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宛城
七月的最末几天异常炎热,比天气更炎热的是人心。秦国遣使求和!这则消息被大司马府压了两日方才对外公布,一公布便传遍天下。水入滚油那般,各国一时鼎沸,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父王、父王……”大梁魏宫,魏假拿着讯文匆匆穿过路门,他没在阶下脱屦,而是一边大步登阶,一边甩脚,两只皮屦被他甩在了台下。随从去捡时,他已经登阶闯入了明堂。
“父王、父王!”魏王魏增就坐在明堂上,正与信陵君魏间忧、相邦蔡文商议是否要象征性的派一支魏军与楚军一起攻入关中,如此魏国也可以说是楚国的兄弟,不是楚国的臣子。儿子不经通报就闯入燕朝,这让他极为不悦。
他还没有斥喝,魏假便扬起手上的讯文道:“父王,秦人求和也、秦人求和也!”
“啊?!”在场所有人都错愕,直到魏假风一样的奔到身前。“父王请看,大司马府言,秦国遣甘茂入楚欲求和,楚王请各国使臣聚于宛城,以……”
魏增不待儿子细言,一把就抢过他手上的讯文,读了一遍不信,又读了第二遍,直到读第三遍,他才放下讯文,悲喜交加的他大喝一声,道:“秦人也有今日!秦人也有今日!哈哈,哈哈哈哈……”
魏增的笑声宛如夜间的夜,听得人毛骨悚然。笑声还在明堂之上回荡,他音调突然一转,呜呜呜的哭起来,哭了没一会他神情再变,恶狠狠的道:“秦人伐我最多,我魏人死伤无数,岂能、岂能与秦人言和。我不允!寡人不允!寡人绝不允……”
魏增老了,秦人求和的巨大冲击让他瞬间癫狂,他还在咬牙切齿的说不允时,脚下踉跄一记,人竟然往后倒了下去。
“父王!父王!”这下魏假慌了,在场的魏间忧和蔡文也手足无措,召太医的喊声随即响起。
眼见寺人将魏增抬走,犹自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一切的魏间忧愁道:“这当如何是好?”
“只愿大司命庇佑。”蔡文本来也是大喜的,可看见魏王兴奋的病倒,不由生出几分忧虑。“秦人求和,当是粮秣不济,却不知……”
“敬告大王,赵国相邦平阳君求见,”寝外传来谒者的声音,谒者还不知大王病倒了。
“请平阳君。”魏间忧与蔡文对视一眼,急忙将平阳君召了进来。
“大王寝急,不知……”看着眼前的平阳君赵恒,想到此人背着赵王、赵太后坑了秦国一把,魏间忧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感情。赵恒欺瞒赵王,这是贰臣,可赵恒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赵国,他又是赵国的社稷之臣,无可指责。
“正为秦人求和之事而来。”赵恒笑了笑,掏出怀中的讯文。“秦人求和,不知楚国何意?”
赵恒看着相邦蔡文。蔡文是下蔡县尹,对楚国的了解远胜于他人。蔡文见赵恒和魏间忧全看着自己,笑道:“以我所见,楚人当不允和,然……”
“如何?”赵恒按耐住急切,眼中的迫切无可掩饰,魏间忧同样迫切的看着蔡文。
“大王或与秦人和也。”蔡文脸上显出些无奈。
大王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十年来做臣子的自然有一些揣测。总而言之,大王并不喜欢在天下攻城拔邑,恢复旧地就可以了。他喜欢天下之外的地方,东洲、中洲、西洲、南洲……,这几年楚国海舟遍行于世界,要隘之处都设立了港邑。
今年还在东洲封了暖侯(东洲登陆之地气候异常温暖,舟吏们称之为暖城)、螳螂君、东沙君,除了这三人,刚刚出生的王长子熊胜也封了一块地:峡岛。峡岛是蓝洋连接红洋的要冲之地,在海峡最南端,最早是勒石,而后建了港邑;
还有舟师副将欧拓,他毫不意外的封在了僧罗迦港,这港本就是他受命建的;前绿洋舰队无勾长之子无勾智,被封在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南阳地。山之南曰阳,洲之最南也可称为阳。南阳地在南洲最南端,红洋通往绿洋的必经之所。
远在楚国万里之外的化外之地(比蛮夷之地还低一级),也就只有舟师将卒受封后会兴高采烈,陵师将卒对此毫不稀罕,他们宁要楚国一闾,也不要海外一县。
在臣子们看来,大王无志于天下是显然的,秦国求和只要能答应他肯定会答应。对于这种结果,蔡文神情上虽然无奈,心里对求和没有半点反对。
灭秦对楚国没有半点好处。仇已经报了,要占领的地方也全都占了,不想占的那些地方,给了也没人要,不过是多收些税赋。为了不想要的地方去打仗,愚夫才干。
至于赵魏韩三国,在蔡文这些老氏族眼中,晋人不比秦人好上多少。难道秦国那些大夫谋臣、那些官吏将率,不都是晋人?秦人原本淳朴,秦人还在楚国大难时帮楚国复国(没有晋人的扶持支持,吴军岂能入郢?)。楚秦两国原本情谊深厚,不是晋人一边在秦国变法,一边入楚宫游说,楚秦怎会变成今日这等模样?
齐人与楚国本无仇怨,最早是齐恒公牛气冲冲跑到方城来威胁(不就是为了蔡女嘛),风牛马不相及的,然后是两国争夺淮上之地。争地没什么,楚齐之间没什么大的仇恨,也没有什么情谊。即便楚国亏欠齐国(淖齿杀缗王),而今两救齐国,也全都还上了。
蔡文的言语刺激着赵恒与魏间忧。他们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楚国将他们扔在一边与秦国言和,真要这样两国就悲剧了。
“如此我等当速至宛城,向楚王表明利害?”赵恒用试探的口吻问道。
“秦人求和,亦真亦假,未可全信。”蔡文道。“若秦人真心求和,对关东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蔡文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见赵恒与魏间忧盯着自己不放。他只好再道:“十年来秦人数败,死伤多矣,然秦军仍可灭齐。我军虽数胜秦人,然可战之卒渐少,再战之,败将如何?”
“楚军每战必胜,如何会败?”魏间忧不赞同蔡文的观点。
“襄北之战,楚军败矣。”蔡文抚须道。这是十年来楚军唯一一场接近战败的会战,如果不是后续师旅急急增援,楚军必然阵溃。
“襄北之战,乃、乃……”魏间忧想说又不好说。
各国对襄北之战有两种观点:一是认为秦军骑军可畏,四万骑兵猛击阵后,十五人纵深的阵列根本抵挡不住;另一种观点则是认为楚王指挥有误,他不该急急追击李信,而应该等所有师旅完成战斗再追击李信。
“我军若败,国祚不存,亦将绝祀,君等真愿如此?”蔡文说话目光不再看魏间忧,而是看赵恒。魏国社稷还在,赵国就不同了。一无所有的赵人肯定不愿意和谈,灭亡秦国才能归复赵国,所以他提了绝祀。赵国祭祀并未断绝,联军如果败了,那就要绝祀了。
“请相邦教我,我当如何?”赵恒还是不太明白蔡文的意思。
“大王召各国遣使于宛城,君何不前往宛城一问?”说服赵人放弃复国是不可能的,蔡文只能把这件事丢给郢都。回府后几经思虑他草草写了一则讯息,没有通过飞讯,而是入夜后让人放飞了一只鸽子。
上洛到宛城并不远,丹水上正在运输军资,因此熊荆乘车前往宛城。他还在路上的时候,各地汇集而来的飞讯便把大司马府塞满了。
意见汇总起来有三种,其一自然是不和。楚军攻势已经展开,之所以没有发动进攻,那是因为汉水净滩夏日不便行舟。要攻入关中,二十万大军的军资多不胜举,虽然从去年开始就输运军资,但需要的粮秣、辎重、水泥、河沙……还没有输运完毕。
一旦完成物资的输运,攻入关中秦国不亡也亡,何必与秦国和谈?至于说战败,十年来楚军何曾败过?战败乃杞人忧天,无稽之谈。
其二就是蔡文这种心思,同意盟和。襄北之战楚军死伤众多。死伤之外,也表明秦军有实力击败楚军。再战如果战败,包括楚国在内,关东诸国将万劫不复。时间是在楚国这一边的,何必要急于一时把秦国灭亡而让晋人做大?
最后一种说不清是战是和,可概括为缓。缓的是意思是看着办,在秦使没有提出和谈条件之前,先观望。如果条件有利,和未必不可;如果条件不利,那就按计划打下去。
从上洛到宛城,一路上熊荆都收到讯报。庄无地帮他理了一下,反对最激烈的是来自赵齐魏三国的讯文。巴人、越人是愿意和的,他们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土地,秦国请和,这是天大的好事;羌人沉默,远在陇西的他们暂时还不知道这件事。
除去外人,仅楚人而言,同意盟和的主要是旧郢、淮西、淮南的芈姓与非芈氏族,不同意盟和的是鲁地与宋地。包括太傅孔谦在内,士人们全都认为秦乃暴政,楚国若想王天下,就要灭亡秦国,讯文更说什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所有讯文熊荆都不亲看,而是让庄无地先整理归纳。他一天三舍的赶路,赶到宛城时,连齐使田合都到了。
“敬告大王,四国使臣请见。”郡守府外,使臣们都在等着召见。
“今日不见。”熊荆刚刚沐浴完,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了谒者。“召淖狡与勿畀我。”
“唯。”谒者答应一声,召命迅速传了下去。
“秦人粮秣如何?”几案上放着一碗面条,熊荆一边用膳一边问。
“今年军中可食至收粟,然庶民无食,道虽不见,饿殍却已满闾。”勿畀我道。“明年如若再战,军民争食愈烈,国中必生大乱;后年如若再战,田亩无人耕作,军中也无食也。”
知彼司的判断与右丞相王绾的判断大致相同,没有被表面假象所迷惑。
“咳!咳咳……”吃面的熊荆忽然呛了一口,他想起了某部电影,野狗啃食着尸体,逃难的人群络绎不绝。这并不残暴,或者不是最残暴的,真正的残暴是像秦国这样不能逃荒。
“撤下!”熊荆再也吃不下去了,他问向淖狡:“淖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不可和。”淖狡直抒己见。“此或是秦人离间之计,且诸国亦不愿和。”
“诸国?”熊荆好整以暇。“诸国之事寡人将与诸国使臣商议,寡人只问楚国。”
“于楚国而言,可和也。”淖狡答道,然后他又迅速的道:“然大军攻伐在即,我却与秦人盟和,将卒必然生惑……”
“何惑之有?”熊荆追问。
“臣……”淖狡身居郢都,并不清楚将卒有何疑惑。楚秦弥兵,对将卒来说是一件好事。“敢问大王,如何与秦人盟和?我与秦人盟和,其他诸国,巴人、越人、羌人,彼等愿和否?”
说到羌人的时候,淖狡读重了音,熊荆明白他的意思,嘴角一笑没有说话。他看向淖狡道:“先是我楚国之事,再是诸国、各部落之事。先传讯与正朝诸臣,是和是战先表其意,而后再询于各国使臣,若要与秦人言和,当如何之?”
楚国是抗秦的盟主,和谈当然是楚国的意见优先。熊荆没有表示自己的态度,可他话语无不透露着愿和的意思。淖狡叹息一声劝道:“本月大王方言,‘唯有兄弟一心、同心戮力,才能胜秦求存’。如今却与秦人盟和,如此行之,诸国怨也,各军将乱。”
“战,乃为求存;和,亦为求存,寡人何缪?!”瞪着淖狡,熊荆隐隐发怒。
“然赵齐两国何存?”淖狡不畏惧熊荆的怒火,而是据理力争。“赵国若不复国,必不愿和,齐国不得济西,亦不愿和。若我与秦人和之,彼必怨我;若秦人和而无信,再与我战,仅凭我楚国一国之力,又如何攻入关中?”
“秦国无粮,何须入关中?谨守南郑、商於、方城、大梁等地,待明年,秦军自溃。”熊荆气呼呼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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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战舟
最后一句话,熊荆愿和之意表露无遗。这和最开始存楚的战略目标无异,而以他的判断,盟和以后秦国绝不会罢休。秦国刚刚吞并赵齐之地,需要时间消化,最少要有时间整顿当地的农业生产,而不至于入不敷出。等整顿完新地,内部也喘上一口气,战争又会开始。
这个开始不是因为像现在这样心存希望的开始,这个开始是因为满心绝望的开始。趁着秦国理顺内部的这段时间,楚国可以普及新式火器,双方武器代差将进一步拉大。这样的绝望肯定会使秦国铤而走险,再度挑起战事。
这大概就是庶民思维。在他还有一条活路的时候,你怎么凌辱他、折磨他,他都可以赔笑忍受,他还会非常配合,喊你叫大爷,而当你要他活不成了、或者他感觉自己一定活不成了,他就会在临死之前搏一把,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这与贵族相反。贵族不可轻辱,辱则搏命,不然失去荣誉的贵族有何脸面生存于世?但,如果贵族被人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击败,那就会心服口服的屈膝称臣。这已和荣誉无关,这是正视现实,崇敬强者。
秦灭诸国之所以诸国不服,在于秦国不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击败。与庶民式的秦人争辩什么才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击败,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能够说明的例子并不多。熊荆所知道的,大概是传说中的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
孟获不断反抗,然而每一次都被诸葛亮击败擒获;诸葛亮每一次应战,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战争物资,不怕战争绵长无期。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孟获每一次失败,诸葛亮都无条件的释放他,仅凭这一点,就表明相对于孟获,诸葛亮是真正的强者。
强者从不忌讳敌人不断反叛、玩弄各种计谋,强者也不会将战争视为艰苦的消耗。竭泽而渔,用尽国中最后一粒粟米,不分贵贱,征召全国所有的男子,这从来不是强者的战争,这是以数量淹没精锐的庶民战争。战争代价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把孟获全族卖做奴隶也没办法补偿战争的损失,这种战争根本不可能释放孟获。
熊荆心里想着这些,知道这不是真的盟和,只是一场休战。
诸国联盟确实很难在战与和之间转换,比不了一言而决的赵政那样利索,但不能忘记的是,不管是战是和,诸国的战斗力能一直保持,不会因战和跌落。秦军不同,秦军已经过了最强的波峰,正跌入虚弱的谷底。更现实的说,等那些头发斑白、当年追随白起的秦军老卒死光了,秦军也就不能打了。
熊荆是楚国的王,以王命要求正朝大臣表示和与不和,等同于朝决。朝决的结果不出意料,三分之一的大臣同意议和;接近一半的大臣同意有条件议和,有条件是指盟和要顾及盟国的利益;只有大约六分之一的大臣坚决反对议和,坚持认定楚秦势不两立,除恶务尽。
“大王,不愿和者大多为鲁地大夫。”庄无地拿着一大叠飞讯,他已经统计完了。
“恩。”熊荆默默点头,并不意外这个结果。鲁地是儒家的堡垒,法家则是儒家的大敌,当然要灭之而后快才行。同时,他越来越坚定要将鲁人从楚国赶出去的决心。
楚人不与鲁人共一国,楚人也就没必为鲁人再复宗周天下的理想埋单。鲁人今后无论想怎么做,楚人绝不干涉。鲁人以大义为名要楚人如何如何,不要尽拿一些大话蒙人,请先说说好处在哪?楚人为何要流血牺牲,为鲁人的理想而战?
“若是双方就地停战弥兵,朝决如何?”熊荆心里想着要赶绝鲁人,腮帮子紧了又紧。
“这……”讯文上太多激烈之词,熊荆不想辣眼睛。庄无地通读所有讯文,见熊荆的要求仅仅是‘就地’停战弥兵,一时不知怎么答应,这等于说秦国不付任何代价就可以得到和平。
“臣以为羌人……”沉吟了一会,庄无地提起了羌人。
“羌人可予一些蜀地。”熊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秦人的陇右郡不动,楚国这边补偿羌人一些蜀地县邑。他们只是死了一个大豪,并没有和秦军全面交战。
“那赵人如何?”庄无地又问起赵人。
“赵人由寡人亲言之。”熊荆道。他想起了灵袂,这个女人的要求并不高。
“那齐人……”庄无地接着又问起了齐人。
“齐人是咎由自取!”不提齐人还好,一提齐人熊荆便火上心头。
“如此,天下皆讥我楚国也。”庄无地判断道。“大王,而今我师旅皆备,只等辎重,辎重运完便可攻秦。以秦国今日之状,我必胜也,何苦与秦国言和?”
“必胜?!”熊荆看向庄无地,“若秦国也有战舟,其顺流而下,当如何?”
“然秦人工匠皆被扣于匈奴,知彼司又报秦国正欲以阴山换回造舟工匠,先是匈奴相封不予,其后东胡王严令匈奴不予,秦人何来战舟?”
知彼司的讯报庄无地也知晓。秦国用阴山换那些工匠,匈奴相封兰漠察觉不对,因此亲自盘问那些工匠。语言不通之下,埃及工匠只好给他造了一艘地中海五桨战舟,看到五桨战舟的第一眼,兰漠差点晕了过去。
战舟是好,可匈奴四处草地,用不着啊。再想换时东胡王已使人前来相告,不得归还任何一名工匠给秦国,最后还把工匠全部带走。此时的匈奴还很弱小,其遣子质于月氏,自然要向东胡称臣纳贡。东胡王说了不能换,那就是不能换,不说兰漠,就是单于头曼也没办法。
草原上的消息如此,嗟戈瓦拉的讯报同样可以佐证。埃及使臣帕罗普斯与亚里士多德四世交谈时,也曾感叹因为大部分工匠被草原蛮族扣留,秦国因此没办法造出战船。
“若是有呢?”熊荆看过这两份讯报,知道秦国距得到战舟制造技术只有一步之遥,可他还是不放心,很不放心。
“大王与其担心秦人有战舟,不如担心秦人求和是为求得造舟之匠。”庄无地提醒道,这句话让熊荆的心猛然一跳。“今年伐秦,秦人无有战舟,与秦人盟和待数年后秦人有战舟,我又当如何?极西之地既然可遣造舟之匠入秦,再遣有何不可?”
“秦人若有战舟,我军将败。”熊荆很肯定的道。
“既如此,大王为何要与秦人盟和?”庄无地继续问。“与其养虎为患,不如一战而亡秦。”
楚国战争技术在进步,不可忽略的是连通西方的秦国战争技术也在进步。熊荆宁愿秦国得到火炮,也不愿意秦国得到战舟。
火炮只是战术性武器,战舟是战略性武器,两者作用不能相提并论。更何况,楚国居于水乡,秦军如果有战舟不但可以沿诸水进攻楚国,还能出济水从大海进攻楚国。那样的话,防守要隘已经没必要了,百万秦军划着战舟冲入楚地,楚军无可抵挡。
想到秦国也有战舟。几乎同时,熊荆和庄无地异口同声:“废卒!彼等废卒……”
废卒不能阵战,但可以划桨!秦军征召三十万废卒,就是要把他们训练成战舟桨手!
“召、召淖狡!召勿畀我!召郦且!召工尹刀!召公输坚……”熊荆背上急冒冷汗,以手抚额,嘴里召了一大串人。
郢都距离宛城并不远,第四天郦且、工尹刀、公输坚等人便赶到了宛城,熊荆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若秦人也有战舟,我当如何?”
“秦人也有战舟?!”郦且闻言跳了起来。路上他吃住都在战舟上,脸色很差,现在脸上更差,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熊荆,然后看向勿畀我和淖狡。
“若是!若是!”熊荆强调。虽然不道德,可他有些庆幸赵政得罪了匈奴,不然……
“若是?”郦且终于会意,他坐了下去,这才道:“若秦人也有战舟,我楚国必亡。”
他的判断与熊荆的判断没有太多不同,只是更加绝对。
“陵师舟师,截然不同。”郦且继续道。“陵师守陆,关隘、城池、谷地、山岭,皆可守也。舟师不同,河流之上无要隘,且我亦未在河流之侧布置要隘。秦人忽而由陆地转至水上,我无守也。河流之外,又有大海。秦军不但可沿诸水顺流而下,亦可由海顺流而下……”
郦且越说心中越是恐惧,他已经不想再分析下去了,只道:“以讯报观之,秦人欲得造舟之术,臣以为万不可与秦人盟和,而当趁秦人未得战舟,速速攻之。”
“不言战和,只议战事。”郦且的建议熊荆不赞成也不反对,他把话题纠正回来,再问道:“若秦人已有战舟,我当如何?”
“若秦人已有战舟,我应在水道旁设炮以守,扼守要通。为防秦人上陆攻拔,又需就地筑城,沿海各港亦是如此。”郦且思虑之后答道,他还看向工尹刀和公输坚,不解道:“炮舰可凭炮而战,战舟为何不可凭炮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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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水道
未改,勿订
炮舰的威力郦且亲眼目睹过,十二门三十二斤炮齐射好似山崩海裂,任何舟楫都经不住炮舰的一击,故而在郦且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如果战舟也能像炮舰那样作战,秦军有战舟也不知忧虑,一艘炮舰就能扼守一道河流。
他的设想熊荆早就设想过了,工尹刀闻言接连摇头,公输坚直接道:“此不可也。”
“为何不可?”郦且不死心的问道。“若战舟能以炮而战……”
“战舟龙骨单薄,宽不及三丈,火炮后座之力足以断其龙骨。若装于舟艏、舟艉,战前只发一炮、两炮,于战何益?”公输坚无奈道。
熊荆提出战舟装炮后,公输坚就试验过,战舟是冲撞作战,冲撞的时候速度达到甚至超过十节,如果在四百米距离上开炮,只要七十七秒双方就会相撞。七十七秒时间最多开一炮,加上之前装好的一炮,最多只能开两炮。
平底船不是尖底船,船只本身晃荡不已,哪怕五十步内,正对情况下火炮也未必能击中目标。作战司本来有这些数据,仓促间郦且应召节而来,无暇翻阅这些资料。
“海舟似可入诸水?”庄无地设想了一种补充方案。
“少司命可,混沌级炮舰沉重,吃水也深,只能入江河,还须顺风。”熊荆知道庄无地的意思。“且不如战舟灵活快捷,战于近海,若战舟有炮,肆意进退,炮舰也难敌。”
“如此只能筑城设炮以扼水道,然则……”不能以舟制舟,那就只能把火炮布置在岸上。郦且说到这里让人拿来了地图,地图上楚国的水系一目了然。
“沔水也。”指着南郑西面的沮地,郦且的手指落在这个地方。说完之后他又是一阵叹息,“若秦人顺水而下,扼守此水亦无用。大军可在沮邑之上登陆攻向南郑。”
“宛城。”郦且手指第二个落点是宛城。“樊襄、高陵、项城、大梁、陶邑、下邳。芝罘港、琅港、淮水口、大江口、浙江口、番禺、关、”
对着地图,郦且把所有重要水道都指了一遍,这些地方有些在楚境,有些则在魏地、齐地。高陵和陶邑就在魏地,高陵在汝水之畔,襄城下游;陶邑则在南济水与荷水相接之处。饶是如此,他还是摇头道:“此十数处,当筑炮邑以守,时日非数年不可。而我楚国之地,其内河流纵横,其外东临大海,若秦人以海攻我,炮舰皆在红海西洲……”
“召红返回即可。”顺着无勾长的航路,红此时绕过南阳地,进入了绿洋,说不定已经抵达地中海入海口赫拉石柱。熊荆嘴上说召回来,实际没有两三年时间无法召回。倒是驻守红海的七艘炮舰可以召回五艘,“今日炮舰亦下水五艘。”
“然,今年炮舰下水五艘。”公输坚点头道。“可惜有炮无药啊。”
硫磺限制了火药产量,楚军深受其苦。熊荆还未说话,勿畀我道:“胡商硫磺已运至东胡,东胡王允诺护胡商至海口,今年可得硫磺百吨。”
“善!”诸人闻声一震,这是了不得的好消息。
“如今只缺硝石,海外输运尚需时日。”熊荆补充了一句。百吨硫磺可以配千吨火药,可惜海岛上硝石产量并不高。“然战时并不缺火药。”
“若是如此,明年是否要加造炮舰?”公输坚问道。
“可。加造五艘,一年十艘。”熊荆毫不犹豫的同意。炮舰的数量加上没有下水的那五艘,总数是十六艘。真要与秦军发生海战,十六艘炮舰根本不够。
“海舟如何?”公输坚又问道。“去年建造大舫,海舟只造三十艘,今年只造五十艘,本欲明年造……”
“削减。”建造大舫并不占用海舟的船坞和木料,炮舰不同。炮舰不断占用船坞,工人、木料都要挤占海舟,一艘相当于两艘。“海舟只造四十艘。”
“然钱府无钱啊。”工尹刀苦着脸。“万艘大舫费十万金,而今海舟欲造无钱,若之何?”
“无钱?”熊荆脸也苦了。与塞琉古交恶后,贸易急剧萎缩。印度人的威胁并不可怕,孔雀帝国处于不断崩溃中,分裂出来的邦国、没有分裂出来的城邑都在走私,华氏城根本控制不住。问题是炮舰封锁了波斯湾,塞琉古为了报复,严禁商贾贩卖楚国货物。
“红将香料运往地中海,从地中海返国便有钱了。”熊荆只能如此安慰。
“那要到何时?”工尹刀很不给情面的追问,非要熊荆给一个时间。
“需两年。”熊荆道。看着几案上的地图,他不由想到:铸币来不及,难道要发行纸币?
“两年?!”工尹刀伸出两根手指,不敢置信。
“或可再发债券。”淖狡知道财政的紧张,去年到今年花了二十万金不止,第一期三十万金债券基本用光。
“不若趁秦人求和,再发十万金债券。”庄无地也道。
因为复郢之战的耽误,眼下楚国的海舟加上诸越建造的少司命级,也不过一百一十多艘,运输吨位只有四万二千多吨,这远远不够的。
“一艘海舟建造需要时一年,实则六月可也。若是大章干燥,日夜不懈,三月可也。
“而今造府大章不过十万余株,加之宫室所拆木料,能造海舟不过一百七十余艘。十万余株大章,不少新伐不久,明年造出百艘海舟造舟场便要停造。”原先的计划是每年五十艘,现在猛增到一百艘,公输班指出当下的难处。“臣以为一年造五十艘即可,如此建造虽缓,造舟场不至停工,大章也不至于不济。”
饕餮号今年下水十二艘,明年下水二十五艘,两年同时增建船坞、设备、培训工人,第三年下水三十艘即可满足一千万石的运粮(此包括齐楚舟楫的三百万石运量),第四年下水舟数如果达到五十艘,第六年即可运输两千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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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灯火
“不和?!”熊荆之意传到咸阳时,已经是十几天后。正在和谈的甘罗遣人返秦,向赵政禀告盟和的情况,商议仍在进行,尚未结束。
“非也。”甘罗的讯报赵政看了,王绾也看了。“臣以为并非荆王不和,乃赵人韩人相迫,非要我退出赵韩之地不可。若是……”
“赵地乃我大秦牺牲数十万将卒所得,岂能退出!”赵政愤怒无可压制,那份写在楚纸上的讯报被他狠狠抓在手里,撕的粉碎。
“大王,荆王未言不和,然其允赵人韩人与甘罗相谈,实乃欲战也。”就在刚才,李斯也看了那份讯报,聪明如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蹊跷。赵人也就算了,连卑微的韩人都上台向大秦索要韩地,楚国明显是不想和谈。
“大王,荆人虽不欲和,我亦谈之,若能延至十月收粟,于我有利。”左丞相隗林一般不说话,但这一次他还是说了话,倒是卫缭站在一侧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卫卿?”求和是赵政的意愿,他之所以遣使求和,那是因为少府也向他禀告各郡县局势逾来逾坏,最要命的是太原郡开始闹瘟疫,当地彪悍的民众杀死官吏出塞北逃。
民风彪悍暂时来说还是小事,闹瘟疫才是大事。十六年前,晋阳就闹过一次瘟疫,那次瘟疫传染甚广,连最南方的楚国也有所波及,好在瘟疫死人并不多。如今瘟疫再起,染病者十死其四,如此恶疫,百年未见。
十六年前那场瘟疫能够控制,那是因为战争只是拔邑之战,不像现在是灭国之战,如今晋地赵地满目疮痍,民众食不果腹,抗疫能力自然大减。天灾,战祸,咸阳不管派遣再多方士、进行多少次祭祀,都无法阻止瘟疫的蔓延。
卫缭是后来才知道晋阳爆发瘟疫的,但是他还是坚持认为,秦国不该求和。秦国唯一的出路在于击败楚军,夺取巴蜀。
“卫卿!”卫缭正在走神,竟然没有听到赵政的声音,赵政忍不住断喝一句。
“臣在。”一声断喝让正寝隐隐产生出回音,此时卫缭才回过神来。
“荆人不欲和,你以为当如何?”赵政的声音放低了不少,人疲惫,目光却很有神。
“臣以为……”旁边的大臣有些鄙夷的看着卫缭,卫缭看出了他们目光中的鄙夷,他索性笑了起来,道:“既如此,大义当在我。大王可遣人告天下曰:‘大秦欲和而荆人欲战,荆人欲战乃为一天下也。今日荆人灭秦,他日荆人便要灭齐、灭魏,灭越、灭巴、灭羌……’”
把自己的欲想套在敌人身上,再将自己说成是敌人所处的哪个角色,也算是卫缭的本性流露了。他的建议一边让诸人惊讶一边又让人感叹,这样的颠倒黑白实在出人意料。
“国尉之言缪也。”王绾笑罢连连摇头。“此计不可行。”
“为何不可行?”卫缭不屑追问。
“天下言虎狼之秦久矣,国尉如此言之,关东之人弗信,奈何?”王绾不避讳赵政在侧,直接说秦国是虎狼之秦。虎狼是说禽兽,不是说威猛,被人骂成禽兽赵政眉头连皱。
“关东之人?关东之人何也?”卫缭大声道。“关东贵人自是不信,关东贵人门下之舍人自然也不信。然关东之庶民、关东之匠作、关东之奴仆,彼等信否?战,百姓苦之;和,百姓悦之。今大王怀仁善之念,欲弥兵也,荆王不欲和,乃荆王不仁也,此,百姓信否?”
“这……”王绾哑言。他即便不是贵族,也是以贵族要求自己的士子,根本想不到卫缭说的那些庶民、匠作、奴仆,也不清楚这些人相信不相信能有什么作用。
“大王,臣以为当多遣墨者于关东,倡天下之尚同兼爱。”卫缭随即揖道。
“若我大秦再攻关东,又当如何说之?”李斯很敏感卫缭的提议,出言相驳。
“那便是关东各国不尚同、不兼爱,我大秦代天伐之。”卫缭笑道。
“请问国尉,斩首又当、又当何言之?”韩非与李斯站在一边,出言问道。
“此乃秦军旧制,日后必将改之。”卫缭回答有些吃力了。天下诸国,只有秦国斩首计功,又是秦国频频攻伐六国,墨家的兼爱非攻,一点也鼓吹不起来。
“退朝!”卫缭的建议就是瞎扯,全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东西。赵政知道他还在较真求和一事,袖子一抚便喊了退朝。
正朝退朝是赵政先退朝,燕朝退朝是臣子们陆续出正寝,赵政还要批阅文书。其他人都走了,唯有卫缭没走。等所有人都退走了,他不顾赵政对自己视而不见,道:“臣请大王移驾雍城。”
卫缭的话赵政只当没有听见,直到他第三次请求时,赵政才抬头看他,道:“为何移驾雍城?”
“禀大王,只因我大秦存亡全在散关一战。”卫缭不再像刚才那样胡扯,神情口气不但诚恳,还显得非常严峻。“明年再战,我大秦无粮也。太原之疫,又蔓至赵地上郡,秋日或将传入关中。即便求和可成,待明年,关中十户九疫,何以存国?”
“战之不可胜,亦亡。”赵政懂卫缭的意思,可他还是在患得患失。
“为盟和退出赵韩之地,他日荆人趁我大疫伐我,又何存之?”卫缭反问。“大秦已至生死存亡之秋,若不能奋起一击,必再无生路。请大王移驾雍城,慰勉士卒,如此我军可胜也。”
“甘罗如何?”雍城是秦国旧都,赵政并不陌生。雍城南面就是陈仓,陈仓南面就是散关。移驾雍城等于是承认求和失败,秦楚只能再战。
“荆王不欲和,必从散关、商於攻我。”卫缭道。“咸阳可弃也,李信入方城,荆王必要退兵。唯有散关一路可虑,若我能胜之,大军顺水而下,可拔沮地、南郑。得南郑即得蜀地,蜀地良田千百万顷,县邑之中皆是我秦人,大王赦其罪,可一檄而下也。”
“吕氏不可赦!”吕不韦之子吕蜴被楚国任命为蜀地郡守。此人公然污蔑自己是他的弟弟,赵政都不愿提起这个人的名字。他心中,其他人都可赦,唯独吕氏不可赦。
“请大王移驾。”赦不赦免吕氏不在卫缭考虑范围之内,他考虑的是大王同意筹备散关之战,这一战将决定秦国的存亡。
“诺。”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赵政目光注视在卫缭脸上,将自己、将整个大秦押了上去。他还未出咸阳,指示甘罗和谈的王命便到了宛城,原本咬死不退出赵地韩地的甘罗第二天就允诺了,秦军今年将退出太行山以东的赵地和韩地。
甘罗原本只愿与楚国一国相谈,楚国则以关东诸国结盟为借口,把赵人、韩人、齐人、魏人、羌人都拉了上来,一个接一个的提要求,这些要求真要答应,秦国十年来上百万人就白死了。
“确如此?”主持谈判的太宰靳以感觉自己听错了。
“确如此。”甘罗知道王命背后代表着什么,这是无法兑现的允诺。
“不可信也。”平阳君赵恒笑了笑,没有什么喜色。
“请太宰告于大王,弊邑秦王愿退出齐地、赵地、韩地,与诸国弥兵会盟。”甘罗使劲挤出一些笑容。他是真心希望秦楚会盟言和的,两次出使大夏的经历让他渐渐领会熊荆以前说的‘世界之大’。世界是如此之宏大,诸国为了小小的城邑攻战不休,又是何苦?
白狄人亚历山大不到十万大军,就征服一个比天下还大数倍的疆域,建立了一个横跨中洲、西洲、南洲的大帝国,如果大秦、楚国一个往西征伐,一个往东征伐,按天方地圆之说,双方将在大地的另一面相会,这有何不好?
甘罗的笑容免不了泛出苦涩,荆王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那就是不愿和;咸阳的意思他看到王命的瞬间也明白了,这是不愿再和。战争无可避免,双方必要有一国灭亡。
“秦人皆允也。”郡守府内,看着前来相告的靳以,熊荆当即明白了赵政的意思。
“大王,据闻秦王欲巡狩雍城。”勿畀我道,这是刚刚收到的消息。
“雍城?”雍城的位置很敏感,郦且疑惑道。
“又有多份讯报言之,秦国大疫。”勿畀我再道,这是还在证实的事情。
“大疫?!”熊荆颇为吃惊。“何地大疫?”
“晋阳。”勿畀我道。“据闻染疫者死者近半,晋人大恐,悉数出塞北逃。”
“晋阳?!”熊荆还是很惊讶,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秦人求和,正因大疫。”勿畀我猜测道。“大疫一起,非药石所能救,此天绝秦也。”
“或是鼠疫。”熊荆吃惊之后表情凝重。晋阳就是太原,疫病当然不可能出现在城市,而是先出现在城市之外再传入城市。城市人多且肮脏,疫病这才爆发出来。
山西自古多疫,在世界历史上,东亚、东北亚是有名的鼠疫自然疫源地。横扫欧洲的黑死病应当源于蒙东晋北地区,由西征的蒙古骑兵带入了欧洲;毁灭大明朝的瘟疫也起源于蒙东晋北地区,李自成兵临北京,鼠疫横行之下,京城早就无兵可守。崇祯朝如此,实际在万历八年间,大同等地就因为鼠疫十室九病了。
天大异,天大异的结果就是生态系统失衡,啮齿动物无处觅食;啮齿动物无处觅食,只能跟家鼠混杂一起,抢夺家鼠的口粮。家鼠无疫,啮齿动物带疫(比如引发1910年东北大鼠疫的旱獭),啮齿动物一旦大规模进入家鼠活动区域,就会把疾病传给人,鼠疫随之横行。
后世的科学解释如此,这也与气候灭亡王朝而非周期律灭亡王朝的解释相符。气候一旦变冷,草原部落就会南下,掠夺、灭亡农耕国家。气候变冷也不是忽然变冷,而是先有一个冷暖波动期,最后才彻底变冷。熊荆记得前年是寒冬,去年却是暖冬,天下正处于一个冷暖波动期,也就是莠尹等人说的天大异。
“敢问大王何为鼠疫?”郦且从未听过鼠疫,老鼠他知道,但老鼠为何有疫?
“此瘟疫源于鼠类。”熊荆无法详细解释其中原因,他心中想到的是楚国。“传命各县各邑、乡里族闾,必要饮热水、上公厕、忌生食、绝外人。所有北来之人皆要查验疫病,有疫病者不可入我楚境。”
“唯。”从楚国海舟通航印度西洲开始,就制定了严格的检疫制度,只是这项制度不适应东洲返回的海舟,反倒是前往东洲的水手需要检疫。把隔绝天花的制度用在鼠疫上,自然适用。
“各师旅也要加派医者,膳食饮水必要洁净。”熊荆再次吩咐军中。
“秦军居于上游,当提防秦人传瘟疫于军中。”郦且提醒道。
“秦人会如此歹毒?”熊荆看着他问。
“臣以为不可不防。”战争中在水源下毒是有的,散布瘟疫性质就不同了。郦且被熊荆问的一怔,他道:“大王万不可大意。此战若败,秦国亡矣。秦国将亡,必将无所不用其极。”
“传命,谨防秦人散播瘟疫。”熊荆没好气的下令,他终究不敢拿全军的安危冒险。
“军资何日输毕?”熊荆问道,他已经不想在宛城呆下去了。
“十五日可也。”郦且道。“然大王尚需在宛城,假意和谈。”
“又何必如此。”和谈早就没有意义了,熊荆转头看向谒者,“召秦使。”
“大王又何必相告……”召秦使当然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虽然双方都知道和谈无望。
“告与不告,彼此都心知肚明。寡人只是请秦使飨宴,楚秦两国,终要你死我亡。”熊荆不无惆怅的道。他以为自己马上要结束一个时代,一个八百多年的时代,它的灿烂两千年后仍需仰视。情不自禁中,他想起一战前英国外交大臣格雷的那句有名的感叹:‘整个欧洲的灯火正在熄灭。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将不会再看到它们被重新点燃。’
第十九章 敌友
飨宴的欢愉非常短暂,然而在这短暂的瞬间,甘罗还是感觉到了秦楚两国久违的情谊。既然和谈已经不能继续,次日他便向熊荆请辞返秦。八月的天气照旧炎热,第三日一早,各国使臣还是送他出城,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笑意无可掩饰。
甘罗想去郡守府向熊荆告辞时,太宰靳以拦住了他,道:“大王今日不在府中。”
“大王不在府中?”前夜飨宴时亲切无比,没想到今天便不想再见自己。
“然也。”靳以有些无奈的点头。“请。”
靳以既然说了楚王不在,甘罗只能上车前往城外,这时他听到了韩使韩钲的劝告:‘秦使当速返咸阳,若迟,大王又拔咸阳,秦国亡矣。’
韩钲的话语引起旁人一阵笑声,谁都知道楚王将再度攻入关中,再拔咸阳。与三年前不同,三年前秦国尚可抵挡楚军,可以承受因楚军攻入关中坚壁清野的代价,现在的秦国什么也抵挡不了。楚军一东一西攻入关中,各县邑饿得早就无力防守城池。
满怀忧虑的甘罗浑浑噩噩出城,城门外路祭时仍然忧心,禹步差一点就走错。路祭完毕他登上马车离开时,靳以唱起了一首宴饮之歌。
“有者弁,实维伊何?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岂伊异人?兄弟匪他。
(鹿皮礼帽真漂亮,为何将它戴头顶?你的酒浆都甘醇,你的肴馔是珍品。来的哪里有外人,都是兄弟非别人。)
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奕奕;既见君子,庶几说怿……”
(茑草女萝蔓儿长,依附松柏悄攀援。未曾见到君子面,忧心忡忡神不安。如今见到君子面,荣幸相聚真喜欢。)
在场之人都听出太宰靳以唱的是一首《弁》,各国使臣有些错愕,有些却显现出愤恨,但是谁也不敢阻拦靳以的歌唱。靳以临别时唱这首歌颂兄弟亲戚之情的《弁》,虽然不合时宜,却也情有可原,毕竟楚秦间的感情比任何一国都要复杂。
恨,楚人确实痛恨秦人,恨得刻骨铭心,但在仇恨之前,又何尝不是爱?
“走,走……”靳以唱到最后一句‘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时,已经泪流满面,车厢里的甘罗同样悲哭呜咽,他只能叮嘱御手策马快走。走了一舍之路暂作休息时,他洗了一把脸,整理妆容再行,再行一舍要到阳丘时,马车停了下来。
“何事?”甘罗奇怪的问。御手有些失措的声音传了过来,“禀…,荆…荆王也。”
“荆王?!”甘罗大吃一惊,他推开窗牖,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飘着的那面凤旗,还有凤旗下骑着龙马的荆王。匆匆下车,对着熊荆深深一揖,甘罗大声道:“臣见过大王。”
“免礼吧。”打量着甘罗,然后又很快眺望不知名的远方。熊荆道:“秦使此次返秦,请代寡人问候。并告之秦王,一国之君竟迁怒于一女子,无胆庸夫也!若真是君王,便当在战场上与寡人堂堂一战,迁怒女子又何用?”
芈已是废后,此时居住在咸阳旧宫之中。甘罗听闻熊荆的指责背上只冒冷汗,这件事确实大王有错,不喜欢王后可以出妻,将王后送回楚国,何必如此对待呢。
“此一事。”熊荆心疼完自己的姐姐,一挥手,一个医者打扮的人走了出来。“此乃医尹昃离之徒医弱,晋北大疫,稍有不甚便波及天下,寡人命其入秦医治阻截瘟疫,秦王当助之。”
“晋北、晋北大疫?”甘罗出使前并未听闻晋北大疫,闻言大吃一惊。
“若非晋北大疫四处蔓延,秦王何必遣你求和?秋日将至,若不能阻止大疫泛滥,秦国不亡也亡。”熊荆嘴角冷笑。“罢了,秦使去吧,寡人不送。”
交代完这两件事情的熊荆就要离去,甘罗不知为何急道:“请大王留步。”熊荆正要策马,闻言看着他,目光带着些疑问。“大王为何遣医者救我秦国?”
“寡人为何不能救秦国?”熊荆笑了一笑,反问道。
“秦荆乃敌国也,大王遣医者入秦国医治瘟疫,此是何种敌国?”甘罗苦笑。靳以的那首《弁》让他感动落泪,熊荆在此相侯,又遣医者入秦,真让他分不清谁是敌、谁又是友。
“楚国秦国确是敌国,然芈姓与赢姓却非仇敌。甘氏也算是贵人之家,为何不解?”熊荆话说到最后连连摇头,看着甘罗的目光更带着失望。“难道秦王即位二十年,他从未想过,谁是赢姓之真敌,谁又是赢姓之真友?唉!孺子不可教,天下由此亡。”
马蹄声远去,直到那面凤旗看不见了,甘罗仍在原地发愣。左右出声时,他才对准熊荆远去的方向大拜顿首,登车后一路匆匆出方城,入函谷关往咸阳赶去。不过这时咸阳早就是一座空城,秦宫之人、咸阳官吏、东城贵人、质子十几天前便浩浩荡荡出城往西去了雍城。
赵政巡狩雍城,整个秦国的中枢也迁往三百多里外的雍城。甘罗赶到雍城之前,赵政便宣布雍城是自己最后的巡狩之地,荆人若攻破散关,秦国将于此亡国。曾经称霸天下的大秦,也有言亡的一天,臣民一时惴惴。很快城内的丁壮全被征召,雍城成为一座看不到男子的女城。
与城方八十里、高七丈两尺的咸阳城相比,方三十多里,城高只有三丈六尺的雍城显然是一座小城,但不能忘记的是,雍城等同于楚国的纪郢,大秦立国至今五百四十一年间,有三百二十七年是在雍城度过的。楚军巫器之下,雍城是大是小、城墙是高是矮根本就不重要。
甘罗谒见赵政时,求和失败的消息先一步传到秦国,另外还有荆王派遣昃离弟子医弱入秦医治瘟疫的消息。昃离是天下闻名的神医,神医的弟子入秦医治瘟疫当然是好事,可荆王为何要这样做?难道秦荆两国不是敌国?雍城正寝,赵政也是如此问道,他也不知这是何意。
“大王,臣彼时也惑之,荆王言:‘荆秦确是敌国,然芈姓与赢姓却非仇敌。’又言之,‘秦王即位二十年,是否从未想过……’”
“无礼!”听闻甘罗直称呼大王为秦王,一侧的赵高怒斥了一句。
“无妨。”赵政并不在乎甘罗的无礼,他只问道:“荆王何言?”
“荆王言:‘大王是否从未想过,谁是赢姓之真敌,谁是赢姓之真友?’”甘罗终于把话说完整了。虽然还有些话他没有直说,但他只能说到这个程度。
“赢姓之真敌?赢姓之真友?”赵政复述甘罗之言,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自己便是大秦,大秦便是自己,又何来赢姓之敌友?赢姓和其他贵族一样,不但不是大秦的助益,反而是大秦国家安定、统一天下的隐患。赵政想到这里便要再问荆王还有何言,但他半句话出口又止住了。
既然赢姓和其他贵族一样是大秦的隐患,那是不是也要铲除赢姓贵族?如果铲除了赢姓,那自己死后这大秦又是谁的?丞相的?国尉的?还是那些贪婪官吏的?赢姓先君的殚精竭虑,无数秦人的牺牲才有今日之大秦,难道大秦的存在只是为了养活那些硕鼠一样的官吏?
有些臣子暗中埋怨说什么‘事不再决于法,而皆决于上’。笑话!事情如果按照以往由官吏决断,自己难道要坐视他们贪赃枉法吗?官吏早已不按秦律断事,只凭个人得失、贿金多寡敷衍,决断之权当然要收归咸阳。且现在他只是收取了一部分郡县权力,日后大秦真一统天下,他必要尽收官吏之权。
赢姓,秦国;秦国,赢姓。赵政思量良久良久,叹息后才道:“荆王还有何言?”
“荆王……”甘罗有些语塞,但赵政相问他不敢不答,道:“荆王要臣代其问候其姊,又请大王善待其姊……”
“哈哈。”甘罗没有把话全说出来,最少修饰了很多会触怒自己的言辞,赵政不会听不出来。他笑了笑,再道:“荆王必怨寡人殴其姊,要寡人与其战场相决?”
“大王英明。”甘罗陪笑道,抹了一把汗。
“此确是寡人之罪。”赵政清楚自己的情绪无法节制,尤其在暴怒的当口。他自认有罪让甘罗惊讶,也让身后的史官惊讶,不知道这句话该写在史书上还是不该写在史书上。
“传寡人之命,医者弱入秦医治瘟疫,各地官吏必要善待,其若有需,皆当予之,其若有命,皆当从之。不必禀告寡人,延误时日。”赵政目光中的愧疚一闪即逝,很快说起了瘟疫之事。也许芈赢姓真的不是仇敌,也许荆王此举是为了日后……,日后他攻入关中,灭亡秦国,免荆军受瘟疫之害。
吩咐完医者弱,他才说起甘罗的安排:“匈奴留我工匠,寡人请甘卿再出使大夏、埃及。”
“臣敬诺,此次必不辱使命!”甘罗这么早回来正是为了再度出使,这一次使团不再走草原之路,而将改走流沙之路。
“若甘卿返时大秦已亡,便效命荆王吧。”赵政最后一句让甘罗心中剧颤,结舌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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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战舰
居于雍城秦宫后,赵政似乎换了一个人,咸阳的他还想着一统天下,而今的他只想死战求存,即便如此,秦国也还有可能灭亡。心酸的对甘罗嘱咐完后事,赵政哪也没去,直接前往太庙呆到天黑,直到卫缭前来谒见,他才拜别先君神主,出了太庙。
“又有何事?”赵政一入正寝便问,他眉头紧皱着,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东胡入塞,护送胡商前往荆国。”卫缭说着下午刚刚收到的讯报。“胡商所运者乃是硫磺。”
“硫磺?!”硫磺是巫药当中的一味,赵政脸色忽然变了。
“然也。”卫缭表情也很严肃。“胡商在辽水口仓促登舟,故而硫磺散落不少。臣以为荆人得硫磺,巫药不再受制于西人,下月便当攻我。”
楚国一直在寻找硫磺,通过国尉府的渠道,卫缭还知道楚国派出海舟,在大海上寻找硫磺。条支国与楚国交恶后,扣押的海舟上也有万斤万斤的硫磺,好在这些硫磺被条支人给烧了。各处消息汇总完毕,已经能很清楚的判断楚国缺硫磺,可惜国尉府不知道楚国硫磺的存量,无法判断这对巫器使用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真如此?”赵政知道是坏消息,可还是有些惊慌,下个月就要开战了。
“九月我尚未收粟,此时攻我,可就食关中也。”卫缭道,这也是国尉府的判断。
“然我士卒未熟,又尚未、尚未……”一切都是急匆匆的,大秦从未如此仓促的筹备一场战事。
“臣请大王明日出城,于水勉慰将卒。”卫缭揖道,眼中全是热切。
受制于手中仅存的粮秣和时间,国尉府并未从王翦、李信军中抽调精锐死守雍城。不是说楚军攻入散关秦国便会即刻亡国,这只是赵政的誓师之辞。他死后或者他被楚军所掳后,长子扶苏会被群臣拥立为秦王,继续与楚军周旋,直到最后支持不下去,不得已向楚国投降。
赵政心中的散关之战便是这样的,卫缭则认为此战秦军必胜,前提是赵政接受他的建议。比如巡狩雍城,又比如亲自前往水勉慰将卒。
赵政第二天一早出发,出雍城西门,行一舍后在水东岸登上了王舟。王舟直溯水上游,进入当年章邯与荆王大战的水河谷,便看到了水沿岸正在训练的舟师手。
这些手坐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之上,远远看去一个人叠坐着一个人,近看才知道人的位置是错落的,利用了高低落差才能坐得如此密集。木台建在靠岸的水中,一排排长桨伸向水中央,随着舟吏的命令,他们时而快划,时而又慢划,动作整齐划一。
“陛下,罗马人当年也是这样训练桨手的。”除了使臣帕罗普斯,来到秦国的还有埃及海军的几名军官,他们都是马其顿人,白色的皮肤让他们躲过了匈奴人的扣留。
“罗马之人?”听闻毋忌的翻译,赵政并不清楚谁是罗马人。
“是的。”说话的是克里门尼德斯,一个四十多岁的白狄人。按照他的自我介绍,他是埃及海军总司令之子,曾率一百多艘五桨战舰与塞琉古舰队交战,击沉对方四十多艘战舰。
“我认为陛下的军队就像罗马人,勇敢、坚毅,最重要的是数量庞大。”克里门尼德斯很认真的说道,他不像帕罗普斯那样怀疑大秦的实力,因为他自己就处身于几十万秦军当中。“我相信他们会是全世界最好的桨手,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战舰。
罗马与布匿人交战时,他们还没有一艘三列桨战舰,但他们坚持不懈,就用现在这种办法训练出了无数桨手。等他们缴获了敌人的战舰,才开始仿制自己的战舰,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打败了布匿人。
楚尼人很像布匿人,他们有许多战舰,他们很会经商,他们还喜欢使用雇佣兵……”
“雇佣之卒?”赵政闻言有些诧异,他从来不知道荆人会用雇佣之卒。
“大王,他说的是占领香料产地的那支楚军。”毋忌答道,“据闻楚人所帅乃雇佣之卒。”
克里门尼德斯滔滔不绝,对秦军、对秦国很是赞美了一番,然后才开始诉苦:“如此伟大的军队,可惜他们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战舰,我很想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们战舰?”
“寡人已遣使再赴贵国,若得工匠,即可造舰。”先训练好手,然后再建造战舰。秦国的思路和罗马人的思路确实毫无二致,只能人等船,不能船等人。
听闻秦国要再派使臣前往埃及,克里门尼德斯连连摇头,“这最少需要两年时间,而我听说,楚尼人下个月就会发动进攻……”
“足下以为此舟如何?”克里门尼德斯的问题赵政无法回答,工匠被匈奴人扣留,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派人再去请工匠。为了应急,少府也设计了一种战舰,就是王舟身后的那些。
对于那些战舰,克里门尼德斯扫了一眼便再度摇头。“陛下,它没有撞角,不能使用撞击战术。”
“陛下,您应当知道,在我们的海,海军有两种战术。”克里门尼德斯身旁另一位白狄人行礼后开始说话,他是阿美尼亚斯。“旧的战术是两舰靠拢,由战舰上的士兵进行交战;后来出现了一种新的战术,也就是撞击战术。疾驰的战舰对敌舰薄弱之处进行撞击,这种撞击可以是撞击敌舰本身,也可以从敌舰身边经过,撞断他们的木浆……”
阿美尼亚斯是一个优秀的海军战术家,他连比带画,试图用最简单的语言让赵政明白什么是旧式战术,什么又是新式战术,并力荐罗马人的办法,新旧战术结合,为此战舰上要加装一个乌鸦吊。也就是接舷吊桥,这样既可以使用新式战术,又可以使用旧式战术。
“此舟不可用?”赵政并没有完全听懂,但觉得阿美尼亚斯要比年长的克里门尼德斯善战。
“陛下,这艘战舰没有撞角,舰艏也不锋利,不能像剃刀一样把对方舷外的桨全部剃掉……”
王舟后面那一串战舰就是少府工匠按照白狄人的描述新造出来的三列桨战舰。事实上,它只是吸取了三排桨手高低错落排列的设计,还是没有龙骨(也就没有青铜撞艏),舰艏一如阿美尼亚斯所说,毫不锋利,不能非常利落的剃掉对方的船桨。
“足下请登舟一试。”秦军也有舟师,舟师之将赵婴就站在赵政身侧,听闻白狄人的指责,赵婴的面子有点挂不住。
“这位是秦国的海军总司令。”赵婴是秦国舟师之将,为了便于理解,毋忌索性将他翻译成海军总司令。“他曾经率领一列桨战舰与楚尼人作战,直到自己的座舰被楚尼火炮击沉。”
赵婴的勇敢渭南之战有目共睹,军人之间也有一种嗅觉,虽然克里门尼德斯等人鄙夷秦国的一列桨战舰。几个人登上秦式三列桨战舰后,发现内部构造与水岸边的训练木台没有不同,只是将两个训练木台一左一右合在了一起。
战斗甲板之下,左右三排桨手错落就坐,这些人与训练中的那些桨手一样,没有左脚。他们只能在断脚上装上一只假腿,固定在座位的某处才能划桨。桨手最前方,靠近楼梯的位置坐着一个手拿木槌的领航员,他负责指挥桨手划桨的速度。
克里门尼德斯进来的时候,领航员喊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击桨,领航员的木槌记缓缓击打在身前的木柱上,桨手们开始划桨,战舰向前航行。等到了水中央,领航员立即提速,从战斗速度加快到攻击速度,又从攻击速度加快到撞击速度,战舰在水面上飞驰起来。
赵婴似乎是要表示经过训练的秦尼士兵是优秀的桨手,他们能以最快的速度划行,站在身边的阿美尼亚斯却说:“它很不结实。”
摇晃!震颤性的摇晃,速度越快,这种摇晃就越加厉害。克里门尼德斯点头,表示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这艘战舰没有龙骨,我无法想象它被撞击后会是怎么样。”
“将军,它会马上断成两节。”阿美尼亚斯很肯定的道。“我想秦尼人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战舰交战,谁让草原上的蛮族扣押了那些工匠呢?”
罗马人能缴获布匿人的战舰,秦尼人却什么也没有,只有惯用的一列桨战舰。想到这里的克里门尼德斯不免有些担忧:“用这种战舰与楚尼人交战,他们肯定会失败。”
克里门尼德斯和阿美尼亚斯这些海军将领来秦国是带着目的的,帮助秦国击败楚国是埃及夺回香料地军事计划的一部分。除此以外便是设法获取火炮的所有秘密,战利品、工匠等等等等。想到秦尼可能战败的克里门尼德斯不免忧心忡忡,他可不想被楚尼人俘虏。
“大王,其速甚于荆人战舟。”克里门尼德斯在战舰上担忧,王舟上看着疾驰而过的三列桨战舟,卫缭高兴的道。他才不在乎什么撞击和锋利,他觉得最重要的是速度。只要战舟速度能超过荆人,必会是秦军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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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瓶颈
水之上,跟着赵婴所乘的指挥舟,一排三列桨战舟在水面上急驰。赵政不懂水战,也从未见过荆人战舟,只觉得眼前的秦军战舟好似一条条蜈蚣在水面上飞窜,这些蜈蚣越去越远,变成一个个黑点,而后这些黑点又敲着鼓,从黑点变回蜈蚣战舟,划回到眼前。
他看着这些战舟没说话,反而有些困惑。水连通着渭水,但是在渭水北面,散关流下来的水才在渭水之南。然而水并不连通秦岭南面的沔水,赵政想象不出这场水战会发生在哪里。他想象不出,正在商於的熊荆也想象不到自己将遇到一场何种形式的战争。
“臣请大王一试。”县令府内,堞的手上捧着一把装好弹药的燧发枪。
自从熊荆决心研造火枪后,研造主力还是玉府。琢玉与造枪有很大不同,但对燧发装置而言,这就是没有什么不同了,考较的都是匠人的心思和技艺。
“恩。”燧发枪仍然沉重,枪机并没有改良,这次主要试的是火药。接过枪的熊荆有些漫不经心,对着不远处的标靶砰就是一枪,根本没打中。堞很快把枪接了过去,装上火药再一次奉上。熊荆接过再开枪,打完堞再接过装药,然而再打,‘砰’的一声,又是一枪。
到此时熊荆突然错愕,见他错愕,一侧的玉府尹、羹等人脸上灿烂笑起,正在装药的堞也嘿嘿笑起,他又一次把枪奉上,这一枪打火没有成功,掰开枪击再扣扳机,‘砰’,枪身一震,这一枪正中靶心。
“为何如此?!”熊荆把枪丢给堞,手大张着,人显得很兴奋。
“禀大王,臣以为乃硝石纯也,研磨又足。”羹呵呵笑道,脸上找不到那一日的愁苦。“故而前五发十打七发,后五发十打四发。”
“非也,乃细药!细药!!”熊荆抢过堞手上的火药。他对燧发枪不熟,但好歹也知道不少东西,比如现在这种细药。
据说燧发枪手装在药池里的火药必须磨得极细,唯有如此才能提高发火率。按羹的说话,前五发十打七发,后五发十打四中,这远远高于以前的第一枪百分之八十发火,第二枪百分之五十发火,第三枪之后发火率惨不忍睹。
当然硝石纯净也不可忽视。硝石纯净,研磨的够细才是燧发枪的瓶颈。或者说,火药才是枪的灵魂,枪机、枪管只是承载这种灵魂的容器。容器或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灵魂本身,因为一切力量皆来自于火药。
熊荆说话时抓着火药瓶若有所悟,而后面色大变,就在他要欢呼雀跃时,羹一桶冰水浇了过来他只是意识到了什么才是瓶颈,根本没有解决瓶颈的技术。
“禀大王,药虽细,然研磨甚难。”羹苦着脸道。“一千人费时一月方磨出一吨,期间炸者不绝,必要万分小心。”
“一千人?一月?一吨?!”熊荆感觉哪里听错了。
“然也。熟匠每日不过研磨四两,少矣。”羹诉着苦。“硝石四十余吨,要足足磨上三年不止。臣亦想再用器械研磨,然每磨皆炸,坊内人心惶惶,不敢再试。”
“那当如何?!”千人每月一吨,换而言之,一个工匠每日磨出四两火药(熊荆没细算,实际每月一吨还不到每日四两),一两大约十五克,也就开个两、三枪。这他妈的还不如用弓箭呢!造府一名工匠每日最少造十五支箭。面对穿皮甲的秦军,射程都在七十步左右,同时弓箭更快更准,难道七支箭、五支箭还不如开一枪?
“臣不知也。”羹道。“只能请造府多派工匠,若是能有数万人……”
“数万人?!”数万人手工磨火药,熊荆无法想象出这样的场面。
“非数万人不可!”羹强调道。“若有一万人,一年可产火药一百二十吨;若有五万人,每年可产火药六百吨;若有十万人……”
“滚!”熊荆没好气的怒斥。
技术不够人力凑,即便人力能凑,羹也还有一件事没有禀告,那就是手工研磨火药的质量参差不齐。有的人磨得重,有的人磨得轻,同样是捣磨五万下,磨出来的药也有粗细差别,这种差别不管是用在火枪上还是用在火炮上,都会给射击带来麻烦。如果装药过多,超过了内膛承受范围,还可能导致炸膛
与有人对造粒提升火药威力津津乐道不同,同等细度的火药,造粒对燃速提升非常有限。真正能提升火药威力的是提高颗粒细度,提高到一定程度后,不需硫磺的低燃点和黏合剂作用,火药也能正常点燃。且因为含硝量上升,威力还能大幅增加,烟雾则剧烈减少。
只是提高细度很难达成。其一在于造府没有更好的研磨手段,水泥研磨是火药研磨细度的极限,可造府水泥连粗水泥都算不上;其二在于,即便现在水泥研磨的细度勉强可行,能将燧发枪开火率提高到暂时可以接受的水准,也没办法工业化大规模制造,安全不爆炸的研磨技术并非可以一蹴而就。
不明白瓶颈在何处的熊荆还能有所希望,明白瓶颈在哪自己却没办法解决问题,那就真的失望了。当然东洲硝石还是要的,运回来兑入百分之二十左右的杂质,楚军继续使用四倍装药的火药是目前可行的选择,研磨技术只能寄希望有生之年能够解决。
“退下吧,研磨之事已不急。”胡耽娑支的硫磺已经运到,有了硫磺,东洲硝石何时磨成并不重要。
“臣……”羹等人来之前还以为熊荆会大悦,没想到熊荆没有一点高兴。
“研磨之术方是重中之重。”熊荆不得不强调。“今日之后,火药府便苦思研磨之术,或可向混凝府求教。你熟匠每日才磨四两,四两又能开几枪?磨几日才能开一炮?”
“臣知错了。”羹根本没有想过成本,熊荆一提他才一怔,醒悟手工研磨确实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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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无事
真是白高兴一场!
诸臣退下后,熊荆轻叹了一声。不过再想也没有什么,火枪本就不在计划之内,火药最大的用处在于炮舰、攻城和守城。倒是野战炮术水平还有待提高,野战炮也要改良,十斤炮仍然太重,要继续尝试减重。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回到军幕,鄂乐、邓遂、庄无地、若敖独行、斗常等人正在商议战事。外面传来的枪声虽然让人惊讶,但诸人都当作没有听见。
“如何了?”熊荆坐回自己的坐席,不经意问。郢师四个师、鄂师三个师、唐师一个师,再加六个新编旅,这就是武关道的总兵力。
“无虞也。”庄无地看着眼前的地图。“秦王已西迁至雍城,我军……”
“咸阳扼控关中河东要冲,秦王虽西迁,大将军赵勇仍守之。我若不佯攻咸阳,赵勇必西援秦王。”赵政与群臣不在咸阳,攻入关中的意义确实只剩下象征性的了。
“臣请唐师归于陈仓道,望大王准允。”若敖独行起身请求道。攻秦之初唐师就布置在武关道,后面钉死在了秦岭南北,错过了几乎每一次会战。换鄂乐这样的人会安然自乐,若敖独行不同,他想建大功、立大业,故而请求的语气不免有些激烈。
“唐师岂能归于陈仓道?”邓遂欲言又止,鄂乐笑了笑,摇头反对。“唯有唐师熟知秦岭山势虚实,此时若归于陈仓道,如何攻至蓝田?”
“秦军无险可阻,唯其在岭北山涧中筑坝,我军只需炸开……”若敖独行想说秦人不堪一击。
“咳咳…咳咳……”唐师司马斗常重重咳嗽了几声。“师率急也。此时我军为虚,然一旦陈仓道攻入关中,虚者也实之。且攻战在即,师旅调遣不易……”
“确实不易。”庄无地也附和。若敖独行仍不死心,又转头看向熊荆。
“三日后巴师便将攻拔鸳骛山,如何能及?”熊荆知道整条战线的具体时间表,其余将率对此是不知道的。他一说三日后,诸将神情全然一震。
战国七雄,秦国最占优势的地方莫过于函谷之险。战败势弱之时,秦国可以谨守函谷关在关中休养生息,强盛的时候就出关攻拔掠夺。火药的出现使得函谷关也不能依仗,这一战说是攻入关中,实际与亡秦无异。
以秦国现在的情况,只要一直保持有力攻势,破坏秦地的农业生产,最多三年秦军就要粮尽投降。若敖独行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想着归于陈仓道,可惜还是晚了。楚秦的局势几次转变,十几天前两国还是宛城和谈。
“坐下吧。”若敖独行木桩一样站着,熊荆没好气的说了一句。等他坐下,才道:“我军后日便登岭拔下关,驱逐秦卒,由蓝田道出谷。”
熊荆说的道路是此前楚秦越岭的正道,正因为是正道,这条路上的栈道全被秦人烧毁,谷口处又筑起了堤坝,弄得谷道内一片水泽。
“我军……”若敖独行欲言又止,熊荆知道他是担心修复栈道耽误时日,九月中下旬丹水便不利行舟了。“输运司已将混凝木、混凝板运至上洛,我见军营之侧庶民众多,力卒可就地征召,十多里栈道,所需不过数日,何必急于一时?”
“唯!”若敖独行闻言这才笑起,他笑起其余将率也笑起。炸开堤坝后,如果真能在数日内修复蓝田栈道,谁敢说武关道这路是佯攻?
“后日谁拔关?”熊荆将一支羽檄抓在手里,对着大帐内的诸将问道。
“臣,臣可拔关!”
“臣也可拔……”
“此命当交予臣……”
狼吃肉那般的争抢,虽然诸将争得剧烈,拔关的任务还是交给了唐师。唐师驻扎上洛三年,人情地理最熟,计功劳也好、按资历也好、比战力也好,这第一仗总要交给它。
“却不知……”大幕里的将率一散而空,看着挂着的西线地图,熊荆喃喃语道。
“大王担心秦军舟师?”庄无地仍在幕内,攻拔秦岭的作战计划早就拟定好了,他闲而无事。
“然。”熊荆不可置否的点头,“你说,若秦军欲以舟师做最后一搏,当如果攻我?”
与赵政一样,熊荆产生了相同的疑惑。沔水并不北接水,自然也就接不上渭水。秦军舟师只能在渭水水系活动,难道说,等己方拔下散关,修了四十里长的水渠,双方再在渭水上打一战?这根本不可能。炮卒一旦布置在渭水南岸,河道就由楚军控制了。
“臣若为秦人,当有一计。只是……,不可不可,此不可行。”庄无地说有一计又马上摇头,表示不可能施行。
“何计?”熊荆问道。哪怕是不可行的计策,他也想听一听。
“大王,若秦人就战于沔水呢?”庄无地指着散关以南曲曲折折的沔水说道。
“沔水秋日水浅,只可行舟如何能交战?”熊荆想也不想就摇头。“且一旦两军战于沔水,战沉之舟必将堵塞水道,这是小战。秦军召三十万废卒以为手,若有大翼战舟,怎会用于此等小战,打草惊蛇让我提防?”
新式技术兵器的运用历来是个难事。新兵器如果想形成战斗力,就要摸索出有效可行的战术;新式技术兵器如果要形成可观的战果,就要在形成战术的前提下集中且大规模使用。
这两者是相互矛盾的。你一旦对敌人使用了新式技术兵器,敌人就会警觉,乃至模仿反超;你如果不试验性的在战场上投放新兵器,自然不能总结出有效战术,大规模使用也就无从谈起。从这一点来说,秦军如果有大翼战舟,也要先形成有效战术,然后再集中使用。
“或许是寡人多虑了。”熊荆笑了笑,不再追究这件事。
“哪怕极西之地工匠教秦人建了大翼战舟,也不可今年与我交战啊。”庄无地也笑。他考虑的是时间。仅仅几个月,秦人不足以建造出足够数量的大翼战舟。
“寡人多虑。”熊荆转身不再看那副地图,坐在席上伸了个懒腰,“此战若了,天下便无事了。”
第二十三章 疾风
一劳永逸是熊荆的想法,虽不说天下真的会无事,但最少不会再有现在这种存亡博杀。历史是由战争决定的,楚国与赵国合力,通过清水之战、陈郢之战、稷邑之战、鸿沟-敖仓之战、肥之战、番吾之战、渭南之战、襄城之战,整整八场会战的胜利,将秦国一点点削弱,到今天终于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不得不承认秦人善战,尤其善苦战。为此楚赵两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楚国死伤近十万士卒,赵国社稷不存、亡国南迁。战争的残酷让熊荆无法转身回望,他只能告诉自己要看向前方,前方将是一个由楚国掌控的天下和世界。
上洛幕府,熊荆憧憬着未来;刚刚建好的襄阳城尹府内,郦且正瞪着身前巨大的沙盘发呆。
西线会战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这一战胜利了楚国才有熊荆憧憬的未来。为此整个大司马府北移,以求尽量靠近战场。因为要扼控协调左中右三路,地点不能超过汉水上的锡穴(也就是唐代上津道汉水的起点),越过锡穴往西,上洛的消息就要顺着汉水上溯了;再考虑到大司马府越来越庞大的编制和人员,最终北移了五百多里,放在了襄阳。
新建成的襄阳是一座比郢都还要大的城邑。天下能与之媲美的只有咸阳,两者都是方八十里。但与咸阳相比,襄阳城城墙高只有四丈八尺,咸阳城高却有七丈二尺;另外城墙厚度也是天差地别,咸阳城厚二十多丈,襄阳城是混凝土浇筑,虽有两层城墙,两层城墙加起来厚度也不足两尺。
火药、火炮逐步使用使得巨大的樊襄二城还没有建完就完全落伍了,高耸(虽然坚固)的城墙在火药、火炮面前好似楚纸一样单薄,这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失误。为此,作战司守部、也就是守曹的曹掾景羁一直在设法想将樊襄二城改成城南小邑那样的棱堡结构。
棱堡结构真正的防守支撑不是墙,而是堡外起伏不断的大堑和大堑内壁的火炮。樊城方五十里,襄阳方八十里,一百三十里的城池要改建成棱堡,工程量不比修筑方城长城轻松;再就是一百三十里城池需要海量的火炮,一门炮从冶炼浇筑、再到钻镗削刨,废品率居高不下的情况下,物料、人力成本没有五、六金是下不来的。另外火药也贵,炮买得起,火药未必用的起。
军费不足,更重要的是秦军只要一次会战就可以彻底击垮,花费巨金改建樊襄二城是很不合适的行为。楚军的战略思想一直以来都是以攻代守、决战于境外,最多在边境筑墙筑塞,不喜欢在境内筑城。
当年先君昭王初期的令尹囊瓦‘城郢’,大司马府的左司马沈尹戌就说:‘子常必亡郢!苟不能卫,城无益也。’郢都南正门之所以叫做棘门(春申君入棘门,……斩其头,投之棘门外),就是先君昭王前的郢都只有一道矮墙,墙下一条壕沟,正南门因为重要所以种棘。囊瓦筑城,也只筑两版垣(一丈两尺),吴起变法时,才改两版垣为四版垣(两丈四尺)。
巨大高耸的城墙内,方八十里的襄城只住了万户人家,内城外城都显得冷清荒芜,唯有城尹府里忙忙碌碌。前线军情全部汇总到这里,寿郢、纪郢的鸽讯也汇总到这里。己军敌军在哪个位置、多少人数、什么军种、多少兵器、谁为将率、何种状态,全都标示在沙盘上。
郦且正盯着沔水一线发呆,他刚刚收到知彼司的讯报,讯报上说秦军造出了三列桨大翼战舟,但是这种战舟与楚军又有些不同,它没有龙骨,不能靠战舰前端的撞艏撞击。
“此讯确否?”淖狡闻讯也赶了过来。城尹府不同于传统建筑,这是个混凝土五层高楼环绕的建筑,中间是个长宽一公里的空地,几等于一座内城。
“禀大司马,此乃鸽讯,侯者于水亲眼所见,讯确也。”勿畀我站在郦且身边,见淖狡赶来先是一礼,然后说起这则讯报的由来。
“秦人竟造出三桨战舟!”淖狡啧啧几声。“彼等工匠非因留在匈奴吗?”
“禀大司马,”郦且身边站着的申通说道。他也算是熊荆在兰台的学友,与逯杲、陆不同,他一直在兰台读到大学成业才入军校。“此非我军之三桨大翼,秦人三桨大翼并无龙骨,无法冲撞。数年来秦人欲仿造我军之大翼,仍不成也。”
申通说完,逯杲之后接管术曹的景肥本想向淖狡详细解释没有龙骨的三桨大翼差在哪里,然而年轻的他有些胆怯,见淖狡毫无不解之色,嘴唇微微挪动了两下还是放弃了。他是技术派,与逯杲那种战略派有着本质上的差别。
“散关无处可战,秦人造战舟何用?”淖狡这个大司马之外,还有鲁阳君这个新升任的左司马。他不怀疑知彼司的讯报,只是觉得秦人造战舟的企图可疑。“于渭水与我相战?”
“标注!”发呆的郦且说话了,他不是对淖狡、鲁阳君说,而是对作战司的下属说。“三桨无撞艏战舟,数量不明,位置渭之间。”
“唯。”一旁的申通、昭柱、昭石等人连忙答应。
“再告之陈仓道成通,秦人有三桨无撞艏大翼,数量不明,位于渭之间。”郦且道。“信度七成,勿要掉以轻心!”
郦且对这则信报准确性的评估只有七成,勿畀我闻言立即讪笑了起来,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与所有战争一样,战前得到的各种讯报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并且这些讯报非常杂乱,甚至是自相矛盾。
知彼司强大之处不在于控制了多少侯谍,其强大之处在于有一批真正洞悉了解秦国的叛臣。用后世的话说,就是看一眼《真理报》版面变动就知道克里姆林宫斗争烈度的托派分子。正是他们在处理这些繁杂的、海量的、自相矛盾的讯报。
郦且认为信度只有七成的讯报,知彼司认为完全可信。秦国日落西山,真有什么武器必会用在这场会战上,不然秦军士卒如何相信此战能胜?不相信此战能胜,早成惊弓之鸟的秦卒岂不是还未交战,人就要瑟瑟发抖?
“今后讯报以战舟为第一。”郦且吩咐完部署这才交代勿畀我。
“臣知也。”勿畀我认真的道,他知道战舟的意义。
“如此我军……”淖狡问向郦且。
“计划不变,大王后日攻关;成通三日后攻拔鸳鹜山;斗于雉亦是后日。”调整作战计划是很困难的,尤其是上道西面还有许多羌人部落。这些羌人部落的进攻时间是定好的,更改几乎可能。按照时日,他们已离开羌地,往陇西郡的郡治所在狄道进发了。
“如此……”淖狡也担心变更计划,听闻计划不变,他与鲁阳君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除了两年前的复郢战役,大司马府很少制定如此大规模的作战计划。现在既然制定了,以楚人‘宁我搏人,无人搏我’之秉性,战争必然是疾风暴雨,迅烈无比。
战役正是开始的第一天,武关道秦岭上的守军便被荆王率领的郢师一冲而散,几个时辰后又是一声巨响,郢师以巫药炸毁关,关被荆人拔下,守住关的万余秦军非死即逃。郢师斥骑顺着山岭一直往南,直接骑到蓝田谷道的水坝上侦查。
关之下就是蓝田,蓝田一过则是灞上。荆人屯军于灞上,几等于荆人驻军于咸阳。这一日最后一批心存侥幸的秦人慌乱中撤出了咸阳,关中以东的县邑全部闭门,道路一时清绝,除了官府的车马,再无任何逆旅行人。
荆人拔下关的次日夜间,陈仓道上最后一道防线东侧的鸳鹜山夜间突遭数千名荆人精卒强袭,大幕设在谷道邑的蒙恬趁夜增援鸳鹜山,激战至天亮才勉强将荆人赶下峰顶。
第三日,荆人再以巫药炸坏蓝田谷道口的堤坝,蓝田水一泄百里。得到禀告的赵政回忆起这一日似乎能想起雍城曾在这日发生地动正因担心荆人用巫药炸毁堤坝,堤坝夯的极厚,没想到还是给炸毁了。
堤坝被炸坏,十多里长的栈道如果再修复,荆人便可再入关中。想到此赵政便深深愤恨,两年多来他废寝忘食、兢兢业业,就是为了能一雪前耻,结果是旧耻未雪又增新辱。
“禀大王……”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明堂外又有人来报。
“何事?!”赵政对身前的卫缭视而不见,最后大喊一声:“言。”
“禀大王,荆人拔西邑也!”来人不敢不说,说了又担心大王震怒。
“西邑……”赵政已经来不及愤怒,因为他全身都在发达。
“大王息怒。”赵高见事最快,连忙跪下。
“请大王息怒!”胸有成竹的卫缭也有些惊慌,连忙深揖。
“大王…息…怒啊!”牙齿几乎掉光的老公族赵径、赵荇也揖道。西邑是什么地方,西邑就是当年周宣王封给秦国始祖的西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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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摩天岭
在改
从楚军发起攻势开始,朝中重臣与赢姓公族的耆老便在正寝明堂上等待战况讯报。一面倒的消息让人压抑绝望,陈仓道西面的西邑被楚军拔下,虽然这早在国尉府预料之中,可毕竟那里是秦人崛起的祖地,秦国历代先祖的陵寝就在西邑。
楚军攻入西邑,烧陵寝也好、不烧陵寝也好,大军过处,都要惊扰先祖先君。与两年前短暂绝祀一样,都表明了今人的无能。耆老们劝慰赵政,然而想到自己死后下至黄泉时,必将面对先祖先君的责问,禁不住落下泪来。
这边的耆老们还在抹泪,又有一则讯报传来:羌人猛攻狄道,狄道已拔。陇西大乱。
“羌人!”赵政刚才浑身发抖,大秦基业眼看就要断送在自己手上,手抓着剑柄恨不得拔剑自刎。再听羌人拔下了狄道,他失神道:“竟、竟连羌人也辱我大秦……”
到了西汉中期,羌人也还是‘一汉敌五胡’的次等部落,和现在就已经使铁剑、用铁镞的匈奴不是一个族系。羌人善战的传统最先是‘一汉敌五胡’,接受更先进的技术后,经过‘山东出相、山西出将’、‘西凉兵天下无敌’的东汉,再经五胡十六国前秦的巅峰,最后的残余涓涓汇入了两宋的西军,这才慢慢衰竭下去[注33]。
楚国现在把羌人的战斗力提前释放出来,让羌人在侧翼给秦国造成压力。可在赵政眼中,这只是一群饮毛茹血的蛮夷,他虽然知道他们善战,可没想到他们如此善战。尤其是他们居然能拔下狄道,蛮夷们何时也会攻城了?!
“大王,此巫药之助也!”卫缭解释道。“不然羌人如何能速拔狄道?”
“当是巫药之助。”明堂上的朝臣连连点头,巫药攻下了关,炸毁了蓝水堤坝,有准备的情况下,炸毁狄道城墙并非没有可能。若不是,作为一郡郡治的狄道怎么可能如此迅速的失陷?
“边角之失,乃小疾也。”卫缭接着劝道。“如今最急之处,乃是摩天岭与散关。摩天岭荆人夜袭不成,此天助我也!”
“此天佑我大秦也。”说话的是李斯,他不懂兵事,但见楚军攻城拔邑如同疾风骤雨,荆王率领的郢师两日就翻越秦岭,攻至蓝田,人变得面色如土。卫缭的劝慰仿佛是水里的稻草,被他死死抓在手中。
“告之蒙恬,摩天岭万不可失!”赵政看过国尉府拟定的应对计划,知道摩天岭的重要性。他虽不把卫缭的话当成水中的稻草,可也有些紧张蒙恬率领的秦军是否真能守住摩天岭,若要守不住,秦国可就要亡国了。
土人所说的鸳鹜山就是卫缭赵政口中的摩天岭。之所以用这个名,潜意识里自然是我军占据着天险,此山山顶距天五尺,触手可摸的意思。虽然蒙恬早有布置,但楚军从这个方向奇袭确实很出秦军的意料,然而幕府里的地理盘算思索一通之后,不得不对蒙恬的点头。从褒斜道北上,行百里后忽而向西北方向急进,插入陈仓道,地理上确实可行。
唯一不便之处就是此路要翻越摩天岭才能接上陈仓道。陈仓道是水路,一条旱路接过来显然是不便商旅,但用兵上走这条路并无不可。比起两山夹持下的陈仓水道,这条越岭之路要轻松的多,最少楚军脚下不是沔水深深浅浅的沉舟,是踏踏实实的大地。
“哪是何人?”摩天岭上,甲衣带血、满脸疲惫的大将军蒙恬指着岭下一人问道。那人须发皆白,形容矍铄,身后虽然有人举着旗帜,可岭下此时无风,看不到旗帜上绣有何字。
“不知此人为何人。”左右将率都不认得,腹心蒙珙也不认识。
“或是鲁将东野固。”有人猜测道。
“东野固远在齐地。”蒙珙摇头道。“且若是东野固,为何不见将旗?”
楚军中年纪大的将率不多,后发之辈更有咄咄逼人之势。这样一个须发华花白的将率亲赴一线指挥,不可能是大将军、左右将军,只能是师率之流。
“当是赵将庞暖。”人群里冒出一个声音,是侯正造。“十多年前诸国合纵伐我,拔蕞不成,小人曾见过此人。”
“庞暖?!”在场诸人全都吃了一惊,包括蒙恬。庞暖应该是与蒙骜同辈的将领,赵悼襄王死后他被罢将,天下人皆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不但活着,还能亲上前线指挥作战。
“此人、此人有何习性,为将如何?”蒙恬压力瞬间山一样的大,山风习习背心也汩汩冒汗。
天下认识庞暖的人不多,知道庞暖的人不少。除了那次奇兵诡出的渡河攻秦,初战便阵斩居辛之外,庞暖还与李牧一起灭亡了燕国。这样的一个宿将出现在自己的阵前,不由让将率谋士呼吸一紧。尤其是此人善用奇兵,前日的夜袭不正是奇兵么。
“速令斥骑沿山势侦之,但有山口务要谨守。”蒙恬应对的办法只有滴水不漏的守,让庞暖无隙可乘。“齐将军……”
“末将在。”负责咸阳、王宫安全的中尉、卫尉又一次加强给了主要野战的秦军,主将是善射的齐褐。随从捧着长弓的他很想一箭射死庞暖,奈何实在隔得太远。
“今日始中尉、卫尉两军便驻于岭上,如何?”看着齐褐、看着他身边的卫尉图,蒙恬如此令道。
“末将敬诺。”庞暖出现在岭下,楚军必将猛攻摩天岭,齐褐心中虽有些担忧,却也响亮的答话。卫尉图的声音则小多了,那年楚军攻入秦宫时他率人死守,战后从死人堆里爬出,经楚军医者医治才活了下来。死过一次的卫尉图对蒙恬的将令情绪上没有太多反应,整个人冰冷,答应的声音也冰冷。
“大将军,摩天岭由彼等驻守,我等如何?”秦将将率之外,蒙恬身边还站在一些巴人将率。只是他们大多都不会雅言秦语,只有一名像刖荧那样的夏人代为说话。阆中巴人有七姓,以夏言表示就是:罗、朴、咎、鄂、度、夕、龚。士人不是七姓中人,但他的关系与七姓部落极为亲密。
“范君何急?”蒙恬对这个叫范目的士人亲切说道。“巴人苦战良久亦当歇息才是。”
阆中巴人是秦国统治巴蜀的重要依仗,蒙恬不是不相信他们他们族内的长老比如闻名后世的寡妇清与秦国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楚国虽想劝降他们,但从楚国扶持禀君巴立国起,阆中巴人就与楚国势不两立,因为他们和禀君巴就势不两立。
阆中巴人这个时代的战斗力强于羌人,可惜他们和羌人一样不善阵战,更没有那种可长可短、可厚可薄的剑盾阵,因此蒙恬不放心他们守在摩天岭上。蒙恬劝过了范目,又让人告诉七姓族长,说大王派人送来了赏赐犒劳,七位头人才换了一副喜滋滋的表情,高高兴兴的下岭去了。
“那便是秦军大将军蒙恬?”岭上蒙恬劝慰巴人时,端着陆离镜的庞暖将他圈入视界。
“正是蒙恬。”庞暖身边不是没有大将军,身为陈仓道主将的成通就在他身边。
“竟如此年少!”庞暖对蒙恬没有太多了解,八十多岁的他对蒙恬的第一印象就是年轻。
“确实年少。”成通笑了笑。被庞暖这么一说,也觉得蒙恬年轻的过分。而立的年纪便成为秦国的大将军,独自掌握一路秦军,秦王用人确有过人之处。
“年少必然气盛,然此人……”庞年收起陆离镜,摇了摇头。
从攻拔楚汉中开始,蒙武就给楚军带来了无数的麻烦,导致战事一再拖延。如此年轻的将军,用兵又滴水不漏、难寻其隙,实在少见。
“此巴人善战之故也。”成通连连摇头,等候物资输运的三个月楚秦两军不是没有战斗,两军战斗依然频繁。当然,楚军地形不熟不便大规模山地战,出击的主要是禀君巴人。禀君巴人、阆中巴人百年世仇,一见面恨不得食肉寝皮、挫骨扬灰,战斗异常惨烈。
而战斗的结果,大部分战斗都是阆中巴人获胜,即便禀君巴人装备了钜甲钜刃。这些钜甲钜刃一旦被缴获,战斗后期反而让兵甲占优势的禀君巴人支撑不住。只有在楚军的帮助下,禀君巴人才赢了几场战斗。究其根本,还是百年奴役下,部落勇士摧残凋零,像近现代军队缺少合格士官一样,禀君巴人战斗力大减。
“巴人再善战,亦不堪火炮一击,实乃蒙恬沉稳。”庞暖毕竟是亲率过五国之师伐秦,并不推崇火炮的威力。说话的他抬头仰望摩天岭顶,叹道:“奇袭不成,此战难也。今秦人居高临下,仅以滚木石便可击我,大司马又怜惜士卒……”
“以堑壕攻之,也无不可。”成通知道目前问题所在,大王是在人命上是吝啬鬼,受此影响大司马府也就坚决反对蚁附哪一类的攻拔战术。
第二十五章 机巧
成通说的堑壕攻之,也是大司马府制定攻拔鸳鹜山的一个战术。具体做法就是挖一条可供人员、马匹、火炮通过的堑壕,而后在堑壕上加木梁最后覆上泥土,以防止落石箭矢火攻。但问题在于,鸳鹜山是有山坳的,山脊东西走向,山坳南北走向,堑壕只能在几条特定的山坳里挖。
假如不顺着这几条特定的山坳,坡度太大根本上不去。现在成通和庞暖就站在其中最大的一条山坳上,或者说站在这条山坳的山腰上,往上还有三里多地,往下则有六、七里地。
这个山腰的海拔大约是一千三百米,三里外山坳口的海拔按此前侦查显示超过一千四百米,坡度大于百分之十,接近百分之十五。山坳两侧山峰海拔都超过两千米,坡度不提,一些地方还很崎岖,即便士卒能爬上去,也会被守在山顶的秦军赶下来。
除了山坳,另一个就是时间。三、四里的堑壕挖起来要不少时间,这还是拜那一夜夜袭所赐楚军山头虽然没有攻下,但十里山坡最少攻占了六里半,秦军便在三里外的山坳上防守。其余几条山坳就不是这样了,秦军不但守着山坳口,半山腰也守着。十多里长的山坳要挖出堑壕再盖梁覆土,加上双方的厮杀,最少也得个把月时间。
庞暖什么也没说,就重重叹息了一声,然后连连摇头。成通看着他的样子道,“大王素不喜机巧,堑壕攻之进尺得尺、进丈得丈,如此……”
“大王并非不喜机巧,这难道不是机巧?”两人下方,山坳里的力卒们喊着号子,一台蒸汽机被他们从山下拖了上来。这东西死沉死沉,好在胃口不挑,石炭、木头、柴草都能烧。
“这是技艺之巧。”成通失笑。这东西拖上来是为了拉炮的。炮卒把压箱底的四十五斤攻城炮拿了出来。这些攻城炮重达一万多楚斤,即便平地也要十四匹戎马拖曳,上山需要的挽马那就不计其数了,用蒸汽机拖曳,就不要那么麻烦了。
“计谋之巧,技艺之巧,实则皆是机巧。”庞暖看着山坳里沉重无比的蒸汽机连连摇头。他记得这东西好像是叫弗要马,实际重量和投石机无异,真不明白造出来有什么用。“秦国一旦灭之,定不可再复。一次计谋之巧便可,又何需弗要马?”
“临武君误矣!弗要马不仅可以拖曳火炮,亦可耕田。”视察前线的将率中除了成通和庞暖,还有炮卒之将罢敌和工兵之将公输忌。成通对庞暖客气,罢敌听闻它说弗要马无用,忍不住出口相驳。他说话时公输忌浅笑,看不出态度。
“此物也能耕田?”庞暖打量着罢敌,看到他甲衣族徽下‘罢敌’二字知道他也是芈姓子弟。罢敌是先君灵王之子,先君平王谋反,杀灵王公子罢敌,其子孙以罢敌为氏。
“然。”炮卒平日关心的东西只有三样,火炮、火药、牵引具。龙马是最上等的牵引具,比龙马更好的是蒸汽机。“一日最少可耕两百楚亩,我亲眼所见,弗要马乃我楚国之宝!”
罢敌回想着此前所见的蒸汽机耕田场景:两台弗要马平行置于田亩两端,中间以钜丝绳相连,铁梨就拴在钜丝绳上。如同连弩上那个辘轳一样,钜丝绳卷在辘轳上,只要转到辘轳就能带动中间的铁梨耕田。每耕几垄弗要马便往前进几步再耕,或者干脆边耕边推。
按莠尹府说法,最多的一天,两台弗要马耕了两百七十八楚亩地(180市亩)。这两百七十八楚亩如果用秦牛来耕,最少要九十头秦牛。核算下来就使用成本而言是弗要马便宜,两台弗要马工作一天也不会超过三吨煤,每吨煤哪怕七十钱,也不过二百一十钱。
且小户人家也没那么多田要耕。轮作制下,一年也就种四十多楚亩,煤钱也就三、四十钱。即便还有机器折旧钱、故障维修钱、工匠人工钱,一户人家用于耕地的花费大约在百余钱左右,这当然比养牛耕田便宜。
“战且不及,何论耕田?”成通有些不高兴。本来说着战事的,最后竟扯到了耕田。
他这么一说反倒提醒了罢敌,他一怔之后连忙揖道:“此下臣之过也。然下臣以为弗要马战时可拖炮,平日可耕田,此等机巧之物楚国越多越好。若说战事,四十五斤炮若能拖至此处,不需堑壕攻之也可。”
“哦?”成通吃惊他最后一句话。“如何攻之?”
“下臣以为可先以火炮轰之,再遣剑盾之卒……”罢敌说起自己适才所悟。
“不可行。”庞暖非常吃惊弗要马一日可耕两百多楚亩地,他从未想过这东西还有这等用处,但对罢敌提议的剑盾卒冲击山口的办法则有些不以为然。“山坳窄处不过四轨,秦人又在山口筑垒,居高以荆弩攒射,大盾弗可挡也……”
“临武君请先听我言。”罢敌懂庞暖的意思,但庞暖不懂他的意思。“我非要剑盾之卒夺取山口,只要彼等在山口近处立下混凝土大桩……”
在场之人除了罢敌谁也没有见过弗要马耕田,罢敌说得急最后蹲了下来,他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图:现在所处的山腰位置,三里外的山坳口位置。他指着山腰处道:“炮在此处,距山口太远。若能在靠近山口之处竖一根混凝土大桩,桩上加一个辘轳,以钜丝绳相引,四十五斤炮便可拖至此处。秦人筑垒何用?炮击即毁之。”
必须两台弗要马置于田亩两端才能耕田,一台可不可以?实际一台也可以,但是要有一个牢固可靠的大桩,并且这个大桩要与田对岸的弗要马平行移动。拖炮不是耕田,但原理相似,只要在山口近处浇筑一根混凝土大桩,火炮就能利用滑轮拖至此处。
炮口距山口如果只有一两百步,轰开山口那是轻而易举,只是这种任务要有重炮才能胜任。
“若是秦人以石木荆弩击我,又辅以火攻……”成通仔细看了罢敌画在地上的简图,嘴上没说可行,但表情已觉得这确是可行之策。
“既可拖一万多斤之炮,自然可将冲车拖至山口近处。”罢敌道。“以冲车相掩,我不惧石木荆弩,也不惧秦人火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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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驰援
武关道郢师炸毁了蓝田堤坝,斥骑已经前伸至灞水沿岸,与灞水北岸的秦军斥骑遥相对望。眼下武关道主要是修复道路和栈道,好使辎重、火炮从蓝田谷出谷,大军随即杀入关中;
上道的楚羌联军拔下了陇西郡治所在的狄道,许多生活在道、县内的羌人也趁势起事,不但陇西全郡大乱,北地郡乃至新占领的河南地也被战乱所波及,动荡不安。尤其是河南地,迁入此地的旧黔首本就不习惯横断山脉以北寒冷的草原气候,又担心胡人哪日会杀回来,平时逃者就不少。眼下楚军再度攻入关中,一时逃者更众。
好似荆弩一点点上弦的武关道,战事已轰轰烈烈的上道,与这两道相比,士卒最多的陈仓道就显得冷清了。无数战舟、输运舟停泊在沮邑西北的天池大泽里,楚军、赵军、巴人、越人的士卒枕戈待旦,但战争离所有士卒都很远。
天池大泽在沮邑以西,沔水上游,大军停驻于此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沔水秋日并不宽阔,越往散关方向越窄,而且大泽往上百余里就是暂时无法攻破的沉舟山涧,加上辎重输运舟,一、两千艘舟楫没办法停在大泽以北的沔水,只能停在此处,以等候成通亲率的偏师拔下鸳鹜山、清理出水道。
即便是军中老卒,也会觉得战前漫长的等待实在难熬,少有待在大泽上的赵军刚开始还觉得新鲜,新鲜劲一过便索然无味了,唯一期盼的就是前往鸳鹜山的大将军成通和老将庞暖能尽快攻下鸳鹜山,疏通水道大军直趋散关。
“禀将军,”战事讯报在秦岭中传递,虽然天池大泽与鸳鹜山直线距离只有两百余里,飞讯还是要顺着褒斜道先传至南郑,再从南郑传到沮邑,最后由沮邑顺着大泽上的飞讯舟把讯报传过来。“成将军来讯,已有攻山之计。”
“哦!何计?”成通不在幕府,全由左将军司马尚主持军务。他也呆在战舟上,天池大泽两岸全是陡峭山峰,几乎没有什么平地。
“成将军言,可将四十五斤攻城炮拖上山腰,再以冲车相掩,逐丈逐丈运炮上山,轰击秦垒。”狐婴取过飞讯官手中的讯报,由他来解读成通的攻山之计。
“四十五斤攻城炮?!”那东西司马尚见过,不含炮车就有一万多斤。沉重到要十几匹戎马才能拖动。“秦人正驻守山口,如此重炮如何上山?”
司马尚的问题也是狐婴的问题,狐婴念着讯报:“…由弗要马以耕田之法拖曳上山……”
“由弗要马以耕田之法拖曳上山?”大幕里的将率全都不解。弗要马大家知道,弗要马耕田谁也没有听说过,更不要提什么弗要马耕田之法了。
“必是炮卒所荐之计。”陈师归在陈仓道,彭宗自然也在,他说完又问道:“便是如此?”
“非也。”讯文在狐婴手上,他没有全部念完。“需抽调沮君之旅驰援。”
“沮君之旅……”沮君之旅就是隶属于西路军的攻城旅,由沮君陆亲率。攻城和攻山全然不同,没想到攻城的部队现在也要调去攻山。
“速命沮君驰援鸳鹜山。”司马尚不在前线不知前线军情,但主将成通说了有攻山之计,他自然不敢怠慢。苦等在这片水泽之上,每天除了晒太阳就是钓鱼,毫无乐趣而言。
溯着汉水一路攻城拔邑,攻城是陆所长,野战不是,所以他并没有调往鸳鹜山。然而来自幕府的军命要他马上前往。看着军命上的‘即可’、‘速速’等语,他不免有些诧异。鸳鹜山方向已有息师、新蔡师两个强师,为何还要自己去?
“命你帅师速至鸳鹜山?”怀才不遇是什么味道?其他人不知道,假君逯杲却知道,怀才不遇就是醉酒的味道。半醉半醒的他听闻军吏大声阅读军命便笑了,待陆签收完军命,他笑着说话。“必是成将军有攻山之计。”
“何等攻山之计?”陆下达完全旅集结的军命,转头问他。
“攻城如何,攻山便如何,不然为何要让你速去?”逯杲一言中的。陆思索时他扬起脖子喝酒,发现爵中已经无酒,提起酒壶要往酒爵里倒酒,发现酒壶也没酒,最后连酒缶中也没有酒。气得他一掌拍在木案上,大喝:“来人!还不快快添酒?岂有此理!”
“醉酒伤身,不可多饮。”酒是陆让人移走的,见逯杲发怒要喝酒,他劝了一句。
“不伤脑即可。”逯杲嘿嘿笑道,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是在此喝酒,还是与我同去?”陆不与逯杲斗口,只问他的去留。他自己已经在者的伺候下着甲,天热不穿泽衣,上衣一脱身上全是累累伤痕。
“我?”逯杲看着陆身上的伤疤有些发呆。两人一同入伍,如今他身上白白净净,半点疙瘩也没有。誉士皆以伤疤为荣,他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要去哪里弄几块伤疤才好。
“我……”逯杲有些结舌,半醉中舌头也不听使唤。“与你同去也罢。”
逯杲知道成通对自己还是赏识的。十几万大军等在天池大泽,要想建功很难。鸳鹜山不同,鸳鹜山如果能有巧计攻下,还是在主将成通眼前攻下,逯杲觉得自己必会有重用。
他的想法如此,实际上他也想不出到底有什么重用。若敖氏麾下的师旅不缺司马,他也不希望成为若敖氏的谋士。然而郦且不喜欢他,只要郦且在大司马府一日,他就没办法再回到大司马府。不入大司马府,他聪慧头脑里的战略大计又怎会有用武之地?
着装严整的陆,喝得醉醺醺路上还呕吐好几次的逯杲,率领着攻城旅从天池大泽到沮邑、过沮邑不入直接顺流行往南郑,到了褒水不能行舟处方弃舟登岸,而后全旅从刚刚开辟的山道前往鸳鹜山。一路急行,第四日全旅士卒才赶至鸳鹜山附近。
没有乘车,陆与士卒一同步行,谷道上输运车马、力卒不少,人声嘈杂,然而未到鸳鹜山,陆便听闻了一个声音,那是轰隆隆的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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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明日
鸳鹜山半山腰阵地,对准山口冲下来的巴人,十五斤炮正在猛轰。连日战事下,附近的鸟兽已经渐渐习惯这种巨大的轰鸣声,然而每一次炮响,密林深处仍会惊起一丛一丛的飞鸟。飞鸟受惊,巴人也受惊,前几日数次猛攻被火炮击溃后,他们能做的事情就是没日没夜的袭扰,哪怕让楚军停下手中的事情戒备一次,也算达成了目的。
山坳不是一条直线,最少楚军现在面对的这条山坳有三个明显的拐角,一个就在山口,另两个则在山腰阵地前方大约一里处。大炮一轰击,巴人就躲入最下方这个拐角,这里是安全的地方。看着巴人老鼠一样缩了回去,阵地上有人开始大喊‘秦人败了、秦人败了’,此时陆刚好赶到山下。
站在山脚后世被称为三岔村的地方(东西走向的山沟,加上上山的这条山坳,实为三岔,这是一块长宽约七八百米的平地),陆和逯杲一起仰望鸳鹜山。两侧山顶与立足处的海拔落差在一千米左右,四千多米长的山坡坡度为百分之二十五,仰角大约十七度。
山峰高耸,山坳就显得相对平缓了,其坡度只有山峰的一半。坳内山沟也宽大,最少眼前这条有几十步的宽度。山坳里人来人往,诸人的头顶是出了‘秦人败了’的喊声,还有弥散在半空的灰白色硝烟,陆似乎又闻到了攻城的味道。
“如何?此山险否?”大幕就设在三岔口,陆和逯杲通报完正等着主将成通召见,没想到成通直接出帐来说话。两人神情一震,急急礼道:“见过将军。”
“免礼吧。”成通显得有些疲惫,夜袭不成楚秦两军都感觉到了鸳鹜山的重要。楚军紧急调来陆的攻城旅,秦军也在调动精锐。昨日从山口冲下来的似乎还有负责秦宫安全的卫尉,双方曾经在咸阳交过手。
“又是你俩小竖子。”新蔡师率潘无命手掌重重拍在陆和逯杲肩上,他在沮邑时曾与两人饮过酒,也知道陆是来抢战功的。
“见过潘师率。”陆和逯杲不在意潘无命喊自己竖子,笑着行礼。
“此战不拔,我军不得寸进,这、这……,咳咳,”潘无命是粗人,他前两句学着成通、庞暖的口气,说完那这两句就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只能看着成通让成通说话。
成通并不想让潘无命没台阶下,很快就接口道:“召你前来为攻山又非为攻山。非为攻山是说攻城旅不必攻至山口……”
“不必攻至山口?”陆和逯杲不解。攻城攻山都讲究一鼓作气,既然攻了,那就要攻到山口。“为何不必攻至山口?”逯杲问道。
“秦人在山口筑垒以守,你无法攻至山口。”成通道。“只能以火炮攻之,待四十五斤炮拖曳到山口近处方能击破秦军土垒,攻上山口。”
四十五斤炮陆不知道,逯杲在作战司的时候亲自伺候过这种炮,那东西重量赶得上一部小型投石机。想到要把这么重的东西拉上山顶,他惊讶的张大嘴连连咂舌。
“非是要你等拖曳火炮上山,乃要你们攻至高处,再由封人浇筑混凝土大柱,用弗要马拖火炮上山。”成通说弗要马的时候,还顺带指了一下山脚的两台,这东西正在冒白汽。
“混凝土大柱?”陆和逯杲错愕,全旅数千名士卒几百里赶来,就是为了保护封人施工的?
“然也。”说话之人已不是成通了,是炮卒之将罢敌,他打量着陆和逯杲两人。让逯杲隐隐不舒服的是,他的目光只在自己脸上短暂停留便转到了陆脸上。
“此乃是炮卒之将罢敌将军。”成通看着说话的罢敌,介绍了一下,两人连忙行礼。
“此乃是工兵之将公输将军。”幕府里的人全都出来了,成通接着介绍公输忌。“此乃昔年亲帅五国联军伐秦之赵国大将军临武君,而今是苍梧旅之旅率。”
“见过临武君。”陆和逯杲再度行礼。
“此乃是封人峤。”最后介绍的是封人峤,他面目黝黑,眼睛非常年轻。
“攻城旅攻上山坳,便是要护着封人掘土筑柱。”庞暖也如罢敌那般,目光并不在逯杲脸上停留,而是注视着陆。陆是旅率,传闻此人数次抱着敌人摔下城墙,敌人坠地倒毙,他最多摔伤扭脚,几个月后又生龙活虎。
“下臣领命。”陆对着成通等人揖道。
“沈顷之炮卒已在山上,你何时可战?”沈顷是炮营营长,之前一向与攻城旅配合。成通之所以这样问,那是等了三天的他不想再等了。他现在就想陆攻上去,尽快将这个山口攻上来武关道传来的消息,最多十数天就能修好栈道,大王很快要师出蓝田。
“明…日可也。”陆‘明’字刚出口,逯杲便动了他一下,可他还是说了明日。
“要明日啊……”成通显得失望。
“今日不可?”一侧的庞暖也追问。楚军不是赵军,攻城也不是阵战。对于攻城,幕府一般只是说出具体要求,给一个大致时间,作战计划具体时间皆由受命的师率自己拟定。
“未知山口地势秦人设备,士卒疾来也未曾休息……”陆仿佛没有看到成通的失望和庞暖的不悦,只说自己的考虑。“下臣今日勘察地势,夜间军议战法,明日可战。”
“便如此吧。”成通看了看山顶,不置可否的说了一句。说完手随便一指,大意你自己看的意思,转身便回了幕府。他一走庞暖、潘无命等人也走,幕府外只剩下老搭档沈顷和封人峤。
“难也。”逯杲正想责怪陆不会察言观色,沈顷却叹了一句,他走在前面领路上山,边走边道:“先看山势与秦人之设备吧。”
攻城和攻山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山坳还有几个拐角,这些拐角遮蔽了火力。对山坳出的敌人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掩护作用。在陆和逯杲看来,这等于是要攻下三座城池。每个拐角都是一座土城,敌人据角而守,炮兵根本无法支援作战。
这也是要抽调攻城旅的原因。楚军、越人久习矛阵,矛阵在这样起伏狭窄的地方不便展开,即便展开了,也会因山势错落无法成阵。巴人有矛卒也有剑盾卒,但他们阵法还不够纯熟,更擅长散斗而不是阵斗。只有攻城旅用惯了剑盾,善于在崎岖险要的地方作战。还有一个原因可能就是陆了,他的军旗在山腰阵地被风吹起时,拐角处的敌人一阵波动。
“推山人?!”一些阆中巴人大声嚷嚷起来。他们没有驻守山口,考虑到山口下两个拐角并非要隘,蒙恬同意他们在此驻守,以迟滞楚军推进。
因袭齐人的习惯,军旗上的‘’字是商人的写法,左边立着一道波浪形的山峰,右边也立着一道波浪形的山峰,峰朝内而根向外,两道山峰间夹着‘’字的上半部。这就好象一个人立在两山之间,土字上面那短横是他的手臂,手臂向上高高斜举,似乎要推开两侧的山峰,下面那长横是他的大腿,大腿向两侧大张,连着下面的小腿,牢牢立于山间。
阆中巴人不认识夏文,对这幅图像最直接的理解就是推开大山的人。这没错,这正是华夏造字者的原意。陆是什么?陆就是山脚下的荒原。这些荒原也不平坦,需要人的活动将之填平,字意是说人们要在起伏不平的山下艰难开辟,才能获得一小片可以耕作的宝贵陆地。
军旗上的‘’字是两道山峰夹着一个人,甲骨文的写法是左侧一道波浪山峰,右侧一上一下两个人。这两者都是上古‘’字多种写法的体现,形状不同意思却完全相同。
作为老对手,巴人看到这面两山夹一人的军旗,立即明白是老对手到了。一个头领端着陆离镜跳在高处张望了一会,确定来的人是陆又跳了下去。接着很快有人走出拐角挡住视线的区域,顺着山坳往山口处奔去。
“巴人知你至此,必有防备。为何今日不攻?”逯杲刚才就想劝陆今日进攻,现在见敌人警觉,不由埋怨的一句。
“山势敌备皆不熟,士卒远来又疲惫……”陆感觉到了对方的警觉。他当然也想今日进攻,打秦人一个措手不及,可没有看过地形、没有休整士卒,他又怎么能率领他们上战场。
“拐角处必要立柱!”封人峤在一旁,整个攻城旅是为他服务的,他很自然的提出了要求。
“拐角处?”陆和逯杲两人一同看向那两个地方。
“还有山口。”封人峤手往上指。“距山口百步最宜。”
“攻上去不难,难在……”逯杲没有实战,可他见识不少。“你立柱需时几何?”
“最少一日。”封人峤答道。“一日便可立柱,出地数寸,后掩埋之,七日后凝固可用。然七日后需再攻一次,彼时挖出大柱,将火炮拖至山口近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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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盾墙
未改
混凝土的凝结有特定的时间,正常需要二十八天,七天硬度大概只有既有硬度的一半,这种情况下只能将混凝土柱浇筑的更粗,以支撑火炮数吨重拉力。拐角也就罢了,山口下百步是很危险的地方,好在楚军并不需要坚守七日,一旦浇筑完毕就可以掩埋撤下,七日后再攻上去,秦军不会在意脚下多了一个突起。
正因为有七天凝固时间,成通方才希望陆能今日就进攻,如此十天之内拔下山口眼前的山口只是从山岭绕到沔水的第一道险要,登上鸳鹜山后,山顶还有一道东西横陈的山岭。用后世的名称,山口处名叫铅铜山,登上铅铜山往西北走上十多里,才是真正的鸳鹜山,也就秦后的凤岭。翻越海拔两千米的凤岭,这道险隘才算真正攻破。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凤岭是秦蜀道上第一高峰,李白过后不免如此悲叹;杜甫则在翻越凤岭时当场写道:‘马足低临树,峰腰侧见天,……。壁立当天半,雄奇非一名。’
此道正式开凿于西汉,数百年后的唐代已是通途要道,但在先秦,这条并未正式通行的山道极度荒芜。因为山高,太阳还未落山,山峰便云雾缭绕。第二日清晨,山涧障雾重重,厮杀的战场忽然变成人间仙境,素来不喜多愁善感的陆看着变幻的云雾朝阳也啧啧称奇。
“禀旅率,时已至!”旅司马张汉揖道。秉承着司马的责任,他还说了一句:“此战吉也。”
“善!”陆并不太在意占卜的凶吉。吉要上,凶也要上,但他知道旅中士卒非常在意的这一点,占卜消息当即公布,士卒立即欢呼起来。
“沮君旅?”站在山顶看山下总是方便,雾气渐渐散去后,蒙恬亲自督阵,决不能让楚军拔下摩天岭。
“陆。”范目作为巴人的谋臣,对陆熟悉的很。“尚有假君逯杲,此人诡计多端,乃我大秦之害。”
有陆的军旗,自然也逯杲的军旗,两人的都是封君,等级实际上与临武君庞暖无疑,只是名气没有庞暖那么大而已。此时的楚国将才辈出,两人能被拜为封君,自然不可小觑。
“那也不得破我固垒!”腹心蒙珙的话语斩钉截铁。他话语未落,山腰处建鼓声大作,没有炮击,举着大盾的攻城旅士卒便仰攻而上。
巴人最怕的就是火炮,楚军弃火炮而不用,驻守拐角处的罗氏族卒一开始还不相信,等敌人前进百余步方爆发出一阵欢呼,也举着大盾迎了上来。挨到五十步的时候,举盾前进的卒长一声大喝:“盾!”数百名士卒突然快步聚在一起,手中盾牌重重叠叠,形成一面厚重的盾墙,士卒或站或蹲,人全、独躲在盾墙之后。
城墙狭窄无所谓,平地上与阆中巴人作战,单薄龟甲阵根本不够用。巴人有自己的牟弩,当年他们正是这种牟弩射杀反抗的禀君巴人,帮助秦国统治巴蜀。这种以牛角制成的强弩威力相当于蹶张,大盾再怎么加固百步之内也会洞穿。
到底是从大司马府作战司出来的人,在逯杲的建议下,剑盾卒不再列什么龟甲阵,士卒大盾直接垒成一面厚实盾墙,以抵挡巴人的逯杲。
‘砰砰砰’的箭射盾牌声,即便是重重叠叠盾墙,还是有不少箭矢透出盾牌,刺伤握盾的楚卒,擦伤手臂尚且可忍,要是斜着射穿握盾的手臂,一些人就要大声惨叫出来。没人在乎这种惨叫,弩箭最多射击两轮,巴人就会弃弩冲来。他们的武器除了大盾还有铜斧,楚军飞快散开结成三线阵时,他们手上的铜斧已经狠狠的披了过来。
“阵线!阵线……”立在后方举着陆离镜张望的逯杲听到了卒长们的呼喊,三线阵并未全部展开。“如此看来,非攻城时,士卒必须配置标枪。”
攻城旅攻城时并不使用标枪,主要靠短剑拼杀,现在忽然换到平地上作战,急速驰援下也来不及运输标枪,最少今天没有。巴人有牟弩,牟弩的与标枪一样并不是要杀死多少敌人,牟弩、标枪的真正作用是在交兵前给敌阵带来一定的混乱,不能形成完整的阵线。巴人有牟弩,所以己方三线阵没有完全展开;己方没有标枪,所以巴人从容冲来,一上来就猛劈猛砍,一时间处于下风。
“我之误也!”陆痛苦的闭目。他几乎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标枪。
“无妨。再过一刻阵,巴人力竭必衰。”逯杲对眼前的战事很无所谓,他了解巴人的战法,只要顶住他们的第一波攻势,后面必会被自己反杀。“那女子今日为何不见。”
“你……”陆欲怒又止。巴人尚武,部落中男女都会出战。细究下来阆中巴人与周人关系密切,肤色较禀君巴和越人更白。怀才不遇的逯杲酒喝多了,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两军交战时看那些巴人女子的白大腿。美艳和鲜血混合比酒精更能刺激人的神经,特别是其中一位高挑者是酋长之女,叫咸。
“在!在,她在……”逯杲没有看到陆的怒容,身心全在小小的陆离镜里。他看道咸混扎在人群中,举着铜斧猛砍己方士卒的盾牌上沿。她不知道的是,为了应对巴人的铜斧,楚军大盾上方特意加了一条钜铁边框,足以对付巴人的铜斧。
“着甲!速速给本君着甲!”逯杲丢下陆离镜大叫,左右全都莫名。
“你欲何为?”陆不明白他要什么。
“抢个妾!”正在仆臣帮助下着甲的逯杲毫不避讳说自己要抢个女人。楚军今日如何作战他完全了解,巴人一旦力竭就会被己方压制,那时候……
“放!”身后的炮卒按计划开始炮击了,听闻炮声逯杲动作更急,裙甲还没有披上便领着自己的私卒冲了上来。陆无奈的摇头,率人跟着他前冲。
‘轰!’炮声响起的同时敌人又大举增援,正在鏖战中的巴人不免有些失措,他们大多恐惧火炮。火炮一响,炮弹没有落下可都担心炮弹击来。
“换!”趁着巴人的失措,卒长急急下达换阵的口令。在后排养精蓄锐的楚卒刚刚侧身上前,便举着大盾猛撞,将力竭的敌人撞的连连撤步。趁着敌人后退失去重心,手上短剑猛刺,战线猛往里缩。
线式战术与矛阵不同,不是击破敌人而是残杀敌人,残杀到一等程度敌人就会慌乱溃散。换人的楚军只是压制住了巴人,并没有击溃巴人。真正让巴人士卒紧张的还是炮弹的落点,楚军炮卒发射的炮弹全部落在拐角处的山坳,树木土石被炮弹击得粉碎。
这虽然伤不着交战中的他们,但能切断同袍的增援以及自己的退路。后面一点尤其可怕,没有后路的作战总让人心惊胆战。这正是逯杲的算计,最开始不开炮是要把巴人引出来,引出来之后以火炮封锁其退路,然后大举增兵彻底杀溃。杀溃就好办了,这时候稍微放一放,巴人自然会往身后溃逃,然后带着后方巴人一起逃命。
巴人并不擅长防守,将巴人布置在山坳拐角处,说明山口以下秦人并不在意,山口才是重重设防。己方可以赶着溃败的巴人一直赶到山口下百步,恰好完成成通交代的命令。逯杲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那巴女会出现最前线,她是酋长之女,难道他父亲被楚军给杀了?
敌阵出现松动,旅率陆亲自率人增援,最前线的楚卒一声大喊,已经不顾阵线完整攻入巴人阵列之中,力竭且惊慌的巴人淬不及防被他们冲破阵列,迂回到了身后。一些巴人夺路而逃,尽管拐角处炮弹雨点一般落下,另一些巴人撤退不及,被楚卒半包围死死拖住,向后退也后退不得,逐渐被楚军包圆。被一干男女保护的夕咸就在这些被包围的巴人当中。
“本君的女人!”看着半脸全是血迹的巴女,逯杲心头一时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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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退走
秦岭以北的秋天要是比秦岭以南来的早一些。天气渐冷,树叶飘零,处处是萧索的模样,唯有田里的粟苗越来越黄,粟穗沉甸甸的惹人欢喜。吉日的清晨大地满是白霜,未等霜尽农人便在粟田里挑出最好的粟穗,折下放入簸箕。这是尝新,远古传下来的习俗,蒸出来的粟饭必须祭祀祖先,告诉他们,粟又熟了。
一国之主的熊荆当然也要尝新,以告祭先祖先君,不过身在郢都之外的他只能在幕府中告祭。与此同时,后方也运来了猪羊鸡鸭、清酒佳酿,以犒劳军中的将卒。尝新之日,全军大。
“秦人的粮秣接上了。”大之后熊荆未醉。一年数祭,他对此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战时的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秦人如何如何。
“粟稻虽熟,然秦人并不能在二十日内割完食尽,我军只要在二十日攻入关中,亦无不可。”庄无地也在帐中,他不喜喝酒,也未醉。还有淖信,他点酒不沾,最少战时点酒不沾。
“据报王翦、李信之军已在齐魏两地抢割粟稻……”淖信说着今天刚刚收到的消息。这也没什么吃惊的,每当秦国大饥无粮都是就食于他国,抢夺他国的粟稻。
“抢割又能抢割几何?”庄无地笑道。“秦军近百万,为战而劳者必有两三百万人。国中又有近百万官吏官奴……”
庄无地越说越是摇头。秦国就像一片燃烧的草地,火要想烧得旺盛,就要不断往外扩张,抢夺他国的资源,一旦扩张到了尽头,火势便会迅速熄灭。换句话说,秦国不能自持。官吏依靠微薄的俸禄动辄得咎,不能自持;庶民负担着沉重的租赋,不打仗不劫掠,同样不能自持。
庄无地引出的话使得熊荆不再思考秦人有粮无粮,秦国仓禀已空,今年的秋收将是他们手中最后的粮食。哪怕楚军不攻入关中,吃到明年春夏也要吃完。
“秦人毁坏栈孔,我军一时不得进,不知那鸳鹜山何时才能攻下?”他换了一个话题,说起眼下的战事。
秦军对蓝田谷道的破坏真是够彻底的。不但烧了栈道,还在谷口筑坝,最后连栈道的栈孔也捣毁了。栈道是在石壁上凿孔,插入木梁,木梁上再铺上五尺木板,以为道路。若在平时,栈孔被捣毁也没什么,重凿就是,楚军有水泥,修复更快,可水泥也有凝固时间,最少七日栈孔才能使用,通过沉重的炮车、辎重马车需要的时间将更久。
受制于后勤,郢师进入关中也走不远。然而关中就在眼前,自己却因栈道暂不能行而止步于蓝田谷内,总免不了让人不快。庄无地道:“大王勿忧,臣以为拔下鸳鹜山就在今明两日。”
“山顶亦然崎岖,拔下谈何容易!”熊荆没有庄无地那么乐观。清楚地形的他知道现在攻拔的山口只是进入山顶的第一道障碍,山顶之上还有一道长岭。攻破那道长岭才算迂回到了秦军侧背,才能清除沔水上的沉舟,溯水直趋散关。
“弗要马可拖重炮上山,大王何愁秦垒不破?”淖信和庄无地对视一眼,如此说道。
曾被熊荆视为鸡肋的弗要马已经演变成了一个残疾人。它不能自行,但如果给它一个固定支点,它就可以用自己巨大的臂力拽着绳索拖行,这种拖行当然也可以变成攻城重炮。
蓝田谷道的郢师只在修路,将卒尝新,鸳鹜山下的楚军停顿七日后,清晨白霜未尽便发起了全面攻势。息师、新蔡师进攻另外两条山坳。陆的攻城旅则再一次进攻山坳最近的那个拐角。与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是士卒前冲,这一次是火炮猛轰。
“放!”放列于阵前的火炮之侧,炮长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喊。‘轰、轰……’声连绵不绝,以零度角打出的炮弹出膛后飞行一段距离才沉沉落地,落地后迅速弹起,带着呼啸飞向山口拐角。
上一次交战巴人不但战败,还赔上了夕族酋长的女儿。楚军退走后夕族遣人过来谈判,愿意以重金赎回夕咸,然而巴人晚了一步,夕咸已经被逯杲祸害了。逯杲对使者说夕咸已是自己的爱妾,自己与夕族是亲戚,要喊夕族酋长为舅。这话当场把使者气得浑身发抖,使者回去又把夕族从酋长到奴隶,全族人气得浑身发抖。
一气之下,夕族仍然驻守最下方的拐角,夜里袭营妄图抢回夕咸。巴人会干什么逯杲脚趾头也能猜得到,袭营的巴人全被他收拾了,然后用钜铁拷住的爱妾身边多了一干听话的奴仆。
为了酋长的长女,夕族守在山坳的最前,此时楚军突然开炮猛轰,哪怕他们躲在山坳拐角后方,也被吓得惊慌失措。四十五斤炮只是名称上的四十五楚斤,实际炮弹重量达到四十七楚斤(11.75公斤)。发射如此沉重的炮弹,炮膛内塞满了火药,每一次发射不光是炮身炮架,炮卒脚下的地面也会猛然一跳。
拐角在四百米外,跳跃着炮弹只要击中了目标,山岭也会被削去一层厚厚的土石;如果击中的是树木,树干不论多大直接被打断,整棵树咔咔咔‘轰’的一声扑倒下来;击中士卒那就更不用说,人体好像怒摔在地上的浆果,血肉模糊的涂抹在土石上,惨不忍睹。
楚军军中不忌女子,逯杲带着他的爱妾正立于火炮后方。这名高挑白皙的巴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看火炮发射,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身处敌阵,也忘了自己手上脚上戴着钜铁镣铐。和她身边的仆臣一样,她的脸上全是惊恐之色。
火炮轰鸣不断,熊荆印象中的一百码内可洞穿五英尺厚木板的四十五斤重炮,把拐角附近的树木全都打断,满是枯草的山坡袒露出泥土下数尺的岩石,岩石上坑坑洼洼,碎裂清晰可见。炮弹每每击中岩石,碎石便在空中飞溅。
这时候再也没有巴人敢露头了,躲在拐角后方的他们驻着盾牌,蹲在低处,整个人缩在盾牌后方。
“告之。”逯杲转头看向自己惊恐不已的‘爱妾’,他这是对一个懂雅言的巴人说话。“我军今日再攻,自要攻上山口,夕族若愿此时退走,我可令炮卒停火,不然……”
逯杲说完,巴人就用巴语对夕咸说话,夕咸转过头向逯杲投去仇恨的目光。逯杲看上去是在表示自己的仁慈,实际是一种变相的劝降。夕咸嘴里说着巴语,越说越急,可惜她行动不便,身边也没有武器,不能当场格杀这个夜夜凌辱自己的楚人。
“既然不愿,”逯杲确实是在劝降。夜长梦多,他不想明天、后天再攻至山口下。“告之炮卒:巴人不愿退走,当曲击之!”
“假君有令:火炮曲击!假君有令:火炮曲击……”军吏大声的下达命令。为了攻破山口,沈顷所属的炮营暂时划在攻城旅下,由攻城旅指挥。陆是旅率,然而真正的指挥者是逯杲,是他在指挥作战而不是陆在指挥。
曲击就是曲射,如果是平地,曲射很难有什么效果,但在山地,目标是一片山坳炮弹必然要落在山坳里,那效果就不同了。早有准备的炮卒暂停射击,把火炮拖入准备好的斜坑内。再开炮时,之前几乎平行着地面飞行的炮弹高高地射向天空,然后从天空快速落下,砸入拐角后方的山坳。
直击一旦变成曲击,哪怕落下的是不能爆炸的实弹,也打得拐角后方的巴人鬼哭狼嚎。一些人丢弃了牟弩,扛着木盾溃逃,然后他们一旦失去拐角掩体的保护,当即被炮卒发射的霰弹横扫。战场就在四百米外,夕咸还有夕咸身边的巴人将战场看得清清楚楚。刚才还想杀了逯杲的夕咸不得已看着逯杲说话,要他放过自己的族人。
“你对巴蛇起誓,此生安心做本君的妾,本君便放过你的族人。”逯杲胸有成竹,陆闻言却猛然皱眉,他警告道:“此事若被朝臣所知,你我难逃其罪。”
“知又如何?肉食者鄙!。”逯杲不屑。“如何攻拔鸳鹜山,将军已予你我全权,他人岂能多言。时辰!此时最要者乃是时辰,战事绝不可拖到明日。”
逯杲说这话,回头带着疑问看了夕咸一眼。明白他意思的夕咸含泪跪地拜天,喊着巴蛇之名立下誓言。见她起誓,逯杲命令炮卒停火,夕咸身边一个巴人也被派了过去。很快陆就看到拐角处的巴人全部退走,守在第二道拐角。
见他有些发傻,逯杲奇怪道:“巴人已退,为何还不下令?”
“传令!进。”陆不是发傻,而是觉得奇怪。他一下命,早就剑盾在手的士卒快步上前,抢占巴人退走的拐角。
“巴人为何退走?”陆不解道。
“知难而退而已,拐角不可守。”逯杲又指了指山坳两侧高处的巴人,“只是山坳退走,非全军退走。若我拖炮上前,彼等必将射杀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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