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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章 拔营

    夜幕下的平阴塞燎火点点,星光之下白雪覆盖的巍峨塞城好似硕大的龙首。龙首枕在冰封的济水北岸,龙身则顺着起起伏伏的山势,蜿蜒绵亘在泰山山脉中不断往东,串起齐楚间的要隘穆陵关后,这条长达一千两百里的蛟龙终于入海。

    三十万人驻守塞城,但如今塞城内空空荡荡,留守于此的五乡之帅田丰从下午起就收不到前方的讯报,好在最后收到的消息是秦军大败、齐军逐之,这种消息很让人安心。想想也是,秦军只有十五万人,己方为了集中兵力三十万大军尽出,两个齐卒打一个秦卒,怎么会输?

    城令府内竽声不断,这是塞内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府外北风呼啸,士卒柱矛立于各处,警戒的看着四处,尤其是警戒塞城之下。他们依稀间能听到斥骑的马蹄声,乃至骑士的呼喊,可当士卒探出头去听时,这些声音全都不见了,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杀!”塞墙上的齐卒探出头时,大堑南岸是几句极有克制的喝。倒地不起齐军斥候还未惊呼,满是鲜血的铁剑便狠狠的刺下,将他们刺死。

    轻微不可察觉的闷哼之后,两名斥骑被拔去衣甲,随后尸体被扔到堤下秦军力卒并未将整条大堑填平,只是填出了数道二三十步宽的土堤,堤下全是力夫输卒冻得发白的尸首。

    “禀都尉,齐人愈多也。”齐军战败后,派往平阴塞告急的斥骑便络绎不绝,可这些斥骑全被阻拦了。军候田鞔的讯报没错,秦军确实没有骑兵,但后方六十里的平阴塞下有秦军骑兵。这支骑兵之一部就是前几天在临淄城下大破齐军的那支畴骑。

    “李必何在?”浓浓的关中秦音,老迈中带着些雄壮。

    “小人在!”黑暗中一个年轻的声音相答。

    “率一将之骑前出三十里侦敌,接应少将军。”命令并不复杂,只是接应。

    “小人敬受命。”秦军编制与楚军相同又有所不同。一将之骑为两百骑,略多于楚国骑兵的一个旅。只是有两百骑,黑夜里寻找王贲也非常困难,故而骑将李必受命后没有马上走。下令的骑都尉明白他的意思,补充道:“举火追击者即是少将军。”

    听闻这句,李必才揖礼离去,率领麾下两百骑往南奔去。齐军溃兵越来烈多,李必的两百骑不是去杀敌的,下令的骑都尉故而又道:“骆甲、王翳何在?”

    “末将在!”

    “率汝等两千骑于十里外阻截齐人,勿使齐人靠近……”畴骑两千,但在平阴塞外截杀齐人的秦骑不止两千。骑都尉命令还未下达完毕,数里外便听见马奔之声。二十多名齐军斥骑不知怎么突破了秦骑的封锁,喊着急报飞驰而来。诸人集结之地是一片背风的洼地,衬着星空,奔驰在山岭上的齐人异常显眼。

    冲过洼地北端的山岭便能看到大堑,大堑对岸就是平阴塞,就在诸将担心齐人要逃到平阴塞下时,一道并不响亮的军令声响起:“射!”

    ‘呼……’无数弩机声响起,未在决战中显身的蹶张弩部队也出现在平阴塞外。随着弩将的军令,数不清的弩箭飞起,星空突然间一暗,而后再度明亮。

    “射!”第一轮齐射完毕,待弩卒装好箭矢,弩将再度下令。星空又是突然一暗,身处洼地的骆甲等人看到满是箭矢的齐军斥骑最后全部倒下。

    “末将敬受命。”奉命的两人不再迟疑,速速揖礼而去。

    “平阴无讯也!”齐军败退,从败退起令骑就不断派往平阴,然而奇怪的是令骑斥骑有去无回。临到黄昏时分,军候田鞔忍不住向田故说起此事,他无法保证前方的安全。

    “无讯?”田戍不解。齐军列阵而战,中军、左军的位置靠近官道,因此很快就逃了出来,右军靠近济水一侧,阵后是连绵的丘陵,右将军田洛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无讯也!”田鞔语气中有一种无奈。他刚才一次性派出三百名斥骑,依旧没有回音。

    “秦人追至何处?”前方不确定,田戍问起了身后的追兵。

    “尚有十里。”田鞔痛苦道。齐军溃散,但秦军沿着官道追击,占要据了官道,秦军便能赶在齐卒前面追至平阴塞下。齐军虽然想在官道上拦截秦军,但此时齐军已失去了建制,只顾逃命的士卒不再听从将率的命令,阻截还未开始,听闻秦人追来的喊声,齐卒就溃散了。

    “距平阴塞尚有几里?”这次不是田戍问话,而是田故。

    “不及二十里。”田鞔道:“下臣以为秦军有伏也……”

    “当死在平阴塞下。”田故已不计较生死,他只担心平阴塞无防,被秦人趁虚而入。他这样的态度让诸将无语,眼下跟着幕府撤退的齐卒不及万人,这万人一半以上还是散卒。散卒犹如惊弓之鸟,一看到、一听到秦军追来便会旧伤迸发。如果秦军真在塞下设伏,那己方赶赴平阴塞那是自投罗网。

    “大将军,若秦人设伏于……”田戍的戎车上前,他深深的向田故揖告,没想到田故丝毫没有听话的意思。他的戎车未作停顿,人也没说话。见此田戍只能加速将他拦下,“大将军!我军虽败,然秦人不拔平阴塞,亦不可亡我齐国。”

    “大河济水冰封,秦军大可绕过平阴直趋临淄,临淄守军不过万余。”奔逃四十里,戎车上被北风吹了四十里,田故完全清醒了。只要济水冰封,平阴并非不能绕过去。塞内一两万大军即便死守,在秦军留军牵制的情况下也无法出塞一战。

    明白这一点的田故死志复燃,他此时只想早些死去。看着田故毫不迟疑的北去,田戍与田鞔不知道是跟上还是不跟上。跟上,与田故一同赴死;不跟上,自己又能往何处去?一切的一切全在出塞,不出塞就不会阵战,不阵战就不会追击,不追击就不会溃败……,两人悔不当初,然而悔恨无用,三十万大军一战而没,齐国靠自己的力量再也挡不住秦人。

    浑浑噩噩中,十里转眼即至。未及十里时,两军骑兵便开始正面交锋,田鞔渐渐明白拦在平阴塞前的秦骑是深入临淄的那支骑兵。齐骑驰骋了一天,马力早就用尽,秦骑却以逸待劳,数量上也不逊于自己。田鞔赶到时,己方骑兵已被杀败,无数秦骑拦住了官道,为首一人的坐骑高出旁骑一尺,那显然是一匹龙马。

    “本将乃大秦骑都尉……”秦军骑都尉本想劝降,为首的田故根本不想听秦人劝降。骑都尉话还未完,他便拔剑大喊道:“攻!”

    “攻!”安平城有私卒,这些私卒全跟着田故,向秦军猛冲。

    站在小丘上的田戍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发出冲锋的命令,他很快听到了秦人的爆喝,一丛一丛的箭矢从昏暗处中飞出,而后又密集落下,齐卒中箭的惊叫声不断,但他们仍然跟着田故的戎车前冲,直到那辆疾冲的戎车也被箭矢淹没。

    “此时不死,又待何时?”绝望会传染,田鞔看着那些中箭倒地的同袍说了一声,随即策马冲下小丘,攻向正从高处冲下平地砍杀齐卒的秦军骑兵。

    冲下去肯定会死,不冲下去与临阵脱逃无异。左将军田戍叹息了一声,他的声音似乎发自肺腑,对阵身后的亲卫喊道:“进!进!”

    “杀!”有些士卒跟着冲了下去,有些士卒则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奔向东面更加昏暗的山岭,只有从这个方向越过长城才能逃回齐国。

    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白天。楚军幕府中,熊荆一夜未睡,他希望能早一刻等到平阴的消息。平阴若胜,大军前进三十里拔下新郑,韩国复国。等到明年春天疏通颍水和汝水,粮秣可直接从淮水运来,接下来便是进军洛阳和函谷关了。虽然硫磺紧缺,但熊荆不在意用光所有火药拔下函谷关。

    可若是平阴败了,那大军就要回军方城,分兵齐国了。这样的话,东线最少要抽调走十个师驻防。不算那些还未练成又在此战大溃的新编师,三十二个半楚军师一旦抽调十个师前往穆陵关,便只剩下二十二个半师。

    汉中要驻防,商淤要驻防,方城要驻防,大梁要驻防,可以机动的赵军只剩下五万人,加上这五万赵军,加上诸越部落的士卒,真正能够机动的兵力不会超过十万。

    去年到现在,基本是楚军在掌握战略主动。但掌握战略主动的关键是能够集结足够兵力,发起敌人不得不招架的攻势。秦军有备的情况下,十万人是很难发起这样攻势的,不能发起这样的攻势那战略主动权便会落在秦军手中。

    这种后果极度可怕,因为两千余里防线上,秦军可以集结兵力攻击任何一处,楚军则疲于奔命。也许等不到新编师旅,等不到巴人、羌人士卒训练成军,秦军就会杀入方城、拔下大梁、攻破穆陵关。

    “启禀大王,”不是庄无地一个人,是好几个人一起进入了熊荆的寝帐。这样的阵势让熊荆的心猛然一沉。他看向庄无地,又看向彭宗、狐婴、东野固、斗于雉、司马尚、成通,每一张脸都没有笑容。

    “齐人败了?”勉强笑了笑,熊荆不等庄无地禀告便先问了一声。

    “齐王请大王速救临淄,亦愿将兵权交予大王。”齐人并没有在飞讯上多言,而是紧急求救。仓促中齐人并未忘记熊荆出兵的条件:兵权。

    “齐人败否?”兵权有兵的时候重要,如果齐军全军覆灭,那兵权还有什么价值。

    “臣以为……”庄无地不好判断,他猜到齐军应该是败了,但不知损失有多严重。

    “臣知齐人之性也。”东野固插言道,他自诩了解齐人。“齐人将兵权予大王,只因齐军大败,国内无兵也。”

    “禀大王,”东野固没有说完,淖信也闯入了熊荆的寝帐,他手里拿的是知彼司的消息。“齐军大败,平阴塞已为秦人所拔。”

    “平阴塞被拔?”齐军败了归齐军败了,怎么平阴塞也丢了呢,诸将不可置信的看着淖信手中的讯文,熊荆看完讯文就把他它给斗于雉,斗于雉又转给司马尚。

    “齐国再无可战之卒,必亡矣。”司马尚看完上面的文字连连摇头。

    “我军可否与李信再战否?”被隐瞒的感觉不好受,可庄无地很希望自己再次被大王和赵人欺瞒,只要这种欺瞒能促成楚秦两军再次会战。

    “这……”庄无地完全是异想天开,诸将也知道他是关心太切。

    “李信已是漏网之鱼,避我不及,岂会再与我战。”设计反间计的狐婴出声道。齐军尽墨,如果能消灭李信四十万人,也许可以扳回一局,可李信怎么可能再上当?李信早就逃之夭夭了。

    “多说无益,拔营吧。”齐人说什么可以不信,知彼司的讯报熊荆不得不信。既然齐军尽墨平阴塞失守,王翦下一步便是攻拔临淄,楚军必须迅速后撤,最少要守住潍水以东。

    熊荆下令拔营,诸将犹自发怔。牺牲了两、三万士卒,马上就要拔下新郑再复韩国,却要在距离新郑三十里的地方拔营回身,实在让人不甘。

    “齐人防民甚于防秦,将卒同为一阵,然彼此异心,何败王翦?”对齐国熊荆给予了足够的耐心,可惜所有努力都是白费的,很自然会是现在这种结局。熊荆感叹了一句,然而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他收回思绪,再度下令道:“传令全军:拔营,目标襄城。”

    “臣敬受命。臣敬受命!臣敬受命……”熊荆的注视下,一个个将率奉命。片刻,拔营的军令传遍全军,已经整理好行囊的大军依照行军谋士的计划前队变后队,返身开往襄城。

    大军撤退中,官道上坐上另一辆轺车的张良用便扇遮住了自己的脸。他跟随大军南返,经过人群时,有人正对着一些韩人说话:“张公子言,王后乃楚王之姊,太子乃楚王之犹子,我韩国将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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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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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纤继续保持断裂状态,估计要明年才能修复了。下午看见电信的人,他说最快要四五天(还不断摇头,说这很难,因为要等zf的命令,电信自己不能乱拉乱扯,要统一部署架设),依照不可抗力,电信没有任何责任。也不能退掉光纤,因为是9月新办,只有两年用户才可退。

第一章 单于

    从地中海南岸的亚历山大里亚出发,横穿地中海与黑海,接着翻越高加索山脉又再横穿里海,逆着阿姆河在冬季前抵达巴克特里亚首都巴克特拉。等到来年初夏,越过锡尔河进入可能遇见萨咯人的草原一路往东,最多三个月就能行至阴山北麓,那里,便是大秦最北方的边境。

    来回四万多里的路程,商人走完这段路程大约需要三年,蒙毅由埃及海军护送到黑海东岸,又在巴克特里亚王国协助下,两年时间即可往返

    楚国战船封锁波斯湾,侵占香料产地,这种行为立即惹怒了几个大国:印度使臣阿那周在郢都正朝坦言相告,如果楚国战船继续封锁波斯湾,阻止印度与塞琉古之间贸易,印度将不再与楚国贸易,驱逐楚国使臣和商人;

    塞琉古帝国的真正掌权者、首席大臣赫米阿斯(hermeias)则宣布要严惩野蛮的楚尼人,并要求与塞琉古交好的所有盟邦禁止与楚尼人买卖,否则他们将被塞琉古视作敌国;

    而与塞琉古交恶的埃及也愤怒楚国侵占香料产地、妄图控制香料贸易的野蛮行为,托勒密三世声称将与塞琉古一同封锁楚国人的香料,并计划联合出兵,夺回阿拉伯半岛南端的香料产地。

    有人愤怒则有人喜悦,最高兴的莫过于希腊人和迦太基人。香料不是来自亚洲就是来自非洲,来自亚洲被塞琉古人垄断,来自非洲则被托勒密垄断。楚国人如果真能突破两国的封锁,将香料运到地中海沿岸,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们的要求很少,只有一条,楚国的香料要像楚国的纸张一样,不能太贵。

    香料是已知世界的重要商品,如同远古时代的盐、锡以及两千年后的产业链,重要商品的贸易变化往往是战争的根源。楚国做的不仅仅是改变香料的贸易路径,同时也改变世界贸易的路径。一如大航海兴起后西域、中亚、波斯商道的衰落,一旦亚欧大陆最东方与亚欧大陆最西方通过海路相连,整个已知世界、未知世界都会发生剧烈而深远的变化。

    海权再度兴起,陆权再度跌落。丝绸之路上无数邦国如果不能自持,失去贸易后将逐个逐个消亡;数万年前独木舟时代便存在、如今荒芜的找不到太多痕迹的海港和城邦将再度繁荣。

    面对这样的变化,战船基本只能沿岸航行的埃及、塞琉古、印度无法在海上阻止楚人,他们只能派遣大军在大陆上阻止,或者根据亚里士多德四世曾经预见性的提议,消灭所有这一切的源头:楚国本身。

    从大秦到埃及,又从埃及返回大秦。副使蒙毅最深切的感受便是各国都乐于与大秦交善,同时各国都仇恨荆国,因为荆人夺走了他们的香料。为此,埃及人派出了炼金术士和造舟工匠,塞琉古人提供了镰刀战车,巴克特里亚除了赠送一批索格底亚那马,还派遣一支数百人骑兵,保护他和甘罗从原路返回大秦。

    草原的夏季绿草如茵、一碧千里,天空也蓝得出奇,白云飘悬其上,蓝与绿之间犹如是人间仙境。只是看上去很美的东西身临其境便不是那么美了。草原夏季蚊虫众多,天气也很怪异。中午时分无比炎热,夜半却是奇寒,大风一起,六、七月飞雪冰雹也是常事。

    最可怕的还是迷路,草原如同大海,没有标识,辨识方向只能靠日月星辰,若非有粟特向导,一行人恐怕早就迷失在无边无际的草海。

    虽然有这么多苦难,但相比于穿越炎热的沙海,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一日可行进三舍,最多三个月时间使团便能赶到九原郡。身负重任的甘罗与蒙毅对此不但毫无怨言,反而越走越高兴,因为越往东就离大秦越近。

    酷热无比的中午,人马躲进一片云阴下后,粟特人让整个使团原地休息。这种休息只是少数人的休息,奴仆们要放马吃草同时给马喂水,只有贵人们和大夏骑士才能休息。

    “距秦山还有几日?”奴仆打水后燃起了马粪,这是要烧水烹茶。正使甘罗坐在云阴下也不断抹汗,反倒是身负甲胄的蒙毅任由汗水在身上流淌。

    甘罗这是在问向导,一个头戴尖帽笑容可掬的粟特商贾,他所说的秦山就是阴山。归心似箭,每次看到向导他都会问这个问题。

    “禀使臣:向导言,至秦山尚有半月。”通事也是通秦语的粟特人,也是商贾。

    “半月啊。”甘罗淡淡的道,目光望向东方。云阴外的草原格外明媚,草丛里还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远远看去,这些小花就像是渭水中的波光,在阳光下不断闪耀。他想咸阳了。

    “子罟兄若是劳顿,我等大可缓行……”蒙毅是武将,甘罗是文臣。每日前行三舍之地,蒙毅担心他身体扛不住。

    “便是劳顿,又岂能缓行?”说话的甘罗不自觉回头看向此行的客人和那些高大的索格底亚那公马。埃及人为了保持清洁,常常剃成光头。草原上太阳毒辣,这些光头埃及人不得不戴上帽子,此时云朵挡住了阳光,他们将帽子摘下来扇风。

    光着头、穿着越人贯头衣的埃及炼金术士和工匠最为重要,大夏国王赠送的三十匹龙马种马第二重要,条支皇帝赠送的镰刀车軎第三重要。第一、第二、第三只是相对的,他们任何一件抵达咸阳都将成为国宝。

    “下臣只是忧心……”甘罗知道此行的价值,蒙毅自然也知道。

    “不必忧心。”甘罗年不及三十,旅途的艰难让他看上去最少老了最少二十岁。“蒙将军要忧心的乃是胡人,离秦山越近,我便越是忧心。”

    前往大夏两人走的就是草原,河南地是驱逐胡戎后开辟的新地。秦军护送两人翻越秦山后走了三百里后才折返九原郡。如今返回,距离秦山还有十几天的路程,眼下只有大夏骑兵护送、没有秦军接应,甘罗难免有些担心。

    “下臣已遣人急赴九原,一旦九原得讯,郡尉必将率军相迎,子罟兄勿忧。”十多天的路程,距离秦山最少还有千里,蒙毅未雨绸缪让甘罗点头嘉许。有蒙毅在,他这个正使省了不少事。

    “善。”甘罗答应了一声,然而竖笛恰在此时响起,大夏骑兵听闻笛音立即上马。

    “胡人!”蒙毅浑身剧震。没有在阴山以北,在距阴山一千里外的地方,毫无征兆的出现了胡人。他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是自己派往九原郡的人被胡人截获了?可那胡人又怎么认识秦国文字?信笺上写的可是秦字啊!

    胡人起初远远的只是一个黑点,走近了慢慢变大,人马越来越多。随行的大夏骑士有了些惊慌,他们大喊‘萨咯人、萨咯人’,准备列队作战。奴仆们更加仓皇,好在粟特人有遭遇草原部落的经历,指挥众人收拢的同时,礼物也准备好了。如果来的是游牧部落,依草原上的规矩送上礼物,说不定晚上还有胡人女子侍寝。

    胡人越来越近,有数千人不止。视力不好的甘罗也看到了他们的旗帜,为首的旗面上画着一支黑色大雕。这不是什么迁徙的草原部落,这是大群大群的胡人骑兵。

    “阿胡拉马兹达保佑您……”粟特人上前送礼,草原上的微风将他的声音传在过来,甘罗只听到最前面问候的一句。黑雕旗下,一个被发浓须的胡人骑在龙马上,他穿着左衽短衣,胸前挂着金光闪闪的配饰,他的下裳(也许是裤子)则由腰带扎着,上面挂着满满的箭囊。

    他似乎是在大声指责粟特人,粟特人闻声如同对大夏白狄人那样匍匐,不敢多言,直到胡人训斥完了,他才匆匆起身,行礼后如蒙大赦的奔回来。

    “头曼单于要我们……”粟特人大汗淋漓,奔回来脸色仍然惨白。

    “是匈奴!”蒙毅听闻头曼之名便握紧了剑,可看到已经半包围自己的匈奴骑兵,手又不得不松开。他知道,如果此时交战,己方无一人能返回大秦。

    “……要我们交出马种,还要检查我们的货物。”粟特人不知蒙毅喊了什么,他刚刚被头曼单于一顿训斥。粟特人往返草原,遇见部落送上礼物便可得平安,有时粟特人也与草原部落买卖,收购他们手上的丝绸、黄金以及珍贵的皮毛,这种默契起于何时,已不可考证。

    本着自古以来的习惯,草原部落很少为难粟特人,然而秦人是草原部落的敌人,粟特人带着秦人途径草原,这就逾越了双方一直遵守的习惯。这一次头曼单于看在天主的份上可以饶恕,但下一次绝不饶恕。并且,秦人可以不杀,秦人货物要没收。

    战战兢兢的粟特人把这一切解释完,甘罗和蒙毅的脸也白了。马种非常显眼,马种肯定会被匈奴人掠去,镰刀车軎也许可以瞒过。

    “若之何?”蒙毅的手握在了剑柄上,说话时眼睛四顾,盘算着逃生的几率。

    “敌众而我寡,万不可妄动。”甘罗连忙将他的手按住。“只是龙马。”说话时他又看了光着头的埃及工匠一眼,重复道:“只是龙马。”

    “这是何物?”粟特人还未答复,那面黑雕旗便从远处飘了过来,为首一人虽是胡人装扮,开口却是夏音。蒙毅定睛看去,看到他马背皮囊里的钜甲,这是名赵人。

    “此乃、此乃……”马背上驮的是镰刀车軎,押运的甲士也吃惊胡人能说夏语。

    “速速卸下!”赵人大喝。胡人不懂车战,赵人又怎么会不懂车战?

    “此物卸下。”更多人的胡骑围了上来,一些人甚至拔出了钜刃。担心生事的粟特人急急冲过来,让随行的仆臣将百余套镰刀车軎全部卸下。

    “哼!”赵人似乎巴不得双方动武,奈何粟特人打圆场,而头曼正在看那些龙马。

    “这又是何物?”陆离制成的蒸发皿被羊皮妥善包裹着,驮在马背上。还未打开,炼金术士就上前阻拦,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埃及语。

    ‘啪!’马鞭狠狠抽在炼金术士脸上,粟特人又跑来解围。这时羊皮掀开了,陆离器皿在阳光的照耀下晶玉透亮,连正在看龙马的头曼也被这些器皿吸引。

    “这是白狄人。”粟特人知道炼金术士的来历,拉出其中一个白人,想说他们不是秦人。

    “此乃秦人!”赵人指着其余炼金术士黄色的皮肤,怒视粟特人。待头曼上前,他嘴里又吐出一段胡语。白人可能是月氏人,头曼不敢让他们交出胯下的坐骑,也不搜查他们。黄种人就不一样,头曼一点头,连同那些造舟工匠,凡是黄种人全被带走。

    这一次甘罗真的急了,他大叫道:“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没有人离他,那些埃及人虽然想反抗,马鞭和钜刃很快让他们顺从。等匈奴人打马而去,粟特人才道:“那赵人告之头曼,说他们是造陆离镜的工匠……”

    “陆离镜?”甘罗瘫倒在地,这哪里是造陆离镜的工匠,这是造巫药和战舟的工匠啊。

    “下臣必当夺回。”工匠蒙毅全都认识,看着剩下的那几个白狄工匠,他的手又握在了剑上。

    “夺回?如何夺回?”甘罗心凉透了,然而他并没有失去理智。“你若夺回,我等如何返秦?!”

    “若不夺回,我等数万里……”两年时间,四万余里路程,其中的艰辛难以言表。蒙毅的剑拔出一半,但左手紧抓在剑刃上,左与右的搏斗中,他的左手鲜血淋漓,最终,剑归了鞘。

    “请单于杀了秦人,我赵敖……。”粟特人会经过草原哪些地方,草原部落一清二楚。数十里外的单于行帐,甘罗蒙毅恨之入骨的赵人跪下向头曼请命。

    “不可。”陆离器皿摆在大帐正中,一干人对此爱不释手。“言而不行,天主降罚。我等既与粟特人有约,单于又言留下货物便不杀秦人,岂能悔之?”

第二章 三思

    三年前,趁着大搜荆王,秦人不但夺走了河南地,还占据了阴山。于秦国而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对胡戎匈奴而言,河南地与阴山自古就是游牧之地,秦人毫无理由扩地千里,将势力渗透到阴山以北,自然成了所有部落的死敌。

    只是这些年长城以南天大异,草原同样是天大异。河流枯竭、草原萎缩,而东面有东胡,东胡占据了后世的锡林郭勒盟草原和呼伦贝尔大草原长城以内有军事地理,草原上同样如此。但凡哪个部族控制了呼伦贝尔大草原,哪个部族就会在草原上崛起;

    其西又有月氏,月氏人占据着天山北面的伊犁草原。伊犁草原与呼伦贝尔类似,只要哪个部族占领了伊犁草原,哪个部族就能得以壮大进而控制天山南北。

    困居漠北苦寒之地的匈奴日子并不好过,虽然诸人皆痛恨秦国(也不太喜欢赵国),但秦人不杀就是不杀。没有粟特商贾,部落的生计会更加艰难。匈奴不仅仅是匈奴本身,匈奴还包括阿尔泰山以西的粟特商贾。比农耕文明更难维系帝国统治的匈奴帝国一旦断绝了贸易,内部就会发生内讧。善待商贾与妻妾侍寝一样,是草原部落生存的根本。

    实利如此,信仰也是如此。匈奴的祭祀不比中原少,祭祀对象除了祖先,还有天地与鬼神。单于既然已对粟特人允诺,食言天主必会降罚。赵敖对秦人恨之入骨,可他此时请命,头曼根本没有说话,只有相封兰漠出言相阻。

    赵国已亡,没有南迁的赵人不少出塞避于草原,并请求单于收留。秉承着‘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的部落传统,大多数部落并不想收留赵人,但也有人建议收留赵人,头曼的相封兰漠便是其中之一,在其余人的笑声里,他将赵敖拉出大帐,请到自己帐内。

    “秦人通昆仑以西,若得极西之工匠…,与我大害也。”赵国控制着丝绸之路东端,赵敖又居于雁门郡,自然知道极西代表着什么,这便是他要把那群埃及工匠说成是秦人的原因。

    “工匠、龙马、车軎皆已拦下,将军还有何忧?”兰漠披发,但与头曼和那帮骑将不同,他穿一件中原大夫常见的玄衣,腰带上是一枚显眼的金印。这是相印,他是头曼的相邦。他还能说其他胡人不懂的雅言。

    “可白狄人……”黄皮肤的埃及工匠拦下了,白皮肤的希腊工匠没有拦下。

    “白狄人或是月氏之人,不可。”白狄人昆仑以西的萨咯人敢杀,匈奴不敢杀。“且彼等只是陆离工匠,陆离与国何用?”

    几年前开始,陆离就不是什么稀罕物品了。陆离镜再好,有一些也就够了。单于是看在赵敖的面子上将那些‘秦人’工匠暂时扣押,而不是要杀了他们。

    兰漠觉得那些工匠并大无用,赵敖也说不清那些工匠到底何用,他只是对极西之地敏感而已。他思索间兰漠已让仆臣倒酒,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今日所得龙马与楚王龙马何异?”投奔单于的赵人是草原了解中原的一个重要通道,兰漠常与赵敖喝酒次数不少,话题最多的就是楚国与楚王。

    “今日所得龙马乃大夏之马。”赵敖是赵军都尉,又在李牧麾下,对马的了解并不少。“奇骏是奇骏,但与楚国龙马相比,轻也。”

    “轻?”兰漠不解。“轻者快也,难道要重?”

    “……”赵敖稍微笑了一下,在兰漠的注视下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被甲之马必要重。昔日楚王购马于赵,皆要重马,唯有重马才可被甲冲阵。”

    从见到马镫开始,兰漠就频频问起楚王的龙骑和他麾下那支龙马重骑,当然还有秦人的畴骑。中原农耕民族的骑兵战术竟然优于草原部落,这是件很让人吃惊的事情,可这就是事实,让匈奴骑兵不敢大举南下的无奈事实。

    “如此说来,秦人无重马。”兰漠沉默了一会,方才问出这句。

    “秦人数求龙马,然皆不得。今日龙马又被单于所截,此大善也。”赵敖言于此大笑起来,卮(zhi)中美酒一饮而尽。“我闻之,楚军重骑骑卒皆被钜甲,远观犹如铁塔,箭矢矛戟不能伤。楚国龙马本就高大,骑卒体壮如山,秦人见之莫不丧胆。秦人畴骑俱是轻马,故而只可被皮甲,昔日赵军与之战,三十步内楚国钜铁重箭可破之。

    皮甲一旦射穿,畴骑便狂嘶纵跳,不成阵列,冲阵亦不成,故而那一战我军大胜……”

    说到此处,赵敖又狂饮数卮美酒。大将军不死,赵国不亡;赵国不亡,自己也不会带着部下投奔匈奴。世事难料,谁又曾能想到昔日的仇敌如今把酒言欢呢。

    能说雅言的兰漠也清楚赵人的心思。他们无人不怀念赵国,然而赵国已亡,秦军年初又横扫燕代,除了大梁的赵国王廷,赵人在天下已无立足之地。对燕代之地的赵人来说,赵国王廷是害死大将军李牧的罪魁祸首,故而他们宁愿投奔匈奴东胡也不愿投奔大梁王廷。

    “将军醉了。”兰漠心里叹息了一声,挥手召来了美人。草原的美人很多也是赵女,亲切的乡音抚慰着赵敖的心灵,很快他便喝醉了。

    将赵敖灌醉是防止他恨秦人太切,半夜率兵追杀秦人。真要发生这样的事,兰漠这个举荐之人难逃其咎。单于降罪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会破坏匈奴的崛起大计。熟悉天下的兰漠很清楚,邦国如果想兴盛,那就要招募人才,部落长老是不可依仗的

    如果旧制有用的话,那还要单于干什么?正是因为旧的制度无用,不能保护各部落人丁和牲畜,部落之长们才会心悦臣服的举荐孪氏为单于。

    南面的秦国欲统一天下,若能将那些不愿归秦的诸国人才召来,匈奴必然强大。这种强大在兰漠看来是一种自保,草原要的东西很少,其一是要有游牧之地,河南地和阴山自古便属于草原而不属于天下,秦人必要归还此两地;其二则是通商,没有商贾贸易,部落便不会兴盛;最后就是天主降罚之时草原部落要有避难(掳掠)之地。

    这不仅仅是他这个单于相封的想法,也是草原各部的想法。但只有他知道如何达成这一点,其他人囿于旧制、因袭传统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草原夏夜,伴着大帐内的乐声与嬉闹,兰漠在楚纸上记下赵敖今日所言。白日被洗劫的秦人使团害怕匈奴人变了主意,连夜遁走,十数日的行程六天就走完了。翻过阴山就是秦国,早就知道使团遭遇的咸阳已命车马在九原郡等候,甘罗等人一到九原便被送至咸阳。

    咸阳繁华依旧。今年年初大将军王翦大破齐人,吓得齐人只敢退守临淄。而后秦军又出其不意攻拔燕代,扫灭赵人的代王,国势更强。咸阳城中的食肆酒肆,人人皆言大秦将一天下。匆匆从域外赶回的甘罗蒙毅只在路上听闻天下的局势,特别听闻大将军王翦大破齐人的那一战,令人惋惜的是王翦仍未封侯。

    “臣甘罗/蒙毅谒见大王。”正副使臣先行向赵政行礼,埃及使者帕罗普斯则有些倨傲,他是马其顿人,因此没有被匈奴人掳去。拒绝行礼的他先是抱怨秦国没有保护好使团的安全,数十名炼金术士、工匠,以及他的高级仆臣被草原蛮族掳去、生死未卜。

    同时他还质问赵政,这样的国家如何能战胜楚尼人?马其顿北方边境也时常被西徐亚人侵犯,可每一代马其顿君王都能大败西徐利亚人。

    精通辩论术的帕罗普斯滔滔不绝,他的希腊语只有负责翻译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和毋忌才能听懂,秦王赵政、丞相王绾、国尉卫缭等人完全不知他在说什么。等毋忌婉转相告,面色发寒的赵政毫无表情的道:“使者有何计?”

    “禀大王,使者言,或可赎回彼之工匠。”毋忌道。

    “赎回工匠……”赵政沉思,王绾、卫缭在也沉思。与塞外夷狄,天下似乎没有赎人的先例。可如果不赎回工匠,又怎么能造出巫药?

    “带回工匠几何?”赵政没有问起的事情,卫缭急急问起。匈奴人并未掳走全部工匠。

    “余下八名白狄工匠。”甘罗道,“然,彼等皆不知巫药之术。”

    巫药才是大秦看中的,听闻这八名白狄工匠不懂造巫药,君臣面色再度变化,王绾忍不住道:“若是那匈奴知晓巫药之法……”

    如果匈奴知道造巫药,那秦国就危险了。不单单是秦国危险了,天下也很危险。想到这种危险的赵政连连伸手,道:“速召乌裸!”

    “大王,”王绾揖道。“乌裸远在焉氏塞,赴咸阳再出塞,缓也。不若命乌裸出塞与会匈奴,赎回埃人工匠为要。”

    “臣附议。”卫缭也道。“匈奴以为彼等乃陆离工匠,或可赎也。”

    甘罗听不懂胡语,可粟特人听的懂。赵敖是以造陆离的名义扣下了那批埃及工匠的,只要有好处,匈奴未必不会同意。

    “诺。速命乌裸出塞会于匈奴。彼等乃他国工匠,匈奴留之,大秦失地主之谊。”赵政心中暗忖着理由,想到最后只能以地主的身份要求匈奴归还。至于倨傲抱怨的帕罗普斯,他威而不怒,问道:“寡人之国,地方万里,甲士百万,粟米可填地中之海。昔将军赵勇,五万甲士便驱匈奴于秦山以北,不知埃国甲士几何?”

    只有两、三百万人的马其顿雅典,只有五、六百万的埃及,人口不到千万的塞琉古,确实很难想象人口有一千余万的大秦,这等于一个横跨欧亚非的亚历山大帝国。即便能想象出这么多人口,也难以想象总动员体制下的秦军。

    实际上单以动员率而言,第二次布匿战争中的罗马人并不逊色于大秦,只是罗马人口过少(约三百万上下),军队数量距‘百万大军’过远,并不为人注意。如果将当时罗马人的动员率转移到大秦身上,百万大军就没什么稀奇了。

    帕罗普斯没有正面回答赵政的话,而是问向了他的同胞,一身希腊托加的亚里士多德四世。他本能的不相信东方人,甚至也不太相信亚里士多德四世。在他看来,亚里士多德四世与那些被波斯黄金收买的希腊雇佣兵没有太多的区别。

    除了毋忌,谁也不懂埃国使臣与白狄大人在说什么,但对话完毕后,帕罗普斯显然不再像刚才那么倨傲,他以希腊礼仪向赵政鞠躬并奉上埃及国书:

    ‘仁慈的施主、上下埃及的领主、至高无上的托勒密国王、雷赫拉斯、托斯塔之子、阿蒙神在世间化身、伟大的法老,托勒密三世陛下问候最东方秦尼国国王陛下……’

    赵政身后的右史连忙在简牍上写道:‘埃国使臣谒时倨傲,大王斥之曰:‘寡人之国,地方万里,甲士百万,矛戟可铸达赫拉石柱,粟米可填地中之海。昔将军赵勇,五万甲士便驱匈奴于秦山之北,不知埃国甲士几何?’,埃人闻之色变,畏大秦也。’

    接见埃及使臣,接见大夏使臣及将率,赏赐粟特商贾,其后,使臣暂歇于驿馆时,屏退诸人只剩卫缭的曲台宫明堂内,赵政深深叹了口气。

    王翦击灭齐军,齐人未亡亦亡,只能退后四百里驻守临淄,实际上临淄也是准备放弃的,齐王已徒至即墨,打算在荆人与赵人的协助下死守潍水以东。

    荆人虽然很快退回了方城,但从夏初开始,又趁着沔水(汉水上游)水涨,在陈仓道方向的发起新的攻势。最可惧的是,荆人还策动了羌人,让羌人攻伐陇西自己刚把战火烧到荆人的后院,荆人也把战火烧到了自己的后院。

    “必如此乎?”良久,赵政问道,这不是他第一次问了。

    “必要如此。”卫缭也不是第一次答,他道:“不如此散关必破,散关一破,关中危矣。”

    “扶苏尚幼啊!”赵政犹豫的声音。

    “大王不质扶苏,羌人何以信我?”卫缭道。“请大王三思。”

第三章 不懂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和,大秦的对敌策略向来灵活而现实。陈仓道险峻,楚军从陈仓道逆流而上,先不说两年前秦军已在沔水上筑坝,即便不筑坝,秦军也可沿途阻塞河道节节抗击,短时间楚军无法攻入散关,真正要命的是羌人。

    山脉纵横的陇西郡很多地方本为羌人所居,一些道路羌人知道秦人不知道。羌人如今有钜甲有钜刃,还在楚人的帮助下练了盾战之法,若不求和,必然要席卷陇西和北地两郡。求和遣质是没办法的办法,只有求和遣质,才能延缓楚军的攻势,将战事拖到巫药制成之时。

    “召扶苏。”在卫缭的期望下,赵政最终点下了头。

    “唯。”谒者闻声接过召节匆匆下堂,很快扶苏就来了。

    扶苏已经十岁,王廷饮食下,十岁孩童身高近乎六尺。缁衣穿在他身上,整个人显得白皙而修长。他的脸庞像芈,五官并不分明,鼻子还有些低矮,但眉眼神态像极了赵政,父子俩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儿童的气质没有赵政那么咄咄逼人,温和的多,笑容也多。

    看到扶苏,赵政总会想起芈,再想到芈是荆女,秦荆之间的战争你死我活,升起的那一丝愧疚又被赵政狠狠掐灭。

    “近日何为啊?”硬起心肠的赵政将慈爱倾注在扶苏身上,问起他的近况。

    “禀父王,孩儿近日忙于课业,白狄太傅授孩儿七艺;非子太傅授孩儿秦律;茅太傅授孩儿春秋……”扶苏每日都要赵政请安,问安时父子俩并没有太多对话。特意相召到正寝,这是从未有过的,父母相恶下的扶苏生性敏感,不安的他答话时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七艺?”赵政诧异,他只听过儒家有六艺,没想到白狄人也有七艺。

    “禀父王,白狄太傅所受七艺乃逻辑、修辞、文法、算术、几何、音乐、天文。”扶苏恭敬的作答,细说自己正在学哪七艺。

    “善。”赵政不置可否的点头,扶苏说的这几艺他知道。翻译出来的《几何原本》他也看过,可惜看不太懂,比如:‘任意两点可凭一(直)线相连’,事实就是如此,有必要写成书籍,好似圣人之言那般奉为圭臬吗?

    略略一顿后,赵政又道:“荆人攻我甚急,父王欲将你送入羌地,大秦愿与羌人盟好,你……”

    “父、父王……”扶苏脑中轰的一记,后面父王还说了什么他全都没听清,直到父王最后说“退下吧”,他才机械般的退下,下了正寝的台阶,他才活了过来,眼泪潸潸而下。

    入羌地为质,这是父王要他做的。羌地在哪里他不知道,为质需要多久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咸阳、离开母亲,去一个秦国以外的地方。惶惶不安中他不便方向,走着走着不知为何来到白狄太傅所居的芷阳宫。

    “见过王子殿下。”亚里士多德四世是太傅,毋忌是实际上的少保,不是上课的时间扶苏来到了芷阳宫,毋忌不免有些惊讶。“殿下为何哭泣?”他看到了扶苏的眼泪。

    “我来是向太傅告别的。”在芷阳宫,师生说的是希腊语,扶苏此时正以希腊语和毋忌对答。

    “告别?”毋忌再次吃惊,这时候他身后的亚里士多德四世看到了扶苏,他正与埃及使臣帕罗普斯再明堂里交谈。“老师,王子殿下说他要来向老师告别。”

    “告别?!”亚里士多德四世大吃一惊。“你要去旅行吗?去哪里?”

    “去羌地。”扶苏抹了一把眼泪。赵政只是他的父王,不是他的父亲,对亚里士多德四世这个白狄太傅,他有一种特别的亲近。

    “去羌地?为什么去羌地?”天下六国,这已是亚里士多德四世眼里的蛮族了。只是蛮族眼中还有蛮族,这些蛮族就不是他所知道的了。

    “老师,是羌人。他们生活在陇西行省以及陇西行省以西地区,现在他们与楚尼联合,与秦尼为敌。”毋忌解释道。“陛下是想与羌人和谈,所以派扶苏前往羌地,作为和谈的人质。”

    “不!”亚里士多德四世愤怒的跳起。“陛下不能这么做,他不能这么做!打败楚尼人不需要蛮族,根本不需要!”

    将自己最心爱的学生、越来越英俊的少年派到蛮族眼中的蛮族中去,亚里士多德四世无论如何是不会同意的。他先是高声的争辩、大声的议论,而后便带着扶苏前往曲台宫觐见赵政,他与赵政之间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就在他与赵政相谈时,黑色的信鸽飞出咸阳郊外,扶苏将质于羌的讯报急急从咸阳发出,传向千里之外的郢都。

    历经一个冬天的搏杀,楚秦两国又一次将原先的版图撕裂,天下局势再变。最明显的是在东线,齐国已一分为二,主力几乎覆没的齐国这次听从了大司马府的建议,迁都即墨的同时随时准备放弃临淄,而不是将仅剩的几万大军投入到无底洞一样的济西防线。

    北线没有什么变化,楚军必须退回方城,如此才能策应商於和汉中,因此李信很快又率军在襄城驻扎,与澧水南岸的叶邑遥相对望。

    楚军所有的攻势全在西线,所有机动兵力也集结在西线,但是西线只能沿着陈仓道这一条道路进攻,道路曲折难行,河道阻塞不断,以至于战事旷日持久,最少在今年看不到终点。

    然而熊荆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特别是十几天前知彼司禀报秦人带着龙马、车軎、大批工匠欲正从草原进入秦国的消息传来,他更觉得留给楚国的时间越来越少。

    年初王翦退出齐国后突然横扫燕代,楚国虽然派出海舟救援,但春季季风还未转向,秦军速度太快,加之代地并不临海,结果自立为代王的赵嘉城破被俘,只有身在蓟城的李牧之子李泊带着千余人登上海舟,他的剩余部众往东退入了朝鲜,从朝鲜登舟进入楚国。

    至此楚国与塞外直接联系全被切断,有的只是身在塞外亲楚商贾和投奔匈奴的赵人时断时续辗转传送讯报。不过这一次,大商段泉用的是信鸽,信鸽以最快速度将秦人从极西之地返回,随行带着龙马种马、镰刀车軎、各色工匠,但被匈奴单于截取消息传到郢都。

    如同此前的赵政一样,熊荆预感最多两年时间楚秦之间就会决出胜负,楚军如果今年不能击破大散关攻入关中,明年恐怕便没有机会了。所以他强烈要求楚军不要再节省火药,与速度相比火药是不重要的,哪怕像以前那样炸城,也要在今年九月前拔下大散关。

    “禀大王,秦人欲与羌人和也。”次日视朝完毕的正朝,淖狡与勿畀我一起匆匆入堂。

    “遣扶苏于羌地为质?”看完勿畀我递上的鸽讯,熊荆眉头再度郁结。

    “然也。”勿畀我道:“秦人欲与羌人和,羌人欲反我。”

    “大王,臣请大王将馨公主嫁于羌人大豪,不然……”淖狡提起了悬而未决的楚羌联姻。

    楚羌之间并未联姻,羌女本想嫁入楚宫,但熊荆的坦言‘吓’住了羌人。羌人一夫一妻,部落酋长女子从不为妾,羌女嫁入楚宫是妾,不是妻。

    此后大豪莳又要求迎娶楚国公主,问题是莳已有妻子,熊荆仅有的几个妹妹难道要嫁过去做妾?对此莳的答复是将待楚国公主如待正妻,丝毫不提出妻离婚之事。于是联姻便在此僵住了,莳不愿自己的女儿为妾,熊荆也不愿自己的妹妹为妾。

    “嫁公主何用?”熊荆懊恼的反问,脑海里很自然的想起了当年说和的那名刖者。秦人欲与羌人盟好,牵线搭桥的只有那刖者了。“羌人不避厉害助纣为虐,芈馨嫁予莳为妾不为妻,她不为妻如何说服莳亲楚不亲秦?!”

    部落制下,有母族依仗的妻子权力很多时候仅仅逊于丈夫。即便在中原,君权尚未崛起的春秋前期,丈夫称为国君时,妻子也被称为小君。小君是不如国(大)君,可也是个君。君永远在臣之上,对邦国事务有建言、决策的权力。

    芈馨嫁过去是妾,妾在羌人当中和奴隶无异,嫁过去除了表示楚国很看重大豪莳以外,屁用也没有。莳一旦开始贪婪地坐地要价,嫁一个公主是远远不够的,下一次他索要的估计是火炮,再下一次索要的估计是整个蜀地。

    “然若羌人真与秦人盟和,于我大不利。”淖狡没办法说服熊荆,可他也办法阻止羌人与秦人盟好。

    “唉!”熊荆长叹,他不得不咬牙切齿:“派人告之莳,下月寡人将赴汉中,要与其商议公主嫁娶之事。”熊荆的决定让淖狡不解,好在下一句他便明白了。“知彼司一月之内必要知晓秦人如何与羌人盟和,再则,羌人中还有谁可为大豪。”

    “大王这是……”淖狡大惊。

    “大敌当前,他竟敢与秦人盟和,寡人必杀之!”熊荆怒气压抑不住,拳头猛击在几案上。

    淖狡没想到熊荆要杀羌人大豪,一时间竟忘了劝止。直到回过神来,他才急道:“大王岂能杀之,若彼知大王之意,定与秦人相盟也,”

    “数代以来羌人备受秦人欺凌,岂是他一人说盟和便盟和的。”熊荆很肯定的道。

    “大王万万不可怒而兴兵啊!”淖狡更急,羌人是楚人的盟友,杀了羌人大豪,在他看来必将羌人推向秦人那边。

    “寡人何怒?”熊荆即刻冷静下来,深深的望了淖狡一眼,摇头道:“你不懂。”

    “臣,”淖狡不明白熊荆之意,可还是道:“臣确实不懂,然羌人大豪岂能肆意杀之!”

    “羌人恨秦久矣,大豪莳岂能肆意与秦言和?他何时有这样的权力?有这样的权力,决定羌人与秦人盟和?他岂有!”熊荆气愤道,气愤淖狡不懂政治,尤其不懂部落政治。“寡人杀之,寡人甚至不必杀之,只要当众质问他与秦人和否,他便是众矢之的!”

    “唉!你不懂!”熊荆有些失望的看着淖狡,诸敖之中并没有像韩非那样精通现实政治的天才,他忽然很想请韩非来郢都作大敖,以执掌国政。只要把他那套写给秦王赵政的理论反过来用,就能治理好楚国。

    当然这也是楚国没有落到韩国那种下场的根本原因,因为楚国的政治生态长不出韩非这种精通现实政治的天才,相对于韩人(实质是郑人),楚人还很质朴。而他之所以能达到这种程度,主要是拜后世所赐,那是一个人人自利却相信爱能发电的神奇世界。

    他知道孔子与孟子、孔子与孔子本身的区别,能辨别出墨家与儒家的、墨家与墨家本身的异同,他还能从上书的片言只语中嗅出上书之人的地位与脾性,甚至,还能判断出此人的大致长相。他也能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牵扯着无数根线,这些线的交错和纠缠组成着楚国的政治、天下的政治。

    只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不能一边理政一边率军作战。只能把这些交给并不精通政治的楚人和两个虽精通政治却不是楚人的外人。

    羌人的事定下之后,返回城南前熊荆又去了太庙。王宫里稍微细心的人就会发现,大王基本每天下朝都会前往太庙,去那里祭祀祷告,祷告完毕才会出宫前往城南郢师大帐。

    不好倡优美人、不喜热闹铺张,也不逾越君王的本份。几百年战国,不说楚国,便是天下也少有这样的君王。可惜他们的故意忽略下,同样节制勤勉的秦王被忽略了。秦王赵政也不好倡优美人,日日夜夜处理政务军务。

    哒哒哒的脚步声惊扰了太庙里正在祷告的熊荆,一个声音气喘吁吁的喊道:“大王,返矣。返矣,红、红牟返矣。”

第四章 硝石

    前往遥远的南东洲寻找一片狭长干燥的沙漠,从沙漠里找到并运出硝石,接着又不远万里的运回来。这怎么看都是一件异想天开、难以完成的事情。只是,只要有一点点可能,年轻的红牟都会率领部下想方设法的完成。

    好在横跨太平洋并不比从郢都逆赣水而上,前往番禺港更加危险;也不比从九原郡出塞,横穿草原和海洋,抵达地中海更加危险。越人走的是先民开辟的路径,蒙毅走的是粟特人波斯人常走的北方商道,红牟则沿着另一个时空西班牙人的既有航路。

    集尹的语无伦次中,熊荆知道红牟在夏季风暴前赶回来了,这是好消息,不好的消息是他带回的硝石很少,不到五十吨一千多里长的沙漠并不难找,纯度百分之九十五的硝石也不难找,问题是怎么将沉重的硝石从沙漠里运到港口?

    前往朱方港的路上,听闻红牟只有一艘船回来、只带回四十多吨硝石,熊荆很自然的想起了这个问题。后世智利发现硝石后专门修了一条铁路,如今没有铁路也没有马匹,这四十多吨硝石估计是整个舰队从舰长到水手人背肩扛弄上船的。

    昔日小小的朱方邑已成繁荣热闹的海港,邑港码头,熊荆一下王舟,红牟、巫觋横,还有少集尹集均便上前行礼,红牟大声道:“臣见过大王。臣等不辱使命,此行得东洲之石!”

    几块硝石由少集尹集均奉上,这不是海岛硝田里收集的硝土,而是白色的、紫色的纯净晶体。看着这些晶体,熊荆忘了让红牟等人免礼,而是取出其中一块仔细端详。天然的东西总带着一些瑕疵,远看纯净的晶体细看就不那么纯净了。

    虽然少集尹用携带的硫磺和木炭试验过硝石的纯度,大家仍然看着熊荆,等着他的评价。可惜熊荆对硝石的了解也是纸上谈兵,他仅仅舔了舔,没感觉到什么咸味便说了一句‘善’。

    听闻大王含笑说善,红牟等人大喜,四万公里的辛劳这一刻值了。

    “纯硝也。”工尹刀也细看了硝石,舔了舔后频频点头。

    一开始去造纸而后被熊荆安排去提纯硝土的羹也如熊荆那样舔尝硝石,最后硝石还被他咽下了肚子,他也喜道:“此硝纯也,胜于硝土。”

    三个人都舔尝了硝石,吃了全说好,以为又是什么东洲之谷的朱逐私下吞了吞口水,暗中想着是不是偷上一块给娇妻芈菱尝尝鲜。

    “免礼吧。”红牟几人还在揖礼,熊荆笑着说话,又专门对左右二史道:“记下,红牟、巫觋横、少集尹集均,前往东洲寻得宝石,此乃我大楚强盛之本。”

    留名于史书,这比赏赐金银丝帛更加珍贵,毕竟贵族看中的是荣誉而非实利。红牟、巫觋横有过这样一次经历仍然激动,少集尹集均则浑身抑制不住的发抖,一直到大室内屏退旁人细谈硝石细节,他说话也还有些结舌。

    “臣等非、非在弯、弯月之港也,”集均急急巴巴,“臣等乃、乃是在、在……弯…月之港以北、北……”

    “禀大王,沙海颇长,臣等于弯月之港以北两百海里处落锚,”找矿是集尹的事情,少集尹结结巴巴,红牟不得不代他说话。“臣在海上即见流沙之地,登岸后东行一路皆有硝石,然最善者在数十里外。流沙之地未见雨雪,无有河流,臣等四艘海舟,舟吏、水手、甲士不过两百余,两百余人挑拣输运半年,仅得硝石四十余吨。”

    担心熊荆忧虑硝石过少,红牟又道:“硝石输运过远,航期又太急,若是能有千余人,再设铁路,一年可得硝石千吨不止……”

    红牟一艘海舟回来,主要是回来要人要物的。他落锚之处实际是安托法加斯塔港北面四百公里的伊基克港只要在沙漠中寻找硝石,很自然的就会在这里落锚,港口深入内陆大约四十公里就是硝石主矿区。后世一万多太平军便是在这里起义,帮智利打败玻秘联军。

    集均的意思是要迅速增派人手前往那片沙漠,人越多硝石产量就越高;同时要铺铁轨,就像留邑铁矿一样,这样输运硝石方能事半功倍。

    “秦军俘虏尚有几何?”魏国降卒演完拿出反间计便自由了,他们可以回魏国,也可以将家眷迁入楚国。熊荆第一想到是俘虏,秦军俘虏。

    “臣以为不妥。”工尹刀第一个出声反对。“硝石乃我楚国之秘,岂能让秦人知晓。”

    “臣也以为不妥也。”集诲紧跟着道,他和工尹刀一样本能的不相信秦人。“若是此等秦人日后辗转得返天下,秦人尽知我秘也。”

    “那当如何?”隔着太平洋,单程四、五万里之遥,熊荆想笑,可再想也觉得用秦军俘虏不好,只好把问题丢给集诲和工尹刀。

    “造府可遣千人前往。”工尹刀道,今年收编齐国部分工匠后,造府的规模越来越大,“臣以为此矿之重,重逾泰山,故当皆遣楚人也。”

    “既是采矿,未必要遣造府工匠,当遣工奴。可于铜山、铁矿中择选千余精壮前往。”集诲想的更具体。“且如此重地,大王当命人守之,以防硝石被他人所夺。”

    “命人守之……,当命何人守之?”熊荆很自然的问起。很快大家目光全盯在少集尹集均身上。集均尚未从载名史书的激动中回过神来,闻言也没看自己的父亲,张口就道:“敬告大王,臣愿前往彼地守之。”

    “你愿……”远离楚国四、五万里去看守一片沙漠,这大概只有毕生不辱君命的臣子才能做到。注视着集均仍有些激动的脸,熊荆欲言又止。

    “臣愿也。”集均拜道。“硝石乃火药之主药,无硝石则无火药。沙海硝石之多,犹如敖仓之粟。若不守之,恐为他人得之,臣愿世世为大王看守硝石之地。”

    海卒中有楚人有越人,大家口中的他人说的正是越人。越人也有海舟,说不定哪天越人就找到了那片沙漠,得到了硝石,配出了火药。百越百越,此前越人最大的问题是内部不团结,然而敖制是一种团结各部落的有效机制,如今越人越来越团结,纵使有什么纠纷也会照着楚人解决纠纷的方式解决

    先是打官司,打官司的本质是找一个大家都信服的人(比如乡老)评评理。公检法只有在吏治国家才是政府的专利,在封建国家,法院可以由私人开办。私人法院判案如果能让原告被告心服口服,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找上门来打官司,简而言之,判案是一门长期可做的生意。

    打官司是越人学习楚人解决内部纠纷的一种方式,如果判决结果双方或一方不认可,那原告和被告可以站出来(也可以请人代理,但越人很少这样做,这将被族人鄙视),在公证人、双方亲眷、族人的围观下正大光明的打一架。打输了,那就是你在撒谎,所以雷公神不庇佑你;打赢了,那是雷公神庇佑你,所以一定是对方理亏。

    至于越人矛盾的总根源:成人礼中的猎头,也依照周礼的战争原则,要各部落猎头时必须合乎礼仪。只要是合乎礼仪的猎头,那么这种行为无罪,死者家眷可以用个人的名义报仇,但不能像以前那样整个部落发动一场战争进行报复;反之,所有部落共讨。

    越人的变化楚人看在心里,因而暗自提防。熊荆对此并不反对,他对越人也有提防,前往东洲的海舟就没有越人。看着大拜的集均,他道:“如此,寡人封你为东沙君,封邑为落锚之港,工匠、工奴皆是封邑之民,以辖守流沙之地,及靠海一侧的所有土地。每年进供…五十吨纯硝,余者皆由王廷出钱相购……”

    沙漠长约一千多公里,宽约一百多公里,海岸线长度也有一千多里。这么大一块地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也没有军功的少集尹,在场诸人吓了一跳。

    “大王不可!”集均的父亲集诲连忙劝阻。“竖子无功,此方五千里之地,岂能封之?!大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君无戏言。有功者若想封于东洲,寡人也可封之。”工尹刀也想相劝,然而熊荆已决心将这片沙漠封给集均一人。“红牟,你得东洲之谷尚未封赏,愿封于东洲否?”

    “臣、臣谢大王。”东洲广大,方五千里之地而且还是片沙漠,并没有让红牟羡慕。

    “你呢…”熊荆又看向巫觋横。

    “臣谢大王。”巫觋横也没有什么动容,与陆地相比,他反倒更喜欢大海。

    “红牟受命前往东洲寻得东洲之谷,此利于民;又受命寻得东洲硝石,此利于军,功莫大焉。封红牟于当年登岸之地,为朱雀侯,封地方五百里;觋横一同受命前往东洲,封于螳螂湾,为螳螂君,地方五十里……”

    红牟的登岸之地大约就在后世的温哥华,封五百里是因为红牟还要再往下封,一直封到水手长和水手;螳螂港是旧金山,旧金山港区从地图上看,很像一只背海面陆站立的螳螂,故而楚国海图上将其标识为螳螂港。

    封地土地肥沃不肥沃另说,这两地都是东洲西海岸的要地。尤其是朱雀港,顺着信风从楚国前往东洲,朱雀港是必经之地。螳螂港位置差一下,可旧金山光从名字上看就是有黄金的,熊荆特别将此地封给巫觋横,是怕红牟日后黄金太多虔诚不够,人会学坏。

    君无戏言,熊荆身后的史官奋笔疾书。熊荆现在说的这些话日后是要刻在金鼎上的,太庙行分封之礼时会随同其他赏赐一并赐给受封之人。

    等史官全部写完,熊荆才道:“硝石之事急也不急,暂且两百吨足矣,前一百吨最急。”

    去年冬天陆地上还剩一百八十四吨火药,到现在用去大约四十吨,尚余一百四十吨;炮舰上的火药减去红舰队带去地中海的,再减去留守红海威慑波斯人埃及人的,能送回来的估计只有一百吨。

    这两百四十吨火药所含硫磺只能配一百八十吨硝石。数量是少,但如果硝石纯度真能提高到近代标准,一吨火药能当四吨火药用,等于是突然多了七百多吨火药。仅需两百吨硝石便分封集均于硝石港有些急,可长远看,确实该早些派人去守着那片沙漠。

    分封要有封邑,按例告庙,赏赐宝器、奴仆、财物之后,如何筑邑是受封之人的事情,东洲实在偏远,再念及日后要移民,这三地都要以上百年而非数十年规划修筑。

    这就不是熊荆一个人的事情了,这涉及到红氏、集氏,还有封人、大司马府……,方方面面的事情。最少,这三地必须建设成城南小邑那样的棱堡,硝石矿则要铺下马拉或者人拉轻轨。劳力全从楚国输入估计不足,只能打旧殷人(印第安人)的主意。

    说到旧殷人,这又让熊荆想到天花病毒。先秦是没有天花的,但印度、埃及已有天花,张骞通西域后,天花才由西方传至东亚。楚国连通印度、西洲不足十年,海舟上重重设防,可时间久了也会传过来,是不是现在就要寻找天花、实验牛痘接种?

    “父王、父王、父王……”从朱方返回的熊荆下朝后还在想牛痘之事,芈逗着孩子,教着他喊父王,从大室里出来了。几个月大的孩子只会笑,芈一逗他,他就张嘴笑了。

    “我抱抱。”抱孩子和拿剑相比,还是拿剑简单些,熊荆的动作举轻若重。

    “吃了吗?”孩子在芈怀里张嘴笑着,在熊荆怀里就愣眼了。蓄了胡须的熊荆和光洁如玉的芈仿佛是两种不同的生物,熊胜大约是这种感受。

    “父王。”芈点了点头又对着孩子笑,纤纤玉指指着熊荆道:“这是父王,父王……”

    “不认我。”孩子还在愣眼,熊荆泛起些苦笑。这是他的种,奈何不认得他。

    “大王忙于军务,胜儿再大些便认得了。”芈也笑,她不是王后,孩子可以自己看护。

    “这、那……”熊荆苦笑未退,适时说起另一件难事。“母后、母后想见见胜儿……”

第五章 秦人

    赵国的谋略一向比楚国高明,高明到赵妃这个楚国太后也被赵国‘抛弃’了。但也有可能因为赵妃是楚国太后,赵国‘抛弃’赵妃,楚国却没有可能抛弃赵妃,她终究是大王的生母。赵妃得知整件事后沉默数日,闭门不再见客。等熊荆从齐国返回前去北晨宫问安时,母子俩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不过也不是没变化。从此赵妃不再见王后赢南,偶尔见到,也会大骂不止。赢南因此自溢过一次,后被医者救了回来;赵太后灵袂在郢都待到夏初五月方领着司马卯等赵卒返回大梁,相邦平原君赵营为此事担责,她回大梁的次日赵营便饮鸩自尽,接任相邦之位的是平阳君赵恒。

    为抗秦计,在全天下人看来,赵妃要杀芈是假、司马卯攻拔城南小邑也是假,楚赵两国亲如兄弟,兄弟俩这回狠狠坑了秦人一回,若不齐国贸然追击王翦,秦国估计已经亡了……

    芈当然知道实情,芈氏也知道事情的真相,全族人对赵国更加提防。熊荆说赵妃要见熊胜,芈并不答应,理由很简单,她是芈氏之女,芈氏之女的孩子怎么能见太后?

    熊荆对妻子的这个理由毫无办法,对母后那边又不好拒绝,事情僵了好几天,这段时间回郢都居住的芈出了一个主意:她请芈到东城府上看一些首饰胭脂,母后那时也来,趁着片刻间隙,让熊荆抱出孩子让母后见一见。

    还有芈馨、芈几个未出嫁的公主也来;在郢都的出嫁了的公主,比如芈芩、芈柔、芈盼几个也来。芈是嫡公主,嫁出去成了弋阳侯夫人,也还是以前嫡公主的架势,十几份讯报便把妹妹们全给招了来。

    芈不想见赵妃,但从不拒绝见芈这些丈夫的姊妹,临行那日她早早起床沐浴,打扮了快一个时辰才带着孩子,与芈霓、芈同几人入城,熊荆下朝没有前往小邑,直接南门内等着。

    “见过大王。”芈同给姐姐驾车,一入城便看到等候已久的王驾。

    “见过大王。”马车里芈霓还有两个侍女抱着孩子,芈穿了一件缘衣,头发没有加次、没有插珈,只是简单的挽扎;脸上的白不重,淡淡的一层;唇色和眉毛色也不重,似乎没画。唯一有别于普通贵族女子的地方在于身上的香气,这是苏合香的味道。

    “甚美。”把妻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熊荆含笑评价道。

    “大王、大王为何会在此……”夫妻俩去年春天开始便相敬如宾,丈夫打量的目光让芈身体微微发热,她感觉自己的脸很烫。

    “妇唱夫随,儿在此,我为何不能在此?”夫妻俩仿佛是连通器,妻子的反应熊荆能感觉到,他伸手想把芈搂入怀里,可想到自己不能食言,同时也要节制,伸出去的手最后摸向了自己的爵冠,尴尬过了他才道:“母后待会回来。”

    芈看着丈夫的举措本想笑,听闻赵妃要来便笑不出来了。“今日之会是为见胜儿吧?”她猜到了什么。

    “然。”熊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该欺瞒妻子。一个谎言总是接着下一个谎言,勇敢如他,不屑对任何人撒谎,包括敌人。“儿若是不愿,此时可返。由我相告,必不怨你。”

    马车内已经没了声音,芈霓想说话可姊姊没说话她只好保持沉默,芈低着头思虑几转,手捏着衣角好半天才问道:“仅是一见?”

    “这是王孙,母后怎会……”熊荆知道芈的担心,他甚至有些责怪自己以前告诉妻子的事情太多,误导了妻子,使得她现在想的太多。“赵人将母后当作弃子,如今母后不想再涉国事,她只想见见胜儿,日后若在梦里梦见父王,也好告之父王我已有子嗣。”

    “恩。”或许是熊荆说的真切,或许是赵妃真的会梦见父王,芈点下了头。她身边抱着熊胜的芈霓倒是连连摇头,她本能的不相信赵人。

    “善。”熊荆大喜。“母后只是见片刻,片刻。片刻便抱回来。”

    “大王,胜儿便由妾抱着,太后想见便可一见。”芈霓站了上来。熊荆虽说只见片刻,可她担心见赵妃见了胜儿会不还。

    “诺。”看了芈霓一眼,又看了妻子一眼,熊荆答应道。

    停在南门内侧良久的马车再度前行,入了弋阳侯府还未登阶,芈便带着妹们在阶下相迎了。熊荆下车她们素拜见过熊荆,芈芈霓抱着熊胜下车,她们先是惊讶芈霓抱着的孩子,之后才说见过芈女公子。女公子未喊完,又急急围上去看熊胜。

    “确是酷似王弟。哈哈,笑了笑了……”芈霓被她们团团围着,几个未出嫁的公主抢在前面。芈、芈芩、芈柔几个嫁出去的则拉着芈的手说话,芈芩还凑还在芈耳边道:“王弟日后必立你为王后。”这话听得芈耳根子一红。

    “母后何在?”熊荆直接问起了赵妃,这让芈很惊讶,她看了芈一眼明白了事情的变化,于是向芈歉笑道:“母后在总章侧房。”

    “让芈霓抱胜儿入大廷,由母后一见吧。”熊荆看着被妹妹们包围的芈霓和孩子,如此说道。

    “善。”偷偷摸摸的相见确实不如光明正大的相见,熊荆与芈登阶直接入明堂,芈霓与芈一起,抱着孩子穿堂过室去往大廷。堂室间的帷帐一荡,便看不到芈霓和她抱着的孩子了,芈突然抓紧了熊荆的爵弁服。

    “片刻,只是片刻。”熊荆不由安慰着她:“霓儿抱着胜儿,无恙,必无恙。”

    从孩子出生起,熊胜一刻也没有离开芈的视线范围,如今忽然不见了,她整个人立即无所适从,眼睛也一直死死盯着刚才芈霓消失的那片帷帐。熊荆的安慰毫无效果,几次她都想起身前往大室,可被熊荆拦住了。

    “再过半刻不返,寡人亲去。”熊荆轻道。他这句话终于让芈回了头。她启唇欲言时,屋宇坐席突然剧烈摇晃,同时几案上的杯盏也全都跳起,茶水四溅,之后才‘轰隆’一声远远的传来。

    “啊……”芈芩等人啊呀,在赵国经历过地震的芈盼急道:“地动,此乃地动……”

    “非地动。”没有最后‘轰隆’一声应该是地动,有‘轰隆’一声就不是地动了。感觉是造府出了事故的熊荆面色微变,等一回头,才发现妻子不见了。

    “弗惧弗惧,此地动也,赵国便不时地动……”大廷之内,赵妃正抱着熊胜说话,对刚才的屋宇晃动浑然未觉。芈奔入大室便听到了她的声音。

    此前那位仪表威严的太后已变成佝偻的老妇,刚才异动时她护着自己的孙子,见孙子吓得想哭,又温言安慰。可惜熊胜不认识她,又不见熟悉的母亲,哇哇哇哭了出来。

    “芈见过太后。”孩子的哭声中,芈急道。

    “母后。”熊荆也急步来了,这时赵妃才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和暗斑把芈吓了一跳。在她的记忆中,赵妃从来就不是这样的,她无法想象雍容华贵的赵妃会变成这等模样。

    “母后……”熊荆又喊了一声,双手伸出去要接孩子。

    赵妃闻言虽不舍,也将熊胜递给儿子,可半途她看了芈一眼,手于是缩了回去,嘴里道:“不畀。”

    “母后。”熊荆哭笑不得,跪前几步再道:“母后若要再见,过几日再见便是。”

    “不畀不畀。”赵妃转着身子,背了过去。等孩子终被熊荆从怀里抱走,她无奈叹息了一声,也不避讳芈就在身侧,道:“荆儿啊,她可是秦人,胜儿日后必将亲秦。”

    “母后,胜儿氏熊,是孩儿嫡子;儿姓芈,与孩儿同族……”熊胜在哭,熊荆将他交给妻子,等妻子退下才开始劝解赵妃。“母后,儿怎会是秦人,她是楚人啊。”

    “她若是楚人,芈棘当年为何要遣其入楚媚惑于你?关东之人为秦臣者,不可胜数。荆儿你怎可执迷不悟?”赵妃本不想再言国事,但今天看到了王孙,她又忍不住说话。

    寝宫内的争斗是诸国与秦国的争斗的延续,如同她将芈嫁入秦国生下长公子扶苏一样,芈棘也将芈送入楚国,生下了楚国的王长子熊胜。计谋是相同的,效果也完全相同。

    “母后误矣!”熊荆也叹息一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儿即便是秦人,入楚国也将变做楚人。胜儿自小生在楚国,又如何会亲秦?即便他日胜儿真亲秦,敖制之下,他如何扭转楚国国政,如何改变正朝朝决……”

    “荆儿!”赵妃喊住了儿子。“赵国再强,如今亦亡矣。楚国如何?若楚国不胜秦,正朝何在?”

    熊荆假设着现成情况,赵妃说的却是最坏结果。她感觉出来了,芈和熊胜是儿子再复楚国的布置,然而这个布置的最大问题是芈是秦人,她未必会忠于楚国。熊荆被赵妃一言说破心思,人当即怔了,连长姜上前禀告都没听见。

第六章 工艺

    “今晨臣取硝石配药研磨之,若以往常、若以往常…,大王大王……,”

    长姜禀告后,熊荆很快赶至造府。下车时工尹刀、羹、公输忌、集诲等人立即上前禀告,向熊荆述说事故细节,奈何这些人年纪已经不小,又比熊荆矮小,熊荆快步入府时他们居然有些跟不上,只能在后面追。

    火药是危险的事物,为此造府特意划出一片独立区域建成一座火药工场,由羹负责管理。刚才的爆炸炸飞了工场的一角,屋顶被掀开半边,混凝土浇筑的厚墙也被炸崩一面,场内研磨硝石的石臼早就变得粉碎不知影踪,原地只能看到爆炸后留下焦黑以及若干尸首残肢。

    “死伤几何?”看到血肉模糊的尸首,熊荆面色又是一沉。

    “禀大王,死、死十三人,伤二十余。”羹这个胖子一脸苦相。工场虽没有正式命名,可造府内部都喊这里为火药府,他也被称为府尹。他倒谦虚,说自己就是一个煮汤的官,哪能做得了府尹。

    “必要好生抚恤。”熊荆叹息一声。造府事故不少,可没有哪次像这次这样死伤这么多人,更没有像这样惊天动地,几十里外都可听闻。

    “若是以往又如何?”熊荆嘱咐完再问,他印象中以前研磨从没有发生过爆炸。

    “禀大王,以往从未有过此事。”羹连连摇头,摇得脸上肥肉抖动。因为手脏又摸了脸,整个人好似一只偷吃的大肥猫在大力甩脑袋。

    “未有此事。”工尹刀和公输忌紧跟着摇头。他们都曾亲历过火药研磨,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公输忌道:“臣以为当是硝石过纯之故。”

    “硝石过纯之故?”熊荆也若有所悟。“今日是初次……”

    “禀大王,今日确乃初次研磨,以往皆是硝土提纯之硝,今日……”羹吓的一声,说起今日和以往的不同。“今日取硝石半吨配以硫磺木炭研磨,晨时始,午时止,小迁时再始,一个时辰不到便…便炸了。午前臣还来此一观,嘱咐彼等细细研磨……”

    全身是汗的羹说起了今日与往常不同的细节。以前的硝石不纯,现在的硝石很纯,差别就在这里。硝石不纯研磨不容易爆炸,硝石很纯就不同了。

    “此当如何?”明白事故的原因熊荆有些泄气。造府通过高纯度硝石避开了硝土提纯的技术瓶颈,但没办法突破另一个瓶颈。熊荆本来不知道存在这个瓶颈,直到这个瓶颈出现在他面前。难道说,要在硝石里掺入食盐,那苦苦从十万里外寻找输运回硝石还有什么价值?

    “或、或……”羹或了两声,这个楚宫厨师没有想出别的办法。

    “或可命工匠亲手研磨,数斤数斤研磨。”造府研磨是以蒸汽机带动,一次可研磨数百公斤乃至一两吨,如果是硝石太纯无法避免爆炸,那就让爆炸的规模小一些。

    “可。”公输忌的办法是个办法。“可行否?”

    “禀大王,可、可行。”羹答道。他再看了看工场四周,再道:“若是命工匠亲手研磨,此地过窄也,请工尹再予房舍。”

    “诺。”工尹刀连连点头,他对熊荆道:“请大王勿忧,臣必将妥善处置此事。”

    “火药如何?火药如何……”是淖狡、昭黍、蓝奢三人的声音。他们正在稚门内处理政务,听到爆炸就赶来了。熊荆在芈府上,比他们近,故而他们晚到。

    “见过大王。”三人见熊荆也在,连连揖礼。“敢问大王何故?”

    “硝石太纯,药力太猛,”熊荆答道,这是好消息,可惜他很快就转折,“然,研磨不得法,以往不炸而今剧炸。”

    “那当如何是好?!”三个人听闻熊荆的解释还有些高兴,刚才的爆炸整个郢都感觉到了,最开始诸人以为是地动,等看到造府方向生起一团巨大的白烟,才知道是火药突然爆炸。

    “只可逐一试之。”公输忌的办法听起来有效,没有结果前谁也不能保证可行。“寡人以为,短期之内尚不可换药,故而……”

    大规模生产下,新的原料就要有新的工艺,新的工艺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一点点的试验摸索。摸索需要时间,而前线正在攻拔陈仓道,每日都在耗费火药,估计等工艺摸索出来的,前线火药也快用完了。希望只在海卒身上,炮舰封锁海湾,并不怎么消耗火药。

    炮舰那一百吨火药如果能运回配好,楚军等于是额外增加三百吨火药,这个数量大于现在火药的总和,但这要真的研究出有效的研磨工艺才行。已近六月,九月前拔下大散关攻入关中,最少九月要造出新火药,七月、最迟八月要有可行的研磨工艺。

    “八月之前,造府必要知晓如何研磨新硝石。”熊荆看着工尹刀、公输忌、羹三人,用的是命令口吻,这是最晚期限。

    “大王,臣以为不及也。”军功生产关乎军事战略。淖狡知道熊荆的计划,听闻他的命令他不得不指出其中的疏漏。

    “如何不及?”熊荆看着他。

    “既是新药,自当有新药之射表,不然炮卒如何用之。”淖狡提醒道。

    火药必须原料稳定,工艺稳定,稳定才能有可靠的射表;有了射表炮卒才能准确的装药,准确的命中目标。新药替代旧药,新射表自然要替代旧射表。八月到九月才一个月,期间还要去除制造和运输时间,时间根本就不够。

    “不及也。”射表熊荆不是没有考虑到,而是根本没有时间实验出新药射表。“新药下发时给出大致射表即可,不必太过详尽,炮卒用时再做调整。”

    第一批炮卒全都毕业了,熊荆只能希望他们能正确使用新药。淖狡也感觉到了熊荆的无奈,不得不点头道:“臣知也。”随后便与昭黍、蓝奢两人退出造府。

    造府回东城的马车上只有熊荆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好好思考母后刚才那番话。

    知子莫若母,熊荆的打算赵妃是清楚的,最少清楚其中一部分。这一部分在她看来很不妥当,因为芈是芈棘派来的,而芈棘是秦国太后,她的谋算与自己的谋算一样,都是想通过下一代君王来影响敌国朝政走向。

    正常情况下,这种影响对楚国没有什么效果,对秦国的效果更大,但也不是大到无限。秦国有秦律,官吏皆依律从事;秦国有相邦,相邦执掌国政,未必完全听从君王之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未一统天下之前,秦王还要依仗秦律和臣子,这些人还能影响朝政。

    不正常的情况就是楚国像赵国那样亡国,制衡君权的正朝大夫不复存在,这时由楚王决定诸事,自然会被外戚影响;秦国的不正常情况是秦国最终一统天下。既然秦国已灭诸国,秦律是否还要遵循?大臣是否还要尊重,他们的意见是否还要听取?从现实角度说,完全没必要。因为目的已经达到,秦律可以悉改,大臣可以鄙薄。

    秦国如何熊荆不管,楚国真如赵国那样亡了,把复国之事交给一个生于秦国、长于秦国的女子,真可行吗?母后的意思是不可行,因为她是秦女。

    不把复国之事交给芈,那还能交给谁?赢南?赢南肯定是不行的,姬玉当然也不行,妫可嘉温柔体贴、知书达理,是诸女中最有受人喜爱的一位,然而她这样的女子只适合在和平时期做一个贤良王后,不适合做一个复国王后。

    巴麓基本可以不用想,她太天真了;驺悦人很沉静,可她是越女,还是越君开的孙女,越亡后驺开占据会稽之地,他如果不是四面油滑的老狐狸,早就被封在吴地的黄歇给吞了。

    “见过大王。”马车行向城南小邑,熊荆再见到芈时,发现她眼睛肿成一片。

    “是母后不好。”熊荆看着她怜惜道。“母后嫁入楚国便是在长平大战之后,如今赵国又亡,她恨秦人……”

    “呜呜……”熊荆不劝还好,一劝芈又哭了。她扑在丈夫一边大哭一边抽噎,哭了一阵才争辩道:“我姓芈,是楚人,不是、不是…不是秦人……,呜呜……”

    “恩,恩。你是楚人、是楚人!不是秦人,不是秦人……”熊荆拍着她的背连连点头。芈哭了一阵,一会儿她便止住了哭泣,素拜道:“儿有罪,不该在大王面前啼哭。”

    “唉。”熊荆将她一把拉起抱入怀里,恨恨道:“你无罪,是我错了。”

    “大王饭否?”极力恢复正常的芈挣脱熊荆的怀抱,强笑着问。丈夫回家还未用膳便被她哭了一通,她反倒愧疚起来。

    “不饿。”熊荆摇头,回小邑之前他已想到了十几日后与羌人大豪莳的会盟,还有九月发起的对大散关的攻势。

    军事是解决政治问题的良药,即便是内部政治问题,也可以通过对外战争转嫁。摆在楚国和自己面前的最大问题是击败秦国,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与羌人的问题也是这个根本问题的分支,还有妻子与母后之间的矛盾。

    如何化解矛盾熊荆不去想了,他想的是如果稳定楚羌联盟,特别是如何攻破大散关。

第七章 散关

    “散关之名起于散国,殷时散人,咳咳…,殷时散人便居于此,故而关名为散关,咳咳……”

    夏日的郢都并不凉爽,列席军议的将率大夫们挤满了正寝大廷,即便有冰饮镇暑,廷内依旧显得燥热。连绵不断战事,不能承受任何一次失败的巨大压力下,司尹郦且也老了,他说话的声音显得疲惫,虽然几次咳嗽努力提高着声调,可仍然不够响亮。

    “越秦岭之道多矣,然可行舟仅陈仓一道,是以我军必拔散关。”关中四塞,散关乃其中之一,大司马府本有地形沙盘,但是大廷内人太多,沙盘不能竖立,所以郦且只能让人挂出一张五十万分之一地图,对着地图解说。

    “散关之北,水出于秦岭北麓,因周谷之道而入于渭,此水长约百里许,通舟楫者约二十里;散关以南,沔水出秦岭南麓,散关南二十里,沔水已可行舟。水、沔水,沿官道相距仅四十里,岭南岭北山势相较其余越岭之道为缓,此关若被我军拔下,四十里可铺掘水渠,两桨中翼战舟由汽机拖曳过关,遂入渭水……”

    翻越秦岭的各条山道全都沿着河谷,比如褒斜道的褒水和斜水。因汉初武都大地震毁了天池大泽,此后水位降低的沔水上游无法行舟。西汉中期曾打算把褒水与斜水相连,以接替陈仓水道,可惜以当时的技术褒斜道无法改成水道,只能放弃。

    大地震后,本属于汉水上游的沔水上游被嘉陵江袭夺,汉水上游变成了嘉陵江上游,同时原本能通到散关以南二十里的陈仓水道只能通到虞关(今徽县虞关乡)。

    虞关距散关就不是二十里了,虞关距散关超过一百公里。南宋与金朝之间的战争,第一仗是在散关东侧的和尚原,之后这个方向的战事则发生在仙人关。仙人关就在虞关左近,宋人放弃散关的原因正是因为嘉陵江水运最北端只能到达仙人关。据守散关粮秣输运不济,士卒挨饿。

    这个时代导致天池大泽消失的地震没有发生,高水位的沔水可以一直通到散关关下。货物翻越并不陡峭的秦岭,四十里后又可以装船从水(今清姜河)直入渭水。大司马府的计划是准备用混凝土浇筑一条或者两条长约四十里的水渠,然后将数吨重的两桨中翼战舟,辎重与输运舟楫拖过秦岭,驶入渭水。

    上次攻入关中,秦人坚壁清野,百里之内无粮秣。这一次粮秣则由楚军自备,从郢都到咸阳之间,只有四十里不可行舟。这种优势是褒斜道、子午道、武关道以及其他越岭山道无法相比的,也是楚军一定拔下散关的原因。

    只有拔下散关,楚军才能真正进入关中,才能将关中搅个天翻地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东线方向,潍水防线除了勉强凑足不知可战不可战的十万齐军,又在穆陵关北面布置了四个鲁地师、三个宋地师、两个吴地师、一个淮阴师(曲阳淮阴等邑)以作策应;

    北线方向,大梁南城有三万余魏军,北城有两万赵军。方城则有项师三个师、诸氏五个新编师驻防。危急时刻可任由李信率军攻入方城,八个师只驻守宛城、樊襄、临品、商密这四个重要节点。

    西线方向有三路,一路是武关道,一路是上道,最后才是陈仓道。

    武关道本有鄂师三个师和唐师驻守,作战司的意思是不能单单只从陈仓道一路进攻,在东线、北线采取守势的同时,西线最少要三路同时进攻。其一便是武关道,熊荆将率领郢师四个师,刚刚缩编完毕的十二个新编旅,以及一切看上去能作战的部队,佯装从武关道攻关中。

    前年楚军就是从武关道攻入关中的,秦人对此记忆犹新。为了防止楚军再来,秦岭北面诸多谷峪都筑坝垒墙,但再厚的坝墙也耐不住火药一炸。这次之所以不选择从武关道攻入关中,不是不能攻入,而是此路不通舟楫,攻入关中也无法肆虐整个关中。

    楚军从武关道进攻,翻越秦岭后炸断墙垒堤坝,营造出要大举攻入的态势,关中必然震动。不管秦国集结兵力也好,还是抱头鼠窜也好,都会让咸阳分心失措。而这,要由熊荆亲自率领郢师出现在秦岭南麓,才能出现最佳效果。

    武关道攻关中为虚,从沮邑北面的成县可北上至渭水南岸的上县,这是另一条进攻路线。上县在秦始皇五年被立为秦州,即后世的天水,从上横渡渭水可接陇关道。楚军如果兵出上县,整个陇西都会惊慌。

    陇西郡本多羌戎,所辖二十一个县中,有狄道、邸道、武都道、戎道、辨道、予道、道、故道八个道,过三分之一。‘县有蛮夷曰道’,几百年的时间那些蛮夷并没有同化成秦人,他们不甘于秦国的统治,一旦楚军连同羌人出现在上,陇西大乱的同时,还可沿渭水迂回散关的侧翼。

    上道为左,武关道为右,左右牵制关中,为真正的主攻方向陈仓道创造机会,这就是作战司最终确定的作战计划。兵力上减去东线的十个师,北线方城的八个师,缩编后只剩三十七个半师、十二个旅的楚军只有十九个半师和十二个新编旅用于进攻。

    再减去武关道方向的八个师和十二个新编旅,再减去上道方向的随师和城阳师,只剩下陈师、阳夏师、新蔡师、下蔡师、期思师、息县师、弋阳西阳邑师、淮南诸舒两师、苍梧郡旅,九师一旅,编制人数六万人。

    好在这个方向上还有五万赵军,三万巴人,以及两万诸越师旅,加上后期从上完成迂回的随师和城阳师,两万多羌戎,人数将达到甚至超过二十万。

    这种级别的进攻必然使楚国掌握战略主动,王翦军团、李信军团如果不回援关中,仅靠蒙恬、赵勇麾下那些渭南之战的漏网之卒,根本抵挡不了这二十万大军的进攻。

    而按照知彼司的讯报,去年秦国粟米欠收百姓已经大饥,因为战争持续不断,今年整个秦国除了咸阳有粮、官府、军中有粮,大饥更甚,全国正期待今年的秋收。二十万大军在九、十月收粟时节攻入关中、抢夺焚烧粟田粮秣,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和今年春天秦军骑兵闯入齐境、魏境袭扰农人播种一样,战争已不可避免的从单纯的战阵厮杀演变成对敌国城邑、交通、农业生产、民生物资、人丁的大肆破坏和杀戮。这种破坏杀戮的结果将使敌国战争潜力急剧下降,最终导致战败。

    花了一上午时间,郦且终于将整个作战计划介绍完了。午膳之后才是将率、各大夫之间的讨论。这种讨论一是前后方之间的衔接,包括物资上的、运输上的、人力上的、畜力上的;

    二是各防线的呼应以及如何应对各种意外。东野固负责的东线必须和齐人密切配合,守住潍水和穆陵关;防守大梁的赵魏两军要守住大梁这个水路要隘,哪怕秦军侵入了大宋郡和上蔡郡;驻守方城的项超不应与李信决战,而当不断迟滞李信,拖延其在方城内的行动;

    最后才是西线三路大军之间的配合。陈仓道与上道在战役后期将合为一军,武关道方向的郢师和其余师旅,只有等拔下了散关,才会从丹水退入汉水,溯水出散关入渭水。

    如此庞大的作战军议不是一个下午能完成的,等到熊荆准备动身前往南郑与大豪莳会盟的前一天,前两个部分的讨论才勉强结束。最后一个部分的关键部分,如何攻拔散关的军议才刚刚开始。这一次大廷内的人就很少了,只有熊荆、淖狡、郦且、勿畀我、鄂乐、斗于雉、成通、驺开、巴虎、邓遂、庄无地、鄂焯等十数人。

    “散关之险,不在秦岭,皆在故道。”郦且首先谈的就是对陈仓道的攻势,这一次用的不是地图,而是沙盘。他的手指向沙盘上的一处,这一处沔水从山涧中曲折蜿蜒的流出,两侧山峰高耸,河道内又全是秦人淤塞的沉舟。

    “秦岭南坡缓而北坡陡,我军由南而北至散关关下,秦人已无所防。今其设防之地,皆在故道以南此处。”沔水河道荒芜,这水道崎岖之地并没有什么正式名称。“水道两岸崎岖而不可行,陆路也不可登;水道中沉舟甚多,我浮起一艘,上游秦人又纵放一艘……”

    “便不能以钜丝横江强阻之?”熊荆看着这个故道以南之处,出声打断。

    “禀大王,不能。秦人上游纵放并非只有沉舟,还有沉木,钜丝横江可阻沉舟不能阻沉木。”“此处两山相夹,我军不得上而秦卒立于山上,涧外沉舟可以浮起,涧内秦人以荆弩发石弹击我,我军无法清除涧内沉舟。”鄂焯道。他专门去看过,这不是清除淤塞的工程问题,这是高地对低地的作战问题。

    “不能开炮?”熊荆还不死心。

    “不能。”郦且摇头,“秦人以大章、石墙掩之,火炮置于舟中,皆不中。”

    “那当如何?”熊荆又看了看这条十数里的山涧。

    “若沿岸而攻,即便攻占此段,亦还有……”郦且说的是眼下阻止楚军前进的一段,这一段不过十几里,当他手指后移,熊荆看到了更绵长的一段山涧,长度最少有五十里,他无奈的放弃,静听郦且的下文。

    郦且的手指回到了南郑盆地,他指着南郑北面的褒斜道说道:“此褒斜道也,若由此往北百里,山势一分为二,有两道,一是北向之褒斜道,二是西北之道。沿此道行西百二十里,便在一大山之下,此山之高,逾于秦岭,土人称其为鸳鹜山,言山顶去天不过五尺。”

    “鸳鹜山?”熊荆只是记住这个名字,并不惊讶它的高度。“海拔几何?”气压计能够测量气压,也能测量海拔。他问道。

    “逾两千米。”郦且道。他说的这条路就是陈仓道不能水运后改的,从褒斜道上的武关驿镇往西,经留侯镇、柴关岭、留凤关一线到凤岭之下,翻过凤岭便是后世的凤州。据说刘邦出汉中就是从这条路派精锐突入陈仓道,占领故道邑城,这才打通陈仓道全道的。

    关中与汉中间山势险峻,道路最复杂不过,熊荆并不清楚这条道哪条道,他只问道:“若过鸳鹜山,便可入散关?”

    “可。”郦且应道。“然秦人并非无备。蒙恬便屯兵于故道邑城,一边派卒驻守水道,一边命人死守鸳鹜山。”

    “如此说来只能强攻?”楚军要想抢夺陈仓道,最大的问题是秦人已经设备。

    “然。若能以精卒趁夜猛击之,秦军或溃。我军抢据鸳鹜山,居高临下,火炮可猛击山下之敌。”郦且道。“又或路通于鸳鹜山下,逐寸逐寸仰攻之。”

    “便只有此两策?”两人对答间如何攻取陈仓道的作战计划也出来了,陈仓道的要隘不在散关,而在故道之南和鸳鹜山,从鸳鹜山斜插到那些山涧后方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便只有此两策。”淖狡一直沉默着,直到熊荆发问。

    “散关距鸳鹜山百五十里,沿道闲人皆不得进,近日又闻秦人征召昔年断左趾之卒……”勿畀我适时报告情况。

    战略要地闲人不能进没什么奇怪,可秦人征召那些只有一条腿的废人……

    “为何征召废卒?”熊荆很不解的看着勿畀我。“彼等也能作战?”

    “臣不知也。”勿畀我道。“臣只知关中县邑遍召废卒,不知何故。”

    “秦人虽胜齐国,然死伤之卒多矣,可战之卒渐少,故不得不用。”斗于雉的眉头拧了拧,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原因。“仅斩去左趾,装踊亦可行,或也可战。”

    “可战?”熊荆无法想象三十万装着假腿的秦军与自己作战,这样的军队不能奔跑只能原地立着,秦国的人力真衰竭到要用那些只有一只脚的废卒了吗?

第八章 为将

    斩左趾和膑刑是有差别的,斩左趾是斩去整个脚掌,没有脚掌人还是能够站立,也可以行走,农忙时能勉强劳作,只是干不了重活。如果是膑刑,就真的残废了,一生只能瘫着。

    这二、三十万缺左趾的秦卒真要被秦国投入战场,最少人数上具有压倒性优势,但熊荆很怀疑这些秦卒是否真的有勇气再战。渭南一战他们已被楚军打破了胆,这些惊弓之鸟再度面对射杀自己的弓弩,真能在夷矛阵前安然列阵?

    可如果他们不能作战,赵政又为何要征召这些人?战争中疆域变动频繁,吞并齐国部分县邑后,秦国人力远未枯竭。据报很多逃回家的齐卒都投奔了秦军,秦人免除了他们的子母钱,又分给他们耕地,战时斩首还可以封爵,因此齐卒心甘情愿给秦国卖命。

    仅仅齐军逃卒,就使王翦麾下增加了十万人。而济西失守使得齐秦再无可控边界,临淄以东县邑中的一些齐人也蠢蠢而动。他们同样是子母钱下的工奴,家中除了一间破茅屋,子钱几辈子都还不起。此前投奔楚国,楚国一碍于盟国的面子不好收留,二是守穆陵关的鲁人认为‘无恒产者无恒心’,不要他们,现在他们投奔秦国了。

    秦人的大举进攻下,齐国上层确实义不帝秦、殉城殉国,可下层却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不能不说是田氏统治的失败,也是关东诸国的失败去年攻入齐国,秦军得到了平阴至临淄的所有辎重,其中最重要的是十几万匹挽马;

    同时也得到了齐国苦心训练出来的大批士卒。这些人在齐军中不能打,平阴之战阵列被秦军冲散后,一半以上的人溃逃,真正被斩首者不过六、七万。现在这些逃卒在秦军中摇身一变,当年那支追着秦军杀入函谷关的齐军似乎又回来了,弄得穆陵关不得不派十个楚军师驻防。

    总而言之,秦军的人力并不枯竭,秦军征召废卒之事非常可疑。然而再怎么可疑这也是军议的一个插曲,此事要求知彼司速速查清就暂时放下了。

    “臣请陈仓道以临武君为将,如此才可节制各军。”带着些犹豫,斗于雉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建议,虽然他很早就知道大王不待见临武君。

    “莫非我楚国已无领兵之将?”熊荆白了他一眼,低头喝茶。

    “大王,我军虽有将率,然年少者多也。”淖狡也借机插言。“唯有假以时日,彼等才可真正帅师以战,故臣以为此战当以临武君为将。”

    “年少者气盛,气盛者不可为大将军,只可为师率。且楚军之外,又有五万赵军,”郦且也插言了,他和斗于雉、淖狡是一个意思。“临武君昔年为赵国大将军,攻入秦国,虽未曾拔下蕞城,然亦全军而退,临武君与赵军将率相熟也。”

    “临武君与赵军将率相熟,又懂兵法……”凑趣一样,鄂乐也出声了,丝毫没看到熊荆的脸越来不好看。

    “楚军作战,不需兵法!”熊荆放下茶盏呛了他一句,诸臣听出他的不悦,一时不言。

    等他放下茶杯,郦且才问道:“大王以为何人可为将?”

    “何人?”熊荆看着他。“不需何人。寡人以为宁愿陈卜为将,亦不可庞暖为将。”

    陈卜是陈师的师率,他之所以成为师率,不是他懂兵法会打仗,而是他上面的人都死了,他因为威望高资历深这才做了陈师之将。这样一个中人之姿的师率,显然不能统领二十万大军。

    “大王说笑了。”郦且讪笑几下。

    “寡人何曾说笑?”熊荆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庞暖此人虽是我楚国封君,然此人一言一行与三晋游士无异,以楚人身份却在赵国为将,功利之心甚于赵人。”

    一个一见面就要自己如何如何的人,明面上是为自己考虑,实际一旦同意他的计策,执行之人却是他,很自然的,自己要拜他为令尹,对他而言富贵由此到手。日后事成,是他的功劳;事不成,他也没枉费此生,用别人的资源按自己的意思博了一回,好歹留下了名声。

    “然此人确可为将,大王万不可因人废事。”郦且急道。“陈仓道有楚军、有赵军、有巴人、有越人、又有羌人,各军脾性优劣皆不相同,军中诸将无以帅之,如此臣方请以临武君为将。临武君当年帅诸国之师伐秦……”

    “楚国之事本就是因人而设,非因事而设。”熊荆很不耐烦的挥手将他打断。“寡人以为庞暖不可信,其人心中只有功利,不见荣誉。将率师旅于其不过是一搏之资,成与不成之间,其人宁犯巨险而成其事,事成还好,若是败了又如何?”

    “然当年合纵攻秦不成,此人却全军而退。赵使更言临武君为秦弓惊鸟,素惧秦也。”熊荆的言语并非无法反驳,庞暖功利心再强,当年攻秦也是全军而退的。

    “唉!”郦且说完叹息一声。同样的,熊荆也叹息了一声。

    郦且叹息的是大王有将才而不用,任其老去。庞暖杀居辛、伐秦人、破燕国,这些都证明了他的将才。项燕死后,楚国已没有真正的大将之才,成通、妫景、项超、若敖独行……,这些人虽然优秀,但阅历和声望还不足以独当一面,当下也不能拔苗助长;

    熊荆的叹息则是因为太聪明的人经常会掉入理性陷阱,习惯用‘事实’说话。事实是什么?因为不能亲历,所谓的事实绝大多数是语言编织出来的假世界。

    这个假世界最假的地方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它常常把大的描绘成小的、把不同画成基本相同、将个别拉大成为全体……,整个图像呈现出一种非常扭曲的比例。智识不完整的人很难发现这一点,因为他们放弃了君子不器的原则,习惯性的关注局部而非整体。他们自豪自己在专业上的成就可对其他领域却一无所知,无法察觉这种异与真实的比例扭曲。

    庞暖是个怎么样的人,熊荆亲眼见过、也交谈过,此人后来又经常上书,建议大司马府如何如何。这个人很多人说是将才,熊荆则觉得他像个赌徒,酷爱奇险,当年伐秦不从函谷关而绕道蒲阪就是明证。

    他没有李牧那种率领代地子弟兵抗击秦军的坚毅,也没有廉颇那种气愤门客溜走、痛打乐乘的耿直。他所有上书全是一个意思:这一把如果是我来赌,会如何如何……

    战事连绵不绝,似乎每一次都彻底击败了秦人,可每一次秦人都只是流血而不断气。楚人是急躁的,现在开始不耐烦了,西线战役就是这种不耐烦下的产物。大司马府也好、将率们也好,都相信这次如果拔下散关、战舟进入渭水,秦国就亡了。然而自古秦兵耐苦战,秦国哪那么容易灭亡?

    说到底,是有人沉不住气了。韩赵已亡,齐国将亡,天下秦国已据四分之三。火炮威力很大,可火炮不能马上灭亡秦国、不能马上结束战争。襄城一战后,一些县邑的后备补充士卒堪忧,部分士卒达不到甲士标准,为此傅籍司要求退回原籍,师旅则要求留在军中。

    军费也很成问题。国债虽然有三十万金,但三十万金不是楚国一家所有,即使一家所有,三十万金对于漫长浩大的战争来说也是杯水车薪。前年五月到去年四月,花费了十七万四千二百九十一金军费;去年五月到今年四月,仅仅建造万艘大就花掉了十万金军费。

    战争刺激经济,物价水涨船高。平阴一败,粟价每石突破百钱,齐国三百钱无粟可购。投入战争中的钱不是依靠税收进入官府钱库,就是变成利润流入商贾之手,两者又都通过财政或者债券再度投入到战争中。资金越循环越少,虽然可以通过贸易、铸币补足短少的资金,但可供调用的物资并不能像钱那样铸造出来。

    军费以外还有粮秣,二十三万匹军马哪怕部分吃草(军马平时也必须保证部分精料),也相当于一百万士卒,这是大司马府没有考虑到的因素,以前认为军马也就十余万匹。数年的积粟已全部吃光,庶民卖掉去年的新粟自己啃土豆红薯,士卒现在才有粟米下锅。

    东洲之谷的产量很高,腐烂率也很高。战争情况下县邑没有那么多人力、运力处置五倍于粟米重量的东洲之谷。产量莠尹也是高估的,战争中县邑乡里多是老弱孩子,没有壮丁劳作,粮食产量最少减产了三成。这只能保证军民军马不挨饿,齐人几度求粮,所得都不多。

    命如草芥、县邑凋敝、物价高涨、粟米短缺……,这就是最真实战争。赵国当年经历过的一切,如今楚国正经历,而且才刚刚开始。熊荆担心楚人焦躁,因为这是犯错的先兆。焦躁时忽然有人跳出来大喊一声:‘我可一举灭秦!’,然后就全信了。

    叹息后,他看着他的臣子,道:“寡人心意已决,庞暖不可为将!”

    “大王以为何人可为将?”淖狡连忙追问。

    “以斗卿为陈仓道之将,以成卿为上道之将。”熊荆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话。

第九章 生变

    未改

    此战谁为陈仓道之将是军议的重点,一旦确定主将人选,后面都是小问题了。真正的战斗也许只有一场,那就是鸳鹜山之战。拿下鸳鹜山以后,疏通沔水的楚军将一直前进一百五十里,与成通率领的上道左翼夹击驻守散关的秦军。

    军议的第二天,熊荆便与斗于雉等一起前往南郑。羌人、巴人也在作战计划之中,整场战役如何准备、如何展开、如何控制,都要与对方详细商讨。熊荆有些担心大豪莳不会赴约,他如果借故不赴约,自己的准备就白费了。

    夏季汉江水涨,经过浊流涌动的净滩,王舟一路向西行往南郑。而在熊荆前往南郑的前几日,秦使顿弱正在罕以西、湟中的羌地。

    “刖荧先生若能劝羌王与大秦相和,大王必有重赏。”羌人痛恨秦人,顿弱只能以刖荧的故友出现在羌地。“皆言荆人巫器无敌,然去岁襄城一战,亦不过偶尔。而我大将军王翦击平阴塞,大破齐国安平君三十万齐军,兵至临淄。今临淄以南,已尽我有。荆人惶恐,速速援之以救,驻留十万大军于穆陵关北。”

    顿弱一边简述相告着天下的局势,一边对刖荧察言观色,以判断下面接下来该说什么。他见刖荧不动声色,只好道:“刖荧先生若为夏人,当知天下将归秦;先生若为羌人,也当为羌王计,今大王愿嫁公主入羌地,真欲与羌人言和也。”

    “不见扶苏,何以言和?又如何劝羌人与秦国相和?”顿弱此行只带来了财货美人,没有送来长公子扶苏,刖荧就别样对待了,这有违上次双方的商议。

    “秦国多有知彼司侯谍,长公子忽而不见,荆人必生疑窦,故不遣也。”顿弱道。“珊公主乃大王亲妹,人美也。嫁于羌王羌王便与大王有亲,岂不美哉?我闻羌王欲娶荆王之妹,然不得,而我大秦愿嫁公主于羌王,相较之下,我大秦善而荆人苛,如何不能劝羌人与大秦相和?”

    顿弱一副我很有道理的模样,刖荧忽然很想抽他几鞭子。楚王不嫁公主给大豪,也劝说大豪不要嫁羌女入楚国,这不但没有让羌人生恨,反而让羌人觉得受了尊重。认为楚王是一个讲理的人,可亲之亦可敬之。

    联姻的本意不是羌人全体部落的,而是大豪莳一个人的。楚国输出技术战术,赠予兵甲辎重,这不是对大豪莳一个部落,而是对大部分部落。原本凭借铜制兵戈占据优势的大豪莳虽然竭力控制,可当时大家都不懂冶铁,学会冶铁的各部落正使大豪慢慢失去这种优势,自己‘豪位’不稳,这才想通过联姻稳固自己的地位。

    顿弱不了解羌人,以为大豪就是中原的大王,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忽然有些后悔与秦国接洽,秦国不派质子只嫁公主,显然没有什么盟和的诚意,只是临时的应付。

    “秦使请回吧。”刖荧冷冰冰的道。“亦请将金玉锦绸美人带回。”

    “先生这是何意?”顿弱大讶。他猜到了刖者会不悦,可没想到他现在就翻脸。

    “我有何意,使者当知。”刖荧道。“秦王不遣质子,羌人无可信之。”

    “先生真欲使羌王与大秦为敌?”顿弱脸色也变,他此行不是没有准备的。

    “羌秦之间本乃世仇,使者何言与大秦为敌?”刖荧冷笑。“临行之前,鄙人有一言相劝。”

    以大秦的军威吓唬关东诸国是顿弱的拿手把戏,可这一次他发现刖者的笑容冷冽无比,恐吓之辞一时说不出口。“请先生教我。”他恢复刚才客客气气的模样,对着刖者一揖。

    “昔年秦军逐我羌人,羌人不敌也,今日我有钜铁之刃、有盾战之术,五万勇士戮力同心,一旦东指,陇西、北地将不复秦有。望秦王三思。”刖荧发出的是警告,他担心顿弱身后跟着秦军,所以发出这样的警告。此时,羌秦之间尚未有大规模战事,只有一些零星冲突。

    刖荧说话时顿弱使劲眨着眼睛,小小羌人也敢威胁大秦,这就是他想法,他身后确实跟着赵勇率领的五万秦军,战与不战取决于他这次谈判的结果和羌地本身的防备。刖者的警告表示他预料到了秦军会很快攻来,这不由让他有所忌讳。

    “大王确有意与羌人盟和也。”顿弱不再眨眼睛了,“刖荧先生可否稍假些时日,待我返咸阳言于大王,必遣长公子入羌地为质。”

    “何时?”刖荧直接问时间。

    “当在九月。”顿弱将时间推得很后。“羌地距咸阳一千五百余里,往返便需一月。长公子忽而不见,荆人必生疑窦,故需寻人假之,此又要一月不止……”

    顿弱絮絮叨叨的解释,有些困难是确实存在的,有些则是应刖荧要求存在的,比如不能让荆人知晓羌秦言和。刖荧不想听他的劝告,只道:“越晚,事越难成。大军开拔而扶苏不至,无以和也。”

    “敢问大军何时开拔?”顿弱假装糊涂问道,刖荧冷眼瞪来,只能讪笑了之,随后告退。

    “秦王不质其子?”美酒在莳的喉咙里流淌,与楚人结盟的其中一个好处就是他能尝到羌地没有的美酒。另外还有美食、美服、美人,然而前两者张扬,美人更惹人主意,妻子也会不高兴,莳只能暂时忍下这种**。

    “秦王欲嫁公主于大豪……”刖荧一说公主,喝得稀里糊涂的莳便醒了,他等着刖荧急道:“公主?!”

    在羌地,大豪的妻子有时也要放牧耕种,脸黄腰粗,比不了王宫美人。楚女不可为妾的答复曾让莳大发雷霆,这绝了他一亲芳泽的机会,此前他做梦都想睡楚国公主。现在听闻可以睡秦国公主,顿时兴奋到酒醒。刖荧对莳的反应忍不住摇头,觉得他终有一天会死在女人手里。

    “大豪勿受秦人所惑。秦国公主,皆丑女也。”刖荧不想费事劝解,直接把秦女说成很丑。

    “丑女?”莳硬挺直立的身子顿时软了下去。“公主者,非一国最美者?”

    “大豪之女乃羌女中最美者?”刖荧反问道。

    “不是。”质朴的莳想了想,然后摇头。他的女儿自然不可能是羌女当中的最美者。

    “夏人皆知秦王相貌丑陋,乃因其父极为丑陋。”刖荧说的一本正经。“其父丑,秦国公主也丑。与其秦国公主嫁于大豪,不若秦王长子扶苏质于羌地。”

    “恩。”莳又开始喝酒,他并不知道扶苏的价值。“可秦王未遣长子。”

    “然也。”刖荧对此也有些苦恼。“故秦使言之,当速返秦国,九月遣扶苏与此。”

    “楚王要我本月会盟于南郑,”莳提醒道。“去还是不去?”

    “自然要去。”得罪秦国不好,得罪楚国也不好,尤其是现在策略未定。“然则大豪必要率众勇士而至,以防生变。”身为一个谋臣,刖荧本能的提醒。

    去年顺着桓水,羌人接受兵甲辎重的同时还帮楚国驻守过了几个月汉中,春天的时候各部落满载而归。莳当时生气没去,这才有本次的会盟。这次再赴南郑莳并不在意,但听刖荧的口吻,莳不免有些困惑。

    “大豪可曾记得前日楚人使者何言?”刖荧问道,他知道莳记不住,因而道:“楚使言,寡君请大豪本月盟于南郑,商议公主嫁娶、攻伐秦人之事。楚王若愿嫁公主,早已嫁之,既已不嫁,有何必再议?此或有诈。”

    刚才听闻秦国愿嫁公主是全醒,现在听闻楚王有诈,莳又全醒了。“可否不去?”

    刖荧提醒道。“大王不去,其他部落前去,楚王必赠彼等兵甲龙马,届时……”

    秦国比羌人先进,楚国又比秦国先进。稍微不注意,楚国就会扭转羌人各部落的实力平衡,这次会盟大豪莳不能不去。为了预防万一,只能多带勇士。可因为多带了勇士,抵达南郑已是六月的最后一天。

    “相盟之日已过,大豪为何晚至?”迎接的谒者见礼后问道,带着些苦恼。

    “秦人助我,杀秦人晚也。”几颗人头抛了出来,当年的使者羌虱说道。他说话的时候,身后的羌人使者奉上了一堆耳朵,这是秦人的耳朵。

    “如此,只能再择吉日。”说话的是太宰靳以,他打量着大豪莳等人,特别看着他身边的那些部落勇士。“请诸豪暂歇于驿馆,大王今夜飨宴。”

    “大王,大豪莳已至,”安顿好羌人后,靳以匆匆回郡守府复命,熊荆在这里已经住了半个多月了。“其来会盟,甲士逾万。”

    “逾万?!”熊荆先是惊讶,而后笑了。

    “臣以为其已生戒心,若飨宴时杀之,羌人必击我,反我亲秦也。”靳以不无忧虑的道。

    “其余酋长来否?”熊荆仿佛没听到靳以的劝告。

    “亦来矣,彼等甲士少也。”靳以道。

    “彼等心中无愧,自不必多带甲士。大豪莳……”熊荆道。随后他不再做任何解释,只道:“传令下去,今夜各军将率一同飨宴。”

第十章 神明

    将入七月,各军都已在南郑集结,准备投入到最后的战役中去。熊荆请各军将率飨宴,莳没有不来的理由。夏日的下午虽然下了一场雨,天气依旧炎热,为此宴席没有设在南郑城内,而设在了南郑城外的汉水北岸。夜幕降下江风徐徐,繁星下水岸燎火点点,乐舞声中,这样的夜晚不醉也难。

    临行前,刖荧交代过莳不要进郡守府,没想到熊荆南郑城都没让进,宴席就摆在城南水边,同时有那么多人就宴,楚王怎么可能杀了自己?莳有些悬着的心放下了。

    “今晚无事。”看着自己的亲信坎,莳笑道。“或许楚王真愿嫁出公主……”

    “夏人多诈,大豪不能信。”坎是个实诚人,既然智者说了此行危险,他就相信此行危险。

    “我自然不信。”莳闻言面容一凛,拍了拍腰间的剑。“无须的楚王还没生出杀我的胆子。”

    很长一段时间,胡须都是男人的重要标志。无须的男人会被视为没有胆量,或者干脆视为太监或者孩子。那年楚王在秦军的追杀下逃到羌地避难,没有胡须的他竟然敢出阵挑战大豪,一时成为所有羌人勇士的笑柄。莳的话激起身边勇士的笑声,这种笑声让他很惬意,直到前去飨宴的路上,他脸上也还挂着一丝笑意。

    “庄将军之讯未至也,若讯报为虚……”天已经黑了,斗于雉、成通还有淖信匆匆面见熊荆。最后一缕余辉落下前,南郑没有收到任何讯报半个月前就派出近卫骑士前往羌地。斗于雉担心熊荆杀了大豪莳会激怒羌人。

    “讯报岂能为虚?”亚里士多德四世的侍从长嗟戈瓦拉是知彼司的侯谍,他的家乡在遥远的东地中海塞浦路斯岛。知彼司与他有过承诺,战争结束会用海舟送他回家乡,并协助他复仇。亚里士多德四世是秦国的白狄大人、长公子的太傅,他的讯报不可能为假。

    “若为虚呢?尚若此乃秦人反间之计,奈何?”斗于雉不知情报的来历。阵战的前奏是斥骑战,斥骑战的前奏是侯谍战,这才是最惨烈的战场,双方都尽可能欺骗与反欺骗,无所不用其极。

    “讯报不可能为假。”淖信隐约知道讯报的出处,相告了一句。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亲去羌地的庄去疾没有消息,熊荆已经不相等了。

    “大王万不可鲁莽。”斗于雉看出熊荆眼里的杀意思,担心更甚。

    “鲁莽?”熊荆一手握剑一边看着他,腮帮子鼓鼓的。“已是七月,羌人却与秦人议和,若不早定羌地,九月我军何以为战?”

    时间已经很紧了。武关道方向虽能调动秦军,但不能支援陈仓道。越来越多证据表明那二、三十万失去左趾的秦卒不但被征召,还正在关中某地演练战阵。没有羌人的协助,十五、六万楚军将面对四、五十万秦军,秦军还占据地利,散关之战未必有郦且说的那么轻松。

    熊荆说的斗于雉无语,他正是因为羌人无比重要才来劝熊荆要慎重,而熊荆同样因为羌人重要才会行险早定羌地,双方顾虑的都是一样的,只是处置的办法不同。

    “大王欲何为?”站在一侧的成通感觉到了两人的异同,急急问了一句。

    “大司命知晓。”熊荆平静了下来,这半个月的等待中,他也变得很是焦躁。

    时入黄昏,汉水北岸的宴席早已坐满了军中将率。飨宴案席的摆放是以主席为最前,宾席按照赴宴者的身份在主席下方两侧排定座次,中间会空出一块长方形场地好让乐人伶人歌舞。但这一次细心的将率发现了不同:主席下的长方形场地变成了圆形,主席与宾席围绕着这个圆形场地布置,差别只是主席身后没有次席。

    军礼不入国,但军礼中并没有这样的座次,一时间让楚赵两军将率有些生疑,他们坐在主席的西手,巴人、越人、羌人坐在主席的东手。虽是生疑,但座次是一件小事,大战前能由大王亲自劝饮,而后大杀秦人、攻入关中,将秦国搅个天翻地覆,这才是人生大事。

    熊荆还未入席,汉水岸边便热闹起来,军人之间谈的自然是军事。汾陉塞之战的经验让楚赵两军将率悟出一些新的经验:比较确定的是交兵前以往是大奔,双方撞在一起厮杀。这是错误的,矛阵不需要大奔接敌,即便大奔也是冲矛式的,三排三排的前冲,这样就不会和秦人纠缠不休,导致没有冲阵的距离。

    这个经验大家比较认同,但由这个经验推导出的一个结论便有很大分歧了。

    三排三排的前冲,如果军阵纵深是十五排,那只能冲击五次。五次冲矛不能破阵怎么办?按照操典,冲矛之后士卒要绕回军阵后方准备下一轮冲锋,然而战线上并没有空缺让冲完矛的士卒绕回军阵后方(战线是完整的),同时他们还将成为身后同袍冲矛的阻碍。

    而如果不冲阵,像以往那样先大奔接敌,然后再后退列成冲矛阵型冲阵,这又很容易被敌人缠住。这方面郢师付出了血的代价,他们被不要命的秦军老卒纠缠,根本无法后退列出冲矛阵型,特别是秦军老卒伤而不杀,利用郢师不抛弃伤者的特点将郢师死死咬住不放。

    综合以上两种情况下的弊端,有些将率提出了能不能在未交兵前就列成冲矛阵型的设想。这样做就不存在冲矛路线被同袍挡住的问题,也不存在冲完矛的士卒不能绕回军阵后方的问题,更没有被不要命的秦军老卒利用己方不抛弃伤者的特点死死缠住的问题。

    这几乎是个完美的设想,然而反对这样做的将率指出其中致命的破绽:己方兵力本就不占优势,交战前列出纵深多达六十排的冲矛大方阵,战线宽度必然极剧缩短,且冲矛方阵之间也会有很大的间隙。老成的将率认为这是彻底放弃自己的侧翼,秦军很轻易就能勾击己方侧背,这相当于伏剑自刎。

    出发点大家是认同的;由此推导出来的‘索性以冲矛之阵列阵’,大家的意见就各不相同了。

    夏日炎热,争论中的楚赵将率好似齐人斗鸡那样围在一起,一边喝着冰镇的浆液一边大声的争论。越人还好,他们知道双方在争论什么,懂楚语雅言的越人也会前来围观旁听,巴人和刚刚入场的羌人就很不解了,楚人这是要比武吗?楚人是经常性比武的。

    伴随着宾者一声‘大王至’,争得面红耳赤的楚赵将率作鸟兽散,他们粗红的脖子发出同一个声音:“臣等见过大王。”

    “免礼。”楚赵将率坐在西席,视作是自己人,越、巴、羌三族酋长坐在东席,这就是客人了。熊荆坐北朝南,正对着碧绿清凉的汉水。

    “见过楚王。”楚赵将率揖礼后,越人、巴人、羌人分别向熊荆行礼。轮到大豪莳的时候,他站起来浅浅一礼,用并不纯熟的雅言道:“请楚王赎罪,因秦人阻,故而迟来。”

    “无妨。”主席上的熊荆含笑,为了让飨宴的数百人部听到,他的声音很大。“然,大豪来迟是被秦人所阻,还是与秦人盟和?”

    “盟和?!”坐在西席的楚赵将率大惊,素来沉得住气、长子为质身死也不动声色的赵将司马尚打翻了酒爵。羌人与秦人议和不单是不出兵伐秦,更重要的是会出卖右军。

    楚赵将率之外,听闻通事转述,越人、巴人的酋长也惊慌起来,叛徒是绝不能容忍的,一些酋长更在怒视中拔剑。最后与莳同来的羌人酋长也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大豪,有人瞬间想到了刖荧哪位大方到让人惊讶的故友,有人则一会看着自己的大豪,一会看着主席上的楚王,希望两人能用更多的语言解释,最好是场误会。

    熊荆沉默,但目光如有实质的瞪着大豪莳;莳已经石化,他身上下着汗雨,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刖荧留在羌地以备秦军奇袭,刖荧不在,尚武却不善辩的他根本不知如何辩解。

    “楚王辱我!”他下意识喊道,人站了起来,双手怒张。

    “你要扶苏质于羌地,是也不是?!”熊荆也站了起来,绝不示弱。

    “楚王辱我!!”莳面目更显狰狞,手握在了剑上。

    “你怨寡人不嫁公主,是也不是?!”熊荆再度喝问,一语中的。

    “你辱我!你辱我!!”恼羞而成怒,莳什么都忘记了。他只知族人在侧,颤抖的他正处于巨大的羞愧中,而造成这种羞愧的是十多步外那位刚刚长出胡须的少年,杀了他,一切便可以结束。

    ‘呛’,他拔出剑,跳出坐席冲向为他布置的圆形空场。

    “无礼!放肆!!蛮夷你敢……”主席两侧的近卫甲士、楚赵两军的将率同时大喝,一阵急促拔剑声响起。

    “止!”熊荆一声暴喝,他不但喝止了甲士和将率,还喝住了奔到近前的大豪莳。

    以为他胆怯的大豪莳见状大笑,在羌地,怯者善慌是公认的真理。然而他笑音未歇,熊荆便踢翻几案,剑也拔了出来。“孰真孰假,神明断之。寡人与你比武!”

第十一章 愤怒

    其他都可能是假的,唯有血是真的。愿意用自己的血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这才是比武裁断最根本的逻辑。可惜的是,这种逻辑逐渐被人淡忘,或直接斥之为野蛮。殊不知人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用血换来的,也许不是你或者你祖先的血,却是别人或者别人祖先的血。

    听闻大王说出比武的言辞,斗于雉闭目不忍再看。他懂比武裁断的逻辑,知道这种情况下击杀羌人大豪不会被羌人怨恨,可如果大王受伤甚至身死了呢?大王虽有子嗣,可子嗣尚在襁褓之中,婴儿如何继承楚国王位?

    斗于雉如此,他身边的成通却不敢眨一下眼睛,此时他终于明白大王说的‘大司命知晓’是什么意思了,他要用自己的血消除羌人的隐患,确保战役的最终施行。此两人以外,楚赵将率全揪着心,他们和斗于雉一样担心熊荆会发生意外。

    倒是越人和巴人震惊之余欢呼起来,双方部落遇上争执之事也依靠神明裁断,有的是彼此比武,有的是跳入水中看是否浮而不死。他们完全接受这种神明裁断的方式,也钦佩敢出来比武的楚王他们当中许多人正是靠比武和战斗成为本部落酋长。

    曾为楚人向导的羌虱绝望的摇头,但他在绝望的身影后方是其他酋长既希望又警惕的目光。莳如果死了,他们将有机会成为大豪,可如果羌莳杀了楚王,自己这些人如何活着回去?

    全场寂静,数百双眼睛盯着圆场中的两人。本想讥笑楚王胆怯、所言必假的莳吃惊的看着熊荆拔剑,听着他说要自己比武的言辞。他此时才恢复一些理智:杀了楚王自己估计也活不了。一时间又是大汗淋漓,然而此时已骑虎难下。

    “你背弃了盟书!”熊荆再度指责,趁着莳没有进攻。“背弃了祖先!背弃了阿屋尔……”

    “啊!”言语好似鞭子抽在莳的身上,他暴怒的刺出一剑,被熊荆侧步避让。

    “你忘记先祖的血仇……”钜剑继续前刺,熊荆只能一边避让一边继续指责,气喘吁吁。“你抛弃了你的族人……”

    “我没有!”莳终于忍不住否认,喊的是羌语。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族人。

    “你要扶苏…为质……”熊荆架住了他的剑,两人脸对着脸熊荆再道。“你与秦人盟和!”

    “我、我……”莳很想否认,可这些事实他没办法否认。他索性闭口不言,咬着牙手中的剑猛刺。当剑刃掠过熊荆的左肩没有见血时,他突然往后跳开,将上衣脱了。

    楚国有刀剑不入的甲衣,这种甲衣穿在身上不畏刀剑。众目睽睽之下,他脱去上衣显现出精壮黝黑的上身,胸膛后背累累伤痕,他兽一样的捶了捶自己的胸膛,随后剑尖指向熊荆。

    熊荆懂他的意思,他毫不势弱也把身上的韦弁服脱了。和莳想的不一样,他身上并没有穿莫向甲,刚才那一剑刺中肩膀,只是因为韦弁服的颜色血迹才毫不显眼。脱去上衣,赤膊上阵,年少的他自然没有莳那么魁梧,身上也少有伤痕,只在左肩有一片血迹。这样稚嫩的身材不免让在场之人微微失望。

    “我赌大王败,十赔一,下注否?”宴席的最侧,逯杲的声音轻轻响起。被赶出大司马府后,他就一直在西线瞎混。比武是赚钱的好时节,他故意押大王败。

    “嗤!”有人很不悦,“赌大王胜,十金。”

    “大王胜,五金。”身边是厮混的同袍,唯有陆无动于衷,眼睛死死的望着。

    此时两人不再像刚才那样突刺,更多的是大开大合的劈砍,主要是大豪莳在劈砍,熊荆招架。豪是猛于虎的动物,能成为大豪前提必须勇猛善战,熊荆不敢轻视莳的武技,他没有抢攻,而是故意让对方抢攻,以消耗对方的体力。

    打斗最重要就是先机,大王失了先机,羌人大豪剑如雨泼,劈得大王只能招架,这不得不让人揪心。也许进攻真的更消耗体力,但招架并不意味着节省体力。半刻钟的劈砍下,找到机会准备反转攻势的熊荆突然发现自己双手隐隐发软。他分神之际,莳一剑刺中他的右腹,他忍痛奋力格出一剑,才在剑尖刺中内脏前把莳的剑荡开。

    “我未与秦人盟和,阿屋尔作证!”感觉对方不是自己对手的莳开始说话,他说的是羌语,对着自己的族人。

    挡住熊荆的下一剑,他大声道:“我未背弃族人,阿屋尔作证!”

    “夏人不可信,楚人也不可信!”他继续道。

    “绐也!”这次轮到熊荆气愤了,他听不懂莳在说什么,但能猜到他在说什么。“你要扶苏质于羌地,你要与秦人盟和……”

    如果莳听不懂雅言,那他不会像现在这样愤怒。他能听懂雅言,潜意识里以为在场的族人也能听懂雅言。却不知熊荆说什么族人只能通过通事知晓,此时羌虱根本没有翻译。

    “我未有!”莳大怒。他刚刚停止攻势是想饶过熊荆,然后带着族人离去,再也不来,没想到熊荆继续不休不饶的指责他。

    “以神明为证,有无此事?有无此事?!”熊荆也生怒了。嗟戈瓦拉讯报上说的清清楚楚,这不是片言只字的猜测,扶苏与亚里士多德四世的完整对答他记录的一清二楚。

    以神明为证,因为关乎自己的性命和地位,许多人都会选择撒谎,但深信阿屋尔最高神的莳不敢撒谎,他担心自己撒谎日后会受到阿屋尔的惩罚。不善辩解的他下意识用回自己之前的那句话,大喊道:“你辱我,我要杀你!我要杀你、我要杀你!”

    “懦夫!”在莳冲过来劈砍之前,熊荆痛骂了一句,这一次他没有让对方抢功,而是不顾其余用尽力气猛劈下去。这一次他的手没有发软,他心中只有满腔的愤怒。

    金铁交击声连绵不断,每一剑莳都在招架,每一剑熊荆都能感到他的力量在减弱。大豪确实善斗,刚才他停止攻势也是为了恢复体力,但与年轻人相比,他的体力恢复的太慢。

    “懦夫!”最重的一剑劈下,‘当’的一声巨响,莳的剑被击飞,已经无法控制剑势的熊荆反手再劈,这一剑劈在莳的身上。鲜血从他胸腹间突然喷发出来,溅了熊荆一身。温热的鲜血喷在头脸上时,熊荆才发现莳被他一剑劈中,活不成了。

    他见此没有丝毫后悔,只是突然间觉得全身脱力,跪倒在血泊旁。这个高度恰好对着莳的目光,莳喉结耸动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说出来就合上了眼睛。

    全场大哗。有几个楚军将率喊起了大王万岁,斗于雉立即将他们拦住了。大王杀了羌人大豪,即便大豪真的与秦人谈和,他的本族也会隐隐生恨。

    “呼”跪地看着莳闭目的熊荆很快站了起来,他推开为他处理伤势的医尹,有些艰难的走到羌人座席之前。痛苦的道:“楚羌之间,原本相亲;为秦所迫,原本同仇。若非可靠之讯报,寡人也不知莳正在与秦人盟和。楚赵之军、越巴之军,所有兵力在此一役,他岂能背弃盟约,与秦盟和?!”

    赵国已亡,齐魏几无可战之卒。地图上看形势一片大好,实际上情况越来越危急。若非作战计划所致,熊荆实在不想三路攻秦,而想自己亲自领兵。在场将率、酋长麾下的兵力是关东最后的机动兵力,这支大军如果覆没了,关东就真亡了。这就是为何赵人、齐人与秦人言和他忍住愤怒,羌人与秦人言和他必杀之的原因。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在听他说话,通事们在他停顿时尽量简短但准确的翻译。

    “秦人绝非我楚人,秦国若一统天下,绝不会容你等部落存在,只会赶尽杀绝,解彼时你等迁徙到何处?周者,羌也。周羌同源,周朝已被秦人所亡,天下正被秦人所毁,各部落也将被秦人所灭。不言大义,仅仅为己、为祖先、为族人,也当抗秦。

    楚人传承至今,晋人传承至今,越人传承至今,巴人传承至今,羌人也传承至今!我等与周人同岁,甚至比周人族系更加久远,为何我等要被秦人所灭?为何我等不能传承社稷国祚?为何?!即便天命如此,寡人亦不服!

    今时今日,言和即请降。不愿伐秦者可送回兵甲,退出战事,寡人不罪。愿伐秦者当为我楚人之友、受我楚人资助,你等与寡人非是君臣,而是兄弟。唯有兄弟一心、同心戮力,才能胜秦求存。请诸君三思。”

    熊荆说完对着羌人酋长深揖,而后又对着巴人深揖,最后对着越人、赵人深揖。揖完他才踉跄的走向主席,莳的尸体还在血泊中,几个随从亲信正在抚尸悲哭。

    “好好收敛,送回羌地,告之原委。”熊荆意兴萧索的道,这是他第一次杀自己人。

第十二章 认知

    飨宴因为比武不欢而散,第二天一部分羌人就划着船回去了,但大多数人还是留了下来。秦人的威胁一度使得羌人放弃祖地西迁,之所以西迁那是因为武器和战术落后,打不过秦人。

    要么置身事外、日后再被秦军驱逐;要么与楚军一起攻秦,得到强于秦人的技术和战术,为自己的族群争得生息之地,这期间没有别的选择。不但羌人没有选择,包括莳所在的部落也没有选择,他们只是回去了一小部分人,带着莳的尸体,剩下的人不得不留下如果他们离开,日后必会被得到技术的其他部落踩在脚底。

    羌人的选择让诸人大大松了一口气,第二天上午大司马府便发来了飞讯,秦使顿弱刚刚离开羌地,他带去了诸多珠玉锦帛美人,种种迹象表明,双方的盟约很快就将达成。

    一切都有惊无险,然而斗于雉又一次提出了那个让熊荆不悦的问题:“大王,今羌人无首,臣请为上道之将。陈仓道请以成通为将,临武君辅之。”

    “你要为上道之将?”比武不过一刻多钟,熊荆却好像苦战了三、四天,虽然足足睡了一觉,第二天依旧觉得非常困倦。

    “然也。”斗于雉很肯定的点头。“不然左路必乱。”

    “你为左路,成通为中路?”熊荆不但疲倦,思绪也显得迟钝,这时才想到斗于雉又提起了庞暖。他没力气像上一次那样坚决反对,道:“寡人只允成通为陈仓道之将,至于他任谁为裨将,寡人不必知晓……”

    “禀大王,”淖信又进来了,他带来的消息比斗于雉的请求更刺激熊荆的神经。“据闻秦王已遣使前往匈奴,欲索会此前扣留之西来工匠。”

    “当真?!”熊荆大吃一惊。这段时间嗟戈瓦拉讯报不断,其中明确提到了硝石,提到了诸多来自地中海的工匠,这让他有了许多不好的联想。“决不能让秦人索回工匠!”

    他忍不住喊了一句,可惜旁人毫无反应。匈奴方面的讯报是大畜牧商段泉用信鸽传来的,信鸽只能飞来郢都,不能飞回草原,中原之事必须辗转才能传到段泉手中。

    “还有一事。”淖信深吸口气再道。“硫磺至也。”

    “啊!!”这次不单是熊荆吃惊,斗于雉等人闻言也吃惊看着淖信。

    “硫磺在何处?!”熊荆伸手急问,这不小心牵动腹部的伤势,他闷哼了一声。

    “在东胡。”淖信道。“知彼司已遣辽东之人前往东胡。”

    粟特人虽然狡猾市侩,可既然收了楚国的银币,就只能遵守当初的承诺运来硫磺。比甘罗、蒙毅等人早大约半个月时间,商队便从索格底亚那出发了。此时王贲率军突袭击破燕代不久,代地之外的草原上有很多逃出来的赵人。商队知道不能南下,在近卫骑将鲁阳炎的催促下,一行人于是继续往东,进入东胡地界。

    东胡在匈奴以东,燕长城之北。王廷的具体位置是在后世赤峰、林西、通辽之间。大兴安岭从东北缓缓而来,到了赤峰基本就断绝了,燕山山脉呈东西走向,其北麓也止于赤峰。

    两条山脉相夹之下,很自然形成了一条贯通蒙古高原和东北平原的低地走廊,西拉木伦河便流淌其间。不管古代现代,这都是一个战略要地,东胡虽然游牧,但王廷一直在在西拉木伦河附近,以辖制大兴安岭东西的各个部族。

    楚国与东胡并无直接交往,自然也没有怨仇。商队进入东胡之地安全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秦人占据了赵燕之地,怎么把长城外的硫磺运回来才是问题。

    “地图。”熊荆冷静了下来,必须尽快让人运回硫磺,哪怕一小半也好。

    燕长城以外,辽东郡一直到延伸到后世鸭绿江以东,熊荆很自然想到了后世的图们江,可辽东全是山地,最安全的还是往北去黑龙江,从黑龙江或者松花江出海。东北水系并不复杂,可惜地图上并未描绘,熊荆也记不太清,但不管怎么走都非常遥远。

    “臣以为或可再遣人穿辽东郡至东胡王廷,说请东胡王出兵护送硫磺于辽水口,并与舟师约定时日,带回几何便是几何。”看着熊荆一筹莫展,淖信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有这样才能最快拿到硫磺。

    “驮马东胡不缺,请大王准予东胡兵甲为谢。”淖信再道,这其实是勿畀我的建议。

    “兵甲?”熊荆犹豫了一下,然后才道:“若东胡王愿出兵越过长城,入辽东郡将硫磺送至辽河口,可予三千套兵甲。”

    “臣敬受命!”淖信大喜。兵甲输入草原部落极为谨慎,而与已经使用铁器的匈奴相比,东胡还是铜兵皮甲,三千套钜铁兵甲足以让东胡人攻入辽东郡,将硫磺护送到辽河口。

    “此事需速速。”熊荆提醒道,硝石、硫磺都有了,这是双喜临门。再想到那些硝石工匠,他又道:“寡人闻之,匈奴此前臣于东胡,请东胡王令匈奴头曼勿要将工匠交予秦人。”

    “唯。”熊荆不提这点,知彼司侯谍也会提这点。淖信答应一声,匆匆的去了。

    只要是楚国海舟的通商之地,就会有知彼司的侯谍。秦军攻城拔邑的背后,处处是知彼司留下的棋子。淖信一回讯给郢都,要求辽东之人再赴东胡的密保就从郢都发出,通过飞讯一直传到齐国的芝罘,芝罘港内的越人战舟匆匆出港,驶往海对岸的辽东湾。

    越人战舟匆匆出港的时候,秦使乌裸已经站在单于的王廷内了。

    “大秦与单于本没有冤仇。”乌裸大声说道,“是荆王几年前从塞外草原袭秦,夺走秦王的妻子,秦王这才命令赵勇将军大搜河南地,又担心日后荆王赵人再从河南地袭秦,才将河南地各部驱出河南地,又占了阴山,无意间冒犯了单于……”

    乌裸善于和戎王打交道,知道他们想听什么、痛恨什么。果然,他一说秦国侵占河南地阴山的原因,再听荆王夺了秦王的妻子,包括头曼在内,一干人吃惊起来。“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秦王视此事为奇耻大辱。”乌裸连连点头。“后来荆王又攻入咸阳,焚烧秦王祭祀先祖的祭坛,还烧毁了整个咸阳,秦人死伤无数,非人之举啊。”

    “那秦王一定深恨他。”抢了人家妻子,还烧了人家祭祖的祭坛,站在公正的立场,楚王确实太过分了。哪怕头曼视秦人为敌,也不妨碍他以公正的立场来评判楚秦的这些冲突。

    “我却听说,”乌裸没有撒谎,他只是截取事件的片段,使人误解,在场的大商段泉忍不住出声提醒。“是秦王焚烧楚王的祭坛在先,不是秦王的妻子被楚王抢走,是之前楚王就对那名女子说,一定立她为自己的王后,然后秦王才要这名女子做自己的妾……”

    “诋毁之言。”乌裸睁大着眼睛,“这是荆人的诋毁之言。荆人有一物名曰报纸,上面全是诋毁之言,特别喜欢诋毁秦人。”

    “诋毁之言?嗤!”段泉对此嗤之以鼻,“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很自然的念出一段楚辞。“这是楚王为那名女子所作的楚辞,此时秦王还未成婚。秦使你满口谎言,意欲何为?”

    “我为秦国与匈奴交好而来。”乌裸打量着段泉,双方眼对着眼,嗅出了彼处的味道。“足下处处为荆人说话,可否是荆人使臣?又能允单于何等好处?”

    “我虽非楚国使臣,可我言而有信,从不反悔。”段泉笑道。“请单于务要知晓,请各部酋长务要知晓,秦人不信天主,他的话半个字也不能信。”

    “此诋毁之言!”乌裸更急了:“大王年年月月都祭祀上天,如何不信天主?如果不是天主庇佑,秦国为何能成为天下霸主?”

    “秦人贪戾好利无信,也配说信天主?秦国与楚国战,每战皆败,尸积如山,士卒死数十万不止,这也是天主庇佑?”段泉怒极而笑。不信神的人,人也不会信他,这是允诺再多好处也不能扭转的草原认知。这种认知还包括‘一个王不能杀死另一个王’,不然天主就会降罚于己。

    他说话时,兰漠这个相封也在头曼耳边说话,讲述着他所知的事实,随着他的相告,头曼看乌裸的目光开始有些异样,最终变得冷冽。

    “请单于听我一言。”乌裸了解草原习俗和认知,急忙抢在头曼赶他出去之前说话。“单于留下的那些人是秦王从极西之国请来的客人,主人必须保护他的客人。如果单于愿意交还这些客人,秦王愿将阴山还给单于,两国今后以大河为界。河南地单于也可放牧,只要两国永结和好,不加兵戎……”

    此言一出,穹庐里全是吸气的声音,众人心脏猛跳的同时眼睛全瞪直了。阴山与河南地对草原极其重要,每年冬天部落都会赶着牛羊前往河南地过冬。草原与秦国为敌,不正是为了阴山和河南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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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无粮

    秦人拿出如此大的筹码,显然是志在必得。段泉急道:“秦人不可信,必有诡诈。”

    “区区阴山,向来是苦寒之地,秦国几百年都未侵占,有何诡诈?”乌裸立即反驳。“秦军占据阴山是为了提防荆赵两国,如今赵国已亡,长城以南,大河以北全归秦国所有。秦国匈奴如能和好如初,阴山可交还给单于。”

    “不信神之人,其言无可信。”段泉看出头曼已经意动,只能咬死秦人不可信。

    他这话一出口,想开口的头曼又闭了嘴,他最终道:“请使者退下,他日再答。”

    “秦王被极西之国使臣指责,这才同意交还阴山,这是秦国与匈奴和睦的机会,单于万不可听信他人之言。”乌裸特意提醒道,他看出了头曼的意动,可惜被段泉一言拦下。

    乌裸鞠躬后退下,段泉这个商贾也退下,穹庐内只剩下各部落酋长。以区区几十名匠人换整个阴山,还能入河南地游牧,这当然是一笔划算的交易。段泉出帐后坐立不安,和楚国一样,匈奴大事也是众决而定,并非单于头曼一人独断,一旦各部酋长确定要拿那些工匠去换阴山,他再怎么想办法也是无用的。

    他退出穹庐后,林胡酋长林厄、楼烦酋长楼斡最先争吵起来,前者说此事当为、阴山可换,后者则说秦人一定食言。两人一开口便把意见不同的人吸引了进来,赞同林厄的人认为陆离工匠毫无用处,不如拿去换阴山,熟悉秦国作派的人则反复强调秦人真的不可信。一旦交予工匠,秦军再来,阴山又会回到秦人手中,换了也白换。

    穹庐里的声音越来大,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言的相封兰漠突然大喊一声,道:“秦人真的很爱护自己的客人?”

    兰漠虽然不是匈奴的相封,只是单于的相封,但兰氏也是单于一系,犹如楚国王廷分封出去的熊氏子孙。他身份高贵,又以多智著称,突然大喊,穹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较为熟悉的秦人楼斡说道,“早年楚王做客秦国,秦王扣押楚王,使他死在秦国。如果秦王真的会爱护自己的客人,那野狼也会爱护嘴下的小羊。单于,秦王不可……”

    楼斡想再劝单于,兰漠一伸手把他拦住,他再问道:“那秦王为何要用阴山换那些工匠?”

    兰漠问到了点子上。一个从不爱护自己客人的君王,为何要以宝贵的土地来换几十名工匠?穹庐下的酋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兰漠身上。

    “如果秦王不是想像李牧那样引诱我们,那就是哪些工匠藏着什么秘密。”兰漠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他脑海里回忆起了那些光着头的陆离工匠,那些人真的是陆离工匠吗?他记得不止一个人提到,秦国只重耕战,厌恶商贾。陆离工匠和耕战有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秘密?”兰漠思索时,头曼也理清了头绪,他更倾向于后者。

    “不知有什么秘密。”兰漠也想到了后者,李牧是十几年放纵,忽然一日设伏所以成功,秦王交还阴山时,不可能在整个阴山设伏。说话间,兰漠人匆匆出了穹庐,这件事一定要查清。

    兰漠一句话改变了商议的结果,等待十数日,仍然不见匈奴人回复的乌裸只能先派人返回秦国,告之此事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结果。知彼司的侯谍说服东胡出兵保护商队抵达辽水入海口时,乌裸派往秦国的使者刚刚抵达咸阳。

    “匈奴是予还是不予?”章台宫正朝,使者一入咸阳被召来。赵政应该是怒气未消,说话的声音犹带着些许怒意。

    “禀大王,匈奴未言予,也未言不予。”章台宫正朝威严无比,廷上近千名朝臣又全看着自己,使者的腿在打抖,好在他牙关没有抖。

    “岂敢!”赵政大喝一声,怒意更甚。“寡人必灭之!”

    荆王率领的大军再度出现在商洛,这个月,最迟下个月就要翻过秦岭,再临渭水,咸阳城内平日说大秦就要一统天下的那些人也变得惶惶不安,生怕荆人再度攻下咸阳。秦国因为等巫药救命,这才允予匈奴阴山、河南地放牧,没想到匈奴人竟然不同意。

    “有赵人大畜牧商段泉,彼在匈奴单于前诋我大秦。”使者接着道,“不然……”

    “不然如何?”赵政压制住群臣的议论,追问道。

    “彼时匈奴单于已然意动,可段泉言我秦人不可信……”那一日穹庐对辨使者也在,如果没有段泉的那番话,单于早就答应了。

    “商贾该杀!该杀!!”赵政闻言更是怒不可遏。国尉府此前有一个判断,那就是天下商贾都私通荆人。他原先还不信,现在看果然如此,他们难道就不知道,天下最终会是大秦的吗?

    “大王,臣以为蛮夷不可信,我大秦当先拒荆人,再惩匈奴。”除了极少数人,其余大臣并不知道大王遣使入匈奴的真正目的,李斯就是其中之一。

    “大王,荆人攻我甚急,我当先议战事,再言匈奴。”赵勇也道,他也不知道那些工匠代表什么。“荆王率军攻我,秦岭虽险,然彼等居高临下,我无以防也。臣请大王巡狩于晋阳,以绝荆王之望。”

    “臣请大王狩于晋阳,以绝荆王之望。”满朝臣子异口同声的呼喊起来,他们希望赵政巡狩于晋阳,自己也不想留在咸阳。

    “此事再议。”赵政不痛不痒的答道。未到那一刻之前,他不想让臣子知道自己的心意。“王卿,以你之见,寡人当如何?”

    “大王,以臣之见,明年不能再战。”今天视朝,让赵政生气的不是巡狩晋阳,而是粮食,秦国要没粮了。

    “谬也!”卫缭不悦。“荆人正欲大举攻我,岂能说不战便可不战?”

    “国尉不为生民计之,亦当为来年计之!”王绾到底是丞相,他不愿意的事情必要据理力争,哪怕会让大王不悦。“大秦去年大饥,今年又是大饥,县邑仓禀皆已粮尽,黥首皆以菽芋果腹,便是军中输运之卒,亦只有菽麦,无有粟米……”

    “难道我大秦无粮,齐人、荆人便有粮?!”卫缭斥道。“既是一天下之战,大秦之民必有所偿。臣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大秦基业尽在当下之战,丞相莫非要我大秦基业毁于一旦?”

    “弊人不敏,大王错爱,以弊人不敏之才,如何使大秦基业毁于一旦?”卫缭嘴利,王绾的辩才也不可小觑。“毁我大秦社稷者,乃国尉也。军中之粮只能熬到收粟,三年方积一年之食,明年若再战,敢问国尉今年当收租赋几何?若后年仍战之,敢问国尉明年当收租赋几何?”

    王绾的责问让卫缭气势一泄,他小声的辩白了一句:“三年方积一年乃古之例……”

    王绾没有听到他的辩白,即便听到也无心辩驳,他已经揖向赵政,道:“秦荆再战,今年可战,明年或亦可战,然明年黔首再饥一年,后年绝不可战。请大王三思!”

    “若之何?”赵政瞪着王绾,一个字一个字问。

    “当与荆人和。”王绾一揖到底,在赵政的逼视下如此答道。

    ‘哗……’话音未落,整个正朝近千名朝臣惊讶声汇集在一起,形成一股偌大的声浪,赵政的眸子收缩着,他早就知道王绾想说休战议和,可他没想到他真敢在正朝上说出来。

    “如何和之?”赵政竭力压抑住怒气,轻声相问。这时候正朝一片死寂,他虽然轻声,也是清晰可闻。

    “遣使和之。”王绾再道。群臣再度发出一片‘哗’声,但没人敢说话。

    “若荆人不允,为之奈何?”赵政再问,眼睛已经不再盯着王绾了。

    “荆人允与不允,需遣使后方能知晓。臣以为两国以秦岭方城为界,荆人或将允和也。荆人所求,乃复其祖地,今已尽得。不但尽得,又据南郑与巴蜀,当允和也。”王绾继续道,说完话的他巴望看着赵政,希望他能同意,然而赵政久久不言,袖子一拂,赵高却喊起了退朝。

    国中大事一般先商议于燕朝,王绾追着赵政的背影赶到路门时,断了一只脚的赵高就在站在路门处等他。“丞相请回,大王今日不适。”赵高含笑道。

    大王早上视朝没有半点不适,现在却说不适,显然是托辞。王绾道:“此事关乎大秦社稷,大王万万不能迟疑。”

    “丞相为国之心,大王尽知也。然今日大王确实不适,请丞相明日再议此事。”赵高笑容不改,语气更显得客气。王绾无奈,只能退下。

    “国中确无粮否?”正寝之内只站着卫缭一人,赵政背对着他,看着墙上的天下地图。

    “禀大王,确将粮尽。”丞相府有上计系统,卫缭相信王绾不是虚言。“然我无粮,荆人也无粮,此时万万不能与荆人和。”

    “若明年再战,后年亦再战,”赵政转过身盯着卫缭,脸色不愉的问:“粮从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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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求和

    因为商法,秦国胜于六国的地方就在动员制度和粮食生产上,然而秦国也有缺粮的时候。从熊荆即位的秦王政十年起(前237),秦军的大规模战事仅仅中断两年。

    一年是秦王政十二年(前235),此前楚军攻下了敖仓,国中再无粮秣之忧,而秦国大旱,‘自六月不雨,至于八月’,这一年秦国罢兵;另一年是秦王政十六年(前231),这一年李牧再败秦军,三国欲发兵救赵,秦军不得不退守井陉塞内,暂缓攻势。

    伐楚、灭赵、伐齐,每一次是都是举国而战,因为楚军舟师的缘故,输运不能通过水路只能从耗费数倍的陆路,从十年前到现在,秦国的潜力挖掘到了极限。同时秦岭以南的县邑皆被楚国夺走,咸阳太仓粟米则在楚军攻入时焚毁,攻占得到的城邑,不是满目疮痍就是化外之地。

    去年粮食已处于极限,今年粮食难以为继。再打下去,今年大部分粟米被征用后,大部分百姓会冻死在这个冬天。明年如果没有人耕种,军队会跟着崩溃,秦国也会随之亡国。

    正朝上,赵政非常恼怒,然而王绾说的全是实情,他只能忍着怒火,把这个问题甩向卫缭。一统天下的战略是卫缭制定的,是他主张采取智斗而非力斗的计策,用迂回的方式先吞灭赵齐等国,最后再凭全天下的粮秣甲士消耗最难对付的楚国。楚国这样的国家是经不起长期消耗的,楚式军制下的南郡士卒被秦军骑兵一冲散就是明证。

    这么多年来赵政已经很清楚,所谓的智斗而非力斗,实际就是任由楚军攻伐自己而把兵锋指向楚国以外的地方,靠掠夺他国弥补本国在楚军攻伐下的损失。道理是无懈可击的,但掠夺并不能马上弥补,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秦国正处于最虚弱的状态。

    赵政问话的时候,又把卫缭当初制定的战略想了一遍,在卫缭回答前他有些艰难的开口:“以理,当与荆人言和,如此……”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卫缭知道赵政的意思,连忙出言进谏。“我若求和,荆王定要秦军退出齐、国、韩三国,我若不退,如何和之?且荆王即位不过十年,荆国便有荆弩、钜铁、战舟、巫器等物,会盟之后,荆国又会有何物?”

    “荆国又会有何物?”赵政反问卫缭。

    “臣亦不知荆国会有何物。”卫缭无奈。“荆国之制,与我大秦不同也。我大秦能出何物,少府、计府皆可度算,此秦律之由也;荆国之下能出何物,连荆王亦不能知,臣又如何知晓?”

    秦国制度是对现成事物的细致管理,它很难产生出新事物,因为这不在秦律允许范围之内,创新常常被视作是浪费;楚国即便对现成事物也疏于管理,母牛一年生几头小牛根本就无所谓,这是你自己的母牛,生不生小牛与官府无关。

    换而言之,秦制只能管理过去,楚制利于产生未来。而未来是不可预测的,卫缭又怎么知道荆国明年、后年会出现什么攻战器具?现在的他,只知道楚国武器层出不穷、楚军战术日新月异,如果他早知道这一点,必然不会采取迂回战术,当年牺牲半个秦国也要先灭亡楚国。

    后悔只是一瞬,卫缭再道:“臣以为若能在散关一战而胜,我军再得巴蜀,粮秣无忧也。”

    “一战而胜?!”赵政不敢相信的看着他,怒容慢慢变成笑容,然后摇头,使劲摇头。“便靠那些无左趾的废卒?”

    “然也!”卫缭点头,征召那些废卒是他的主意,他们吃得也是菽麦而非粟米。

    “呵!”赵政手奋力举了起来,但最终没有拍在几案上。“若是败了,又如何?”

    “臣以死谢罪!”卫缭跪下大拜。

    “你死与不死与大秦无涉,寡人只问,此战若败,大秦如何?”赵政冷着脸,话是从他心底说出来的,带着平常没有的冷酷。

    “此战不胜,大秦亡矣。”卫缭毫无动容,他知道自己效命的君主是一个很现实的人。

    “若是求和,大秦亦亡?”赵政继续道。

    “然也。”卫缭重重点头,“绝不可予荆人喘息之机,不然……”

    “战若不胜,亡,然亡在今年;求和亦亡,却亡在明年后年……”说话的赵政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他本想说秦国也许不会亡,但他没说出来。

    “若战,胜之大秦可一天下;求和,大秦虽或不亡,然永不可一天下。”卫缭把赵政没有说出来的意思说了出来,并告之他这样做的后果。

    “臣闻荆王不想一天下,此误也!春秋礼崩乐坏,战国杀人盈城,时至今日,天下必一于一国,此天命之所归,非人力所能阻。荆人再强,能强于人心?荆军善战,能胜过天命?臣以为不然也。非不以为然,臣以为一天下者必非荆人,当是秦人。”

    “为何?”臣子又在引诱自己一统天下,好说服自己押上秦国社稷,赵政很自然的警惕。

    “荆人只愿为荆人也。”卫缭长叹。“荆人视荆人与视他国之人全然不同,荆人只愿居于荆地而不愿前往他国,荆人以身为荆人为荣,而以非荆人为耻。

    荆人善战,乃荆人士卒皆知其为荆人,同袍乃手足,将率为父兄。虽有誉士之制,然臣闻有荆人弗愿为誉士也。何以?其人曰:全师皆誉士也,何独推我一人?”

    “当真?!”赵政身躯一震,无法相信。

    “此侯谍所报,臣岂能胡言。”卫缭道。“荆人只愿为荆人,只愿居荆地,只以荆国为荣。臣闻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以荆人褊狭之心、以荆王无为之志,如何一天下?一天下又如何治天下?故臣常言之:一天下者,必为我大秦!荆王不承天命,必失其国;大王不承天命,后必悔之。”

    “然此战若败,粮秣……”卫缭说的赵政怦然心动,可转念再想到现实,又是一声叹息。

    “臣以为此战我军必胜。”卫缭很肯定的道。“败齐人之时,臣便感知天命,一天下者必为我大秦。大秦当与荆人再战,万不可与荆人言和。”

    卫缭为了说服赵政连自己感知天命都说出来了,对此赵政深深怀疑。“退下吧。”他道。

    “臣还有一事相告大王。”卫缭又道。

    “何事?”赵政按住自己的额头,困惑眼下艰难的决断。

    “侯谍言之,荆王知长公子质于羌之事,已杀羌王。”卫缭道。

    赵政闻言发怔,怒意在他脸上升起,他狰狞道:“何人?何人?!何人是荆人侯谍。”

    “此事只有大王、白狄大人,长公子、毋忌、臣五人知晓。”卫缭道:“臣以为非长公子也。”

    赵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儿子扶苏,没想到自己苦心教育多年,他还是向着荆王,卫缭却说不是儿子。这让赵政不免奇怪,不是扶苏又会是谁?

    “长公子身侧时有寺人、卫卒相伴,传讯于荆王,不能也。”卫缭打消赵政对扶苏的怀疑,然后才道:“此或是毋忌,又或是……或是芷阳宫人。”

    “芷阳宫人?”芷阳宫是白狄太傅的寝宫,宫中多是白狄人。

    “然。”卫缭道。“白狄大人先已于郢都为使,再入我大秦为使,宫中只言狄语。若白狄大人在郢都时知彼司以重金贿其左右,以为荆人侯谍……”

    “你方才还言此战必胜!”赵政想笑又笑不出来,他背上冒出冷汗,劫后余生的感觉。

    “正因如此,臣方以此战必胜。”卫缭脸上带着些笑意,他说必胜不是完全瞎说的。

    “若此是荆人有意为之,其行死间之计,败之何如?”赵政又回归此前沉稳的语调,更带着一些埋怨。多次的打击,他已经不相信国尉府能斗得过知彼司。“退下吧。”

    卫缭被他问的一愣,他也奇怪对方为何会告诉自己荆王比武杀羌王这件事,赵政的质问他无言以对,只能躬着身子退下。希望赵政听从自己进谏的卫缭,第三天视朝时就听到了噩耗:秦国将派出使臣与荆国言和。王命一出,平时不敢说话的大臣顿时高呼大王万岁。

    “秦人求和?!”使臣刚刚出咸阳,知彼司的讯报就到了郢都,淖狡看着这则讯报目瞪口呆。

    “然也。”勿畀我没有半点笑意,“秦使甘罗已出咸阳,十数日后可至方城。”

    “甘罗?”甘罗看祖籍也是楚人,籍在下蔡。他为使臣不会像顿弱为使臣那样生分,也不会像昌文君为使臣那样亲密,这是一个适合出使的人选。秦国派出适合出使的人使楚,那是因为确实想与楚国言和。

    “秦国两年大饥,亭长里长不许庶民出闾死于道,然闾中死人多也。”勿畀我道。

    “恩。秦人终是粮草不济。”淖狡轻轻的点头。秦国灭赵的时候,楚国正在积粟,若不是成介等人催促、赵人换将战败,攻秦时间的还要延后一年。好在效果还是出来了,力竭粮尽的秦国勉强拖到今年,再也拖不下去了。

    “不能与秦人盟和!”淖狡把讯报扔在案上,说出自己的态度。

    “大王必与秦人盟和。”勿畀我微微一笑,说出大王的态度。

    “羌王与秦人盟和,大王杀羌王。大王若与秦人盟和,大王岂非、岂非……”淖狡声音高了起来,楚秦之间已经没有盟和的可能,必要有一方彻底倒下去。

    “若秦国能退出齐赵韩三地呢?”勿畀我说着一种很难实现的可能。“再以西陲为界,其西之地割与羌人……”

    “与秦而言,如此与亡国何异?”淖狡嗤笑。

    “秦军粮秣或可支撑至明年收粟,然明年之后,国中再无粟米,此又与亡国何异?”勿畀我道。“下臣以为,我军可不战而胜之。”

    “何为?”淖狡看着他,眼睛撇了又撇。

    “只言和,不会盟,拖之而不战之,秦人必败。”勿畀我假装没看到淖狡的鄙视,说出了曹掾桓的想法。这是最稳妥的办法,虽不是不费一兵一卒,但士卒伤亡可以减到最低。

    “我知矣!”淖狡没有半点反应,他就知道勿畀我说不出什么好主意。“此讯我将禀告大王。”

    “唯。”勿畀我掩饰着的失望,退出了明堂。很快,秦人遣使求和的讯报就传到了上洛县令府,淖信读出这份讯报时,军中将率正坐在明堂上军议。

    “啊……,秦人求和?秦人败矣!”将率们先是张大了嘴,啊了一声又是疾呼,人恨不得在堂上跳几跳。

    “无礼!”邓遂老成一些,知道秦人诡计多端、言不可信,更不悦将率在大王面前失礼。

    “还有何言?”熊荆刚才也懵了一下,秦王遣使求和,这岂不是说战争可以结束了?但他很快就想到结束战争的代价,秦国不仅要与楚国一国言和,秦国必须与关东诸国一起言和,这样的代价将使秦国的疆界退回到十年前。

    “……秦国或因无粮遣使求和,秦使甘罗近日将入楚也。求和之事事关诸国,非我一国之事。”淖信继续读讯文。“又或此乃秦人离我之计,见郢师军驻上洛,故遣使求和……”

    飞讯是淖狡发来的,他并不乐观,反而有些担忧,担忧这是秦人的计策。秦人一向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离间分化,在敌国内部制造分歧,收买敌国佞臣更换将率,这样的前车之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听着听着,熊荆的喜悦之情也慢慢淡去。秦国此时求和或许是因为国中无粮,但更大的可能是一种计谋。战与和两种状态的转换,秦王可一言而决。楚国就不是了,关东诸国再加上越、巴、羌这些部落,一个不好将使同盟人心动荡,尤其是羌人。

    怎么办?是真与秦国盟和,还是按计划继续作战,彻底击垮秦国?

    战,如果败了楚国也要亡;和,假设这是秦国的计谋,为的就是引起各方动荡,彼时秦军突然进攻……

    “备车!寡人要返宛城。”思虑后的熊荆忽然说道。不管怎样,在甘罗到来前,他要先稳定住内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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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
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