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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章 三舍

    秦王政二十年的第一场雪足足下了四天,雪停后方城内外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枯黄的大地、雄伟的关城、因战争残破的村庄、草木萧索的伏牛山桐柏山余脉……,凡是此前能看到的一切,都被厚厚的落雪覆盖了,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雪白。

    冬日下雪再正常不过,但是下雪影响军队的行军。在宛城集结的三十四万楚赵大军前往东北哑口北端的卷城,不到两百里的路程走了足足七天,每天才走三十里。

    方城一如长城,卷城是出方城的关口,卷城前方二十五里是叶邑(今叶县旧县)。所谓叶公好龙中的叶公,就是叶县县尹公子高,按照楚人的习惯,县尹皆称为公。叶公不但‘好龙’,白公胜叛乱,也是叶公率军平定。

    叶邑前出方城防御体系之外,是楚国深入中原腹地的触角,这坐城邑临澧水而建,水对岸便是李信的军营。距离如此之近,站在方城高耸的阙楼上,用陆离镜能清楚的看到澧水北岸密密麻麻的秦军军幕。秦军的幕帐熊荆看的多,最震撼的一次是在白鹿塬,然而现在再看秦军军幕,他莫名的会想起筑在树杈、石角的蚂蚁窝。

    “我军前军已出卷城,李信闻讯逃也。”北风吹的斗于雉白须飘散,陆离镜放下后,他有些担忧的说道。“诸水未封,逐之甚难。”

    “逃?”熊荆也放下了陆离镜,秦军帐幕是黑色,雪是白色,澧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不用陆离镜,他也能看到澧水北岸的连绵不绝的秦营。“不如寡人亲问之。”

    熊荆是大胆的,他已觉得人该死的时候活不了,不该死的时候死不了,这便是天命。他说完话就转身下了阙楼,上马往二十里外的澧水驰去,近卫骑士跟着他,还立在阙楼上的斗于雉、东野固、司马尚等人看着他的三头凤旗逆着北风远去。

    “成夔!”东野固对熊荆火急火燎的性子无奈,倒是斗于雉喊了一句。

    “小子在。”成夔笑看着熊荆前去,见家主呼喊,立即跑了过来。

    “速速护卫大王!”斗于雉沉声叮嘱。成夔想走的时候,他收缩着眸子,又加了一句:“若见李信,可射杀之。”

    “此不妥。”右将军司马尚没出声,东野固这个最想击垮秦军的人说了一句。

    “有何不妥?”斗于雉不屑。“李信一死,秦军必覆。秦军若覆,秦国必亡。胡不杀?”

    若敖氏善射,最重要的是射得远,两军对阵举弓射杀敌帅,会战结果基本上就定了。若不是当年庄王知道若敖氏的对阵习惯,对阵时已有所提防,此前又张榜网罗了养由基这样的神射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上次没有射杀秦王已经很让人遗憾,这次射杀助纣为虐的秦将李信,斗于雉不希望他失手。

    “敬诺。”成夔抬头看了斗于雉一眼,微微点头。下来阙楼骑在马上时,背上的那张十二石大弓已经拴上了弓弦。

    “真若能射杀李信……”看着成夔奔去,司马尚不免有些憧憬。李信一死,秦军群龙无首,哪怕大军还没有全部出方城,也能杀得秦军丢盔弃甲。

    “唯皇天太一庇佑。”斗于雉没答话,而是祈祷上天,他身后几个楚将跟着祈祷。

    “报!荆王来矣!荆王来矣……”已经不要什么斥骑了,凤旗还未飘至叶邑,隔着十里右将军冯劫的人便飞快奔入幕府报讯。听闻荆王来矣,李信神色也是一怔,急问道:“荆人几何?何时攻我?”

    “荆、荆……”报讯的人只是看到了那面凤旗,并没有看到荆王身边有多少人。这时候帐外传来斥骑的喊声,一个斥骑之将大声禀告道:“禀大将军,荆王来矣。”

    “士卒几何?”李信责怪的看了冯劫一样,目光转向报告的斥骑。

    “数十骑。”斥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们自然不会像外行那样孟浪。

    “仅数十骑?”李信喉结耸动了一下。虽然此战他早就做好了直面荆王大军的准备,听到荆王来矣,心中仍不免有些紧张。

    “确矣。仅数十骑。”骑将道。“应是来巡查澧水。”

    地形常常决定会战的胜负,荆王率数十骑前来巡查澧水并不能意外。李信还在思索自己的阵势是否存在破绽时,旁边冯劫一拳击在掌上,喊道:“惜我无巨弩!”

    澧水并不宽,河道宽不过两百多步,在冬季,河道水流宽度只有五六十步。荆王巡查澧水只会在河道之上,不可能在河道中。冯劫此时遗憾军中没有巨弩,如果有巨弩,就可以在远离河道的地方射杀荆王。他这么一说,赵完、安契、赵亥,乃至李信,心里都生出几分遗憾。

    “楚…此,秦…将军李……,隔水……”诸人遗憾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喊声。军幕距河道一里许,加上是北风,喊声完全听不清楚。好在喊话听不清,书信是看得清的。须臾之后,斥候将澧水对岸射来的书信奉上。

    字就写上一张草草撕下的楚纸上,上面只有十二个楚字:“楚王在此,秦将李信,隔水一见。”

    “万不可去!”副将安契是李信的心腹,他看完这十二个字便连连摇头。“我闻荆人有开十二石弓者,大将军若前去相会,荆人必射杀之。”

    “不去,我军势弱也。”赵完道。他是赵善之子,很明白战前敌我激励士气的方式。“大将军不去,臣下……”

    赵完是想请命代李信前往与荆王相会,然而身后一声咳嗽,他的舍人拉了他一把。会面的是荆王,不管谈的是什么,稍有不慎便可能成为国贼,这种事情怎么能去?

    赵完被舍人一咳一拉,不免产生些忌讳。冯劫眼睛一转,道:“不如……由护军大夫……”

    “我不去。”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想接,护军大夫也不是完全被大王信任的。

    “荆王约本将军一见,有何不敢?”李信有些愠怒。荆王约的是他,去了可能是国贼,不去恐怕又是胆怯辱国,为天下笑。“备车。”

    大将军出帐,不仅仅是备车那么简单,五千短兵要赶在李信之前在澧水旁列阵。李信一出营帐就看到了那面顺风飘扬的三头凤旗,也看到了三头凤旗下驻马等待的荆王。荆王就在澧水北岸,与他这边人山人海不同,荆王除了执旗的那名骑卒、身后戎车上的左右二史,身侧再无他人。

    看看荆王,再看看自己,终究气盛的李信一声令下,戎车不等自己的短兵便疾驶向澧水河畔,副将安契想拦都拦不及。里许的距离片刻便至,戎车还未停下,两人的目光便已经触碰在一起,一直到李信免胄下车。

    “李信见过大王。惜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李信态度不亢不卑,心中想着若是对方约战自己该如何相答。

    “哼!你竟还知礼?”熊荆一开口就是怒斥。“去岁你率军入方城,方城之内老幼无遗,杀老叟千八百三十,杀未傅籍之幼万三千五百。秦人斩首为功,肆杀老叟妇幼何功?此乃你之军命,还是赵政王命?”

    约自己相见原来是为训斥自己,李信忽然觉得自己蠢到家了。可即便觉得自己蠢,他也已经来了。他倒不善推诿善变,而是硬起脖子直接问道:“李信军命如何,大王王命又如何?”

    “若是你之军命,当遗你三族!”熊荆马鞭怒指。“若是秦王之命,他日必报与秦国!此何人之命?!”

    熊荆发怒,胯下的龙马也不时扬蹄,他直视李信,如果目光能杀人,李信已经千疮百孔了。

    “李信无以相告。”李信不得不回避这个问题。

    “你无以相告,那便是赵政之命。”熊荆马鞭一甩,瞬间明白这是赵政对知彼司那次反间计的血腥报复。“你既已扣楚关,那便放手一搏,决一死战。或寡人让出叶邑,你率军而进,或你大营后撤,寡人率军而进……”

    “大王在此,李信岂敢率军而进?李信今日便后退三舍,以待大王,请大王必至不惧。告退。”说道约战李信终于恢复了些从容,说罢不等熊荆回应,便让御手打马回转。

    李信立于北面,顺风说话传的很远。熊荆身后四十余步外的成夔不想错过机会,他两腿一夹马腹,人马立即冲前。澧水对岸的李信、澧水这边的熊荆都吃了一惊,也看到了他手里抓着的那副搭上箭的长弓。

    李信来不及训斥荆王使诈,全身汗毛突然竖了起来,脑子里想如何闪避。熊荆眼中掠过一抹讶色,随即条件反射式的喝道:“止!止!!”

    族长的命令、大王的命令,策马前奔,欲落马射杀李信的成夔最终听了熊荆的命令。他一跃下马,搭在长弓上的箭也收了,只是眼睛看着李信的戎车越行越远,直到太快发生侧翻。

    熊荆没看身后,只看成夔。“何必此时杀他,我军便追三舍,阵中杀他也不晚。”

    “臣只忧……”成夔目光转了过来,表情很惋惜。

    “那你射秦王那箭又如何?”熊荆问完最后道:“一切尽在大司命。”

第一百零一章 左右

    成夔突然纵马持弓奔出,李信吓得落荒而逃,跑了一段戎车还翻了,熊荆见此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身后的左右二史急急记录,把李信车覆与大王怒斥李信滥杀相联系,这便是仁义力量的体现

    优胜劣汰的世界极其残酷,残酷到让人无时不刻都要身临战场。同室操戈、父子相残,在二史所知的历史里,几百年前的春秋便是如此。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这样的世界最少在文人看来是不美的,唯有仁义的世界才能永久的太平。

    熊荆不知道身后史官心中所想,他暂时不想李信死。李信如果现在死了,楚军前军才出方城,这只能击溃秦军,不能歼灭秦军。再一次堂堂正正击败秦人才是他所要的,与渭南之战一样,他要秦卒对楚军产生出恐惧,更要把这种恐惧烙刻在他们的灵魂深处,让他们一想起就浑身发抖。

    “李信后撤三舍,重返襄城也。”回到临时设在卷城的幕府,军司马彭宗面对着地图揖告道,其他谋士也连连点头。李信后退三舍的讯息比熊荆先一步传到幕府。谋士们不看地图单凭记忆,便知道秦人将退回襄城大营。

    “襄城?”看着叶邑之北的襄城,熊荆猜到了李信将退回襄城,他不熟悉的是襄城周围的地理。“襄城地图何在?”桌子上铺的仍是一张方城之外五十万分之一地图。

    “襄城地图在此。”一张五万分之一的襄城地图立即盖在原有地图上。这是楚军最精确的襄城地图陆离镜的出现让大司马府可以使用传统的三角测绘法绘制地图,地形上也采用等高线,这样绘制出来的地图非常精确。奈何受制于基础科学数学的发展,没有最小二乘法,地图绘制仍存在诸多误差。

    襄城最开始称为汜,属郑地。周襄王十六年(前636),襄王的弟弟王子带为争夺王位,带路翟人攻下周王城,襄王避走汜地。因襄王曾避难于此,汜邑后来称为襄城。

    然而襄城不仅仅只有汜邑,先君灵王时,也曾在此地筑城,因为此地是襄地,也命之为襄城。汜邑在南,灵王城在北,两城相隔不过两里。两城之外,东面二十多里又有一座城池,即楚国的西不羹。陈、蔡、不羹,‘赋皆千乘’。赋指的是军赋,军赋是按照实际户数缴纳。千乘即有十万披甲之士,相当于一个中等规模的邦国。

    中原繁华,人丁众多,城邑耸立。秦军设防之地将在汝水北岸,以战线宽度而言,这一段最少有三座大型城邑,还有许多小型的闾族,这几乎不像是一场野战,而可能是一场巷战。熊荆不喜欢巷战,楚军拥有利器,利器发挥需要开阔的地形,一堆堆城邑闾族挡在眼前,不说发挥火力,到时候战场看都看不清楚。

    “汝水之北城邑多矣。”庄无地了解熊荆的所想,但谋士担心的不是正面,而是侧面。“然湛坂之北鱼齿山山势逦,恐有伏焉,故而我军当有一军入湛坂之北,以卫左翼。”

    襄公十六年,晋荀偃、栾(yan),帅师伐楚,以报宋扬梁之役。楚公子格帅师,及晋师战于湛阪,楚师败绩。晋师遂侵方城之外,复伐许而还。

    楚康王时的前557年,晋国为了报复扬梁之役而伐楚,两军曾经在湛坂作战,楚军战败而退,晋师随后侵入楚国方城外的辖地,回去的时候又讨伐了许国,这才悻悻而返。

    两军作战的湛坂在水北侧的湛水北岸(今平顶山市区东大营村至井营村),其长约四十里,宽两里半,湛坂以北便是山岭。从地图上看去,湛坂和襄城有一种位置上的对称湛坂以北、襄城以南的山岭形成了一个由西北插向东南的巨大锐角,锐角两边的边长大约五十余里。

    从湛坂至襄城,直线走要翻越两道海拔约三百米的山岭,才能抵达汝水南岸;如果不翻越山岭,那就要沿着锐角南侧的山势一直往东走到锐角顶点,绕过这个巨大锐角才能北行至襄城。

    古人没有熊荆眼前如此详细的地图,他们是站在平地上仰望山脉,见山势错落起伏好似鱼齿,故名之为鱼齿山。襄公十八年(前555),‘楚师伐郑,次于鱼陵。右师城上棘,遂涉颖,次于旃然。子冯、公子格率锐师侵费滑、胥靡、献于、雍梁,右回梅山,侵郑东北……’有仇不报非君子,晋师越过郑国伐楚,楚国很快反报复回去,尤其是惩罚了任由晋师通过国境、还提供粮秣的郑国。楚师驻扎过的鱼陵,即鱼齿山。

    鱼齿山与其说是一座山,不如说是宽六七里、长数十里的山脉组成的锐角。山脉除外,锐角内外都是平原。并且山脉也不像方城那样没有缺口,山脉有许多缺口,尤其是在南面。湛坂西北面就有一个缺口,湛坂南端是第二个大缺口。

    楚军与秦军隔汝水列阵,鱼齿山在楚军左侧。假设李信安排一支伏兵在鱼齿山内(锐角之内),大战时从南北缺口杀出,定能猛击楚军后背。所以诸谋士认为,必要先占领鱼齿山,才能列阵于汝水之南。

    “占据鱼齿山,需士卒几何?”有详细精确的地图、有等高线,不需要身临其境,熊荆也能感受到鱼齿山的重要性,他甚至怀疑秦军会据鱼齿山为守。

    “若秦人无守,四师即可。若是秦人有守,诸多山口最少需六师。”彭宗吐出一个数字,这是初步的预计。他说的是正规师,三十二个正规师最少要拿出八分之一的兵力占据鱼齿山,这让熊荆微微皱眉。

    这势必会摊薄正面进攻的兵力,摊薄了兵力即便击败了秦军,也不能尽歼秦军。渭南之战中,秦军溃败后被秦岭河流所分割,楚军扼守住山口、渡口,即可抽水抓鱼。

    襄城不同,襄城身后三十多里就是颖水,颖水上有汾陉塞。陉是山口之意,颖水两岸多为平原,但也有低矮的山岭,这些山岭多集中于颖水两岸,在便于渡水的山口处设塞,就是汾陉塞。秦军只要后退三十多里通过汾陉塞,就能休整再战。他们只会被追击,不会被全歼。

    熊荆的目光盯着汾陉塞,斗于雉、司马尚的目光也盯着汾陉塞。司马尚道:“我军可否先拔下汾陉塞?断秦人之归路。”

    “汝水、颖水皆被秦人淤塞,我军舟楫不可北上。水上皆有秦人战舟,我偏师而出,若是过早,秦人闻讯远遁,若是过迟,又于事无补。”庄无地道。拔下汾陉塞谋士们不可能不讨论。只是守襄城的秦军可以不与楚军决战,直接退往汾陉塞,也可以溯着汝水退往西北的伊阙(今伊川),还能退往极为险峻的阳城(今登封告成镇)。

    “两军真若于襄城相决,臣愿拔下汾陉塞!”妫景和项超异口同音,一起请命。

    “胡闹。”熊荆挥袖斥道。“何时轮到骑兵攻拔城塞了?”

    “若要尽歼秦人,必要以骑兵攻拔汾陉塞,不然不及。”司马尚劝道。他知道骑兵的宝贵,但再宝贵的士卒,不也是为了用在战时。

    “时日在我。”熊荆仍然反对。“此战之后,秦人但闻楚军便要闻风丧胆。而待巴蜀汉中之卒成军,秦人败局笃定。我等何必急于求成?”

    司马尚是赵军将领,熊荆没有直斥,而是讲了一番道理。道理是对的,可问题是时日在我的‘我’并不包含赵人。楚人一日日强大,偏安大梁北城的赵人却一日日衰弱。一战而尽歼李信,五年之内赵国便可复国,可等楚国练好那些新编师旅,十万赵军还能剩下多人?

    这些话司马尚不好明言,对于熊荆的决定,他只能在心里苦笑。他的腹心狐婴趁机道:“敢请大王准我军在右,若在右,我军渡汝水后,可直趋汾陉塞。”

    “赵军在右?”司马尚是右将军,楚国以左为尊,因此八万赵军被安排在了一个次要位置:大军的左翼。锐角北沿在襄城的西北与汝水相交,也就是说越往西,山脉与汝水之间的平地就越窄,赵军就塞在这犄角之内。左翼也可以渡过汝水,但相比襄城以东的斗于雉右翼,距离汾陉塞要更远。

    “不可。”斗于雉第一个不同意这种调换。“左翼狭窄,骑军不利展开,我军只能居于阵右。”

    楚军有骑兵,赵军没有骑兵,狐婴不敢说让楚军骑兵归属赵军指挥。

    “左翼右翼,皆是杀敌。”彭宗打着圆场。“我军骑兵虽不拔塞,亦可在秦军阵溃后速至汾陉塞前列阵。当年魏军败于陈郢,大王虏魏军十万,皆重骑之功也。再则,秦人素不可信。李信敢战否?李信若不敢战……”

    “报!”似乎为了印证彭宗的判断,帐外忽然传来军报。“秦人焚烧舟桥辎重,大军退矣。”

第一百零二章 令武山

    秦军撤退了。

    站在卷城阙楼,能很清楚的看到二十多里外乌黑的秦军幕帐全然不见,大队大队的士卒,连同牛马、力夫络绎往北而去,澧水上架到一小半的桥梁全被点燃,升起的火焰映衬着澧水北岸白色的积雪,格外显得刺眼。

    秦军是有次序的、分成十几路行军纵队从容撤退,己方只有前军出了方城,距澧水还有二十余里,这是不可能追击的。看着秦人庞大的行军纵队,诸将有些担心彭宗刚才的预言会成真,现在只能希望李信没有被成夔吓坏,还有勇气与楚军会战。

    诸将得知了射杀的经过,司马尚麾下几个赵将对斗于雉这个左将军另眼相看。大王正与他人相谈,斗于雉竟然敢命部下当场射杀与大王相谈之人。这种事……,几个赵将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斗于雉的这种做法。不说李信该杀不该杀,仅仅大王在场若敖氏的人就不该如此无礼。如果是在赵国,成夔这种做法即便不被诛杀,也要革除军职。

    赵军将率目光忽然发生变化,斗于雉自然有所察觉,不过他并不把赵人的异样当回事。楚国县卒、私卒的传统由来已久,可以说从楚军建军起,就没有所谓的楚军,只有王卒、县卒、私卒三者的联军。后期私卒虽然没有了,但县卒依旧存在。

    大司马府建立后,军事指挥权集中在上,但依旧保留了县邑之师、私卒之师的临机决断权。大司马府只会下达粗略的命令,具体如何实施,全由县邑、诸氏将率自定。大司马府作战司可以提供作战计划、兵棋推演结果等等,然而这些并不强制将率遵循。

    往深里说,身为楚王的熊荆、大司马府作战司,乃至握有斧钺指挥全军的上将军,他们对麾下各师旅必需给予全权并完全信任,必须相信各师旅将率能够完成任务。如果不能完成,那一定是遭到了巨大的、不能克服的困难,即便换一个人,也不可能完成任务。

    这和在军中设置护军大夫的秦军是不同的,和同样执行上计制度的三晋当然也不同,秦、晋国君对将率往往抱着不信任的心理。人性本恶,将率怎么可能真的完成君命?将率怎么可能不借此谋求私利?所以,军中要设护军大夫,军中还要有忠于君王的军吏。

    依靠护军大夫,君王能节制军队,适当时还能解除将率的兵权;通过军吏,君王则能了解士卒、军资的损耗,作战的过程,判断将率是否借此牟利,中饱私囊。

    这便是两者的不同之处,也是霄安师司马斗戈的担忧所在。楚师军官各司其职,除了惯例,上级并不能任意查验下级的作为,查验即是侮辱;也不能解除下级的职务,解职更是侮辱。斗戈解职没有伏剑是一个例外,他知道自己程序上做错了,但他相信自己对新编师旅的看法没错,此事以后必将被证明。

    在斗戈看来,新编师旅就是一支说着楚语的秦军,对他们绝对不能信任。但这种话大司马府、正朝朝臣都不相信。即便隐隐相信,诸人也会叮嘱自己:绝对不能相信!相信斗戈的话是对新编师旅将卒的侮辱,怎么可以相信?!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拖后十多年,楚军这种古老信任传统就是韩信嘴里的妇人之仁:‘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项王待部下士卒慈爱,部下有病,甚至垂泪分食。之所以慈爱,必是因为信任,不信任部下士卒,怎么可能‘涕泣分食饮’?至于‘有功当封爵者,印敝,忍不能予(有的人立下战功该封爵时,刻好的印在手里玩磨失去棱角,也舍不得给人)’,这不过是楚军信任传统的一个侧面

    假如授予立功者爵位,是不是说其他人就不如此人勇武?其他人就不能像此人一样立功?本来诸人与立功者同属五大夫,现在要封立功者为执帛,以后五大夫们是不是要对执帛者行礼?有功当封爵者如果真的封爵,那是对与立功者平级那些将率的最大侮辱!

    对有功者封爵,前提是人性本恶。必须认为将卒本能的不想作战,所以要激励他们;还必须认为将卒本能的贪图名利,所以要用封爵引诱他们。这就是老子说的: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而以后世的组织行为学来解释,楚军显然一个是标准的z型组织提出z型组织的威廉大内在书中坦言承认:‘与市场和官僚机构相比,z型组织与氏族更为相似’;秦晋军队则是标准的a型组织。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项王,之所以不同,在于每个人的出身和境界不同。韩信不是贵族,自然无法理解贵族的精神世界和古老传统,所以断言这是一种很不高明的妇人之仁。这不正确吗?这完全正确。对庶民而言,荣誉以及信任是随时可以换几个钱花花的资本,只不过有的时候昂贵(索要齐王时),有的时候低贱(钻过胯下时),这正是生存的智慧。

    赵将们另眼相看斗于雉,在于他们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贵族,只是随时可以任用、又随时可以解职的将领。这种事情斗于雉当然不做解释,对夏虫又怎么可以语冰?

    秦军后退三舍,楚赵大军不疾不缓的行出方城,各师的工卒先在澧水上架桥,而后又在水上架桥。水以北是冬日几乎干涸的湛水,大军临近湛水时,东野固率领四个鲁师先行进入鱼齿山。看着锐角最尖处(今紫云山)升起了鲁师的军旗,熊荆等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的担忧又加重了几分。

    秦军一路焚烧桥梁,三天前就退到了襄城,如果秦军驻守鱼齿山,那表明李信真的要与己方进行会战。鲁师这么轻易占领了鱼齿山,可见鱼齿山内空空荡荡,不见一名秦卒。

    “秦军退出襄城否?”即便是熊荆,也渐渐担心李信可能不也自己会战。

    “禀大王,李信旌旗仍在襄城大营。”妫景揖告,斥骑全是龙骑,很多是他的部下。

    “旌旗未可知也。”司马尚连连摇头。秦王落荒而逃,常旗都可以丢弃,一面旌旗又算得了什么。

    “亦未见秦人大举退出襄城。”妫景神色也有些凝重。“唯见秦人在颖水支流上架桥。”

    “李信欲逃也。”襄城身后是汾陉塞,两地之间最大的河流是一条汇入颖水支流。秦人在这条河上架桥,目的不言自明。

    “李信欲逃,逐之便是。”会战决定权不在自己手里,熊荆又能如何?他转头道:“来人!备三牲,寡人要祭拜景缺将军。”

    怀王二十九年,‘秦复攻楚,大破楚,楚军死者二万,杀我将军景缺’。这一战发生是垂沙之战结束后的次年,襄城作为方城外的战略要地,由景缺坚守。垂沙之战楚军战败,唐身死,襄城已孤悬在楚地之外。这年秦军再攻襄城,景缺率部与秦人战于襄城面南的令武山下,全军覆灭。

    以君王之尊祭祀一名败军之将,景龟忙道:“大王万万不可!令武山距襄城太近,秦人严阵以待,若是、若是……,先君泉下有知,亦罪臣也。”

    “有何不可。”长姜闻命已经去准备了。“景缺将军乃我楚人,战死于此的楚卒也是我楚人,寡人既为楚王,至此岂能不祭?”

    熊荆拿定主意的事情,那是一定要做。景龟阻拦不住,他求助的看向斗于雉和庄无地,他们对此也没办法。三刻钟后,熊荆出帐,带着车马行向令武山,景龟只好率领一旅景氏私卒跟着,以免熊荆出什么意外。

    襄城在汝水之北,令武山在汝水之南。但令武山距离汝水不过五里,汝水上有秦军舟师,冒然杀过来不是没有可能。最担心的是万一秦人提前在令武山设伏,情况更糟。率领一旅之卒的景龟是豁出去了,秦人真要埋伏在令武山,他这条老命便丢在令武山了。

    马队车队私卒行向令武山,还没到令武山,坐在车上的右史便疾追上熊荆,指着令武山东面一座狭长的红色山岭说道:“禀大王,此首山也。”

    “首山?”首山也在汝水之南,距西北的令武山约十四里。

    骑在马上的熊荆看了一眼首山便无动于衷,右史不得不提醒:“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蛮夷,五在中国。中国华山、首山、太室、泰山、东莱,此五山黄帝之所常游。大王当先祭首山……”

    “寡人闻之,祭不越望。”前驰的车马上说话并不方便,右史仅仅听到了这句话,熊荆便策马加速了。他没有行向首山,直接直奔令武山。

    “禀大将军,荆王正祭令武山。”襄城城邑府,翻车还未伤愈的李信暂时瘸了一条腿。属下的禀报让他忍痛的眉头挑了挑,挥手便让斥骑退下了。

    “王翦有讯否?”一切的牺牲都是为了王翦,李信关心的是王翦而不是荆王。

第一百零三章 安平君

    楚军前进到襄城之南时,齐军已经放弃了最前沿的毂邑,后退到平阴要塞(今长清县孝里镇广里)。王翦率领的十五万秦军顺着官道追到平阴塞外,攻塞已有数日。

    平阴要塞由泰山余脉与济水相夹而成,其西群山林立,绝崖障壁,山势险要;其东则是水泽连片,积淤难行。不算一直往东延伸的齐长城,单单平阴要塞这一段不过十里的塞墙,便将北上路径全部堵死,塞门前更有大堑,‘堑防门而守之,广里’,堑壕宽达一里。

    王翦率领的秦军被堵在这条宽达一里的大堑之外,力卒冒着齐人投石机甩出的石弹不懈填堑。每每一块大石飞来,填堑的力卒就像蚂蚁一样砸扁、身死。好在即使是石弹,也是有限的,塞内的投石机并非处于齐射状态,落下的石弹零零落落,威慑的意义远大于实际杀伤。

    这一次国尉府的命令非常简单,概而言之就是李信吸引楚军主力,王翦趁机攻拔平阴。命令是很简单,执行起来却很艰难。

    李信大军虽有四十万人,与楚赵三十多万大军决战并没有胜算,只能是以空间换时间,利用河流未冰封楚军不便追击这一点,全力将楚人拖住。王翦大军则争分夺秒,不惜人命填满大堑、冲上塞墙,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拔下平阴,直趋齐都临淄。

    虽然李信和王翦两人完全明白攻伐齐国的重要性,也都全力以赴执行国尉府的命令,但随着战事的展开,执行命令的难度越来越大。李信最开始确能吸引牵制楚军,然而他可以撤退的空间并非没有止境。襄城距离大河也不过三百多里,楚军追击三百多里时间不会超过十天,李信四十万人难道能退到大河以北?

    一旦退到大河以北,颍川郡、三川郡大部全将丢失,即便不丢失,也会带来极大的混乱。颍川郡这种刚刚占领没几年的地方必将回到韩人手中,韩国说不定借此再复。这种再复对赵地会是巨大的刺激,既然韩国可以复国,那赵国是不是也可以复国?

    而如果李信与楚赵大军决战,不输还好,输了怎么办?

    李信的困境于此,王翦的面临的情况则更糟。去年平阴要塞如果不是济水冰封、不是趁齐人不备用巫器轰开了塞门,秦军根本不可能攻入临淄。今年齐人在济水里沉下了更多的船只,甚至把运粟入齐的航路也给封了。

    几个塞门大多塞实,即便不塞实,留下的小道也弯弯曲曲。驻守在内的三十万齐军粮秣完全无忧,王翦全军压上,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拔下平阴。何况此时大河未封,或是受粮秣输运的限制,他率领的士卒仅仅十五万人。

    平阴城内的齐人听闻王翦只有十五万人,刚开始一点也不信,斥候几经确认,楚国知彼司也传来消息说王翦麾下只有十五万步卒、七千骑卒,这才大松一口气。知彼司担心齐军会出塞与王翦野战,又数次郑重警告,说秦军还有四万骑军,万万不可与之野战。

    得知秦军只有十五万人的齐人确实很想出塞与秦人一战,然而四万骑军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谁也不敢提出战之事守塞,齐军占尽地利,野战齐军人数倍于秦军,但是塞外除了西侧有些许平地,东南面尽是高高低低、错综复杂的山岭,打着打着如果四万秦骑突然从身后杀出,野战不败也败。

    塞外秦人冒着石弹填堑不止,塞内齐军晒着太阳岁月静好。正当双方都以为要这样安度今年的腊祭时,一辆从咸阳来的马车带着风尘急急驶入秦军大营辕门,停在了幕府之前。

    “见、见过国尉……”王翦早就带着诸将迎出幕府,他本以为来者会是催促自己速速攻拔平阴的王使,没想到马车内坐着的竟然是大秦的国尉卫缭。

    “见过国尉/先生。”比王翦慢半拍,其余将率与王敖一起向卫缭揖礼。

    十年前,卫缭还是一位甚不得志的游士,靠着白氏的接济才不至于流落街头,十年后,他已是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尉,他的一举一动决定着一个国家的存亡。

    玄冠、玄衣、素裳、黑屦,卫缭在仆臣的搀扶下下车,紧跟的侍从捧着一把长剑,那是大王的佩剑。看着这把剑,诸将的瞳孔禁不住收缩,神色又恭敬了几分。

    王翦自然认得赵政的佩剑,正是这把长剑,斩杀了赵国刺客荆轲。国尉携大王佩剑而来,目的不言自明,他倒是没有惧色,只是老脸上泛出苦笑。“请国尉入帐。”

    在诸人的恭敬下,卫缭大踏步进入幕府。王翦等人在后面跟着,心中有鬼几个都尉脸色已然惨白,人也瑟瑟发抖。奈何国尉还未问罪,他们也不能马上跪地讨饶,便只能僵尸一样跟着众将入府,站在自己平常站着的位置上。幸运的是,众将刚刚站好,卫缭便道:“公等退下,护军大夫留此。”

    连大将军王翦也要退下,王贲、诸将惊惧更甚,然而惊惧也无用,王翦揖礼趋步退出,余人跟着他退出。两个多时辰后,王翦和王敖才被卫缭召入幕府。

    两人进入幕府时,偌大的幕帐只有卫缭和护军大夫赵栀,不见刚才捧着大王佩剑的侍从。担心赵栀进谗言的王敖抢先几步,道:“请老师听弟子一言,大将军……”

    “无礼。”卫缭轻喝,王敖是他的学生,这不是师生两人,他不想听他的解释。

    眼见王敖被斥,王翦神色依旧不变,他向卫缭揖礼。虽然这是他的幕府,可卫缭没有让他坐下,他就只能站着。

    “大将军以为……”卫缭注视着王翦,“平阴可拔否?”

    “可,亦不可,皆在齐人。”王翦道。

    “何以皆在齐人?”卫缭目光仍是注视,且变得更加锐利,似乎要将他洞穿。

    “下臣闻之,将受命于君,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素来不文绉绉、尤其厌恶文绉绉的王翦也文绉绉了一回。迎着卫缭锐利的目光,他接着道,“……君命有所不受。

    平阴之塞,乃不攻之地,去岁拔之,乃借巫器之利且趁齐人无备,再拔之,亦是不能。故下臣以为,平阴之塞,可诱而不可击,可松而不可迫。齐人无错,我军不胜,齐人有错,我军必胜。故下臣言:可,亦不可,皆在齐人……”

    面对卫缭王翦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在他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之前,卫缭已经从护军大夫赵栀口中知道他要怎么攻占平阴。这是非常被动的办法,卫缭也好,身在咸阳的赵政也好,都希望掌握战场的主动。

    他说完之后卫缭立即问道:“若齐人无错,为之奈何?”

    王翦沉默,片刻后他也问道:“敢问国尉,舍此又有何计?”

    卫缭的问题让王翦无言以对,王翦的问题也让卫缭无言以对。卫缭如果有办法的话,他又何必来王翦军中?正是因为他也没办法,这才亲自赶来前线催促。

    两人无言,倒是刚刚被卫缭喝止的王敖说道,“弟子这几日正有一计,或可行之。”

    “何计?”卫缭看向他,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齐人骑卒皆在平阴,我军可遣千余骑绕过平阴,直击临淄……”

    卫缭不把弟子的话当回事,王翦却怀着一些希望,不过听到王敖派出的只是千余骑,他也不免失望。两人的失望让王敖不得不长话短说,他道:“若能痛击齐人,齐人必怨安平君也。”

    “千余骑如何痛击齐人?请教我。”王翦不解。

    “敢问大将军,今之齐国,胜天下者何也?”王敖笑了笑,竟然不明示。

    王翦是军中将率,在他看来,齐国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论土地,秦楚都大于齐国;论民众,秦楚也多于齐国;论金钱,秦国或许不如,但海舟通世界的楚国肯定比齐国富裕;论将率士卒,不说秦楚,便是赵国也胜于齐国;而论先祖过往,这更是……

    实际上齐国就是个二流国家,可王翦遇到的齐人中,没有一个不为齐国骄傲,彼等言必称东帝,再言则必说稷下。

    王翦刚刚想到稷下,卫缭便点了点头,道:“稷下。”

    王敖对王翦可以吊胃口,对卫缭却不敢,他毕恭毕敬的道:“弟子愚计,或不能用。”

    “此计虽可用,然此事还须被天下所知。天下皆笑齐人怯,齐人方能有错。”卫缭也吊起了胃口。

    “请先生教我。”王敖顿首,王翦也赶忙揖礼。

    “安平君。”思索一会的卫缭吐出这三个字,王翦他是不看的,他只看王敖。见王敖仍不能领悟,他不得不再道:“田单。”

    王敖一直在想安平君田故,听闻田单之名,他浑身一震,兴奋道:“弟子、弟子不如老师之万一。”

    “此尚需审时度势,待荆都一乱,李信与荆王相决,方可行之,彼时……”卫缭没有丝毫喜悦,他说着两人听不懂的话,脑海里掠过楚国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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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王后

    长平之战以前,秦国侯谍便渗入了赵国朝堂,没有侯谍的努力,长平之战很可能会是另一种结果。此时赵国虽然南迁大梁,臣僚中与秦相通者不但没减少,反而在增多。赵国突然间亡了,只有邯郸的赵人南迁大梁,没有走的亲眷、搬走不的田宅,这些全要央求秦人看护。

    旧的羁绊之外,又还有新的期望。万一、万一楚国也亡了怎么办?平原君赵营当然不会有这种期望,毕竟他年少时曾经侮辱过赵姬母子,可其他人心里又如何着想?

    草这种东西什么地方都长。只是有些长在森林里,风起时不过是听听树叶的哗哗声,自己没有吹到半缕;有些长在灌木丛,风起时稍微摇那么一摇,也仅仅是摇那么一摇;可总有些长在墙头,长在高高的土塬上,风往那边吹,身体就不由自主往那边倒。

    赵妃的计划瞒过了知己司,知彼司则少有针对盟国,但赵国内部总要商议,讨论此举之得失。熊荆人尚未离开大梁,赵国内部此事已商议完毕,并大幅修改原先的计划,使其达到完美的程度。正当赵人陶醉计划算无遗策、完美无缺时,咸阳国尉府也知悉了此事。

    这不过是楚国内部的宫斗而已,标准远达不到叛乱,可能连成之乱的水平都不如,赵政闻讯第一个反应是阻止赵人。芈相当于秦女,赵女为楚王后肯定会对秦国不利,芈为楚王后关键时候还能帮一帮秦国。祖太后不正是这样安排的吗?在祖太后的安排中,芈是秦国一颗未必动用、但至关重要的棋子。

    赵人要杀芈,秦国当然要全力阻止,然而卫缭的建议又让赵政改变了主意。几经思索他不得不放弃这颗长远可能得益的棋子,以换取短期的利益如果天下都是秦国的了,芈又还有什么价值?

    赵政的决断决定芈的命运,腊祭前的楚国郢都,另一个人也正在决定自己的命运。

    若英宫总章大室,一名嫔妃跪在地上,对着垂泪的赢南说话:“大王爱芈至甚,若是得知那芈……,岂会不迁怒于姊姊?大王一旦得知此事,必会逐姊姊出宫。姊姊便不为自身计,亦当为母国计。母国得大王庇护方居于大梁,若是大王大怒,我赵人何存?”

    “我又能奈何?”赢南眼泪朦胧看着说话的人,后抓着她的手急问:“赢妤,你说,我能奈何?我能奈何?”说完等不及赢妤答应,又失神的道:“我连连数日梦见、梦见芈死后化成厉鬼,抱着大王的子嗣逐我…,呜呜……,她逐着我……呜呜呜呜…………”

    长在深宫里锦衣玉食的公主,尤其是年幼的时候,未必能承受现实的残酷,她总要有一个信任的树洞来渲泄不安的情绪,老实听话的赢妤便是赢南的树洞。那一日赵妃让她旁听,当时她只是震惊,接下来便是噩梦连连。

    大王对芈如何,对自己如何,赢南怎会不知。大王不能对母后如何,可对自己呢?不说自己听闻了此事,便是自己没有听闻此事,大王也会将所有愤怒投向自己。夜里被芈的鬼魂逐迫,日里想着大王必然暴怒。赢南如同失水的花朵,一天天枯萎。

    “姊姊、姊姊……”赢南说着话说着话便失了神,赢妤摇晃她,把她摇醒。“娣以为,唯有……”

    大室里已经没有旁人,可大室外有。谨慎的赢妤最后凑在赢南耳边说话,赢南本来还在流泪,听闻她的话再度失神,美目瞪的大大,良久后她才急道:“母后必……”

    她一说话赢妤便将她的嘴捂住,而后又在她耳边再说几句,这才放开手,退后半步顿首道:“娣只为姊姊计,唯有如此,姊姊才可无恙。”

    “可那芈……”赢南泪又下来了,她真不知该如何决断,不论怎么决断,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母后常言之,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有所失必有所得,有所得必有失。姊姊听娣之言,有得有失;姊姊不听娣之言,亦有得有失,何轻何重请姊姊三思。”赢妤拜道。

    赢南闻言还在思索,她又道:“娣之言大逆也。姊姊若不听,娣请伏剑死。”

    “你岂能死?”赢南一把拉住赢妤,她刚才之言确是大逆不道,可又有什么办法。“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赢南抹了最后一把泪。“你出宫后使人备车,车驾行至闱门待我,定要避开那些寺人和甲士……”

    “备车?!”这次轮到赢妤目瞪口呆了,“便是在今日?”

    “秦人言明日与大王战于襄城,故母后今夜飨宴群臣。不如此,明日如何得掌郢都?”赢南说到这里又是落泪,她有些疑惑道:“此事便不能言于诸敖?”

    “姊姊万万不可。”赢妤急道。“若无诸敖相助,赵军如何能潜至郢都?姊姊一旦言于彼等,便如同言于母后。娣此刻便去备车,姊姊不可妄动。”

    担心赢南改变主意的赢妤匆匆而去,要出大室的时候她又不放心赢南,再退回来告诫了几句,这才出若英宫而去。

    太后今夜要飨宴群臣,战时留于郢都的朝臣虽不多,也有三、四十人,加上各国的宾客,也是尽百人之多。腊祭本来忙碌,办这样一场宴席更加忙碌。赢妤出若英宫时没有任何人注意,等她回宫换了一身衣服,坐着马车再来如英宫时,赢南已不在宫中。

    “王后何在?王后何在?!”抓着一个寺人,赢妤急急喝问。

    “禀、禀妤少使……,王后去、去北晨宫也。”寺人吓坏了,不明白赢妤今日为何如此凶蛮。

    “速去北晨宫。”赢妤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母后……”北晨宫,赢南趴在赵妃身前痛苦流涕,而脸上本带着喜悦的赵妃正满脸冰霜。“母后如此,大王必迁怒于我赵人,大王大怒,母国何以复,母国何以复啊?”

    “大王何时执掌了楚国?!”赵妃怒指着赢南,她几乎是在对赢南吼叫:“大王不是母国的之大王!大王只是母国之封君!!诸氏要复母国,楚国便复母国;诸氏要与秦人相盟,楚国便不复母国。你为何不知啊?!”

    “哎……”怒吼的赵妃自己也流下了眼泪,她脸上冰凉,心里也冰凉,看着地上仍在哭泣的赢南,她神色甚至是绝望。“母后皆是为你,皆是为母国,且事已至,焉能不行?你此时来劝母后,可是担心大王出妻?”

    “呜呜呜呜……”一针见血问到出妻,赢南哭声更烈。大王爱芈,她却爱大王。一想到大王要赶走自己,她的心便硬生生裂成几块。大王虽不与她合床,可她还是王后,每天还能在正寝看到大王,还有假象和幻想,如果出妻,这一切便没有了。

    “你担心大王出妻,便不担心母国绝祀?!呵呵、呵呵……”赵妃又流泪了。她比赢南更小的年纪便被送至楚宫,临行前王兄对她顿首大拜,告诫说:‘必不绝母国之祀’。没想到赢南嫁入楚宫,母国大王却没有这样告诫。

    “来人!”嚎叫之后赵妃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喊来人,葛过来了。“将王后送至若英宫,叮嘱寺人,今夜王后不许踏出若英宫半步。不然,尽诛之。”

    “唯。”葛揖礼答应着,赢南被寺人架着要出大室时,赵妃咳嗽了一声,最后道:“若无母国,你是王后又如何?”

    “禀太后,齐国太子至也。”葛刚把赢南送走,王尹由就前来揖告。

    “齐国太子?”刚才哭了一次,又因为激动大吼,好不容易做成的九鬟仙髻也乱了,赵妃坐在陆离镜前做起了头发。

    “然也。”王尹由衣袖沉甸甸的,显然是田升送了他好东西。“秦人又伐齐国,太后飨宴,齐人焉能不至,太子升乃献东海鲛人也。”

    “东海鲛人?”赵妃沙哑的笑笑,上过粟特人的当后,她已经不信什么奇珍异宝了。“使人赐茶,不怠慢便是。”

    “唯。”王尹由含笑,赵妃现在正在做发髻,确实没有办法见宾客。

    “鄂君鄂乐至否?”王尹由就要退下,赵妃问了话。“还有……勿畀我至否?”

    “鄂君言必至,那勿畀我……”勿畀我在郢都是个另类,几乎没有大臣与其交往,将率也只在大司马府内对其以礼相待,若在街市上遇见,立即以便扇遮面。这就是个人见人厌的人。

    “如何?”勿畀我是关键人物,赵妃一定要他赴宴。

    “勿畀我推言军务繁忙,恐不至。”王尹由道。

    “再召。”赵妃拦住侍女,转过了头。“便说老妇知他辛劳,要献他一爵酒。你亲去。”

    “唯。”太后对那个见人厌的勿畀我这样客气,王尹由深深感到吃惊。不过太后这样说了,那勿畀我不管如何也会来。王尹由唯了一声,匆匆退下。他还未走下北晨宫的阼阶,便被迎面冲来的一个人狠狠撞倒,还没来得及看撞自己的人是谁,那人便不见了。

    “禀太后,”葛气喘吁吁,“王后……”

    “王后如何?”赵妃好整以暇,不明白他为何这么急。

    “王后出宫,”葛接着道。“马车行向城南……”

    “贱婢!”城南代表什么赵妃心里明白,她一挥袖把所有侍女扫退,然后咬牙一个字一个字道:“速命赵羽,格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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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王后2

    夜幕将至,热闹了一整天的郢都很快要关闭城门。贵人的车马、商贾的牛车、出城的庶民,这些皆从城南两座城门出城。赢妤的车驾从王宫后门驶出王宫,自然不能走东南的王门,只能走正中的南门。

    在她的催促下,御手一直策马,马车在大道上奔驰。快到南门时,御手没有走两边的侧道,而是直冲向中间的大道。守门的士卒阍者大吃一惊,但见是王宫马车,也不敢冒然阻拦。

    “小君在此,还不开门!”见中间的大门还不打开,御手一边勒马一边大喝。城门卒一听是王后,心中更加吃惊,他们立即卸掉门闩上的横木,打开城门。

    以王后的身份,出郢都自然不难,赢妤担心的是事情败露为太后所知。城南距离城外那座小邑还有十里,万一太后命人追来,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王后勿忧,母后此刻未必知晓。”赢妤担心,赢南比她更害怕。

    她事实上已被赵妃禁足了,刚才在北晨宫中,赵妃一言便戳破她的用心:她根本不是为了母国,而是为了大王。她宁愿母国绝祀,也要去帮一个并不爱自己而爱别人的男人。真实的用意被揭露后,赢南无地自容。若不是赢妤将她拉出若英宫,她不可能出郢都,

    “妤儿,回宫吧。母后即便大怒,也……”赢南眼泪似乎哭干了,心里只有彷徨与无助。

    “姊姊……”赢妤极度诧异的看着赢南。赢南不清楚,她却很清楚。从赢南走出若英宫,两人便没有回头路了。“姊姊不爱大王?姊姊难道不惧大王迁怒于姊姊,将姊姊出妻?”

    “可大王不爱我。”委屈中,赢南又呜呜的哭泣起来,赢妤真不知如何劝慰。

    “拦下马车!拦下马车!”哭声中,厉喊从身后传来,车内的两人和赢妤的贴身侍女面色顿时如土,赢妤急对车前的御手道:“速速出城!出城!”

    中间门道宽逾数丈,因此城门也极为沉重。此时城门不过缓缓开了一道门缝,勉强能通过马车。赢妤急命出城,御手也不犹豫大喝一声,全力策动四匹挽马冲向城门。开门的城门卒不知发生了何事,眼见王宫马车冲来,当即向两侧闪避。

    ‘砰’的一声,急速驶出的马车与城门的门边相撞,发出一声大响,马车是出去了,可有些东西留下来。立乘在戎车上追来的赵羽见此又是大喊,然而无能为力。赵妃说格杀是气话,葛交代他的命令里,王后未出城便将人带回;如果出城,可以格杀,但尽量不要格杀。

    四轮马车出正南门后急急驶向扬水上的浮桥,根本不顾桥上的行人车马。紧追不舍的赵羽见浮桥上一片狼藉,戎车将要冲上浮桥时他抢过御手手中的缰绳,猛勒马使马车往左急转。城东南正对王门有另一道浮桥,这道浮桥一片狼藉,冲上去肯定会被堵在桥上。正对王城那道浮桥不但人少,桥面也宽大,过桥便可以直趋小邑。

    赵羽急转差点冲进了扬水,他身后的几辆戎车转弯则极为顺畅。一时间,赢南乘坐的四轮马车奔驰在扬水南岸,赵羽带着的数辆双马戎车追赶在扬水北岸。一水之隔,御手的叱喝策马声此起彼伏,打开车牖的赢妤让赢南看扬水对岸的戎车,指着戎车上持戟矛的甲士道:“母后这是欲杀姊姊。”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夕阳照在甲士手中的矛尖戟锋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赢南小手已揪在领口,看见戎车上的甲士形容愈加恐慌。赵妃虽是她的姑母,但在她来楚国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个姑母。赵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姑母,她知之甚少

    不过以赵宫的倾轧,她完全相信赵妃要杀自己。毕竟她这种行为已是叛逆,对母国的叛逆。此时她也不哭了,只问道:“小邑几时能至?我若见了那芈,该如何、该如何言说。我要求于她么?”

    “姊姊误也。”赢南的回心转意是好事,可她还是没有明白整件事情代表什么,也还不明白自己应该处于什么身份。“芈乃大王之外妻,姊姊乃大王之正妻。母后要杀大王之外妻,姊姊身为正妻为大王计,相告于芈提防,此乃份内之事也。”

    “我是王后?”赢南闻言几乎要笑出声。她随后又重重点头,使劲擦去脸上的泪痕,道:“然也,我是王后,我确是楚国王后。去找镜子来。”

    马车疾驰,要想在颠簸的马车上梳妆并非易事,可赢南坚持要梳妆。她是正妻,为了丈夫的缘故,她现在要在婆婆的刀下庇护丈夫甚爱的外妻和丈夫的第一个孩子。这个理由极其正当,只是每想一次这个理由,她的心便如利刃划过。她也想芈死,可她又不能让芈死。

    白好敷,唇红抹了又擦擦了又抹,黛眉那就没办法画了。眼见侍女笨手笨脚,赢南抢过她手上的黛笔对着并不光亮的镜子自己画起了眉。一会面对芈,她唯一能够依仗的就是王后的身份,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失掉王后的威严。

    黛眉快画完的时候,太阳已徐徐落下,渐入昏暗的天地中,身后的策马声越来越近。赢南正欲将黛笔收好,‘咔嚓’,马车猛的一晃,三人惊叫。好在马车一晃后又恢复平稳,赢妤心神不定问向车前:“此何故?!”

    “禀、禀…少使…”车厢外御手已满头大汗,‘咔嚓’声也让他惊惧,他语无伦次的道:“撞门之后……,嗡嗡大响…,马车…失一轮也。”

    “啊?!”赢妤全身汗毛竖了起来。马车出城门时撞在了城门上,一个轮毂被撞坏,之后那个轮子就一直嗡嗡作响,坚持跑了数里还是掉了出去。四轮马车不比两轮戎车,只要重心适当,掉了一个轮子也能跑。

    “请王后少使移坐于车右。”御手失措,但好歹是御手,知道如何应对。

    “姊姊速速移坐车右。”车厢里只有三个人,三个人急忙移坐在车右。

    “小邑尚有几里?”赢南竭力保持着镇定,尤其是保持着自己的容妆。

    “小邑……”赢妤本想再问御手,问到一半侍女推开车厢前方的窗牖,那座六角形的小邑赫然出在众人眼前。“已不过三、四里。”

    “善。”赢南揪着领口的小手放松了些,不想车底又是‘咔嚓’一响,车厢‘砰’的一响砸在地面上,挽马同时嘶鸣。一轮没有可以跑,两轮全都失去,车厢也就只能落地了。四匹全身大汗的挽马前冲了一小段,终究拉不动拖地而行的车厢,硬生生停住。

    “小邑已不远,请王后少使随小人来。”御手手上抓着一把剑,如今只能步行至小邑。身后策马声不断,赢南倒没有迟疑,出了车厢跟着御手往前奔去。

    “太后言:老妇知勿司尹军务辛劳,正因如此辛劳,老妇方要献勿司尹一爵酒。勿司尹若是军务繁忙,饮酒后可离席。”知彼司内,虽然王尹由刚才被撞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可他脸上满是笑容。太后一定要请勿畀我赴宴,他当然要完成太后的使命。

    “太后过誉也。”王尹由的笑容是挤出来的,勿畀我的也是。他笑道:“既入宴席,又岂能离席而返?请王尹稍待,下臣稍备贽礼,方好赴宴。”

    “无妨无妨。”王尹由脸上笑容更甚,他就怕勿畀我不去,勿畀我如此懂礼还知道备贽礼,对他的观感不免好上了几分。

    王尹由含笑在明堂上等候,勿畀我含笑退入大室。一退入大室,勿畀我脸上的笑容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贽礼不贽礼他并不放在心上,关键是明日大王要与秦军在襄城决战,知彼司不能因为他不在耽误这件大事。

    “见过司尹。”知彼司司下设曹,听闻司尹相召,司左尹、诸曹的曹掾全都来了。

    “太后设宴,请本尹赴宴,今夜或不返。”看着左尹和诸曹,勿畀我如此说道。

    知己司喜欢用贵人,因为正朝朝臣认为,只有贵人的品格才可以信任,庶民是绝对不能信任的(即庶民可以侮辱)。知彼司掌于贵人手中,国内才不会乱。知彼司全然相反,基本不用贵人,最初的那些贵人也被勿畀我逼得甩袖而去,是以贵人私下都说知彼司是个大屎坑,里面全是肮脏恶心的蛆虫。

    勿畀我对这种评价不以为意。楚国要与蛆虫作战,自然要依靠另一批蛆虫,不然难道依靠那些只会拉屎不会搅屎、天生就带着道德洁癖的贵族?没有知彼司的这些蛆虫,贵族瞬间就要掉入屎坑之内,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

    “司尹勿忧,我等必不误军务,司尹大醉一夜最善。”司内最大的一条蛆虫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因为荆轲刺秦自杀的桓。他以前是秦国国尉,身份败露后族诛。他的经历、他对秦国的了解、他在秦国的人脉、他对秦国的仇恨……,不以他为秦国曹的曹掾,实在说不过去。

    “正是。大醉一夜最善。太后飨宴,必有赵国美人相伴……”赵国曹的曹掾禽伯是个色胚。他以前是建信君的舍人,建信君倒台被知彼司网罗,成了赵国曹的曹掾。说起赵国美人他便忍不住唆了一嘴口水,惹得诸人哈哈大笑。

    笑声中,勿畀我的目光最后看向沉默的左尹,两人目光交错没有说话,交错后他才捧着早就准备好的贽礼走出大室,与王尹由一起前往北晨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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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雷声

    华灯初上的王宫,臣僚、宾客盈满了北晨宫的明堂和大廷。琴瑟欢愉、鼎镬已沸,梳着九鬟仙髻的赵妃一出现,诸人立即起身向她揖礼相贺。而与膏烛通明的北晨宫相比,只有寥寥十数盏烛火的城南小邑显得分外冷清。

    芈氏背负巨债,若非熊荆对芈别样相待,特别是芈很快怀上了子嗣,芈氏说不定要被追债追的家破人亡。听闻芈有孕、再听闻怀的很可能是楚国的王长子,先前催债的海商再度将芈氏的门槛踏烂,这次不是催债,这是问芈氏要不要再借钱。欠下一万多金的巨债,即便再借也很节制,仍然是芈氏族人的芈处处节省,室内烛火便有些昏暗了。

    “大王言待产之月不当多食,以免孩儿太胖。怎奈如今只想多食,此前却厌食。”芈脸本来不小,怀孕后脸渐渐变圆,面对一几案好菜,烛火下的她有些懊恼。

    “大王也言,姊姊想多食便多食。”陪嫁的侄娣很多嫁了出去,并不漂亮的芈霓留了下来。她陪着芈也吃胖了水煮鱼片、红烧猪蹄、鱼香肉丝、糖醋里脊……,两千年后的烹饪技术以及丰富的佐料,谁又能拒绝后世的美食?

    “大王言,孩子产下越重越好。”格格笑了两声,芈霓又说道。“姊姊产下王长子,宫中那个赵国贱人得闻又要大泣不止了。”

    宫中大王的那些妻妾,除了还未及笄的巴女,其余诸女在芈霓看来也就赢南勉强可以和芈媲美,她很遗憾没有毁掉赢南的容貌。至于自己受到的那些刑罚,真是不值一提。

    “不许你……,啊!”对芈霓,芈是心疼的,但她不喜欢她叫赢南叫赵国贱人。赢南再怎么说也是楚国王后,太后赵妃也是赵女,赵国贱人等于在骂太后、王后两人。可惜她话未说完便啊了一声,手扶在肚子上,面容因痛苦微微扭曲。

    “可是要生了?”算算时间也该生了,芈霓没有丝毫惊慌反而有些高兴,她要做姑姑了。“医尹,医尹何在?速传医尹。”

    芈霓火急火燎的找医尹,没想家宰芈齐出乎意料的道:“太后昨日召医尹入宫,至今未返也。”

    “何以不返!”芈霓真急了,她随即大喊:“速召女医。来人!速速入城召医尹。”

    小邑里医尹、带下医、巫医皆备,芈霓之所以要召昃离,不过是惯性使然。实际上昃离强的是外科,接生的经验根本不如巫医。神奇的巫医在孕妇难产的时候,算出方位让孕妇头脚转一个方位就变成顺产了,隋代窦秦母产秦便是如此。

    芈霓冲到堂外疾喊巫医,阶下一个声音大声说话:“医尹必不至,母后……”

    “何人?”阶下传来的熟悉声音,可这个声音不可能出现在小邑,芈霓连忙蹦了下去。

    “赵国贱人……”阶下果然是王后赢南,芈霓不由自主喊了一句,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赢南被两名近卫甲士搀扶着,额头上全是汗珠。她没有在乎芈霓的无礼,而是道:“母后欲杀芈,命两千余赵卒沿江而来,恐此时、此时已……”

    赢南汗如雨下,说话极为费力。芈霓即便觉得迷糊,也不忍追问:“此时已如何?”

    “恐此时已至邑外…。”赢南话说完便倒了下去,这时候芈霓才看到她背心插着一支羽箭。

    “这是、这是……”芈霓说不出话,根本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随来的卒长道:“数辆戎车疾追王后,今已被下臣杀退。若王后所言为真……”

    “赵国贱人!赵国贱人……”芈霓惊慌中不免喃喃,好在她一会便恢复镇定:“庄将军、庄将军何在?芈同、芈同何在啊?”

    独眼将军的庄去疾没有前往方城,而是留在了小邑。再就是芈同,芈同也算是初为将,麾下有两百多名芈氏炮卒。芈霓问这两人,卒长连忙揖道:“庄将军与芈卒长闻讯后已在炮位,女公子勿忧。唯王后中箭伤重,亟需医治。”

    赢南不管怎么说都是王后,王后不能置之不理。卒长揖告时不免担心,芈霓与王后有仇,他很担心芈霓把赢南给杀了。

    “剑给我。”劝说的话还在卒长嘴边,芈霓就要他的剑。他还在狐疑,芈霓已经拔剑。卒长的想夺剑又被她甩开,然而剑刃没有竖捅在赢南身上,而是横割在箭杆上,芈霓只是想把箭杆削断。

    “女公子、女公子仁也。”卒长不自觉抹了一把汗,刚才他真的很担心芈霓会将王后一剑捅死。

    “我不是贱人。不趁人之危。”芈霓没好气的扔掉箭杆,还怒瞪了卒长一眼。这时候大室里传来芈的‘霓儿、霓儿’的喊声。

    “姊姊,医尹不来,赵国贱人遣两千赵卒要杀姊姊,恐赵卒已至邑外。”芈霓没有丝毫的隐瞒,看见芈就相告。“赵国……王后前来报讯,被赵人射了一箭。”

    “啊?!”震惊让芈一时忘记了疼痛。她知道前一个赵国贱人说的是太后赵妃,是赵妃要杀自己,然后是赢南前来报讯。“王后、王后何在?”

    “我已嘱人医治,不知生死。”芈霓答完说起了赵妃,“那贱人甚恶甚恶。”

    “你不许……”忍痛的芈又要告诫芈霓不许称赵妃为贱人,然而和刚才一样,她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邑外突然‘轰’的一声炮响,整座小邑都在震颤。

    “轰、轰……!”炮声不是一记,而是数记,本来腹中渐渐安宁的胎儿再度剧烈躁动起来,芈忍不住痛,开始大声的呼喊。一侧的巫医连忙在她的胯下摸索。当摸到湿漉漉的羊水时,她也变得有些惊慌,“生了!要生了!!女公子要生了……”

    小邑内芈即将产子,小邑外一身黑衣的司马卯站在扬水的舟楫上,看着渐渐熄灭灯火的小邑有些迷茫。他与其余赵国士卒一样,尚未从长达三千等多里的航程中回过神来。刺杀楚王的宠妃芈,平原君对他说起这件事情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事情确是真的,命令来自楚国太后。他们将不作为赵卒进入楚境,而是手持着秦人的武器、身着秦人的甲胄,以秦人的身份完成这个任务。至于事后……,除了少数一些将率,大多数人都没有事后。事后也就是妻子、氏族会因此得益。

    小邑的形状司马卯在地图上看了无数遍。不过是一个周长五六里、高两丈四尺的小邑。驻守的楚军甲士仅仅四个卒,不过千人。攻占这样的城邑并不难,出其不意下,也许一夜之间就能攻占。然而炮声突然响起,此时他才知小邑布置了火炮。让他最不解的是:赵卒尚未靠近炮声就响了,难道说那些火炮布置在小邑之外?

    火炮是天下利器,楚军靠着火炮攻入了关中,拔下了咸阳,可谁也没有听说过火炮可以守城。炮声接连不断,意味着小邑内的火炮并非一门,而是十数门,这样的城池应该如何攻拔?

    “禀将军,”慌慌张张的声音,这里毕竟是楚国,楚都就在十里之外。“邑内有火炮十数门,我军不得进!”

    “火炮在何处?”司马卯强自镇静问道。“为何未及小邑便闻炮响?”

    “彼处、彼处…有大堑!”前来报告的是一名军校,一开始赵卒借着城邑的光芒还能确定小邑方位,走着走着脚下突然一空,人便掉到一条其宽无比的大堑里。他们本以为大堑内会有尖木,好在没有。大堑中只有浅水,浅水浸泡下堑内泥泞难行。诸人在堑内没走多远,堑壕对面便响起了楚军的口令,随后便是炮声。

    “将军,楚人有备,我军万不可强攻。”军校断断续续说完自己的经历后,立即给出了自己的劝告。“楚人乃我国之盟,我何以、我何以……”

    司马卯可以被说服,其他人就未必了。进攻齐国都好,偏偏要进攻楚国。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让参与行动的士卒极其不解。

    “尊王命即可!”司马卯目光一瞪,制止军校下面要说的话。

    “小人以为,邑北设防,或可攻城邑之南。”司马卯身边的谋士建议道。火炮不可忽视,但火炮贵重,小邑内又会有多少火炮?

    “传令!速攻小邑之南。”司马卯心中想法也是如此,没有攻不下的城邑,他相信邑内不可能四面都已设备、不可能四面都有火炮,总有薄弱的地方。

    轰隆隆的炮声响彻小邑,自然也传到歌舞正盛的北晨宫。这种声音非常微弱,然而炮声如雷,淖狡、昭黍、管由、鄂乐……,这些人即便没有上过战场也听过炮声,鄂乐第一个站起来,然后是淖狡。

    “何处鸣炮?!”淖狡张望着廷外,面容严肃。

    宴饮歌舞正值**,鄂乐淖狡的举动让人诧异,乐声当即就停了,乐声一歇炮声更加清晰,可数声后炮声也停了。

    “冬雷而已,君等何必惊慌。”勿畀我喝得半醉,他见诸人错愕,不由笑道。

    “所谓冬无雷,这岂是雷声,这明明是炮声!”鄂乐大急,训斥完勿畀我他想叫来人。比他更快一步,主席上的赵妃放下了酒爵,大喊道:“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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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离间

    一团漆黑的小邑,乐舞已歇的楚宫,千里外的汝水南岸皆在一片月色之下。中军幕府内,熊荆早已安寝,府中法算、谋士、司马则继续计算和争吵。明日,也能两军将面对面的决战,但更有可能是一场追击。为了最大限度的追击,幕府正设法节省每一石粟米、挖掘每一辆马车的潜力,

    秦军面临马匹缺失问题,联军同样面对这个问题。楚军马匹加上新购的五万匹,挽马总数已有二十一万,再加上两万匹左右的战马和军马,一共有二十三万匹马;南迁的赵人马匹很少,有马的只是魏国,但魏国马匹不足十万,能征用的大约在六万多匹。

    齐国马匹不少,今年又购入了四万匹,挽马总数不低于二十万。这其中的原因在于济西防线,如果冬日济水冰封,这就需要从陆路往济西输运的粮秣。万一济西积存的粮秣被焚烧或者被秦人夺取,三十多万齐军、十数万力卒只能依靠后方输运粮秣。四百多里近五百里的路程需要这么多挽马。毕竟,秦军最惯用的招数就是耗粮草。

    齐国本来就富庶,与东胡的贸易也由来已久,国内二十多万匹马并不意外。楚国的马匹从熊荆即位以来就一直在增加,最初不过十万,而后是十多万,现在是二十三万。

    襄城之南的三十四万大军,赵军不计,以楚军二十人一车的马车配置比,军中一共有辎重马车一万三千多辆,挽马五万两千匹,加上一万五千匹战马、大约三千匹军马,军中马匹数量不少于八万。一马十人,最粗略的估计,整个军队每日最少需要一千两百吨物资,即每日要到达一千两百辆四轮马车。

    一千两百辆四轮马车看上去不多,算上路程那就很多了。五天路程需要一万两千辆马车(挽马48000匹),十天路程需要两万四千辆马车(挽马96000匹)。

    路程如此,更重要的是路上的耗费。五天路程要损耗所运物资的百分之四十二,一万两千辆马车瞬间变成了两万零六百八十九辆(挽马82756匹);十天路程的损耗几乎不能承受,起点一吨物资上车,终点只有零点一六吨物资下车,百分之八十四的物资损失在了路上。算上巨大的损耗,马车数量变成惊人的十五万辆(挽马600000匹)。

    如果不减少军队的数量、尤其是减少军中马匹的数量,现有的二十七万匹挽马(67500辆马车)只能支撑大军八天路程的输运。八天如果严格按照楚军后勤输运条例,只能前进四百八十里(起点为宛城)。这个里程换算成实际位置,往北最多追到新郑,往西不能超过梁邑(今临汝镇西)。

    马是很娇贵的生物,南方不是产马养马之地,大司马府成立以来,马的待遇持续改善。以前吃刍藁每天十公斤,现在吃菽豆、苜蓿每天也是十公斤。干的活则是越来越少,四马只拉一吨,每天只走六十里。因此在秦军的计算中,楚军能一直追到黄河边(最远只需增加两百二十里),但在楚军的计算中,距离黄河最近是往北走,可仍有一百二十里路程。

    用后世的话来说,楚军这叫打呆战,和湘军、北洋军一个模样。只能依托后勤线作战,很少跳出后勤运输线机动作战。追击也是沿着后勤线追击,因此只能短促的追击,不能大踏步的前进。呆是呆,但非常稳当,最重要的是负伤士卒可以及时得到医治和照料,战损的人数和非战损人数越来越接近。

    下半夜已是平旦,幕府内仍旧吵吵闹闹,这时候大幕出入的巨大门帘一掀,呼啸的北风立刻灌入整个幕府,最先闯进来的卒长满脸焦急,他问道:“执帐司马何在?执帐司马何在?”

    卒长身后是一副担架,担架上抬着一个伤者。有伤应该去医帐,不应该来幕府,现在既然来了幕府,自然是有重要军情。

    “此何人?!”夜间幕府内有执帐司马,但大战在即,所有司马全然不眠,彭宗见状喝问了一声,庄无地等人也接着喝问。

    “大王之外舅。”送人进来的卒长忙道。担架上的人浑身湿漉、半边带血。此人想抬手却虚弱的抬不起,唯见嘴唇挪动,可惜声音太小,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乃大王外舅,芈戊。”卒长亮出一块玉佩,上面除了有芈氏的家徽,还刻着一个戊字。

    军中司马没睡,淖信也没有睡,作为知彼司派驻幕府之人他当然能辨认芈戊的身份。闻言他抢过玉佩,再看担架上的伤者,重重点头道:“正是芈戊,他从何而来?”

    “下臣士卒巡夜,于汝水之畔听闻呼救之声……”卒长言语彷徨不安。因为怕是秦人的诡计,呼救声不再响时,他才命人前去查看。

    “召医者!”芈戊是芈的叔叔、大王的外舅,人质交换他并没有换回楚国。庄无地感觉得他可能要不行了,立即大喊召医者。

    “芈、芈……”一片嘈杂声中,还剩最后一口气的芈戊终于抬起了手,然而手很快落下。庄无地急急探去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这……该如何是好?”送人入帐的卒长面色瞬间发黑。大王的外舅死了,只因自己救援不急,这罪可就大了。

    “救他时他可曾言何事?”司马都是聪明人,芈戊冒死闯过汝水肯定是有某种目的。

    “外舅、外舅……”满头大汗的卒长连连摇头,终于,他想起了什么,“信!有信。”

    确实有信。芈戊的泽衣内缝着一封帛书,虽然锦帛被河水浸湿,但上面的字依旧可辩。被庄无地紧急唤起的熊荆看着帛书上的文字,思索时打了一个短盹,然后又迅速惊醒。他很希望自己仍处于梦中,可帛书却是真的,上面的文字、血迹也是真的。

    ‘嚯’的一声,他几乎是跳了床,任由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召司马尚!”

    “大王,臣以为此事还当慎重……”庄无地急道。

    “召司马尚!!”熊荆厉喝。

    “大王,深夜相召不妥。若此事为真,天明后飞讯必然不通,那时再召司马尚不迟。”左中右三军,司马尚的幕帐远在十里外,深夜突然相召,司马尚没有异心也就罢了,他如何真有异心,此举肯定是打草惊蛇。

    “召司马尚!!!”熊荆已经不是厉喝,他粗着脖子嘶喊起来,这喊声穿透幕府,回荡在冬夜寒冷的夜空,正在忙碌的法算谋士,寝帐外困惑不解的司马全都大失惊色。

    “召司马尚。”庄无地无可奈何的下令,他再不召司马尚,大王肯定要杀入赵营问罪。

    “不必了。”穿好盔甲的熊荆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一刻也不想等待。

    “大王不可!大王万万不可!!”庄无地一听就跪在了地上。惊慌间他脑中闪过些什么,疾喊道:“此秦人之计、此秦人离间之计也!大王,此秦人离间之计啊!”

    熊荆双目已赤,庄无地‘离间’二字似乎稍稍让他恢复一些神智,然而他还是把那封带血的帛书扔在庄无地身上,“这也是离间之计?!母后素来不喜芈,更曾扬言要杀芈……”

    赵妃的那些言辞熊荆不是不知道,他只是装着不知道罢了。不如此,他何必花费心血将小邑建成棱堡?不如此,他何必言传身教芈氏那些男女老幼?

    “召司马尚!”拔剑出鞘,而后又艰难的入鞘,熊荆如此说道。

    “召司马尚、速召司马尚!”庄无地好不容易劝住了熊荆,然而这种冷静是暂时的。眼前的熊荆好似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说不定下一秒便要崩裂爆炸,庄无地立即让谒者急召司马尚。等司马尚来了,或许一切便能说清楚了。

    帐外马蹄声急急而去,帐内熊荆柱剑在手,杀气咄咄逼人,没有谁敢大声出气。就在这种死一样安静的等待中,庄无地的脸色越来越坏大王暂时冷静了,可司马尚呢?如果帛书上说的是真的,如果真是司马尚之子司马卯率领三千赵卒攻拔小邑,杀了芈和她腹中的胎儿,司马尚除死之外又还有什么下场?而一个除了死别无选择的人,他会干什么?

    中军幕府无声无息,左军幕府里一个尖刻的声音正在说话。

    “那年大王解李牧与大将军兵权时,可有半点思虑?而今杀芈之事已泄,大将军以为大王会如何?太后又会如何?救大将军否?”投秦久矣的建信君坐在司马尚帐内,用一切皆在掌握的语气说话。他是赵国相邦,出现在赵军驻防的战线上自然能会被人送至幕府。

    “离间之计耳,我弗信。”司马尚脸庞僵硬,手指禁不住的抖动。他知道事情败露的后果,可没想到事情现在就败露了,根本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弗信又如何?”他的异动完全落在建信君眼里,建信君微笑。“荆王甚爱芈,闻芈死,必率军问罪,大将军以为……”

    “禀大将军,荆王谒者急召大将军至中军幕府。”建信君话说到一半,便有人入帐禀告。建信君脸上笑容愈发灿烂,他打量来人几眼,讶问道:“此丑公子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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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奇计

    天色将明之时,汝水北岸的秦军陆陆续续拔营后撤。毕竟敌军就在汝水对岸,最先撤退的是辎重和装运粮秣的车马,它们迎着北风徐徐向北,行向三十多里外的汾陉塞。四十万战卒则沿汝水列阵,他们将在最适合的时候撤退,或者进攻。

    秦军的动向自然无法瞒过楚军斥骑,讯报以最快的速度传向中军幕府,传向三十四万士卒的指挥者熊荆。从明时穿好钜甲起,他就一直柱剑而立,没有任何松懈。斥骑的急报没有让他丝毫动容,他正在等待天亮。

    如果天亮后飞讯不通,那一切都是真的。如果天亮后郢都有正确的讯文发来,那这一切都是假的。熊荆压抑着情绪默默等待,帐中的将率司马也在默默等待,他们当中有些人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有些则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有从中军左翼的转向中才察觉到了一丝不安。

    中军左翼连接着全军的左翼,双方的分割在令武山下。中军左翼转向戒备布置在左翼的八万赵军,这是赵人要叛乱吗?好好的一夜过去赵人竟然成了敌人,这种事情谁敢相信?

    讯报接连不断,一会是秦军退到了何处,一会又是秦军退到了何处。身在北岸的楚军斥骑忠于自己的职责,竭尽全力报告敌军的动向,以为接下来的追击做准备,可他们的后方,中军大幕完全停住了运转,二十六万楚军正等着熊荆的最终命令。

    天快亮前总会先昏暗一阵,昏暗之后,新的一天由此开始。天色亮到能发出飞讯时,中军幕后的飞讯杆立即发讯,讯报顺着飞讯站速速南下,传入千里外的郢都,如果正常,不需一刻钟,大司马府就会回讯,讯文上会有正确的应答码,然而足足一刻钟过去,也未见大司马府有任何讯文传回。

    计时的沙漏全部漏完,熊荆没有说话,只抬头迈步出了幕府,后面的将率全部跟着。出帐后他们登上来时的戎车,驰向自己的师旅。天亮后耽误了一刻钟之多,列阵以待的士卒全都等不及了。

    秦王政二十年十二月癸未这天早上,焦急等待的人并非只有汝水南岸的楚军将率,汝水北岸襄城城令府中的秦军将率同样急迫。

    离间计是秦国的拿手好戏,张仪六百里离间楚齐之盟、长平之战离间廉颇与赵孝成王、河外之战后离间信陵君和魏安王,其余诸国也有离间计,可离间计用的最多、用的最好,非秦国莫属。

    四国之盟嘴上是盟国,心里各有各的打算。既然赵国太后要借赵国的力量杀了芈,那何不趁机离间荆赵两国?齐国以外,魏国的可战之卒尚未长成,多是半人高的孩子,现在楚国正靠十万赵军协助作战。十万赵军一去,荆人便断了一臂。

    芈是秦国以后的棋子,未回楚国暂居咸阳的芈戊名义上是照看祖陵,实际上相当于楚王的非正式使臣。秦国要是败了,这将是最后求和的渠道。这种图谋当然在赵人的掌握中,他们务要斩除楚秦这种联系,将秦国置于死地。

    任何政制都有其相应的缺点。楚国政制实际上行敖制和不行敖制,只有形式上而非本质上的不同,不然楚国的新政不会如此大体平稳的施行的缺点之一便是转变缓慢。楚国不可能今天与秦国交好,第二天又与秦国交恶,然后过一段时间再和秦国交好。国政不是君王一个人决断,是一个群体一起决断。

    很难一夜之间从亲秦转为恶秦,也很难迅速从恶秦转回亲秦,更不可能大王说几就是几。大王可以胡闹,国中东风照旧压倒西风。怀王时期屈原联齐之策失败全在于此,张仪欺骗怀王入楚得以不死也因于此。本来亲秦恶齐的楚国想要真的恶秦亲齐,最少要一代人、一代君王的时间进行转变。

    熊荆再厌恶赵国,当楚人感到河北之地冷得要死,南人确实不服北土时,复立赵国就会提上日程。熊荆能阻拦一时,阻拦不了一世;亡秦不同,亡秦不是大势,亡秦仅仅因为这一代楚人的仇恨,熊荆只要拦住了这一代人,以后就不可能亡秦。

    这便是赵人认为芈可杀的理由。芈不是王后,区区女公子杀了熊荆会痛恨一生,楚人却未必对赵国生恶。只要赵国牢牢把握住楚国政坛的风向,熊荆未必能对赵国如何。

    赵国为长远利益而算计,秦国则在卫缭劝说下放弃了长远利益。楚赵一旦生出间隙,失去赵人协助的楚国实力必然大减。如果运气足够好,建信君能说服赵将司马尚投秦,同时楚王的怒火足够旺盛,彼时楚军与赵军相伐,四十万秦军再趁乱一击,大败甚至全歼二十多万楚军,不能说天下从此定鼎,可也差不多了。

    那一日得知赵人欲杀芈而赵政欲告知芈戊时,卫缭便是这样进言的。秦国失去的仅仅是芈戊、芈这条日后求和的联系,没了以后可以想办法再建立联系,可如果赢了,秦国便将得到整个天下。

    计策由此定下,整个秦国知悉此事的不超过五个人,李信是其中之一。直到今天早上,下达辎重后勤先行撤退的军命后,李信才向军中将率宣布王命。

    荆人和赵人临阵相伐,这是诸将做梦都会笑出声的事情,这岂不是说等下自己可以涉水去对岸捡人头?诸将喜气洋洋的领取军命,而后渐渐急迫的等待。但也有人不喜反忧,都尉白林就是其中之一。

    与其他急速升爵,而后又急速降爵乃至有罪的都尉不同,白林的运气一直不错。正因为不错,他才敢质疑国尉府的计策。眼见对岸一直没有传来建信君的消息,他终于忍不住出列揖告:“下臣以为此计险矣。”

    听闻王命人人振奋,全期盼着此计可行,没想到突然蹦出一个泼冷水的。李信还未说话,都尉们便对白林怒目相向了。好在李信没有生怒,他是年轻人,白林也是年轻人。

    “言者何人?”李信坐正了身姿,故意喝道。

    “都尉白林。”白林大大方方的揖礼,心里想起了先君白起。

    “你为何言此计甚险?”白林年初还在王翦麾下,农忙假期间,王翦麾下的甲士趁机回调,他又归在了李信麾下。

    “下臣以为知彼司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严格的说,白林已经在誉敌了。“我知赵人之谋,知彼司何为何不知赵人之谋?我趁赵人之谋而谋荆人,荆人何不趁我之谋而谋我?若荆人借此而谋我,我军渡汝水趁乱而击必败,此非荆人所求者邪?”

    听闻白林之言,军帐中渐渐陷入沉默,那些本对白林怒目相向的都尉不自觉消散了怒意。倒是李信神色不动的点点头,“此我早知。我军一击而已,一击不中当全军而退。”李信答后反问道:“荆王与战多矣,然荆王有奇计否?”

    李信有些事告诉了诸将,有些他认为没必要的事则没说。他反问的问题让白很难回答。荆国数次与秦军交战,除了项燕指挥的几场会战,但凡荆王指挥的会战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无谋!即便有谋,也是建立在奇技淫巧上的谋,不是用兵之道的谋。

    大司马府对秦军将率皆有研究,国尉府对荆人将率自然也有研究,荆王是重中之重。荆王在国尉府谋士看来就是一个有勇无谋、尚力鄙智的莽夫,他根本不懂兵法,只懂奇淫,他的胜利、荆军的胜利是奇淫的胜利,非兵法、变法上的胜利。

    不过这样的人也很难应对。兵者诡道,诡诈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处于诡诈之中,不行诡道,那便无懈可击。秦军如果不能在力量上强过荆人,不能从正面击溃荆军,荆王永远不会失败。

    作为秦军资深都尉,国尉府有关荆王的论断白林不可能不知道。李信的问题其实是:一个只知奇淫的莽夫,有没有可能在几个月内忽然变得精通兵法?

    常理上,这是不可能的。就像勇敢几乎全部源于先天一样,一个人的才能也几乎全部来自天赋,后天更多的是浸淫和雕琢。荆王绝非将才,怎么可能几个月就精通兵法?但在直觉上,有着天赋将才的白林发自内心觉得眼下的离间计极其危险,稍有不慎便将全军尽覆。

    他不知李信还布置了什么后手,正当他想再度说服李信务要谨慎时,渐渐明亮的城令府阶下传来副将安契的声音:“禀大将军,司马大将军已投我大秦!”

    离间计一端是借芈之死激怒荆王,另一端则是说降赵将司马尚。任何一端成了,离间计就成了。听闻安契之言,诸人忍不住的惊呼。

    “确否?”李信站起身来,趋向明堂之外。除了安契,他看到一个身着钜甲之人。

    “此司马大将军长公子司马丑也。”安契指着钜甲之人介绍,李信还未回司马丑之礼,安契又附在他耳边低语:“荆王数召司马尚不得,果遣人怒言必杀司马尚。”

    “两军……”李信也不顾司马丑在侧,回礼后追问:“两军相伐否?”

    “荆王变阵,司马大将军亦速速设备。”安契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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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重演

    寒冬的日出并不壮观,红彤彤的太阳从东面升起不过是天边挂了一个车盖,北风仍然刺骨,大地一片雪白。就在这雪白的大地上,两支昨日还亲如手足的军队今日却矛锋相向的对峙在了一起。

    荆人盛气凌人,赵军司马尚之子司马卯趁郢都空虚,率赵卒弑杀芈女公子,绝大王子嗣,士卒闻之目眦尽裂、怒发冲冠。三头凤旗下,夷矛已举过头顶,人人准备冲矛。而在阵列之前,曾令秦军闻声丧胆的巫器全部摆开,随时准备怒轰赵人;

    赵人是荆人从自己手里救出来的,荆人有恩于前,心里总免不了生虚。军阵虽然列阵设防,但这只是在设备。阵前孤零零还有一辆戎车,赵军腹心狐婴立乘在戎车上,停在荆人阵外对荆王大声说话,应该是在为司马尚努力辩白。

    陆离镜中,战事一触即发,但李信更关心的是荆赵两军的阵势。原本两军是沿着汝水列阵,荆人在东而赵在西,现在双方在令武山下对峙,东西向的平行汝水的阵列变成南北向竖对汝水的阵列,密实相连的战线开了一个数里宽的口子。

    并且这个口子还在变大。为了防止对方迂回自己的侧翼,最北端两军已经冲到了汝水岸边,最南因为令武山山脉的阻隔令武山山势有一个往东突出的尖角,尖角上还插着一些昨日荆王祭祀荆将景缺的巫幡。两军东西对峙的阵势被这个尖角分割成两段,只有三里长的北段在汝水之南令武山以北,剩下更长的一段则全在令武山以南。

    襄城城墙高不过三丈六尺,因为山势和那些五颜六色巫幡的阻挡,站在城墙上看不到令武山南面的士卒,只能看到两军针锋相对相距半里的连绵军旗。这些旗帜正急速向南延伸,原本布阵于汝水南岸的两军士卒正迅速抽调到那里,准备迂回对方侧翼的同时也防止对方迂回己方的侧翼。

    荆赵相伐,原本连李信也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正在所有人眼前成真。白林也站在城门阙楼上,他现在已无声无息了。

    言语可以是假的,质子也可以抛弃,但眼前两军对峙却是真的,撤离原本沿汝水布阵的阵列也是真的。临阵对敌,军阵不可任意布置,一旦成型就很难更改。现在荆赵两军放开汝水沿岸而东西对峙,便是先君白起复生也没办法伏击秦军。

    白林没有了声响,李信还特意的看了他一眼。年轻人总有些好胜,白林能读懂李信目光里的意思,对视一眼他就低下头避开了。

    获得胜利的李信重咳一声,待阙楼上看向汝水对岸的都尉们回身揖礼时,才命令道:“各将速速回营,依计行事,切勿……”

    “轰!”巫器突然间鸣响。在巫器鸣响之前,戎车上极力辩白的狐婴身中一箭,双手紧抓中箭之处,死不瞑目的倒了下去。听闻这声鸣响,李信的心忍不住抖了一下,他大喝道:“各将务要依计行事,我大秦必胜……”

    他的话没有说完对岸巫器便连响,鼓声同时大作,荆人士卒不等巫器再响悍然向赵人冲矛,狠狠冲撞在一起。即便连军阵也是假的,那血是真的。靠近汝水这一段,双方夷矛对着夷矛,第一波冲击便有无数士卒伤亡倒地,鲜血溅在了雪地上,一片殷红。

    故意延迟下楼的白林看到这片殷红脑子轰得一响!荆人视士卒如珍宝,用无数荆军士卒的性命行反间之计根本不可能,荆王不会答应,荆人将率也不会答应。他匆匆的下楼、匆匆跳上戎车、匆匆赶到军帐、匆匆的传令……

    平时秦卒抢人头便不甘人后,现在冲到对岸去捡人头,那就更不甘人后。军令甚至没有完全下达,百将屯长就已经命令秦军大步冲向汝水,这时候汝水上的舟师刚刚架桥,没有舟师的地方转关桥也才徐徐展开。

    将率心里火急火燎,士卒未得命令之前眼见荆人和赵人厮杀,当场镇得六神无主。任谁也想不到荆人和赵人会互相攻伐,这边精神还在剧震,前进的命令又传来。屯长、百将没有作任何解释,士卒也没有任何疑惑。这种捡便宜的事情百年难遇,谁不上前谁傻瓜。

    等舟师架桥那是等不及了,熟悉汝水深浅的秦军百将一声令下,秦卒直接从水浅处趟了过去,出现在荆人身侧。他们甚至来不及甩干身上的河水,便狂喊着猛冲向荆人的腹背。前面是赵人,后面是秦人,最靠近汝水一侧的荆人当即阵溃。

    随着越来越多秦卒的抢渡汝水,整个令武山以北的荆人军阵全部混乱,面对着秦赵两军的夹击,他们不得不缩成一个并不规整的半圆阵,背靠着令武山北麓负隅顽抗。那面一直飘扬着的三头凤旗并没有舍荆人而去,它与旌旗一起飘扬在了令武山下,困兽犹斗。

    战场犹如赌场,失败的时候一个卒子都不想押上,胜利的时候则相反,恨不得输运力卒也往战场上赶。眼见荆王被困在了令武山下,李信手指着那面凤旗,情不自禁‘啊呀’一声,左右以为他要下达什么重要军命,没想到他结舌了一阵什么也没说。

    “传令冯劫,速攻荆王!”花了几乎半刻钟时间冷静整理思绪,李信这才下达军令。阙楼上令旗摇晃,身在襄城西侧的右军开始全军横渡汝水,与此同时,赵完率领的庞大左军也横渡汝水。

    两军急渡汝水,惊天动地的鼓声喊杀声中,李信亲率的十七万中军也强渡汝水,东侧的中军趁着空档,迅速攻向首山北侧的荆人大营,西侧的中军则抢占首山与令武山之间的缺口,以重演七十三年围歼景缺的那一幕。

    襄城对面、汝水以南的地形非常奇特,首先是鱼齿山北面狭长的山脉与汝水在襄城南岸切出了一个近似等边的大三角形。这个三角形的中心就是方形的令武山。令武山北麓距离汝水不过三里许,而其南麓形成的褶皱没有连接鱼齿山北侧山脉,而是转了一个直角,平行着北沿山脉往东南延伸了十数里。

    汝水南岸不仅有令武山,还有首山。首山不是令武山那样只一座方山,而是一道山,山脉宽约两里,长十四里。首山最西端距离令武山大约八里,狭长的首山与令武山南端往东南延伸的褶皱平行,只是它位置更靠东南一些。首山西首正对着令武山东南褶皱的末尾。

    文字的叙述如果难以想象,那可以看作是一个沾满泥泞的宽口履对准一个等腰三角形的中下部正中,狠狠踩上了一脚。履首的泥泞形成了令武山,履左侧的泥泞形成了与令武山似断非断的延伸褶皱,履右的泥泞形成了首山。

    这个三角形内巨大的履印没有履尾,它的东南方完全开口,并且右侧的首山要更往东南一些,几乎达到了履尾,左侧那些褶皱延伸到宽口履的中部,就没有再往下延伸了。履尾是个开口,履右的首山也未与履首令武山相连,面对着襄城也形成了一个长约八里的开口。

    当年包围景缺的令武山之役中,一支秦军从东南方向的履尾开口往西北进攻,将景缺逼回履首的令武山下。为了防止景缺从令武山与首山之间八里宽的缺口逃至汝水对岸,据襄城而守,秦军把景缺迫往令武山下的同时,另一支秦军翻越首山,从首山与汝水之间七八里宽的平原驰向西北,堵住首山与令武山之间的缺口。到最后,景缺麾下的两万士卒被牢牢困死在令武山下,一战而没。

    昔日的围歼是这样达成的,那因为昔日秦军是从方城攻来。此战因为秦军的位置在襄城,因此围歼的顺序相反,右将军冯劫率领四万秦军直击令武山北麓的荆王,他的任务除了斩杀荆王,还要与赵军一起占领令武山,占领令武山与鱼齿山北沿山脉之间的平地,以及占领鱼齿山北沿山脉。

    中军的任务其一是堵住令武山与首山之间八里长的开口,其二是翻越首山,击溃荆人后把他们像当年赶景缺那样,往令武山下赶。左侧褶皱和首山的开口距离也是八里,两个八里宽的开口堵上,令武山与鱼齿山北沿山脉的平地(大约也是八里)也堵上,荆人,包括之前与荆人对峙的赵人便被合围了。

    赵完率领的左军,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拖住斗于雉,让位于首山之南的斗于雉无法援救处于包围中的己方中军。为此左军的数量几乎与中军相当,达到惊人的十六万。减去八万赵军,荆人不过二十六万,再减去驻守鱼齿山的三万鲁军,荆人参与此战的士卒不过二十三万。斗于雉只有八万人,用倍于敌军的数量达成牵制目的,并不难做到。

    进!前进!前进!!

    趁着荆人与赵人内斗,四十万秦军只留下一支人数单薄的后军,便匆匆杀向了汝水南岸。太阳渐渐高升,光芒照耀着雪白的大地,同样照耀着厮杀不休、纠缠不止的楚赵秦三军。没有谁能够胜利,每个人都要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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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中计

    天色将明的时候,邑外响了一夜的炮声终于停了,因产痛昏厥过去的芈徐徐醒来。她一睁眼就觉得光线极为刺眼,芈霓高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姊姊醒了?姊姊醒了……,是公子!姊姊产下一位公子!”

    公子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再是君侯子孙的专属,芈霓说的公子实际上是王子。芈挣扎着想起床,然后却虚脱的伏倒。烛火下,巫医笑呵呵的把孩子抱了过来,她笑着道:“是王子,我楚国,我大王有后了。”

    熊荆是楚国的巫师长,即便他不是楚国的巫师长,巫觋们也日夜为他祈福。敖制以后,巫觋的地位突然被拔高,成为正朝朝臣之一,虽然他们每次朝决都一贯沉默;

    除此以外,地方上的巫觋也备受重视,王廷连同县邑,专门拨款修建宏伟高大的神祠,使其成为县邑、乡里活动的中心。这种政策的推行,使得郢都最宏伟的建筑是太庙和太社,郢都之外的县邑乡里,最宏伟的建筑是大大小小的神祠。

    社会等级的提高之外,巫觋也有了专门的巫觋学校。学校不但定向培养年轻巫觋,还整理研究成文的和不成文的文献、神话、习惯、教典和教令,同时也研究埃及、波斯、希腊之神学与哲学,另外又教授布道、辩论之术。

    历经几次失败之后,熊荆对灵教是否转型成为一神教实质上已经放弃。这几年他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建立起一个适宜的巫觋培养机制:巫觋学校;二是借鉴后世,建立以神祠为中心的传教、布道中心,让巫觋全方位覆盖每闾每户,形成一个严密牢固的组织,保卫楚地不被异教渗入,也保卫楚人的神灵不被异教篡改。

    楚人爱戴大王,楚国的巫觋更爱戴大王。大王有后,这是多么欣喜的一件事情,奈何邑外漆黑一团、炮声不断,巫觋不能在太庙将这个消息祭告给先祖先君。

    年老的巫医笑眯眯的,包袱里的孩子哭了小半晚上已然安睡。芈张望着,看到孩子的瞬间突然笑了,她道:“像大王。”

    “何处像大王?”芈霓不是没有看过孩子,她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哪里像大王。

    “眉眼皆像大王。”芈想抱孩子脱力抱不起,想喂奶见孩子睡着也没办法喂,只能任由巫医捧着。“大王若知……”

    说到这时她才想起昨夜之事,先是赢南冒死奔来报讯,说赵妃要杀自己,然后邑外就炮声连连了。“邑外如何了?”她问道。

    “邑外?”天还未亮,谁也不清楚邑外如何,但显然赵卒没有攻入小邑。

    “赵卒夜里不进小邑,白日怕也攻不进,姊姊勿忧。”赢南的声音。箭上有倒钩,她先是手术取出了箭矢,而后又输了四百毫升血人之血,安睡一夜后人已无碍。

    赢南走进大室,包括床榻上的芈,所有人全看着她。而她的目光则紧紧盯着巫医手里的襁褓,芈霓见状,身子不由后退两步,将她的目光挡住。

    “我、我……”赢南察觉到了诸人的戒备,可她实在是太过羡慕,她挪动着嘴唇,克制不住的道:“我能、能看看么?”

    大室全是沉默,良久之后芈才点头道:“可。”

    芈霓看着芈想说话,她连忙摇头。这时候赢南已经走到巫医身前,看见了襁褓中的婴儿。

    “甚像大王。”赢南忍不住道,巫医抱着孩子转过去后,她莫名掉下了眼泪。想到男人有了第一个子嗣是件大喜事,不应该哭,她又急忙抹泪道:“妾在此恭贺姊姊、恭贺大王。”

    赢南哭的凄惨,芈想劝却不知如何劝起,大室里再度沉默。在大室之外,天色渐渐明亮,一夜的攻拔赵卒死伤惨重,大堑里全是他们扭曲破碎的尸体。直到此时指挥进攻的司马卯才发现自己进攻的是一个天下从未有过、完全用火炮防守的城邑。

    光以人命很难填满那两道宽大的堑壕,传统的临车、冲车、云车、也全然使不上劲这些攻城车辆必须靠近邑墙才能攻城。邑外因为有两道大堑,不填平这两道大堑,车辆根本不可能靠近邑墙;而如果要填平大堑,又将遭受大堑内侧火炮的猛烈轰击。只要堑内还有火炮,填堑基本上不可能。

    司马卯麾下率领的赵卒全是精卒,现在这些精卒几乎损耗殆尽。此时他才明白自己永远攻不下这座城邑,天黑如此,天亮更是如此。

    “将军……”身旁的军校指着扬水北岸,一名楚军骑士策马而来。对准舟楫上的司马卯等人,他对着天空漫不经心的射了一箭,箭矢再落下时,已钉在舟楫前端的舟板上。

    “请将军过目。”一名近卫拔下箭矢,解下箭杆上绑着的楚纸,递了上来。

    楚骑送信,可能是楚人的信,也可能是太后赵人的信,打开信函的司马卯从看第一眼开始便脸色大变,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与他一样,舟仓之外另一名赵军军校看到扬水上游、下游军旗招展、越来越近的楚军战舟,同样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司马卯说过己方最少有三天时间,现在才过去一夜,楚军就来了。

    “我军中计也!”一名军校悲喊一声,腰间长剑一拔一刺,人跌落到了水里。士卒的身份很难辨认,可尉校的身份不难辨认,一旦楚人发现是赵人在攻拔城邑,于赵国将大不利。

    “止!止!!”自杀投水的军校不止一人,司马卯连忙喊止,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除了此前受伤之人,活着的三名军校全都伏剑。

    “悍王子足下,请司马将军一见。”一艘冒突小舟缓缓靠近,上面的楚军军吏大叫道,丝毫不惧舟板上、扬水南岸的赵军弓弩手。

    “诺。”司马卯毫不犹豫的答应一声,身旁谋士还未相劝,他便一个健步已跃上丈余外的冒突小舟。小舟猛然一沉,而后荡起,然而他站的稳稳当当。

    北人素来不尚水,同时很不适应舟楫上的荡漾。楚吏没想到司马卯一点也不推脱,一个健步就上来了,而且还不晕船。吃惊归吃惊,舟吏趁着他的一跃之势驾驶着冒突连退,片刻之后便他送到了熊悍所在的王舟。

    “司马将军。”熊悍一身韦弁服站在战舟之上,他先是上下打量一身秦军甲衣的司马卯,有些惊讶他的年轻,惊讶之后才对着司马卯说了一句。

    熊悍打量司马卯,司马卯也无礼的打量熊悍。这位尚未加冠只是束发的楚王之弟比他更年轻,一身合体的钜甲衬托出男子的英武,可惜这种英武有点像春日里初生的柳枝,再怎么掩饰也没办法掩饰与生俱来的稚嫩。熊悍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着髹漆皮甲的楚军老将,老将眯着眼睛打量他,目光如有实质。

    “司马将军觉得此邑如何?难攻否?”司马卯接到的讯报里,楚国的将军全都北上了,唯有淖狡、昭黍、蓝奢三敖留在郢都,这位老将难道会是大司马府府尹淖狡?

    “此军校祭酒鲁阳君也。”熊悍名不如其名,不但不悍反而善解人意。他见司马卯看向鲁阳君,很自然的就向司马卯介绍鲁阳君。鲁阳君没有他那么客气,只是哼了一声,算是招呼。

    “司马将军以为此邑……”熊悍继续之前的问题。

    “下臣以为未有三万卒、非有一月时日,不能拔下此邑。”司马卯主动说起小邑的攻拔。这是赵军用血换来的估计,司马卯说起时,心头好似在滴血。

    “果真如此?”熊悍的笑容很刺伤司马卯的眼睛,可作为败军之将,他不得不低头。

    “司马将军降否?”鲁阳君没有废话,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厌恶赵人这种行为。

    “此信中之所言……”司马卯拿出刚才收到的那份信。“确否?我军士卒将如何?”

    “入我楚境、攻我楚邑、杀我楚人,彼等如何需待大王发落。”鲁阳君喝道。

    “一夜攻伐军中多死伤,司马将军若真心怜惜士卒,此时不降更待何时?”熊悍也道。“小子特命郢都医者相侯,将军每延误一刻便有甚多赵卒死去。”

    提起伤亡的赵卒,司马卯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他突然跪倒在战舟甲板上,道:“为何如此?大王为何要如此?!昨夜攻伐至今,我军伤亡两千。这两千人、这两千人……”

    ‘呛’的一声,司马卯拔出腰上铁剑,稍稍一顿便闭目朝胸口刺去,熊悍离他最近,连忙阻拦。鲁阳君却感觉不妙,想拉住熊悍但没有拉住。果不出所料,熊悍一冲进司马卯身侧,对准胸口的剑尖便倒转了过来,脚再下一踢,熊悍一个踉跄仿佛投到他怀里。

    “无礼!大胆!!”甲板上楚卒急喝,或欲拔剑上前,或欲弯弓怒射。可惜那把刚才要自刎的铁剑已经架在了熊悍脖子上,一时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司马卯,你欲如何?!”鲁阳君拦住众人后急喝。“你父之言你也不听?!”

    精心策划的行动失败,突然出现一份父亲的书信告之自己所有原委。不甘、苦涩、懊悔、痛恨……,司马卯心中五味杂陈,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绑架熊悍,他只道,“非我父亲口之言,我皆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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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有诈

    当第一缕阳光照到脸上,虽然感受不到什么暖意,熊荆还是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内心喘息的同时脊背上升起无数疙瘩。若在平时,这样的异样一定会被左右将率察觉,然而在战场上,绝大部分人都注意着军阵正前方。

    背靠着令武山北麓,郢师列出了一个半圆形防御军阵,士卒持矛相距。阵外西面是赵军,东面则是秦军。赵军还好,秦军久攻破阵不得,后方的蹶张弩部队急急调了上来。秦将每一声齐射令下,箭矢便如雨点一样坠落。

    矛卒皆有一面小盾,秦军一发箭,师旅内的军官就会大喊“盾!盾!举盾!!”士卒闻命立即举盾。绝大多数箭矢都射在了小盾上,但也有少部分箭矢射入盾牌间的缝隙,有人当即倒地、有人中箭惨叫,有人仅仅是一记闷哼。

    熊荆打寒颤的时候,前一波箭雨刚刚过去。各卒后方的医人循声挤入军阵,将受伤的士卒拖出去,拖到阵外上到担架后,抬担架的力卒立即对着山脚下的临时医帐疾奔。他们必须疾奔,不疾奔下一波箭雨又将射来。

    伤者越来越多,已经知悉内情的郢师之将邓遂免不了转头看向熊荆,他恰好看见熊荆打了个寒颤。感觉到了什么的熊荆目光立即转了过来,带着些许不悦。邓遂连忙低头闪避,快到嘴里的话不得不吞了下去。

    太后嫉恨芈女公子,这并不意外。赵人协助太后杀芈女公子,这就很违常情了。秦人以此离间楚赵两国,这也不意外,秦人就是这种德性,认为人人都性恶贪利,没有人不能收买。但趁着秦人施离间计而反间秦人,以诱使李信将主力投入会战,甚至围歼李信四十万人,这便很出诸人意料了。

    令武山这个地形确实很适合围歼,可李信真的会上当?邓遂不得而知。他最担心的是李信不上当,李信不上当,刚才郢师杀的那些赵军士卒就白白牺牲了。

    “秦人旌旗渡汝水否?”邓遂没有说话,但邓遂的意思熊荆明白,他稍作停顿就询问山腰上的令兵。这种询问实际上毫无意义,己方现在引而不发,那是因为秦军渡过汝水后还要越过首山,进入首山南面的口袋,没有进入口袋,再大的伤亡也只能忍着。

    这句话说的很简单,实际中却有无数的困难。秦军要越过首山,渡过汝水先要走七八里,期间还要攻拔己方大营,任何一处出现问题,都将前功尽弃。几十万人的会战,不可能做到事无巨细没有差迟。

    “禀大王,秦人旌旗已在汝水之南。”令武山高不及百米,站在山腰便可全览山下的平原和汝水,秦军状况一目了然。

    “善!”熊荆大声喝道,他这是在给苦撑的郢师士卒鼓劲。“秦人如狡兔,不与我战。今秦人已中我军之计,尽渡汝水……”

    “盾!盾!!”打断大王说话很无礼,但秦人箭矢再度射来,军官们不得不下令士卒举盾。

    “汝等稍待,即可斩杀秦卒!”全军的盾牌高高举起,形成一面半圆形的盾墙。趁箭矢落下前的瞬间,熊荆大声疾喊。他话音未落,阵中盾牌‘砰砰’连响,箭矢狠狠射在士卒高举的盾牌上,箭镞札穿皮盾,透出盾面。

    “这便是、便是巫器……”半圆形的军阵之外,被巫器引来的右将军冯劫看着赵军缴获的火炮,眼中全是兴奋之色。这是郢师的火炮,此前与赵军对峙时还猛轰过赵军,秦军涉水渡汝水出现在郢师身后,郢师阵溃来不及拖走火炮,因此被赵军缴获。

    “禀将军,正是荆人火炮,我军幸得六门。”为首的赵军军校看着冯劫讨好的笑,本来握紧剑柄的手也放松了下来。不是他一个人如此,他身边之赵卒全是如此。

    “大善!”缴获楚军火炮是不得了的事情,冯劫连连点头,不在意赵人的动作。倒是他身侧的裨将冯如很诧异的看了说话的赵军军校一眼,问道:“军校乃大梁人,敢问将军氏名?”

    楚军的旅长、赵魏的军校、秦军的曲校、齐军的乡良人,这是同一等级的将率。赵军军校感觉到了冯如的诧异,强笑道:“人皆呼我魏赫,小人确是大梁人。”

    “既是魏人,为何……”这下连冯劫也诧异了,他想说既然是魏人,怎么成了赵军军校?南迁赵军十万,将多而卒少,军尉军校有实职的不过几十人,更多人是有名无职。

    “我、我……我乃赵国相邦亲戚。”魏赫有些急了,他勉强撒下一个的谎,说完又嘿嘿笑起。

    “哦。原来魏将军乃平阳君之亲戚……”冯劫心中捏着把汗,连忙揖礼,裨将冯如低头跟着他揖礼。见为魏赫点头,手悄悄握在了剑柄上,余光更扫向左右身后。

    “魏将军缴获荆人巫器,大王必然有重赏,封君亦不为过。本将尚有军务……”

    冯劫背心里全是汗,已觉不秒的他只想稳住这个魏赫,全身而退。没想到刚才还满面笑容的魏赫闻言突然拔剑,举剑暴喝道:“杀!”

    令武山以南的战线被山脊和巫幡挡住,两军士卒力夫摇一摇军旗、大喊大叫就能瞒过秦人。令武山以北不同,谁扮作赵军被郢师杀死,这是一个大问题。最后担负此次任务的是数年前被俘虏的魏卒。当年虏魏卒近十万,还了魏国三万余,赐诸氏五万,王廷留了万余人,加上几千名罪人,再加上一些赵卒,勉强凑足三万人。

    魏赫在降卒中有威名,做了魏卒的军校。这个职位不高,上面还有军尉。谁也没想到冯劫会因为几门火炮亲来,更没想到他会被裨将冯如看出破绽魏赫不知道赵国相邦是谁,被冯劫套了话。魏赫自己不知被人套了话,可混码头的人善于察言观色,一见冯劫想走,也就心知肚明了。当场杀了秦将还好,不杀秦将让他跑出去大喊有诈,后果不堪设想。

    魏赫一喊杀,他身边的魏卒、赵卒毫不迟疑的冲矛上前。冯劫和冯如心中已有戒备,但他们还来不及告知身侧的短兵,见到赵人突然喊杀、夷矛刺来,短兵们仓促相拒。

    先下手为强,冯劫的短兵还未完全反应过来,锋利的夷矛便急刺而至。最前排的短兵被夷矛一个个串起,瞪着杀死自己的赵人死不瞑目。冯劫被冯如护在了身后,嘴里大喊有诈,靠着短兵的掩护连连后退。魏赫看得心焦,指挥身边的士卒大喊:“攻!攻!”

    郢师军阵之外的令武山北面,扮作赵军的魏卒突然暴起杀人,顿时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赵军将率心里知道这是谋诈,赵军士卒即便不知道大将军为何降秦,可他们心里莫不是仇秦亲楚。一见魏赫麾下的‘赵卒’开始刺杀秦人,这些人不待将率下达命令,他们也调转矛头开始刺杀秦人,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宛如池塘里投石后荡起的波澜,以魏赫为中心,凡是有赵卒的地方立即跳反,不顾军令将矛头对准身侧的秦军猛刺。

    “这是为何?这是……”与司马尚同在一起的建信君见此目瞪口呆,他本以为自己成功离间了赵楚两军,没想到局势在一个眨眼间反转。

    “唉……”司马尚长叹一声,他看了建信君一眼,并不答话,而是道:“拿下!”

    “你、你……”建信君终于慌了,“有诈!有诈!!”他连连呼喊,说话间又跳下了戎车。周围都是赵卒,他实在无处可逃,被赵卒按住的他想起了司马丑,又挣扎喊道:“司马尚,司马丑还在秦营!司马丑还在秦营!你不敢杀我,你不敢杀……,啊…”

    建信君狗一样的狂吠,赵卒把他打昏了,司马寅上前揖礼道:“父亲,大兄……”

    “你大兄已死!”司马咬着牙,腮帮子鼓鼓。说话的他极目远望,此时秦军的旌旗已渡过汝水,刚刚靠近楚军首山北面的大营。按照计划,大营是不会让秦军夺去的,秦军只能留下少部分兵力牵制大营,大部将翻越首山,合围首山南侧的楚军。

    “不及也!”秦军还未翻越首山山脊,自己这边就出了乱子。

    “请大将军立断,不可迟疑。”‘中箭’后从戎车上摔下,狐婴半片衣裳皆是尘土。拿下建信君没什么,关键是现在赵卒和秦卒已经相杀,很快李信便会得知。狐婴担心他顾及司马丑。

    “举旗!鸣炮!”司马尚并不犹豫。即便犹豫,也是因为战局,而非因为儿子司马丑。

    “大将军有命,举旗!鸣炮!!”军吏大声重复命令,以免错谬。

    “大将军有命:举旗!鸣炮!!”令武山最高峰,一面硕大的红旗在挥动,紧接着是一阵一阵的炮声。令武山北面的郢师,埋伏在首山西端东端的二十八个楚师,鱼齿山北沿山脉上的四个鲁师,这些师旅很快看见了令武山山顶的旗帜,听到了山顶带着白烟的阵阵炮声。

    苦等良久的将率钜刃猛然拔出,指着北方大吼道:“各卒听令!大王令,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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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十二章 慌乱

    “各卒听令!奉王令,进!前进!!”

    “各卒听令!奉王令,进……”

    “各卒听令……”

    前进的命令此起彼伏,一卒又一卒的矛阵跟着所属师旅的军旗开拔,或是冲下山脊,或是绕过山脚,一点点出现在秦人眼前。

    郢师最先听到令武山山顶的炮响,在熊荆的错愕中最先按命令行事。原先隐匿不发的火炮现在被拖到矛阵后方,放列装填完毕后,卒长一声令下,军阵突然间往左右断开。

    以正常的训练水准,交战中完整的军阵突然断开,几乎没有可能恢复到原先的阵列,这意味着整个军阵的溃散。荆人军阵突然断开,秦卒一阵惊讶,他们无法想象荆人为何要这样做。

    “巫……”一个站在最前列秦卒的大喊帮大家做出了解释,他‘器’字还未喊完,炮卒已经拉动了火绳。燧石高速撞在铁片上,产生出一丛细碎的火星。‘轰!’硝烟裹不住炽热的火焰,火焰喷出炮口的同时,炮弹也急速从炮口飞出。

    两军隔着仅一矛之地,如此近的距离炮弹根本不需要落地跳跃,直接击入了秦军阵列,击碎前进路上一切阻碍,然后带着呼啸和血肉从阵后飞出,落在地上再弹起,再飞行、再落下……

    炮击让最坚定的士卒呆滞畏惧、让整个军阵震颤惊慌。炮声如雷,轰碎了此前气势汹汹的秦卒。火炮轰响中,秦军士卒正对火炮心惊胆战,谁也没有看到火炮背后楚军矛阵已变换成三个冲击方阵。炮声迅速消失,在炮声消失的硝烟里,第一排矛卒高举着夷矛,疾冲而来。

    与骑兵先用弓矢射乱,再以重骑冲垮的战术一样;步卒也渐渐演变出了先用火炮轰烂,再以矛阵冲垮的战术。这种战术比之前的战术高效的多,也犀利的多。军事上似乎也有一个磁铁异极相吸的定律:但凡敌军穿插至自己身后,不需要任何迂回,不做任何攻击,仅仅是无害通过,被穿插的军队就会遵守异极相吸定律,立即跟随穿插的敌军紧急后退,不落后半步。

    郢师矛卒轻而易举击穿秦军阵线,随后根本不顾两侧的秦人,直接往前疾奔,以抢占汝水上的浮桥。两侧的秦军好像被楚军用无形的绳子拽着脖子,原本完整的阵线立即溃散,将率往后急退,士卒不顾阵列疾奔,妄图抢在楚军前头。

    秦军干什么熊荆不管,他只要求他们不要挡了自己前进的道路。可惜蜂拥后撤的秦军偏偏挡住了郢师的去路,近卫骑兵想将他们驱离,奈何近卫骑兵还是太少,楚军骑兵全在首山的东端。按照计划,不是西侧的赵军最先发动攻击,而是首山东端的楚军骑兵最先发起攻击。

    秦军翻越首山妄图合围楚军汝水南岸的地形,秦军的位置,楚军的阵势都决定了秦军必然采取这种方式围歼楚军。而楚军反围歼秦军,也只有从首山最东端发起。此时楚军发生了意外,令武山方向要想先封锁汝水显然是力不从心。

    挡路的秦军如果列阵,郢师可以一击而穿,现在秦军和楚军争抢道路,这种方式比前者更耽误楚军时间。前进中的矛卒不得不仓促列阵,驱逐左右两侧向自己靠近的秦军。

    然而令武山一动,正在令武山与首山开口间列阵封堵的秦军中军立即应变,他们也急急退向身后的汝水,以防郢师渡水。急进的郢师最开始还能大奔,之后只能步行,再最后不得不重新列阵,炮卒再度放列猛轰前进路上淤塞的敌人。

    秦军原本是令武山、首山一线往南推进的战线,其西端急速往后弯曲,以封堵急进的郢师和赵军;当速度最快的骑兵从首山东端奔出时,首山东侧的秦军也急速向后弯曲。

    一时间,秦军左中右三军发生断裂,赵完的左军单独成了一军,这一军也急速后退,不过本来要牵制的楚军右军立即上前交战,反牵制起了左军;右军、中军与此前的郢师一样,背对着汝水弯曲成了一个半圆阵,妄图以这种方式保住自己的退路不被切断。可惜猝不及防间,这个半圆阵处处都是漏洞,它可以挡住同为步卒的郢师,但是挡不住妫景和项超率领的楚骑。

    李信立在戎车上,首山就在他眼前。与中原其他山脉不同,首山的山石是红色的。他刚才渡过汝水时,还说着要选一块首山之石献给大王,没想到他距离首山不过几百步,而今竟成了最近的距离。

    楚军有一万五千骑,李信麾下也有一支两千人左右的骑兵,也许是斥骑。楚骑一绕过首山东端便快速插向秦中军身后,一部分由项超率领,直趋旌旗之下,秦骑立即上前阻击;另一部分则由妫景率领,直接横过中军身后。他们的目标不是秦卒士卒,而是秦军阵列后方的都尉、曲校、二五百主、五百主、百将、屯长,以及保护这些人的短兵。

    三十四万人要想围歼四十万人,小鱼要吃掉大鱼,最好的办法就是肢解组织。军官是组织的节点,命令靠军官下达,军情靠军官传递,打掉这些节点,秦军就会陷入无序的瘫痪。即使他们能够逃至汝水北岸,也逃不了多远,他们很容易在逃散中迷失方向。

    不断鸣响的钲声中,这些人很好寻找,因为他们全立乘在退后的戎车上。妫景一马当先的冲在最前,但射杀最外侧一辆戎车上的五百主后,人就在雪地上兜圈子,观察敌我两军的局势。根据观察到的局势,身后尚未未投入战斗的骑队被他指派到合适的位置。

    步兵太慢,骑兵突然冲至自己身后,砍杀阵后的军官,这顿时让中军左翼残缺不全,东侧军阵几乎尽崩。李信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可能要死在这里。这个念头的产生让他好不容易镇定的思绪再次慌乱。不知他已陷入慌乱的将率谋士正在他耳边大喊大叫:

    “请大将军下令!再迟则不及!再迟则不及也……”

    “荆人设伏,我军当速退,我军当速退……”

    “后军!我军之后军……,大将军请速命后军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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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薄

    自己的忧惧突然间变成噩梦般的现实,这便是都尉白林眼下的处境。无谋的荆王竟然变得有谋,这是难以相信的事情。可惜,身在中军东侧的白林无暇去想为何荆王会变得有谋,楚军骑兵正在阵后攒射砍杀戎车上的军官和令兵,作为都尉,他也是骑兵攻击的目标之一。

    有千名短兵相护,楚军骑士的弓矢还是怒射而来,一篷篷落在戎车侧面的橹盾上。箭矢不能损伤白林分毫,但他也没办法传出军令。近万人的尉因为楚骑攻击,已在原地进退不得,两面持矛。

    士卒暂时不是楚骑的攻击目标,但曲侯、二五百主、五百主、百将、屯长……,楚军骑士正猛烈攻击这些人。哪怕是二五百主,短兵也只有百人。百人短兵被楚骑一冲即散,戎车上的二五百主哪怕跳下车躲到车下,也被楚骑斩杀。

    与李信相似,白林瞬间也有一种天下末日的感觉,白术、黄垄等人在他耳边大喊,要他尽快撤退,再不退就来不及云云。幕府撤军的钲声一直在响,全尉之所以不能撤退,那是因为楚骑袭扰。斩杀阵后军官的举措让士卒心生畏惧,没有军官指挥,他们只在止步于原地。

    “当如何?我军当如何?”楚骑刚刚掠过,脸色惨白的左校黄垄就抓着白林的甲衣大叫。白林数次而非一次率军死里逃生,这让诸人对他产生一种信心,相信在他的指挥下,这次也能化险为夷。

    “形势危矣,再不撤军……”左校黄垄大喊,右校苏复则是苦苦哀求。

    “我又能……”白林回望被楚骑团团围住的中军幕府,那面旌旗是后指的,这是在命令全军后退。看到这面后指的旌旗,他禁不住想起李信最后得意的目光,这让他不喜。

    “击鼓!”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一道命令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何谓?”他身边只有左右二校,曲侯、二五百主、百将、屯长大部分人都死了。

    “击鼓!!”这一回才是白林经过大脑思考的命令。身后有楚骑不能退,那能不能进?

    ‘咚咚咚……’军司马已死,白术摇起了鼙鼓。听闻鼙鼓之声,鼓人即便难以置信这道军命,也在犹豫中敲响了建鼓。马蹄声、喊杀声、炮声、钲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仿佛是河湾里打着旋儿冒着泡沫的浊流,鼓声突兀的响起,代表都尉的羽旌也急急前指。

    楚骑射出的箭矢又至,‘砰砰砰……’落在橹盾上,白林宛若未觉,他正死死盯住正前方滞留原地的军阵。如果士卒听不见鼓声、看不见羽旌,那一切都完了;如果他们能听见也能看见,并服从旗鼓前进,那一切都有希望。

    鼓声震耳,最少近处的白林觉得鼓声非常震耳,但长达数百列的军阵却置若罔闻,脚下并无动作。白林眼睛里的希望变成绝望,一股委屈忽然弥漫在他心头,他失去理智急跳大吼道:“我可待汝等不薄!!我可待汝等不薄……”

    都尉有好有坏,有尽占战利品为己有的,有偷卖军粮中饱私囊的,有处事不公好处尽给亲信坏处全给外人的常人总有一种思维:胜者为优。然而现实中,胜者未必最优。

    秦式组织有万般不好,可有一个优点就够了:它可以近乎无限的复制;

    楚式组织有万般好处,可有一个缺点就够了:它只能缓慢生长;

    秦国是虎狼之国,但去除纵横家、儒士别有用心的说辞,秦军从来不是虎狼之师。以秦制、秦律为模具,以旧黔首为基干,把新占领地区的新臣服丁口往模具里一塞,大力的一压,再削去多余的部分,一个新尉就出来了。仿佛少府制造青铜箭镞,秦军就是这样标准化‘铸造’出来的。

    楚军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不是谁都可以成为楚军士卒,有些人即便嘴里说着楚语,在斗戈看来也不是楚人,不能进入楚军。也不是谁都能成为军官,在一些老派的芈姓贵族看来,连誉士都不能成为军官,因为他们中不少人原本是庶民。

    军官只能是贵族以及贵族的子孙,也就是说,军官不是培养出来的,也不是铸造出来的,而是贵族女人的子宫生出来的。这很自然让人想起了二德陆军的笑话:战前国会要求陆军扩军,拨了款也给了编制,然而陆军抵制,理由是没有足够的贵族出身的军官。

    铸造出来的军队,将卒之间非亲非故,语言上也不通,不认同的事情很多,唯有一事大家全都认同:那便是尽可能多的斩首,以及尽可能多的缴获。前者是爵位,后者是钱财。前者因为要由秦国赐予,军吏审查极严;后者完全是掠夺他国,军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林任都尉以来,处事公允、不谋私利,上至右校下至小卒,也全都和善相待。没想到、没想到己军即将深陷重围,士卒竟对自己的军命置若罔闻!难道士卒真的愿意被俘获后,被荆人斩去一脚吗?

    白林觉得委屈,左右二校则觉得惊恐。士卒不奉军令,那还怎么突出荆人即将到来的包围?左校黄垄忍不住道:“各自逃命去吧。”

    短兵千人,指挥一千短兵撤退至汝水以北还是能做得到的,故黄垄有此一言。

    “胡言!”白林怒斥。“再敢誉敌,本都尉、本都尉……”

    白林怒斥声突然断了,原先伫立不动的军阵正在伍长的铎铃声中缓缓向前楚骑斩杀秦军军官,但没办法斩杀军中的伍长,他们深植于军阵之中。

    之所以反应缓慢,不是因为白林待他们太薄,而是因为秦军从来没有都尉绕过曲侯、二五百主、五百主、百将、屯长直接指挥士伍的先例。正常情况下伴随着鼓声,军阵后方的百将和屯长会喝令士卒前进。没有喝令,鼓声羽旌又命令军阵前进,那些头发全然花白的伍长犹豫间承当起了百将、屯长的职责,喝令士伍前进。

    整整一个尉的秦军向前前进,崩裂的阵线上立即往前突出了一块。平行掠过秦军阵后的楚军骑士有些莫名,他们搞不懂秦军在做什么。

    “当如何?我军当如何?”前方是首山,全尉当然不可能前进至首山脚下。

    “呼……”白林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冷静了下来。思考不过是一瞬,一口气吸完他便下令道:“打圆阵旗!”说罢目光灼灼的看着前方,等待全尉变阵。

    军阵有各种阵法,操练合格的军队可以在武场上演变成各种军阵,只是这些需要军官的协助。军官残缺不全,单靠那些可能根本不识字的伍长,未必就能认出自己打出的圆阵旗。

    白林的担心并非多余,他要那些暂时摆脱楚骑袭扰的士卒结成圆阵,长达三百多列的军阵先是摇动了几下,随后开始变阵。不变阵还好,一变阵全乱。楚骑又适时掠过射杀,这种混乱更加不堪。就在他不忍直视想要闭目时,混乱的阵型渐渐变得有序。

    全尉没有在原地结阵,而是前进十数步在更前一些的位置结阵。最开始他们被楚骑冲散,冲散后又重新集结,一点一点、一段一段,一个圆形军阵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成型。看到这里白林方才舒了口气,鼓声立即停止,羽旌南指变成北指,全尉开始大踏步向汝水撤退。

    白林自认是因为自己平日待士卒不薄,所以士卒听从自己的军令。可他身侧的尉见他直接指挥士伍结成圆阵撤退,也迅速下令全尉前进结成圆阵撤退。一时间,中军东侧的八个尉除了最外侧的两个尉被转过首山东麓的楚军冲垮外,其余六个尉全部结成圆阵大踏步北撤。

    楚骑虽然堵在浮桥南端,但浮桥上有留守的秦军后军和秦军舟师,后有大步撤退的秦军中军,他们不得不让出浮桥,任由秦军中军通过。

    骑兵可以快速的袭扰,骑兵袭扰下的秦军中军居然可以快速撤退,这点很出熊荆的意料。这时候他正在站在一辆弹药车的顶端,用陆离镜扫视整个战场。

    最西边的秦军右军已和赵军绞杀在一起,撤退几无可能。右军之将冯劫也死了,他的脑袋被魏卒串在了夷矛上,赵军士卒见之无不士气大振。

    李信亲自率领的中军一直在有序撤退,熊荆本寄希望于骑兵,以为骑兵可以咬住东侧的中军,拖住秦人七、八个尉,没想到这七、八个尉有六个尉结成圆阵跑了,楚军步卒仅拖住其中两个。

    秦军左军人数似乎不逊于秦军中军,斗于雉的五万人虽然全力拖住,可惜也只能牵制住一部分,甫一交战,秦军就在撤退,一些靠后的尉已经过了汝水。

    秦军未入伏击圈便后撤,人数少的楚军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过现在有利的是郢师击溃秦军后,已经控制了一部分浮桥。凭借这些浮桥,首山西端的十四个师可以与郢师的四个师一起追击,十一万士卒足以将秦军彻底击溃。同时骑兵迅速过桥在汾陉塞以南拦截,相信秦卒很快要漫山遍野的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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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渡水

    熊荆已经嗅到了胜利的味道,一如去年的渭南之战。秦军在汝水以南还是在汝水以北都没有关系,关键是秦军是否失去建制。只要秦军失去建制,即便汾陉塞就在三十多里外,他们也未必能跑到汾陉塞。

    “臣以为秦人与渭南之战异也。”早上出帐前熊荆向庄无地等人致歉,因为作战计划对他们有所隐瞒。昨天晚上几乎喊破嗓子的庄无地此时嗓音是沙哑的,他的感觉和熊荆的感觉并不一样。

    “何以有异?”熊荆跳下弹药车车顶,骑上了不服二。

    “渭南之战,秦人乌合者众,故而一战即溃,而今秦人退而不乱,是为悍卒。”庄无地指着正撤退到汝水北岸的秦军道。“郢师以外,新编之师有六,皆非精卒。大王帅师渡水以击秦人,恐非秦人之敌,不如稍待。”

    “稍待?”熊荆想也不想就摇头。眼下赵军和鲁师正在对付秦军右军,郢师和埋伏在首山东西两端的二十八个师追击秦军中军,斗于雉的左军极力牵制着秦军左军。

    赵军加上鲁师对秦军右军有数量上的优势;郢师加上二十八个楚军师对秦军中军也有数量上的优势,只是这种优势因为兵力均分在首山东西两端,两者不能合兵一处,优势暂时不能体现出来。这二十八个师中,新编师旅有十二个,东西各六个。

    庄无地的意思是等东西两端这二十八个师汇合后再展开追击,这自然和熊荆想的不一样。本来他就厌恶所谓的反间计,可不这样做秦军不可能决战,不得不同意。现在好不容易决战,郢师也控制了部分浮桥,不迅速追击,秦军真可能跑到汾陉塞去了。

    “传令!速速渡水。”熊荆最终下令。下达完军令他才看着有些担心的庄无地,“不速速追击,待秦军稳住阵脚,反而不利。”

    “大王有令,速速渡水。大王有令,速速渡水……”军命迅速传了下去。从首山西端追来的楚军不做任何停留,直接从郢师控制的浮桥渡过汝水,追向汝水对岸。

    与追击的楚军一起,郢师两个师已经渡过了汝水,正沿着汝水往东冲击。越往东,控制的浮桥就越多,渡水的速度也就越快。已经渡过汝水的部分秦军正在汝水北岸列阵设防,士卒正在拆毁浮桥和转关,不及拆毁的则纵火焚烧。

    冬季寒冷,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浮桥不是说焚毁就能焚毁的,更因为楚军离得太近,火势刚起,沿着汝水北岸东进的郢师、汝水南岸的楚师就端着夷矛冲来。秦军不得不速退,于是汝水上的桥梁大多归楚军所有,最开始只有一个楚师渡河,到最后是两三个师一起渡河。

    身着二手钜甲的黑夫就走在晃荡不已的浮桥上,身后是他的弟弟惊,身前是耀武扬威的偏长垣柏,最前是本卒卒长斗贝。偌大的斗氏军旗飘扬在汝水北岸,汝水已赤,浮桥与浮桥之间的水面除了秦军的军旗,还飘着秦人死去不久的尸首和的牛马。

    士卒快速通过浮桥,但诸人无一例外注视水里漂浮着的秦军尸首。尸首横七竖八有二、三十具之多,要是砍下来尽归一人,说不定能升到大夫爵曾为秦军士卒的人人都想升爵,不过在他们单纯的思维里,大夫爵是自己能企及的最高爵位,侯爵是想也不敢想。

    黑夫转头看向水面的尸首,惊也转头,他还啊呀了一声,喊道:“这首级、这首级……”

    “首级你个竖子!”垣柏的斥喝随之而来,他一巴掌扇在惊的铁胄上,差一点把铁胄打掉。“速速追击,勿走了秦人!”后见说话之人是欠自己子母钱的惊,随之又踢上一脚,骂道:“再不还钱,大父我宰了你,把你做成一锅羹!”

    垣柏踢人的时候,惊已经走在了前面,这一脚踢在惊后面的一个小卒腿上。小卒喊了一句疼,另一只腿连连跳了几步,什么也不敢说。倒是垣柏要把惊做成一锅肉羹的喝骂让桥上的士卒笑了起来,做成肉羹或许全卒也能分上一杯。

    “不许笑!”垣柏拍了拍腰间的青铜剑,这是他刚刚从一名百将身上搜捡来的。“速速渡桥。”

    楚军渡桥的速度并不慢,因为是追击,沿路不是秦人丢弃的兵戈甲胄,就是刚刚死去的士卒。己军以外,其余师旅的士卒也在渡桥追击,厮杀声、鼓声、炮声皆在远远的前方,这已经不再是杀伐的声音,这是召唤的声音。往前,往前进!前方有军功、前方有财货,这种情况下再胆小的士卒也是士气高涨,脚下飞快。

    垣柏斥喝弟弟的声音黑夫听在心里,虽然他不相信垣柏真会把弟弟杀了,做成一锅肉羹,可垣柏对着所有人嘲笑弟弟,他这个做兄长的难免愤怒,然而这种愤怒刚刚起来便如落在火堆上的雪花,很快便融化消散。

    谁让借了垣柏的钱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垣柏借钱算是救了弟弟一命,没有他的钱,女家一告发不可能告发通奸,若是告通奸,女子同样有罪,女家只会告发弟弟强奸,而强奸十有**要枭首示众。没有垣柏的钱,弟弟早就死了。

    钱就是命!想到弟弟,默不作声的黑夫生出这样的感触。钱也是女人!他又想起了自己相中却嫁给别人的女子。攻伐生死未卜,出征前他特意赶了几十里山路,来到那女子嫁入的闾外,冒着违律的风险躲在高粱地里等了一夜。

    收粟的季节天一亮男女都要出门劳作,一片吵杂中,他听到了她甜甜的声音,却不敢从高粱地里出来招呼一句,也不敢探头看她一眼。接着便有一只恶狗对准他的藏身之处狂吠,他逃也似的跑了……

    “立正!”卒长的口令将黑夫惊醒,此时霄安师渡过汝水,已在襄城东侧。

    “秦人大败,我军逐之!”卒长斗贝站在队列前方,对准本卒的士卒说话。“奉王命:全师以卒列阵而逐,不得有误。全卒皆有!列阵!”

    “列阵!”卒长令下,偏长、两长、纵长立即高喝。训练一年,士卒冲矛也许达不到贵人们的要求,但列成以卒为单位的方阵并没有什么难度。

    疾步间的甲衣声不断,铆钉如果损坏,钜甲片就会掉在地上,然而这毫不妨碍士卒结成十五乘十五的小方阵。在规定的时间内,方阵很快成形。黑夫所在的卒如此,两侧的卒也是如此。行军的纵队变成作战的横队,横队跟着霄敖师的军旗,追向襄城以北。

    “秦人未奔也。”走着走着,哗哗哗的甲衣声里,黑夫听到队列中有人说话。

    “未奔?”包括黑夫在内,队列里的士卒全都翘首以望。

    大地雪白,前方是一阵一阵的楚军,他们大多如霄安师一样,全师列成十五乘十五的小方阵前进。楚军之前,是一排连绵不绝的军旗,军旗招展,旗下是一眼看不到头的秦军。看到秦军的刹那黑夫心中一凛,秦军确实未奔,迎接自己和弟弟将是一场戈矛对戈矛的野战。

    “同人于野,同人于门,同人于宗。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左侧方是追上来的赵军,他们一边唱着战歌一边大步前进,黑夫听到了赵人的歌声,然后是前方己军的炮声。炮声并不猛烈,响了几下就停了,而后越来越多的方阵在前进中展开,汇入横陈的楚军军阵。

    “止!”卒长的声音又在前方想起,这应该是要全卒止步变阵。在方阵转成横阵之前,黑夫看见卒长扯着脖子满脸涨红的嘶喊:“秦人,破我国邦!毁我家宅!奴我父兄!辱我妹!凡我楚人,无不仇秦恨秦。今日报仇之时至也!此战,汝等必全力以赴,痛杀秦寇!此战,大败秦人,秦国则亡。秦国若亡,天下战事将休……”

    极为简短的战前动员,之后卒长转腔一喝,“全卒皆有!横阵!”

    此前士卒不动,听闻横阵口令,队列迅速向两侧拉开。接着军令再起:“进!进!进!进……”

    遵照着一定的间隔,整卒镶入横陈的临战阵列。止步的军令刚起,旁卒便传来震耳欲聋的疯呼:“大王大王,大王万岁……”

    大王二字让所有人心头一紧,黑夫看过去时,只见左侧百步以外一列龙马骑士缓缓而来。白色的鸟(凤)旗下,一位身着红(韦)衣的人被将率簇拥着。他每驶过一个师旅,阵内士卒就捶胸狂喊道:“大王大王,大王万岁!大王大王,大王万岁!”声音惊天动地,越来越响。

    鸟旗飘到霄安师时,黑夫看见师帅斗矢匆匆迎上去朝他揖礼,而后师内的士卒不知怎么也大喊起来:“大王大王,大王万岁!大王大王,大王万岁……”

    黑夫跟着众人呼喊,同时垫起脚尖想张望那位从未见过的大王。实际上他什么也没看见,然而胸口还是涌起一股暖流,身体莫名地炽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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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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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
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