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对策
一个国家接着一个国家灭亡,一场会战接着一场会战发起,这样的时代,一座距离边境不足五十里的都城却越来越繁华,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熊荆的王舟远在大梁百里外就看到鸿沟上越来越密集的舟楫,这些舟楫有些运粮、有些运布,有些运大章,正络绎不绝的从大梁驶来。舟行五十里,对面的舟楫已然密密麻麻,一如水上行着的火车,一节车厢连着一节车厢。
舟楫空载而去,满载而归。熊荆看着有些不解,他问向身边的魏间忧:“何以如此?”
熊荆至大梁,齐王田建也至大梁,这是为了与各国子钱家正式盟誓。熊荆一入魏境,身为太子的魏假就迎了过来,信陵君魏间忧则一直从纪郢随行入魏。
楚王看间舟楫空舟而入满载而出感觉奇怪,魏间忧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倒是魏假答道:“禀大王,秦人数日前忽售粟米、布匹、肉脯、毛皮、绢丝、珠宝等物,其价又廉,粟仅三十钱一石,商贾闻之大悦,皆倾囊相购。贵邑县邑得知此讯,亦速遣舟楫入大梁购之。”
“售粟米、布匹、肉脯、毛皮、绢丝、珠宝……”熊荆生疑。绢丝珠宝也就算了,这世本是奢侈之物,粟米、布匹、肉脯、毛皮那可是战略物资,除了走私一般买不到。
“然也。”太子魏假与赵政年龄相仿,可他命不如赵政。赵政年幼即位,熊荆也是年幼即位,他的爷爷魏安王魏圉在位三十多年,使得他父亲魏王魏增五十多岁才即位,如果魏增也在位二、三十年,那他也要五十多岁才可即位。
三十多岁正值年富力强,魏假没有什么暮气。细心修饰的胡子和恰到好处的谈吐举止显示出王廷教育在他身上的成功。他笑着道:“秦人畏大王甚矣,知大王赴大梁而售之,贺大王也。”
王舟上除了信陵君魏间忧、魏太子魏假,还有同来相迎的赵国相邦平原君赵营,之外是同样伴行入魏的齐太子田升,熊荆的王廷私臣。魏假之言让诸人会心一笑,左右史官不放过张扬国威的机会,速速把这件事写在了史书上。
“非也,秦人无利不起早,此事必有蹊跷。”众人中只有司会石没笑,熊荆也没多少笑意,以秦人的脾性,他本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敬告大王,魏商白宜求见。”爵室外传来揖告,还有五十多里才到大梁,没想到白宜来了。
“召白宜。”熊荆立即道,他想看看秦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各国大商与楚国王廷的关系一波三折,从去年雇佣士卒开始,双方才渐渐稳定合作关系。这当然也是拜塞琉古所赐,突然扣押海舟造成海外贸易萎缩,楚国只能靠着大商巨贾的支撑渡过缺金少银的这一段时日,以待日后彻底掌控香料贸易,再获巨利。
诸氏大商中,白氏祖上做过魏国大夫,本身又出生于洛阳,与郑商、齐商、卫商、赵商、楚商不同,加上此前交质事件,他隐然成了大商之首。他匆匆来谒见,自然是与秦国异动有关。
“此秦人少金之举也。”揖礼之后,白宜急道。“我购秦人之货与引鸩止渴无异,此当禁止。不然秦人得金,于我不利。”
“臣不以为然。”平原君赵营说道。“秦人所售乃军国之资,粟仅三十钱一石,便是引鸩止渴,我亦当饮之。秦人得金,我得粟,何害之有?”
“君上此言差矣。”淖信道:“海舟外售绢丝,其价低也,所为者乃使戎王胡人不受秦人绢丝。戎王胡人不受秦人绢丝,秦人便无牛马可用。前月大军驱王翦之军,沿途尽是庾死之牛马。若秦人得金,再得牛马,此有大害。”
“正是如此。”白宜忙道。“秦人贱售粟米、布匹、毛皮等物,以得我金银铸钱,楚之铸钱,胡人亦受之。前商贾与秦人买卖,皆以物易物,我予之盐铁,彼畀我粟米布匹大章绢丝。”
白宜一言道破黄河沿线走私的交易规则。四国钱币在大梁、临淄、郢都,以及其他城邑的四国金行可以任意兑换金银。当然,四国钱币每日都有比价,楚钱最稳,齐钱次之,魏钱再次,最后是赵钱。赵国已亡,赵钱比价跌至谷底。
“秦人贱售百货,又大涨金价,此前秦地一金换秦半两九千二百余钱,今已过万,一金可换秦半两一万八千钱。又言,兑百金者可升爵一等。”白宜道。“秦人少金,故而不愿黄金流入关东。”
白宜说到这里,熊荆对秦人的做法已经了然了。黄金就是外汇,贱售百货是出口创汇,金价大涨则是货币贬值,目的也是吸引留住外汇。除此应该还会禁止逆旅携带黄金离秦,捣毁私兑美金…,不对,是私兑黄金,……捣毁私兑黄金的地下钱庄。
资本生来就没有祖国,哪里安全往哪里躲,哪里有利往哪里流。四国金行已经建立了自己的信誉,楚军现在又处于攻势,秦国黄金当然是往关东流。熊荆把四国金行交给子钱家的一个说辞就是四国金行在子钱家手中能淡化国家色彩,淡化国家色彩的结果就是秦国金银外流。
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然而现实无一不证明确实如此。把妻子儿女送到敌国,把贪污得到的钱财送到敌国,甚至,通过所谓的产业国际化,将国内资产通过银行抵押的方式投资到敌国,顺利完成资本大挪移熊荆想起了苏联,苏联戈尔巴乔夫时期那些贪官就是这样干的。
钱在苏联只能堆在柴火间里,不需要克格勃,叶利钦反腐的时候几个人民委员上门就能查出成吨成吨的卢布。送到西方可以得到安全保证,如果子女能拿到西方护照、美国绿卡,那就更安全了。
“若之奈何?”知道秦人在做什么,接下来就是研究对策了。
“必要禁绝秦人得我金银铸钱,其售出百货可也,然只可易货,不可易钱。金银亦不可入秦,若有,当以侯谍论之。”白宜道。
以货易货秦人肯定不会干,平原君赵营想说话被熊荆拦住了。“便是如此?”
“再则当增舟楫于大河,便于买卖。若有叛秦之官吏,当悉数纳之。”白宜说起了第二条。楚国痛恨官吏,战舟又多为楚国所有,因此白宜说话时看着熊荆讪笑,他担心熊荆不答应。
“还有?”熊荆没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或可请知彼司代售国债、代存金银,四国金行愿予知彼司百三之利。”白宜的第三条让人晕倒。淖信失笑间像说话又说不出话。知彼司已经整合了关东四国以及韩国的侯谍(韩国在秦国部署侯谍最早、也最广,韩国能让四国支持自己复国,最重要的一张牌就是手中的侯谍),如果知彼司真的能代售、代存,确实是一个办法。
“不可。”熊荆想都没想直接就否决了。知彼司事关国家战略,金银东流只是经济战当中的一个部分,岂能喧宾夺主、本末倒置。
熊荆直截了当的反对让白宜心里发苦。四国侯谍现在全由知彼司掌握,白宜想让魏国侯谍帮忙也没办法命令,对秦国内部的情况是两眼一抹黑。好在熊荆随后道:“代售代存、输运金银之事,知彼司可给予讯息,然侯谍不是商贾,焉能行商贾之事?若秦人设饵捕杀,若之何?”
“唯唯。”白宜连答。
“秦人如此,赵地忧也。”熊荆说话时想到了赵地。秦国攉取黄金肯定是一套组合拳,以前占领的魏地、赵地钱币已被没收殆尽,太行以东去年刚刚占领,庶民手中的赵钱可以拿到临淄、大梁来换黄金。
“可知是何人出此计?”熊荆不由问道。
“禀大王……”白宜、淖信异口同声,最后还是白宜说话:“据闻荀卿弟子张苍为太仓令。”
“太仓令?”秦国官职与三晋相近,与楚国殊异。
“禀大王,此大内之属官也。”白宜解释道。“治粟内吏下有两丞,一为太仓令丞,掌国之钱粮谷物百货出入收藏,乃周人之司禀也;二为大田令丞,掌国之田租厘定收取事宜,乃周人司土之官。十数日前,秦王命张苍为太仓令丞。”
太仓熊荆听过,可他一直以为这是说咸阳城外的那些粮仓,没想到这原来是官职。白宜如此说,淖信跟着点头,他补充道:“十数日前大楚新闻登载国债承兑、承销之事,秦廷有所议。张苍久习算术,又在兰台宫遍览群书,应是献计于秦王,方被秦王命此职。”
荀况离楚后,张苍在楚国待了一段时间才离楚而去他去的是齐国,说是齐博士相邀,然后才转入秦国。实际上他直接去秦国,熊荆也不好阻拦,张苍算是他师兄。
熊荆对张苍不感兴趣,对秦国的官职有些感兴趣,又问道:“治粟内吏是何官职?”
“禀大王,此乃大内。”司会石道:“国之钱财谷货百货非掌于大内,便掌于少内。除此,以秦制,每年八月乃大计之时,故而秦人以十月为岁首。”
第七十三章 仓鼠
如何治理一个国家,尤其是如何监督奖惩官员,做了十年大王的熊荆并不清楚。他更多的是审时度势,也就是在大方向上决断,再则是维持内部的平衡当然这种平衡并不包括宋氏、屈氏、景氏、昭氏这些昔日王廷近臣,他已经封给他们城邑土地人丁,不可能再将他们当作近臣对待。他们如果不努力,氏族衰弱在所难免。
以先秦的君相二元体制,他是位合格的君王,不懂相邦府内那些复杂的操作,也就不懂得大内、少内、太仓令丞、大田令丞这些官职所代表的意义。本来他就无需懂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跟深入了解敌人,他只好虚心学习一次。
郡县制度建立后,君王自然要对县尹、县令、郡守这些主官进行考核。不管秦县还是楚县,都不会考核官长的仁义道德,而是上硬菜、上干货。最简单就是商鞅所说的强国十三数:境内仓(禀)之数,壮男壮女之数、老弱之数、官士之数、以言说取食之数、利民之数、马、牛、刍、藁之数。实际上并不仅仅十三数,秦律、楚法、齐律之中还有更多的考核内容。
考核内容如此,具体做法则是:‘诸官吏及民有问法令之所谓也于主法令之吏……,各为尺六寸之符,明书年、月、日、时、所问法令之名,以告吏民。……,即以左券予吏之问法令者,主法令之吏谨藏其右券木柙,以室藏之,封以法令之长印。即后有物故,以券书从事。’
官吏上任之初要面见直属官员,郡守面见国君或者相邦,县令最少也要面见治粟内吏官员。面见后给予他一个一尺六寸长的木券,也称为左券,上书:境内仓禀几何、壮男壮女几何、老弱几何、牛马刍藁几何,这是底帐,官员上任后要进行复查,不复查就是认账。
有左券自然有右券。右券也是底帐,数字和左券一模一样,等到岁终年末再次报核的时候,双方就可以对账了。国君拿着右券就问了:你为官已有一年,境内仓禀增加几何,壮男壮女增加几何,牛马刍藁又增加几何……
正常的年份,券上的数字肯定是增加的,倒霉的年份数字是减少的。但是,你倒霉你的临县也应该倒霉,为何他的数字是增加的,而你的数字却是减少的?无故减少有三种情况:要么是你贪墨了,将增长的部分据为己有;或者你根本不懂治理,寡人的县邑交给你,你越治理越少;最后就是你确实努力了,也很干练,可你是倒霉之人,寡人的县邑跟着你倒霉。
报核的过程中,增长最多的官员称为‘最’,也就是第一名;增长最少乃至不增反减的官员称为‘殿’,也就是最后一名。通过比较,‘最’奖赏升官,‘殿’则赀甲赀盾乃至去职永不录用,故而韩非子会在《主道》中说:‘符契之所令’,即‘赏罚之所生’。
这套考核制度就是上计制度,治粟内吏府管辖着全国县邑各种数字的统计,相当于执掌国家统计局。这些数字衡量着国家的强弱,也关乎官员的升迁奖惩。九月收粟,秦国为了便于统计,将国内每年上计的时间定在八月,八月各县各郡要到咸阳递交上计薄,以兹考核。
熊荆进入大梁的时候,因献愚计得以成为太仓令丞的张苍正坐在治粟内吏的密室里,他刚刚义正言辞拒绝了府内长吏的贿赂试探,表示自己绝不受贿。不受贿,也不会离开藏有右券的密室,恨得长吏那是牙痒痒。
“禀令丞,今日大梁卖货得两百一十九金。”天色将暗的时候,他的佐吏跑了进来。
“善!”张苍喜滋滋的笑,笑后又问道:“国内可有人兑金?”
“有,今日三川郡有人兑五十金。”
秦国的物价、金价素来恒定,一金本来只能兑九千多秦半两。张苍说服赵政翻倍,一金可兑秦半两一万八千多钱,且兑五十金可以升一爵。这办法当然要比董易的禁存金银好,只是这样也就把顶头上司得罪了,为了做官,张苍顾不上了。
法令颁布后连续数日都无人兑金,今日终于有人兑了,虽然只有五十金,也好歹开了个头。张苍闻言更是笑容满面,连连称善。张苍高兴,佐吏却是哭丧着脸,“下臣敢问,令丞当真要宿于此室?”
“何以不能宿于此室?”张苍奇怪。“本令丞担上计之责,焉能懈怠。”
“令丞如此,可要挡了他人之财路。”佐吏更加不高兴。
“连你也要游说本令丞?”张苍仔细看这名佐吏,他宿于密室当然知道此举代表什么。“本令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是彼等国贼仓鼠可比?哼!”
佐吏是张苍刚刚提拔上来的私吏,算是他的人。没想这个刚刚被提拔的自己人也帮着那些人说话,这让张苍很是失望。他拂袖佯怒之际,一个声音从室外传来,“令丞言何人为国贼仓鼠啊?”
说话之人是治粟内吏董易,跟着他进来的还有大田令丞夷宣。张苍连忙揖礼相告:“下臣失言,下臣失言。”
“仓鼠或可言之,这国贼……”一个陌生人突然空降在自己身边,还是大儒荀卿的弟子,董易很不喜欢张苍。“今日三川郡御史已弹劾你资敌,大梁商贾只购粟米布匹,不购丝绢珠宝。粟三十钱一石,须售三千两百万石粟才可得十万金,嘿嘿……”
“下臣惶恐。”张苍不敢声辨,当日在曲台宫他的贱售之计就被人指责,他则力争是要粟还是要马?粟米少了,不过是民无所食,马如果少了,军用则要短少。这是取舍的问题,不是资敌的问题。他还主动承当起攉十万金的任务,募足买马之金。
“你若要宿于此室,夜间火烛勿要慎而慎之。”董易如此吩咐,不待张苍揖礼,就带着大田令丞夷宣走了。
“御史弹劾,这该如何?”佐吏吓得面色煞白,他很担心张苍有罪,自己也连坐。
“此事大王已允,有何可惧?”张苍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再则,今日已有人兑金,有一人便将有十人,有十人便有千人。一人五十金,十人便是五百金,千人便是五万金,何须售三千两百万石粟米?”
第七十四章 哭诉
战争除了人的竞争、技术的竞争,也是牲口的竞争。秦军抄袭了马鞍、抄袭了马镫,但没有抄袭马蹄铁。没有抄袭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认为不重要,马蹄不钉马掌也能踩死人,其二是钉马掌除了要蹄铁、铁钉质量过关外(这就要百炼钢了),还是一门技术活。
钉马掌前因为马掌并不平坦,又有破损,所以得先削平。削不能太薄,太薄了钉子会钉到肉里;也不能太厚,太厚外层死蹄多,钉子不容易钉牢。铁钉也要长短合适,既能钉牢,又不至于穿到掌肉,分寸要掌握得恰到好处。这和后世爱美的小姑凉美甲一样,美甲师既要在指甲上绣花涂抹,又不能伤到指甲下面的细肉,完全是技术活。
根据并不靠谱的’谣言’,古代就一直没能学会钉马掌,真正学会那是在近代。此前钉马掌虽然出现过(多是少数民族),因为战乱又消失了;接着又再出现,然后又再消失。
当然,很多人会说是因为不需要,所以没有。其实锁子甲也有这样说辞,因为不需要,所以没有,然后明代解决拉丝的技术后,明军一水的锁子甲;重炮也说因为不需要,所以没有,然后学会铸红夷炮后,明末一直到片战争前期,大陆上没几个棱堡,铸造的五千斤、上万斤重炮却多不甚数。
秦军学会了马鞍、学会了马镫,但不知道怎么钉马掌。没有马蹄铁带来的后果就是马匹损耗剧增,灭赵战役启动后,损耗的军马超过二十万匹,国尉府计划今明两年最少补充十万匹军马,同时还要补充十五万头牛用以输运二十多年后的汉初,天子不能具其钧驷,将相或乘牛车,很大的原因于此。
这样巨大的牛马数量靠秦国自身无法补充,牛马生育需要周期,此前是依靠比封君的乌氏倮外购,现在人家不要丝绢了,只能用金银相购。胡人在北方,此前一直与赵国、楚国通商,马价不好糊弄,现在每匹涨到一金最少;戎人在西方,一直与秦国买卖,价格还可以压低。
张苍的任务是在明年秋天之前筹足十万金,以购买七万匹军马、十万头牛,不然便要受啐去官,永不录用。十万金是极为惊人的数字,此前大内少内几十年积攒的黄金也不过二十万金。
张苍心里不是很有底,是否能持续卖出粟米布匹换取金银不取决于秦国,而取决于楚国,楚国一旦辨明形势切断这种贸易,这条路就断了。真正能够期望的反而是国内,秦军几十年来攻伐六国,将率士卒掳掠不少;官吏们行贿受贿,不可能用畚箕装秦半两,多用黄金和珠玉。只要他们愿意,筹足十万黄金轻而易举。但他们愿意吗?
治粟内吏府存放右券的密室缓缓燃起了烛火,张苍陷入沉思。同一时刻,东城廷尉李斯府上,儿子李由正在向他哭诉。
“孩儿本以为、本以为雒阳令会是甘美之职,谁想洛阳近大河,城内黔首皆贪私盐私铁之利,多与荆人舟楫买卖,更有黔首邦亡于楚魏,傅籍之丁少也。此屡禁不止,下月上计在即,若是殿了、若是殿了……”
李斯在秦庄襄王薨的那年入秦(前247年),投于吕不韦门下。儿子是在上蔡生的,入秦时已然十岁,硬是靠着吕不韦的关系入了学室,十六岁考取史子,从一名小吏慢慢做起,终于做到了县令。
雒阳即洛阳,三川郡郡治所在地。这本是一个很容易出成绩的地方,三年连‘最’就可以升任郡丞,郡丞再磨练数年,便能任郡守。没想到上任伊始便走私猖獗,去年楚国又反攻旧郢,境内一度成为李信大军的后勤基地。双重因素相加,考评成绩就不好看了。
五年前、四年前李由‘最’过两次,前年本以为可以再‘最’,却因盐铁走私猖獗落在百名以外;去年更惨,全国已排在两五十名后,郡内虽不是殿,也离殿不远了。
八月是上计月,李由以看望家人为由提前到了咸阳。考核之事他自己弄了半天没想到办法,只能向李斯哭诉。他哭诉,李斯还好,闭目养神,李斯妻子却满脸愁苦忧心忡忡,儿子还没有述说完她便道:“这当如何是好?由儿这次若是殿了,你这当朝廷尉……”
廷尉的儿子若是考核殿底,传出去确实不像话。妻子出声,李斯这才打开眼睛叹气道,“我又能奈何?子苍欲以攉金而入大王之眼,成败在此一搏。”
“子苍欲攉金,便赠予他金不可?”女人不知国事,不知道攉金什么意义。李斯想解释又没有这个耐心。这时恰好家宰进来,揖道:“禀主君,张苍以公务推辞,不愿赴宴也。”
“不愿赴宴?他……”李斯隐隐苦笑,他猜到了张苍在这个敏感时刻不会接受自己的贿赂,可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家宴都不赴。
“小人闻佐吏言,其已宿于治粟内吏府之券室。”家宰再道。
“他竟、竟宿于券室了?!”李斯从席上跳起。“他便不惧、不惧……”
每年八月上计是治粟内吏府发财的日子。不单成绩接近殿后的县令、郡守百金、千金的往府里钱,成绩靠前的县令、郡守也大肆往府里送钱。张苍守在券室等于卡死了大小官吏发财的门路,也坏了治粟内吏府百年来的‘规矩’。
上计官吏和工师一样很多是墨家出身,张苍突然担任太仓令丞一职已让彼等不快,现在又卡死大家的发财门路,更是结下了怨仇。张苍作死是张苍自己的事情,可儿子是自己的,想到这里李斯伸手道,“速备车马。”
“父亲何往?”李由擦了一把泪,“那张苍深闭固拒,大内长吏说之却被他唾骂而出。”
儿子说了一大堆理由,李斯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考评殿后主因并非走私和战事,若是如此,沿河十数个县为何不殿后?他指着儿子的脑门气道:“我能何往!你父我只能求于先生,望子苍听先生之言,助你这竖子一回!”
第七十五章 贪婪
李由有父亲在,还能有所期望,其他人有钱没处送,便只能绝望了。董易挑破贪腐之事实出无奈,他不挑破大王一旦追要黄金,他这个治粟内吏也就做到头了。八月上计,官吏涌入咸阳,第一时间就来他府上送礼,奈何今年情况与去年不同,他唯有闭门谢客。
“为之奈何?”见董府家宰又拒了一个送礼的客人,大田令丞夷宣忧心问道。
“还能奈何。”董易正往酒爵里添酒。“此张苍之祸也,与我等何干?”
“若是,”夷宣还有另一种担忧,“若是那张苍真筹足十万金,于我等……”
“为何筹金,荆人不知否?关东商贾倍于秦,岂能不知贱卖粟米所谓何也?”董易不担心张苍会成功。“数日后荆人必不再买入粟米布匹,巨金何来?国内兑金升爵,若法吏相问金从何来,如何答之?”
张苍献出的这两条计策董易心里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夷宣的担心他也不是今天才思虑。大王喜用新人,张苍如果在太仓令丞这个位置上坐稳了,接下来肯定会取自己而代之。
“再则便是这上计贿金,若是他能以贿金作筹金,当有数万,幸好此也不足十万之数。”董易再说他比较担心的一条,他怕张苍拿着县令、郡守送的贿金当作筹金。
“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夷宣连连摇头,张苍真这样做了,那些行贿的官员可就遭殃了。
“彼等儒士为求做官无所不用其极。明日你便传言出去,说张苍欲将贿金作筹金,陷害彼等。”董易转着眼睛,他要把张苍筹金之路全部堵死。
“此事不难,只是今年上计……”受贿也讲究人脉,陌生人不敢送钱,陌生人送钱不敢乱收。夷宣可惜的是今年上计要捞不到钱了。
“今年不可还有明年,再则我便不信他能一步也不离券室。”嘱咐那些官员不行贿也不是个办法,最好的办法是支开张苍,哪怕支开一个晚上一个时辰也好。可怎么才能支开张苍呢?
董易眼睛连连转着,他真拿睡在券室的张苍没办法。这个儒士是通算术的,府内的帐目一说就懂。正是因为他通算术,才要早早的赶走。
董易一连几日都闷闷不乐,张苍连续几日都兴高采烈。买卖所得的金银不减,兑金的人陆陆续续,几日也兑了一千多金。这虽少,但如此高的钱价,那些家中藏有黄金的人未必不会贪这多出一倍的钱价。除了秦人,因黄金能比以前多兑一倍秦半两,关东那些商贾说不定也会忍不住诱惑带黄金入秦买卖,一倍的钱能买两倍的货物,何乐而不为呢?
高兴归高兴,也有烦心的事情。这一日,浮邱伯来了。
“听闻子苍兄任太仓令丞,弟特来相贺。”一见到浮邱伯,张苍就知道他来干什么。
“通古兄所求之事难也。”撇开旁人,张苍直言相告了。
他指着券室内排排架子上存放右券的木匣。随手拿下一个匣子,打开,取出里面的木券。这些木券皆有系绳,绳子捆扎着木券,也捆扎着木券上面的木检。木检是封盖木券的,大小与木券相同,为了让人看不见木券上的数字。木检封盖,捆扎木券木检的绳索上又涂有封泥,封泥上迷迷糊糊印着几个字:治粟内吏董。
“无有此印,如何改之?”张苍问道。“此爱莫能助。”
“不急。”张苍就要送客,浮邱伯忙说不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问道:“可是此物?”
张苍结过一看,眼睛当即瞪圆了,“你是如何……,你为何会有此印?”
“助与不助,皆在兄一言之间。”浮邱伯笑问。
浮邱伯是替李斯来的,李斯身为廷尉,弄到董易的印章再让人复刻不难,只是张苍没想他会如此大胆。浮邱伯如此相问等于是问他听不听先生的话,要不要助李斯这个师兄。
“然。此事须……”张苍守在券室就是担心有人篡改右券上的底帐。上计是针对底帐上数字的增减,如果改了底帐,比如将一万傅籍男丁改写为九千男丁,结果就平白增加了一千男丁。再拿这平白增加的一千男丁去和别人实打实增加的几百男丁比,不是第一名也是第一名了。
全国郡县的右券全在这里,张苍住在券室,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更改底帐。一改底帐,谁为‘最’谁为‘殿’便难料了。朝廷也不是不知道有人会篡改右券,正因知道,这才在这些右券上加了木检,又有泥封。
他想让浮邱伯务要小心纂改,不要让人看出破绽,浮邱伯笑了笑,将外面等候的随从喊了进来。“此事交予他便可。”
印契、刀笔吏皆备。从架子上找到雒阳县的右券,去除封泥,解开细绳,刀笔吏用削刀轻轻刮去上面数字,按浮邱伯新给的数字开始篡改。券上数字甚多,削、写又要非常小心,张苍与浮邱伯只能在一旁干等。
“通古兄他日必有后报。”浮邱伯道。
“若非通古兄举荐,愚弟还在其门下……”浮邱伯与他一起入秦,他是单纯的儒生,入秦只能做李斯的舍人。张苍担心说舍人让浮邱伯不快,故而不言。
“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他不说浮邱伯也明白他的意思,“在秦国若无所长,确是寸步难行。为兄也只有在通古兄府上了此余生了。”
浮邱伯言语中全是无奈,张苍安慰道:“若大王能用老师之策,兄又何虑不能一展所长?”
张苍安慰的话只是安慰,秦国官场上既得利益者全是法家,更改治国之策必要腾笼换鸟,这个过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丢官。秦国当官很难,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比如上计,每年辛辛苦苦召集全国官员来咸阳报核,花些钱买通府丞更改右券就行了。那些没钱的、自以为清高的、扎实苦干的,只能年年吃殿。
数字,尤其是上计数字对一个国家代表什么,张苍非常清楚。那名小心篡写的刀笔吏每写上一笔、每篡改一个数字,都意味着整个上计制度的破产。秦法细密严谨又如何?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又如何?这根本挡不住人心的贪婪。
第七十六章 信誉
券室内刀笔吏小心谨慎的篡改,券室之外,府令董易所在的大室,几十名文吏也在右券上书写着数字。他们不是篡改,他们是重写,整张右券都是空白的。
想了好几天的董易终于想到了办法,既然不能进入券室篡改右券,那就索性重新做一个右券,官吏手上有左券,按照左券编造新的数字,然后趁机进入券室更换右券,这样做需要的时间大大节省。至于怎么把张苍引出券室,几日下来也有了可行之策。
这两年上计报核的形势越来越严峻楚军反攻,秦国现在的郡,原有的只剩下陇西郡、北地郡、内史、上郡、三川郡、河东郡、太原郡、上党郡、河内郡十郡。再则是新占领的赵郡、清河郡、河间郡、恒山郡,北面的云中郡和九原郡,以及河南地新秦中郡。
其中,陇西郡二十一县。北地郡十五县。内史本有四十一县,因为丢了商於的上洛和商县,只剩下三十九县。上郡二十一县。三川郡二十二县。河东郡十九县。太原郡二十一县。上党郡十三县。河内郡十九县。赵郡二十一县。清河郡四县。河间郡十县。恒山郡二十二县。云中郡十二县。九原郡十县。河南地新秦中郡三十四县。这些县加起来一共两百九十三县。
灭赵以前,秦国共有两百八十一县。楚军的反攻下,巫黔、南、南阳、巴、蜀、汉中六郡相继失守,丢了九十一县;因为灭赵以及占领河南地,增加了一百一十三县,县数比原来多了二十二县。只是增加的这些县中,比如云中的十二县,九原的十县,河南地的三十四县,县内户数不要说五千,两千都很难维持。
历史上‘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驱逐的并不是匈奴,而是定居、游牧于河南地的戎狄。三十万众里秦军不过数万,绝大部分是迁徙的罪犯和隶臣妾。如此河南地新设的三十四个县每县能分到八、九千人,加上没有逐走或被俘虏的戎狄,一县勉强能有万人。
这化外之地的五十六县没有官吏想去,戎狄就在环侧,一旦发生战事,人丁、财产、牛马就会损失;即便不发生战事,境内人丁也会亡失,两则都影响上计报核。依照惯例,成绩最差的官吏将调至最差的县邑,化外五十六县一设立,县令们更是惶惶不安,生怕自己的考评名次会落在两百五十名以后,真这样,可要去塞外喝西北风了。
治粟内吏府大室,近乎一半的右券要重写,好在有几十个文吏动手,这些右券半个时辰便已写完。墨干后盖上木检,绑上细绳,最后封泥盖印。而后这些右券好像烤羊肉串一样,放在木架子上用火烘烤,以使封泥早一些烘干。
大室重写的右券要烘干,券室内篡写的右券也要烘干。两个时辰后,待新封泥外表烘干,浮邱伯这才出门告辞,一直注意券室动静的吏人立即向董易禀报。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饶是一直通钱的董易心脏也忍不住砰砰乱跳。转身见上百名属下正看着自己,他吸了口气,嘴里吐出一个字:“行。”
“唯!”一个吏人答应一声,匆匆奔出了大室。半个时辰后,身着皂衣的王宫谒者出现在治粟内吏府,他拿着三节铜符节,还未到券室便已尖着嗓子喊:“大王急召,张苍何在?大王急召,张苍何在……”
“为何变急召?”听闻是急召,董易瞬间失色。张苍吃喝拉撒全在券室,只能假扮谒者以王命调他出券室。快到王宫时,这个假扮的谒者会趁机消失,而后全府的人都不认账,全说是张苍看错编造。急召是万万不能的,急召要奔跑着入王宫正寝,根本没有消失的机会。
“下臣、下臣……”策划此事的夷宣脸上也失色。假扮谒者假传王命可是死罪。他正要出去阻止,张苍已经闻声从券室出来,出来时还把券室给锁上了。
谒者亮出符节,张苍见是三节立即跟谒者疾走出府,夷宣想拦都来不及,他一手拍在大腿上,惊惧道:“这该如何是好?!”
“这右券…当如何?”夷宣身后是捧着右券的吏员,篓子捅大了,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能如何?传我府令,命全府佐吏、文吏速速来此!”董易极力震住心神。为今之计,只能把该办的事情办好。如此事发后还有官吏通气求情,不然大王恼怒了,官吏出了钱又没改到名次,自己这些人的下场更惨。
召集全府佐吏文吏训示,趁这个空档,用备用钥匙将券室打开,将木架匣子里一百多块右券悉数更换,而后董易、夷宣便心惊肉跳的等着廷尉入府抓人了。
董易尚能凝神定气,夷宣一刻也坐不住,他先是派人去追看那名假谒者和张苍,一会又派人回府去交代家人。后来得闻张苍真的入了宫,想到这一定是入宫向大王告发自己,吓得要跑出治粟内吏府出城逃跑。董易拽住他一通训斥,最后两人齐齐坐在府内等死。
从大迁等到高春,又从高春等到下春、悬车。夏季悬车时天黑,天黑也不见有廷尉前来府内拿人,察觉到什么的夷宣拍着满全是汗水的额头问道:“难道真是大王急召?”
“若非大王急召,我等早在廷狱之中。”董易背心也全是汗。随后他又有些奇怪的道:“那假谒者何在?”
假谒者是不是因为胆怯收了钱跑了,或是根本就没有出门,不得而知。曲台宫内,和夷宣一样,张苍全身也被汗水浸湿。他确实想早点回府看守券室,可大梁的讯息一道接着一道传来,他想走也走不了。
最开始是说魏国禁绝贸易,不许商贾再以金银购买秦国货物,而后又宣布禁止金银输入秦国。这条对策之前就考虑到了。金银在关东商贾手里,卖与不卖全在关东四国,人家不卖也没有办法,只是没想到仅仅数日,对策就出来了。
这或许和荆王抵达大梁有关,据闻齐人曾说荆王有商贾之气,通商贾之术,果不其然。售卖粟米布匹不行,能用的办法只能是再度拉高金价,令一金兑三万半两钱。张苍正说服赵政同意时,天黑之前,大梁那边消息又来:秦半两比价大跌。
听到这条消息张苍腿肚子开始抽搐,人也有些站不稳。王席上的赵政仍是满不在乎,“寡人准允一金兑钱几何便是兑钱几何,张卿何故失措?”
“臣……”张苍苦笑,他道:“大王之命确可定金钱之价,然,大王之命不可定万物之价。”
君权至高无上,张苍之意显然要反驳这一点,丞相王绾眸子立即收缩,想警告又不好警告,赵政身侧的赵高便要怒斥他大胆,赵政的手微微抬了抬,将赵高拦住。
张苍六神无主,他继续道:“荆王立四国金行,四国金行之外又有子钱家行会与大梁钱市,天下万钱之价,皆受此两者议评所定。”
“万钱亦有价?”赵政好奇张苍之言,不明白子钱家行会与大梁钱市如何议定万钱之价。
“一金可兑一万八千五百三十半两钱,这是金价。反之,一万八千五百三十半两钱可兑一金,荆钱九千六百钱可兑一金,赵钱十五万方可兑一金,皆是一金,大秦之钱、荆人之钱、赵人之钱、魏人之钱、齐人之钱,各不同也。”
“如此言之,子钱家、大梁钱市一如寡人之命,彼等言一金兑大秦半两几何便是几何?”赵政似乎有些明白了。
“非也。”大楚新闻有商贾版,张苍看了几年没有白看。“子钱家行会与大梁钱市从不言一金兑大秦半两几何,彼等只评天下各国、天下大商、巨贾之信誉。”
“信誉?”赵政闻言忍不住笑,“天下尔虞我诈久矣,有何信誉可评?”
“天下固尔虞我诈久矣,然便是我大秦,亦要买卖。有买卖便有信誉,有信誉便有高下,彼等所议,便是议定各国各商贾之信誉高下。”张苍费力的解释,这不是一个很难好理解的概念,一旦理解就一通百通了。
“其高下又分九级。最高一级乃甲甲甲,次之甲甲,再次之甲,再次之乙乙乙,再次之乙乙,再次之乙,再次之丙丙丙,再次之丙丙,最末者为丙。其甲者,曰可信;乙者,曰半信半疑;丙者,曰不可信。”
“我大秦何者?丙乎?”张苍说的是后世信用评级制度,赵政想到秦国,很自然感觉是丙。
“乃乙乙也。”张苍答案出乎意料。
“乙乙?哈哈哈哈……”秦国也有被人高估的时候,赵政大笑。
这倒是他有所误解。生意就是生意,战场政坛上的诡诈与商场的诡诈不尽相同,战场政坛可以凭诡诈一举确定输赢,商场不是,生意是长久的,无信者一旦发觉便会被自动驱离,没有下次。
“然今日已是丙丙。”张苍再道:“钱市见我大秦信誉大跌,半两钱价也是大跌,”
第七十七章 牛马
信用评级竟然能牵涉钱价,张苍也是第一次领教。他刚才请求大王务必在提高金钱兑价,从一金兑一万八千钱提高到一金兑三万秦半两,然而这种提高立即被信用评级所造成的钱价大跌化解。纵使他将一金所兑的秦半两提高十倍,关东钱市上秦半两贬值十倍,结果也是徒劳。
秦国官营经济下,手持重金并不能自由购买财物,半两钱的实际价值,常以关东钱市作为比照。关东钱市涨价,秦半两则值钱,关东钱市跌价,秦半两则贬值。如此形成了两个价格,一是官市价格,另一个是实际市场价格,也就是黑市价格。
黑市价格对庶民毫无影响,他们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听到黑市价格,但对手持重金之人,黑市价格时刻牵动人心。这些人从来不看官市价,只看黑市价。张苍提高官市价相诱,关东则以压低黑市价相斥,到头来有金之人还是愿意把金银运入关东,而不愿换成一大堆‘贬值’了的秦半两。
明堂内膏烛通明时,赵政才明白什么是信用评级、什么是钱市,他和完全绝望的张苍不同,而是不屑道:“此等五蠹之术,待寡人一统天下,行会钱市,金行银行,一概摈除。寡人只问你,十万金可筹否?”
赵政拂袖,他的发问让站了半天的王绾、卫缭等人齐齐看向张苍。张苍很想说能,能的结果是他可继续为官,以后或许还能成为治粟内吏府的府令,但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作为都不挽回市场信心的他还是摇了摇头,道:“禀大王,臣不能也。”
“何以不能?”赵政直视着他,隐隐有些动怒。
“钱市大势皆在关东,臣居于咸阳,无以扭转此势。”张苍连忙顿首。“便是荆国,子钱家未承兑国债之前,信誉亦非三甲而是两甲。万物皆有价,万价显人心,臣无有扭转人心之力。”话以至此,张苍自知太仓令丞是做不成了,他摘下头上的玄端,道:“臣无能,请大王治罪!”
“你……”赵政气急,然而张苍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想留下此人也没有办法留下,故而他暴喝道:“滚!滚出正寝!!”
“大王息怒。”张苍六神无主,丞相王绾刚才一直使眼色让他不要把话说绝,他根本没反应。治粟内吏府从建立到现在积弊已久,上计考核名存实亡,他和大王都希望张苍能割除旧弊,没想到他竟然当面辞官了,大王想留他也没有办法再留。
“大王息怒。”卫缭也道。
张苍已经滚出去了,赵政心中的怒火不但未灭反而越来越大。“寡人何以不怒?寡人不怒,有巨金买马否?寡人不怒,牛马何来?牛马何来?!”
赵政是真怒了。他是一国之君,然而从即位以来便过得非常艰难。等他扫灭国内势力王位稍微安稳点,社稷又不稳了。秦国灭了赵国,但没有灭齐国。地图上秦国的疆域是扩大了,统治的人丁、产出的粟米却变少了。楚国今年便将拿下整个汉中,秦国若不能在今年之内拿下齐国,国家便将陷入危亡。
战争需要海量的士卒,需要无数的物质,更需要数以十万计的牛马,前线的将军全都问后方要,也就是问他要,好像他是荆人巫师,能够变出无数牛马一样。
“大王,牛马若不能于戎胡手中相购,郡县亦有之……”卫缭一边思虑一边说话。上计考评已经无效,但上计上来的数字还是真实的,最少,绝大部分数字是真实的。从这些数字上看,国内筹集十万匹马、十五万头牛,马实难,牛甚易也。
“岂能如此!”卫缭还在说话,王绾已经色变出言。“大王,战事不懈,郡县已无多余牛马,若于国内筹措,国力必将大损。”
“不过七万匹马,十万头牛。”王绾反应如此之大,卫缭不免有些好笑。
“七万匹马用以军,用无马即用牛,国尉可知此需牛几何?”王绾不悦道。“加之十万,此逾三十万……”
“便无三十万牛?”卫缭还是笑,他觉得王绾是糊涂了。“大王,大秦遍行牛耕,耕牛有百万之数,丞相关心则乱,不愿予臣牛。”
秦国很多县邑的耕牛并非农人饲养,而是官府饲养。究其原因,还是牛耕在秦国普及,在关东并不普及。农人喂牛很可能把牛喂瘦,不习惯牛耕的人说不定要把牛杀了吃肉,只能官府养牛。官府养牛,也就不需要每户都有牛,秦国三百多万户丁口,两户一牛也就是一百五十万头。调走三十万头耕牛王绾就哇哇叫,卫缭很觉得好笑。
“我大秦耕牛岂有百万!”卫缭笑意未歇,王绾已经冤枉的大叫了起来。“大王,去年今年失却六郡之地,亡九十一县,彼等郡县之耕牛焉有一头运回关中?”
他再道:“赵勇将军开河南地,设三十四县,云中、九原设二十二县,此共调牛十万;赵地久饥,牛马殆尽,易子而死,已调牛十五万。郡县何处寻觅三十万耕牛交予国尉?”
王绾一句质问便让卫缭哑口无言,赵政轻松的面容也再度严峻起来。秦国丢了六个郡九十一个县,郡县仓禀里的积粟、官府内的钱财、啬夫管辖下牛羊……,这些全都没了。
九十一个县当中,除了巫黔郡那四个县,其余县大部分是万户以上的大县,基本可以说秦国丢掉了三分之一以上的丁口,也就丢掉了三分之一以上的耕牛。丢掉三分之一,新占领地区又要调拨,以满足牛耕所需,剩下的数量就更少。
“牛马尚有几何?”赵政连忙追问道。
“不多矣。”王绾摇头道。“臣只知去岁已不足百万,仅有九十五万余。马非牛,农人皆不用马,唯官府贵人用马,马或存五万余匹。加之陇西、北地之马,不及十二万匹。”
“马竟如此之少?!”若非出自丞相之口,赵政有些不相信这些数字。特别是马,他十年前全国还有四十多万匹马,每年还外购数万匹马。
“军中尚有牛二十三万余,马十六万匹。”卫缭说出了军队中的数字。“臣以为可征官府贵人之马,如此可得三万匹,剩余四万以牛代之。”
“官府之马皆劣马也。”王绾争辩道。“马行甚速,牛行甚缓,四万挽马以牛代之,此不下十万;官府贵人缺马,亦以牛代之,此又近十万;牛十五万本欲外购十万,此又是十万,如此需要牛三十万。三十万牛用于戎事,农事奈何?”
话说到这里,王绾已经摊手了。他再道:“牛非马,马一年可产一次,一牛从生到死产不过四、五次,若无耕牛,产粟大减,大秦何以战?”
战争发展到这一步,资源已经越来越紧张。塞琉古一切断交与楚国的贸易,缺金少银的楚国便对子钱家妥协。比楚国的情况更加恶劣,秦国新得之地全是资源耗尽的地区,不但没有增加秦国的资源,反而摊薄了秦国的资源。
想到这里赵政不由想起此前卫缭曾反对在河南地的扩张。河南地什么也没有,投入资源开垦河南地,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回报,反而把那些养马的戎胡驱走。戎胡或许不需要盐丝绢,但最少需要铁和布。
赵政答应会慎重考虑牛马征用之后,王绾告退了。明堂上只剩下卫缭。没有什么多余话,赵政只问道:“灭齐非十万匹马、十五万牛不可?”
“冬日济水冰封,输运只能以牛马。”卫缭知道赵政问自己的意思。
“便只能寒冬方能灭齐?荆王已不欲救齐。”诸国不再救齐天下皆知,赵政自然也知道。
“大王,兵不厌诈,若此乃荆人之际,奈何?”卫缭反问道。“前次王翦保大军不失,此可一,不可二。若王翦之军有失,社稷……危矣!”
王翦攻入临淄却又狼狈而退,赵政当时是怒极,然而事后回想,秦军并无数量优势,敌方则是荆王领军。国尉府的认为是,荆王一人可当十万卒,如此说来反而是联军数量占优。王翦之军如果真的尽墨了,秦国社稷或许真的就不保了。
“荆国战舟得以西洲,大河广阔,若无西洲造舟之术,我军只能陆路输运粮秣。输运之外,我不得大河,我军攻齐,荆人击我粮道,大军危矣。且荆人海舟可于……”
齐国靠海,又在黄河济水的下游,不能控制河道是不行的。秦军只能进行冬季攻势,冬季攻势不是扩地拔城,而是消耗齐军士卒。一旦齐人能战士卒消耗完毕,齐国不亡也亡了。
王翦求稳,求稳之侧就是如此。回想王翦灭齐之策之后,卫缭再道:“请大王准臣回府后再想他策,若是能绝荆人舟楫之害,未必不能灭齐。”
“善。”赵政忙道。“若有谋士能出他策灭齐,寡人必将重赏。”
“敬诺。”君臣见不经意对视一眼,看到赵政眼中的期许,卫缭的心紧了又紧。
最早的序章: 我阝陵君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疾驰的别克商务车上,上海博物馆秦自清教授敲着扶手,哼唱这首两千多年前的歌曲,欣然自娱。上周,宜兴博物馆的赵馆长来电话,说是当地某个房地产项目拆迁时发现一座年代久远的战国墓葬,据出土青铜器上的铭文考证,这应该是战国末期楚国王子我阝陵君的墓。
“熊哥,这我阝陵君到底是谁啊?”领导不发言,下面的人全在玩手机,熊荆此时正在回帖人近中年孑然一身的他,眼下唯一的爱好就是在某个曾经以军事著名、现在以缓则著名的论坛里灌水打屁。
“我阝陵君啊……”看了这个提问的90后一眼,熊荆飞快打完最后几个字强烈唾骂坛子里攻击朝廷、污蔑大大的缓则,这才放下手机:“你知道楚幽王吗?”
“楚幽王?”好奇宝宝不是学历史的,对战国的了解恐怕全来自某部走红的战国宫斗剧。他想了想道:“是被被张仪连骗两次、六百里地变六里的楚怀王的儿子?”
“楚幽王怎么会是楚怀王的儿子?港督。”熊荆还没有说话,坐在后排的夏shirley就笑了。她也是90后,自取的名字和某部盗墓小说里的女主同名。别看这小姑娘每天打扮的花枝招展,先秦史是能倒背如流的。“楚幽王是楚怀王儿子的儿子的儿子,这叫…叫……”
夏shirley对历史熟悉,可对姻亲称谓就不熟悉了,哪怕关系如此简单。
“这…应该…叫曾孙子。”美女语塞,身边自然有护花使者帮衬,一个眼镜男眼里放光急急开口,脸上又是讨好又是赔笑。
“我知道叫曾孙子。”夏shirley白了眼镜男一眼,举手间手上日本护手霜的香味扑鼻。“史记春申君列传里说: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赵人李园进其女弟,春申君谨舍而言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这就是楚幽王悍,他还有同母弟犹,异母兄负刍。我阝陵君名叫申,根据教授多年考证……”她看了看前排侧耳在听的秦教授,嘴角露出些笑意。“……是楚幽王的兄长。”
“对。shirley说的很对。”提及自己的研究,秦教授不再哼歌了。“史记春申君列传里说楚考烈王无子,这是不确切的。身为太子的楚考烈王质于秦时,所娶的秦国公主曾生过两个儿子,这就是秦王嬴政九年时,帮嬴政平息叛乱的昌平君和昌文君两兄弟。后来秦军攻占楚国国都寿郢,俘虏楚王负刍,昌平君被楚人拥为楚王,就籍于此。
73年无锡出土过三件带有我阝陵君申铭文的青铜器,c14考证这批铜器是公元前235年前后铸的,规格不低。12年安徽凤阳又出土了一批竹简,判读下来这位我阝陵君,也就是楚王子申,可以断定是史书上未被记录一位楚国王子,年龄要比幽王悍大几岁,生母是夫人。
这样就有一个问题了……”秦教授说起自己研究就变得郑重,车上的人也不敢再玩手机。“既然这位楚王子申可能是嫡子,那他为什么没有被楚考烈王立为太子?是否真如史书所记:幽王悍是春申君的儿子,春申君因为是楚国令尹,所以在他的操纵下,身为嫡子的王子申被封于我阝陵,自己的儿子王子悍则被立为太子了呢?
幽王悍死后,同母弟犹、也就是楚哀王继位,但庶出的负刍杀之,自立为楚王。这个时候我阝陵君、也就是王子申还活着吗?公元前223年,寿郢失陷负刍被俘,他是不是还活着?身为嫡王子是不可能不卷入楚国王权斗争的,但奇怪的是史书上没有记录他的名字,我们知道他也是通过楚墓葬出土的青铜器铭文和竹简才知道在楚国灭国前十八年,楚国原来还有一个王子申……”
秦自清白发苍苍,研究一辈子先秦史的他从1973年无锡前州公社那三件青铜器开始,心里就一直记挂着这位史书上隐而不见的楚王子申。而今,楚王子申的墓葬突然出现于宜兴,困扰他三十多年的谜团终于要解开了。
汽车赶到宜兴正好是中午,虽然宜兴分管文教工作的刘副市长、博物馆的赵馆长等人建议先吃饭再去参看墓葬挖掘现场,但秦自清执意要先看现场再去吃饭,不得已,一行人只好先去现场。现场并不远,一片青草郁郁的水田里,数不清的帐篷、车辆,还有警戒带围出一个方圆几公里方圆的挖掘现场。这时候是吃饭时间,帐篷外聚集着一大群吃盒饭的考古人员和各色工人;警戒带外,一些抱孩子看稀奇的当地人正指指点点,滞留不去。
挖掘工作由南京来的考古队负责,这个队长不但认识秦教授,还是他早年复旦任教时的学生。
“……是一座战国晚期的大型墓葬,规模绝对不在随州曾侯乙墓之下。”考古队长压抑不住兴奋。“国家考古队下午就到,他们……”
“不可能啊。”秦教授忍不住打断,“王子申只是王子,他的墓怎么可能比曾侯乙墓还大?”
“老师,这就是王子申墓的奇特之处啊!”考古队长浑身激动,他抹了一把汗之后很认真的道:“从目前出土的青铜器铭文推断,恐怕楚国亡国前十八年到西汉初期,这几十年的历史要全部改写……”
“小熊,还有……”听完学生介绍的秦教授准备亲自到墓葬现场去看一看,他先是叫了正在手机上回帖的老熊熊荆,又见夏shirley期盼的望着自己,于是又道:“shirley也来看看吧。”
下墓地对熊荆来不是第一次,只不过他的专业是史学不是考古,并不常见古墓罢了。换好专用的衣服鞋帽,一行四人进入了这个考古队长嘴里‘规模绝对不在随州曾侯乙墓之下’、势必改写整个战国秦汉史的楚王子申墓。
曾侯乙是曾国国君,墓葬1978年在随州被发现,出土的文物超过万件,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战国墓葬。楚王子申墓如果比曾侯乙墓还大,文物岂不是要有好几万件?带着这个疑问的熊荆一进到罩着整个墓室的帐篷便有些惊呆:
墓坑最短的一边超过二十米,最长的一边长度估计有一百米。出土的殉葬木棺、整理好的青铜器、漆器,全挂着编号像路边摊一样码在墓坑旁的毯子上。这仅仅是外围,仍见水迹的墓坑最低处,主墓穴已清理出一角,半出土的编钟排成四列、由小到大排了二十多米长。真正让人咂舌的是一个仍被深埋、只露两耳的大鼎,它两耳间距离大约有一点五米,难道说,世界上最大的青铜鼎、司母戊鼎的记录要被打破?
“老师,挖掘一开始我们就发现一个很奇怪的标记。您看,这里……。啊呀,小心滑。”下到墓坑,考古队长指着青铜鼎上的一个标记道,“就这,一只站着的凤,奇怪的是它有三个头:本来的一个头,翅膀上还有两个头。下面还有鸟虫文:‘楚…熊申,这也有点像荆字,修兹造金鉴,……以祀皇祖,以会父兄……,永用之……’”
考古队长念着生涩难辨的鸟虫文,拿着放大镜的秦教授注意力全在那只凤上。它戴着三重花冠,引颈傲然正立,其双翼是齐举平肩的,翼下还吊着些许花枝。这是常见的楚人凤饰图列国尊龙,楚人崇凤,在楚人墓葬里看发现凤是很正常的事情。可这只凤实在有些诡异,内勾的翼尖上居然又出现两个凤头,神秘而虚幻。
“这是离珠,也就是太阳鸟。上面的花冠应该是山海经里的仙树琅。马山1号墓就曾出土过三头凤的绣纹,不过两者的模样有很大的不同。”秦教授收起了放大镜。“楚人认为凤是永生不灭的,即便已死,也能一次又一次的再生复活。《太平御览》里就曾引《庄子》逸文说:‘老子叹曰:吾闻南方有鸟,其名为凤,一人三头,递卧递起,以伺琅’。
楚人尚巫崇凤,如果……”秦教授转过身一边走一边说,墓坑积水抽干不久,脚下的泥泞让他走的颇为吃力。“如果楚王子申后来真的被立为楚王,楚人为求他永生不死,在鼎上铸三头凤也是合情合理的。”
“样子真是怪哦。咯咯……”秦教授转身后,夏shirley赶紧凑上去看那只代表永生不死的三头凤,她没有摸,用藏在手里的苹果7静音偷拍了一张,这大概是要发到微信上去显摆的。带着些窃喜,shirley飞快的转身,不想脚下一滑,身子猛往后倒。没反应过来的熊荆下意识要去扶她,可一扶自己也站不稳了。‘当’,他的太阳穴狠狠砸在鼎耳上。
鲜血浸染中,鼎上的三头凤渗出剔透晶莹的血光。
第七十八章 飨宴
秦国攉金计划失败,身在大梁的熊荆没有立即察觉,即便察觉,也不太在乎。关东四国很早就联合起来控制对秦国的物资、技术、黄金的输出,只是以前这样做也许会有明显的效果,现在这样做,考虑到秦国已与巴克特里亚交善,技术上已经很难封锁秦国。
唯一庆幸的秦国与巴克特里亚之间隔着浩瀚沙漠,绢丝价格的跌落又使得秦国难以再吸引粟特商人,这种没有太多回报的交流并不能让秦国有什么实质上的收益。
熊荆就是这样的想的,哪怕此时带着埃及炼金术士、造船工匠的蒙毅已经通过分割亚洲欧洲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黑海,他最迟将在明年秋天抵达咸阳。
“寡人闻楚王不宿寝宫宿于城外,是否此前大战伤及男且,因而不举?”大梁北城正寝,借住在这里的赵王成了地主,他频频宴请远道而来的熊荆和齐王田建。爱女心切的田建感觉自己女儿受了委屈,不管不顾先问起熊荆是否不举。
“何谓?不举?!”男人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自己不行,尤其是那方面不行。喝得半醉的熊荆闻言将口中的牛肉一吐,人跳在了矮几上,腰带一解下裳一褪,胯下的庞然大物当堂呈现出来。“敢言寡人不举。哼!”
粗长的鸟儿暴露在空气中,太后灵袂虽然转脸可还是撇了一眼,正因为撇了这一眼,她又不顾羞涩转过脸偷偷再看。这鸟儿还未抖擞就比一般人粗长,要是抖擞起来……
灵袂不敢再想下去,她的心悬在半空,身下也湿润了。她如此,齐王田建先是惊讶,而后哈哈大笑,他笑,一同惊讶的魏王魏增也是大笑,只有自愧不如的赵王迁陪着两人干笑,直到长姜帮熊荆拉起下裳、系好腰带。
“既然楚王并非不举,何以、何以……”田建饮完一爵酒掩饰自己的尴尬,但还是继续追问熊荆不与女儿行合床之礼的原因。
“可嘉几岁?”熊荆早就想好了对策,由此问道。
“可嘉已及笄,年十五也。”田建答道。实际可嘉年龄还不到十五,也就是十四。
“敢问魏王,姬玉几岁?”熊荆又问魏增。
“小女及笄,年十六也。”魏增不知熊荆为何相问,照实答道。
“敢问太后,赢南几岁?”熊荆最后又看向满脸通红、眼带媚丝的赵太后灵袂。
“回楚王,赢南十七也。”灵袂声音干涩,说话间丰满的胸膛不断起伏,呼吸变得非常急促。
“恩。诸公主不过十五、十六、十七,身体皆未长成,怎能受寡人恩宠?”熊荆大言不惭的道,这就是他的对策。“欢愉之时若是不慎,伤及诸女脏器,若之何?”
他的话听起来有道理,可是公主出嫁都有侄娣美人陪嫁的,魏增道:“公主或许年幼,然陪嫁媵妾不幼也。楚王不宠幸公主,亦不宠幸媵妾?”
“媵妾?”熊荆再笑。“公主为贵,媵妾为贱,魏王这是要寡人颠倒贵贱,令媵妾先产楚国王长子否?”
“不敢。”床第之事不好明言,魏增的意思是可以让媵妾适当调剂一下,毕竟合床时媵妾就在床榻旁侯着,招个手喊一声她们就上来了。
“为使婴孩弗夭,楚国已令女子非年满二十不可出嫁产子,诸国公主皆不满二十,如何怀孕产子?产下王子早夭,当如何?”熊荆继续说第二个理由。“今秦国未灭,齐国危亡,君等不言战事而言男女之事,寡人失望之情,无以言表。”
“寡人之过也。”田建起身对着自己的女婿一揖到地,这才顺着口风说起正事:“今年冬日秦人必再伐弊邑,还望楚王、魏王、赵王出兵相救。”
说起熊荆不与诸国公主合床,魏王、赵王与田建一起针对熊荆,现在田建求诸国出兵相救,魏赵两国立即转换立场,沉默间全看向熊荆。
齐国那帮邑大夫实在是太狡猾了,骗得三国联军帮自己收复了失地,就不往前再走了。若是几个月前能与王翦大军决战,联军有八成的希望获胜,赵国说不定已经复国了。赵国是最恨齐国的,可惜赵国势弱,寄人篱下不敢显表;
魏王魏增对齐国也很不满意,现在的魏国几无可战之卒,但还是出兵两万,这两万人皆是精锐,小部分还是魏武卒。没想到一战没打,士卒依然病死庾死上千人。虽说出征必有死伤,病死庾死数倍于战死,可魏王魏增还是觉得吃了口窝囊气。
赵魏都怨恨齐国,熊荆则是遗憾多于生气。不能与王翦决战不是因为齐人不追击,联军干粮不够,到达濮阳城下就是断粮之时,真正能与王翦决战的机会是在临淄。他没想到王翦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撤退的准备,行动极其果决,而齐国则没有按计划将秦军拖入巷战,只是送了些财货、美人、美酒。
当然,事后作战司分析,纵使齐军将秦军拖入了巷战,以王翦撤退的坚决,他肯定会舍弃城内无法撤走的秦军,带着城外驻扎的主力极速撤离,所以决战失败不在于齐国,而在于王翦,差别只是是否多歼灭三五万秦军而已。
齐国真正让人讨厌的是那种‘你不想救也得救我’的算计,这也是三国有求于齐国的地方。按照作战司军旗推演的结果,齐国如果在三年内亡了,若没有海舟适时运入巨量物资、海量仆从军,三国大概率也得完蛋。
田建此前问的只是家事,熊荆可以满不在乎的站在矮几上褪去下裳,显摆一下自己的大鸟。救齐则不同,救齐因为泰山阻隔,行军路线太长,一旦王翦速速退出齐国转而攻击魏国,联军根本救援不及。
田建的瞻望中,熊荆半响不答,魏王魏增趁机道:“齐国之权不在齐王之手,齐王之言信否?齐王之言不可信,联军救齐,齐国却畏秦如虎,若何?”
“大王有信,弊邑必践王诺。”齐相田假连忙答道。
“齐相之言信否?”魏增还是摇头。“齐国之政决于正朝,大司马田宗又不践诺……”
“大司马田宗违王命,已去职。”田假忙道。“今安平君为大将军,安平君必践诺。”
第七十九章 飨宴2
此前面对三国的指责,齐国的说辞是大司马田宗不受王命,当时确实是由田宗领军,现在他们把田宗更换了,换上安平君田故,将来也就会践诺了。这种说法和‘临时工’异曲同工,田假说话时,其余人多在偷笑。这种笑声也传到明堂之外,传到寺人和阶下甲士的耳中。
魏增再度发问的时候,一个寺人匆匆下阶,行往王宫。在大铁商郭纵的府上,舞乐声也是不断,正寝里坐着四国之王,这里坐着天下十二大商。说十二不过是虚数,每一个大商下面都是有巨贾,再往下还有一些小商贾,不过巨贾和小商贾无缘入郭府就宴而已。
“禀君上,齐王先是问楚王为何不宠幸齐国公主……”寺人没有直接奔至内堂,而是由郭纵的儿子郭成揖告。他上来的时先把堂上的伶人倡优挥退,而后才开始说话。
“哼!齐王。齐王当请楚王救齐,而非问楚王何以不宠幸齐国公主。”十二大商之中,郭纵、段泉是赵人。郭纵是大铁商,段泉是畜牧商,楚国数次北上购马,不过通过什么途径,最后都是他负责接洽。段泉直爽,搂着胡姬的他一听田建所言便是一哼。
“楚王何以言?”郭纵时刻保持着笑容,他并不介意段泉喧宾夺主。
“楚王……”郭成忍不住笑,他虚做了一个解裳的手势,道:“楚王跳至几上,褪裳而道:‘寡人鸟大,诸国公主年幼,合床恐伤及器脏……’”
寺人传来的话并不完整,主要是个大概,等郭成转告的时候,就变成‘寡人鸟大’了。堂上商贾闻言先是一滞,接着也轰然大笑起来。段泉更是放浪形骸,站起身也褪去下裳,把脏鸟露了出来。
段泉一年里只有冬春在邯郸,夏秋两季全在塞外,身上胡人习气不少。他露鸟其他大商可不敢,像邴易究竟是鲁地出身,觉得这样有违礼义廉耻,直觉段泉的脏鸟露在外面实在太辣眼睛,连连遮目挥手,要他把下裳穿起来。
“楚王真是有辱斯文,岂能、岂能……”弦兑虽然没觉得露鸟辣眼睛,但感到一国之君当众露鸟,实在是有损国威。
“此言差矣。”段泉已经穿好了下裳,他笑看着弦兑道:“你莫非不祭祖?”
“祭祖?”弦兑嫌弃楚王的粗俗,自然也嫌弃粗俗的段泉。“我自会祭祖,段君亦祭祖?”
“楚王若是有辱斯文,那祭祖岂不是更有辱斯文。”段泉不答他话,他只喝酒。
他的话弦兑觉得莫名,齐国盐商刁贞这插言说道:“祖者,且也;且者,鸟也。祭祖即祭鸟,弦君难道不知么?露鸟有辱斯文,那祭鸟亦辱斯文也。”
弦兑是子钱家,一生都掉在钱窟窿里,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说法。然而刁贞之言竟然没有人反驳,看来是真的了。刁贞又道:“廉耻乃后人之说,先人并不以为耻。既本无斯文,又如何辱之?此楚王真性情也,我闻塞外之地,鸟大者为王,不知确否?”
弦兑、段泉、刁贞只是几个人说话,那边郭成还在说正寝里四国大王的言辞。这一段言辞与大商所毫无关联的,段泉也不听郭成的转述,只道:“草原之人以为鸟大者善战,善战者自然为王,故曰鸟大者为王。怎奈东有东胡,西有月氏,单于鸟大亦要向月氏称臣。”
“单于向月氏称臣?这单于是何人?”段泉说的是草原上的事情。其他人不是盐商就是铁商,要不然就是子钱家,对此所闻有限。加上正寝那边暂时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在场诸人也没有再召歌舞,而是好奇塞外草原上的单于。
“单于乃草原之……”段泉不好说单于是国君,他略略顿语,终于想到一个适合的词,道“此与楚国之大敖无异也。”
“大敖?”敖是楚国特有的称谓,楚国行的就是敖制,也就是周人的王制。与王制不同的地方在于大敖与诸敖之间没有明显的上下级关系,少有命令而多有协商。
“然。”段泉道。“草原各部分散居于溪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一。大将军李牧大破胡人,胡人知耻而后勇,自此方知各部必要相连,不然绝非燕赵秦之敌,是以推夏侯氏之苗裔,匈奴君长为撑犁孤涂单于,撑犁孤涂单于之谓,乃苍天之子也。”
“苍天之子?”诸人倒抽口凉气,这是天子啊。秦王都不敢自称天子,胡人倒自称起了天子。
“然,此便是天子。”段泉满不在乎。“匈奴乃夏桀之子熏育之后,夏桀死,熏育收起妻妾为己妻妾,避之于塞外。今其后于塞外称天子,有何不可。”
夏桀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大商不是学究,并不能考证段泉之言是真是假。可很显然,草原上已经有了一个自称是夏桀后裔的单于,他联合了草原各部的君长,好在还屈于东胡和月氏的压制之下。
“秦国攻河南地,林胡娄烦,俱奔匈奴也。若是秦人再攻代、雁门燕地,赵人亦只可奔匈而自存。”诸人是惊讶,段泉一边饮酒一边说话,内心到有些畏惧。
中原的每一次波动,都会影响到塞外草原上的部落。此前单于麾下只有万余人,但去年秦国攻入河南地后,单于麾下士卒猛增数万,这些都是河南地逃至塞外的。如果代郡、燕地也不存,单于麾下再猛增数万士卒,匈奴就要强过东胡和月氏了。
草原上突然崛起一个新的政权,对牛马生意肯定是有影响的,更大的影响是边境郡县的安全。不过如果代郡、燕地不存,他这个畜牧商人也做不成生意了,他不愿在秦人治下,多半也会深入草原投奔匈奴,这是一个最坏的选择。
段泉想着自己的将来,堂外又有寺人前来相告,这一次正寝终于提到了盟誓之事,四国国君商定,下一个吉日便将与子钱家盟誓。
第八十章 单于
大梁北城鸿沟北畔筑有盟誓的高台,吉日那天四国大王依次登阶,接着才是白宜、弦兑、毋盐次这些大子钱家登台。为了显得隆重,鸿沟南北两岸的炮卒一起鸣放礼炮,轰隆隆的炮声中,长长的盟书被司盟读起。
四国会盟,是将拥有铸币之权的四国金行交由子钱家抵押,以获取子钱家出资承兑承销国债。双方的关系看上去是普通的借贷关系,实际上四国金行日后不动用武力是收回不来了。与秦国的战争将花费海量的金银,秦国灭亡后,各国之间的战争又将耗费海量的金银,铸币权估计要抵押到天荒地老。
熊荆乐意看到这种局面,各国铸币权被抵押,但王廷是自由的。王廷不但是自由的,还能通过香料贸易的利润与十二氏大商、子钱家共享这种特权,王廷也成了一个大子钱家。王廷的钱借给各国,然后拿到他们所抵押的铸币权,进而控制各国财政为了保证每年子钱的支付,金行总得监控各国的财政收支是不是?
哪个国家敢肆意增税还债,以求摆脱金行的控制,治下商贾庶民必要反抗;哪个国家收不到税,金行便将在其国建立税警总团,由金行负责收税。金钱是国家的基石,以后各国想打仗、特别是想打大仗,要先问金行同不同意,同意才能打,不同意不能打。
资本控制一切,这或许是后世最厌恶的模式,熊荆也很厌恶。他一直记得美元铸币权在资本家控制下,一百年下来,一百美元贬值九十美元,贪婪的令人发指!铸币权如果是在国家政府手中,一百年下来,一百块最多贬值十块,绝不会超过二十块。
朗读盟书、歃血、坎牲加书、祭祀,最后又是一次飨宴。正寝中子钱家坐一边,四国君臣分坐另一边,白宜、弦兑等人笑得合不拢嘴。武王伐纣以来,这是商贾第一次与君王平等的坐于一堂商人即殷商之人,为了贬低殷商之人,士农工商,周人将商人列为最末一等。而这一次,他们终于不再是最末一等。
魏王魏增究竟姓姬,子钱家坐大并非好事,所以他并不怎么高兴;赵王迁少不更事,根本不清楚这次会盟代表什么,他不知道,知道的郭开赵胜等人则无可奈何。赵国基本上是亡了,大梁北城的赵国王廷只是流亡政府。既然都流亡了,自然要竭力结交大国大商,为日后复国做下准备。
齐王田建对此浑然不觉,他来大梁的主要任务是说服三国救齐。齐国不过是去年才被战事波及,依旧富庶,为了兑销国债,很多深藏于地下的金银被挖了出来。田斗金、程醴、刁贞、毋盐次等人坐在对席,十三席占了其中四席。宴席中田建、田假不断向他们使眼色,请他们为齐国说话,奈何这时熊荆问起了塞外之事。
熊荆去过塞外,但对匈奴并不太了解,听段泉说起是李牧大破胡人使胡人推夏桀之后为单于,他失色道:“果真如此?李牧非大破匈奴,乃大破胡人?”
“武安侯所破者,有匈奴,亦有胡人,匈奴最大,故曰匈奴。此战之后胡人痛定思痛,众推夏桀之后为各部大敖,如此方有撑犁孤涂单于。”段泉道。“秦国驱河南地之戎狄,又数万众来投,匈奴声势更胜。若秦国再攻代郡、燕地,匈奴又强,必成天下之患……”
华夏的君王很少关心塞外草原之事。赵国因为要保住通往西方的商道,这才向西开拓,算是诸国中最关心塞外胡人的国家。除了商道,胡服骑射的样板师,也就是军官团不是设在作为国都的邯郸,而是设在边境的原阳(今呼和浩特市东)。
这是说,北境不但带来贸易,还有新的军事技术。殷人骑兵战术在华夏大地绝迹后,新的骑兵战术从草原上传来。胡服骑射不仅仅是换一身衣服那样简单窄袖戎服中原、楚国也有,后世出土了众多窄袖短装;皮靴与皮屦只有形制上的差异,没有本质上的差异;皮带,男子为了挂玉佩,自古以来就是皮带,而不是布带丝带……
礼乐崩坏到了战国,服饰规制早就不像西周春秋时那样严苛,胡服骑射真正代表的是军事技术、军事组织的更替。仅仅是将率士卒服饰的变化,‘守旧’的公子成等人不可能反对(后来正是公子成率军围困沙丘,饿毙赵武灵王)。军事技术,特别是军事组织的变化,才会影响赵国的权力平衡。很简单的一个问题:练出来的新军日后造反怎么办?
胡服骑射是过去式,匈奴存在且一直在壮大,这才是熊荆隐隐担心的。段泉说完熊荆沉默半响,这时候齐王田建再次请求三国救齐,他想也不想便道:“不予兵权,三国如何救齐?”
交出齐军的指挥权,这是几个月前要求过的,那次是赵魏妥协了,前几日魏王又提出交出兵权。田建也好、田假也好,一碰到这个问题就结舌不语。齐国并不想联军击溃歼灭王翦,王翦如果灭亡了,秦国也就灭亡了,秦国灭亡了,齐国也就灭亡了。
天下似乎已成三足鼎立之局。齐国成了最弱的那一足,秦楚实力不相上下。秦国攻齐是亡国,交出兵权也是亡国。齐国很清楚这一点,也谨守着这一点。
田建、田假无话可说,熊荆这才再问段泉。“匈奴单于是否叫冒顿?”
“冒顿?”段泉不解,他道:“亲近之人呼单于为头曼。头曼乃万骑之长。初,匈奴仅有一头曼,今匈奴常卒已有三头曼。若再召各部之卒,又可得数头曼。”
段泉不说熊悍还想不起来,一说他才记起冒顿并非第一任单于,而是第二任,这家伙是弑父上台的。熊荆想着冒顿,一侧魏王魏增惊讶道,“如此匈奴岂非有五六万骑?”
“然也。”这次不是段泉说话了,而是平原君赵营说话。“燕国灭国前,太子丹太傅鞠武曾入邯郸谏言,请我不灭燕国,彼时南连齐楚,北媾和匈奴,一同拒秦。齐楚皆冠带之国,匈奴乃戎狄,戎狄无信,我焉能相和?”
“竟有此事?”熊荆目光看向淖信,他不知道燕国灭亡前还有这样游说。
“然也。”赵王迁好不容易插上一句嘴。“燕人欺先王薨落、寡人年幼,绐寡人也。”
“匈奴贪财寡义,确实无信。”段泉也道。
“若是无信,如何买卖?”熊荆不自觉说了一句,段泉闻言像是喉咙被人掐了一把。好在熊荆再问:“寡人所需马匹,皆购于匈奴?”
“然也。草原各部不再零散,皆受单于之命,马匹亦是如此。大王之马,皆购自匈奴。”段泉多看了熊荆两眼,答道。
“马匹何日才能入塞?”购买五万匹挽马是大司马府的决定,与秦军不同,楚国更依赖舟楫。
“本月便将入塞。”段泉道。熊荆面前他不得不实话实话。“马价虽涨,然彼等守信,五万匹马,四万五千金足矣。单于又送数百良驹于大王,言求楚国钜铁钜刃。”
“楚王万不可贪胡人良驹,若予匈奴钜铁钜刃,天下危矣。”平原君赵营担心熊荆会答应。楚国不与匈奴接壤,两者理论上是天然的同盟,这是赵国不愿意看到的。
“匈奴亦冶铁,然无钜铁,大王返赠其百把钜剑即可。”段泉道。
第八十一章 难处
子钱家兑销国债,不再缺钱的楚国购马五万匹;齐国去年冬天损失不少军马,购马数量比楚国只多不少;魏国就那么点士卒,也象征性购了万匹;赵国十万大军马匹不够,但军队正在换装,没钱再买马,今明两年只能暂时凑合,依托魏国、楚国的输运体系作战。
四国购买的马匹超过十万,加上原有马匹,牛肯定是比不了秦国,但军马数量已远远超过秦国。缺马,这对西线的蒙恬来说没有什么影响,秦军一直在撤退,后勤线在缩短,且山区不可能大规模使用骑兵;对北线的李信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又退回到襄城的李信只有防守的任务,没有出击的任务。真正受影响的是屯兵于濮阳的王翦。
齐军只剩下三十多万,歼灭这三十多万齐军,秦军就能长驱直入临淄。本来按照王翦的意思是不断消耗齐军战卒,当齐国无可战之卒时,齐国也就亡了。但现在西线秦军失利,国尉府要求王翦今年务必要灭齐,这种要求自然提高了后勤供应的难度。
秦军从齐楚边境出发,攻至临淄已近五百里;拔下临淄继续往东,攻至潍水沿岸已是七百余里;如果还想南下占领穆陵关,那行程则更远,大军几乎要前进九百里。这是在冬季进攻,有前次秦军因粮于敌的教训,齐人这一次必然会坚壁清野。
军中本来有八万头仆牛,七万匹挽马,依靠这些大畜,秦军勉强能够攻至临淄,这是齐人未坚壁清野的情况下。如果齐人坚壁清野,冬日行军秦军无屋可拆,加上干柴,后勤需要运输的物资将更多,而更长的距离,大军非要二十万头牛,十六万匹挽马而不可。
马和牛是不同的,马高大,迈一圭最少五尺,牛呢,牛迈一圭还不到三尺。挽力上,牛的挽力并没有比马高出多少,两匹狄马挽曳的马车改由两头仆牛挽曳,载重也就增加十分之一左右,然而食量上仆牛食量远大于挽马。
大军推进的速度每日大约为一舍,这个速度是牛车随军还是马车随军没有太多差别。但大军与后方之间的输运,马车的运输效率就倍于牛车了。一句话,没有马是万万不行的。大梁北城飨宴之时,濮阳幕府内,王翦缓缓说出了这句话。
“此亦是无奈之举。”王敖解释道。“国中马匹不多,陇西、北地马场之马半数乃骑卒之马,此马若是用于挽曳,惜也。为今之计,只能多予仆牛,以仆牛输运……”
“以仆牛输运,仆牛每日行进过缓,不及也。”腹心刘池不得不插言。“仆牛一日之食几可当挽马两日,一车若输运四千斤,这这……”
刘池说不出日损耗率这个词,意思却是这个意思。马车日损耗率和牛车是不同的。两马挽曳一千公斤,两牛挽曳一千一百公斤,两马每日消耗二十公斤,加上御手,最多不过二十二公斤;两牛每日则要消耗三十公斤甚至四十公斤草料,加上御手,就是四十二公斤。
这样算,马车每日损耗是2.2%,牛车每日损耗是3.81%。一车货物如果都是牛马料,试问车行几日?马车可行:1/2.2%=45日;而牛车可行:1/3.81%=26日。再算上往返,也就是行程除于二,即马车可行二十二天,牛车只能行十三天。
十三天行程,每日六十里也不过七百多里。也就是说依靠牛车,车上物资最多能运到潍水沿岸,再想远就不可能了。且牛车的日损耗率高,马车十日行程只损耗了车上不到一半的物资(毋忘回程也有十日,即二十日);牛车十日行程,加上十日回程,车上四分之三的物资已被仆牛本身所消耗。
因为食量、每日行程的关系,牛车的运输效率是低下的,效率的低下短距离内还能依靠数量来弥补。长距离,如果输运超过八百里,就不是数量能够弥补的了,因为这是牛车输运的极限。长距离输运只能依靠金字塔式的驳运才能解决十辆牛车拉来物资,运到目的地后,由一辆牛车或者一辆马车驳运到更前方。
任何看似简单的问题在战争中都会变得极其复杂,所以战争的原则是越简单的东西越可靠。后勤是军事活动的基础,后勤依靠驳运解决,驳运地点还深入敌境。一旦当地齐人攻击驳运点,或者楚军骑兵攻击驳运点,对秦军都将是一场灾难。
幕府内,谋士们正在讨论如何用牛车来支撑灭齐之战,王翦则想起了去年冬天秦军被联军赶得上气不接下气,沿途冻毙无数士卒的惨状。从临淄撤退已经是这种结果,从潍水沿岸撤退、从穆陵关撤退……,不,秦军真要前进到穆陵关,已经没有撤退的可能了。与其让大军在撤退中冻毙、在撤退中溃散,还不如和联军决一死战。
“父亲,灭齐而无马,此当奈何?”王贲虽不像谋士一样精于计算,但他久习戎事,知道靠缓慢的牛车输运是不行的。“大王又欲降罪于我乎?”
王贲最后一句说的很轻,轻的只有王翦才能听到。王翦闻言脸色一变,他没有大声训斥,同样是很轻声的道:“胡言!大王岂有此心。”
“大王若无此心,为何不予挽马?”王贲确实久习戎事,然而戎事之外的东西他就不知道了。在他眼中,前线需要什么,后方就可以提供什么。长久以来秦军皆是如此,即便长平之战那种举国大战,大王也没有让前线的将军失望过。
“大王必有难处。”王翦也不清楚后方为何不能提供自己需要的挽马,但他对形势的判断很准确。楚军攻下了汉中,秦军就要尽快拿下齐国,不然秦国将输掉整场战争。
“难处?有何难处能比灭齐还难?”王贲愤然。“若无挽马输运粮秣干柴,大军如何灭齐?”
“国之大事,岂是你小子可擅自揣测!”王翦板起脸训斥儿子。幕府里什么人都有,万一儿子这话传到大王耳中,什么都完了。“无马便不能灭齐?大谬!本将无马亦灭齐国。”
第八十二章 难处2
王翦大声说话的时候,护军赵亥的目光正好看向这对站在一起低语的父子。王翦是昌平君熊启举荐为将的,赵亥对他的一举一动都盯得很紧。好在秦军不是护军负责制,是将军负责制,今年年初的大撤退赵亥虽然强烈反对,甚至以解除王翦兵权相协,最后也还是妥协。
王翦没看到赵亥的目光,他说完话又看向那些仍在激烈争论的谋士。四十万人前出近千里作战,后勤如何支应肯定不是几个时辰能确定的。他打了个哈欠,走向幕府后方的寝帐,第二天早膳过后,腹心刘池等人才红着眼睛前来禀报。
“若无挽马,此……”刘池看了身旁的王敖一眼,王敖也是一双红眼睛,他没说话,板着脸任由刘池开口。“此战不……”
还没有听清那个不字,王翦就咳嗽一声,问道:“以四十万人计,每日需粟米几何,需干柴几何,需刍藁几何?”
“冬日,每人每月需粟三石,为便输运,可先舂之……”刘池是腹心,回答士卒所食粟米他是按照军律来。军律上写的是每月,忽然换算上成每日,他一时算不过来。
刘池结巴,他身后的法算已经算好,快速写在木椠上递给他。刘池看了一眼木椠才道:“士卒每日食米酱三斤半有余。”
“每日三斤半有余?”王翦半眯着眼睛,重复了一句,“如此全军……”
“如此全军……”又一片木椠递了上来,刘池再答:“四十万人每日米酱需一百四十二万斤有余。”答话再看下一片木椠,又道:“四**车可载四千斤,此需、需三百六十辆四**车。冬日不由官道而行,故每车需四服马或四仆牛,如此需马牛一千四百四十。”
刘池不待王翦发问便把问题全说清楚了,王翦点点头再问道:“干柴若何?”
“每卒每日需干柴六斤……”刘池还是看着木椠作答。
“六斤?!”王翦闻言睁大了眼睛,大撤退以前,他从未关注过军中的干柴。干柴都是沿途打的,这也是辅助人员的常职工作之一。深入敌国,打柴最方便的是拆屋,岳家军‘冻死不拆屋’来源于此。每日干柴的消耗本就比粟米多,几十万大军冬日行军,需要的干柴就越多。
“禀大将军:然也,冬日奇寒,非有三斤干柴不可。”刚才是刘池念法算给的木椠,现在是通粮官出来作解释。“即便三斤干柴亦忧不足,若再有一斤炭……”
“三斤亦过多,焉能再加一斤炭?”王翦大摇其头,他转而问道:“荆人逐我,似有热食,却不见荆人生火,此何故?”
追得近的时候,联军与秦军只有二十里,二十里在陆离镜的视界之内。与冷飕飕的秦军士卒相比,王翦曾多次看到楚军士卒捧着热腾腾的饭羹,直到今日他都还不知道原因。
“此荆人用蜃灰之故。”王敖对此倒很清楚。“荆人将饭酱肉羹置于小铁匣之中,小铁匣又置于大铁匣中。大铁匣中再置蜃灰,食时灌水,小匣须臾滚烫……”
“确如此?!”不说王翦,便是刘池这些谋士闻言也惊讶不已。
蜃灰不是什么神奇的东西,《周礼秋官司寇》中就说:‘赤发氏掌除墙屋,以蜃灰攻之,以灰洒毒之,凡隙屋除其狸虫。’除了驱虫,帛的时候也加入蜃灰。
但用来热饭羹,还是首次。蜃灰加水生热的现象古人还是知道的,汉代陶弘景就曾在《神农本草经》里记载:‘今近山生石,青白色,作灶烧竟,以水沃之,即热蒸而解未矣。性至烈,人以度酒饮之,则腹痛下痢。’
“齐军士卒曾食荆人饭羹,故而知也。”王敖的消息是国尉府看来的,国尉府的消息则是从齐国打听来的。一年都没吃不到几次肉的齐人至今仍对楚军的大铁匣念念不忘,不少人保留了铁匣用作食具,但凡说起便眉飞色舞。
“我军亦可如此啊!”王贲听着听着留出了口水。寒冷彻骨的冬天不生火也能吃到热食,想想便是件幸福的事情。
“我军……”王敖眼睛微微一眨,道:“大王颇为关切此事,料想明年可也。”
“明年?今年为何不可?”王贲一急便要拽住王敖。“冬日米酱生冷,无柴不能烹煮,唯有含在口中暖化才得以下咽,你可知、你可知有多少士卒……”
急速撤退中死了许多士卒,也死了不少王氏的亲卫。他们都不是战死的,而是冻死的。
“无礼!”儿子激动,王翦立即呵斥。待儿子低头,他才道:“此事本将早已禀明大王,大王甚是关切。然则今年攻齐又在冬日,不知蜃灰之食为何要待明年?”
士卒成批成批的冻死很伤士气,所以王翦即便知道干柴倍于米酱,也不敢削减分毫。真削减事情如果传出去,将率士卒必然要怨恨自己。正因不想将率士卒怨恨,王翦追问蜃灰热食。他看见过楚军士卒手上的铁匣子,那东西不大,由此可知里面的蜃灰并不多。
“此难也。”王敖有些后悔回答了这问题,因为这还是国尉府的秘密。
“何难?”低头的王贲又抬了头,不顾老子的瞪目追问。
“蜃灰者,以蜃贝烧之。”王敖道。“今我军虽已灭赵,然赵国沿岸并无良港,故我不得蜃贝。不得蜃贝,便无蜃灰。饭羹可以蜃灰灌水热之,无蜃灰奈何?”
知道未必能做到。虽然黄河上游的齐家文化(今甘肃广河齐家坪)一千年前就有烧石灰岩以得石灰的考古发现,但那是黄河上游。中原地区要到汉代才开始煅烧石灰岩,先秦是煅烧贝壳,主要是在齐国。即便没有战舟的威胁,秦国想要大量的蜃灰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
“原来如此。”王翦暗叹一声,他失望间看向刘池,问道:“干柴几车?”
“干柴……”刘池看着手上的木椠,找到最后一个数字,道:“蜃灰……,非、非也!干柴、干柴每日需六百车。”
“六百车?”王翦琢磨着这个数字,“马牛需两千四百?”
“禀大将军,然也。”刘池连连点头。刚才他脑子里想的是蜃灰,说错了。
“刍藁几车?”王翦继续问。
“军中有戎马四万五千匹,有仆牛两万五千头。马一日食三十二斤,牛一日食八十斤,故而、故而……,马料每日需三百六十车,牛料每日需五百车。”刘池按照木椠上的数字作答。“此需牛马三千四百四十。”
“共计几何?”王翦仰着头嘘了口气。这一次人数比上一次要少,但因为要自备干柴,所需的后勤物资反而要比上次更多。
“共计一千八百二十车,”这次刘池没看木椠,心算出一个数字。一车即一吨,这是一千八百二十吨。“需马牛七千两百八十匹。”
“如此十日便需七万两千八十匹马?”王翦苦笑。他手上就只有七万多匹挽马,这些马也就支撑十日行程。而这十日还包括返回,也就是说,七万多匹挽马只能让四十万人前进五日,第六日便支应不上了,因为那已在补给极限之外。
五日,即便马车一日行九十里(正常是六十里),也只有四百五十里,临淄还在几十里外。他没注意到的是,五日没有包括挽马自身的消耗,如果是四匹挽马两名御手,哪怕按照减量的每马每日三十二斤(八公斤)计算,日损耗率也有3.4%,十日则是34%,
这就是说,输运过程中有三分之一的物资要消耗在往返的路上,只有三分之二的物资能运到目的地。反过来,要想每日收到一千八百二十吨物资,起点每日则要发出两千七百五十七吨,即两千七百五十七辆马车。只有这样,终点每日才能收到一千八百二十吨物资。
两千七百五十七辆马车,需要一万一千零二十八匹挽马,十日则是十一万零二百八十匹挽马。再加上十分之一的备马,大约是十二万匹挽马。必须有十二万匹挽马才能支持秦军攻占临淄,军中现在有七万多匹,国尉府或许能再调来四、五万匹。等于单靠马匹,秦军如果没有大量缴获,只能止步于临淄。
换作以前,不要说十二万匹挽马,便是翻一倍二十四万匹挽马,三十六万匹挽马也不成问题,有问题的是路马车太多,如果道路不够宽大,马车将把整条道路挤满,造成整个后勤瘫痪。大秦对道路的执着是他国所不能理解的,正如他们不理解总动员和总体战。
“仆牛若何?”十二万匹挽马是不够的,王翦只能转而问起了牛。
“仆牛每日只可行六十里,每日需食八十斤。”提起仆牛刘池就摇头。牛走的慢,吃的多,虽然牛只要吃藁不要吃刍,也不像马那样娇贵,但长途输运牛处于完全的劣势。
不用舟楫、不用马车、不因粮于敌,仅仅靠仆牛支应战争后勤,后勤只能在五百里之内,并且,因为牛车的低效,路面还要很宽大,好在北方冬季平原地区不存在这个问题。
第八十三章 难处3
谋士们昨天到今天讨论了一整天,该讨论的都讨论了。现有的马匹每日行九十里,能支撑到临淄,再往前就不能了。每日行九十里还有一个很严重的后果:马匹的折损会加大,为了减少马匹的折损,还要增喂精料,这又增加了后勤压力。
冬日作战本就是场灾难,这需要更多的粟米、更多的干柴,更多的刍藁、更多的马牛。如果不在冬日作战,又面临着联军战舟的前后夹击大河向东一直流到高唐才九十度北流,高唐在平阴要塞正北一百五十里许,一旦联军从高唐上陆,可直接南下端掉秦军的后方;
莱州湾在临淄正北一百五十里许,如果秦军拔下临淄继续往东向潍水、穆陵关推进,楚军从莱州湾登陆后同样会端掉秦军的后方。因为泰山的存在,秦军并不能选择其他路径,一定要先拔下临淄才能东进。
除此,鲁地也有一条路可以直插临淄,那便是起于泰山、流向鲁地的汶水与起于泰山、流向临淄的淄水相交的夹谷。公元前前684年,后世耳熟能详的曹刿论战,即长勺之战便发生在这条路上;公元前500年,以孔子为相礼,使齐景公归还汶上三成的鲁齐夹谷会盟也发生在这条路上的祝其邑。
好在这是条几百年前修筑的古道,即便没有损坏,也无法支撑十万人以上的后勤供应。秦军如果在齐境封死关隘,相比前两者,这条可以直插临淄的古道并不怎么危险。
只有冬天才是安全的,但在冬天进攻不能因粮于敌,还需要自己携带干柴,这加重了后勤负担。十二万匹挽马不够,王翦只好问起了仆牛。
王翦问仆牛,刘池只好老实答道:“仆牛每车可载六千斤,然若以仆牛输运至临淄,每日需至一万车,仆牛每日只行六十里,故而往返需十六日……”
说道这里刘池已经说不下去了。既然每日到达的牛车需要一万车,十六日往返即十六万车。一车四牛,需要六十四万头仆牛。考虑到仆牛巨大的食量,这俨然是天文数字了。
“每日万车?”王翦也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马车只需要一千八百二十车,牛车却要万车。
“然也。”刘池道。“仆牛食量大,每日仅行六十里,即便车载六千斤,亦是如此。”
“四头仆牛,载六千斤?”王翦默念着这个数字。
“然。”这次刘池没有法算递木椠,仆牛输运他自己反复确认过。“牛有比马重者,亦有不如马重者。牛力虽大,然躯体不壮,胜马不多也。”
先秦的牛,多是《秦》牛,《秦》牛是什么牛?这是西北地区的牛种,或可称为秦牛、秦川牛。秦川牛的体重一般就在三百公斤左右,体重决定挽力,牛的正常挽力输出率比马高大约5%,然而体重相仿,多5%也很有限,不过是是多十五公斤挽力而已。
一匹三百公斤马的挽力在四十公斤上下,四马挽曳一千公斤;一头牛的挽力在五十五公斤上下,四牛挽曳一千五百公斤,以1:6.25=挽力:挽重比例,四牛实际应该挽曳一千三百七十五公斤,挽曳一千五百公斤已经超重了。
“或可、或可……”刘池说完王翦沉默时,一个谋士想说话又有所顾虑。
“言!”王翦立刻盯着他,希望他能有别的主意。
“禀大将军,小人甄平,小人少时游于岷山,闻当地有(kui)牛。其牛重数千斤,体若垂云……”甄平说话时,其他谋士伸长脖子张望幕府顶上的帷帐。牛,那可是神话里才有的东西,即便有,那也是在岷山,岷山是蜀地,今已为楚人所有。
谋士如此,王翦听着听着也有些着急,“何处有数万牛?”
“禀大将军,虽无牛,然我大秦也有重数千斤之秦牛,若国尉府能将重逾三千斤之秦牛选出用于输运,未必输于牛。”甄平是个年轻人,昨天晚上他便提到了牛,然后被诸人嘲笑,没想到现在他提的却是重逾三千斤之秦牛。
“此法可行?”王翦抚着自己的下巴思索。
“小人以为可行。”甄平答道。“小人观荆人之铁骑,再观大秦之铁骑,再观大楚新闻荆人之所言,方知马非高大者可负甲,乃体重者可负甲。如此,牛越重则力越大,若有逾三千斤之秦牛,一车可两牛挽曳而非四牛,如此,牛少也。”
“这……”王敖也听着甄平之言,“如此国尉府要各郡县遴选重牛?”
“然。重则力大,虽多食,也少于四牛。”甄平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片木椠,道:“此小人筹算之数,请大将军过目。”
“每车食……”王翦下意识接过,看着上面的数字,最让他吃惊的是最后面的数字:“……每日需至五千五百车?”
“然。”甄平道,一旁的刘池等人已在瞪眼了。“如此八万八千余辆牛车足以。每车两牛,二十万头重牛足以。虽每日食一百二十斤藁料,亦比前者省之。”
“逾三千斤之仆牛,此牛需二十万头,难也。”刘池不高兴甄平不先禀告自己而直接禀告王翦。“便有,何以证两牛可挽六千斤之巨?”
“逾三千斤之牛其力倍于马,四轮马车出自荆国,荆国一马挽一千斤,故四马挽四千斤。然荆人少以仆牛挽曳,未必是一牛挽一千五百斤,或一牛可挽两三千斤不止……”
四轮马车输运学自楚国,楚人为何以四马挽曳四千斤,秦国不知道原理。楚人为何以四牛挽曳六千斤,秦国也不知原理。
挽力、挽重、各种道路(车轮)情况下的摩擦系数,这些只有大司马府作战司、军备司才知道原理和参数。其中虽有试验,可从一开始熊荆就是这样要求的内战期间pla内部条例就是这样明文规定的,然后因为那本备受争议的中国野战炮兵史被人贴了出来。至于牛的挽力,他基本也是套15%的体重挽力公式。
知道怎么样做,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秦军此时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甄平算是揣摩到一些原理,故而建议以两头重牛挽曳而不是四头。
“父亲,行与不行,大可一试。”王贲不知者无畏,脑子里也没有条条框框,他更倾向接受甄平的建议,这样做的结果是二十万头牛、十二匹马即可支撑灭齐之战。
“若是如此,这几日便先行一试吧。”刘池和甄平两人还在争论仆牛能拉多重的问题,王翦说了话。
“大将军,输运乃经年累月之事,然此距伐齐只有数月,如何试之?”刘池不同意试验,因为试验根本就来不及。“我军侯谍斥候皆言荆人以四牛挽曳六千斤,荆人如此,必有其法,岂能肆意改之?若大战之时挽曳过重而仆牛多亡,若之奈何?”
“此事确应慎重。”王敖本来是支持甄平的,听到刘池之言,又觉得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或是先请国尉府于各郡县遴选重逾三千斤之牛,再……”
“此事若为荆人所知……恐失其密也。”又有人道,是幕府里的几个兵法谋士。他们考虑的不是后勤,考虑的是攻战。全国郡县大规模挑选重逾三千斤的仆牛,这则政令必然被知彼司所截获。一旦截获,荆人也就清楚秦军正在筹备一次进攻性的战役。
兵法谋士的话让军幕里一阵安静。王翦没有再说试验,也没有说请国尉府先在全国郡县遴选重牛,而是挥挥手让诸谋士退下,只留下王敖,刘池,王贲等三人。
齐国地图一直铺在王翦身前的几案上,上面一些重要城邑因为点触过多,已经变得肮脏。大河浩浩荡荡在高唐北流而去,济水出东郡一直向东,将整个齐国剖成一大一小两半。
不能利用济水是秦军后勤艰难的第一个原因;不能在九、十月收粟之时攻入齐国因粮于敌是秦军后勤艰难的第二个原因。如果没有楚军战舟的威胁,齐国早就被秦军一扫而亡了。
五指拍在齐国地图上,王翦问向王敖和刘池,“九月伐齐,可乎?”
类似的问题已经问过数次,刘池每次都回答不可。这次他想答话却没有答话,倒是王敖答道:“若不能速下平阴,此万万不可。”
“然若九月伐齐,我可得粟米、我可得干柴、我可得刍藁!”按在地图上的五指收起,然后在空中一挥。伴着手臂的挥动,王翦颌下短须也在飘散。
二十万头牛、十二万匹马,这仅仅是后勤,军中还有四万五千匹马、两万五千头牛。他没有细究,但这么多牛马需要的刍藁是海量的,东郡、河内郡、清河郡,这些郡县能提供那么多刍藁吗?他感觉不能。
楚军战舟威胁自己的后路,也威胁各郡向濮阳输送粮秣刍藁的航路。除了临近这几郡,其余郡县很难将刍藁输送到这里。没有足够的刍藁,有牛马又有何用?
第八十四章 有异
去大梁的时候是盛夏,等回到郢都,没过多久天便转凉了。去年很长一段时间熊荆都在军中,今年相反,他一直在后方。前线战事已是偶尔,蒙恬仍在秦岭南麓凭借山势负隅顽抗,为了节省火药,楚军一般炮轰,步步推进;楚巴联军则包围了蜀都成都,劝降使者已经派出,相信不久就会传来胜利的消息。
这样的时局熊荆自然变得无所事事,眼看着秋风渐起、菊黄蟹肥,他几乎要感叹岁月静好。岁月静好是不吉利的,古今中外莫不如是,他前一日刚想岁月静好,后一日知彼司司尹勿畀我便找上门来。
“臣见过大王,见过女公子。”勿畀我与淖信来不及等第二日视朝,两人傍晚上灯时分来到城南小邑,这时候熊荆正陪着芈用膳。七八个月的肚子很大了,楚宫几个医者诊尺都说是王子,寝宫深处的哀怨又加深了几分。
侍女小心搀扶芈退堂入室,等无关之人全部退下,熊荆迅速从和蔼暖心的丈夫变成不怒自威的君王,他直视勿畀我,问:“何事?”
“禀大王,秦人有异。”勿畀我不在乎熊荆的目光,正如他不在乎朝臣们鄙视厌恶的目光。
“何异?”听闻是秦人,熊荆目光才松懈了一些,让勿畀我和淖信坐下说话。
“秦人丞相府令,各县邑逾两千斤之秦牛皆征之。”小小谋士不知庄稼,要逾三千斤之秦牛,三千斤除以四,这可是七百多公斤,七百多公斤的牛即便有也很少。这项要求传到国尉府,国尉府根据实际情况立即砍掉了一千斤,七百多公斤的秦牛很少,五百公斤秦牛就不少了。
“两千斤秦牛?”熊荆念着这个数字。他知道牛的挽力输出比马大,但不知具体大多少。
“秦人养牛之县约两百,每县一千即二十万。”淖信道。他一直在熊荆身边,知道楚国与畜牧商人段泉的马匹贸易细节。“秦人无金购马,故而广征仆牛,此秦人伐齐之先兆。”
侯谍传来的消息是张苍担任太仓令丞没几天,又回去喝人奶了(据说此人因为喝人奶活了一百多岁)。这表明秦人的攉金计划全然失败,加上产金地丢失,国内黄金被掠,府库内可用的黄金变得很少,已无力外购马匹。秦人无金购马,但秦国的牛比关东诸国加起来还要多,大约有一百多万头。马没有牛管够,这种情况作战司不是没有预计到。
“仆牛?仆牛食量倍于马,每日食二十公斤……[注32]”熊荆回想起作战司郦且给出的结论,如此说道。
“大王,秦人仆牛重逾两千斤,我国之牛不过千余斤,弗能比也。”淖信强调道。
楚国的牛要比秦国的牛小,且除了淮北县邑以外,其余县邑很少牛耕,牛不是用来拉车就是用来吃。后世江南有水牛,但这个时代没有,水牛推测可能来自山海经里所说的牛。
体重决定挽力,这点熊荆是清楚的,如果秦人仆牛每头都在两千斤以上,后勤上确要重新考虑。而这,也表明楚国贸易封锁策略完全失败。秦国国内有那么多牛,这些牛可以替代、最少是部分替代挽马,此势必会增长秦军的进攻范围。
勿畀我很着急前来禀报敌情,禀报以后也得明天才能在大司马府讨论,两人告辞后,见男人有些闷闷不乐,芈击起了筑。
四国大梁会盟不仅是与子钱家盟誓,四国之间也有攻守方面的协商。赵国流亡,魏国卒少,两国是胳膊扭不动大腿,唯楚国马首是瞻。齐国不同,齐国元气未大伤,咬死不予兵权,却又希望三国能再次救齐,说起兵权齐人便说一大堆齐国若亡如何如何的废话。
齐国确实重要,齐国的存在对楚国、对赵魏都有利,但齐国一直想着左右逢源、置身事外,这是三国所不能接受的。赵魏皆与秦国血仇,他们最担心的是和平,最希望的是胜利。齐国游离的态度即便不促使楚秦间弭兵会盟,也会影响三国对秦战争的胜利。
相谈数日后,赵国最先罢议,魏国没有跟随赵国,而是与熊荆一起和齐国谈到最后,齐人的固执下,商谈最终失败。四国会盟结果如此,眼下秦军准备再次伐齐,楚国将如何?是急急忙忙再次去救齐国,还是仍由齐国被秦人打破脑袋,最终对自己妥协?
“哎呀。”熊荆想到这里时,击筑的芈叫了一声。
“何事?!”熊荆急忙上前将她扶住,有些紧张的看着她。
“大王,他又踢我。”芈一手按在胸口,一手抚在肚子上,呼吸变得急促。
“踢你?”熊荆眉头一结,犯难了。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妻子,儿子还在肚子里没出来,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竖子、这竖子……”他气道。“生下来先苔十下,以儆效尤。”
“咯咯……”丈夫认真的样子让芈笑起,肚子里的孩子还在踢,好在踢的没有第一次重。她抚着肚子道:“乖孩儿乖孩儿,父王要苔你呢。不怕不怕,母亲在、母亲在。”
芈转眼就叛变,不过熊荆没生气,与去年相比,母性的光泽使得曾经青涩的女人渐渐变成圆润的少妇,熊悍看着她说话的样子有些发呆。
“大王。”见丈夫直勾勾看着自己,虽已为人妇,芈也忍不住脸红。上一次熊荆这样看她还是成婚那一日。
“再过三月,儿便真要做母亲了。”熊荆舔了舔牙齿,表情复杂。
“恩。”肚子沉甸甸的,芈的心也是沉甸甸的,这是满满的喜悦。
“这竖子,”拉着妻子的手,熊荆抚着她的肚子,“这竖子未生下便如此调皮,长大还得了。”
怀孕五个月后胎动是正常的,但胎动到让母亲哎呀直叫,医尹也少见。好在这不是异动,五个月后每天早晚都会胎动,一开始剧烈,之后就慢慢平缓。
“那也是大王的子嗣。”芈靠在男人怀里,犹带撒娇道。“大王当年未龀便哄骗儿,说要给儿检查身体。大王的子嗣……”
当年的糗事被女人说了出来,熊荆耳朵突然发烫。自己也确实够流氓的,十五的少女被骗得脱光了袒露眼前,任由自己上下其手,此事传出去可真丢人,最少人设是要崩塌掉的。
“咳咳……后悔了?”老熊脸皮厚,耳朵发烫还能镇定自若的反问。
“不悔。”芈摇头,然而想到当年自己在男人面前袒露身体,脸烧了起来。
妻子的反应熊荆没有注意到,想到秦军即将伐齐,他说起别的事情:“十月天已大寒,不要再入城了,也要少出小邑。”
“恩。”芈答应,她随口问道:“是否又有战事?”
“你为何……如此聪明。”熊荆在女人鼻子上点了一下。“熬过这个冬天,秦国便要日薄西山了。三、五年内各国若无大败,秦国必削。”
去年秦国失去南郡南阳,今年再失巴蜀汉中,明年秦国便将走向衰弱。衰弱的头几年不能反戈一击,秦国就要彻底衰弱下去,再也不是楚国的对手。
站在天下权力的颠峰,熊荆能清晰的感受到时局的变化。他之所以这样说,就是想告诉芈:最多五年,他就要与各国公主绝婚,娶她为王后。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顺序是没错的。理顺了自己,才能理顺楚宫;理顺了楚宫,才能理顺楚国;理顺了楚国,才能理顺天下。熊荆不愿以周礼治家、治国、平天下,但不是不以楚礼治家、治国、平天下。路线斗争之所以叫做路线斗争,正是因为路线不同,而非目的地不同。
熊荆想法如此,可时局是否如此也很难预料。站在天下权力的颠覆,他能感受到时局的变化,也能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任何英雄人物都不能独自对抗时局和命运,只能顺应。然而时局可以预见、可以依靠现有的力量竭力扭转,命运却是无常的。
“秦、秦国会亡么?”熊荆微微走神,怀里的芈问道。
“楚国若在,秦国不会亡。”看着女人,丈夫说的话让芈想到那个曾经思考过的问题:谁是敌人?“可若楚国亡了……”熊荆转而说起另一种可能,这是他最不想接受的可能。
“儿听闻楚晋亦是百年相伐,然其后两国弭兵会盟。”仗着丈夫的宠爱,芈如此说道。“楚秦两国,便不能弭兵么?”
“不能。”熊荆想也不想就摇头。“楚国可以弭兵,秦国不能。”
“为何不能?”芈好奇。“大秦君王至高无上,大王说几便是几,何以……”
“秦国皆是官吏,官吏多因战事而设而作,若无战事,官吏何往?”熊荆笑问。
“然若秦王知晓楚秦两国实乃相互依存,当不再伐楚。”芈有些执着。
“不攻伐,官吏养而无用且日渐贪婪;裁撤官吏,官吏无食必然生乱反叛,秦王至高无上也无可奈何。他本就坐在几十万官吏头顶,没有官吏又哪会有秦王?”熊荆叹道。他说完不想妻子再问,遂道:“你安心养胎,产后再想这些事情。”
第八十五章 解释
未改
夫妻间很多事情都坦诚相告,不相告的事情,彼此也能猜到大概。芈受华阳太后芈棘的影响很深,芈棘的思想仿佛停留在几百年前的春秋,秦楚联姻然后齐心协力对付晋国。晋国三分成赵魏韩,这三国是秦国的敌人,也是楚国的敌人。
芈太后、芈棘所处的时代,楚秦还没有到你死我亡的程度。站在他们的立场,楚秦交恶的逻辑是应该是这样的:
秦楚几百年联姻,但到了怀王这一代,在内听信佞臣屈原的蛊惑,在外被晋人欺骗,竟然联合楚国旧日的敌人晋国和齐国攻伐旧日的盟邦秦国,简直背信忘义到了极点。
张仪虽然是小人,可他是给怀王一个教训,拆散楚齐联盟以使怀王不再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没想到怀王犹不自觉,居然大怒发兵伐秦。第一次失败后恼羞成怒,再度发兵趁秦国国内兵力空虚攻至蓝田。从此秦国与楚国、最少是与怀王彻底决裂,故而垂沙之战前后秦国乘火打劫后又拘怀王于武关,死后方才送回。
至此,秦楚关系才见转机,秦嫁公主于倾襄王,然而倾襄王也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他质于齐国,私下答应齐王给齐国六百里地才回过即位,后来是靠着秦国才摆脱了齐人的威胁。没想到、没想到被扮作猎户的晋人侯谍一通游说,他居然重倒他父亲的覆辙,又想合纵伐秦。
这样的人肯定要给一个狠狠的教训!哪怕他事后反悔献城割地诅咒发誓也不能轻饶。这才是白起拔郢的真正原因,是怀王、襄王两代国君背信弃义才使得秦楚成仇。
夫妻日常中,熊荆不时问起秦国的种种。芈的那些叙述中,熊荆渐渐勾画出这样一个逻辑,秦人的逻辑。
同样是白菜,可以煮、可以炒、可以烫,原料相同做法不同,最后的口味就不同。历史实际也是如此,在秦人嘴里,是先君怀王、襄王背信弃义,秦楚才终于交恶,但在楚人嘴里,历史却是另一番景象:
先君怀王之所以会想着伐秦,那是因为商於之地失于秦。楚成王时期,就命子西为商公,楚国一直控制着商於,几百年中虽有失,秦国也认为这是楚地。秦国在丹水上游发展,是在秦历共公二十年(前451)筑城南郑(今汉中)之后。此时秦国刚刚涉足后世的汉中盆地,楚国则很早就占据了安康盆地。
因为是新占,秦国在汉水上游的统治并不稳固,仅仅十年,秦躁公二年(前441),南郑便发生叛乱;直到秦惠公十三年(前387)年,秦国才再度伐蜀,取南郑。用了六十多年的时间,秦国才稳固自己在汉水上游的统治,这期间楚国襄助多也。
秦国虎狼之国、贪得无厌。汉水上游稳固后,秦孝公十一年(前351),秦国突然驱赶楚国官吏臣民,在商地筑城。两国以和为贵,没有攻伐,而是协商归还之事。没想到二十年(前342),秦国忽然把拖延不绝的商地封给了卫鞅。卫鞅受封后专程来到楚国解释此事,说是此地本是楚国所有,秦国占之,而今成了他的封地。
商於既然封给了他,不如两国暂时搁置、共同开发,数年后他改封他地,商於自然归还给楚国。商鞅此时已是秦国相邦,先君宣王见他信誓旦旦,遂信。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有改封他地,人就突然死了。四年后,秦孝公二十四年(前238),商鞅叛乱,楚国还来不及反应,商鞅便兵败被诛,商於被秦国收回。
对于此前两国商於之地的会商,对于此前商鞅在楚国正朝上的信誓旦旦,新即位的秦惠文王一概不认。面对数次被派至咸阳的楚使,他的回答是:‘寡人受先王之地,不多一寸,亦不少一寸。’
秦国巧舌如簧,窃取商於,背信在先,先君怀王与列国合纵在后。张仪更是以归还商於六百里之地为诱,秦国不顾盟邦信义反而屡屡纵容,到最后秦王竟然也行小人行径,扣押先君怀王,又逼迫他将楚国巫郡、黔中郡送给秦国,怀王宁死不与,客死咸阳……
同样是商於之地,同样是那一段历史,楚秦两国各有各的解释。这种解释弄到后来,使得熊荆和芈不免争论。熊荆说这是楚地,芈则说这以前确实是楚地,但后来为晋国所占,秦国从晋国手中夺取,只是一直未遣官吏、未筑城池。
芈之言气得熊荆想揍她一顿。怎奈两人之前说好只是理论,这才悻悻作罢。之后熊荆花了大约半个多月功夫,彻底理清了此事。商於确实曾被晋国攻占,前525年,晋灭陆浑,兵锋向西一直攻到商於,但此时商於还是势力交错之地,前456年,韩魏灭伊洛阴戎,才算彻底占领商於,隔绝秦楚交通。
秦国数败韩魏,但并未在商於大败韩魏之军,韩魏势力在商於撤退后,楚人又返回商於。秦国是实则击败,魏国献上郡时已包含了商於;而楚国是实质上占领,楚军在前413年趁魏人数败,进驻而不是攻占了上洛,同时派遣了官吏。
理清的结果是怎么也理不清,同样的材料只有更高层次的厨师才能别具一格的菜肴。商於之争各说各有理,但从秦缪公一直东进的战略说起,秦国一直有意夺取武关道,以进入中原。秦国既然有这个战略,商於的归属也就一目了然了。
秦国商鞅变法之后便开始重拾秦缪公的战略,不但控制函谷关,也控制武关道。商地筑城、商鞅封于商地的结果正是这种战略的结果。秦楚之间的交恶,是秦国东向扩张而引起,而非商於之地归属的不明确而引起。
芈秉承着芈棘的遗志,希望两国重归于好,这几乎是不可能,正如商於之地一样,本来没有矛盾的地方也会因为扩张战略挑起矛盾。只是这种判断熊荆一直不好明言,最少现在不能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