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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六章 秦齐

    秦国正在筹集牛马,九月开始各郡县陆续收粟,临近县邑收割的新粟和未干的粟苗全部运入东郡,显然这是在为冬季伐齐做准备,去年以前积攒的粮秣已经消耗光了。

    时入十月,甲申这一日熊荆终于在正寝与朝中重臣听取大司马的报告。秦军征集仆牛想在冬季再度发起攻势,几日前勿畀我在视朝时禀告过了,不过现在这次报告是完全确定秦军的战略意图,由大司马府通报而不是知彼司通报。

    “王翦麾下步卒约三十万,加之力卒人数不过四十五万。军中士卒多为秦人精卒,且又有四万骑军,由骑将之将乃圉奋率之……”

    圉奋的名字朝臣们已经听到了许多次,起初还有人唾骂此人是国贼,后来也就习惯了。楚国国贼向来不少,圉奋身为圉人叛变和景骅身为贵族叛变性质完全不同。唯有妫景和项超两人听见圉奋之名不约而同的转头对视,而后目光又分开。

    “秦国各郡县亦征马匹,官府贵人之马匹皆征之入军,粗略估算王翦军中或有挽马十万余;仆牛多也,加之军中现有仆牛,仆牛之数或有三十万。”

    “三十万?!”最关切王翦大军的东野固忍不住打断。“三十万仆牛,十余万马匹,东郡不过二十六县,牛马何以为食?”

    “新征召之牛马皆在大河以北,尚未运入大河以南。”勿畀我出声解释道。“知彼司预计冰封之后,河北牛马粮秣方运入河南,或索性不入河南,于平原津高唐一带直入齐地。”

    王翦大军驻扎在东郡的濮阳薛陵一线,诸人都以为后勤起点会是在东郡,勿畀我这样一提醒,这才知道冬日大河冰封,秦军粮秣完全可以从赵国运入齐国。

    接着勿畀我的话意,郦且道:“粮秣输运断非东郡一地,赵齐边界之地,即秦人之清河郡日后将遍是粮秣仓禀。秦人这次举国征召牛马,灭齐志在必得。”

    “秦人火药尚有几何?”一个不知趣的声音问道。

    “不多矣,不足以炸城。”郦且微微一怔。“秦人炸临淄时已用六、七吨火药,不然不可炸开临淄城墙。加之炮卒所用,如今所剩当不过两吨,此于攻城无用。”

    “秦人既可仿铸火炮,便不可仿制火药?”说话之人熊荆不看也知道是谁。因为交质事件,朝臣只是得到了造府、钜铁府的监督权,心里仍有不甘。

    “秦人所铸火炮二十余炮即炸裂,尚不如我之假炮。”说起秦人铸炮郦且便笑。

    有关秦人铸炮的讯报后续接着传来,那些白狄工匠铸造的青铜炮鸣放次数多了一样炸裂,欧丑对此的判断是铜质不纯。这个判断是确实的,齐魏两国也试着铸了些青铜炮,都不怎么成功。大而长的十斤炮无法铸出来,小而短的、类似后世的虎蹲炮倒是没有问题。正因后续情报如此,朝臣才渐渐放松对王廷擅自资敌的抨击。

    “火药齐魏等国不说仿制,便是火药含有何物也不知,仿制从何谈起?齐魏不知,秦人何知?”郦且再道。“秦军依者,乃卒多与粮多,王翦、李信麾下精锐一去,秦国即亡。”

    年初的风雪追击造成王翦麾下大量减员,可惜精锐之卒减员并不多。此前李信麾下四十万,王翦麾下大约二十万,蒙恬麾下数万,这六十万士卒才是秦军的顶梁柱。

    楚国已收复巴蜀、汉中,虽然这些地方的军制与楚军不同,但用不了多久,平定巴蜀后三到五年,楚军数量便能增加至四十余万。加上十五万赵魏联军,已初步具备与秦军决战的实力。‘我们正一天天好起来,敌人正一天天烂下去。’这便是当下的写照。

    秦国是强敌,秦军情况诸人都很清楚,齐军年初战后的情况、设防的情况诸人倒不是很清楚。郦且接着介绍齐军:“刑夷之月王翦攻齐,斩齐军二十万,高唐之军俱覆,唯十五万临淄之军年前撤回临淄腊祭,侥幸得存十数万。

    今驻守济西毂邑平阴三十万大军中,十五万为临淄之卒,十五万为即墨之卒。齐人以安平君田故为大将军,以前大将军田洛为右将军,以司马田戍为左将军。济西距离即墨千里,士卒种粟收粟皆不能返家,齐国正朝虽言今年田租减半,然即墨士卒仍多怨言。

    究其根源,乃齐国农人借钱种粟种桑者众,收茧收粟后要还商贾子钱母钱。秦国居作赎债之人尚有二十日收粟之请,济西距即墨千里,秦人正虎视眈眈,齐将皆不允士卒返家收粟。

    士气如此,济西之地通舟楫,然三十万士卒,二十余万筑城之力卒,军中国中数十万牛马日夜耗费,齐国积粟皆已食尽,收粟再迟两旬,军中便要断粮。齐国去年产粟六千万石,今年耽误春种,又误秋收,以知彼司讯报推算,今年所收之粟不及四千万石,明年春日新收粟米便要食尽,彼时齐国粟价大涨,定将借粟于我。”

    齐楚曾是盟国,齐国对知彼司的活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率、士卒、士气、粮秣,这些历来就与战争息息相关。与历史上一样,齐国最大的问题除了庶民穷困,再便是产粟不足。

    作战司曾推断秦军会袭扰诸国春种,这件事没有发生,没有发生齐国粟产量也大幅下降。历史上齐国降秦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没有积粟或积粟过少,而今这个问题正在凸显。

    “秦军若无火药,齐人是否能守住平阴?能守多久?”郦且介绍齐秦两军的情况,熊荆想知道的却是齐人能不能守住平阴。

    “不过三月。”郦且答道。“秦人未有火药,但有投石机。便无投石机,亦可湮城。一旦湮城,平阴即无守。”

    郦且嘴里的三月是湮城时间。真要湮城,秦军人数多于齐军,以齐军的战斗力没有人相信齐人能守住平阴。平阴是济西方向最后的关隘,平阴如果失守,秦军也就长驱直入了。

第八十七章 异动

    且平阴是要塞,齐国屯重兵于平阴,平阴一旦击破,后方能阻止秦军步伐的,也就只有临淄了。但临淄守军不足十万,临时征召士卒估计也只能守城。齐国的防御像个鸡蛋,一旦蛋壳破裂,接下来的悬念便只有三国救齐了。

    天下地图侧穿在一跟木上,木由三个寺人抬着,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置放习惯渐渐被大臣们接受。这样置放的齐国很像一个背西朝东的高桥马鞍,北面的浮阳饶安是后鞍桥,伸入东海的东莱是前鞍桥。马鞍坐着泰山,底下东半部分是鲁地,西半部分是秦东郡。

    即便与复郢前的楚国相比,齐地也是狭窄的。这也是齐人重兵集结于济西的原因,济西如果防不住,那就只有国都临淄;临淄如果也防不住,那便只有潍水以东的即墨。可惜这样的间隔依旧不够,从济西到即墨千里,完全在秦军的进攻极限之内。

    秦国攻到临淄楚国可以不救,攻到潍水救不救?攻到潍水不救,下一步秦军兵锋必然直指穆陵关。秦军攻到潍水楚国必救,援救齐国的意义在于胶东半岛上的齐人能够牵制秦军侧翼,可齐人现在将全国兵力置于济西和临淄,一旦这三十多万士卒歼灭,没有可战之卒,胶东半岛上的齐人又怎么牵制秦军侧翼?

    而若要齐人将大军靠后布置,楚国要不要做出承诺?又该如果承诺?

    三国诟病齐人狡诈,站在齐人角度这么做无可厚非。齐国如果帮助楚国大败秦国,结果天下楚国独强,齐国的境况并不能改善;秦国如果灭亡了楚国,齐国亦将岌岌可危,唇亡齿寒。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正如庶民要有庶民的本分一样,弱国也要有弱国的本分。齐国如果太讲原则,必被秦楚消耗,但齐国油滑难擒,又让秦楚两国犯难。之前是秦国犯难,现在则是楚国犯难。

    地图看着看着,有人磨起了牙,潘无命一掌拍在地图上,图面一阵荡漾。他喝道:“勿言齐国,我军将此郡拔下若何?”

    潘无命没有拍在齐国,而是拍在齐国这幅马鞍下的东郡。东郡东与齐国接壤,南与魏国接壤,北与大河相邻,西被鸿沟圃田泽所断。潘无命要拔下东郡,这个提法让人耳目一新。冬季之前一旦楚军战舟彻底封锁大河,王翦那三、四十万人就深陷孤地了。

    诸臣的眼睛越来越亮,郦且却连连摇头,道:“不可。”

    “为何不可!”潘无命气呼呼追问。

    “军力不足。”郦且的回答很简单。

    潘无命是有人指点,这才一掌击在东郡的位置。郦且的回答他挑不出毛病,但有人能挑出毛病。最关切王翦伐齐的东野固道:“我军上月已拔下蜀郡,汉中之战也渐入尾声。十万大军加之十万赵军、二万魏军,再加之鲁地之师,何惧王翦三十五万秦军?”

    “确不可。”负责西线的斗于雉也道。“巴蜀地广,蜀人虽降,然大军不驻于巴蜀数年,形势必然反复。”

    秦惠文王九年(前316),司马错灭蜀,秦人统治蜀地已有八十八年。旧郢之地秦国统治四十九年便满目疮痍,蜀地情况可想而知。收复旧郢后誉士封闾,尽量在最短时间构建基层组织,以取代秦式官僚系统。蜀地没有誉士封闾,刚刚受降就要撤军,反复的可能性极大。

    此前斗于雉在正朝、正寝都有禀报,他说的也是实情。巴人再怎么凄惨,因为是山地,也还留存着部落,蜀地一旦撤走官吏,县邑就无法运转。这也是楚军没有在蜀地剿杀官吏的原因,剿杀了官吏社会将陷入无序,无序则增加楚军的负担。

    “蜀地沃野千里,百姓富庶,我闻斗氏欲据蜀地为己有,不知确否?”上月成都投降,坊间有人传斗氏将吞蜀地为己有,此时东野固毫不客气,算是责问了。

    “你!”斗于雉暴怒,他要拔剑被一侧的淖狡按住,连拔几次没有拔出索性作罢。他怒道:“何处此言?!臣奉王命率军攻入蜀地,蜀地新降,稍有不慎便将反复,更不论秦人迁罪人入蜀地多矣。臣请尽迁,正朝却不允,我能若何?”

    斗氏和鲁人一东一西,风牛马不相及,眼下却因为秦国伐齐吵了起来。八十多年来秦国迁入属地的民众已有几十万之众,不说秦人移民,叛乱就有四千余家迁入蜀地,吕不韦死后,儿子吕蜴、吕惠以及全族,门下舍人六千余家又迁入了蜀地。

    楚军攻占巴蜀汉中后,这些本该退出历史舞台的人又跳了出来。前几日吕蜴不知受了什么人的挑唆,坦诚赵政确是他的异母弟弟,还说出赵政身上的胎记,关东舆论一时鼎沸。

    斗于雉此前是想将这三、四十万秦人尽迁,只有尽迁蜀地才能稳固,这个请求被正朝朝议否决。理由是秦人也是华夏一系,再说也没有地方安置这几十万秦人。除了、吕不韦的舍人,其余多数是受流放之刑的罪犯,这些人没人待见。

    “即便此时令巴蜀之师入大梁,亦是不及。”郦且说话慢了一拍,东野固和斗于雉先吵了起来。“夷水唯有夏日才可行舟,今已是十月,大军已不可乘夏水于夷水离蜀。若由陆路,”他的目光看着寺人抬着的那图地图,摇头道:“此难也。陆路当入南郑,再由南郑沿汉水东下。以行程,大军至大梁之日,大河已封。”

    楚巴联军中,楚军四万,越人两万,巴人勉强凑了四万,一共十万。这十万人调不出来,汉中楚军不能动,南阳楚军不能动,也就只有五万鲁师可以调动。人数显然不够。

    “李信之军也有异动。”勿畀我也道。“若是李信之军再攻入方城……”

    “李信之军有何异动?”勿畀我出言可能是反对攻击东郡,但熊荆不这么看。

    “李信之军准允军中士卒返家收粟,来回三十日可也。”勿畀我道。秦人重视农业真的重视到骨子里,居作赎债之人有二十天农忙假,军中士卒也有三十天农忙假。

第八十八章 时日

    接下来的时间,知彼司不但密切注视濮阳的王翦,还瞪大眼睛紧盯襄城的李信。熊荆觉得秦军此时的态势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在哪里怪异。不过显然,秦楚之间再度降下了厚厚的帷幕,他只能看到一个黑箱,这或许是秦人要达到的目的。

    秦人故弄玄虚,可有一件事改变不了,那便是南郑盆地已尽归楚国所有。

    巴蜀是长江的上游,秦楚汉中、尤其是秦汉中却是巴蜀的上游。南郑盆地北上关中,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南郑盆地南下巴蜀,有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另有起于甘肃的阴平道。只要掌握南郑盆地,攻蜀易如反掌;而控制巴蜀,又对长江中下游高屋建瓴。

    秦国很早就占据南郑,金牛道一开,蜀国就亡了;巴蜀一旦灭亡,再失去安康盆地或者武关道,秦人立即对楚国形成半月形包围。鄢郢之战不是白起一支秦军,鄢郢之中秦军也出巴蜀顺夷水而下,烧毁了夷陵。

    其后魏灭蜀吴,司马昭趁姜维与刘禅不合屯兵于沓中(甘肃省舟曲县),一边以偏师牵制姜维,一边命主力趁汉中兵力空虚直击汉中;姜维速退守剑阁(金牛道),不想魏军偏师从阴平道入蜀,直趋成都,刘禅投降。蜀亡则吴亡,王在蜀督造水师,从上游击吴,十七年后吴国即亡。

    南北朝时宇文泰命令猛将达奚武取汉中,南朝守将畏惧达奚武,献关中要地武兴县(今略阳),北军不费一兵一卒顺利进入南郑盆地。其后乘南朝内乱又率兵入川,延至隋朝,杨素率益州水师顺长江东下而灭陈。

    宋金之时,十八万宋军在陕西富平会战中一败涂地,其后依靠吴在和尚原(今宝鸡西南,大散关北侧)、饶风关(今石泉县两河镇附近)、仙人关(今徽县虞关乡)三战中击败金人,这才确保汉中、四川不失,延续南宋国祚。

    之后蒙元灭宋,历经窝阔台攻宋、蒙哥攻宋、忽必烈攻宋,三代大汗用了四十多年时间才灭亡南宋,此正是因为汉中、巴蜀防线实在难攻,蒙哥还死于钓鱼城下。南宋的灭亡与其说是襄阳的失守,不如说是拖了四十多年后,国力、尤其是财政的枯竭难以再支撑战争而亡。

    南郑盆地是如此重要,熊荆没有深究历史并不清楚这一点。他还是认为襄阳重要,襄阳失则宋亡,故而樊襄二城规制巨大。楚军攻占南郑,仅仅是要把秦人赶至秦岭以北,同时从南郑盆地北上还可以威胁关中。

    可惜楚军控制了南郑盆地,却没有控制北面入关中的山道要隘,栈道又全被秦军烧毁,修复需要时间;而陈仓道出关中的要隘大散关更远在数百里外。必须控制大散关,楚军才能从唯一能支撑大军行动的陈仓道北出关中,攻伐渭水上游。

    楚军是赢了,但胜局没有落定。不过即便如此,秦国上下依然震动,楚军尽占南郑的消息完全封锁,身在襄城的李信从王敖口中得知南郑已失,霎那间目瞪口呆。

    巴蜀是长江流域的上游,汉中又是巴蜀的上游;同理,关中是黄河流域的上游,而汉中也是关中的上游。诸葛亮五次北伐不成,其中一个原因是汉初武都大地震后汉水上游改道,河流袭夺,天池大泽没有了,陈仓水道也尽废。造成的差别在于:韩信可以暗渡陈仓,诸葛亮却只能木牛流马。

    道路情况不同,双方力量对比也不同。若敖氏的成氏主攻汉中,成氏之师彪悍,秦军除了锐士,也就巴人能够抵挡。奈何楚军还有巫器,巫器一响,锐勇的巴人也作鸟兽散。想到若敖氏之师出大散关,李信忽然觉得眼前王敖蓄着八字须的面容在旋转,整个视界也在旋转,他下意识扶住木几,闭目良久才叹道:“大秦危矣!”

    军事必然依仗地理,不明地理无以言军事。身为秦军大将军的李信军事素养自然高于熊荆,一听到南郑已经失守,他下意识预感到了秦国已处于悬崖的边缘,还正在一点一点的下滑。如果不能迅速改变这种局势,秦国必亡。

    “确矣。一旦荆人稳固巴蜀,用巴蜀之粟,发巴蜀汉中之卒,大秦社稷危矣。”聪明人不需废话,王敖也是点头,但他不好说秦国要亡。“幸巴蜀乃难治之地,我大秦治蜀,亦要三封蜀侯,先君昭王时方才设郡立县。荆人治蜀,无有十年,蜀地必然不稳。”

    见李信反应如此剧烈,王敖尽量说一些轻松话,奈何李信是不好哄的,他道:“大秦三封蜀侯,费时三十余年方郡县之,荆人不然也。荆人因俗而治、遍行分封,蜀地何以不稳?”

    “荆人确是因俗而治,故而国尉府侯谍又于大梁遍传谣言,说若敖氏欲据蜀地为己有。”李信戳破自己的善意谎言,王敖不得不提及另外一件事。“今日若敖氏已是尾大不掉,再据蜀地,荆王心中必生忌讳,一旦如此……”

    “国尉府何以尽是小人!”心中焦急的李信刚才还委婉,现在则不留情面。“荆王敢行分封,正因荆王不惧诸氏因强而乱,只惧诸氏因弱而亡。若敖氏尾大不掉,荆王大悦亦是不及,又怎会心生忌讳?此、此乃是……”

    国尉卫缭是王敖的老师,李信本想说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着王敖的面,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王敖思索着‘不惧诸氏因强而乱,只惧诸氏因弱而亡’,不解问道:“荆王何以不惧诸氏因强而乱?依周礼乎?”

    王敖没丝毫的嘲笑周礼的意思,他知道荆王主动拜孔谦为太傅,这才有此一问。他还能实事求是的探讨原因,换一个人肯定会嘲笑荆王迂腐,竟然以为周礼能够治国。

    王敖的态度很中肯,可在李信眼中仍是愚不可及,他有些失望的答道:“无他,荆王更强。”

    “更强?”王敖又跌入到旧有的思维里。“若敖氏据有巴蜀汉中,巴蜀汉中能战之卒逾十万,荆王仅有两郢之地,卒不足五万,昔日若敖氏又曾叛……”

    “我且问你,若敖氏可造巫器巫药否?”李信不想再听他唠叨下去,打断道。

    “不能。”王敖触动了一些什么,微微摇头。

    “若敖氏可造海舟通西洲否?”李信再问。

    “不能。”王敖还是摇头。

    “若敖氏能与天下大商巨贾交善否?”李信再问。

    “不能。”王敖继续摇头,他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李信见他懂了也就不再问下去,他道:“荆王曾言:优胜而劣汰。其行分封,乃因已为优,他为劣,故最劣者去之。反之,则是优汰而劣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故最优者去之。”

    话到此处,李信不敢继续再言。王敖没有听出他的话里的反义,他仍旧中肯问道:“荆王此时乃强,然而十世、百世之后,荆王强乎?熊氏不强,岂不是要他氏为王?”

    “非也。敖制之下,最强者为大敖即可柄权在握,何须为王?且如县尹封君相衡,诸敖也是彼此相衡,最强者若代熊氏为王,必将与余者为敌,何苦如此?”话题叉到这里不是李信愿意的,他转回正题:“时日不多矣。”

    “正因时日不多,大王方允此计。”王敖出现在李信幕府不是没有原因的。“还请将军……”

    “李信必不辱君命。”看着几案上的王命,被使命感浸淫的李信声如金石。

第八十九章 老卒

    王敖次日便告辞离去,他走的当日,李信已然击鼓聚集,分派军命。三十日的假期一结束,不管全军士卒有无回营,大军便拔营出了襄城,往南而进。时间已是十月下旬,去年这个时候天气奇寒,今年却极为奇怪,即便是最北方的代郡、云中郡也还没有下雪。气温暖和不说,反而比平时还要炎热。

    秦军出襄城南下,受限于桥梁的宽度,秦军并不能像去年那样排出数个纵队行军,眼下只有两个行军纵队。第一天只有四个尉宿营于襄城以南三十里;第二天再度前行三十里,同样只有四个尉出襄城大营,一直到第十天,秦军后军、辎重才拔营而出,此时前军已在水(今平顶山沙河)北岸等待。

    秦军拔营南进,出襄城大营楚军斥骑讯报就传至最前线卷城,第二天前军四个尉出营前,楚军的斥候就到了。襄城大营外常常有楚军斥骑,突然间斥骑增多还是很让秦军将卒惊讶的。然而前军终究是精锐,讶色在士卒的脸上一闪而逝,数万人齐整的步伐声盖过一切,践踏而起的尘土如同雾气一般围绕着他们四周,朦朦胧胧。

    抵达水后秦军在北岸一边架桥一边等待收拢部队,楚军斥骑则多在南岸隔水相望。驻马相望的成夔不免想到了斗勃,当年斗勃也和晋人夹水而军。

    “秦人严阵之极。却不知为何老卒居于前?”成夔想起斗勃,斥骑长斗藏正用陆离镜细看对岸刚刚抵达的一支秦军。与去年不同,他觉得这支刚刚抵达的秦军与此前的秦军不一样。秦军有严整的,也有不严整的;有年前的,也有不年轻的,可眼下这支秦军年纪明显偏老,最少是前面几排年纪偏老,不少人须发花白。

    十七岁傅籍要到六十岁方能免以服役,军中有青年的娃娃,也有白发苍苍的老朽。正常情况下都不会让这两种人立于前排,前排与后排必须是壮年士卒,斗藏因此发问。

    “是否是秦人故意示敌于弱?”成夔回过神来,他不是第一次注意到秦军老卒在前。

    “恩……”斗藏长长的恩了一声,还未想完就被水北岸景胜率领的斥骑吸引。

    官道上秦军队列宛如一条长蛇,正连绵不绝的向水行来。楚军斥候有些在水南岸,有些则在水北岸。景胜率领的斥骑明显是想试探秦军虚实,率军直趋秦军行军纵队。

    秦军行军纵队每队四人,前后相隔一丈、左右相隔三尺,纵队与纵队之间相隔丈余。从襄城到水虽然只有四十多里,这四十多里也不是秦军骑兵能够保护的。景胜等人无视两军骑兵长久形成的默契,别过马头在秦骑兵封堵之前闯入两里之内。

    秦军斥候骑的不过是五尺八寸,一旦错身而过想追根本就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直奔行军中的秦军队列而去。敌军斥骑闯入,己方骑兵没有拦住,纵队中想起了百将、屯长的呵斥,先是铎铃声响起,再是戎车上的建鼓被敲响。

    鼓声即命令,前进中的秦军转向敌骑奔来的方向,相隔一丈的队列开始缓缓收容。士卒肩上扛着的酋矛也被竖直,随后在军官的命令下斜斜对准急速奔来的数骑斥骑。

    “举盾!”屯长、百将就在军阵之侧,他们乘坐的戎车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转向,就看到奔来的敌骑已经举起骑弓。没听见任何弓弦的声音,只有鼓声和急骤的马蹄声,几支箭矢便破空而来,射在士卒举起的盾牌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嘣嘣声。

    喊出口令的百将让冲在最前面的景胜改变主意,他仅仅意动,双膝稍微别了一下,胯下的龙马就心思剔透的直奔百将所乘的戎车而去。骑弓的射击距离并不远,百将从盾牌的上沿看见敌人超自己冲来,来不及开骂便急急拔剑。

    他仍然晚了,四十多步对龙骑而言只是四五秒的时间。他的剑还没有拔出来,‘砰’的一声大响,厚重的盾牌上突然透出一个雪亮的矛头,举盾的车右不堪重击,人立即往车后栽倒。与此同时车左的御手也啊了一声,一根骑矛猛捅在他胸口,他紧抓着矛落下来戎车。

    戎车上本来站着三人,左右一去只剩下百将不闪不避站着。楚军斥骑的第三击是两个抛出的绳套,绳套一旦套中百将便猛的一缩,即便百将拔剑在手,奈何这一切都是电光火石,抛出绳套的斥骑冒着箭矢一左一右奔过戎车,他立即被拽下马,而后在满是尘土的大地上拖行,手上抓着的剑也在倒地时不见了踪影。

    这是一次完美的捕俘,最少景胜是这么看的。秦军未等淮水冰封就发动攻势,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大司马府又陷入了去年的赌博,有些谋士认为秦人这是故技重施,还是北线牵制楚军,东线王翦好攻伐齐人,可有些谋士却不这么认为。

    故技重施的前提必须是能吸引楚军不救援齐人,此时齐军三十万人驻守平阴,没有火药的秦军要想攻下平阴要塞最少要一个月时间。淮水未封,这一个月足以楚魏赵三国再度出兵救齐。明明达不到牵制的目的,李信为何要这样做呢?

    驳斥别人是很容易的,可要说出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理由却是很难。知彼司也不能提供足够的情报,唯有前方斥骑捕俘,审问敌军俘虏或许能知道秦军的意图。景胜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要求捕俘,相比于捕到几个普通的秦卒,抓住一个秦军百将显得更有价值。

    景胜一马当先奔出官道,驱散两头赶来相助的秦骑后,才回马迎接拖曳百将的景甘和景美。他正想大笑三声时,嘲笑秦军的无能时,马上的景甘以一种无比盼望的目光看着他,而后便重重跌下马去。这时候景胜才看到,他的身后插着一根欣长的酋矛,鲜血已经染红了他整个背心。

第九十章 兵力

    “李信于军中言,此战要直趋郢都、再复南郡。”郢都正寝里,淖狡等人正在向熊荆禀告。为了摸清秦军动向,楚军斥骑连连捕俘,伤亡数十。好在伤亡仅仅是在前线,郢都依旧繁华。

    “恩。”熊荆在看一件冬大衣。去年救齐时楚军士卒还是冻伤不少,大衣的设计存在问题棉衣会大量吸汗吸水,然后迅速结冻成冰,造成冻伤;皮靴虽然不吸水,也不吸行军时脚上出的汗,汗水一结冰也造成严重冻伤。

    最好的办法是裘衣反穿,同时皮靴内部加上翻毛里衬。但这就有违常情了,这个时代裘衣的穿着习惯是毛在外、皮在内。新式冬大衣却是反过来,毛在内、皮在外,这样穿出去肯定会被人笑话。

    淖狡在禀告前线军情,熊荆心不在焉。实际上他不是真的心不在焉,而是方方面面的情报全都一样,李信要求秦军‘直趋荆都,再复南郡’。李信兵力不过四十万,就凭这点兵力怎么直趋郢都、再复旧郢?这显然是不确的,然而当下只有这条情报,侯谍俘虏完全一致。

    “臣以为此乃秦人牵制之举。”淖狡并不糊涂,“其故意示弱,以诱我与之相决。若真与之相决,李信必退。此时水泽未封,若秦人有意退避,我军不及也。”

    “便依此而制。”熊荆确定军大衣的形制后才对淖狡说话:“作战司以为今年何时冰封?”

    “禀大王,天文以为今年淮水不封。”郦且与淖狡一道前来谒见熊荆,除了他,自然还有勿畀我。

    “不封?”熊荆奇怪了。他本以为这个冬日虽然暖和,但淮水还是要结冰的,没想整个冬日都不会结冰。不结冰的好处自然是方便救援齐国,坏处则是想要追击李信是很难的。

    水过去,在襄城城南还有颖水。冬日行军可无视道路桥梁的宽度,非冬日行军,仅仅并行两个师,道路桥梁的宽度便要求有三轨。一轨为,两轨为道,三轨为路,三轨是最大的路了。平原地区或许可以无视道路,河流却不能无视。

    “然也。天文以为今冬淮水不封。”郦且肯定道。已经是十一月了,去年这个时候满大市的絮袍棉袄,没多久又下雪,今年街市上很多人还着长袖单衣,这真是天大异。

    “淮水不封,利于我军救齐而不利我军与李信相决。”淖狡接过话头。“若我军分兵救齐,李信入方城又如去年杀掠,庶民自要生怨。而若与之决,我众彼不与我相决,我寡彼又数倍于我,只能坚守城邑任其施为。”

    秦军抓不住楚军主力决战,楚军也很难抓住秦军分兵的机会。不救齐齐亡,救齐方城百姓又要被秦军蹂躏。方城是楚国的习惯势力范围,去年民众已经很有怨言,今年要是再让秦人寿幼无遗一次,路门外的路鼓又要被人敲破了。

    “王翦如何,拔营否?”面对这个两难的局面,熊荆问起了王翦。

    “禀大王,王翦尚未拔营,然数日之内大军必将拔营,攻伐毂邑平阴。”勿畀我道。

    “牛马尚在河北,王翦如何攻伐毂邑平阴?”熊荆不解道。秦军征集了二、三十万匹牛马就是为了灭齐,但因为越人战舟在大河上巡游,这些牛马一直在河北,粮秣也堆积在河北。

    “臣不知也。”勿畀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大河何时冰封?”熊荆再问。大河冰封关乎河南河北何时连成一体,与淮水冰封一样重要。

    “下月当封也。”郦且道。“王翦之军先行,乃为攻拔平阴之故。东郡粮秣可食至大河冰封,故一月之内王翦粮秣不缺。下月河北粮秣运抵时,平阴已湮。”

    “虽如此,可秦人为何如此之急?”郦且之言不能消除熊荆的疑虑,反而让他更加疑惑。

    “许是王翦想速速破城屠尽齐人。”勿畀我插了一句嘴。

    “齐军三十万,不说三十万士卒,便是三十万头猪,也不是想屠尽便可以屠尽的。”不明白秦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的熊荆没好气的回了他一句。说起齐人他也问起了齐人,“齐人如今何意?还是不予寡人兵权?”

    兵权齐人是不会给的,淖狡、郦且没有说话,只是摇头。没有后胜的齐国尽显商贾之本色,齐国是断断不会给兵权好让楚国灭秦的,当然齐国也不会坐视秦国灭楚。

    “上月要齐军靠后驻防,如今如何?”熊荆也知道拿不到兵权,于是问起下一件事。

    “齐人不愿。”淖狡道。“安平君言,非三十万大军无以败秦,平阴不可减兵。”

    “败秦?”熊荆笑了起来,“齐人还想着败秦?他难道不知一旦平阴被拔,三十万大军尽墨,齐国不亡亦亡吗?”

    “安平君言其知也,然齐人宁赴东海而死,亦不忍为秦之民。今秦人伐齐,何以不拒秦人于境外,宁纵秦人于境内?”淖狡转述着齐人发来的讯文,如此说道。

    “其又曰:吾闻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敌加于己,不得已而起者,谓之应兵,兵应者胜;争恨小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利人土地货宝者,谓之贪兵,兵贪者破;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此五者,非但人事,乃天道也。

    秦人伐齐,齐不得已而起,此乃应兵。秦虎狼之国,好利无信,伐齐乃利人土地货宝,又自持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齐,此乃贪骄之兵。今齐之应兵坐守坚城以击秦之贪骄之兵,齐军必胜,秦军必灭……”

    齐人好议论、喜文辞,发来的讯文很长很长,淖狡只能择其要者转述。熊荆起初还被那句‘何以不拒秦人于境外,宁纵秦人于境内’触动。去年楚军救齐就是‘宁纵秦人于境内’。当然,去年救齐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与王翦决战。

    前面有些触动,后面那些他听着听着就想笑了。战场上没有什么义兵、应兵、忿兵、贪兵,战场上只有勇兵和怯兵、只有合格之兵和不合格之兵。蒙武持重、李信勇锐、王翦刁滑,加上秦军的百战之卒,齐军如果野战肯定要被王翦击败。好在齐军现在只是守城、好在齐军有十五万即墨之卒。

    “既然今冬淮水不封,齐人又要败敌于境外……”熊荆斟酌着,他很担心三十万齐军会被王翦歼灭,但兵权不在自己手上,齐人要怎么样他无可奈何。

    “不如先与李信相决于方城之内。”郦且揖道,这也是作战司的决定。“齐人若是大败,尚有临淄可以抵挡,若临淄若也败,淮水未封,我军可速至潍水救齐。”

    “诸敖以为如何?”熊荆没有点头,他已经学会不要轻易表态。

    “东野敖外,余者皆以为当先击李信。”淖狡道。“齐人若败,再救临淄不迟。”

    会战的第一原则就是集中兵力,尤其是对兵力短少的楚军更是如此。渭南之战楚军胜的很侥幸,如果不是秦军把骑兵置于阵前,同时赵政的常旗鏖战中突然后撤,未必会造成那种程度的大溃。

    上次是侥幸,这次与李信的四十万大军堂堂正正的会战,务必要集中最大兵力。心中暗忖的熊荆问道:“若与李信相决,我军兵力几何?”

    “我军兵力,郢师四师,项师三师、陈师一师,新蔡一师、下蔡一师、期思一师、西阳弋阳钟离曲阳淮阴等邑两师、淮南诸舒等邑两师,鲁地四师、宋地三师、吴地两师、息唐城阳三师、景昭宋等氏四师、洞庭一师,共计二十万人……”

    郦且一口气念出三十二个师。此时楚军已不再是三十二个师,复郢之战后屈景昭宋等氏强烈要求扩编,于是新增加了五个师复郢之战各师在前线时,封君和景昭等氏趁乱在旧郢‘偷窃’许多精壮丁口迁到自己封地上,有了这些丁口,他们的师旅才得以扩编。

    这件事后来被老公族和誉士揭发,封君和景昭不得不吐回一些丁口。有学有样,各氏、誉士跟着学坏。结果便是以前三十二个师不满编,现在三十七个半师,除了没地的穷邑、不想扩张的淮南诸舒和鲁地,其余大部分师的步卒都满编。这种情形熊荆和大司马府没有制止,只是强调任何一名甲士都要有田宅。

    三十二个师不算骑兵有十八万八千多人,算上骑兵有二十一万四千余人。骑兵的培养短时间不可能实现,除了少数一些师,大部分师的骑兵是不满编的。三十二个师加在一起,骑兵不过一万五千多人,平均每师大约在四百人左右,这只有编制规定的一半。

    集结起如此巨大的兵力,熊荆听闻原先在巴蜀汉中商於的屈师(洞庭师)、若敖氏师(息唐城阳三师)调出,不由问道:“巴蜀汉中商於如何驻防?”

    “由鄂师三师,诸越之师、苍梧旅、巴人驻防,此近十万人。”郦且答道。

    “不够!”熊荆断然摇头。

第九十一章 兵力2

    (未改)

    郦且说的这些师旅加上巴人确有近十万人,但四万巴人并未受过完整训练,最重要的是巴人没有卒长以上的军官,这是秦军使用巴人但又限制巴人的结果。秦人只征召巴蜀士卒,但不要巴人、蜀人出身的将率,更不要巫觋(谋士)。这样的军队不成建制自然没办法造反。

    秦国是把巴人蜀人当炮灰用,楚军是想将巴人蜀人当正常师旅用。巴人蜀人在熊荆眼中不是什么异族,他们同样华夏的一部分。东夷出身的赵政,日后转变成藏人的羌人,日后转变成粤人闽人的百越,这些都是夏人。

    周人口中的‘夏人’仅仅是指周化后的各部族,更有我坐天下我就是正溯,你在四边你就是蛮夷的意思‘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照这个逻辑,亚历山大进入中国统治,他就成了夏人;失败的政权,比如果党逃到岛上,立即成了夷狄。

    这是文化概念,不是血缘概念。即便按照文化概念,周礼仅仅是华夏诸礼的一种,周礼之前还有殷礼,殷礼之前又有夏礼。夏礼太早,但宋国灭国于五十多年前(前286),也就是说武王伐纣后周礼和殷礼一直并存八百多年,又怎么能说华夏之礼只有周礼?

    部族、血缘的区分极为庞杂。熊荆眼中只有敌人与盟友,再就是齐人那种游离于敌盟之间的货色。巴人是楚人的盟友,巴人炮灰没办法独当一面,因为他们缺少合格的军官,缺少合格的参谋,这是熊荆第一个担心的问题。

    他第二个担心的问题就是战事未歇的南郑。秦人烧毁了栈道,然而陈仓道是水路,且秦国处于上游、楚国处于下游。秦国如果反攻,特别是秦国造出三桨座战舰反攻,后果不堪设想。

    熊荆直述自己的担忧后,淖狡道:“臣以为大王多虑也。巴蜀之地秦军已尽歼,巴蜀百姓皆不愿再为秦民。我军驻守南郑,巴蜀即可无虞。羌人又正从桓水而来,唯可虑者,乃蜀地多秦人,官吏又多是秦人。大王既不将蜀地予巴人,何不将蜀地予羌人?”

    淖狡一不小心又提起了争论不休的蜀地归属。灭蜀以后蜀地贵族不是逃走就是迁走,楚军攻入蜀地,不但城邑里全是秦人,官吏也多是秦人。听闻楚国不想要蜀地,巴人自然求之不得,可蜀地是绝不可能给巴人的,让巴人独占川内,日后必会作乱。

    淖狡提起羌人,熊荆道:“羌人无功,何以得蜀地?”熊荆问得淖狡一愣,他接着道:“羌人远在陇西之西,真能赶到?”

    “可也。”郦且道。“所谓‘西顷因桓是来,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西倾即西羌也,沔水者,汉水上游也。蜀地、汉中与羌地自古相通。”

    郦且说着四川西部的地理,桓水即为后世的白龙江,其源头大概在甘肃的玛曲,潜水则是嘉陵江的一段,溯嘉陵江而上可到南郑盆地的沮地(略阳)。更能沿着汉水沿着陈仓道进入渭水,最后从渭水进入黄河。此前大司马府已与羌人约好,他们今年秋天将抵达南中。

    “羌人或有两三万人。”郦且再道。“彼等一旦领取兵甲,汉中之军逾十万。此地有临武君庞暖为将,鄂师驻守商於之地,由成通为将。”

    “由庞暖为将?”熊荆眨眨眼睛,这个老家伙还没死。

    “然。临武君自请为将。斗敖允之,故以其为南郑之将。”淖狡道。项燕死后,真正能够独当一面、并且极富对敌经验的将领,细究起来也就只有庞暖。他毕竟指挥了最后一次合纵,虽然失败,可也率军全身而退。

    “以讯报,秦人不知造舟之术。白狄人也言,巴克特里亚并无造舟工师。”勿畀我道。熊荆担心亚里士多德四世会带着造船工匠入秦,然而没有。他身边就有知彼司的人。

    “我军虽不得散关,然沮城之西汉水上游有天池大泽,大泽宽约数里,长数十里。”郦且接着道。“越师战舟驻守于此,秦人惧也。褒斜道、子午道栈道皆被烧毁,纵有谷道,秦军也难以入南郑。秦人攻我,唯有依水道而下,或攻商於之上洛。

    臣仅以为驻守上洛以西山林之唐师不可轻动,再补鄂师三师,四师之力,当无忧也。如此南郑有两万越人、四万巴人、两万或三万羌人,再有临武君所率苍梧半师,此当无虞。虑及蜀巴之地,越人巴人各留一五千足以。”

    陈仓道沮城之西有天池大泽,地震后大泽消失,陈仓水道才变成陆路。越人横舟泽上,秦人确实没办法进攻南郑。不过熊荆想到了冰封,但按照郦且的布置,南郑最少有七万多人,还有庞暖这个老将坐镇,确实出不了什么岔子。

    他缓缓点头,郦且又道,“旧郢方城共计编十二师,六万余人……”

    曾经为秦军士卒的旧郢方城傅籍之人不好消化,但不好消化也要消化。减去复郢之前被秦人抽调走的,被封君景昭‘偷窃’走的,剩下的傅籍丁壮总共编了十二个师。

    这些师少有骑兵甚至没有骑兵,只有传令兵和额外补充的斥骑,也没有弓手,只有矛手。每师五千三百多人,十二个师共计六万三千多人。复郢到现在已过一年,誉士、诸氏将他们训练不歇,说是改不了定死了的步长、步频,以及战前酗酒、战时抢人头的习性,可也是精装的士卒,大战来时这些人不能不用。

    二十一万再加上六万余,一共是二十七万。再加十二万魏赵之军,便是是三十九万。三十九万与李信的四十万已经相差不远。这不由让熊荆想到十年前的清水之战,那一战秦楚两军数量也相差不远。

    熊荆以为兵力相差不远,郦且则道:“项师西进,魏人不安,故魏王恐不遣军至方城。赵军亦要留两万于大梁,以提防秦人攻入大宋郡。”

    郦且一句话四万人就没了,这四万人是替代项师那四个师的。熊荆没有深究这一点,而是道:“旧郢新编之师何在?寡人欲一观。”

第九十二章 检阅

    新编师旅要上战场,熊荆心里是不放心的。秦军将巴人、蜀人当炮灰用,对旧郢的楚人何曾不是如此?军队是最讲资历的地方,秦军可以冒然任命投秦的六国人士为将军,但绝不可能冒然将六国人士任命为百将、为军侯、为军校、为军尉。

    秦军统率五十人的屯长到统率万人的军尉,相当于楚军统率四十五人的两长到统率六、七千人的师长,这些军官加上参谋人员便是军队的支柱。至于上面是谁为将、下面是谁为卒,并不重要。只要为将者不命令大军跳河,为卒者不弱不禁风即可。

    旧郢南阳的秦军就是这种情况,屯长以上一直到军尉全是旧黥首。旧黔首分两种,一种是关中旧黔首,即老秦人,还有一种是三晋旧黔首,即曾经的韩人、魏人和赵人。秦军军官如何编排分配知彼司只知冰山一角,就已知的情况看,三晋旧黔首比关中旧黔首凶恶。这点曾让熊荆困惑不解,可想到日军下属的韩裔部队和美军的第442步兵团,也就释然了。

    楚军复郢,竟陵一战大败秦军,旧黔首军官非死即亡,誉士虽然填补了进去,可显然不够,军校中一些参谋学员和后勤学员又填补了进去,这才勉强搭起了军队的架子。竟陵城外,熊荆巡视的霄安师便是这样一支楚骨秦体的军队。

    所谓霄安师,是指霄县和安陆县合并而成的正规师。安陆县在水下游,霄县与安陆县接壤,在安陆县西南,县治为霄城。先君武王之父熊坎葬于霄,是称霄敖(前763-758在位),守陵之邑称为霄邑。秦人统治后改霄为销,立之为县,是为销县。传说后来三国魏国屯兵与此,兵士掘土惊现城池,曹操闻言大笑,又名之笑城。

    后世的事情熊荆不知,他清楚的霄县是秦人设立的县,复郢后取消秦制郡县,可行政区域延用秦制。霄与安陆临近,因此合并成师,便于训练。数日前受大司马府军令,霄安师北上方城集结,刚好路过竟陵。

    “全师士卒几何?”熊荆立乘于戎车之左,眼前霄安师的士卒举矛而阵,看上去行伍严阵,士卒精壮。师长斗矢立于车右,与熊荆隔着御手。

    “禀大王,全师计五千一百三十六人,矛卒三千六百人,未有弓卒、骑卒。”斗矢报出准确的数字,也说出了人数少于正常师旅的原因。

    “誉士几何?”尽管早就知道新编师旅没有弓卒和骑卒,熊荆仍然暗暗叹了口气。

    “禀大王:师中誉士三十六人。”斗矢的回答出乎熊荆意料,他正要问誉士这么少五千多人如何指挥时,斗矢目光有些异样,补充道:“军中又有斗氏家将一百二十余人,以为臂指。”

    安陆靠近斗氏治下的唐县,复郢时斗氏留守的老弱轻易接管了安陆。霄县情况不同,然而两县士卒合为一师,斗矢做了师长,实际这个师也被斗氏控制。

    斗氏控制了商於、汉中,实力一跃成为诸氏最强,正朝上妒忌的人不少。几番朝议,商於之地认为应该归斗氏,毕竟这是一个战区,不好分割。南郑盆地也应给斗氏,这也是一个战区,不好分割,但安康盆地不能给,上庸六县应该给汝水、颖水、淮水上游的老公族。

    蜀地那就更不能给。大部分朝臣宁愿蜀地给巴人,让巴人在川内坐大,也不愿意斗氏再得蜀地。巴人是外人外人坐大不老实,打就是了。斗氏是自己人,自己人遴选诸敖、朝臣十万甲士拉出来,其他人也就没了希望。不要说成为诸敖之一,说不定还要被踢出正朝。

    因此朝臣们正在准备几个朝议:一氏不可二敖,即一氏一敖原则;亦不能再用剩余甲士支持他氏为敖。比如某氏有十万甲士,五万甲士可选一敖,五万甲以外的甲士即失去遴选诸敖的资格,以防小氏成为大氏的傀儡。另外,各县邑正朝之臣的数量必须确定上限,东地当以始行敖制时各县邑户籍数为准,旧郢等地则当以收复后初编甲士数为准。

    两个朝议都是为了限制若敖氏的,复郢之前若敖氏有唐县、随县、息县、城阳(包括稷邑小盆地)四地,复郢后除了这四地,又增加了商於之地的上洛县和商县,南郑盆地的南郑、沮、成固、安阳四县,加上安陆,一共有十一个县地,相当于中等的郡。拉出十万甲士不太可能,待新得县邑人丁繁衍,拉出十个师完全有可能。

    朝臣的朝议熊荆是乐见其成的。若敖氏对王廷产生威胁以前,大楚的忠良之臣就目光炯炯的锁定了这个潜在的缓则,以朝决的方式杜绝其日后谋反的可能,手心里捏着把汗的子孙读史读到这里可以大笑三声了。

    若敖氏此时处于什么情况,斗成二氏心知肚明。不但心知肚明,他们在外面越来越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逾越若敖氏复强已经被正朝挂了起来,要是族人再有什么持强凌弱之举,肯定会被挂的更高。

    斗矢不敢不回答熊荆的问题,不回答那些‘小人’肯定会在熊荆面前举报,说若敖氏欺哄大王,霄安师实际已被若敖氏吞并。回答了他又隐隐担心,担心熊荆会不悦,支持那些‘小人’加重对若敖氏的打压汉中郡十二县,一下子拿走八县,任谁心里都会不太舒服。

    斗矢目光有异,熊荆心里也咯噔一声,北上集结的新编师旅不仅仅只有霄安师,还有云梦旅,还有夷陵师,淖狡偏偏让自己巡视霄安师,显然是某种进谏:若敖氏太强,必须有所限制。

    大王抿着嘴,眉头不经意微皱,斗矢能清楚的听到自己心跳时,熊荆开口了:“此权宜之计可也,长久则不可,不然正朝……”

    “臣谢大王。”斗矢连忙揖谢,大王的语气表示大王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士卒习水战否?”熊荆再度发问。霄敖师有战舟,他们是划着战舟从安陆出发的。

    “禀大王,战舟之造晚矣,得战舟不过三月,士卒只懂划桨,未习水战。”斗矢答道。

    “三月?”现在十一月,这岂不是说霄安师七月份才得到战舟。“为何如此之晚?大司马府早已严令造舟场务要急造战舟。”

    “这、这……”斗矢有些不要意思,“霄县安陆穷困,无金购舟也。”

    各师旅兵甲战舟辎重军粮皆自备,若敖氏扩张太快,自然缺钱。熊荆对此不予置评,只道:“此战之后当勤习水战,楚军乃陵师舟师相合,陆上能战,水上亦能战。”

    “唯。”斗矢连忙揖礼。两人说话间戎车已经驶过列成十六个小矛阵的霄安师,上到一个临时搭建的阅兵木台,淖狡等人早早在台上等着了。

    阅兵主要是看军操,即队列、行止、左右、阵型。师长氏斗,军司马当然也氏斗。斗戈见熊荆上台,拿着一个签筒要让熊荆抽签,熊悍摇头,道:“平时如何今日便如何。”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没必要抽签让士卒列出什么阵什么阵,士卒在武场走上、跑上几圈,训练水平便能判断出大概。再看士卒将卒是否默契和睦,甲士是否果敢,军种编制是否齐全,战斗力如何也就看得**不离十了。

    斗戈很快摇响了鼙(pi)鼓。鼙鼓是中军令鼓,作用是节制指挥建鼓。士卒闻鼓声而进,鼓人闻鼙鼓而击。鼙鼓一响,建鼓即响;建鼓一响,全军即动。楚秦军制有异,好在指挥系统没有太大差别,都是以声音、旗帜指挥军阵作战。

    建鼓大作,台下十六个矛阵依次左转,合着铎铃声迈着整齐的步伐行过阅兵的木台。他们经过最左侧的木杆时,熊荆身后的郢师参谋倒转沙漏开始计时阅兵木台左侧的木杆距离右边的那根木杆三百丈,距离一旦确定,记录时间,步频也就一目了然。

    秦军每步六尺,这是确定的。不要什么尺子,只要初入军旅的新卒行进中能跟上旧黔首出身的老卒,不超前也不落后,自然一步就是六尺。步频也是如此,不需要什么度量,只要跟着旧黔首士卒走上一段时间,自然而然会习惯这种步频。

    这便是当过兵的人为何一看走路就能分辨的原因。每日出操固有的步长和步频久而久之融入了肢体,以至于其他任何时刻下意识就会走出这种节奏。

    “约四十五步。”参谋趋步到熊荆身边小声说了一句。

    熊荆点头,秦军就是这种步频,诸**旅尤以秦军步频最急。不过说急也是相对于冷兵器时代而言,清末入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那些海龟回国一出操就嫌弃士兵走的慢,他们要求士兵每分钟必须走一百一十五步以上。pla的队列条例也规定,常步步频每分钟一百一十六至每分钟一百二十二步之间。这种步是圭,即每分钟五十八步到六十一之间。

第九十三章 不朴

    霄安师的队列走的很快,一会儿最中间那几个矛阵就走过了右边那根竖木杆。站在木台上看去,阵中的横排不可能像后世仪仗队那样齐整,但也相差不远,稍微有些弯曲而已。

    熊荆站在木台上,代表君王的偌大凤旗也立在木台上,霄安师的士卒很早就看到了这面记忆犹新的凤旗。去年这个时候,就在竟陵城外,举着凤旗的楚军将他们彻底击溃,好在楚军没有抢人头记攻,不然他们早死在竟陵。

    凤旗在北风中飘扬,一些士卒免不了好奇想看看站在台上的到底是何人。他们什么也看不出来,大字不识一个的黔首怎么可能认识韦弁服、爵弁服、冠弁服?他们只看到台上站着不少官吏,一个身着红衣的年轻官吏……也许是郡尉、也许是朝中的大臣,正被诸人簇拥着,看着自己这些人在木台前行过。郡尉一眼不发,反而其他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包括本尉的将军。

    “秦人军步与我不同,”斗矢指着台下的秦军道。“然若独自成阵,却可与我军相合……”

    斗矢说着两军士卒步伐不同的解决办法,其实也没什么办法,军官参谋要做的是算好时间,作战时务必使全军接敌时战线平整,行军时则注意控制新编师的休息时间,以免影响前后右军的行军队列。

    “加疾。”斗矢的话熊荆早就听过了,他担心的不仅仅是步伐。

    “加疾。”斗矢闻言立即看向军司马。鼙鼓再度敲响,鼓人闻声第二次快速击向建鼓。听闻建鼓急促的鼓声,队列中的铎铃跟着建鼓的节奏加快,铎铃加快士卒的步频也加快……,到最后,全军在武场内跑了起来。

    十六个矛阵,矛阵后方还有十个方阵,这是辅助作战队伍。检阅时矛阵一排十五人,其余方阵每排也是十五人。十五人步行经过木台稍微有些弯曲,奔跑起来就不是弯曲了,排内人与人之间相隔最大的超过三尺。

    好在这只是一开始,跑了一段落后的纵列立即追了上来。按照平时的训练,士卒不再顾及与左右的同袍对齐,而是紧跟身前的队友,并保持一定的间隔。左右对齐不是士卒的事,是最前方十五名纵长的事,他们十五个人对齐了,整个军阵就对齐了。

    五千多人奔跑在武场上,踏起的尘土随即被风吹向南面。眼前的这个霄安师熊荆找不出什么毛病,他们和其他楚军师旅一样齐整,甚至还要更齐整一些。一年能达到这样的成绩,显然士卒的操练并不少。

    “士卒不足之处何在?”在熊荆的示意下,鼓声慢慢歇了下来。只能看出训练有成,难以判断战斗力何在的熊荆问向身侧的斗矢。

    熊荆的问题把斗矢问懵了,作为师长,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士卒越善战越好,至于士卒的不足之处,一时间要他说出来真有些困难。军司马斗戈脑子转的快一些,他躬身揖礼道:“禀大王,士卒乱也。”

    “乱?”没想到斗戈会用这个字来形容士卒。“秦人惯于散阵而斗否?”

    “然。”斗戈立即点头。“秦人阵乱,惯于以伍为战,今以卒为战,深觉不便。再则,斩首计功与誉士之选不合,斩首计功得首级者有功,不得首级者无功。我军勇信者可为誉士,然何为勇?何为不勇?何人言勇乃真勇?何人言信乃真信?凡此种种,彼等皆不信也。”

    “不信?”斗戈之言熊荆从未听过,他不由看向淖狡。“谁人不信?士卒不信否?”

    “然。士卒不信也。”斗戈道。“士卒不信勇者可为誉士,亦不信军中誉士之评公允。彼等深恐誉士亲者相护,或以为使钱即可列于阵前。若以唐师相较,士卒不朴也。”

    斗戈最后一句像是给了熊荆一拳,他整个人开始不好了。为了抢首级,秦军士卒可以杀死同袍,楚军士卒则要求亲如兄弟、彼此依仗。谁能成为誉士说是说由同阵的誉士提名、师中诸誉士评判,实际上谁作战勇敢、谁作战怯弱大家心里不可没数。同性恋为何很容易在军中产生,不正是因为弱卒对勇卒的爱戴吗。

    秦军的建军理念是基于物质上的功利,楚军的建军理念却是基于精神上的荣誉。秦军升爵有田宅、有奴仆,楚军成为誉士与其说有了一个闾,不如说是担负了一种责任。他必须教化闾中的庶民,如何做一个勇敢的士卒,好日子不是靠奸猾苟且得来的,是靠手中的夷矛得来的。

    两种不同建军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系列让人很不看好的反应,这才是新编师的那些师长、司马在文书里欲言又止的东西。

    “你以为此当如何?”熊荆直视斗戈,希望他能说真话,说心里话。

    “臣以为,”斗戈看了熊荆身侧的淖狡一眼,道:“臣以为新编师旅当分做两军,一军乃刁滑之卒,对彼等只可行秦法,不可行楚法。战时彼等依旧斩首计功,得赏田宅。阵后依旧立于五百主之短兵,后退者阵斩。平时必要严厉,动辄得咎,小赏大罚,不如此,军必乱;

    另一军乃朴鲠之卒,此方行我楚军之法,阵后不必立有宪卒,亦不斩首计功,而行誉士之选。将卒亲如手足,平日小惩大诫,爱护士卒。”

    当着熊荆的面,斗戈终于把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了。从去年训练开始,他就发现很多士卒非常刁滑。唐师士卒身上没有、少有的毛病新师士卒身上全有,不但有,抽调过来负责训练新卒的唐师老卒竟然也跟着学坏。

    只有将那些刁滑之卒分开,军队才能正常。霄安师就是这样做的,但终究在同一个师旅,这样的办法还不保险。最好是彻底分开,各成一军,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不及也。”淖狡也说话了。斗戈说的情况大司马很早就知道,可是没有多少人认为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今大战在即,何如分之?臣以为秦人尚不习楚法,一战之后,方能适足。”

第九十四章 垣柏

    秦人?熊荆闻言转头看向淖狡。

    淖狡并不认同斗戈的话,也不认同他将新编师旅一分为二的提议,情急之下才将新编师的士卒说成是秦人,这不过是他说出自己潜意识里的真相罢了。经历最初几个月喜悦后,今年开始,回到旧郢的楚人渐渐对难以管教的旧郢庶民越来越不耐烦,去年认为他们是楚人,今年则在心里称他们为秦人。

    东地之民野蛮也好、无礼也好,都是一根筋的鲠硬,懵懵懂懂不知何为利、何为害,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对贵人言听计从,笃信不疑;旧郢则不同,旧郢庶民很懂得失,善于趋利避害,不信贵人之言(他们分别不出那些是贵人,那些是官吏),或者说是不信贵人当众之言,总觉得大庭广众下的话是假的,送礼讨好时说的话才是真的。

    不信贵人也就算了,真正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很难和他们正常沟通。东地庶民虽是庶民,对贵人顿拜叩首,也不过是一个人站在台上,一个站在阶下,地位不同但姿态对等。他们答应的事情必然做到,但如果贵人的要求违背常情,不答应就是不答应。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旧郢庶民如何,一年下来大家心里也慢慢有底,总之就是和他们基本没有办法言谈沟通。以斗戈的经历为例,去年冬狩时他心平气和的要求士卒不能在军帐左右如厕,口头答应了,情况也有好转,但半夜里还是厕于帐后。今年春田时他再度重申,还让师中医尹讲解随意如厕的危害,依然如故,只不过厕后会用泥沙掩埋。斗戈发现后想严惩,斗矢与众人反对。

    这件事传开,斗戈被士卒暗地里耻笑,耻笑的原因很简单:军司马无能,不懂治军。不少老卒油子更是不疼不痒的说,如果是秦人旧黔首五百主来的话,五百主将如何如何,想当年又怎么怎么……

    这些话春田后传到斗戈耳中,斗戈大怒。夏苗集训第一天半夜突然击鼓,宪卒随即抽查,但见厕于军帐后的,全帐皆有罪。轻者苔、重者刑、不服者杀,在斗矢赶来前斗戈连斩了数人。不经审判擅杀士卒,已违楚军军规,大司马府闻讯后立即将斗戈解职,待审于家中。这一次斗戈能再为司马,完全是无人可用的权宜之计。

    按斗戈的说法,那便是旧郢士卒你如果跟他好好说话、好好讲理,他不会听,他会认为他比你聪明。并且,一介司马这样心平气和的和自己说话,显然是司马底气不足,说不定是害怕自己。你比我笨,你还怕我,我为何要听命于你?官无常贵,民无终贱,说不定哪日我一战斩首数十级,而你却因为有罪削爵为黔首,那就是我是司马、你是士卒了。

    对旧郢士卒,只能再行秦法。士卒动辄得咎,小赏重罚。那时候他们就不敢再有什么你比我笨、你还怕我的想法。官无常贵,民无终贱,如果命都没了,又怎么民无终贱?

    斗戈面对熊荆非常克制,他拳头虽然攥紧,可话并不为过。他只是要建议要把新编师旅一分为二,对刁滑之卒用秦法、秦军军制管束,对朴鲠之卒用楚法而已。实际在他心里,但凡新编师旅都要用秦法管制。

    说到底,秦国行法家之制,骨子里认定凡人皆恶,素不可信,恶人要由恶法磨,秦军军法因此严苛,杀人那是家常便饭;楚国诸说混杂,难以概括,深究下去,还是认为人性善多于恶。认为将卒崇尚荣誉,士卒可以相信。楚军军规因此宽松,尤其不会擅杀士卒士卒皆是兄弟,谁会擅杀自己的兄弟?救都来不及,岂能擅杀?

    以管束自己兄弟的家规去管束家外面的恶人,结果肯定失败。可不这样做,旧郢士卒又是什么人?如果他们是楚人,那他们就是兄弟、就适用楚军军规。如果用秦军军规,那他们就是恶人、是秦人,他们就不是楚人。

    “臣之言如此,请大王三思。”武场内,士卒检阅完便解散回营,斗戈克制,淖狡搬则出了‘行秦法即秦人,行楚法即楚人’的逻辑,认为只要是楚人,就绝不能行秦法。

    看着空空荡荡武场,熊荆一言不发。他并不了解所有情况,也没看过关于新编师旅的那些报告,他觉得自己不能单凭斗戈几句话、单凭淖狡几句话就断定新编师旅要有一分为二,就断定要行楚法还是行秦法。淖狡只有一句话很对的:时间来不及。

    “你个竖子!”检阅完的士卒兴高采烈的回营,惊正与二哥黑夫、大哥衷走着走着,身后突起暴喝,腰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狗吃屎一样扑倒在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雪亮的矛尖便擦着他的侧脸戳在泥地上,踩着他背心的人大喝:“钱!畀我钱!竖子。”

    “你、你等……”衷是大哥,数前年受了残疾,已除兵役,这次恰好同来竟陵,是准备贩些百货回乡。一个高近八尺的黑脸大汉突然把二弟一脚踹倒,又用夷矛逼着他要钱,顿时大急。半响克制住结舌,他对着四周的士卒大声道:“你等何人,你何不畏军法?”

    “军法!哈哈……,你大父我垣柏便是军法!”黑脸大汉叫垣柏,他拇指反指着自己,一阵大笑。大庭广众下他踩着一名士卒,路过的士卒熟视无睹,全部避让,有些还走快几步,

    “你又是何人?”垣柏不是一个人,是一起四个人,问话的人蓄着老鼠须,目光狡黠。黑夫他们认识,是惊的哥哥,断了一只手的衷他们就不太认识了。

    “我是惊之大兄,你等、你等便不畏王法么?”见士卒全部避散,衷没了底气,军法也改成了王法。他看又看向大弟黑夫,黑夫没说话,他想把惊从垣柏脚下拉出来,但垣柏不允,另一只脚狠狠踩在他手上,他惨叫了一声。

    “王法?!你大父我便是王法。”垣柏一脚踩在惊的背心,一脚踩在黑夫的手上。新配发的制式皮靴靴底很硬,惊被踩的呻吟,黑夫的手被踩破,可他现在一声不吭。“你是这竖子大兄,善,大善!钱!畀我钱!”垣柏目光随即审视衷全身,手伸了出来。

    衷来竟陵正是要贩卖些百货,身上确实带着钱,被垣柏一看心里不免发慌,下意识一手按在腰上。这个动作垣柏还没反应过来,刚才问衷是何人的老鼠须一见就懂了,他指着衷笑道:“有钱、有钱。”

    “惊去岁借我一千三百钱,一岁已过,子钱不见,母钱亦不见。弟债兄偿,畀我钱!畀我钱!”有钱就不一样了,垣柏放过惊和黑夫,几个人直逼衷而来。

    衷慌了,他正向两个弟弟呼救,两个帮凶已上前把他制住,老鼠须在他腰上一摸索,便摸到了硬邦邦的东西。衷连忙相护,大叫:“不可!不可!黑夫、黑夫……”

    衷的挣扎无济于事,两个壮卒把他死死架住,老鼠须一把就将他腰上拴着的袋子连同腰带拽了出来,打开一看,脸上笑意更甚,道喜:“夷币也。”

    “夷币?!”垣柏五指一伸抓过,看过也嘿嘿笑起。小袋子里确装着白花花的夷币。大量希腊式银币流入天下,百姓称其为夷币。夷币和黄金一样价值恒定,这种钱实际价值不是四国金行厘定的1夷币=41.78楚钱,很多时候它是溢值的。

    “今日便罢了。”袋子里的夷币大约百枚,虽然不足以还清所有钱,可也能还上了大部分钱,垣柏很满意。袋子在手里掂量了几下,转身就要走。

    垣柏满意,衷一点也不满意,他不但不满意,人几乎要疯了。袋子里一百二十四枚夷币是家里的所有家当,还有康乐孝妹的一部分嫁妆钱,她是惊的堂姐,至今未嫁;还有匾里阎诤丈人的养老钱,还有……

    “还我钱!还我钱!”素来畏事的衷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光着屁股追了上去,人扑在垣柏身上大喊,手越过他的肩,抓住了钱袋的一角,嘴还在他颈上咬了一口。

    垣柏身高几近八尺,衷勉强只有七尺,小个子扑在大个子身上,垣柏吃疼一转身就把他甩了出去。人是甩出去了,钱袋子被衷死死抓住,甩的时候袋子拽破,银币撒了一地。

    “废匹夫敢无礼。”垣柏气死了。在安陆县城,除了那些旧黔首,谁不是对他即敬又畏。这残废抢了他的钱不说,还敢咬他,必要给他些教训。

    “大父饶命,大父饶命。”惊挣扎着奔来,他想抱住垣柏,和黑夫一起护住自己的兄长。

    “滚!”垣柏又是一脚踢去,将惊踢倒,个子更小的黑夫则让他一把抓住包头发的黔布,一扔就扔在了一侧。他拽起瘫在地上的衷要痛打时,一个声音远远喝道:“汝何为!”

    腰悬宝剑的誉士站在几十步外,他不知是刚刚出现,还是出现了很久。此时士卒多已回帐,即便有人观望,那也站在百步之外。垣柏是师中矛卒偏长,横行军中谁也不敢惹。

最早的序章 我阝陵君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疾驰的别克商务车上,上海博物馆秦自清教授敲着扶手,哼唱这首两千多年前的歌曲,欣然自娱。上周,宜兴博物馆的赵馆长来电话,说是当地某个房地产项目拆迁时发现一座年代久远的战国墓葬,据出土青铜器上的铭文考证,这应该是战国末期楚国王子我阝陵君的墓。

    “熊哥,这我阝陵君到底是谁啊?”领导不发言,下面的人全在玩手机,熊荆此时正在回帖人近中年孑然一身的他,眼下唯一的爱好就是在某个曾经以军事著名、现在以缓则著名的论坛里灌水打屁。

    “我阝陵君啊……”看了这个提问的90后一眼,熊荆飞快打完最后几个字强烈唾骂坛子里攻击朝廷、污蔑大大的缓则,这才放下手机:“你知道楚幽王吗?”

    “楚幽王?”好奇宝宝不是学历史的,对战国的了解恐怕全来自某部走红的战国宫斗剧。他想了想道:“是被被张仪连骗两次、六百里地变六里的楚怀王的儿子?”

    “楚幽王怎么会是楚怀王的儿子?港督。”熊荆还没有说话,坐在后排的夏shirley就笑了。她也是90后,自取的名字和某部盗墓小说里的女主同名。别看这小姑娘每天打扮的花枝招展,先秦史是能倒背如流的。“楚幽王是楚怀王儿子的儿子的儿子,这叫…叫……”

    夏shirley对历史熟悉,可对姻亲称谓就不熟悉了,哪怕关系如此简单。

    “这…应该…叫曾孙子。”美女语塞,身边自然有护花使者帮衬,一个眼镜男眼里放光急急开口,脸上又是讨好又是赔笑。

    “我知道叫曾孙子。”夏shirley白了眼镜男一眼,举手间手上日本护手霜的香味扑鼻。“史记春申君列传里说: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赵人李园进其女弟,春申君谨舍而言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这就是楚幽王悍,他还有同母弟犹,异母兄负刍。我阝陵君名叫申,根据教授多年考证……”她看了看前排侧耳在听的秦教授,嘴角露出些笑意。“……是楚幽王的兄长。”

    “对。shirley说的很对。”提及自己的研究,秦教授不再哼歌了。“史记春申君列传里说楚考烈王无子,这是不确切的。身为太子的楚考烈王质于秦时,所娶的秦国公主曾生过两个儿子,这就是秦王嬴政九年时,帮嬴政平息叛乱的昌平君和昌文君两兄弟。后来秦军攻占楚国国都寿郢,俘虏楚王负刍,昌平君被楚人拥为楚王,就籍于此。

    73年无锡出土过三件带有我阝陵君申铭文的青铜器,c14考证这批铜器是公元前235年前后铸的,规格不低。12年安徽凤阳又出土了一批竹简,判读下来这位我阝陵君,也就是楚王子申,可以断定是史书上未被记录一位楚国王子,年龄要比幽王悍大几岁,生母是夫人。

    这样就有一个问题了……”秦教授说起自己研究就变得郑重,车上的人也不敢再玩手机。“既然这位楚王子申可能是嫡子,那他为什么没有被楚考烈王立为太子?是否真如史书所记:幽王悍是春申君的儿子,春申君因为是楚国令尹,所以在他的操纵下,身为嫡子的王子申被封于我阝陵,自己的儿子王子悍则被立为太子了呢?

    幽王悍死后,同母弟犹、也就是楚哀王继位,但庶出的负刍杀之,自立为楚王。这个时候我阝陵君、也就是王子申还活着吗?公元前223年,寿郢失陷负刍被俘,他是不是还活着?身为嫡王子是不可能不卷入楚国王权斗争的,但奇怪的是史书上没有记录他的名字,我们知道他也是通过楚墓葬出土的青铜器铭文和竹简才知道在楚国灭国前十八年,楚国原来还有一个王子申……”

    秦自清白发苍苍,研究一辈子先秦史的他从1973年无锡前州公社那三件青铜器开始,心里就一直记挂着这位史书上隐而不见的楚王子申。而今,楚王子申的墓葬突然出现于宜兴,困扰他三十多年的谜团终于要解开了。

    汽车赶到宜兴正好是中午,虽然宜兴分管文教工作的刘副市长、博物馆的赵馆长等人建议先吃饭再去参看墓葬挖掘现场,但秦自清执意要先看现场再去吃饭,不得已,一行人只好先去现场。现场并不远,一片青草郁郁的水田里,数不清的帐篷、车辆,还有警戒带围出一个方圆几公里方圆的挖掘现场。这时候是吃饭时间,帐篷外聚集着一大群吃盒饭的考古人员和各色工人;警戒带外,一些抱孩子看稀奇的当地人正指指点点,滞留不去。

    挖掘工作由南京来的考古队负责,这个队长不但认识秦教授,还是他早年复旦任教时的学生。

    “……是一座战国晚期的大型墓葬,规模绝对不在随州曾侯乙墓之下。”考古队长压抑不住兴奋。“国家考古队下午就到,他们……”

    “不可能啊。”秦教授忍不住打断,“王子申只是王子,他的墓怎么可能比曾侯乙墓还大?”

    “老师,这就是王子申墓的奇特之处啊!”考古队长浑身激动,他抹了一把汗之后很认真的道:“从目前出土的青铜器铭文推断,恐怕楚国亡国前十八年到西汉初期,这几十年的历史要全部改写……”

    “小熊,还有……”听完学生介绍的秦教授准备亲自到墓葬现场去看一看,他先是叫了正在手机上回帖的老熊熊荆,又见夏shirley期盼的望着自己,于是又道:“shirley也来看看吧。”

    下墓地对熊荆来不是第一次,只不过他的专业是史学不是考古,并不常见古墓罢了。换好专用的衣服鞋帽,一行四人进入了这个考古队长嘴里‘规模绝对不在随州曾侯乙墓之下’、势必改写整个战国秦汉史的楚王子申墓。

    曾侯乙是曾国国君,墓葬1978年在随州被发现,出土的文物超过万件,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战国墓葬。楚王子申墓如果比曾侯乙墓还大,文物岂不是要有好几万件?带着这个疑问的熊荆一进到罩着整个墓室的帐篷便有些惊呆:

    墓坑最短的一边超过二十米,最长的一边长度估计有一百米。出土的殉葬木棺、整理好的青铜器、漆器,全挂着编号像路边摊一样码在墓坑旁的毯子上。这仅仅是外围,仍见水迹的墓坑最低处,主墓穴已清理出一角,半出土的编钟排成四列、由小到大排了二十多米长。真正让人咂舌的是一个仍被深埋、只露两耳的大鼎,它两耳间距离大约有一点五米,难道说,世界上最大的青铜鼎、司母戊鼎的记录要被打破?

    “老师,挖掘一开始我们就发现一个很奇怪的标记。您看,这里……。啊呀,小心滑。”下到墓坑,考古队长指着青铜鼎上的一个标记道,“就这,一只站着的凤,奇怪的是它有三个头:本来的一个头,翅膀上还有两个头。下面还有鸟虫文:‘楚…熊申,这也有点像荆字,修兹造金鉴,……以祀皇祖,以会父兄……,永用之……’”

    考古队长念着生涩难辨的鸟虫文,拿着放大镜的秦教授注意力全在那只凤上。它戴着三重花冠,引颈傲然正立,其双翼是齐举平肩的,翼下还吊着些许花枝。这是常见的楚人凤饰图列国尊龙,楚人崇凤,在楚人墓葬里看发现凤是很正常的事情。可这只凤实在有些诡异,内勾的翼尖上居然又出现两个凤头,神秘而虚幻。

    “这是离珠,也就是太阳鸟。上面的花冠应该是山海经里的仙树琅。马山1号墓就曾出土过三头凤的绣纹,不过两者的模样有很大的不同。”秦教授收起了放大镜。“楚人认为凤是永生不灭的,即便已死,也能一次又一次的再生复活。《太平御览》里就曾引《庄子》逸文说:‘老子叹曰:吾闻南方有鸟,其名为凤,一人三头,递卧递起,以伺琅’。

    楚人尚巫崇凤,如果……”秦教授转过身一边走一边说,墓坑积水抽干不久,脚下的泥泞让他走的颇为吃力。“如果楚王子申后来真的被立为楚王,楚人为求他永生不死,在鼎上铸三头凤也是合情合理的。”

    “样子真是怪哦。咯咯……”秦教授转身后,夏shirley赶紧凑上去看那只代表永生不死的三头凤,她没有摸,用藏在手里的苹果7静音偷拍了一张,这大概是要发到微信上去显摆的。带着些窃喜,shirley飞快的转身,不想脚下一滑,身子猛往后倒。没反应过来的熊荆下意识要去扶她,可一扶自己也站不稳了。‘当’,他的太阳穴狠狠砸在鼎耳上。

    鲜血浸染中,鼎上的三头凤渗出剔透晶莹的血光。

第九十五章 告官

    即便是天下最好的倡优,也未必能比得上垣柏此时脸上的表情。听闻远处有人叱喝,听出喝问之人平静又带着几分威严,他凶恶的脸迅速变了一种表情,拳头也变成了柔荑,还顺势理了理衷皱巴巴的衣襟,这才转身揖向那誉士,大声道:“禀贵人,我等无事,娱戏而已。”

    说话时他也前行,似乎想把誉士挡在落钱之处以外。

    “娱戏?”誉士正走来,脸上似笑非笑,让人看不出玄机。

    “确是娱戏。”垣柏步快,走在最前,老鼠须三人在后。趁着这个机会,老鼠须还不动声色在惊和黑夫两人身边警告了几句。兄弟俩已拿回兄长的裤子,正想帮他穿起来,衷却不顾什么体面,他忙着拾起地上的银币。

    “为何地上尽是银钱?”誉士走的近了,看到了地上那些银币。

    “此乃……”垣柏一阵傻笑,也不避讳的道:“去岁惊借我千三百钱,如今还之。”

    “垣柏言你借其千三百钱,确否?”誉士看向发愣的惊,出言问道。

    “然、然也。”贵人发问,原本佝偻着身子的惊立即跪下。钱是真的借了,这是实情。

    惊的答话让垣柏发出一阵轻笑,他一边说话一边去扶跪在地上的惊,“愚夫!大王早有军令,军中不兴跪拜,还不起身。”待将傻瓜一样的惊扶起,他又腆着脸对誉士道:“同袍即兄弟,我垣柏余者无有,但若兄弟有难,钱尚能接济一二。”

    “你知晓便好。”看着垣柏和惊勾肩搭背的站在一起,誉士又打量了一干人几眼,转身而去。垣柏见之大喜,连忙和其余诸人揖礼,唱道:“送贵人。”

    誉士忽然的来,忽然的走。衷好不容易拾起的那些银币再度被垣柏的人夺走,他们扔下几句狠话方一干人才扬长而去。衷再度气急,人坐在地上眼泪连连的喊着要告官。

    “大兄误也,此事告官无用。”理亏所以气衰,同伍的黑夫很清楚事情的经过。

    “彼等无视王法,夺我、夺我夷钱,……”衷仍然气急,说了两句才醒悟弟弟正帮着那恶人说话,未残的那只手连连几巴掌打在黑夫脸上。

    “大兄、大兄,”惊见大哥打二哥,吓了一跳,他抓住衷的手道:“打我!打我!此弟之误。前岁与新妇在泽中欢好,有孕后舅氏非要万钱不允嫁,不然便要告官……”

    惊说着说着就哭了。作为家中最小的弟弟,他从小吃的好穿的好,长的也好,还读过一段时间书。男人光长的好却没钱,是很痛苦的事情。泽中私会女子致使女子有孕,不马上结婚依秦法通奸是大罪,女子父亲吃准了这点所以索要更多的礼钱。

    这件事黑夫知道,军中同袍也多数知道,唯独衷这个大哥不知道。此时惊说了出来,衷惊讶的嘴巴大张,一顿之后他又拽住了惊:“黑夫的聘钱、黑夫的聘钱也是你……”

    黑夫是哥哥,惊的弟弟,然而弟弟有了新妇,哥哥却没有新妇,为何?本来是黑夫先娶的,没想到那年腊月黑夫揣着四千钱出去一趟,回来便说钱不见了,谈好的婚事也告吹,相中的女子嫁给了别人。钱哪去了?钱全部给惊的舅氏了。

    黑夫的四千钱,加上借垣柏的一千三百钱,同袍你二十钱、我三十钱凑的七百钱,最后家里又变卖了一些东西,东借西讨,凑足正常娶嫁的四千钱,总计万钱,才将那女子娶回。问垣柏借钱那是所有办法都想尽了,才问他借了一千三百钱。

    兄弟俩本以为很快就能把钱还上秦军士卒之所以闻战则喜,一是因为斩人头可以升爵,二是出战关东可以趁机掳掠财货。没想到楚军复郢,秦军大败,随后就是长达一年半的训练,根本没办法还。

    惊满是委屈的痛哭,他觉得自己拖累了二哥,现在又拖累了大哥,哭的是越来越大声。哭声中黑夫想起了那名嫁给他人的女子,当初他信誓旦旦说要娶她的,眼眶也不禁湿润。他抬起衣袖擦去眼泪,道:“大兄勿忧,如今再战,我等必能得钱而回。彼时……”

    黑夫的话将发怔的大哥拉回现实,回到现实他腰上硬邦邦的东西已经没了,他起身道:“此钱非我之钱,乃乡里诸人之钱。我要告官。”

    衷说要告官,黑夫立马将他拦住了。“大兄万不可。楚法非秦法,告官要请讼师,无讼师告官也无用,县令必判我等有罪。”

    “讼师?”秦国治下没有讼师,衷根本不知讼师为何物。

    “然。”黑夫趁机拉住兄长。“楚法治下,凡告官必有讼师,讼师须以重金相请,钱多则无罪。惊借垣柏之钱,此确也;未还垣柏之钱,也确也……”

    黑夫描述的,似乎是另一个世界,衷越听心里越迷糊。他在乡里曾听说,楚王治下好于秦王,万货之价低廉,田租赋税也低。前者确实,后者却未必。这不过是斗氏家臣不如秦吏精明严厉,容易被农人蒙混罢了。秦王治下虽万般不好,但秦法严峻,有罪无罪皆由县令决断,岂能使钱便能无罪?

    惊的哭声渐止,因为黑夫正在说此战之后欠的钱全能还上。而此战也不会太久,军中誉士说过秦军只敢在冰封时攻伐,冰一化他们又会像老鼠一样缩回洞中。十二月、一月、二月,最多二月,战事便会结束,彼时便能有钱。

    “告官、告官……”黑夫说的很认真,衷却听的心不在焉。乡里殷切之目光,希冀之叮嘱犹他在身前。他放眼看向远处,一面凤旗正在北风里招展,陌生的车队前后列着诸多甲士,正驶出武场行向竟陵城。他的心不知为何牵动了一下,快步走去。

    “这个冬天是看不到雪了……”四轮马车上,熊荆正在喝茶。一会儿他要回郢都,安排完诸事然后率军出征。新编师旅的问题不小,但在战前也只能先放下。他这话未完,马车突然急停,车外甲士大喝:“何人擅闯?止!”

第九十六章 嘱托

    臣下不能越级报告,身为君王的熊荆也不能擅自把手插到下面,侵蚀臣子的权力,更不能像某公那样,战时不经前指一个命令就将部队调走(虽然战术意图不差)。君臣百官各司其职,彼此不能逾越,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常理。

    前方师中甲士的家眷挡道喊冤,这当然是师长斗矢份内的事情。根本不用熊荆吩咐,挡道的衷当即交给了斗矢,斗矢则将此事交给师中军正,由师正处置。借债还钱,天经地义。至于每月三成子钱利率太高,只要双方约定是每月三成子钱,军正也爱莫能助,毕竟楚法不改契约。哪怕双方约定每月子钱是惊的十斤肉,也就是十斤肉,割肉滴出的血另算。

    因为兄弟共财,军正唯一能帮衷要回的,恐怕是钱袋里属于别人的钱,可惜这一点很难证明。衷无法证明这些钱确实是别人的,而不是他借来的。事实上,这钱正是衷向别人借的。

    回到郢都的熊荆很快将这件小事、甚至不能称之为事的事情忘记。依照大司马府的军令,三十二个师正向方城集结,八万赵军和项师的三个师、宋地的阳夏师一起正急急而来。最晚抵达的恐怕是息师和城阳师,鄂师必须从蜀地赶往南郑,将他们从南郑置换出来。

    大军集结,物资也在大规模输运。早前确定建造的万艘大,现在已经建造了一半,几千艘大一驶入旧郢汉水,立即将整条汉水塞满,苦恼的是各地没有那么多力卒和车辆,不能将各县邑的物资快速运至码头。

    东地与旧郢之间的运输也不通畅,水路必须从长江绕路千余里,陆路不是要经过城阳以西稷邑出南阳盆地的狭窄山道,就是要经过坡度极大的冥三关。长江航道疏通以前,巴蜀汉中也与旧郢相绝。夷水冬天是不能运输的,汉水则是夏、冬两季不能输运

    所谓‘冬涝夏净,舟吏送命’,汉水郧阳到临品(汉水与丹水交汇)段,有涝滩和净滩。涝滩冬日水少,又多大石,搁浅毁舟数不胜数;净滩夏日多湍流,舟楫行到净滩,一不小心就是侧翻倾覆。此时已是冬季,息、城阳二师要从南郑顺汉水赶至方城,并不是那么容易。

    兵力上的调动,军事物资的输运,这些全都有大司马府全权负责,熊荆考虑的是国事如何托付,再就是芈的安全。

    “寡人领军北上,国中之事按部就班即可。”正寝之内,熊荆面对的是淖狡、昭黍、蓝奢、勿畀我、鄂乐五人。斗于雉和东野固北上方城,驺开赶赴黄河,大长老宋前往南郑,诸敖只剩下三敖。鄂乐则因为是知己司司尹,不能率军北上商於之地。

    “臣敬受王命。”这是大王临行嘱托,五人连忙揖礼。

    “红可有讯报?”国事之外,尚有外事。即便讯息能快速将外事传至军中幕府,熊荆也还是问了一句万里之外的红。

    “禀大王,鸽讯前日方到。”熊荆不问,勿畀我差点忘了这件事,眼下知彼司关注的焦点都在李信身上。“红将军言已遣满载香料之海舟前往绿洋,又派四艘炮舰、数艘海舟随行护航,预计明年夏日可至赫拉克勒斯石柱,入地中之海。”

    大西洋上季风如何,无勾长只记录了如何去,没有记录如何返回。地中之海季风也只记录了一小半,他在地中海待的时间只有几个月,不足以观察地中海季风。可以预计,香料船去会很顺利,回来那就要靠运气了。

    “四艘炮舰?”炮舰本来是六艘,今年秋天又下水五艘。若非有炮无药,今年将下水十艘。

    “然也。”讯报在知彼司内,勿畀我是凭记忆说。

    “无有硫磺?”熊荆追问。

    “无有。”勿畀我摇头,昭黍也摇头,集尹在楚国境内并未发现黄色铁矿,海外也没有消息。

    “胡耽娑支呢?”熊荆又问起了粟特人。

    “未有回讯。”昭黍和蓝奢负责政务,胡耽娑支运走大批金银以购买硫磺,两人是知情的。

    “火药尚有几何?”熊荆叹息了一声,觉的头皮有些发痒。

    “军中府中,尚余一百五十六吨。”数字是机密的,只有淖狡知道。

    “啊?”熊荆吓了一跳。“未经大战,何以只剩一百五十六吨?!”

    “大王有所不知。五艘炮舰西去,有炮无药,故而陆大夫请四十发火药,臣准允。”五艘炮舰舾装完毕即乘季风前往亚丁湾与红汇合,补充离开的四艘炮舰,这也是这几天的事。

    “胡闹!红火药尚有百余发,何必再请四十发?扣下二十发!”所谓的一发,是指炮舰齐射一次需要的火药。五艘炮舰计一百二十门三十二斤炮,齐射一次一点四吨火药就没有了,四十发就是五十六吨多,南郑巴蜀战事总共才消耗四十二吨火药。

    “陆大夫言此本是海卒火药,臣不好回绝。”淖狡解释着原因。

    陆卒本来只有五十吨火药,加上最后一批硫磺的八十三吨,也不过一百三十多吨。好在海卒有四百六十吨,六艘炮舰转走两百发、三百三十八吨,去年此时火药尚余两百五十五吨。这两百五十五吨里,近一半是海卒的,陆茁的要求在淖狡看来并不过分。

    “海卒都是寡人的。”熊荆没好气的道。“寡人命他留下,他便要留下。”

    “唯。”这次淖狡不得不答应了。

    “便是如此,火药亦是不多。”淖狡再道。“若与秦军大战,一次大战即耗近百吨之多。若是连连大战,百八十吨不及一年便用耗尽。”

    “寡人又能奈何?”熊荆摊着手。海外局势变化出人意料,国内全面勘探黄铁矿,江南江东还是人丁稀少的时代,并不容易。“幸好秦人只敢在冬日攻我,一百八十余吨,两个冬日足矣。”

    会战消耗火药并不多,再不行炮舰剩下的两百多吨紧急调回,这样又可以支撑两个冬天。四个冬天过去,硫磺不回来,硝石也该回来了吧。

第九十七章 嘱托2

    (未改)

    硫磺的短缺最少没有在战术上影响战争,至于战略上是否影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以目前的情况看,迄今为止,硫磺短缺没有影响楚军的战略规划。抢占巴蜀、汉中的战略意图全都顺利实现。陈仓道最头上的大散关还在秦军手中,主要是因为冬季天池大泽以上的汉水水浅,必须等到明年才能再度进军。

    火药、火炮的使用还用是在攻拔城池上,渭南会战算是第一次火炮参与的大规模会战,可惜因为当时隔着渭水,火炮作用不大。临淄会战还没有开炮,王翦就大踏步后退了。现在北上迎击李信,希望李信不会跑,或许可以试试火炮野战的威力。

    国内、国外,诸事都说完了,熊荆才挥退五人,问安后自己也出正寝前往城南。城南小邑不但竣工,覆盖堡垒泥土移植的草木也牢牢扎下了根。温暖的冬季,远远看去青草和灌木皆是半枯半黄,只有接近地面的地方有些绿意。

    整座堡垒看上去很不宏伟,显得很小,往外伸出的那些棱形顶角加深了这种印象,仿佛这不是方十五里的城池,只是一座方圆五、六里的城池。只有熊荆才知道,这座看上去方圆五、六里的棱堡,实际花费的两千多金,这钱足够筑起一座方三十里的城池了。

    “召芈同等人来此。”马车没有驶入旁边的幕府,而是直接驶过幕府,在距离小邑数里的地方停下。熊荆没有在马车里等待,而是下来车,走在初冬的枯草地上。

    站在这个位置,能看到前方十数步外是一道不深但极其宽大的壕沟,壕沟在熊荆这边是平整的,在对面却是不平整的。这好象是凸显在地表之上那座小棱堡的扩大,壕沟内也有向外伸出的三角形防御堡垒棱堡的防御不是从地表小棱堡开始的,而是在距离小棱堡数里外的地方开始。

    可如果后退百步,甚至只后退五十步,就看不到这条宽约三十多米的壕沟。这很容易让人误以为长着枯草的平地上一直延伸到小棱堡墙下,认为只要攀上了小棱堡的城墙,就能轻而易举的占领。这种错觉是故意的,防御一定要在敌人攻城时才完全展现,攻城前这就是一个方五六里、两丈四尺高,向外伸出几个棱形的顶角的小城。

    这也是花钱的地方。地表小棱堡没花多少钱,花钱的地方是要在地面上开凿壕沟、堆积土方。壕沟也是成体系的,绕着小邑整整一圈,靠里的那一侧就是地表下的棱堡。一圈壕沟之后又是地表,前行一段是第二条壕沟。再上地表,这才是落在外人眼中的小棱堡。

    整个棱堡有三层防御,地表棱堡是最后一层,前方地表之下有两层。方十五里地块周长为六千零七十五米,因为是正圆,故而其直径为一千九百三十三米。前面两层防御占据了一半直径,剩下一半直径就是个周长五六里的小棱堡了。

    棱堡几个面的角度、堡内火炮射击的角度,堡与堡之间的距离……,这些全是精确计算的结果。可这种堡垒是雇佣兵背景下的产物,这个时期战争成本非常昂贵,没有薪饷、没有抚恤的全民皆兵时代,熊荆很担心这种防御会被秦军的尸体淹没。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芈同喘着气,他是跑过来的。跟着的他的还有其他几个芈氏男子。这些人皆是芈的弟侄,虽然熊荆没有比他们大多少岁,可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小屁孩。

    “免礼吧。”几个人身上都穿着皮甲,一副楚军甲士的打扮,熊荆手也没抬让他们免礼,问道:“邑中何为啊?”

    “禀大王……”一个小屁孩揖礼说话,他立即被人拉了一把。接下来才是芈同慢腾腾的声音,“禀告大王,小人正在操练,听闻大王相召,故而迟至。”

    棱堡防御主要靠火炮,这些没有进军校的小屁孩怎么开炮是熊荆教的,然后再由他们教给芈氏的私卒。棱堡的防御主要靠火炮,棱形堡前两个面向外开炮,后两个面则向自己(另一个棱形堡)开炮,如此形成交叉火力,杜绝火力死角。

    “如何了?”熊荆问道。

    “仍是不熟。”芈同上唇的胡子似乎比熊荆的要浓,眉眼有些像芈,实际两人眉眼都像父亲。“无药可发,士卒也是不足……”

    棱堡第一层防御有十六个大三角堡,第二层是八个棱形堡,第三层是六个棱形堡。布置在堡内的炮位加起来有一百二十个。虽然在防御第一层时只有六十四个炮位,四人一个炮位一共需要两百五十六名炮手,加上甲士,第一层防御最少需要千人。芈氏没有千人,小邑人则更少,男女老幼齐上,勉强凑齐了炮手。

    “士卒不许多虑。”熊荆道。“炮手训练纯熟皆可。”

    甲士熊荆可以从军中调派,八个近卫卒留下四个足以,熊荆担心的是炮手。火药紧缺,小邑又在郢都之侧,训练当然不能实弹,不然那些朝臣们又要哇哇叫了。

    芈同还想说无药可发时,熊荆说了句“走。”说完带着这几个小屁孩走向前方的壕沟,这里正对着一个大三角堡,是防御的最外围。跳入壕沟在壕沟里转了小半圈,才顺着入邑的混凝土路进入邑中。此时芈已经在等着了。

    夫妻两人起初只是对视,等所有人全部回避了,才抱在一起,吻在一起。熊荆发现女人的唇有些冷。他笑道:“李信胆子未必大过王翦,他若是输了,秦国便亡了。”

    “恩。”芈重重点头表示相信,她也笑道:“医尹言胎位极中,未必要用那……”

    熊荆自己是寤生,担心妻子也是寤生的他让人做出了产钳,没想到这东西用不着。

    “大善。”熊荆笑。他道:“若李信逃了,我便速速赶回。”

    “恩。”男人说赶回,芈却很不放心的抓紧了他的白衣,怕他发现又马上松开,而后背着他道:“用膳吧。”

第九十八章 何复

    站在郢都扬水码头往东望去,最后一艘战舟也划远了。此时不借助陆离镜,舟队最前方那面迎风飘扬的凤旗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当这个黑点也消失在北风猛烈的楚国天际,送行的赵妃、赢南、淖狡、昭黍、蓝奢才转身回城。

    李信大军之前还在水北岸停留集结,等水上桥梁架好,又前行了五十里,此时秦军前军又在澧水(今澧河)北岸停留集结。李信的动作很慢,出襄城大营到跨过水,总共用了二十天时间。料想从跨过水到跨过澧水,也要用二十天时间。

    醴水再往前二十里就是方城入口,南渡澧水进入方城是不是真要二十天不得而知。但二十多天过去,除了汉中那两个师,包括八万赵军在内,三十四万大军已经赶到方城,正向宛城集结。熊荆北上是连夜北上,不到千里的航程,两日即可赶到。

    前线战事愈急,郢都也在一夜之间变冷。身着白狐裘的赵妃进入马车仍觉得手脚发冷,赢南连忙帮她将手衣脱掉,手在火盆上烤上一烤,又奉上一杯热茶,再闻一闻青铜香炉里**燃烧时的香气,因寒冷而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下来。

    “唉。大王出征……”身体是舒服暖和了,可想到儿子再度出征,赵妃有些郁结。

    “母后勿忧,大王战无不胜,秦人闻风已然丧胆。”嫁入楚宫如同嫁入冷宫,当初的喜悦悲伤全没有了,赢南不再是以前那个活泼骄傲的女子,她似乎老了,失去了一切神采。

    赵妃熟悉这种神情,宫中一些先王的嫔妃也是这种神情。她们再也得不到先王的宠幸,膝下又没有儿女儿女才是母亲永久的话题,如果连儿女也没有,每日对着空空如也、冷冷清清的寝宫,还真不如随先王而去。

    “哎!”赵妃再度叹息,她抓住赢南的手道:“待大王回来便回心转意了。”

    王后居于若英宫,但赢南常去北晨宫,母后宫中母国之人不时来往,不知情也能猜到一二。赵妃之言让她淡漠的眸子里不免燃起一些希望,但这种希望又立即消散:“母后,大王必会大怒。”

    “大王大怒,那是也是对母后。”赵妃脸上不免显出几丝狠毒。“那贱人下月便要产子。她真要产下王长子,这楚国、这楚国……”

    赵妃话没有说下去,她沉着脸下车步入北晨宫,安坐未久便喊了一声来人。很快,廉舆来了。

    “见过太后,见过王后。”廉舆在郢都,没有随熊荆北上。

    “退下吧。”宫中都是赵人,赵妃仍是不放心,挥袖要众人退下。赢南起身也要告退却被她一把拉住:“听听也无妨。”

    “唯。”赢南答应了一声,安静的坐在席上。

    “此次来郢,何人领军?”赵妃端着杯茶,不动声色问了一句。这一句就让赢南想从席子上跳起来,然而赵妃的目光如有实质的看着她,道:“南儿,你可知母后为何如此?”

    “南儿不知。”赢南顿首,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留了下来。

    “楚秦联姻久矣,故秦宫素为楚女所居,楚宫也常为秦女所居。先君怀王宠爱郑袖,后宫才落入郑袖之手。先君倾襄王时,怀王虽薨于咸阳,然先君依旧娶秦女为后。先王为太子时质于咸阳,娶的也是秦女。若非先王便服私自返国,这楚宫仍是秦女为后。”

    赵妃说起了楚宫往事,赢南听着不敢说话,廉舆知道这些事,也不说话。赵妃为太后、熊荆即位为王,追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当年熊元为太子质于咸阳时,未经准允就私自返国即位。秦昭王当时大怒,经范睢劝说怒火虽然平息,可昌平君、昌文君一直留在咸阳,王后赢青也留在了咸阳。没有这件事,赵妃不可能是太后,熊荆也不可能继承王位。

    “大王若宠爱秦女,楚国必然亲秦,王后若是郑女、魏女、赵女,楚国自然也就亲晋。后宫关乎国政,国政关乎天下、关乎母国。”赵妃继续说话,这是她作为前辈在教育晚辈。她必须让赢南迅速从‘得宠、失宠、母凭子贵……’这种根本上不了台面的小女子心思中醒悟过来,成为一个真正的王后。这是斗争,不是宫斗。

    “母国虽南迁大梁,然母国已亡。大王欲灭秦否?呵呵……,大王不欲灭秦!大王不欲灭秦,楚人也乐居河南之地,母国若何?他日楚秦弥兵会盟,母国何复?!

    芈虽姓芈,其乃秦女。芈若产下王长子,楚秦弥兵会盟,必入王宫为后,而你……”赵妃话越说越响亮,响亮到整个大室都是回音。赢南从未见过姑母如此铿锵,也从未受过这样的触动,她像是坠入了冰窟,全身冰冷,眼中含泪。

    “而你……,”赵妃叹息了一声,无力道:“必被大王所出。”

    “呜呜…呜呜……”赢南忍不住扑进赵妃怀里痛哭。大王在大梁北城对诸国君王说了一个不合床的理由,这让诸女产生了一些希望,她心里也怀着一些希望。现在赵妃将这个希望无情戳破,还说她日后必被大王出妻,她又怎么能不哭。

    “毋哭、毋哭。我赵人男子毋哭,女子也不当哭。”赵妃柔声安慰她,“母国已亡,你是公主,必要时刻念着母国。为母国计,芈必死。她若不死,他日楚秦相盟,而你被大王所出,母国何复?”

    “……”赢南还在痛哭,想克制又不断的抽噎,“母…母后,如此…大…大王…必…迁怒……”

    “母后又怎会不知大王迁怒,然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母后只有此下策。”抱着赢南的赵妃也落泪。她可以想象事后儿子的愤怒,然而不这么做,她又能怎么做?真看着儿子出妻然后立一个秦女为楚国王后?

    后宫争夺战从来就不比城邑争夺战温和,郑袖陷害同为三晋的魏女便是如此。楚宫如果被芈把持,楚秦真的弥兵盟好,赵国还怎么复国?不趁这个时候把芈杀了,等她产下王长子一切便成定局了。

    大室里的哭声好一会才歇,擦干泪赵妃继续问之前没有问完的话,“何人领兵?”

    “乃大将军司马尚之子,司马卯。”赢南痛哭的时候,听闻赵妃之言,廉舆不免觉得羞愤,然而羞愤归羞愤,现实是现实。秦王已经善待芈氏留于秦国的族人,楚王也无心灭秦,秦国伐楚无果,最后的结果十有**是弥兵会盟。

    “司马卯?”大将军司马尚赵妃知道,司马卯是谁,她不知道。

    “司马卯无名而善战,故担此任。”廉舆说‘无名’时加重了读音,这一点极为重要。

    “士卒几何?又如何入楚?”赵妃也对无名满意,这是王廷私事,与赵国无关。

    “以小邑之设备,攻入邑内非千余人不可。我军已入方城拒秦,辎重粮秣皆由大梁输运,若是从水路,必经竟陵。竟陵距郢都已不远,舟楫中隐匿千人潜入云梦大泽不难。”计划不是一天两天了,廉舆因此相告。“然则,若攻拔之时郢都城内士卒相阻……”

    “攻邑之时,老妇自当下令全城闭门。”廉舆担心郢都城内留守的郢师士卒,即便城内没有多少士卒,都城这样的大城也能临时集结数千人。赵妃说她可以命令全城闭门,这让廉舆很惊讶。他知道在楚国王后也好,太后也好,在楚宫有权,出了楚宫就没权了。

    “勿要多问,老妇自有良计。”廉舆刚刚启唇,赵妃便将他的话堵住。她再道:“大王走时仍忧心不已,故留四卒宫甲于小邑。芈氏有私卒,据闻芈氏私卒业已入小邑……”

    赵国在楚国即便有侯谍,那也很少,真正能依靠的只有赵妃的耳目。廉舆谨记赵妃之言,这些都要迅速传回大梁北城,让谋士们权衡参考的。

    “天下城邑多也,然那小邑,”廉舆问道。“其形制与天下城邑殊异,不知太后可知……”

    “老妇记得大王曾言,此乃大司马府与芈氏合建之最新城池,可防火炮炸城,其余便皆不知了。”小邑其他人进不去,赵妃也就记得儿子当初辩解的话。

    “大司马府……,可防火炮炸城?”廉舆闻言微微动容。

    “大王甚爱芈,建小邑以卫,邑垒必坚。”赵妃不懂兵事,但以她对儿子的了解,那座小邑肯定很难攻拔。“秦人攻楚,此天奉我。奉不可失,敌不可纵,此次若是纵敌……”

    “臣知也。”廉舆郑重顿首。

    赵妃是太后,楚王自然不会弑母,这也是赵国敢这样做的胆量所在。齐国担心秦国亡后楚国一家独大,那是因为齐人不了解楚国。楚国灭亡秦国,除了马匹,断不会对寒冷的河北之地有什么兴趣,彼时楚国自然会帮赵国复国,辖制北方。关中应该不会交给赵国,楚王很可能会扶持一个王室旁系为秦王,日后的秦国亲楚被楚国节制。

    这种情况对赵国有利,对赵国最不利的是秦国不亡。秦国不亡楚秦会盟,两国以秦岭方城为界,中间夹着魏国和齐国,然后大河以北尽归秦国所有,赵国再也没有希望。

第九十九章 宛城

    熊荆抵达宛城的时候,宛城正在下雪。三十个楚军师、十二个新编师,加上八万赵军的前军,近三十万大军集结在白水东岸,这不免让他想起了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楚军也是驻扎于此,接受诸国的朝贺后,他率军攻入关中,拔下咸阳。短短一年多过去,十万楚军变成了三十多万了。

    “李信何在?”进入中军大幕他的第一句就是问李信,他等不及。

    “禀大王,李信尚在澧水之北。”庄无地比熊荆先到。

    “与此前无二,李信全军在澧水之北等候架桥。”斗于雉到的比庄无地还早。他是左将军,率领八万赵军的司马尚是右将军。“河流未封,李信惧我军相决,不敢冒进。”

    “秦人胆怯耳!”司马尚抚须笑起。他一笑,帐中楚赵两军也都笑,潘无命道:“臣以为李信必不敢入方城,一入方城,再难亡走,请大王准臣率军再逐秦人!.”

    敌军不敢与自己决战,这是很提升士气的事情。司马尚之言得到诸将的畅快响应,熊荆也笑了,他道:“我军集结未完,还不是追逐之时。李信入方城最善,不入方城我军集结完毕便再逐之。汝水上游若是未封,大军可直趋函谷关。”

    方城也是地理南北的分界线,方城之外是北,方城以内是南。方城东北角的哑口被人称之为风口。常年大风,夏日也还有冰雹,冬日则多霜冻。每当方城外河流结冰,方城内总要暖上十多天乃至半个月。汇入淮水的汝水上游就在襄城城南,如果此水不结冰,秦魏交界处清除了淤塞,大军确实可以一直追到函谷关外。

    士气本就高昂,听闻要将秦军逐入函谷关,将率们眼睛全都发光,他们随即高喊起了万岁,一些人还说要驻军洛阳。司马、谋士在一侧很尴尬,如果汝水上游可以输运粮草,大军是可以把李信赶进函谷关,然而作战司并未确定楚军要把李信赶到那里,更没有说决定拔下洛阳。

    楚军能不能拔下洛阳涉及到粮草能不能输运至洛阳,驻守洛阳那是绝不可能的。方城楚军本来就要与商於楚军、汉中楚军互相配合。秦军如果大举从商於攻入楚境,方城守军要迅速支援商於,方城守军如果前出驻守洛阳,这就很难支援了。驱逐李信的四十万秦军,更多的可能是一次进攻性的追击,事后大军还要返回宛城。

    大王一句话就让幕府内兴高采烈,司马、谋士不敢说话,他们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显露出反对。好在熊荆没有忘记楚军的作战意图:“本次逐李信入函谷关即可,王翦欲攻齐国,不可使其得逞。”

    “大王,齐人不救也罢。”提起齐国诸将便是鄙夷。从齐国回来全军上下都在痛骂齐人,要知道以前喝多了酒水,第一个骂的可是秦国。

    “寡人已言不救齐便不救齐。”熊荆很严肃说道。“寡人只忧心秦人于齐国击我。不救齐,但要击秦,拒秦人于穆陵关外。你等难道愿意秦人在穆陵关关外?”

    熊荆问得诸将无言以对。大家都不喜欢齐国,可不管喜欢与否,现实就是齐国一亡,东线就不安宁了。好不容易举起的三十大军,估计有十万要去防守东线。而齐国未亡,穆陵关几乎可以不守。

    “今冬淮水不封,击秦之事另议。”熊荆道。“李信此时正在方城之外,我军当镇静以待,集结兵力。李信入方城,最善,若李信不入方城,逐之。”

    “臣敬受命!”大帐里一片喊声。

    召集将率入幕府只是同胞战略意图,尤其是要告之全军除了驱逐李信,还有做好前往东线击秦的准备。救齐、击秦,本质上是一样的,但不这么说士卒无法动员。最少从名称上,救齐是去救人,是利他;击秦呢,完全与齐人无关,这是楚国自己拒敌于国外之外,是利己。

    当然,军士卒并不咬文嚼字,大王说救齐就救齐,击秦就击秦,管他利他还是利己,打就是了,反正秦军也就是人多,根本不经打。

    将率都退下了,只有左将军斗于雉、右将军司马尚,还有东野固以及司马、谋士在场。这时候熊荆才问道:“王翦若何?已出濮阳?”

    “然。王翦已出濮阳。”王翦出濮阳是前天的讯息,淖信很怀疑王翦和李信有计划的同步,李信渡水、王翦出濮阳,细究时间是在同一天。

    “臣以为秦人是以李信为饵,诱我大军在此,而王翦则速攻平阴,以求破城。”东野固最关心齐国安危,他的判断和淖信一样。

    “平阴乃坚城,王翦即便破平阴,无有辎重,也不可破临淄。”司马尚道。“而今大河上为冰封,秦军所征之仆牛皆在赵地。”

    “这……”王翦动作确实让人看不懂。

    “王翦三十万大军尽出濮阳?”熊荆问道。

    “非也。”淖信道。“出濮阳之军不过十五万。”

    “十五万?”熊荆有些失笑。“大王大军如何攻城?”想到秦国还有一支骑兵,又问道:“圉奋骑军何在?出濮阳否?”

    “未曾全出。”淖信的回答更加让人不解。

    “未曾全出?!那圉奋何在?”自己的圉童做了秦国的骑军之将,熊荆妹每每想起这件事都很想笑。他记得那竖子,瘦瘦高高的模样。

    “圉奋率七千骑随王翦出濮阳。”淖信道。“尚有三万余骑在濮阳大营。”

    “确否?”十五万大军出濮阳,骑兵却只有七千骑,熊荆很疑惑。

    “确矣。赵地力卒不少渡河遣至濮阳,营中喂马之圉童曾计数过每日运入营中之刍藁,确有三万五千之数。”淖信很确定的道,说吧递上来一根讯报。这份讯报是今天刚到的,为的就是确认到底多少骑兵随王翦东出濮阳。

    “王翦仅十五万步卒、七千齐卒东进,齐军三十万坐坚城而守,此无虞也。”司马尚道。

    “只怕齐人自寻死路……”熊荆没有司马尚那样放心,他转而吩咐淖信道:“告之齐人,王翦必有诈,万不可出城与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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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
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