齿紧跟着雍勃,他其实不知道刚才说话之人是谁,他不知道但身后的萧何知道,萧何耳语一句后他才道:“彼乃丰邑中阳里之刘季。”
“刘季?”雍勃听闻氏刘便兴趣大减,刘氏并不是沛县豪强,十有**是一介庶民。
“然,氏刘字季,庶民耳。”雍齿对刘邦也没有什么印象,刘邦为人到底如何,只能问身为卒长的王陵,但此时王陵已经率军前进,不在身侧。
“既是庶民,又为何……”雍勃会询问此何人,只因刚才阵列中附和刘邦的人不少。如果不是雍氏这样的贵族,不是王氏那样的豪强,一个小小的庶民,怎么可能引起士卒附和?宋地三师,沛师士卒并非来自沛县一地,还有留邑、萧邑等地的士卒,即便来自沛县一地,沛县也非丰邑一邑。
“禀师率,刘季此人善交友,但有酒肉钱财,定会均于他人;其战不畏死,此前更数救同袍,故甚得士卒之心。”雍勃的问题雍齿答不上来,事无巨细天生就是秘书胚子的萧何一条条答上来,听得雍勃连连点头。
“此豪杰也。”雍勃听闻后评价道。“可曾婚配?”
“大父……”雍齿吃了一惊,吃惊到不喊师率喊起了大父。
“未曾也。”萧何闻言浅浅一笑,他知道这是标准的笼络人心的套路。
一个没钱婚配的普通庶民,忽然间能与贵族(旁系)联姻,这可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情。当然,萧何对此并不妒忌,通过与雍氏的合作,萧氏正在渐渐变成新的豪强。萧氏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刘季即便娶了雍氏的女子,也与入赘没有太多的区别,也许他以后会成为雍氏的家将吧。
“哦。”雍勃闻声又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前进中的沛师。此时两百步外的沛师士卒已经呐喊起来,他们高举着夷矛冲向秦军阵列。昏暗的天空中箭矢飞舞,箭矢之下士卒疯狂冲矛,一击之后速退,后续的矛手再冲,再击再退,第三轮矛手又冲。三次冲矛过后,沛师的欢呼声传遍全军,秦军已然阵破。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价值
天昏地暗,厮杀中只能分辨出声音,很难看清敌人。击破秦军阵列也好,未击破秦军阵列也好,卒长都命令士卒后退,后退后紧接着冲矛楚军炮卒尚未掌握野战炮的正确使用办法,楚军矛卒也未必完全掌握矛阵的正确使用办法。
正是在这种几乎看不清敌人的状态下,矛阵得以用最犀利的方式进攻。哪怕秦军老卒夹住了夷矛,夷矛也会被楚军士卒放弃,紧接着是另一排夷矛冲上,将秦军刺的连连后退。
厮杀的阵列后方,汾陉塞塞门大开,浓重的黑暗中,成列成列的秦卒奔跑着入塞。从正午到现在,圉奋的骑兵用了两个时辰才全部入塞,剩下的步卒不得不奔跑。奔跑一个时辰能通过十万人,只要两个多时辰,二十多万秦军就能全部撤入汾陉塞内。
阵后的熊荆不知道秦人很快就要撤完了,各师旅传来的消息都说秦军阵破,唯有郢师正对着的汾陉塞入口处的秦军还在死撑。邓遂一声令下,士卒全部后退,十门轻一些的十斤炮调上来对准秦人的车垒猛轰。黑暗中火炮喷出一条条火舌,秦人的悲喊声间歇的传来。
“还须几时?”秦军虽然依车垒而防,可车驾是木头造的,木头抵挡不住火炮的猛击,立于秦军阵后的白林焦急的问。他的声音非常坚定,他相信自己能撑到全军撤入塞内。
“禀将军,还须一个时辰。”昏黑中,李信留下的军吏看不清脸庞,只能听见声音。
“一个时辰?”白林有些吃惊,楚军追上来开战就花了三个多时辰,到现在已经是四个多时辰,四万骑卒二十万步卒应该撤完了,怎么还需一个时辰。
“小人、小人不知也。”秦军步卒跑步入塞,三个时辰能撤入三十万人。眼下秦军哪有三十万人?加上阻截的士卒,也不过二十七万余,且这当中还有两万伤卒。军吏想到两万多伤卒,不免猜测道:“许是、许是正在撤入伤卒。”
“伤卒?我看是财货女子罢了。”左校黄垄哧了一声。他知道很多将率在襄城住得久,积下不少私财。辎重粮草可以丢弃,私财却不能丢弃。
“胡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白林呵斥。“再守一个时辰又如何?”
“再守一个时辰我军尽墨。”白林所在的尉是后军,五万大军排出的阵列并不厚,按白林的布置,他们最少要与楚军厮杀半个时辰,没想到楚军不再像之前那样一交兵便与秦卒纠缠,而是一排接一排的冲矛,以为能撑半小时的阵列很短的时间就被楚军击破。
“尽墨也要一个时辰。”白林站了起来,右校苏复紧跟着。他一掀开军帐,炮声下的嘶喊惨叫刺人耳膜,都尉杜汶撞了进来,他惊慌失措的喊道:“我军、我军败矣!”
杜汶的阵列在右翼内侧,他逃了回来而最外侧的那名都尉没有逃回来,人应该死在了战场上。白林还未问话,便听到楚军的呐喊和欢呼,这种欢呼不是一侧,而是两侧,外围四个尉全部覆灭了。
呼声中,白林本欲扬起的手缓缓放下,他最后道:“点火。”
“将军有令:点火!”命令迅速传了出去。楚军追来的这段时间秦军没有浪费,入塞的官道上不但垒起了车阵,还挖出了堑壕,堑壕内堆积了柴草和油脂。火是很好的阻拦办法,奈何军中、塞内可供燃烧的东西并不多,不然秦军根本不用列阵力战。
白林一声令下,就在楚军的欢呼声中,熊熊大火从堑壕中突然燃起。借着火光,秦军看到了手持夷矛口呼万岁的楚军士卒,以及正对着官道的楚军火炮;楚军则看清了入塞官道上密密麻麻的壕沟,还有站在车轼上身后飘着旌旗的秦将白林。
“此非李信!”熊荆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他本以为与自己对阵的是李信。
“秦军阵单,一击即溃,人少也。”此前昏暗中诸人只看到秦军军阵,并不清楚秦人阵列的纵深。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与战的秦军人数并不多,估计只有几万人,同时不见秦军骑兵。
反对再战的庄无地不好说话,熊荆身边主要是彭宗的声音:“臣以为李信已撤至汾陉塞内。秦军以火相阻,明示其军多寡,恐秦军、恐秦军……”
从越过支流到排开阵列进攻,楚军花了太长的时间,彭宗也不清楚一个时辰秦军能撤多少士卒进入汾陉塞,可四个多时辰过去,想来最少有十几万士卒入塞,与楚军交战阻止楚军的只是一支几万人的偏师,李信早就跑了。
“进!速进之!”看着一里外旌旗下那名秦军将率,不想就此罢休的熊荆手一挥便要郢师前进。他没忘记官道上火焰熊熊,也没忘夜间不便阵战,又道:“以炮击火!”
最开始只是十门火炮轰击,而后是百余门火炮轰击。炮弹出膛后有一些直接打到汾陉塞下,让驻守关塞的守军心胆剧颤,更多的炮弹对准了堑壕里的火堆猛轰。油脂无法击灭,但柴草可以被击散,炮声轰鸣大约有一刻多钟,郢师呐喊着冲了进去。
看着郢师士卒冲入敌阵,熊荆脸上没有多少喜色。
汾陉塞依山背河,楚军要击破汾陉塞,以现在积雪的厚度,非要两三天不可,有这两三天时间李信已经撤到新郑了。楚军可以追到新郑,甚至可以越过新政追的更远,但再决战已经没有可能了。李信四十万人,歼灭不到二十万,远没有达到熊荆的预计。
王翦十五万、李信二十余万,蒙恬匡算是十万,这四十多万精卒仍是楚军大敌,并且,秦军骑兵的战斗力越来越强,楚军骑兵数量过少,双方再战楚骑并不能阻止秦骑。且以兵种配制来说,楚军最少要有三万骑兵才能与步卒有效进行合同作战,一万五千骑太少太少。相当于秦军二十分之一的楚军骑兵只能给秦军带来麻烦,不能真正击溃秦军。
想起骑兵,熊荆很自然想到龙马。养马岛上两千匹母马已在生育,奈何一胎只有一匹,即便两千匹母马全部受孕,一年也就是两千匹,两千匹雌雄各半,只有千匹公马。
现实中,那些母马一年只能产下五百匹公马。今明两年开始,两岁的母马才能怀孕,四年后,每年才有超过一千匹的公马出生;大约六年后,每年才有两千匹公马出生。按这个速度,二十年后楚军才有三万匹龙马。
而这也仅仅是理论上的。即便每年龙马的战损可忽略不计,马的役使寿命也是有限的。二十年后军中龙马即便没有老死,也全都跑不动了。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杂交,龙马公马与戎马母马杂交,同时军中公马母马混用,如此五年时间便能有三、四万匹堪用的战马。
只是战马的问题解决了,骑士的问题又很难解决,五年时间哪里去找三、四万骑士?
“大王,”见战事接近尾声,长姜终于把存在怀里的那份飞讯递了上来。熊荆正羡慕秦军有无数可征用的骑卒,漫不经心的扫了讯文一眼,接着人便跳了起来。
“生了啊?”他不敢置信的问。
“臣等恭贺大王!我大楚后继有人,国祚永延。”周围的将率谋士比熊荆更早知道这个消息,见熊荆吃惊,恭贺的诸人一阵大笑。庄无地更是道:“传令全军,今日王长子生矣,我大王有后、我大楚有后!”
熊荆脑子里还在想芈真就一个人把孩子生下了,还真是一个男孩,而他,年纪轻轻便做父亲了。这真是……
熊荆百感交集,郢师士卒最先欢呼起来,接着全军士卒全都欢呼起来。胜利的喜悦加上王长子诞生的喜悦,即便逆着北风,数里外的李信也清晰的听见楚卒‘王长子万岁’的呼声。
“休矣。”幕帐之中,李信长长叹息了一句。
因为芈和她腹中的孩子,楚赵两国才会内斗,己方以为有机可乘遂行离间之计,没想到反中了赵人的反间计。秦军的损失非常惨重,包括一部分伤卒,撤入塞内的士卒不过二十一万人。如果白林全军覆没,那便只剩下这二十一万人了。
李信不担心咸阳问罪,因为离间楚赵、趁机决战本是大王的王命,既然执行的是王命,他最多有指挥失当之责,还不至于有罪。
“荆王之子生,逾十万秦人死,其凶也。”李信也有腹心,这个腹心的鼻子早年被劓去,脸上整日戴着一个面具。李信年轻气盛,又常有自己的主见,因而平日他并不多话。
“凶?”李信看了腹心一眼,苦笑道:“荆人何人不凶?皆凶也。”
“非也。荆王之子非乃人凶,乃其命凶。命凶者生,十万人死,我大秦之敌也。”腹心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细不可闻。
他的话李信没有听进去。身为败军之将的李信如今最希望的是十数万秦卒的牺牲能有价值,如果没有价值,那这十几万人真的就白死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如何
瑞雪兆丰年,漫天大雪下,秦王赵政冷冰冰的脸上毫无喜悦。并不仅仅因为前线的战事八月上计时,有关粮秣的统计结果便很不乐观。十月更甚,各郡粟米皆称减产。粟米减产,赵地占领刚刚一年,农业未完全恢复,粟米又要运到赵地。
对敌与对己是不同的。如果秦军未占领赵地,那赵人死的越多越好,现在既然秦军占领了赵地、咸阳派驻了官吏,那么保证市面上有粮可售,便是大秦应有的责任。
赵地需要粮秣,尚不能自持的河南地、九原、云中也需粮秣,还有冬天浩大的战事,这些都使得全国黥首处于大饥之中。若是以前,黔首可以就食韩国、就食魏国、就食赵国……,可如今韩赵已亡,魏国有荆人在侧,黔首无从就食。
粮秣以外,李信又中计大败,十八万秦军尽没。唯一的好消息是芈产下荆国长公子。如果他日局势真的无法挽回,看在华阳祖太后的份上,身为荆国王后的芈会帮秦国求和吧。
“大王,李信虽败,然大军尚存,臣以为荆王未敢轻侮也。”右丞相王绾以为赵政担心战事,不太通军务的他也出言相劝。“国尉又使人撅齐人垄墓,齐人大怒,当与我战也。齐人……”
听王绾这样的文臣说起战事,赵政免不了觉得生硬,他召王绾来并不是因为战事。咳嗽一声,转回思绪的赵政沉声问道:“国中粟米尚有几何?”
“国中粟米……”王绾略顿,他回想上计统计的数字,道:“可至年中也。”
“年中?”年中就是四、五月,不种冬麦的关中和晋地必须等到九月才有新粟。
“敢问大王,冬日之后战否?”王绾也问。春日要播种,播种需要劳力,秦军如果不能就食他国,四、五月后黔首便只能食芋煮菽了。如果春耕也耽误了,那来年便只能吃草。
“战与不战,并非只在我大秦。”赵政眉头不免郁结。荆人已拔汉中郡,很有可能会顺着陈仓道进攻关中,若是那样的话,关中也不会有宁日。
“若是如此,”王绾脸瞬间苦了下来,“若是今年春耕有误,产粟再少……”
“便是食草,亦要灭齐!”赵政攥着拳头喷吐这么一句。荆国已得汉中,秦国若不能灭齐,以齐国的物资补充早已空旷的仓禀,他日可就真要对荆人俯首称臣了。
大王心意坚决,王绾只能应诺。政事议完当他退下,无心阅览公文的赵政又一次使人发讯至王翦军中。齐国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国尉府这一连串的布置中,最终的落脚点仍是齐国。这也是卫缭远赴王翦军中,亲自坐镇的原因。
催战的讯文传至平阴塞外,幕府内卫缭闻讯没有丝毫惊讶,他淡淡看完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讯文,依旧不动声色与王翦对弈。王翦虽老,此时也未必沉得住气,没过多久他便忍不住问道:“不知大王何意?”
“大王无意。”卫缭淡淡答了一句,并没有多说什么。
“大王若是无意……”王翦笑了笑,又连连摇头。他已经听说襄城之战的结果,秦军死十八万,李信一半兵力尽没,而楚军仍在追击。如果自己不能在楚军追至新郑前与齐军决战并大胜齐人,继续前进拔下新郑的楚军很可能会再复韩国。
再复韩国会有什么后果王翦无法想象,但如果楚军再拔下洛阳乃至函谷关,那河南局势就彻底崩坏了,届时再迟钝的人也知道秦国大势已去。秦国为天下霸主时,无数人投靠秦国,如今秦国将败,这些人断会改弦更张、易主而事。
“报!”王翦忧心忡忡,军报声突至。他不能直接询问斥候何事,是军侯王勒在大帐内询问。在王翦的频繁回首中,王勒趋步过来。“禀国尉、禀大将军,齐人……”不动声色的卫缭听闻齐人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又是刚才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齐人斥骑四出也。”
“确否?!”王翦一把将王勒抓住。
“确也。”王勒带着笑意,“齐人欲击我。”
王勒进入幕帐报讯,王贲、王敖、羌诸将跟着入帐。斥骑四出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齐人欲出塞一战,这正是诸人梦寐以求的一战。
“大善!”诸将异口同声,摩拳擦掌的模样恨不得现在就列阵开打。唯有卫缭无动于衷,他笑道:“齐人多智,若是荆人,斥骑一出,明日便将与我战,齐人不然也。”
人和人总是不同的,这种不同延续到两千年后仍然沉淀在骨髓里。卫缭这一瓢冷水瞬间浇灭诸将刚刚燃起的希望,连素来沉得住气的王翦也极度失望的看着卫缭。秦国难道真要败了?其他人不是秦人,自己可老秦人啊。
“秦人确只有十五万卒……”平阴塞幕府,大将军田故带着大大的簸箕冠,齐军将率全在帐中,听闻斥将田鞔的报告。“军中亦无骑军,楚人所言圉奋、秦骑皆在襄城,无误也。”
坐在首席的安平君田故形容威武,面目却有些灰暗。这几天临淄正朝大夫不断训斥他无能,三十万大军驻守济西,塞外秦军仅十五万,却任由秦骑突入关塞,袭击临淄。正朝已经在商议罢免他大将军一职,唯有前大司马田宗在朝上帮他说话。
父亲仅以即墨区区之兵尽复齐国,自己坐拥三十万大军却任由秦人肆虐齐都。素来自视甚高的田故根本没有好心情。他瞥了田鞔一眼,问道:“奔袭临淄秦骑何来?”
“禀大将军,下臣以为秦人非从长城入齐,乃于济水左岸横渡济水入齐。”田鞔汇总了诸多斥报,说出自己的判断。
“秦营之中确无骑军?”田故又问。“秦人多诈,若将骑卒假以御手,我不知也。”
“禀将军,若秦营中有骑军,输运当有刍藁,斥骑视其重车,泰半为粟米而刍藁少也。”田鞔不是新手,他的父亲是齐王时期留下的不多的齐军将率之一。父亲是斥候,儿子也是斥候,对秦军的侦查非常细致。“所虏秦卒也言,营中并不见骑卒。”
“楚人讯报当无误也。”右将军田洛瞄了田故一眼,他本来是齐军大将军,奈何大王失权,正朝大夫以田故为大将军。“据闻楚赵两军伤亡八万余,皆拜四万秦骑所赐。若圉奋不在襄城,八万余伤亡何来?”
田洛的语气带着些挑剔,秦军在塞外半个多月了,什么情况基本一清二楚。可田故畏首畏脚,就是不敢与王翦相决。王翦五十万大军也就罢了,王翦现在只有十五万人,齐军可是三十万,三十万对阵十五万,便是白起这一战也不可能赢。
田洛态度如此,左将军田戍则是打圆场,他道:“兵乃国之大事,慎之未必有错。”
“慎之?”田洛笑了。“我齐国王陵被秦人所掘,先君尸骨为秦人所焚,还要何慎?楚人鄙我齐人,赵人鄙我秦人,连连小小越人也鄙我齐人。何也?我齐人怯也,多智而无勇。”
田洛越说越气,包括田故在内,在座诸将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前数日大河冰封,撤出大河的越卒因与平原津商贾有睚眦之怨,故而路过时特意登岸嘲笑,嘱咐齐人冰封之日要紧闭城门、日日祈神,不然我等不在不能相护,汝等多智无用、无勇乃怯,必被秦人擒去云云。
越卒不是昔年越国之卒,而是闽越之君驺无诸的部下,这些连下裳都穿不起只裹着一条围裙的南蛮竟然敢以齐国的保护者自居,消息传到临淄,临淄朝野大哗。
田洛提起此事,田故的面子更挂不住,他不悦道:“战与不战,皆在敌我之势。秦人攻我久矣,然其未到势衰之时,彼急于求战而我不急于求战,何故与战?”
田故不是冷静的人,但他的这番言辞很冷静。田洛不再多言,起身道:“既如此,末将告退。”
“报!”田洛未出帐,讯报又从帐外传来。“禀大将军,秦人退也!”
“秦人……”田故以为自己听错了,斥骑又大声报了一遍,他才问道:“秦人乃真退?”
“确与不确,墙头一望便知。”田洛既然已经告退,便不在帐内逗留,出帐后径直登上塞墙,看向塞墙下撤退的秦军。
半个多月的辛劳,塞外那条大堑被秦军填出一条宽大低洼的道路。雪落于其上,白皑皑一片。堑后秦军大营内的秦卒正在收卷乌帐,马嘶牛哞中,营中好不容易建造出来的临车、冲车被点上了火,火焰不大,引火的粟禾因为夹着冰雪,一烧便冒出阵阵白烟。秦军本来是攻塞的,现在连临车、冲车都烧了,这是真的要撤退。
“秦军退矣。”田洛上了塞墙,田故、田戍等人也陆续上了塞墙。一见秦军连临车、冲车都烧,撤退已无人怀疑。
“秦人既退,我军如何?”看着部分出营南去的秦卒,一个五乡之帅忍不住问。
没人答话。这既是好事又是坏事,好事是也许今后便是秦楚相争、齐国得利,坏处则是齐国王陵被秦人毁坏、先君尸首被秦人焚烧,三十万大军竟坐视秦人退走,他日必为天下所笑。
第一百二十七章 君子
越过汾陉塞,渡过刚刚冰封仍需架桥的颖水,往北走一百三十里,就是颍川郡郡治,韩国旧都新郑了。大雪时下时不下,这对楚军的行军、尤其对炮车的拖曳带来很大的麻烦。只有积雪冻实的清晨,趁没下雪,大军才勉强前行三十里,然后便就地扎营了。
如同年初的王翦,李信撤退时也焚烧了沿途村庄的房舍,以使楚军无柴可烧。但韩地的庶民车拉人背,走上十数里、几十里,将干柴送至楚军驻扎的营外。烧煤比烧柴省,烧煤可以省一半,到达新郑前,楚军后勤无忧,可看到这些送柴的庶民,楚军士卒仍免不了产生箪食壶浆以迎王室的感触。
“有饼否?尚有饼否?有饼否?”这一日沛师营帐,刘邦再次游走。他闯进煤火大炽的乌帐,不理正在烤火的同袍,直接在那一排挂着的背囊里翻检。类似的事情刘邦干过不是一次了,粝饼没有,他直接搜出了里面的肉罐头。
士卒携有三日口粮、三个罐头,罐头平时大家舍不得吃,因为大战结束这三日口粮可以存在背囊里带回家中。眼见刘邦搜出罐头,有人不乐意了,周昌强笑:“季兄,此肉也,此肉也……”
“肉又如何?不舍?”刘邦头都没回,他的声音理直气壮,一边搜罐头一边道:“我等拒秦所为何也?非为万民乎?秦之治下,庶民无衣无食无屋,汝等却有火可烤……”
刘邦是读过书的,教书先生自然教了他不少做人的道理。秦国粮食减产,战时征集粮秣,颍川郡庶民的粟几乎全征。天寒地冻,送柴来的庶民面黄肌瘦不说,人人皆衣裳单薄。
麻利的背了一囊罐头,胸前还抱了一背囊,把乌帐中干粮搜罗一空的刘邦就在众目睽睽下出帐。帷幕一掀,风雪吹进来时他停住了,前面的背囊放在了地上,他抓起铁钳一夹,将燃着熊熊火苗的煤炉口给封上。
“你这是……”拿走了大伙的口粮,还不让大伙烤火,脾气不好曹参忍不住怒了。
“我如何?”刘邦还是刚才那种口气。“我请汝等出帐一观,何为食不果腹?何为衣衫褴褛?”
“彼等韩人与我何干?”曹参抢过刘邦手里的铁钳,下一句他便被刘邦吓住了。
“成誉士否?”刘邦年纪比曹参大,可身形比他小一圈。“无仁爱之心,也配为誉士?”
“我?”曹参是猛卒,猛卒的理想就是成为誉士,封闾得爵,从此摆脱庶民的身份变成贵人。誉士是最低层的贵族,由各师旅推选,没读过书的曹参并不清楚誉士到底怎么选,只知作战勇猛仅是一个前提,一下被刘邦唬住了。
“季兄,可是卒长有命,要我等出帐?”大冷天不烤火出去围观一群庶民,便是人人欺负作弄的圉人夏侯婴也不太乐意出去,这时卢绾已把地上背囊抱了起来。
“去与不去自愿,汝等抚心自问即可。”夹带着风雪,刘邦的话很快隐没在乌帐之外,一干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全看向周苛。
周苛年龄与刘邦、卢绾相仿,也读过书,与刘邦同纵而不同伍。见诸人全看向自己,周苛咳嗽两声,道:“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
周苛读的书不少,同袍中读过书的人却不多,听他这一大段话,越听越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周昌苦笑道:“大兄,我等、我等真随那刘季前去一观?”
沛丰等地以前属于宋国,宋国出墨家。周苛正想向同袍讲解什么是兼爱,为什么要兼爱,怎么样才能兼爱,被堂弟打断。他也不生气,道:“百闻不如一见,去又如何?”
冬日为了取暖,一个大帐住一纵三伍十五人,十几人跟着周苛一出帐便看到刘邦在外面还没走,他被临帐一个壮汉揪着衣领,挥拳欲击,好在壮汉的拳头被人拉住了。
“打!你打!有种便打!”刘邦也不反抗,他双手垂着,嘴里反而咄咄逼人。“去岁你父有疾,钱何来?疾何愈?今日他人有难,几张粝饼、几个罐头便不忍予,你义何在?!”
冲进本帐搜**粮没什么,冲进别帐搜**粮那就不同了。然而刘邦一提旧事,壮汉不得不放下拳头,也松开了刘邦的衣领。
甲士全是庶民,这几年战事不断天又大异,谁家没有难处?宗族也就罢了,像夏侯婴这种圉人家庭,像周勃这种外县迁来的单户,真有难处根本无处求靠,只能自生自灭。
楚军的组织平时也成组织,刘邦凭自己善交友的天性不自觉间将是单户家庭慢慢串了起来,而后又攀上一些好说话的富户和豪族,谁有难处他总是竭心尽力的相帮。这样一个豪杰人物确实‘有权’冲入他人的乌帐搜**粮,因为很多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
“季兄,季兄……”乌帐内的纵长急急出来打圆场,他还猛踢壮汉一脚,让他跪在雪地上。“此竖子耳,岂知义为何物?季兄何怒?季兄请息怒,息怒。”这边打圆场,那边又转头对发愣的同袍道:“汝等何为,还不将干粮送出大营!”
“旧衣勿要遗下。”刘邦吐了口气,整了整自己被抓皱的衣裳。
“切记!旧衣不可遗下。”纵长讨好的笑,连忙吩咐,全然不在乎周苛等人鄙夷的目光就在十几日前,此人还差点和刘邦打上一架。这几日刘邦娶雍氏之女的消息一传,他态度立变,恨不得跪在刘邦跟前喊大父。
“勿要跪了。”刘邦拍了跪地壮汉的肩膀,让他起身。“记得!你不助人,人何助你?”
从十里外进入楚军宿营区起,轺车上的张良便看到营外的韩国庶民。这些人或肩负,或以牛车,将干柴送楚军营外,负责辎重的军吏视干柴的多寡会给付一些楚钱。得钱的庶民不马上离开,他们眼巴巴看着军营门口再过一会军营开饭,士卒吃剩的饭菜会被人倒出来。
“这是、这是为何?”面黄肌瘦的同胞衣衫褴褛的站在楚营之外,张良很是不解。太阳的照耀下,天不冷还显得暖和,卖完柴的他们不赶快回家就不怕下雪吗?
“贵人有所不知。秦人尽收粟也,百姓皆无粮,乞楚军食也。”轺车是张良雇的,御车的老叟是本地人,他最后悲呼道:“呜呼!三年,三年以来,百姓莫不思我大王,莫不思我韩国!”
老叟之言张良闻之欲哭,韩国治下千般不好,万般不好,也绝不会年年征战。秦人治下全然不同,李信几十万大军驻于襄城,秦吏恨不得刮地三尺。
“止!止!”张良大喊停车,车还未停稳,人便跳了下去。他急急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身上。女子衣不蔽体,冷风一吹能看到光光的背脊。
“贵人,贵人,不可不可……”带着体温的裘衣让女子大惊,她吓得急忙跪下。
“我张氏乃大王之臣,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大王失国,我张氏有罪,有罪啊!”女子跪下,眼见韩人被秦国如此压榨欺凌,张良也忍不住跪下。
“是张氏公子?是张氏公子啊。”韩国张氏只有世代为韩相的新郑张氏,听闻是张氏公子,寒风中庶民不断朝他聚集,将他围住,里头更站着几个送柴的豪强子弟。
庶民看着张良流泪,张良看着庶民也流泪,流泪也就罢了,他第一句话便让所有人痛哭:“秦人连战连败,首山之下,秦卒尸积如山,我韩国可复也。”
“真可复啊?”驾车的老叟也哭了,他不知自己载的是张氏公子,也不知秦人在首山下尸骨堆积如山,更不知道韩国就要复国了。
“然。王后乃楚王之姊,太子乃楚王之犹子,楚王早言秦若灭韩,楚必复之……”张良忍住哭泣,对着周围的韩人耐心说道。楚国是韩国复国的希望,楚军马上就要攻下新郑,他正为此才匆匆赶来谒见楚王,商议复国之事。
他的话让庶民生出无限希望,也让人群里的豪强子弟生出无穷希望当地豪强与关中来的新地吏不熟,没有门路行贿,秦吏作风又刻板,这几年折腾的够呛。如果韩国能复国,日子无论怎样都要比现在好。
“张公子,敢问复国后我等田亩何如?”看着说完话要离去的张良,两个衣着得体的中年人连忙揖礼相问。他们是有私田的,秦人一来,私田就被没收了。
“尽复也。”张良大声道,说出这个他们喜出望外的答案。这时轺车再度前行,不过没走两里张良又喊停车。他看见一些楚卒在给韩人发放粝饼和旧衣,还有那种难得一见罐头。
“不知……”对着一个给老叟打开罐头的楚卒,张良深深一揖。楚卒看了他一眼,自顾自走了过去,他只好再追上前问道:“敢问足下何人?”
“何人?”夏侯婴看了看皮肤如女子那般白皙的张良,奇怪的嘿嘿一笑,答道:“我楚人也。”
“敢问足下是哪位将军麾下?”张良又是一揖,指了楚卒身后啃粝饼的那些韩人,再问:“这又是为何……”
“此皆是季兄所嘱。”夏侯婴答道,又将一个罐头递给韩人。
“季兄?”张良不解,夏侯婴往对面指了一下,张良才看到对面有更多百姓,也有更多发放粝饼罐头的楚卒。他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当头的季兄,隔着数步便深揖道:“韩人张良见过季兄,敢问季兄氏名?”
“你是……”粮少人多,刘邦不是管军粮的军吏,他只能救一部分人。他不在意眼前站的是谁,也不在意细皮嫩肉、肤色白皙的张良,他天生就不太喜欢这种人。微微回礼之后,他毫无笑容的道:“敝人无名,不知公子何事?”
“敝人韩人也,足下赠我韩人衣食,张良拜谢。”张良说着便要顿首大拜,刘邦赶忙将他拦住。“敝人有旧衣、有积食,百姓无也,济有无耳。”
“足下君子也,望告氏名。”张良又揖礼,越看刘邦越觉得此人是君子。再看他穿的钜甲上有许多划痕,心中更加崇敬,想着韩国复国后,他一定要请此人来韩国为官。
“敝人怎会是君子,一庶民耳。”刘邦忍不住窃笑。如果是一个身着羊裘破衣之人,他绝不会如此推辞。张良身着锦袍、腰悬玉佩、脚穿皮裘,长得还很像女子,这样的贵族公子他本能的敬而远之,不想和他们有什么瓜葛。
刘邦再度回绝,张良想再言时,营内午膳钟声响起,他笑了笑便告辞而去。张良不能入营,无奈的看着他走,直到进入幕府谒见郢师司马庄无地时,心里也还在想这个无名季兄的相貌。
“张公子远来何事?”庄无地认识张良,也知道他的身份,大约能猜到他的来意。
“楚军将复新郑,敝人此来乃为复国之事。”张良道。“若韩国可复,我当为楚魏之前驱,大河以北、函谷关以东,皆可有我韩军驻守……”
来之前张良曾与郢都联系过,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是重建韩军。韩国亡了,赵国也亡了,但韩国的地位远远不如赵国,为何?赵国有十万赵军,韩国不过一两千韩卒。
“此事……”庄无地摇了摇头。
“如何?”张良急问。有芈芩这层关系、有楚王之前的允诺,楚军又马上兵临新郑,他想不出庄无地以什么理由拒绝自己。
看着目光复杂满脸希望的张良,庄无地终道:“今日齐人出塞与秦军决也。”
“啊!?”张良错愕,“齐人?齐人出塞与秦军…相决?”
“然。”幕府也是上午刚刚收到的讯报,三十万齐军出塞追赶十五万秦军,双方在平阴塞南五十里的济水东岸列阵。“齐人若败,我军当速速驰援齐国……”
“驰…援…齐…国…”一个字一个字,张良脸上再无血色。
“此乃楚之自救也。齐国若亡,穆陵关危矣。”庄无地也长叹了口气。他不再说话,心中只希望齐人的勇武能配得上他们内心的骄傲。
.
.
很倒霉的,光纤又挖断了。前一次修了两天,上周修了三天,这一次不知会是几天。这一卷就要结尾了,可思路老被打断!
第一百二十八章 短板
庄无地无语时,幕帐中熊荆也是无语。看着跪在身前的赵太后灵袂,他视若不见。
反间计不是赵国的反间计,反间计是部分赵人和知彼司联合上演的反间计迁到大梁的赵人有人亲秦,自然也有人亲楚。亲秦的赵人将赵妃的计划告与秦人,亲楚的赵人则将此事告之于知彼司,然后,将计就计中,上演了从郢都到襄城的一系列杀戮。
有些赵人是无辜的,毫不知情;有些赵人不但知情还有意推动赵妃的计划,他们和赵妃一样,不希望一个亲秦的女子成为楚国王后;最后一些赵人则在知彼司授意下,故意促成司马卯的行动。作为赵国太后,灵袂知情也好,不知情也好,都要对这件事负责。这也是她雪夜急行两百多里,从大梁北城赶来的原因。
熊荆不想见她,然后她就跪在幕府外不走。大军中还有数万赵卒,任由灵袂在幕府外跪着是不行的,然而谒见她熊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想让灵袂把赢南这个王后领回去,但在局势没有明朗前,他不能说这种话;他又不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名正言顺指责赵人一顿接着出妻,这种机会太难得了,所以他只能沉默。
“妾有罪,妾不该听信平原君之言,允彼等遣卒入郢都。妾有罪!妾有罪,请大王治罪……”左右史官全出去了,熊荆身边只有正长姜,一身衣的灵袂在地上苦苦哀求。
“大王军务繁忙,无暇处置此事,太后请回吧。”熊荆的长剑柱在地图上,对准的正是齐国平阴,他沉默,长姜代他答话。
“大王不治妾之罪,妾寝食难安,请大王治罪。”灵袂眼里只看着熊荆,她又跪行几步,纤手抓住了熊荆的皮靴。她记得,这个成婚未久的男子曾摸过她的臀股,若不是儿子突然冲进来,估计两人已滚到床榻上**了。
仗着以前的‘情分’,灵袂手先抓了皮靴,而后摸到了小腿上。熊荆正苦恼齐军出塞与王翦决战,被她一摸下意识‘咦’了一声,手中宝剑也刺了过去。好在他没忘记身前跪着的人是赵国太后,或也是想恐吓她让她不要妄动,剑尖距离灵袂的面门只有两寸。
如果换成别的女子,早就吓退了。灵袂深知男人嘴上反抗、身体却很诚实的秉性,她不但没被吓退,反而螓首前探,对着雪亮锋利的剑尖张开了檀口。她自然不是一口将剑尖吞进去,而是伸出小巧的、温暖冒热气的香舌,先是舔了舔剑尖,将冰冷的钜铁打湿,然后舌头在剑尖上缠绵吸吮,最后才将整个剑尖吞入唇中,缓缓地吞吐。
有些事,好孩子是不会懂的。长姜这种从小阉割未经人事的寺人以为灵袂舔吸剑尖是表示自己的臣服,但熊荆很清楚她舔吸的不是剑尖,舔吸的其实是……
他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栗,像是什么东西从沉睡中苏醒。灵袂感觉到了这种的苏醒,也看到他腹胯间的隆起。更加卖力的吸吮外,螓首还极力上扬仰视高处的熊荆,娇媚的目光中有哀求、有诱惑、有**,还夹杂微微的得意。
“啊。”长姜这个好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时,熊荆低喝了一声。几个月没碰女人的他很想挥退长姜,就在这大幕里将灵袂这个赵国太后彻底扒光,按在地上畅快的鞭挞,以男人的方式征服这个荡妇,可他心里又本能抗拒这种不道德的苟合,觉得自己不能做这样的事。
幕帐里的温度持续上升,就要达到鼎沸时,仰天闭目的他睁开眼睛。完全湿润的宝剑从灵袂红唇中抽了出来,剑刃架在她雪白的颈上。
“退下。”熊荆的声音很小,但极为坚决。
“大王…”灵袂形容一变,语气里带着些哀求,以为这是男人最后的反抗。
“退下!”宝剑力度大增,欧丑亲造的宝剑吹毛断发,它割开了灵袂细嫩的皮肤,血顺着剑刃流出。
血红刺目,再深的**遇上血都会清醒。熊荆终于恢复了正常,他道:“退下吧。此事寡人自会处置,你求也无用。”
“大王”就这样被男人拒绝、就这样被男人割伤,灵袂真的哭了,梨花带雨。
“退下!”熊荆大喝。这一声让灵袂浑身一震,她终于一边回头一边哭泣的退下。
“哎!”灵袂的谒见只是一个插曲,她还未出帐熊荆目光又落在了几上的地图上。齐军居然出塞与王翦决战,得知这个消息他还以为是自己或是哪里弄错了,可讯文上写的明明是齐军出塞追击秦军,两军阵于济水东岸。
不管齐人打着什么算盘、不管楚人承认不承认,齐国都是潜在的盟国。这片土地上任何未被秦国征服的邦国,都是楚人潜在的盟邦。可决定装水多少往往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齐国就是那块最短的木板,齐国决定着盟国这个水桶的命运。
熊荆直觉上感觉齐人会败,可又无法说清齐人为何会败。这是一场三十万人对十五万人会战,数量上齐军有绝对优势,秦军骑兵又全在李信麾下,战术上熊荆也好、大司马府也好,都找不出齐军失败的理由。
因此一些谋士认为这是件好事。齐军如果胜了,哪怕只是将王翦击退,对楚国也是利好;如果能斩杀数万秦军,那从此东线无忧,今后楚军将着力在北线和西线。北线复韩,再攻入函谷关,最好是夺下函谷关,如此北线日后的焦点会在大梁而不在洛阳;
西线则是散关。关中四塞,散关是其中之一。顺着汉水上游夺取散关,同时羌人攻拔陇西郡、北地郡,从西面包抄秦人,天下局势也就彻底定鼎了。
战略是可以这样的规划的,战略能不能实现,就得看齐秦之战的结果了。熊荆对此什么也做不了,唯有等待。低头看到宝剑上细细的血迹和剑尖上的口水,他没有再看地图,拿起一块绸布慢慢擦拭。
熊荆擦拭着自己的宝剑,千里外的卫缭也在擦剑。熊荆擦剑是收剑入鞘,他擦剑是准备一战。
会战一个时辰前便已开始,隔着数里,战场上的建鼓声、喊杀声依然震耳,三十万齐军和王翦十五万秦军正在鏖战。以多打少是秦军的惯例,但不是说秦军不能以少打多。只是在这样一场决定秦国命运的决战中使用如此少的兵力,实在是出于一种无奈。
不把重兵集中在李信手中,李信无法摆出与楚军决战的架势,也就无法吸引楚军。同时离间计成了要有足够的兵力歼敌,不成更要有足够的兵力挽回败势细究的话,唯才是用的秦国国尉府平均智商完全高于任人唯亲的楚国大司马府,战略上的布局秦国显然要更加灵活。
李信四十万卒,蒙恬要防止楚军顺陈仓道杀入关中,王翦手上能有的精卒就只剩下十五万。手中只有这点兵力,投入攻塞这个血窟窿当然不行,所以王翦才会产生‘可亦不可,皆在齐人’的决战思路。
决战思路是对的,可决战一定会赢吗?战场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面对兵力倍于自己的齐军,哪怕是大将军王翦,也不敢说一定能赢。唯一可确定的是:王翦败的次数不少,卫缭让赵政失望的次数也不少,决战真要败了,王翦也好、卫缭也好,都没有必要再回咸阳。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擦拭宝剑的卫缭缓缓唱起了一首卫歌。
珉是外来民的意思,蚩蚩是憨笑的样子。一个抱着布匹来换丝的男子不是真的来换丝,而是来与‘我’商量婚期。‘我’不是真的想延误婚期不想嫁,而是‘珉’没有良谋(娉礼也不丰厚),所以我嫁不了……
卫人唱卫歌,卫缭唱的卫歌是一位被始乱终弃的女子哀怨回忆与氓相识的最初。王敖在一旁静静听着,不知老师为何唱起这首卫歌。难道老师是在埋怨大王,后悔当年没有留在楚国吗?以楚国‘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的传统,老师这样的外人不可能得到重用啊。
卫缭歌,仿佛他就是那位遇人不淑的女子,不顾礼法嫁于男子却被男子抛弃。低低的歌声把鼓声和嘶喊隔绝了,仿佛数里外那场会战已是历史,与师徒两人毫无关联。
“报!”军报声还是把卫缭的歌打断,一名斥骑未到车驾跟前便高喊道:“禀国尉,我军败矣!我军败矣!”
“真败否?”左将军羌没有上阵。他听不懂卫缭唱的卫歌,只能听懂战鼓和厮杀。讯报一来,他比卫缭更急切。
“确也。”骑将指向身后。此时两军的喊杀声变了,不像刚才那样低沉杂乱,而变得整齐激扬。这种激扬又显得有些单调,这是三十万齐人的呐喊。齐军猛攻下,单薄的秦军军阵不出意外的阵崩,秦人迅速败退。秦军一无骑兵、二无援军,齐军一边呐喊一边狂追,
“杀!杀!”雪尘飞扬,刺耳的喊杀声中,大将军田故看着溃败的秦人忍不住笑起。出赛前他还忐忑不安,现在秦军阵溃而逃,自己胜了。
“传令:杀王翦者可封爵。”看着全线追击秦人的己方士卒,田故没有忘记上次攻入齐国残杀齐人的王翦,也没忘记是王翦下令撅先王陵墓焚烧死人。他要将王翦的首级砍下来送到临淄,祭奠先祖先君。
“大将军有令:杀王翦者可封爵。大将军有令:杀王翦者可封爵……”将令飞快传了出去,田故接过仆臣递来的清酒,未饮而倒祭在雪地上,这是告知黄泉下的田氏先祖,齐军胜了。
“父亲!父亲!”秦军败而未溃,王贲最关心不是战争的胜败,而是父亲的安危。一片杂乱里,中军旌旗虽然未倒,可也是左支右绌,撤退的并不快。此时身后的齐军已在大喊‘杀王翦者可封爵’,王贲闻之心急如焚。
“竖子!”带鞘的佩剑被王翦扔了出去,他指着王贲骂道:“你父未死,还不归阵!”
知命的王翦怕死,可有些时候他会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强令自己不怕死。现在是不怕死的时候,儿子不指挥右军撤退跑来关心自己,这在王翦看来是不分轻重。
“父亲……”王贲还想再喊,但他身旁裨将也出言相劝,戎车御手打马转向,带着他转回自己指挥的右军。
“竖子。”看着儿子的背影,王翦又骂了一句。等听闻齐人‘杀王翦’的喊声,慈和的目光再度凛冽,他看向军候王勒,喝问:“齐人……否?”
戎车颠簸,齐人喊杀声震天,王勒废了好大的劲才明白王翦问的是什么,他大声答道:“齐人皆来矣,后军亦是!”
决战之地四周是高高低低的丘陵,秦军身后,三十万齐军好似移动的森林,密密麻麻覆盖在白皑皑的积雪上。到底有多少齐人谁也说不清,王勒只能说后军也追出来了。
“善。”王翦点头,他就担心齐人不追来。
“齐人!!”亲卫之将王罗突然疾喊,已经控制战场的齐军骑兵正从右侧奔来。丘陵连绵不断,撤退中短兵的防护不可能没有漏洞,王翦转身看到奔来的齐人时,为首的骑将扬起了长弓。
太阳已经偏西,骑将的箭矢迎着阳光射来,戎车上的王翦很清晰的看见飞来的箭矢。车右正要举盾,站立不稳的他猛撞了车右一记,错之毫厘间,箭矢擦着盾缘射中了他,低头讶看间身躯晃了两晃,从戎车上倒了下去。
“大将军……”王罗惊喊。身为亲卫之将的他知道这一次不是诈死。
“大将军!”主将中箭摔下戎车,周围的短兵和秦卒目瞪口呆。射箭的齐军骑将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倒是他身侧的骑卒兴奋的欢呼胜起:“王翦已死!王翦已死……”
趁着周围的秦人目瞪口呆,一干人急急打马转身。秦人大将军已死,秦卒只会加速逃散,这样重要的讯报必要告之安平君。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何胜
“禀大将军,临淄来讯,请大将军万勿追击秦人。”齐军击破秦军阵列,战胜的讯报早早传至临淄,临淄的回信除了喜悦还有告诫,田宗最担心的就是大军追击。
“秦人败而不乱,退而旗展,惧有伏也。”田故有舍人,幕府也有谋士,秦军只是败退不是溃退,这点是怎么也瞒不了的,特别是此时齐军斥骑基本控制了战场。
“阵而不久,此乃败退,何惧?”田故并非没有担心,他只是想要王翦的头颅一用而已。“秦人有伏兵否?”他又看向军侯田鞔,他是军侯,负责战地四周的侦查。
“禀大将军,秦人仅十五万众,三十里内未有伏兵。”田鞔没有半点迟疑,斥骑三十里内确未见秦军伏兵。不要忘记这是主场作战,任何一个山坳斥骑都知道。
“秦人有骑军否?”田故再问,声音变得更加洪亮。
“禀大将军,秦人未有骑军。”田鞔再答。
“秦人有重骑否?”田故第三次发问。临淄城下秦军两千重骑大破齐军,以前秦军也曾以重骑击破过赵军。
“禀大将军,秦人未有重骑。”田鞔又答。
“秦人有火炮否?”田故第四次发问。
“禀大将军,以车辙观之,未见秦人军中有火炮。”田鞔继续相答,齐军吃过火炮的亏,对火炮的侦查可谓是不遗余力。
“既无伏兵,又无骑军,亦无重骑,更无火炮,王翦何胜?!”田故转头看向身边的舍人和谋士,诸人一时无言。秦军只有十五万人,十五万人不敌而退,前方无伏兵、无骑军、无重骑、无火炮,又能对齐军产生什么威胁。
“大将军,恐前方地形狭小,我军……”良久,一个舍人想到了什么,于是出声。
“禀大将军,十里之外再无山岭,俱是平地。”田鞔不是大意的人,但目前情况下追击秦人确实没有什么危险,他不能睁眼说瞎话,白白让王翦逃走。
“哼哼!”田故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哼了几声,便要命令停下的戎车继续向前。
“报!”大军大步往前,践踏冰雪的声音有节奏的响起。几匹斥骑背着大军疾奔而来,一里外就开始厉喊:“王……死!王……已死!王翦……”
逆着北风斥骑的声音并不真切,等斥骑奔到近前,诸人才听见斥骑喊的原来是‘王翦已死’,田故心中一紧,高声问道:“此确否?!何人斩杀王翦?”
“禀大将军,王翦确已中箭而死。”斥骑不是射箭的那几名骑卒氏名,但他亲眼看到王翦中箭。
“何人射之?”田鞔追问。
“是、是……”斥骑也说不出姓名,好在能说出过程。“乃我军骑将也。其冲至王翦近前,以长弓射之,王翦中箭后抚胸摔下戎车,秦人大惊。小人不敢虚言,此亲眼所见。”
王翦死不死不知道,但中箭摔下戎车是真的。田故忍不住大喊道:“善,大善!秦人将溃。传令全军,加疾也!”
秦军正处于败退中,王翦此时中箭,不死也是重伤。进攻可以不需要将率指挥,但撤退必须要有一个压得住阵的主将指挥,不然大军退着退着会自己发生混乱。王翦在最关键的时候中箭,失去指挥协调秦军的能力,这个时候不追击,什么时候追击?
齐军的军事传统曾经断代,但军事知识没有断代。田故的命令田洛和田戍还没有听完,仅仅听到王翦已死,便立即命令部下加速追击。王翦即使死了,王翦的尸首也还是秦军手中,这一战不是杀多少秦卒的问题,而是谁能斩下王翦这个齐人大敌首级的问题。
“父亲……”田故听闻王翦已死,王贲比田故更早得知父亲中箭,他又跑到中军幕府探望。
“竖、竖子…”箭射在王翦胸口,这是荆人钜铁府造的四棱破甲重箭,皮甲根本就挡不住。方士拔箭时的剧痛让王翦浑身冒汗,牙关抖动中他还是骂了儿子一句。
“大将军勿忧,我军已在列阵。”卫缭看着王翦连连摇头,他知道这是王翦故意的,故意中箭好让齐军加疾追击,但这实在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禀国尉、禀少将军,大将军伤势当无大碍,静养数月可愈也。”取出箭镞的汤药方士擦了把汗。王翦虽然中箭,但好在身上肉厚,距离也远,箭镞并未真正伤及要害。
“静养,老夫岂能静养?!”王翦挣扎要起来,旁人连忙把他按住。
“父亲!”王贲冲到前头,然而他被王翦一手打开。
“大将军何为?”卫缭不忍王翦带伤上阵,当然最担心的是怕王翦支撑不下去。
“我乃大王亲拜之将,我能何为?我必要、必要行那一言之命,大败、大败…齐…人。”王翦一字一句,在喘息中挣扎起身。他听到了帐外追来的齐人的欢呼,听到了戎车上的建鼓在激烈的敲响,甚至听到了秦军再次列阵的迟疑和恐慌。
一起身,被丝絮包裹的伤口再次流血,王贲疾喊道:“父亲!”
“披甲!”王翦只听到帐外的声音,没有听到儿子呼喊。左右不敢迟疑,连忙给他披上着衣皮甲,戴上皮胄。帷帐掀开后,帐外雪尘扑面而至,刚才战场的十里外,秦齐两军再次对阵。
“大将军……,是大将军!大将军!!”王翦一出帐,阵列中的秦卒就看见了,他们先是喜悦的惊喊,等王翦登上了戎车,这种喊叫变成了大将军万岁。
“传令全军将卒:大秦存亡,在此一战。大秦若亡,田爵何存?”王翦安然无恙的登车,这让阵列对面的齐军大讶。他的话很朴实,朴实到轻而易举进入每个士卒的内心。十五万秦军,十五万人即便没有爵位也有田宅。自己当初如何对关东列国的,关东列国便会如何对待自己。军令每传到一处,喊着大将军万岁的士卒便安静下来,手上的酋矛握得更加。
秦军败退十里,十里外再度列阵,斥骑很快就将这个消息告之田故,等他赶到时,秦军列阵已毕,反倒是齐军的阵列没有列完。十五万秦军是精卒,精卒败退也好,列阵也好,都有精卒的样子,齐军士卒来自各地,一军之内尚可齐整,三十个军加疾追击,哪怕仅仅追了十里,再列阵便有些东倒西歪了。
田故此时忽然有了一些慌张,他之前只关心秦军如何如何,实际上问题根本不在于秦军如何如何,而在于齐军本身如何如何。再跑下去,秦军不需要什么伏兵、什么骑军、什么重骑、什么火炮,齐军自己就会溃散,这正是精卒和普通士卒的差别。
“速速列阵!速速列阵……”与年初追击秦军的那次演习一样,齐军阵后的连长、旅长又在放声大喊。一年的时间不足以他们改掉年初的毛病。就在他们大喊时,秦军的‘伏兵’出现了:包括王翦乘坐的戎车,军阵后的戎车驶过士卒让开的通道,全部汇集列阵于阵前。
秦军百将以上便有戎车,这些戎车两马挽曳,军官立于其上,在阵后驰骋指挥大军作战。正常情况下,一个尉编有一百名百将、二十名五百主、十名二五百主、三名曲侯、两名左右校、一名都尉,加上军吏,戎车不少于一百五十辆。
十五个尉,戎车有两千两百五十辆。如今,这些戎车不再位于阵后,而是列于阵前。戎车在秦军宽约十五里的阵列前方摆出两条整齐的车阵,车右急急下车在轮轴两头安装两尺长的锋利车軎,北风吹拂,天空又飘雪,挽马还打起了响鼻。
秦军没有任何阴谋,秦军只是想要再来一场阵战,在这块平坦无比的原野上,用两千多辆戎车冲击齐军已经不再齐整的阵列。戎车冲击楚军是无用的,戎车疾跑中难以转弯,楚军只要让出通道,戎车就会人畜无害的穿阵而过,在秦军步卒奔至前,军阵又会合拢。
但对齐军、对一般军队、乃至对秦军自己,则是致命的。全民皆兵体制下,没有多少支军队可以在对阵中散开阵列然后又重新合拢。不是做不到春秋的军队、楚国王卒、魏国武卒、赵国黑衣全都能做到,而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成本。
行军中突然止步列阵,齐军没办法队列整齐;疾追十里再度阵战,齐军的阵列参差不齐;两千辆戎车冲来,齐军又怎能做到散开阵列避让戎车,并在秦卒攻来前合拢阵列?
看到秦军阵列散开,阵后戎车在阵前摆开阵势,田故瞬间石化。他从未想过等待自己的是一场几百年前的车战。右将军田洛比他更镇定一些,他大喊着铁藜蒺。将铁藜蒺撒在阵前可以阻止戎车冲阵,然而秦军大败、王翦已死,疾追中辎重早落在重重丘陵之后,现在到哪里去找铁藜蒺?!
“盾!盾!”没有铁藜蒺,田洛只好大喊盾牌。他要士卒把盾牌扔在阵前。
“无怪此处如此平坦。”车战需要平整的地形,左将军田戍此时注意到脚下这片土地出人意料的平整。他不知道的是,十数天前,数万秦军将这块长四、五里、宽二十里的原野平整了数遍,为的正是今日这场车战。
一切都太晚了!田戍的喃喃中,看到军阵两侧打出的应旗,王翦大手扬了起来。知其心意的腹心刘池摇响了鼙鼓,鼙鼓一响,建鼓即响。此时建鼓不再插在戎车之上,而是卸下来插在阵后。
“驾!”王翦插着羽旌的戎车第一个冲出车阵,冲向对面的齐军,奔驰中,车轮两侧锋利的车軎切割着空气,发出呜呜的破风之声。
大将军第一个冲锋,第一排戎车当即紧跟。千辆戎车的驰奔下,雪尘弥散,大地开始震颤。王翦驶出不到二十步,他身后列于第二排戎车的左将军羌也低喝一句,御手一拉缰绳,鞭策着挽马也冲了出去,左右的戎车紧跟羌,追着身前的同袍疾驰。
“杀!”这一次秦军屯长不再列于军阵之后,他们大喊着,跟着戎车往前大奔。阵列里的士卒也高声嘶喊,举着酋矛前冲。
戎车冲破敌军阵列,步卒必要迅速跟进,趁乱杀敌。阵中士卒冲锋,阵后击鼓的鼓人、钲人也不再敲鼓不再等待,抓起一柄短戈也往前冲去。
士卒素来敬畏王翦,大将军既然说了大秦存亡在此一战,那这一战怎么能打败呢?打败了大家没了田爵,要去做齐国人的奴隶吗?还是任由荆国人斩去左脚?现在连大将军都驾车陷阵,自己难道要坐在这里等着齐国人来俘虏吗?
没有后军,没有任何人留在阵后,连幕府里的谋士奴仆也跟着冲锋杀敌,只因成败在此一战。
雪尘飞扬、战车疾奔,感觉到地面越来越颤的田故看着王翦驾车冲来,车驾还未进入射程,他便揪着心大喊一句:“射!”
‘砰砰……’弓弦之声连绵不绝,箭矢暴雨一样泼了出去。因为对准的都是王翦,很多箭矢还未射中戎车便互相撞在了一起,然而更多箭矢射在戎车前的橹盾上,一些则射在挽马的皮甲上。因为距离太远,即便有北风吹拂,这些箭矢也未能穿透挽马身上的皮甲。
箭一射出,田故就知道自己下令早了,可没关系,他依然能射杀王翦。只要王翦死了,也许秦军就败了。看着越来越近的戎车,他再度大喊道:“射!”
箭雨再起,四棱重箭穿透皮甲,挽马刺痛下嘶声悲鸣,一匹跌倒,另一匹连带着跌倒。奔驰中的戎车随即撞在马上,前冲之势未歇的车尾飞起,在空中抡出一个半圆,‘轰’的一声倒扣在地面上。瞪着眼睛的田故大松口气,疾喊道:“王翦已死!王翦已死!传令……”
田故想用王翦之死来提升士气、打击秦军,可传令再怎么快速也没办法达到这个目的。王翦的戎车在阵前倒扣,其余一千多辆戎车并没有那么多弓弩手攒射,超过一半的戎车冲进齐军密集的阵列,将齐军的阵列冲垮。
这边齐军还在哀鸣惨叫,第二排戎车再至。借着第一排戎车撞出的空隙,更多戎车猛冲入齐军破碎的阵列。这一次戎车没有停止或者倾覆,它们驰过散乱的阵列,长达两尺的锋利车軎割草机一般将齐卒的双腿削断,只留下两条血肉混成的车迹。
“杀!”戎车只是将齐军的阵列冲开切碎,真正杀敌还要靠步卒。跟着戎车奔跑的秦卒正疾冲而来,此时齐军根本没办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怒杀进来,将最后一点阵列冲散。当满身是血的秦卒斩下同袍的头颅,用头颅上的发辫为绳栓在腰上时,剩余的齐卒胆战之余返身而逃。
意志不坚的军队,一旦有人奔逃没有及时制止,就有更多人跟着逃跑。戎车冲击下,阵后已无人阻止逃卒,厮杀中越来越多齐卒溃逃。须臾,夕阳照耀的丘陵中,漫山遍野都是奔逃的齐卒。
“败了,我军败了。”前半个时辰还是意气风发的追击,仅仅半个时辰过去,局势便已逆转。心如死灰田故越想越恨,抽出剑就想伏剑。
“大将军!大将军不可!”车右田除急忙拦住。
“我军已败,我有何颜面再见大王。”三十万齐军被秦军彻底击溃,丢盔弃甲全在逃命,想到三十万人可能全军皆墨,田故又想自刎。
“大将军误矣!”田除又把田故拦住。“我军虽败,然齐国尚存,大将军不为己计,亦当为齐国计。若平阴塞有失,齐国亡矣!”
平阴塞三字终让田故重新燃起一丝希望。他虽然率军而出,但塞内还留下万余士卒驻守。齐军败了,但只要能在平阴塞收拢溃兵,未必不能拦住王翦。而只要拦住了王翦,哪怕只拦他一个月半个月,等到楚赵的援军赶到齐国,齐国也就无忧了。
“平阴塞!速去平阴塞!”本想一死的田故精神一震,恨不得立即赶到平阴塞。
“平、平阴塞……”尸首横陈的战场上,被人从车厢里抬入幕府医治的王翦苏醒后也虚弱的喊着平阴塞。他的情况不算太坏,只是右腿倒扣时被车厢砸断。
“大将军勿忧,全军皆已依计而行。”卫缭知道王翦的担忧,他如此安慰。可等到了幕府,他也问起了王贲。天色已暮,秦军追杀齐人的喊杀声早就听不到了,战场上只有呼啸的北风。
“未知也。小人以为此计当成。”刘池看着卫缭摇了摇头,秦军骑兵早就派出去了,战场上全是齐人的骑卒。没有足够的斥骑,秦军即便战胜了,也不知道全部战况。现在能做的事,只是等待。
“唉。”卫缭也知道这个里道理,他毕竟是国尉,仅仅犹豫片刻,便喊来人传令道:“我军此战大胜,辎重粮秣见此令后速行,以攻临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