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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三章 混沌死

    县与郡相同之处在于都设于边境,管理比普通封邑严格;不同之处则在于,设县的楚国由外向内攻伐,是以县内本就有邑;设郡的晋国南面是黄河,只能由内向外征伐,所以郡内的邑很少甚至没有,只能招徕散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楚国之县,多是灭国之后迁其公室而设,虽迁其公室,可国内仍有旁支宗族,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因而委任的县尹一般都循其旧制;晋国之郡,招徕的全是散民,防备的则是北狄,不得不行军法。散民无宗无族,对军法无法抗拒,故军法得立。

    有军法管制的郡,自然会有军法管制的县。由郡而县、逐步推广,最终变成了秦国的郡县制。楚县因袭旧制,县内封建之制犹存,并不像晋秦郡县那样直属中央,因此当下楚国给熊荆的感觉犹如清末清廷八旗兵蒙古兵已不能战,朝廷能依靠只能是地方士绅办的团练。团练几经鏖战终成强军,士绅们也一个个变成封疆大吏。

    这些人不是不能杀,但杀了国必乱。距离秦国灭赵灭魏攻楚还有多久?熊荆此前的计划表是十年,但从未死吕不韦先行去职这件事情上来看,恐怕时间得调整成八年。

    八年能干什么?不说转炉炼钢这么短时间未必能成,就是各县各邑大练长枪阵,建立近代军队的士官、军官体制也可能来不及。什么天命、什么民心、什么礼法……,战争如果输了,一切都得完蛋。

    “完蛋,就是完蛋!”拜别想摄政的母后,熊荆独自回到正寝。苦思之后他没召别人,只召了太傅宋玉。

    “拜见大王。”宋玉来了才知道大王只召见自己一人。

    “大傅免礼。”熊荆请宋玉坐下,张了好几次嘴也不知如何开头,到最后他不得不架空一下,问道:“请问大傅,若秦国十年后灭了赵、灭了韩、灭了魏,又要亡我楚国,眼下我国国内该当如何?变法图强否、旧制不变否?”

    当下楚国面临许多大事,可任何一件大事都没有这件事情大。宋玉闻之一怔,半响也没有答话,待熊荆再喊他,他才叹道:“天命如此,我人奈何!”

    “大傅请细说。”三个太傅,两个都是要变法的,唯宋玉态度未明。

    “请问大王,与暴秦战,所为何事?”宋玉问道。他是三朝老臣,年纪已老,长叹之后脸上一片淡然,波澜不惊。

    “所为何事?!”熊荆诧异。“我楚军与暴秦战自然是为了存社稷、护庶民、卫国土,大傅对此有异议?父王将楚国托付于我,我自然不能让其为秦所灭。”

    “大王所言皆是,大王英武聪慧,却秦师复楚地,先王黄泉有灵,自当含笑。然,”宋玉又叹了口气。“于万民而言,此等人不需存社稷、不需护庶民、亦不需卫国土,其又所为何事?”

    “万民?”熊荆若有所悟。他说的理由只是他一国之王的理由,但他的理由却不是民众的理由。民众没有社稷可存,子女只要遵守秦法,也不会遭到杀戮,国土更是没有百亩田地如果经营的不好,说不定还要破产。我为社稷而战,那些庶民为什么而战?

    “大王曾于阵前对我楚军士卒言:‘秦,虎狼之国,褚衣塞道,刑者遍野,天下人皆不愿为秦民,故韩民奔赵、蜀人逃楚……’”

    清水河之战,熊荆誓师之语传遍天下。一国之王,居然誓与士卒并肩作战、同生共死,楚人闻之莫不感动流涕,天下人闻之也是敬佩不已,再不以为熊荆是未龀之王。

    “……变法即于我楚国遍行秦国之法,既如此,当日士卒为何而战?”宋玉之言极为尖锐,熊荆的心当即被洞穿一半,是想变法的那一半。

    “可不变法何以强国?”熊荆问道,这才是他今日要问的问题。

    宋玉又不言语了。阻止秦国有内外两策:一是已经实行多次的合纵,可信陵君、春申君已逝,天下再无合纵之人,便是春申君,上次合纵也已失败告终;二则是以一国之力抗拒秦国,但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秦国真要灭了赵国、韩国、魏国,辖下丁口近十倍于楚国,楚军再强,也不可能一个人打十个人。

    “请问大王,东洲远否?”宋玉一揖之后问道。

    “东洲三万里不止。”熊荆一笑,笑的很苦,宋玉所说的办法他以前也想过。“若要我楚国之民尽迁于东洲,非数十年上百年不能办到。”

    “众人皆知,秦制乃晋制,晋国自文公起而霸天下,直至三分仅两百八十七年。”宋玉熟读史书,晋国和楚国又数百年征战,他记得很熟。“时至今日,有魏人称己为晋人乎?有韩人称己为晋人乎?有赵人称己为晋人乎?

    无有。”宋玉自问自答,淡然依旧。

    “秦制源于晋制,秦法出自卫秧。卫国者,殷商之弃民,宋公微子启乃商王帝乙长子,素鄙卫,禁之入宋。其民刁滑而无信、怯战而无勇,戎狄来袭,国人皆不受甲、大夫亦惧出兵,告卫侯曰:‘使鹤也,使鹤可胜。’与战,卫师接敌遂败,唯卫侯勇武,冒矢而不去其旗,直至战死,卫国亡,后由齐桓公复卫于河南。

    卫秧之法,既刁且酷,倍于晋法。其法之害,不在连坐、不在重刑,而在告奸。告奸之行,父子相诟,夫妻反目,人人无信。而秦国攻伐之频,更远胜晋国。且晋国尚有六卿,秦国仅有外戚,晋国三分,遗有韩赵魏,秦国之亡,当再无他国。

    大王之念,全在存社稷、护庶民、卫国土。然楚国之所以可胜秦国者,全在国祚之悠长。晋国两百八十七年而分,秦制远胜于晋制、卫法远酷于晋法,国祚或可及晋国一半,一百五十年而亡。楚国若能避其锋芒,击其惰归,必可存社稷、护庶民、复国土。

    然则东洲渺远……”

    宋玉老成谋国,想出的办法居然是不比战力,而是拼寿命,熊荆当即就听呆了!

    ‘必一百五十年而亡’,这是他根据晋国晋文公之后的国祚推断出来的,距离实际相差并不太远。楚国只要避开秦国的强胜期,待秦王政死后再与之战,当如项羽之于巨鹿,五万楚军践踏四十万秦军。

    熊荆不由道:“东洲最远,然近一些的岛屿也是有的。”

    “哦。”宋玉目光亮了亮,“距我琅琊几里?”

    琅琊是楚人心目中的极东之地,但熊荆所说的日本岛距离长江口更近。他道:“至海阳更近些,大约一千八百余里。”

    “岛大否?尽迁民于岛上否?”宋玉再问,激动之情毕现。他想到的是徐偃王,徐国为周穆王所灭,徐偃王迁社稷于海岛。此岛就在会稽旁侧,可惜太小,离岸太近,徐国于是灭亡。

    “岛大,倍于淮上诸地,气候也与楚国相近,不过全是生地。”此时的日本岛是什么模样熊荆全然不知,也许只有野人吧。

    “请大王速遣人观之。”宋玉揖道,“此为楚国社稷存续之道,不可怠慢。”

    “大傅以为,我楚国只可与秦国较国祚的长短?欲较国祚之长短,当远避海外,避其锋芒,待秦国国祚尽后方回师复国?”熊荆问道。

    “秦国吞三晋后若伐我楚国,楚师不敌,自当远避海外之土。”宋玉言道。“楚人先祖乃游牧之民,千年前中原皆游牧之地,避之海外,并无不可。不然,大王何以为胜?欲使卫秧之法乎?若行卫秧之法,国必乱,社稷亦不存。”

    “若我楚国开外朝,授权于民、启蒙于民,使贵人、庶民共治楚国……”

    熊荆说起自己构思出来的的另外一方案:共和国。

    一个民族只在两个时期战斗力最强。一是从部落制转为王国制时;另一个时期则是从王国转为共和国时。王国初始,源于部落武士的贵族英勇善战,可久而久之,这些人安于享乐,崇武渐渐变成崇文,国政也是**。但庶民生活依旧艰辛,若能把他们的能量激发出来,以他们的血肉构建新的国体,那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熊荆想的是共和国,一个楚人的共和国,宋玉想到的则是外朝。

    此刻议事之城为燕朝,出路门则是正朝,正朝再往外出茅门,则是大廷,大廷即外朝。

    开外朝时,国君立于北,群臣立于东,群吏立于西,庶民立于南。几百年封国众多,外朝常见,之后则不常见。他记得最近一次开外朝是吴师入郢,吴国派人会于陈怀公,说其从吴。陈怀公犹豫不决,于是开外朝以问:‘欲从楚者右、欲从吴者左。陈人从田,无田从党。’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宋玉说了一个故事,说完他又道:“至德至善之国,无为也。庶民淳朴,不可与知。好知而无道知者,则天下大乱,请大王万万三思!”

第五十四章 混沌死2

    法源三晋,道出楚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宋玉虽善辞赋,内心真正所能接受的还是道家。而老庄实则有别,楚人心中的道家与后世认为的道家有诸多不同,同样是无为,楚人的无为是庄周式的不损民之淳朴的无为,而非老子式的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无为。

    庄周素倡自然,老子极重权谋。熊荆要开民智、建共和,在宋玉看来就是给混沌开窍,使民失于自然、损其淳朴,结果就是天下大乱。而对于暴秦,他的对策是无为,只与其比寿命,一百五十年后从商鞅变法算起的一百五十年,还剩三十二年。秦王政今年加冠,年二十二岁,三十二年后他五十四岁,就是不死也差不远了。

    只是,楚国治下三百万人口,怎可全部迁至海外?这是办不到的事情。最多是将几十万公族迁于日本,此举结果就是抛弃庶民。衣食住行,皆庶民所奉,怎能不顾他们而去?此乃无信。

    后世的熊荆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也未必事事守信,但清水河一战后,不自觉中,每每行事他务求勇武有信。抛弃旧郢一百余万民众也就罢了,那是先王时期的事,自己怎能将整个楚国两百多万民众弃之不顾?

    无信,无信之根源在于无勇。是自己害怕了吗?

    宋玉走后的正寝又是空空荡荡,熏炉烟雾袅袅,水漏滴水不断。坐于父王以前常坐的红色席,握着历经几十任楚王之手的铜符节,渐入冥想的熊荆忽然间有些神游身外,到最后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大王睡矣。”几个伺候的寺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办才好。好在老仆长姜熟知熊荆心性,知道大王最不喜别人把他当小孩看待,所以不敢抱他上床,只努努嘴让人去拿寝衣。寝衣即锦被,正寝虽然生着火,可寒冬时节依然有些冷。

    “去矣去矣。”给大王盖好寝衣的长姜嫌几个寺人多事,又把他们全赶了出去。待其他人走,他便静静的守在一侧,如同守卫先王那般守卫熊荆。

    “哦?今日楚宫廷议,不召我等入朝?”次日一早,收到谒者通报的秦使昌平君熊启很是诧异。他已经做好今日面见楚王的准备,谁想谒见忽然要延后。

    “正是。”谒者答道,“大王言此数日需商议我楚国大政,非不召秦使,赵使也不召。”

    “楚国大政?”熊启来了兴趣,他给下人使了一个眼色,一块黄金塞到了谒者手上。“敢问贵国商议何种大政?”

    “此我楚国大事,怎可告于贵使?”谒者嘴上如此说,眼睛却看着下人手上未给的金子。

    “既是国政,自要公诸于众。此有何不可说的。”熊启不知道谒者何意,曾为小吏的李斯哪能不知。他把下人手上剩下的黄金夺过,给出去却在谒者伸手接的时候又收了回来,待谒者皱眉,他才把金子放在他手上。“无功不受禄,请说罢。”

    “大王召重臣商议,说的是……”谒者把金子塞入怀里,想了一会才想出那个生僻无比的词。道:“对,……大王与重臣说的是共和。”

    “共和?”熊启不解,追问道:“何谓共和?”

    “小人也不知。只闻在说共和,不知其他。”谒者做了一个遗憾的表情,当下便告退了。此时李斯才觉得自己上了当,这些谒者怎会对外使言楚国密事?肯定是胡编乱造骗人的。

    “你速速去打探,看楚王商议何使。”熊启出身富贵,又从未出使他国,哪知小吏骗钱的伎俩,赶忙派李斯出去打听。

    “大王所言,臣不觉不妥。”正寝内,说话的是箴尹子莫。“庶民与战,自当允其民权,此为公也。县尹不与战,仍享于富贵,此不公也。不公者,国之大害,与秦之战,戮力同心方可胜。清水河畔,大王与士卒同甘苦、共生死,我楚军方破秦人,不若此,何以为胜?”

    宋玉不同意熊荆的共和之策,昭黍也不同意,认为贵贱有别,不可与庶民共治;淖狡没有表态,可心中对此并不支持。子莫和左尹蒙正禽是支持的,但蒙正禽没有子莫这般亢奋。

    “敢问大王,若楚国为我楚人之国,何为楚人?”朝议热烈,淖狡终于忍不住开口,他一开口就抓住了问题的核心,亢奋如子莫也冷静下来听他所言。“吴越之地,皆为越人,可是楚人?邹鲁之地,皆是鲁人,可是楚人?旧郢之地,乃我楚国祖地,可是楚人?”

    “吴越之地为越人,非我楚人;邹鲁之地为鲁人,非我楚人;旧郢之地乃我祖地,除去秦人,余者皆为楚人。”共和的前提是认同,只有认同了才能刀山火海,死不旋踵。越人不认为自己是楚人,自然排除在外,鲁人不认为自己是楚人,自然也排除在外。说道最后,熊荆武断的下了一个定义:“凡言我楚语者,皆是楚人;不言楚语者,非我楚人。”

    “此不可也。”这下众臣慌了,齐声说不可。昭黍开始激动,大声道:“若越人非我楚人,不与我一国,越地若何?鲁人非我楚人,不与我一国,鲁地又若何?”

    “越地皆是越人,可成越人之国;鲁地皆是鲁人,可成鲁人之国。”熊荆对此早有考虑。“然,越人之国乃我楚国属国,凡事皆以我楚国马首是瞻,鲁人之国亦是如此。

    越人虽为越人之国、鲁人虽为鲁人之国,但秦军南来,秦王会因是这是越人之国便手下留情?会应这是鲁人之国便打道回府?否!秦王必一天下而后快。不管是楚人,还是鲁人、还是越人、还是齐人,皆要灭其国而役其民。

    吴师入郢,先君昭王奔随,百姓父兄携幼扶老相随。留于郢者相率为至勇之寇,亡命奋臂与吴人斗。将率死则跟于老卒,老卒死则跟于新卒,人人各致其死,阖闾一夜五换其宿。然先君灵王如何?先君平王立公子比,百姓放臂而去之,灵王饿于乾,食莽饮水,枕块而死。

    何异?吴师入郢之前,每遇寒冬,先君昭王出大府之裘以衣寒者,出仓禀之粟以赈饥者。先君灵王则作章华之台,发乾黔之役,外内搔动,百姓罢敝。

    我楚国给予越人、鲁人恩惠,秦国却要在灭其国而役其民。众卿以为越人无勇、鲁人无智乎?”

    一战英国忽悠印度独立的例子没办法举。熊荆花了好长一段口舌,翻出吴师入郢的旧伤,又把为百姓所弃、自缢于山野的楚灵王拎了出来,打算以此说服群臣。可淖狡还是摇头:“鲁、越为先,陈人、蔡人、宋人必随其后,历代先王,无数将士之血汗,怎可一夜化为乌有?!”

    “陈、蔡、宋亦可成为我楚国属国。所谓属国,并非复其公室、自成一国,仅是鲁人治鲁、越人治越而已,军权仍归大司马府;亦非不能任我楚人官吏,只是官吏如何任用,当重鲁人、越人之意。此一切所为,全在激发民性,使其为国而战、为国而死。

    众卿,今之各县如何?郢都政令可通达乡里?!县民肯为我这个楚王而死?!笑话!各县自行其政,县民为律法所迫方与战。当初大傅回援郢都,除了封君之师,又有谁愿与大傅同行?

    与其如此,索性给其名义、允其自治、激其民性、鼓其斗志。楚国不亡,不说天下,就是世界也是我们楚人的。非我楚人之地,取之何用?收税吗?收税之后肥豚一样圈养,锦衣玉食、荒淫无度、酗酒成风,上了战场弱的连一张弓都不拿起?见血就要晕厥?”

    公族子弟有英雄,但更多的是狗熊。看到这些人熊荆恨不得抽他们几耳光,剥夺他们的姓氏。熊荆懊恼这个,淖狡一听‘回援郢都’四字,脸上猛然一热,色若猪肝。宋玉、昭黍、孙余、工尹刀、鲁阳君、观季、唐缈等人则再次沉吟,细思大王之策。

    熊荆也再次整理自己的思路。此战,不说徒卒并不清楚自己为何而战,就是军官也大多迷糊,他们不过是尊令行事;县公邑尹们则是担心秦国灭国,这才竭尽所能征发徒卒力夫,整个国家的战斗力并未激发出来。

    他不由想到曾经读过的埃里希鲁登道夫的《总体战》。时间虽然久远,但一些经典语句的大意仍然记得:

    ‘……我的钢盔的雕像上还有这样一句话:‘保佑国王和祖国’。这句话把人民排斥在外,因而未能挖掘它的全部潜力……

    ……人民的每一个成员都应将其全部力量奉献给前线或者后方。要想让人民这样做,那只有使‘战争是为了维护民族生存’这句话变成确凿无疑的事实,而不能只是口头禅……’

    ‘……一个民族的精神团结现在是、将来仍然是领导总体战的基础。只有将种族遗产和民族信仰协调统一,只有对生物的、精神的法规和遗产的特性加倍重视,才能实现民族团结……’

    他非常断定:‘维护民族生存’的精神感召绝对胜过秦人的‘军功授爵’;而他、也只有他,懂得如何培养庶民的民族精神。

第五十五章 混沌死3

    唯一遗憾的是:楚国最初的封地仅是子男五十里,治下疆域全是打下来的,作为‘侵略者’的楚国无法‘将其种族遗产和民族信仰协调统一’,也无法‘加倍重视生物的、精神的法规和遗产的特性’,因而不能‘实现民族团结’,‘维护民族生存’那就更无从谈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楚国的劣势,如果是齐国或者鲁国,哪怕是宋国、吴国、越国,也不存在这个问题。

    解决之道只能是由越人、鲁人、陈人、蔡人、宋人再建属国,以‘实现其民族团结’。这些属国将在楚国的领导督促下积极备战,最终‘维护民族生存’,打退举国而来的秦军。

    眼下来看,这大概是最佳的变革之道。可以在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彻底改变楚国的政体,使楚国从一个松散的、县邑自行其政的王国,转变成一群适合总体战的民族共和国。‘共和’这个词其实并不准确,最恰当的说辞应该是‘共治’,贵族和庶民‘共治’。

    这些国家所能得到的是复国经历抗秦战争后,这些国家的民族团结已无可撼动,不管楚国愿意不愿意,它们都将复国。但是,日后它们围绕着楚国,再组成一个类似当今楚国的松散新国家也未尝不可。

    楚国付出的代价是可能失去其中一些属国,比如个性倔强的宋国、灭国不久且与楚人风俗迥异的吴国和越国,可却能收获最终的胜利。江汉故地能拿回来,南阳盆地也能拿回来,还有巴蜀、汉中、上庸等地。楚秦战略上取决定作用的就是巴蜀,楚国最大的战略错误是没有抢在秦国之前夺取巴蜀。

    而天下,如果秦国还如历史上那样烂到底的话熊荆从心里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小,因为没有一统天下的秦王政不可能修长城、不可能大修阿房宫、不可能大修骊山墓、不可能四处巡游、不可能焚书坑儒……;胡亥也不可能即位、赵高不可能指鹿为马、秦王子不可能被弑杀、贤臣老将不可能含冤致死……

    如果楚国不亡,秦国有太多太多的不可能,这些不可能对秦国是利大于弊;而对楚国,楚国将有足够的时间来研究后世科技:转炉炼钢会实现、火药会实现、枪炮会实现、蒸汽机会实现、铁路会实现、环球贸易会实现、殖民美洲会实现、世界属于华夏会实现……

    楚国不能撤至海外,因为再回来面对的将是一片狼藉。公族落而庶民起,这是战国,但如果秦国不能扫灭六国、不能尽迁各国公族于咸阳,公族就不会迅速衰弱。而随着大航海的兴起,王公贵族将大肆进行海外殖民,华夏自然会扮演欧洲人曾经在世界史上扮演过的角色。

    组织!不管战争还是殖民,最重要的就是组织。

    庶民天生就少有组织,因此无法调动大量资源,所以很难进行殖民;公族天然就有组织,他有宰臣、有奴仆、有私卒、有工匠、有巫觋、有附属民,他如果进行殖民,拉出去就是一个船队,到了地方就是一个城邑。他们更知道如何消灭当地土族、知道如何奴役当地土族、知道如何同化当地土族,这些全是庶民不会的。

    客家人开拓南洋凭借的是宗族,宗族也是一种组织,二战后如果英美不干涉,南洋早就是华人的天下。可宗族和公族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客家宗族开拓南洋,是要先与当地土王达成协议,租地开拓,土王则坐地收钱,开埠兴旺后多会强取豪夺、驱逐租客。

    公族可能吗?公族如果上岸,肯定按照标准程序:攻城、杀人、夺地、建国,之后就是远交近攻、纵横开拓、同化奴役。公族有建国的人才,只要条件合适,他就能化族为国。宗族仅仅公族下面的附庸,仰公族之鼻息,处处受制于人,他们做一个甲必丹就觉得光宗耀祖、心满意足了。

    ……

    熊荆想得很远很远,回到两千多年前只能在东亚称王称霸而不能殖民全世界,在他看来根本就是一种罪过。他绝不能像希特勒那样‘面对着陆地,却背对着大海’,他此生必定是‘背对着陆地,面对着大海。’

    再一次明白自己此生要做什么的熊荆很快就散了燕朝,他要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思路,同时也要让群臣回去理理思路,关键是他们要明白自己的建议到底代表着什么!

    什么将先王、将士血汗化为乌有?怎么就不看看,这本来就是要失去的东西!把注定要失去的东西还给别人,换来别人的誓死苦战,这有什么不对?如果胜利,楚人拥有的将是世界!这种买卖怎么就做不得?!

    什么贵贱不分?共和不过是共治,大不了参照外朝设成左右两院:左边贵族院,右边庶民院,大权在贵族院,小权或者监督权在庶民院,这难道不行吗?东周开外朝少,那西周呢?西周怎么不说,西周开外朝多了去了,国人难道没权监督贵族?

    还有说什么寓言讲什么混沌死的,两千年后哪个国家不开民智?不普及教育?天下大乱了吗?天下哪有大乱!出门带着老婆、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唱着歌,回家吹着空调、喝着咖啡、上着陌陌约个炮,这日子难道不舒服?

    第一日的朝议基本是不欢而散,似乎只有身为大王的熊荆心有所得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也知道自己要怎么干。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一直到第七日,君臣之间才达成简单的共识,同时在楚国地图上画上了可能成为属国的各个邦国。

    昭黍很担心治下的县邑全会变成属国,甚至连寿郢都是淮夷的地方,如果淮夷要重建州来国,那朝廷搬到哪里去?根本就无地可去。并且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淮夷和秦国同姓,如果秦国游说淮夷诸属国,楚国等于不攻自破。

    好在子莫当即就例举了赵国。淮夷如果也演变成属国,秦国不需游说,看赵国就知道自己的下场。秦人攻赵,从来就不留情,四十万降卒杀得是毫不眨眼。而攻伐再剧烈,秦国也不应该坑杀同姓贵族,就算不是同性,贵族也不应该滥杀,但秦国杀贵族将领如同杀猪屠狗。

    吴国、越国、鲁国、莒国、宋国、蔡国、项国、顿国、寝国、陈国、随国、唐国、黄国、弦国、息国、蒋国、蓼国、州来、钟离、六国、龙舒、英氏、舒蓼、舒国、胡国……,楚国地图上画出一圈一圈的墨迹,不说昭黍、淖狡,就是支持熊荆的子莫和蒙正禽等人也看得心惊肉跳。这些国家如果都成了属国,那楚国还能剩下什么?!

    “大王……”昭黍喊了一声大王,声音悲悲戚戚,他几乎要哭出来。“先王还未入葬,先祖若地下有知……”

    熊荆竭力不动声色,他当然知道会有这么多国,但想到和看到是不一样的概念。

    吴、越、鲁、莒这四国不必说了,蔡、项、顿、寝、陈全在淮北,靠近魏国;宋地很大,它西面挨着陈国,东面连着鲁国,把沛县、彭城也包了进去。随国、唐国在大别山西;黄、弦、息、蒋、州来、钟离全在淮水沿线;六、龙舒、英氏、舒蓼、舒国、胡则在淮水以南、安庆以北、合肥以西。

    “昭卿勿忧,图上并非全是属国。淮水沿线诸国灭国太久,淮南诸国也是如此,且这些国极小,仅能称邑,不能称国。”看完地图的熊荆松了口气。“真正可成为属国的,不过是吴、越、鲁、莒,蔡、项、顿、寝、陈,还有宋,最后是唐和随。可这只是预计,项、寝、顿、唐、随早就不是昔日国人,仅余吴、越、鲁、莒,蔡、陈,宋七国,对此此七国要做的也不过是开民智、设左右院、编撰本国国史而已。”

    就实而论,眼下做的,也就是设立左右二院、搭出贵庶共治的架子算是大动作,开民智、编撰史书这根本就是小动作,根本不为人所注意。楚国依然是楚国,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但昭黍还是道:“十五年之后如何?十五年后它们便将复国。”

    “十五年后秦军伐我,除了吴、越,这些国将不复存在。”熊荆重复说过无数次的话。既然宋玉说秦国国祚还有三十二年,熊荆便定了一个十五年的复国期限,当然,这是名义上的,这些国要想摆脱楚国的潜在控制,恐怕要在一代人之后。

    “且不是谁都能复国。若其师战斗力太差,复国之事将永无可能。”熊荆再次补充道。这是复国的附加条件:战斗力不能低于秦军。“即便可以复国,他们也未必会选择自成一国,更有可能会再加入楚国。”

    “淖卿觉得如何?”熊荆说罢问向淖狡,能达成初步共识淖狡的态度转变至关重要。只是,一切都是草案,只是燕朝廷议达成了基本共识,县尹那边会如何反应还未可知;再就是占卜,如此大事当然要占卜,占卜如果是吉还好,如果是凶,那就等于白争论了七天。

    “此乃乱国之策。”淖狡眉头紧皱,幸好他还有一个补充:“然乱国好过亡国,臣信大王。”

第五十六章 谒见

    “大王聪慧,敢问大王可有他策?”一直不言的三闾大夫屈遂看罢地图连连长叹,哪怕仅仅七国复国,楚国版图便少了三分之二,他这样的公族老臣根本无法接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屈遂一问,其他大臣也看了过来,想知道大王还有何策。熊荆道:“他策可行与否全在时间,时不待我,又能如何?”如此说完他才再道:“若我楚国所有子民皆虔诚信奉东皇太一,自可为太一而战?然,唯我楚人信奉太一,越人、鲁人、宋人、陈人、淮夷,各信其神,十年内难以统一,既是无法统一,自然无法为神而战。”

    “不复七国,我等遣人告之庶民,言:你乃楚人,可否?”屈遂不死心再问。

    熊荆还没答话,其余诸臣就摇头了。楚国治下族群甚多,习俗全然不同,语言也是不同,同样是老虎,楚人叫‘班’,夷人叫‘于菟’,越人叫‘顿’。除了学习过雅言的士人可也互相交流,各个族群根本就是语言不通。

    楚人对他族的同化仅在上层士人和贵族,周人对楚人的同化也仅仅是上层士人和贵族。一到市井乡里,庶民说的仍然是楚语,行的仍然是楚俗男女不同席是周礼,可即便是楚国贵族,几百年来也还是男女同席,丝毫未变。

    如果说楚人并未全心全意学习中原礼仪,所以蛮夷习性不去,那鲁国如何?鲁国乃周之侯国,从立国之初行的就是周礼,孔孟这样的大儒也出于鲁。就是这样的周礼之乡,其权臣阳虎也是‘盟公及三桓于周社,盟国人于亳社’。

    周社自然是周礼之社,鲁定公与三恒是贵族,盟于周社,可国人并不盟于周社,而是盟于毫社。何谓毫社?毫社乃殷商之社。殷人平时祭拜于毫社,自然盟于毫社。鲁国的国人并非殷人,而是夷人,夷人与殷人共族同俗,故也盟于毫社。

    东夷、百越、三苗、濮人、巴人……,周人代商以前、楚人迁于荆山以前,华夏大地已有诸多族群。周人的分封本质上与殖民无异。殖民于卫,殖民者卫懿公战死,被殖民的卫人怯战逃跑;殖民于鲁,数百年后虽然出了孔子,可仍然要‘盟国人于亳社’。几百年都不曾同化,怎能一句‘你乃楚人’就可以同化?

    屈遂最后也觉得自己想简单了,连连摇头。熊荆则道:“必要因其俗、从其言、编其史、教其文,不然无以成其族。不成其族,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为今之计有五:一曰避之海外,击其惰归;二曰允复其国,助成其族;三曰参照秦国,遍行商法;四曰笃信东皇,为神而战;五曰因循旧制,钜铁杀敌。

    第一策举全楚国之力也只可载几十万公族出海避之,庶民不得迁徙。与其如此,尚不如允其复国、助成其族,率众与秦军一战。第三策参照秦国,遍行商法,与第四策笃信东皇,为神而战皆不可行,原因相同,时不待我。行商法则要罢县尹、弃贵族,举国动荡,不攻自破;东皇乃我楚人之神,鲁人、宋人、陈人、越人、淮夷皆是不信。

    至于第五策,秦吞三晋后天下已十占其八,可役使丁口少则两千五百万。以全天下之人力、物力攻我,若无决死之心,必不战自溃。钜兵、投石车、荆弩……,兵甲再好,也得有敢战之士,若无,必将白送秦人。

    众卿,没有满意解,只有最优解。”熊荆不自觉用上了术语,好在大家还能听得懂。说罢他又大大摇头,道:“我楚人最大的教训在于:八百年时光,都没有努力生养!”

    熊荆最后是在自嘲,江汉故地上多是楚人,可行那些人已经变成了秦国编民。正因如此,楚之文化要想办法渗透到江汉故地,要在江汉故地打一场不见血刃的文化宣传战,使江汉一百多万楚人明白自己是楚人而非秦人。楚军则要在赵国灭亡前攻入宛郡,与秦军竭力一搏。胜,拿回故地,解救族人;败,则迁民于江东,扩充族群,后续再战。

    “敢问大王,若秦不攻我若何?”沈尹鼯想到另一种可能。“秦不攻我,十五年后各国复国,我楚人何以立?或是秦军攻我,然秦国二十年方亡了赵国,又十年方亡了韩魏……”

    “赵国已是强弩之末,韩魏旦夕不存。”军事问题大司马淖狡最有发言权。“赵之强军皆亡于长平,唯代郡军独存。秦若再三攻伐,春攻秋守,十年亡赵并非杞人忧天。”

    “我楚国难道不救?”太宰沈尹鼯又把问题绕回到现实,“不救,无义也!”

    熊荆与淖狡闻言对视,在场除了他们,也就鲁阳君、项燕、彭宗知道楚国的反攻计划。确切的说不能称为计划,只是一个想法,虽然这个想法正在逐步推进。

    “楚赵不相毗连,如果救之?”淖狡问道。知晓反攻计划后,赵国注定是要牺牲的,不然秦国如何能放松警惕?且国内政体变更,政局未稳定前,根本不能大举动兵。

    “可说于魏国,诸国合纵。”沈尹鼯还在想着合纵。

    “魏王已从秦使姚贾之说,不再与我楚国、赵国合纵。”淖狡把昨日收到的讯报说出,此事他已经汇报给了熊荆。

    “啊!”沈尹鼯当即错愕,惊讶之后他又急道:“便、便是魏国不合纵,我楚赵两国合力,亦可使秦人胆寒。大王,秦军伐我,赵国救我,秦国伐赵,我秦国亦当救赵、”

    “一切等见过两国使臣之后再议。”熊荆无奈。选择越来越少,套在脖子上的绳索越收越紧。是亡国之君还是中兴之主,全看这十年的作为。

    楚国朝议,一议就是七天。驿馆内秦赵两国使臣都等得焦急,没有飞讯的他们暂时还不知道魏王已从姚贾之说,不与楚赵两国合纵。魏国不合纵韩国、燕国自然也不合纵。这两国每次合纵都是打酱油的角色,合纵不是因为他们有助战力,而是为了让魏赵两国能后顾无忧。

    先王入葬前两日,早有‘谒者难得见如鬼,王难得见如天帝’之念的赵使魏加、秦使昌平君熊启终于见到了楚王谒者,两人一前一后,在谒者的陪同下入楚宫谒见楚王。

    魏加之言并不出意外,正朝上他除了长篇大论说合纵如何如何必要、如何如何好,他还想要楚国的荆弩、钜铁、投火器、飞讯……。要这些东西并不出人意外,只是当昭黍问其何以为偿时,他却说赵楚两国情如手足云云。

    即位之后,这是熊荆第一次视朝,阶下群臣委貌玄衣,看上去就像一根根黑色钉子,他看着这些钉子,这些钉子也看向他。因为熊荆已经断发,钉子的目光更显诧异和不解。

    “赵使所言,不佞已知,请回驿馆稍歇。”熊荆未穿丧服,而是白衣素裳,以皮弁服视朝。

    “请大王继贵国先王之遗志,绝秦而盟赵。”魏加不但不肯走反而上前两步,让人不悦。

    “先王只有救赵,从未盟赵,谈何遗志?”熊荆冷笑。他觉得如果魏加再近身,或许会像毛遂那样按剑而上,逼王盟赵。

    魏加初见熊荆,并未在意。未龀小儿,怎可阵前誓师、并肩作战?其他人相信,他只以为这是楚人编出来的神话,此时见熊荆口利,方有些诧异。

    “大王谬矣。秦军伐楚,寡君闻之,出兵二十万以救,故秦军退。寡君所念乃赵楚未盟而实盟,情如手足,今大王言我两国未盟,于义何在?”魏加继续上前,直至阶下。

    “先王八月末遣使,九月初使入邯郸,贵国十月末方允出兵,十一月大军方出邯郸。军未出而秦军败,战不起而楚地复,今持退秦之功而言有义,义何在?”熊荆看着魏加。纵横家之言实则经不起推敲,只是国君大多浑浑噩噩,故常被其所蒙,熊荆昔日与人争论英国钢铁价格能争论几百楼,魏加那点小伎俩怎么骗得了他。

    “不佞即位于父薨国危之时,称王于叛谋兵戎之间,所幸侍卫之士赴死于内,忠信之卒搏命于外,方得今日楚国之安宁。今先王未葬、大政不明,盟赵、和秦,待群臣议毕,自有决断。”熊荆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到魏加脸上。此时他再无之前的气势,脚步也不再前。

    “大王难道要和秦?”魏加故作诧异。“昔秦将白起,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大王和秦,何颜见楚国先王?”

    “昔长平之战,秦人坑杀赵卒四十万,贵人亦斩之,邯郸家家戴孝、户户出殡,赵王却欲割六城以求和,赵王何颜见赵国先王?”熊荆针锋相对。

    “长平一战,我赵国大军尽失,故先寡君割六城求和于秦,然六城终未予秦,秦围邯郸,大败而归,先寡君可见先王。”魏加道。

    “鄢郢之后,楚国仅剩半壁,五尺至六十,敝甲钝兵不过三十余万。清水之战,楚军大败秦军,致使秦人入楚求和,不佞如何不能见楚国先王?”熊荆冷笑,示意傧者送客。

第五十七章 谒见2

    “召!秦国使臣上殿”赵使离去,傧者当即高呼召秦国使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魏加闻言一改出殿时的气愤,特意立于茅门外笑脸盈盈的对秦使浅浅一揖。

    熊启和李斯一同入朝,李斯见赵使笑意盈盈不免有些惊讶,熊启根本就没有看赵使,他的目光从入大廷开始就被楚宫所吸引。秦宫威严,楚宫华美。同样是四阿重屋式的宫殿,秦宫因为地势的关系,看上去显得极其雄伟,而楚宫建于平地之上,虽然高邃,给人的印象不是雄壮,而是一种纤细之美。

    如此的楚宫只在儿时父亲的叙述中,那时他最大的向往就是早日返回楚国,早日看一看华美无比的楚宫。只是一转眼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后,他已是秦人;三十多年后,父子生死两隔,三十多年后,母宫已是敌国。

    “丞相小心。”入堂需升阶,去履登阶时熊启脚步有些踉跄,李斯赶紧提醒。

    “无事。我在想……”熊启说不下去,他在想的东西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快。”熊荆并不在朝廷上,此时他正在门后更衣见赵使穿皮弁服,表示楚国安宁;见秦使穿韦弁服,表示楚国仍处于战争中,谈得拢就和,谈不拢就打。秦使已经升阶,升阶而登堂,登堂而入室。秦使穿室的时候,熊荆已回到了王席。朝臣都看回头看秦使,待回头,才发现大王换了一身韦弁服,色乃近血之色,红的极为刺目。

    刚刚入廷的熊启没有看到楚王落席,只看到他小小的身形独据王席,身着血衣,目光清冷明亮,头发则是断的。传闻楚王在沂邑见到被司空马下令杀死的庶民尸首,曾断发以谢子民。

    “秦使…”李斯不知右丞相仍在走神,开始按例谒见楚王,他念了两个字不由转头。这时候熊启才回过神来,和一起揖道:“……秦使熊启谒见楚王。”

    这就是我的兄长?熊荆也在看熊启,他当然知道熊启也是父王之子。这个年长的兄长并不高,大约七尺二寸,玄衣玄裳,年纪在三、四十左右,宽额、方脸、虬须,长相虽有些粗狂,但眉目很是秀气,像极了父王。

    “大王……”熊荆未按例答话,长姜不由轻声的提醒。

    “……贵使免礼。”熊荆朗声,而后开始客套:“贵使此来,所谓何事?”

    “本使此来,乃为秦楚两国盟好如初。”熊启吁了口气,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正因为他是楚人,所以他必须比一般秦人更加排楚。“然贵国失礼,谒见之事一延再延,今日谒见,又先召赵使,后召本使,大王欲怠慢我大秦乎?”

    “秦使谬矣!”刚才半句话不说的子莫出言了,“赵使先入我国,秦使后入我国,大王自当先召赵使,后招秦使。”

    “赵国也配和我大秦相提而论!”熊启柱了柱旄节,傲然叱道。“我国寡君念及秦楚两国数百年姻好,故遣本使入楚与好。若贵国能向我大秦谢罪,且允诺日后再不与赵魏等国合纵,两国自当歃血而定从,再修姻好。不然……”

    “不然如何?”秦国使节倨傲是出了名的,可像熊启这样狂妄,朝廷上朝臣各个都看不下去。熊启还在‘不然’,他们就齐声喝问‘不然如何’。

    “秦军乃百战之师,大秦乃天下强国。贵国不从,两国再战便是。我大秦百万之师,岂惧你区区楚国!”旁顾两侧朝臣,熊启一脸不屑。“我国寡君王命一下,自有万艘舟楫顺水而下,拔尽沿江城邑;城阳、息县亦再被秦军所围。楚军虽勇,二十一万秦军已使大王亲上战阵、誓师于阵,更要与士卒并肩为战、同生共死。八十万大军如何?八十万大军进之郢都城下,郢都必拔,大王与卿等皆成秦军之囚。赵人、魏人……”

    “无礼!”包括子莫,群臣只听得面色发青。心里骂了一句后,淖狡大喝。“早闻秦国与夷狄同俗……”

    “淖卿!”熊荆拦住了大怒的淖狡,待阶下静了一静才道:“不佞曾闻,秦国渭水黄河一带,水急滩险多流沙,木舟难行,故将整张牛皮剥下,四肢七窍扎紧,仅留一孔。渡河时取出,对孔猛吹。气胀而皮鼓,皮大如牛时再扎紧气孔,便可乘之渡河了。”

    都是群臣讲故事给大王听,可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是大王讲故事给群臣听。被熊启百万大军吓得脸上发青的群臣专心听大王讲故事。

    “然,秦国有好事者,喜好吹牛,皮大如牛时仍是猛吹牛皮,吹之不绝,数年后,气牛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风吹而飞,其蹄若垂天之云……”

    “哈哈……”开始群臣还当故事听,可听到庄子逍遥游的语句,顿时察觉大王只是在取笑调侃秦人,当即哈哈大笑。

    熊荆没笑,他一本正经的道:“此巨牛浮于空中,地上人兽俱惊,以为神,设台而拜、杀牲以祭,不料有凤凰因异而啄之,顿时皮破气泄,落地再视,仅一牛皮耳!”

    “哈哈……”真笑也好、假笑也罢,朝廷上笑声如沸,此前百万大军恐慌之氛尽去。

    “敢问大王何意?”皮筏此时还未在秦国出现,熊启已有怒意。

    “无意。不佞只想提醒贵使,吹八十万大军进之郢都时,先问问谋士军粮辎重从何而来。”一听百万大军群臣就吓的脸青,大胆如淖狡,也只知斥其无礼,不知如何戳穿其牛皮。

    “哼!我军以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何须询问军粮辎重。”熊启倨傲依旧。

    “为何不言八十万大军围我郢都?”熊荆知道他在打滚转进,也不计较,只道:“贵使言舟师,然不佞劝告贵使:秦军舟师遇我楚军舟师必是全军覆没。贵使若不信,可遣十艘战船入郢,不佞也派十艘战船,且让你处上游,约时约地而战。

    若秦军胜,不佞定向秦国谢罪,允诺日后再不与赵魏合纵,两国自当歃血而定从,再修姻好;若楚军胜,秦国则应向我楚国谢罪,以稷邑归我楚国,秦军退至复邑以西。敢否?”

    熊荆说完看着熊启,笑意留在脸上,熊启也看着熊荆,不解他为何要如此赌战。

    “丞相,我闻水战处上游者必胜,楚王……”李斯聪明,心生疑惑。

    “大王不可!”淖狡闻言大惊。他不比文臣,知道水战处上游的优势。

    “楚王此言可真?”熊启心中一震,目光瞬间变得凌冽。

    “君无戏言,自然当真。”熊荆笑容依旧,只是表情有些僵硬。

    “好。然我大秦败了要割稷邑,若我大秦胜了,楚国当割谢邑,此方公平。”熊启不知是否想给借口让熊荆反悔,因此加了条件。“且十艘不成阵列,要战就战百艘。大王允否?”

    “不佞自然允,贵国大王允否?”熊荆心中咯噔一下,百艘已在他的计划之外了。

    “我秦人素以勇武为荣,岂有怯战不允之理!请大王召文吏以立约。”熊启身为秦使,即便真的赔上了稷邑,也不过是五十里之地。且复邑在手,楚军得到的不过是块死地。

    “立约!文吏速速立约。”熊荆对左右喊道,根本不顾淖狡等人阻拦的眼色。

    立约而盟誓。熊启从容而去,他一走大廷上就乱哄哄一片,熊荆也没管,径直退出闱门,进入正寝。淖狡这些重臣追着屁股就来了。

    “大王误矣!怎可让秦人居于上游,我军居于下游。”淖狡急道,“此战又在楚境,若败,军心民心皆毁。”

    “大王,秦人绝不可信,立约亦不可信。”谢邑只是楚秦边境淮水上游边的一座小邑。沈尹鼯以为熊荆是故意要输给秦国才这样做的。“昔年秦使张仪哄骗先君怀王,以商於六百里之地……”

    “稷邑六十里都不到。”熊荆强调道,“城邑只是添头,不佞要的是秦国向我楚国谢罪。”

    “大王以为此战我军可胜?”鲁阳君算是比较冷静的人了,他听熊荆说起过跨海之舟。

    “自然可胜,不然不佞为何要让出上游。”熊荆嘀咕道。“工尹刀何在,还有公输大夫何在?”

    “大王万不可为秦人所骗啊……”正寝之外聚着众多朝臣,这些人未至而声先至。待他们挤入燕朝,又大声道:“秦人无信,请大王盟赵而拒秦,万不可为秦人所骗。”

    “秦人谴舟师万人入楚,以死谢罪,不佞为何不答应。”熊荆看着群臣,他第一天视朝就发现朝臣大多徒有其表,对秦使恐吓无计可施。

    “大王于正朝与秦人立约:秦国舟师若胜,可退至魏国,而我楚国除与战舟师,其余楚军不可追击。秦人由南郡顺江入洞庭,至广陵入邗沟,又从邗沟入淮水,入我楚境四千余里。江水滩涂之险、沿岸城邑之备,皆入秦军之眼。他日秦人顺水而下,楚国危矣。大王万万不可允诺秦人顺江入楚!”

    “你懂水战?”终于听到有料的进谏,熊荆有些诧异。他同意秦国舟师顺江入楚,只是为了拖时间,只有拖长时间才能多造船,三桨座战船不比其他战船,建造需要更多时间。

第五十八章 故障

    “哈哈哈哈……”驿馆内赵使魏加大笑,跟着他,随使的近侍、奴仆也是大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笑声中,早前楚秦盟好的担忧消失不再,一干人皆笑楚王口利,讥秦人喜欢吹牛。

    确实是吹牛。八十万大军进之郢都城下,秦国各河不接淮水,淮水上游也不能行舟,只要楚军撤退时把舟楫焚烧一空或者抽调南下,仅靠陆路输运,秦军根本就到不了郢都。秦国只有占领了魏国,通过连通黄河的鸿沟、水、睢水以为输运,才能以八十万大军进攻楚国,不如此,就是吹牛。

    “敢问上大夫,此前……”近侍做了一个杀的姿势,“当如何?”

    “楚秦并未盟好,反而彼此约战,杀之不但无用,反让楚人对我赵国生怒。”魏加悠然道,他之前的计划就是派死士冲入秦使所住的院子,杀之而后快。

    “小人知矣。”近侍揖答。复有想到楚王讥讽秦人喜好吹牛,脸上再笑。

    “可知冠先生此时在何处?”魏加又问。太后是一步棋,太傅也是一步棋。太后那步棋不知为何没有走成,可太傅那步棋他相信不会出什么问题。

    正寝之内,群臣已散,包括那位略通水战的大夫陆茁,此时熊荆正与太傅冠子独对。

    “大王欲与秦和?”冠子声音虚弱,入赵之行风餐露宿,求赵出兵又心力交瘁。这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好似一个苍老的剑客,以往得心应手的剑式现在使起来总是拙态百出。入赵如此,回到楚国也是如此。

    “正是。”面对老师熊荆显得坦诚,约战胜也好、败也好,都得与秦国修好,争得不过是代价而已。

    “哎……”冠子太息,“子荆若不能趁此良机合纵攻秦,天下再无反复之机。十年后,赵国不存,十数年后,楚国亦将不存。子荆真欲弃社稷而驾海舟,行于世界乎?”

    冠子长长的叹息听得熊荆心生愧疚,他无奈道:“老师以为赵王真欲合纵与秦国战?老师可知魏国已从秦使之说,不再合纵?老师……”熊荆也叹息,“清水河北一战,二十七万楚军对阵二十一万秦军,其时秦军入我中军之伏,然,左右两军不敌秦军锐士,根本无法横击!如此合纵攻秦也能胜?”

    “……”魏国不合纵的消息并没有让冠子惊讶,从赵使魏加谒见赵使魏王起,他就知道吃了亏的魏王必会献赵楚于秦,以换得自身的安宁初生牛犊不怕虎,即位已是五年的魏王魏增早就从信陵君合纵大胜秦军的美梦中惊醒过来,再也不敢合纵。

    而赵国,虽然十月就言出兵,但赵军真正拔营还是在十一月。即便出兵、即便兵临黄河,赵军也没有大肆征集渡河船只,不战之意尽显。

    熊荆之问,冠子本无言以对,可赵人血脉里的强悍还是促使他道:“为者常成,行者常至。即便不能合纵攻秦,也可与赵国南北呼应,又或可攻齐国,以增国力。”

    “齐国如何我曾问于诸臣,攻齐可取其金玉钟鼎,但齐国不可征服。齐国类似楚国,又异与楚国。当年淖齿杀齐闵王,即被贵族纠集市人反杀,似极当年吴师入郢楚民之反抗。可见齐国之治与楚国同,在下而不在上。一旦秦国发兵相救,齐民呼应,楚军除退走再无他策。只能获金玉钟鼎,不能获粮食兵卒,攻齐并不可取。”

    熊荆很无奈的否决了老师的攻齐之策,虽然说了以上理由,还有一些东西他没有说出来:

    ‘宁蹈东海、义不帝秦’,这是齐人的血性,更有宁自刎也不臣汉的齐国贵族田横。这样的齐国,即便楚赵军队占领了齐地,也不能征召齐人成军,只能获得齐地的金玉租税。楚国缺的是人,攻齐不能获得人口,反而要倒贴占领军,然后齐民配合着秦军,又把自己赶走,最后除秦国外,自己凭空添一个仇敌,这等于是绑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子荆欲何为?”冠子问道。分别不过两月,他发现熊荆已经变得无比陌生。

    “拒秦以存社稷,不可寄希望于外,而应寄希望于内……”熊荆道。他嘴上虽答,心中却在犹豫要不要将计划和盘托出,以参考老师的意见。

    “于内并无希望。”冠子打断道,他在楚国生活几十年,对楚国的了解远甚于熊荆,也远胜于朝中诸多大臣。“楚国若行秦法,国必乱。且县尹邑尹、公族卿族皆与子荆为仇,秦军十数年后攻来,楚国不攻自破。”

    “若…”熊荆待言时,长姜走了进来,他小声道:“大王,三闾屈大夫与阳文君求见。”

    “屈大夫、阳文君……”熊荆有些疑惑,阳文君他知道,此人与父王同辈,曾假手秦国与父亲争夺王位,父王即位后他便沉寂封地二十多年,足不出户,最近才出来活动。他的立场是亲秦,这样的人三闾大夫怎会带他来求见自己?

    “既是屈大夫求见,老夫告退。”冠子很想留下,但以礼他不得不告退。

    “老师……”熊荆正要让他留下,忽然看到长姜猛眨眼睛,只得改口道:“……请先行休息。”等他出寝,才喝问长姜:“到底何事?!”

    “大王,秦使熊启来了。”长姜附在熊荆耳边,用只有熊荆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啊!秦……”刚才正朝上倨傲无比、不屑楚国的秦使熊启居然又来了。“他来、他为何来?”

    “大王召见便知。请大王屏退左右,尤需屏退赵人。”长姜不长胡子的脸上满是警惕,他非常庆幸那个叫葛的赵仆不再服侍大王。

    “诺。”熊荆还在想熊启为何来见,胡乱答应一声便让长姜屏退左右。

    “大王召。屈大夫请,阳文君请,秦使请。”屏退左右的长姜没有派傧者迎客,而是亲自出寝引人入朝。熊启一身奴仆装饰,被他一声‘秦使’叫的长叹不已。等入了燕朝,又见瘦小的熊荆端坐于席案,他再也仍不住激动,趋步大拜道:“庶兄熊启拜见王弟!”

    “这!”熊荆大惊,他搞不清楚刚才倨傲无比的秦使怎么就变成了庶兄,他最多想到表面强硬的秦使此来大概是互通款曲,以使两国早日休战。

    “大王,”屈遂示意,“子启乃我楚人,留秦乃不得已,适才大殿之言也是不得已。”

    “兄长请起。”屈遂一说熊荆便了然了,离席的他带着些许兴奋把熊启扶了起来。

    “王弟!”熊启细看熊荆,越看越觉得他像弟弟昌文君。血脉,这才是不可割断的血脉!

    “荆弟为楚王,此天佑楚国也。”熊启又拜,他拜的不是熊荆,而是东方,那是东皇太一所在。他拜,屈遂和阳文君也拜,熊荆尴尬的不知如何自处。

    拜毕坐定,阳文君方道:“子启使楚,既然为两国休兵,亦为祭拜先王。伐楚之战,乃秦相邦吕不韦所为。吕不韦与赵国乃二五耦,知秦王欲将亲赵之臣剪除,另以楚臣代之,遂用索质为名伐楚,好打压楚臣。而今子启已扳倒吕不韦,朝政尽为楚臣所掌……”

    秦国是天下的中心,秦宫内部不见刀兵的争斗影射到天下,就是尸山血海的战争。这个道理熊荆懂,清末民国不正是这样吗。

    英国为围堵俄国南下,西欧扶持了德国、近东扶持了奥斯曼,远东则是满清和日本竞争。甲午之后日本胜出,开始正式扶持日本,日俄战争日本胜利,才是日英分治东亚,排斥诸强。

    而后一战结束英国衰弱,国内又工党兴起,不得不在美国的压力下解除日英同盟,转而签订九国公约,逐渐退出远东。与此同时苏联兵败华沙,列宁转而进攻帝国主义的薄弱地区,扶持土耳其、扶持波共、扶持南洋印共、扶持孙汶和……

    弱国永远只能被动接受霸主政治的转变,在微小的夹缝中求生求存。努力并不太重要,关键是把握住风向。此时风向变了,伐楚的秦国准备灭赵,或者说,伐楚战争只是灭赵政策的一个小小波折,可就是这个小小的波折,也让楚国拼尽了老命,压上了全部赌本。

    不等阳文君说完,熊荆便是一背冷汗、手脚冰凉他赌上自己小命的伟大战役,只不过是秦国这架庞大战争机器上的一个小小故障。现在操作员过来了,告诉惊魂未定的他:故障已经排除,你安全了。

    无力!全身无力,随之而来是心灰意冷。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是第三十三世、四十三位楚王,他必须继承先祖的遗志,延续楚国的社稷。

    “大王?”屈遂看出了一些不对,因而问道。

    “我、我无事。”熊荆再次打量熊启:“请问兄长,秦王已决心灭赵?”

    “正是。秦王少时与赵姬质于邯郸,素恨赵人。不如此,即便有姑母之助,我等也无法以为引,离间他与赵姬。”大概是当初胜得惊险,兄弟初见又太过激动,熊启自己也未察觉自己说起了前事,好在他要说的并非前事。“为楚国计,楚国当与秦和。而以姑母之意,请王弟嫁公主于秦,待生出嫡子日后即位,秦楚便得安宁……”

第五十九章 第六策

    正寝所有服侍的寺人都已屏退到寝外,唯长姜与自己的几个心腹守于阶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任何人来他都以‘大王已安寝’打发。燕朝内,听完华阳太后之策的三闾大夫屈遂心花怒放,这是救楚国第六策:以楚国公主所生嫡子为秦王,再有熊启这样的楚臣佐之,楚国必得存续。

    “不行,太晚了!”熊荆摇头。他知道历史,秦王赵政就是秦始皇,他死时天下一统已多年。

    “大王为何言晚?待公主生出嫡子,秦、秦王薨后自有嫡子即位,秦国有子启操持朝政,我国与秦国……”屈遂结结巴巴,不解熊荆之意。

    “秦王薨时六国已灭,天下已然一统。”熊荆不知该如何解释那些发生过的历史,这绝不是‘生而知之’能解释得清楚的,他肯定道:“楚国等不到那个时候。”

    “如若……”阳文君和熊启对视一眼,沉声道:“如若于秦国灭赵之前刺杀秦王,后再由子启助公主嫡子即位,大王以为可否?”

    屈遂终究是贵族,被阳文君的刺杀奇谋惊得张大了嘴,熊启则一脸苦涩,他和秦王朝夕相处,无论多少总有一些情义。只是,秦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情义,他随即正色道:“若真如大王所言那般为时过晚,熊启愿行此策。”

    “不行!”熊荆继续摇头。

    “如何不行?”阳文君诧异,“大王既称自己乃蛮夷,又何必拘于妇人之仁?臣闻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成败之间,皆在智谋与手段……”

    阳文君脸颊消瘦,皮肤有些蜡黄。二十多年前他便知用计谋夺位,二十多年后他自然能以刺杀拒秦,熊荆看着他竭力说服自己的焦急模样,忽然间有些厌恶。

    “即便刺杀秦王,亦不能和兄长有半分干系!”熊荆打断他,此话说的熊启心中一暖。“再说嫁于秦王乃楚国势弱之举,而约战之事,楚军又是必胜,楚国以何种理由嫁公主于秦国?秦军败,兄长难道不会召来秦王责怪?”

    “约战之事,我回咸阳复命时大可直言此战将败。秦人好战,又得上游,必谴舟师入楚一战。联姻并非楚国势弱之举,昔先君襄王迎娶秦女并非势强,而是势弱。楚军胜,秦王乃惧,惧楚方看重秦楚之姻,看重才能以公主嫡子为大子。”

    熊启说完,又担心弟弟太过迂腐,再道:“王弟请知:秦人不重信义只重功利,只惧强者不恤弱者。楚军愈强,庶兄越能游刃于秦廷。阳文君之策虽不义,却最为可行,请王弟行之。”

    “不会如此容易的!”熊荆还是摇头。后世有种说法叫做‘面位之子’,生来就是人挡杀人、神挡杀神。这个时代面位之子显然是秦王赵政而非他楚王熊荆,刺杀如果能解决问题的话,那还要战争干什么?可再想到行此策楚国或能多几十年的时间,他又不得不同意。

    “若行此策,亦是独行,与兄长无干。”他道。“从今日始,兄长只与我联系,万不可与楚国其他侯者相触,亦不必传递秦国讯报。屈卿、阳文君,此事在楚国是否仅我等三人知晓?”

    “既只有我等三人,若我兄长获罪……”得到肯定答复的熊荆再道,意思不言自明。

    “臣必守此秘,违者请大王诛族!”屈遂和阳文君不等熊荆出言,便郑重揖道。只是此言说完阳文君再道:“臣有一事,请大王准允。”

    “你说。”熊荆不知他所求何事。

    “臣入郢以来,皆言和秦。既如此,与秦和亲后请大王以臣为令尹,如此以方能惑秦。”

    阳文君之请先与屈遂、熊启两人商议过,他提出此请后熊启也道:“姑母素重阳文君,请王弟重用之。”

    屈遂则眼睛巴巴的望着,意思再明显不过。熊荆心中吃惊,却极为诚恳的看着熊启:“若秦王刺而未死,如何?将整个楚国压在刺秦之上,我不愿、也不敢。见兄长之前我曾与群臣商议,楚国拒秦,不在外而在内……”

    “在内?”熊启也看着熊荆,他能感受那乌黑眸子后的真诚。

    “此事一言难尽。”熊荆也不知道如何启口。“合纵攻秦并无可能,楚国只能大变图强。若仅是维持当下之状,以阳文君为令尹自然可,然大变已起,忽而以阳文君为令尹,其余朝臣必生嫌隙之心,于事不利。不如,以阳文君为太宰,如何?”

    “太宰?”楚国的太宰就是外交部长,负责出使、接待等事务。这自然不能和令尹相比,黄歇任令尹时,国人只知有令尹而不知有楚王。

    “令尹或是昭黍、或者淖狡,”熊荆直言不讳了。“然昭黍是文臣,楚国今后又多战事,恐以淖狡为令尹。此事虽未明示,然群臣已知我意,改之不妥。”

    “若是如此,”熊荆直言到这种地步了,熊启只能看向阳文君。“可否屈就?”

    “既如此,臣愿为太宰。”阳文君拜道。熊荆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的失望。

    “弟也有一事要求兄长?”熊荆也想起一件事来。“大工师欧丑为秦侯所掳,他虽跳船恰为赵使所救,然其家眷据说已送至咸阳……”

    “确有此事。”身为右丞相,熊启自然能看到侯者的报告。“王弟是想要回欧丑家眷?”

    “正是。此也是修和条件之一。”熊荆道,他见过欧丑,答应过他会向秦使讨要家眷。

    “此事不难,然此事请勿张扬,张扬则难以处置。”欧丑跑了,留住家眷也是无用,可秦国绝对不会承认曾发生过此种事情。熊启也想起一件事:“请问王弟,转炉炼钢可成否?少府亦在试炼……”

    “少府也在试炼?!”熊荆瞪大眼睛,少府是秦国少府,那是在咸阳。

    “正是。”熊启轻描淡写中把秦国给卖了。“秦国侯者众多,墨家钜子燕无佚乃秦少府大工师,摄秦国一切兵备之造。关东六国工匠之中多有墨者,楚国转炉尚未试炼,少府便已得到讯报。钜铁之利,天下莫挡,庶兄担心……”

    熊启一开始是希望秦国炼出钜铁的,知道清水之战的实情后,又担心装备钜兵的秦军会灭了楚国楚军确实太弱。

    “或可设法让少府转炉造大一些,不,我楚国先造一个大的。”熊荆忖道。

    “造大?”熊启不解。他觉得那摇篮一样的转炉已经很大了。

    “大王,臣先告退。”屈遂见两人还有事谈,便要与阳文君回避。

    “那就退到侧房吧。”熊荆要喊长姜,这才发现燕朝内一个人都没有。

    “王弟何以要造大?”两人退走后,熊启接着问。

    “转炉炼钢,以气吹炼。虽数百人鼓风,可风亦不够。转炉造大风又不够,摇炉时就会爆炸。”熊荆能想象转炉爆炸的场面,一千六百度的铁水四处横飞,或许那什么墨家钜子就一命呜呼了。“吹炼时兄长多请人观看,然摇炉时务必如厕避之。”

    “爆炸?”熊启当然不知道摇炉爆炸是什么场景。

    “就是……如雷电炸响,红热铁水四处飞溅,人沾即死。”熊荆解释完爆炸,忽然觉得两人这次相见后此生都恐难再逢,瞬间语塞,看向熊启全是不舍。父王刚走,天上就掉下来一个兄长,还是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丞相,这是做梦吗。

    “王弟?”熊启见他不说话,不由问道。

    “此次相见,何日再逢?”熊荆感慨。

    “母国若存,自然能再逢。母国若亡,我当以死殉国。”熊启倒是洒脱,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叠锦帛,“此皆为秦国之秘,分朝局、大臣、嫔妃、将领、岁入、丁口、牛马、设备……秦国内情,皆在帛上。”熊启是笑着的,他忽然想到了芈,“此为丫头抄录,若非她,我不敢予别人。”

    锦帛上字迹细小娟秀,还全是楚字。熊荆感动的不能自己,但他终究是成人,只忍住激动问道:“丫头?”

    “是华阳君芈戎重孙女,聪慧的很,姑母素爱。”说起芈,熊启脸上笑意更甚,“姑母担心你为赵女所惑,还想把她送回母国伴你左右呢。”

    “赵女?”熊荆想到了母后,再想到她那日表露的摄政之意,难道也是赵国……

    “你年纪尚幼,不能娶妻,姑母本想让你娶一位秦国公主好压住寝宫里的赵女。”熊启说完便不想再说这些家事了,他问道:“王弟有何所求,庶兄定不负所托。”

    “所求?”拿到锦帛那刻熊荆脑中就跳出一件事情:反攻。此时熊启相问,他不再犹豫:“我想要南阳郡、南郡的城防兵备图,还想知悉各城邑仓禀、库府、输运之情,还想在今后数年于南郡……”说道这里熊荆拿出一张纸,“……于南郡乡里传播此物。”

    “此物?”黄黄的纸熊启没有见过,上面的字则清晰可见。

    “我要告诉他们,他们本是楚人!”熊荆目光有些发真,他无论如何都要夺回那里的楚人。

第六十章 陵前

    “阳文君,竖子也!”夜晚的正寝膏烛通明,淖狡正痛心疾首,光线中,他的影子印在侧墙上,显出一块巨大的暗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熊启走后,熊荆又召来淖狡,虽未说出‘嫁公主,以嫡子代秦王’之计,可刺杀之策还是说了,不料淖狡尚未听完便大声痛骂。

    “子荆万万不可听其策以刺秦王,此非君子之举;而此事若泄,秦国必灭楚而后快!”淖狡骂完又大声进谏,他就担心大王一时糊涂被阳文君蒙骗了,遂行此卑劣之策。

    “刺杀若是有用,那还要战争干什么?”熊荆本就对刺杀之策不太赞同,燕太子丹的下场并不好荆轲刺秦没有成功,燕太子丹后来被其父所杀,头颅献于秦国。若自己主持刺秦,事发后会如何?他不敢想象。

    “子荆何言?”淖狡激动中已不是臣子,而是太傅。

    “我说若刺杀可行,何必有战争?”熊荆再次重复。他隐隐有一种感觉:便如希特勒,怎么刺杀都是死不了的,这便是天命。人能逆天命而行吗?或许能,只是天命依旧,就像黄河,或是沿旧道奔流入海、或是夺淮入海、或是夺济入海、或是决堤泛滥,后化作无数细流入海……,它总是要入海的,非人力所能更改,更不是凡人能够想象。

    “如此便好。”淖狡终于松了口气。他补充道:“阳文君此人,家中多三晋门客。其为太宰,必生事端,请大王……”

    “我已诺。”小人物答话只能‘唯’,只有大人物能应‘诺’,故称一诺千金,而不是一唯千金。身为楚王的熊荆已经诺了,君无戏言,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你看看这个。”熊荆把熊启给的那叠锦帛交给淖狡,“秦国之秘,皆在其上,真想不到居然有如此多内奸!”

    熊启的出现一改秦楚间谍战秦国压倒性的优势,此来他把被秦国侯者收买控制下的楚国间谍全录在锦帛上。有大臣、有官吏、有嫔妃、有谋士、有匠人……,淖狡从看到高库伯南的名字开始就惊的瞪直了眼睛,他抓着锦帛问道:“大王,此、此何来?”

    “有人自秦国送来。”熊荆还是没有提及熊启,“正因如此,我才让阳文君做了太宰。”

    “此秦人离间之计否?”淖狡目光又落在薄薄的锦帛上,复又再看熊荆,里面有太多他认识的人,比如他极为信任的门客、以及素来宠爱的两名美妾。他忽然想到了江邑之战,不由目光尽赤,大骂道:“竖子!竖子!竖子!竖子……”

    之名熊荆听淖狡说起过,是策划军机的门客,没想到也是个秦谍。秦国岁入三十五万金,每年固定花两万金在侯者身上,若遇大事,用于游说贿赂之金高达四五万之巨。楚国有黄金和铜矿,也不算穷,可与秦国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

    “淖卿稍安,此时还不可动这些人!最少最近不可动。”熊荆安慰道。

    “臣必杀此子,以为两万楚军士卒复仇!”淖狡胡子一直在吹,要不是面对的是大王,他早回家把剁成肉酱喂狗。

    “不可打草惊蛇!”熊荆又一次告诫。“你杀此人,秦人必有警觉,只有抓获君,才能一劳永逸把秦侯肃清。再说,这只是部分人员,尚有我等不知之人,或许就藏在你我身侧。大概,只有逐客才能肃清秦侯。”

    “逐客?”明年才在秦国发生的事情现在就被熊荆提起,淖狡一怔之后也明白了熊荆的意思。间谍多为他国之士,虽说楚国只重公族之臣,可养士风气天下皆有,像淖狡这样的公族重臣,家中的门客、后宫的美人,大多来自别国。

    门客只为钱财,美人虽是贵人相赠,但大多来路不明,难究根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下通讯技术落后,清水之战秦侯已知道了楚军布置,却不能及时传至秦军大营。当然,飞讯也已被秦侯注意,只是他们暂不清楚飞讯是如何传递消息的,希望秦国捅不破这层纸。

    不清除国内的秦侯,刺秦是个笑话,反攻也会是个笑话,并且楚国任何新技术秦国都能迅速模仿追赶。等于是辛辛苦苦,最终是帮着秦国升级换代。最危险的是扭力投石机,一旦秦国也造出扭力投石机,夷矛阵的损失将大的吓人。

    后日便是父王出殡的日子,次日熊荆除了前往若英宫问安,没有召见他人。晚上熊启再来,祭拜完父王两人就在灵柩前畅谈一宿。出殡当日,郢都一夜雪白,人人丧服以送先王,哭声更是满城。先王在位二十五年,虽然一即位便纳州于秦,但终死在拒秦战争中,因而谥号为烈。

    王陵设在郢都东南二十余里,辟林而建。未至陵内便看见入云的高阙,高阙之后是祭庙,祭庙后才是高高低低的封土。王陵已葬了顷襄王以及诸王子,从旧郢夷陵收拾的一些先祖遗骸也葬在这里。行至陵前,北风大作,旗旌飘舞中人也似乎要随风而去。

    没有人在意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偌大的红色灵柩被抬入王陵,嫔妃公主们大哭,庶王子熊悍也哭,群臣也哭,唯熊荆只流泪不嚎哭。清水河畔的生死经历,让他觉得哭是极其怯弱的东西,撒谎也是,另外便是和亲、刺杀这些自以为聪明的卑劣奇谋。赫赫楚国,只要熊氏一脉没有死绝,就绝不会像妇人、小人那般苟且行事。

    想到小人,熊荆目光忽然狼一样盯着另一侧的负刍,他径直走到他跟前,喝道:“今日当父王之灵,告于我,郢都之事可是你做的?!”

    负刍本就做贼心虚,无数人在侧,熊荆狼一般的扑过来,正哀嚎着的他猛然变色。其身侧短卫刚要上前相护,赵羽就一剑刺出,那人血溅五尺,当即毙命,众人于惊骇中急忙退开。

    “负刍!你说,是也不是?!”熊荆怒看着负刍,恨不得一剑刺死他。

    “庶王子还要瞒到何时?申雍他已招了……”屈遂也道。负刍景骅之阴谋由熊启告之,但他摘出了阳文君,只说是负刍找到阳文君,以求阳文君的支持,阳文君不应。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负刍本就被熊荆吓坏,短卫又被一剑刺死,屈遂再提及申雍,他再站不住了,当即跪在熊荆跟前大嚎求饶。

    “不服我,要杀我,大可带着你的死士杀入东宫,何必勾结景骅,作乱郢都?!你可知,有多少楚国士卒因你而死!”负刍终于承认了。熊荆本不想杀他,可想到郢都之乱死的那些忠勇士卒,他又不得不杀了他,不然人心不服。“来人!”他喝道。

    “臣在!”终于找到郢都之乱的主使,宫甲的目光如果能够杀人,负刍怕已千疮百孔。

    “弑我之罪可赎,乱国之罪不可赎。”熊荆手指向了王陵,“让他去侍奉父王。”

    “唯。”众目睽睽下被揭罪行,负刍已瘫倒在地,宫甲提起一滩烂泥似的他,要往王陵行去。

    “大王不可!”出殡除了公族、朝臣,还有各县各邑封君或其代表,另外还有嫔妃王子公主。这些人大多跪下,但赵妃没跪,她站到了儿子身侧。“负刍谋弑大王乃死罪,然先王黄泉之灵,绝不愿子嗣殉葬,望大王开恩免其死罪。”

    “负刍之罪,不在弑君,而在乱国!”熊荆迎着北风,根本不看脚下跪着的众人。“他若不死,我芈姓何以服士卒,何以服国人?!若有人自以为较我做得更好,更合适做楚国之王,大可以站出来!以阴毒之谋于国战之时祸乱郢都,便是不可饶恕!!”

    熊荆转头看向那几名宫甲,重重点头之后,他们将负刍速速拖入陵墓。昔日胜券在握的负刍,此时连呼喊求饶的力气都没有,直到深入墓穴,自知死期已到的他才发出一记惨厉的哀嚎,这嚎声从墓道中隐隐传出来,听得所有人心脏一颤。

    “国祚不久矣!”熊荆大声道。“秦国伐我,楚军虽众,也不过是险胜。若秦国举国来伐,我楚国必亡!今秦国欲伐赵而暂不伐楚,然伐赵之后楚国便能苟且偷生?

    秦国所欲者,乃扫六国、一天下,灭尽关东公族!楚国若存,必要寻回先祖筚路蓝缕时的那种勇武,更要摈弃昔日之锦衣玉食纸迷金醉,还要把你们的嫡子嫡女、余子庶女送入学校。

    从今日起,芈姓公族除父母妻子,万事皆变!

    从今日起,我穿何物、你们便穿何物;我食何物,你们便食何物。除母后外,任何人,但凡逾制,杀无赦!”

    王族、公族、卿族、官吏、国人、奴仆……,楚国必须改变,最根本的改变是人的改变,而人的改变又要以王族、公族为起始。奢靡是第一个要剪除的此次大战,楚军、力夫丁壮,每日光粮秣就费两百金,加上兵器、车马、辎重等物,三个多月已花去三万金军费。

    虽说战争用的是库藏物资,不是现金,可今年因为大赦没有收税,明年正式即位又要再次大赦,两年没有岁入的令尹府只能靠大府接济。公族、官吏都是有钱人,金钱与其奢靡在吃穿用度上,不如购买楚国国债。

第六十一章 钱

    庶王子负刍就这么葬在了先王的墓穴里,回到郢都,依然是杀人的消息:早前被抓捕的申雍等人枭首之后弃之于市,妇孺则沦为官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景骅、吴申、范增、砺风几个仍然在逃,但这些人只要在楚国境内,总有被抓住的一天。

    此前楚国杀人总是数年而决,但这一次熊荆不想这些犯人等到二十多天后的大赦,于是先杀了了事,其罪名并非弑君,而是阴谋乱国。唯一保全了名声的倒是负刍,说他自愿殉葬以侍奉先王,众人阻止不及,其忽而撞墙自尽云云。

    贵族和庶民完全是两个世界,当街头市井在议论负刍王子春孝、景骅申雍恶毒之际,贵族们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考虑一个问题:‘除父母妻子,万事皆变’,这到底指的是什么?

    变法?那是万万不可的!楚国信义礼乐之邦,怎可行戎狄之法。一百四十多年前的吴起曾蛊惑楚悼王变法,幸好楚悼王薨落,吴起被杀,变法因此终止,但贵族也付出了沉重代价,七十四家贵族被灭族。

    眼下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楚国行将变法,一时间郢都暗流涌动。十二月北风愈烈、天气愈寒,平常这时候只会窝在地宫(楚王有地下大殿,贵族百官效之)里烤火听乐的他们,开始各种拜访串联。他们以期能早日得到消息,好以死力劝与一百四十多年前相比,贵族们的私产更少,更依赖谷禄制,真要变法然后削减贵族谷禄,那有些事情还少要做的。

    “子曳以为,大王并非想要变法?”太卜府邸,纪陵君烤了一会儿火仍觉得手脚发凉。这可能因为天气,也有可能是因为时境。

    “并非要变秦法。”从年初到年末,观曳看戏一样看着熊荆从默默无闻的王子变作陵前毫不犹豫处决庶兄的大王。威信总是在杀伐中建立的,尤其杀伐之前还有常人所没有的勇武。

    “不变秦法那要变何法?”不管变什么法,纪陵君就是不喜欢。“难道天真要绝我楚国?”

    “非也。”与每年只领两万石谷禄(大约百金)的纪陵君相比,观曳离权力近得多,最少兄长观季乃是楚国太卜,朝廷重臣。这段时间兄长朝议频频,虽然什么也没说什么,但从神色上观曳还是能读出很多东西。

    “欲灭楚国者,秦国也。大王之言君上何忘?故大王言:国祚不久矣!”观曳颇有些责备。

    “秦军败,今又欲与我楚国和?这……”纪陵君身为贵族却不识字,很多东西都是听来的。

    “谬矣谬矣!”观曳笑,“秦国与我弭兵乃为灭赵,灭赵自然要灭韩灭魏。魏国乃我楚国之屏障,魏国若亡,我楚国门洞大开,秦国必灭楚。大王曾言,此十数年而已。”

    “十数年?”纪陵君愣后表情怪异,满满的疑问。“我弗信。信陵君合纵诸国大败秦人也不过十数年前之事,十数年后楚国要亡?岂有此理!”

    “大司马言:赵国已是强弩之末,若秦国频伐之,十年必亡。”观曳道,“赵国亡后,如今之魏国可撑几年?我楚国举全国之兵,亦只能险胜秦军二十四万,秦国若举国伐我,何存?”

    观曳说的纪陵君哑口无言,楚军险胜之事他听人说起过。

    “君还是请回吧。”观曳再道,“大王之策,皆与大臣商议,非只听赵人大夫所言。我另有一事相告,大王欲以淖狡为令尹、”

    “淖狡?”时下盛传大王要以太傅赵人冠子为令尹,纪陵君虽然吃惊淖狡为令尹,可更多的是放心。淖狡也是贵族,他为令尹总不会自己变自己的法吧。

    寒风之中,纪陵君带着对淖狡的安心匆匆离去,正寝之内,淖狡这个即将任命的令尹却正在自己变自己的法。

    “大王,国债利高,臣以为国债不必假于他人之手,我等公族皆可购之。”淖狡道。

    现在正在商议的事情是国债。打战争在熊荆看来就是人(组织),钱(武器物资),以及军官(战略战术)三物。换而言之,就是通过一群有组织的人,用最省事最有效的方法把杀戮投放到某个区域。人,或者说组织是第一位的,戚继光戚大帅建军首先考虑的就是选兵,而依靠京师张居正的支持,他能获得源源不断的金钱,最后才是他军事天才的发挥。

    正如组织可以培育一样,金钱也能想办法获取,国债就是其中一种。淖狡这些公族当然可以购买国债,但绝不能不对外发行。看着他和昭黍等人,熊荆笑问:“利高?”

    “确实利高。一年利一成五,六七年子钱便多于母钱。”司会石除了板着脸就再无其他表情。“国之债与民之债异,其数巨大,到期之日若无法归还,楚国信义无存。大王既欲与秦国弭兵修好,虽要大赦,大府亦能支应。”

    “你们的金再多,也本在我楚国,发行国债是要把别国的金借到我楚国来。有句话叫做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今因秦国攻伐,关东商人大多歇业转而以放子母钱为生,金多却无人相借。我楚国若不趁此良机发放国债,更待何时?且不说造船要钱、开煤矿要钱、炼钜铁要钱,晒盐要钱、烧水泥要钱……”

    熊荆吐出一连串要钱的项目,这些都要有巨金才能玩得转的大项目,仅靠楚国自身每年七八万金的财政收入,很难在短时间膨胀。

    “还有,金币、银币、铜币何时可制好?”钱的问题有四:债券、钱币、银行,以及复式记账法楚国用的是最原始的流水记账法,这种记账方法无法管理银行这种复杂的金融组织。司会也是世袭之职,但整个楚国除了他,怕谁也理不清全国财政。

    “钱币之事造府言,或明年可好。”柏南答道,并不太乐意。

    其实铸币是挣钱的买***如18k金,只有75%纯金,铸币虽然费事,可减去花费最少还有20%的利润。金银币如此,铜币则有些例外,新铜币必须一比一换掉流通中的蚁鼻钱,只能靠偷工减料:蚁鼻钱四克以上,新铜币则在三克左右。

    “明年何时?”熊荆仿佛后来历朝历代的皇帝,一登基就要铸钱。

    “或是夏至。”柏南说了一个大致的时间。他去造府看过铸钱机器,根本就不是铸,而是冲,投石机那样的圆盘转着,然后几千斤、上万斤的重物夹着钜铁宝刀疾冲下来,把金锭、银锭、铜锭切割从一片片小圆饼,这些圆饼还要再置入模范里冲压,打磨、最后才是钱币。

    工尹刀说这是大王的想法,还说日后或可用此去冲烧红了的钜铁,把钜铁冲成一块一块造刀造剑。想到这里柏南对熊荆不免有些敬畏,上万斤的东西举重若轻,这已是鬼神之力了。

    “你退下吧。”熊荆不明白柏南的想法,国债只是今日诸多事宜中的一项,既然一切都在轨道上,那柏南就可以先退下了。

    “大王,近日郢都贵人皆忧心忡忡,惧我楚国变法。”屈遂是三闾大夫,等于是公族长老,这几日找到他门上打探消息的门客也不少。

    “大王,臣以为新政终要公之于众,不如早出王命,以安人心。”观季也道。

    “如何公之于众?”熊荆笑问。治下各国复国是个系统工程,虽然十五年内县尹、贵族利益无损,可万一这些人不相信秦国十年后会伐楚,必生动乱。

    “或可开一次外朝,以行左右之策?”昭黍也在想这件事情。新政是基于十年后秦国必伐楚制定的,不相信这一点没人会放下手中的好处。

    “那也要在腊祭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寒风的呼啸即便身在正寝也能听见。

    腊祭并非后世那般皆定在十二月初八,而是有司空、太卜、史官一起确定日子,今年的腊祭定在十月廿一。这应该算是先秦的春节,祭祀之大、牺牲之多、民众之欢,实属罕见。且仪式都有国君亲自支持,起舞、祝祷、歌唱,一丝也不能马虎。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熊荆若要无人非议他亲自执政,就要像成人那样不出差错的完成整个祭祀。如此,他虽未加冠,但实际已经履行了成年人的义务:祀与戎。可这是一件头疼的事情,很头疼很头疼,这几天每次想起这件事,熊荆神情就会恍惚

    “大王,请观觋奴、请观觋奴……”温暖如春的地宫明亮似昼,灵女的声音本就娇柔,言语间似笑非笑,动人的很;而巫服只是两块镂空了的帛布,里面完全真空。飞舞之时,灵女的纤细小腰、雪白**时露时遮,动作稍微大一些甚至能看到双腿之间。当然,经验丰富的灵女从不露点。

    香风扑面、玉肌惹眼、娇语醉心,这种香艳诱惑,加上不时‘觋奴、觋奴’的叫唤,小男孩也受不了!可为了祈求万物百神降临受祭,腊祭需要国君和灵女共舞,并且重复六次。六次?熊荆觉得和灵女跳一次都要鼻血流尽而亡,哪能撑得了六次。

    “大王、大王……”熊荆忽然间双眼发傻,脸生异相,顿时把众臣吓坏了。

第六十二章 雷神之器

    众臣的呼唤把年龄未龀,审美却早已堕落到丝袜大腿的大王从迷乱中拉了回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明年岁首要行庙见之礼,楚国岁首就在一月,也就是说离庙见还有二十多天。而新政,如果能算是新政的话,也当在那个时候公之于公族,这二十多天若不能把新政讨论得无懈可击,到时候肯定生乱。

    让如此多的国复国,抛弃先祖留下的最后遗产,基于的理由不过是‘秦国十年亡赵、十数年后亡楚’;之后呢?秦国三十二年后必亡是宋玉的推断,三十二年后如何?秦国不亡又如何?

    熊荆思考的多是‘人’、‘钱’、‘军官’,群臣则多在思索各国的复国之策,以及三十二年后的楚国。

    “敢问大王,三十年后,我楚国如何复国?”左徒昭黍、大司马淖狡、太宰沈尹鼯、太傅宋玉、左尹蒙正禽、箴尹子莫、大司马府府尹鲁阳君、太卜观季、司空唐缈,讨论国策的也就这九个人。唐缈一般很少说话,他觉得熊荆是圣王,所做的事情都是对的。只是既然要拆散楚国,允许治下各国复国,那楚国日后怎么办?偌大的楚国,仅剩下旧郢故地?

    唐缈的问题其他人也曾想到,只是这是三十多年后的事情,大家暂时不讨论罢了。

    “国即楚人,楚人即国。”熊荆答道。“旧郢故地丁口一百余万,南阳一百余万……”

    “大王,若秦国不亡,当如何?”唐缈看了看宋玉,宋玉说三十二年秦国必亡,他不这么看。

    “秦国必亡!”熊荆说得极其肯定。“秦灭诸国,虽尽迁关东公族于咸阳,然关东贵族遗脉残存,苛政如秦,只要有人举旗一挥,秦国自当土崩瓦解。”

    熊荆说的是历史,但他正在改变着历史。

    “臣夜观天象,三十年后关中有乱,然不过是田氏代齐耳,楚国何存?”宋玉的推断是从历史,唐缈的论断则出于天相。天象是很玄妙的东西。

    “而今我楚国已有钜铁,三十年后我楚国会有何物?”熊荆不答反问。

    三十年后楚国会有何物众臣自然不知,他们只能看着熊荆,等待他说下去。

    “三十年后……”用三十年的时间去海外寻找到天然硫磺,火药肯定出来了,火药出来了,大炮也就出来。火枪制造比火炮困难,难处除了簧片,更在枪管,枪管同时又是蒸汽机的技术瓶颈向往航海的熊荆对船舶技术发展极为熟稔,不管是风帆还是蒸汽机。

    富尔顿的蒸汽船是瓦特机,斯蒂芬逊的火车则非瓦特机,那已经是火管锅炉。所谓火管锅炉,就是……,瓦特蒸汽机的锅炉只有一个炉筒,仅1个大气压强,压力在14.5磅/平方英寸以下,瓦特自己的估计是10.5磅/平方英寸,其燃料总热值效率不过3%;如果增加锅筒内部的受热面积,热效率就能大幅度提高,或能达到4%或者5%。

    具体的做法是增加锅筒数量,让火焰从越来越多的锅筒里经过。兰开夏锅炉、火管锅炉、烟管锅炉都是这种思路的产物。锅炉压强在19世纪开头几年就能达到3.5个大气压,随后迅速增加到10个大气压,压力升至145磅/平方英寸。

    除了增加锅筒内部的受热面积,也可以增加锅筒外部的受热面积,这就是水管锅炉了。只是,不管火管、水管,还是枪管,关键都在‘管’。然而无缝钢管生产的难题跨越好几个世纪,直到接近20世纪的1885才有比较成熟的曼内斯曼制管法。

    熊荆想的太远,远到众臣不可想象。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对长姜道:“床头红色箱子第二格红色匣子拿过来。”

    熊荆私人物品放置的井井有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什么。寝房就在身后大室,长姜去了很快就捧着一个红色匣子过来。匣子打开,拿出写有‘kno3’的小小陶瓶,倒出一些白色晶体于纸上。熊荆找来一盏烛火,极为郑重的道:“众卿且看。”

    在众臣看来,白色晶体类似于盐。当然,他们见过的白色晶体也只有盐。烛火点燃纸张,火沿着纸蔓延到白色晶体,晶体随即快速燃烧,除了发出‘嗤嗤’之音,还不时爆发出些许火花。

    这是熊荆让人熬制的土硝,可惜不是纯硝,里面还有很多杂质大家都知道土硝,可有多少人知道土硝如何提纯?即便这样,如此猛烈的燃烧还是让众臣大吃一惊。在他们的见识里,大概只有转炉炼钢时铁水喷出的火焰能与之相比。

    “这是硝。”等所有土硝烧完,熊荆解释道。“譬如配药,如果再配上其他几味药,那就能造出雷神之器。”

    “雷神之器?”投石机既然被叫做火神之器,那火药就是雷神之器。

    “正是。”熊荆重重点头。“其中一味药,叫做硫磺,其色黄,或块或粉,有刺鼻之臭,蛇虫避之不及。以我所知,只有海外才有,如果能找到硫磺,便可造出雷神之器。

    雷神之器,发时声如天雷,二十斤铁弹、铅弹可从器内暴击而出,三四里内,横扫一片;若能造出钜铁之管,此器可造小,每名士卒持一具,其弹射一里之外,中则皆亡,一刻钟可发三四十发;又或装药于罐,点头后掷之于敌阵,雷击之后,方圆数丈非死即伤。”

    硫磺矿分为自然硫和黄铁矿,前者仅热河赤峰、天山南路的火山喷口或有所见,都在关外。关内唯一,占全国自然硫99.62%的泰安朱家庄自然硫矿深埋地下最少72米,1975年地质队打井时发现,且没有开采,全国10处天然硫磺矿仅青海硫磺山有少量开采;

    黄铁矿每省都有,但提炼技术始于南北朝,产地只在山西、陕西、四川。火药开始大量使用的北宋,国内虽产硫磺,可杯水车薪,产量不过一两万斤,还是要明州(今宁波)官员奉旨‘以十万斤为一纲,募官员管押’从日本进口,仅神宗元丰七年便采购了五十万斤,宋人所谓的‘舶上硫磺’,就是日本硫磺。

    熊荆是寄希望于海外,火山岛肯定有硫磺矿,尤其是日本。有了硫磺,土硝再想方设法提纯,配上木碳,那就是火药了。有火药自然就有火炮,而以现在楚国的炼钢技术,打出簧片,卷出枪管也非难事必须造出性能优良、价格低廉的燧发枪才能对冷兵器形成优势。可惜大海茫茫,日本还是蛮荒野地,天然硫磺并不容易找到,他绝不敢把一切都压在火药上。

    “大王所言雷神之器比之荆弩如何?”淖狡是最懂武器的,其他人都在想象‘雷神之器’到底是何模样,唯有他明白的最快,把雷神之器比之荆弩。

    “雷神之器大曰雷炮,小曰雷枪,装于罐掷之者曰雷弹。”熊荆粗略的定名,“雷炮之弹重二十斤,可实心、可装药,装药即为雷弹,击出后落入敌阵爆炸,死伤一片,淖卿以为可比乎?”

    “不可比。”淖狡不能想象爆炸,可他能想象出暴雷。暴雷炸响,电闪天空,中之者必死。

    “三十年后楚军应有雷神之器。”熊荆很肯定这一点。“当初周室不过戎车三百,便大败殷人。楚国若有雷神之器,难不能如周室那般兼有天下?”

    “天下是楚人的,世界也是楚人的!”他握起了小拳头,“鲁、宋、吴、越虽允其复国,可彼等不以楚国为尊,自然要敲打,若敢叛楚,必灭其国;再说世界何其大,一国一洲可乎?

    当今各国皆是青铜兵器,大家势均力敌,故谁的丁口多、谁的粮秣多,谁就可胜;若楚军全为钜铁兵器,他国仍为青铜武器,当如何?”熊荆问道。“若各国虽有钜铁兵器,然我楚军已有雷神之器,又当如何?”

    技术优势,武器代差。众臣虽然嘴里说不出这个词,但能体会这个意思。周室代商,牧野之战周军三百辆戎车有着难以估量的作用,而楚国直到三百多年后楚武王时期才学会车战。

    “雷神之器不成只因寻不见硫磺?”鲁阳君理清了思路。“天下之大,怎会没有此物?”

    “我已问过集尹,各国确无此物。”熊荆遗憾道。“若有,何必造投石机,还允各国复国,此时造府便可开造雷炮。”

    “臣愿周游列国,以寻此物。”鲁阳君拜道,无比郑重。

    “此物生于火山,火山天下列国皆无。”熊荆印象中关内确实是没有硫磺矿的。“即便有火山,也并非必有此物。与其寻于天下列国,不如寻之于海外。海中之岛之所以成岛,乃火山喷发、岩浆累及之故,其上或有硫磺;再则是世界各国,中洲之南,西洲地中海人口繁茂,或有硫磺。”

    说罢他又补充:“寻得硫磺,提纯硝土,造府再精湛工艺,造出钜铁管,雷神之军乃成。”

    “大王,钜铁之术也不可传于赵国,赵国若亡,秦国必得此术。”沈尹鼯提醒道,他虽然收了赵使巨金,可那只是外交,议及楚国千年大计,那些钱能算什么。

    “正是。钜铁之术不可传于赵国,也不可能传于鲁、宋、吴、越等国,欧丑此人当重赏之。”子莫想到了大工师欧丑,好在他自持贵族身份,没有说杀了欧丑。

    “钜铁之术,我自有主张。”熊荆早就想过这件事情了。“秦人什么也得不到!”

第六十三章 家事

    “赵使魏加见过大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一日午前,朝议午饭的间隙,熊荆终于再次谒见赵使,双方谈的不再是和盟,而是军事技术转让,比如钜铁之术。

    “小人郭纵拜见大王。”胖胖乎乎的郭纵也随魏加来了,毕竟他才是冶铁主,讨价还价、甄别技术他才是行家。

    “免礼。”熊荆不在燕朝召见两人,而是燕朝之外的明堂。他没有时间和两人绕圈子,直接道:“工尹大夫所说之事,两位允否?”

    技术转让仅限于钜铁,投石机、荆弩不在其内。而转让的钜铁之术也很是讲究:即便付钱给楚国,楚国也不是一次性转让全部技术。炼铁所用的墨炉、焦炭需要从楚国购买不算,赵国工匠锻打好的刀剑成品也需要入赵的楚国工匠最后处理定型,赵人不得干涉。

    如此无礼的要求让魏加很是气愤,在他的观念里买东西就是买东西,付了钱就能拿走,岂有事后还要从楚国购买炼炉,还要楚国工匠处理最后工序。可工尹刀就是这样说的,买就买,不买就不买。今日谒见,两人是来讨价还价的。

    “大王,工尹大夫所说外臣以为谬矣。”魏加抢先道。“炼钜之炉、之碳皆购于楚国,然楚国与赵国相隔秦魏。若秦赵交战,炉碳如何送至赵国?再则,钜铁之利天下皆知,数十万赵军亟需钜铁之兵,仅凭楚国入赵那数名工匠,如何能在数年内造出数十万钜铁兵刃?”

    “钜铁其价不廉,赵国何以在数年内造出数十万钜铁兵器?”熊荆反问道。

    “若大王能念及赵楚两国手足之情,免去专利之费,赵国十年内必可造出数十万钜铁之兵。”魏加话语里有些不满。楚国狮子大开口,前期支付的设备购买费就高达三万金,而后每生产一件钜铁兵器,还要收两金的专利之费,这简直是天价。

    “赵使不要忘了,这是买卖,还是看在两国情分上的买卖。”熊荆强调道。“若嫌麻烦,大可等三年后楚国海船造好,直接从楚国购入钜铁兵器。”

    “小人愿意,愿意。”魏加不乐意,郭纵却是很乐意的。“小人已传信邯郸,让人速速运金于郢都。然则、然则……”郭纵乃赵国官商,其族氏本在晋阳,因赵国先祖赵简子的邀请才迁至邯郸。“大王,炼炉购于楚国确过于遥远,且经秦境,若赵秦两国开战,恐炼炉有失。”

    “楚国海船后年即可下水,后年、最迟第四年便可通至邯郸。”熊荆解释道。“四年之内,赵秦两国便要开战?”

    “非也,非也。”郭纵又是赔笑,战于不战他怎么说的清。他又提议道:“敢问大王,可否多予些炼炉于赵国,郢都至邯郸千里迢迢,此、此……”

    郭纵的请求并不是没道理,墨炉购于楚国实在太过麻烦,一旦炉子坏了不能使用,那也就不能炼钜铁了。可楚国要控制的正是墨炉,不但销售数量控制,连用废了墨炉也要回收废了墨炉也还是墨炉,打碎、和上水再烧一次便是。

    “此事不可。想必你已看过钜铁府了,钜铁府正在扩建,我国墨炉紧缺。”熊荆搪塞道。他说完又看向一脸不满的魏加:“赵使可是觉得楚国要价太高?”

    “正是。”魏加大声说话。“此事若传至天下,大王、楚国恐遭天下人耻笑。”

    “若是楚国不售炼钜造兵之术,可否会遭天下人耻笑?”熊荆不动声色反问。

    魏加不答话。熊荆笑道:“若非念楚赵手足之情,钜铁之术本不该出售。这几天魏国使臣亦求我国要钜铁之术……”

    “大王万万不可。”魏加一听魏使索要钜铁之术就立即色变。“魏国者,弱国也。若售钜铁之术于魏,秦人抢去,赵楚两国危矣。”

    “既如此,还有何怨?”熊荆示意长姜准备送客。“赵国多马,专利之费虽昂,但可以用马匹支付。”

    熊荆说完长姜送客,魏加虽然还是气鼓鼓的,可仍是郑重揖别,郭纵则是赔笑。他也是炼铁的,就不信偷学不到楚国的钜铁之术。

    “工尹卿以为如何?”两人走后工尹刀还在,出售钜铁之术是大事,关键处总要反复确定。

    “臣以为万无一失。”工尹刀笑嘻嘻的。三万金,再加上专利之费,每年或有一、两万金,这买卖实在是太赚钱了。他笑着道:“赵人一无墨炉,无以盛钜铁;二无焦炭,无以熔钜铁;三无淬火之油,无以淬钜铁;且淬火皆由入赵我国工匠行之,赵人不知其密,无以成钜兵。此四者,非大王生而知之,凡人穷尽一世也不可知。”

    “你是在奉承我?”熊荆心里高兴,但脸上没有半点高兴。

    “臣不敢,臣想那钜铁之术,重重险阻,非大王无以成之,故有此一言。”工尹刀正色道,当即又是一揖。“大王为我楚国之王,楚国必兴。”

    “好了。”熊荆偷笑。“以你所见,赵国一年能锻造多少钜铁兵器?”

    “赵国虽多胡商,然其不富。”工尹刀也不知道赵国一年有多少岁入,但他知道熊荆的担心,因此道:“大王,若赵国每年锻造过多,减其墨炉、焦炭便是。”

    工尹刀的提醒让熊荆连连点头。他专利费要的如此之高,就是不想赵国拥有太多钜铁兵器。现在看来,担心是多余的。只要控制住输赵的墨炉数量以及焦炭数量,就可以控制赵国钜铁兵器的产量;控制住赵国钜铁兵器的产量,也就能控制住日后秦国手中钜铁兵器的数量。在熊荆心里,赵国总是要被秦国灭掉的。

    “你与大司马府商定,定一个数,看看赵国一年生产多少钜铁兵器合适。”熊荆交代他。

    “臣明白。”工尹刀连连点头,一会就退下了。

    “太后请大王到若英宫用膳。”工尹刀走后,熊荆正要回燕朝继续议事,长姜悄声说道。

    “用膳?”熊荆很不自在,因为天价专利费他几乎不敢见母后。“你就说当下国事繁重,我……”

    “荆儿!”怕什么来什么,熊荆的借口还没有交代完,赵妃就出现在明堂口。

    “拜见母后。”熊荆好不尴尬,他也没有再扯谎,只道:“钜铁之术与赵之事……”

    “钜铁之术与赵乃是国事,母后不问国政。”赵妃一脸严肃,身边芈也在,她倒笑的很欢。

    “唯。孩儿这就陪母后回宫。”熊荆扶着赵妃,又自己说道:“楚秦之战花费甚巨,故孩儿……”

    “既是用膳,当谈家事。”上次被儿子拒见参政,出殡哪日又见识了儿子的强硬手段,赵妃已经很放心儿子的王位了。她随即提及家事,可家事也让熊荆为难:“我听说,秦国的华阳太后要把一个叫芈的小女子送来楚国?”

    “这,”熊荆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和熊启谈定楚秦两军各自撤退三舍,等明年水战分出胜负再歃血从定的条款后,熊启又把芈塞了过来。这是华阳祖太后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华阳祖太后派芈来是不想熊荆被赵女所惑,而熊启的意思则是传递情报。熊荆索要南郡、南阳郡的详细情报,可他又不可能再来,所以递送这些情报全靠芈。

    “母后,和芈也是楚人。”天气大寒,下了明堂几个人坐上四轮牛车,这才暖和了一些。

    “楚人?”赵妃冷笑,“秦国使臣还是你父王之后,可他在朝堂上居然问罪于你,还要派八十秦军拔下郢都,让你为秦人之囚。这芈若来郢都,我不允让她住入宫中。”

    “不住入宫中?”熊荆看着赵妃,又不敢说出熊启、芈的真实身份。“那她住哪?”

    “自然是住驿馆。”赵妃没好气的道。“华阳太后是秦国太后,这里是楚国。”

    “孩儿明白了。”熊荆很是无奈,可这又没有办法。

    “还有一事。”几日不见,赵妃事情多的很。“腊祭时,你与那灵女共舞……”

    儿子身高已近五尺,可毕竟未龀。想到这里赵妃又说不下去,她怕自己一说反而起了反效果,让儿子提早明白男女之事。熊荆则在静等她的下文,见她不说了只能巴望着。

    “灵女不可亲之过近,听闻其人身上多有恶疾。”心思转了几转,赵妃扯了一个谎。

    “恶疾?”熊荆一时没回过神来,说完才知明白母后的意思,心里只想笑。

    “然也。”赵妃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荆儿你记切记,不可离之过近,以免恶疾上身。”

    想起地宫里无比香艳的灵女熊荆的小心脏就是一荡,可在赵妃一本正经的注视下,他只能老老实实的答道:“孩儿明白了,必不会离之过近。”

    正寝离若英宫并不远,牛车停下升阶入堂,几日未来的熊荆才发现整个堂室全然一变。不再有奢华的帷帐、和器铭,一切都显得俭朴,而小鼎之内煮着的不过是只一只鸡,案上也不过是些普通的菹菜。

    “孩儿有罪,母后受苦了。”熊荆急急拜下,他昨日刚宣布每日膳食标准,赵妃这里便尊照了。换在平时这么冷的天,鼎里肯定是一只肥羊。

    “你母后乃一国之母,自要与我儿同甘苦。”赵妃很自然的说道。

    “母后还要司衣司服明年起不要再做丝锦衣裳,只做葛麻衣裳。”芈这个小丫头趁机补充。

第六十四章 问题

    不管财政能否支持,王宫的开销都必须减少,尤其服饰的花销是其中的大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文绣纂、练茈(zi)、(gua)绥、绫、锦绣,哪怕最廉价的下等锦绣也要五千钱一匹,练茈、绥则以金计价,上好的练茈每纯最高档的丝织物素以纯计,次者以匹、再次者以斗,最贱者如絮则按石价值数金、十金不等。

    嫔妃一件衣服少则二三十金,多则上百金。宫女低贱,可也是身着绢、缯,绢缯的价格也不菲,每匹少则七八百钱,多则一两千钱,一件衣服造价绝对超过一柄宝刀。衣服如此,配饰也贵的吓人,一双珠屦不比衣服少多少。去年李妃购三寸珍珠花了五百金,还嫌小,想要五寸的。五寸珍珠需千金,倍于令尹一年俸禄,价太高,怕传出去恐惹非议才作罢。

    王宫耗费要减下来,衣着花费首当其冲。不穿丝锦只穿葛麻,只是葛麻也不便宜。比如熊荆平常穿的缁衣、大夫上朝穿的玄衣素麻布三染得朱红,四染得紫、五染得青紫、六染得玄、七染得缁,如此复杂的工序,一件缁衣价过一金,但总好过动辄十金百金的练茈、绥。

    儿子大举削减宫中用度,身为母后的赵妃也跟着削减,而王宫之外的百官贵人仿若惊弓之鸟,第二天就把丝锦、狐裘、珠屦、宝珠全都藏了起来,出门不穿,家里担心奴仆口杂,也不敢穿,后宫美人或吓或哄,也去了丝锦,平日只让穿葛麻衣服。

    楚国要大变,负刍当着大家的面被迫殉葬,而从战场上归来的数千名环卫、宫甲,个个杀气腾腾,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大王一声令下,整个郢定要人头滚滚。值此之时,谁当出头鸟谁傻瓜。如此一直提心吊胆等到腊祭,沾染了一些庶民的喜气,脸上才有了些笑意。

    腊祭是在社坛,但大廷上也很热闹,此前一天大廷正中就架起了一座高约四丈的柴塔,柴塔上历年淋得都是油脂,今年因为有煤焦油,熊荆命令淋之以煤焦油同样在他的命令下,炼焦出来的煤焦油装入铜釜进行蒸馏分离,出来的轻油仿佛汽油,非常易燃。除去高高的柴塔,大廷尚有一百多个小柴塔,祭祀按楚国惯例在晚上进行,这些柴塔自然要在夜晚点燃。

    “大王若是忘了,觋奴会附在大王耳边告之大王。”腊祭在即,叫的伴舞灵女跪立于熊荆面前,交代诸事。此前的祭舞每每跳时,大王都会瞬间不动,然后头极力往上扬。不知道是这是自己的原因,只以为是大王忘了舞姿。

    “勿动。”熊荆根本没在意在说什么,他刚才又差点流鼻血了。此时跪立于前,他忍不住摘下她戴着的面具,然后用手去抚她的俏脸。

    “大王,觋奴有恶疾……”年纪很轻,身上雪一样白可脸上不白,不过她的睫毛很长,熊荆手一碰到她的皮肤,她就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灵女,本就是勾引男性鬼神下凡就祭之人,比王宫的李妃妖孽一百倍都不止。除了跳祭舞露长腿,她们与男巫起舞时还会发出勾魂摄魄的欢爱呻吟。甚至,为使自己完全沉浸其中,祭前她们会吃一小片灵药,也就是此前熊荆见过的那种红蘑菇。蔡豹说:吃了灵药恍如在黄泉、又恍如在汤池,身边或是恶鬼缠身,或是美人环绕,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熊荆则以为红蘑菇有毒,吃了会致幻。

    小手指在脸颊缓缓滑落,经过朱唇最后滑落到颈。抚脸或许是正常的,可抚落到颈,而且还一直往下滑。再迟钝也感觉到了不对,她不敢睁眼,打颤着道:“大王不可。”

    “为何不可?”熊荆呼吸也急促了,他就想摸一把,就一把。

    “啊,大王!”手指触碰到那里之前,的身子就往后缩,而后忐忑的她拜在熊荆脚下,言语带着哭泣,“请大王饶了觋奴,请大王饶了觋奴。”

    “我又不吃了你!”熊荆有些气急败坏,他手指敢触到一点点波澜这死女人就后退了。

    “是太后,是太后。太后说我等身上有恶疾,若是、若是……,请大王饶了觋奴。”赵妃不但交代了儿子,更告诫了伴舞的灵女:大王年幼,胆敢勾引者,杀无赦。

    “你下去吧。”地宫里除了熊荆和,两侧还有无数伶人,专门负责祭祀的攻尹也在。攻尹让下去之后向熊荆揖道:“敬告大王,灵女皆有恶疾,太后言……”

    “恶疾?”熊荆似笑非笑,他厌恶别人把他当小孩。“是何种恶疾?”

    “是、是……”攻尹结舌,本就没有什么什么恶疾。

    “退下吧。别以为我不知是何事。”摸一把的念头彻底没了,熊荆带上自己的鬼面具,抓起特意造轻的短戈一个人舞了起来。大王起舞,停下来不敢看的伶人赶紧奏乐,地宫里再次充满了乐声,舞动着的熊荆无比自然的唱了起来:

    “土反其宅兮,(泥土啊,安于原处吧)

    水归其壑。(江河啊,归于深壑吧)

    昆虫勿作兮,(螟蝗啊,不要兴灾)

    草木归其泽。(稗草荆棘啊,请不要妨碍庄稼。)”

    腊祭不可能一个人跳,昧见熊荆一个人独舞,很快戴好面具柔美的舞了上来。伶人则吹起羽(yue),奏起久远古老的《豳(bin)风七月》。

    “倬彼甫田,岁取十千。(那片田地多么宽广,每年能收千万石粮)

    我取其陈,食我农人。(我拿出其中的陈谷,来把我的农夫喂养)

    自古有年。今适南亩。(遇上古来少见的好年成,今去南亩走一趟)

    或耘或耔。黍稷。(只见有的锄草有的培土,密麻麻小米的高粱)

    攸介攸止,我髦士。(等到长大成熟后,田官向我来献上)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为我备好祭祀用的谷物,还有毛色纯一的牺羊)

    以社以方,我田既臧。(请土地和四方神灵来享,我的田产是多么优良)

    农夫之庆,琴瑟击鼓。(这是农夫的喜庆之日,他们弹瑟敲鼓无比欢畅)

    以御田祖,以祈甘雨。(迎来神农表述来年愿望,祈求上苍甘霖普降)

    以介我稷黍,以我士女。(使我庄稼丰茂茁壮,让我士女富足永昌)”

    腊祭之歌就是丰收之歌。面对丰收,取出陈谷分与农人,备好谷物牺羊祭祀土地和四方。他不但要感谢,而且还要祈祷。这是只有族长、或者国君可以吟唱的祭歌,因为他们才是全族的代表、土地名义上的所有者。

    熊荆唱第一遍就一字不漏的记住了整首歌,这不仅是因为他有惊人的记忆力,更因为这歌曲无比贴合他现在的身份。他是楚国之王,只有他才能代表全国民众祭祀神灵,也只有他才能向神灵祈祷来年。

    熊荆吟唱祭歌,则在四周热烈狂舞,今日她穿的不再是觋袍,而是披着腊祭时的兽皮。舞了几遍,她就开始睡到在席上翻滚,纤臂或张或合,**似拒还迎,像极了动物间的求偶。熊荆克制着**不敢看她,以免吟唱中断,或鼻血流淌,终于,当整首祭歌唱完,祭乐停奏,第一遍祭礼结束了。

    攻尹乐的眉开眼笑,这是大王第一次顺畅的完成祭礼,接下来的五次祭歌虽有所不同,但并不比第一次更复杂,他欣慰道:“大王聪慧,老臣放心了。世人若知大王能以未龀之龄成此腊祭,必无以置信、无以置信。”

    祭礼结束便和熊荆站到了一起,是熊荆拉着她。拉的时候一只手伸进了兽皮,到现在都还在握着那滑腻之处,没有拿出来。攻尹年老昏花,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既是大王,自要亲持祭礼,这本是国君之本分。”熊荆不动声色,被他握住要害的更不敢声张,她希望大王早些放手,又希望他就这么永远的握着。

    “既如此,请大王稍歇。”攻尹揖道。

    “你叫什么?”稍歇就在地宫,奏乐的伶人们大多退出去了。

    “回大王,觋奴叫。”虽然已经放手了,可到现在都觉得胸前还在被大王握着。

    “无姓?”熊荆点点头继续问。

    “觋奴命贱,不敢有姓。”偷看了熊荆一眼然后又迅速低着,胸前被握住的瞬间,她便知道大王并非是未龀的孩童,而是十足的大王。

    “恩……”看着。熊荆有一些拿不定主意。他年龄太小,过早沾染男女之事说不定会因此短命,即便不短命也很可能像溥仪一样,小勾勾被太监们玩坏,弄得婉容只能去偷汉子。

    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的那双**太过诱人,套用行话叫做:这腿能玩三五年。如果穿上黑色丝袜或者白色过膝袜,这腿估计能玩十年。是留下来玩几年呢,还是将其打入冷宫以使自己茁壮成长呢?这真是个问题。

    “退下吧。”熊荆理智战胜了**:“今日之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第六十五章

    夜幕降临时,大廷上的柴塔开始点燃,煤焦油炼出来的轻油一点即着,火焰以看得到是速度瞬间吞没整座柴塔,吓得点火的寺人竖子们连连后退,待看到火焰如此迅猛,又大声欢呼腊祭点不着燎火是很不吉利的,火烧的越大国家就越发兴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满廷燎火,因为祭祀还未开始,人们只能在大廷两侧张望。人山人海中,被妫确圈在怀里的月指着那幢最高的燎火大叫,而妫确身侧的项超只能眼巴巴望着。他望的不是燎火,而是月。美人、还是天下闻名的赵国美人,怎能忍住不看。

    “传闻由大王主祭?”一起从城阳赶回来的曾珏问道,作为西阳邑尹曾瑕的长子,他也主持过小祭,可一个国家的腊祭是何等隆重,大王以未龀之龄主持,听闻之人皆以为不信。

    “大王生时,五星连于天,司空曰:此圣人降世之兆。又卜,繇曰:立之为王大楚必昌。”妫确美人在怀,并未察觉项超的艳羡,生为郢都人,他听到的传闻比曾珏、项超多得多。

    “啊?”项超也听得呆了,“真有此事?”

    “确有此事,郢都人人皆知。”妫确对此深信,不如此他实在无法理解那些不可能的事情。那日冲向秦骑军时他本没有多想,摔下马再战看到秦人直奔大营而去,他的心凉了个透:楚军要败了,但最后的结果却是楚军胜了!

    楚军到底是如何胜的,军中众说纷纭。有说项师勾击秦军侧背而胜,有说左军击破当面秦军右军而胜,有说右军横击秦军中军而胜,可说的最多的,莫过于大王亲率王卒击破秦军中军而胜。当时荆弩怎么攒射、力士如何扔火弹、宫甲如何破敌,详细备尽、绘声绘色。

    此时,楚秦两军暂时休战且后撤三舍,军中有功之士卒皆赴郢都由大王亲自封赏。结队来郢时妫确看到过左军陈、寝两师的有功士卒,也看到过项师的有功士卒,还有吴越两师的,似乎凡是有传闻致胜的师,赶赴郢都的有功士卒就特别多。

    “怎么看不见大王?”大廷另一侧,怀里紧抱着宝刀的陈且极目四望,根本没有找到大王。他宝刀不但抱得紧,遇上人还要挪一挪,就怕别人不知道他抱的是五尺宝刀。

    “大王定是在王宫。”老实巴交的陈敖也与他一样怀里抱着宝刀,可他不会显摆,生平第一次来郢都的他,只觉得郢都比陈县还繁华、还热闹。

    “两位壮士,今日腊祭,贵国大王当在社坛。”斯文和气的夏阳也在大廷之侧看楚国人腊祭,他身边站着的是保镖恶来,恶来眼睛只瞪着两人怀里的宝刀,恨不得把宝刀抢过来。

    “贵国?”陈且虽是庶民,但他是陈县的庶民。陈县交通要地、商贾众多,他要比一般士人还见多识广。说贵国的肯定不是楚国人,再看夏阳的装扮:士人不像士人、商贾不像商贾,他挠着脑袋,“你是……魏国人?”

    “哈哈,虽不中亦不远矣。”身为秦人的夏阳最喜欢让别人猜自己的哪国人,这样他便能发现自己身上那些无法察觉的秦国痕迹。“壮士再猜。”

    “吾非壮士,吾乃楚军誉士也。”陈且文绉绉的说了一句,又拍了拍怀里的宝刀,颇为自得。“非韩即魏,那你定是韩人。”

    “哈哈。”夏阳又笑,他复装作好奇:“壮士乃誉士,敢问何为誉士?”

    “誉士你且不知?!”陈且惊看着他,而后想到他是外国人,松了口气道:“你是韩人,当为不知。”他正要细说何为誉士时,人群里有人疾呼,“大王来了。”

    大廷很宽,虽有燎火,可大王远在几百步外,两侧的人们只见在贵族百官的簇拥下,一个大王模样的人与诸多巫觋一起走出茅门,穿过大廷,进入社坛。社坛里随之鼓乐大作,不一会就传出歌声。读过书的士人知道那是在吟唱祭歌,没读过书的庶民就只能听个声响。

    社坛外不过听个热闹,社坛内的熊荆则在众多巫觋的注目下,全神贯注的投入祭祀。一点也不能错,这是他对自己的告诫。如果错了怠慢了神灵,倒不会给楚国带来灾祸,但祭礼完成的不好,底下县邑的贵人们定会因此指责。

    “土反其宅兮,

    水归其壑。

    昆虫勿作兮,

    草木归其泽”

    久远古老的曲调中,以童音吟唱的祭歌充满着希望。因为隔着帷幕,看不到是谁在吟唱的贵族百官瞬间石化。祭祀从来都由加冠之人支持,未冠者最多旁观,以明白祭祀的程序。先王薨落,新王年幼,这次腊祭本该三闾大夫屈遂主持,可现在主持的居然是大王,居然是大王!

    地宫时,只有与熊荆相舞,此时围着两人起舞的尚有十数位遴选于贵族的童子和众多巫觋,从祭之人不觉得有异,旁观者全都盯着当中那位脸带面具、吟唱祭歌之人,身形、举止、声音,完完全全是大王。大王主祭让他们惊骇,但更惊骇的是此举所包含的政治意义: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清水之战代表大王不输任何加冠之人,已能从事戎事,那主持腊祭是否代表大王也能够从事祀事?既然祀与戎都能担当,那大王……

    这么推下去的结果是很吓人的,这是从无前例,不合礼法之事。

    祭祀正在进行,丝毫没有差错。当祭祀完毕,贵族百官们早前的惊骇已深隐藏于心底,再行伏拜熊荆时,每个人心中又多了几分虔诚。

    “召!瓯越使者觐见;

    召!闽越使者觐见;

    召!南海使者觐见;

    召!雒越使者觐见;

    召!西瓯使者觐见;

    召!苗人使者觐见;

    召!桂国使者觐见;

    召!禽人使者觐见;

    召!目深使者觐见

    ……”

    祭祀完毕,一连串的召令从傧者嘴里吐出,依附于楚国的小国、部落使者共计四十八名使者全部召进了太社。这些人除瓯越、闽越、南海、雒越四个由越王无疆子嗣建立的小国外,大多是百越蛮族。按例:每年腊祭时各族必派遣使者带着贡品朝于楚国。贡品多而繁杂,有些是本族特产,有些则是楚国指定之物。

    楚秦之战,楚国胜而秦国败。一些离得近的蛮族赶忙增加贡品,以示恭敬。一些离得远的还没有听闻江邑之战楚国大败就已出发,也就无所谓减少贡品。总的说来,今年的贡品多于去年,使者的卑微也甚于去年。

    “免礼!”三十多个使者拜见熊荆后,依次向尹献上礼单,苗人使者最特别,除了贡品,他们还献上了逃回部落的砺风。

    苗人之语熊荆听不懂,使者叽里呱啦之后,尹说道:“敬告大王:苗人说砺风冒犯大王,他们本族并不知情,那些苗卒是受了砺风的欺骗。”

    楚国人口大约有三百万,可楚国以南有多少人口?没有人知道。后世所知史料是:‘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百越)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

    “你族有多少丁口?”熊荆不想谈砺风之事,他现在关心的是楚国之南有多少人口。

    “我族,”苗人与桂国、西瓯毗邻,部落之间还时有攻伐。多少人根本瞒不了,使者支吾了半天,说了一个数:“两万人。”复有道:“两万六千人。”

    “有多少可战之士?”熊荆再问。

    “敬告大王,苗人说其族男女老幼,皆为可战之士。”尹转答。

    “天下战乱,本王忧心你等也卷入其中不可自保,故想……”熊荆说起燕朝商议好的东西,脸带微笑。“其一,明年起,准售兵甲、铜铁器于各族;”

    使者中有些听得懂雅言,有些听不懂雅言,但听得懂雅言的使者还在多数。兵甲、铜铁器本是管制物资,只有少量赏赐,从不对蛮族出售,现在楚国新王居然同意出售了。

    使者们大讶,讶到以为是自己听错。熊荆再道:“战事光有兵甲不够,尚需兵法,故其二:本王准许各族谴嫡子入楚,学习阵战与兵法;其三,百工之术各族或有或无,准许各族遣工匠入楚,学习百工之术。”

    使者们已惊得没有语言了,他们还来不及谢恩,便有老臣冲了出来,“大王万万不可啊!”

    “然也,大王万万不可!”贵族有、百官也有,他们皆劝熊荆不可。

    “大王,授阵战、兵法于蛮人,他日必生祸乱。”安陵君自持是荆党,于众多反对的声音中喊得最响。他是没封地,可整个楚国他也有份。

    “大谬!”熊荆叱道。“各族年年进贡,皆忠于我楚国,何乱之有?”见安陵君还想再言,更道:“此议燕朝已决,必行不可,退下!”

    燕朝之议乃重臣之议,在场之人闻言后心中不免斟酌,安陵君虽不愿,也不得不退下。

    “回去告之你们族长,这是我楚国的善意。明年楚国将遣使至你等各族,所为者仅一事:天下之战乱不久便会波及到各族,我不忍各族离乱,故行此策。”熊荆郑重道。“另各族皆赠钜铁宝刀十柄,以观我楚国之兵。”

第六十六章 亲政?

    “大王赐胙!”熊荆要表达的意思讲完了,身旁的傧者便高呼赐胙在中原是周天子赐胙于楚国,可在整个南方,则是楚国赐胙给前来朝贡的各部落方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以往都是一块腊肉,加几匹素绢就打发了使臣(太小的部落可能连赐胙都没有),可今天楚王加赠了十柄宝刀,使者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恨不得现在就飞回部落报告消息。

    赐胙完毕,下面便是就宴。正寝燕朝并不狭小,除去正中间的中庭,四面的堂、室也可以设宴;正朝也是如此,与宽大的中庭相比,四周的堂不过是宽度稍微窄了四分之一,再加上堂与廷之间的室,室两边的夹,堂两边的房,两朝设席宴请千人并不困难。

    王宫内钟鸣鼎食,茅门外的大廷终于对庶民开放,人们围着火堆旁跳舞的巫觋,自己也跟着跳了起来。大廷之外,王宫后面的大市、东城西城,只要稍微宽广点地方,也燃起了熊熊篝火。没有人呆在家中,都在外面欢呼以庆丰年。唯一遗憾的是整个郢都除了百官和造府工匠,男子全部出征,以致狂欢之夜难见男女之欢。

    “楚国大军尚在城阳,据闻又与秦国约定水战,水战之后方歃血从定。”并没有与庶民去大廷上凑热闹,弦兑带着白宜等人只在郢都城内走马观花。天下列国,只有楚国祭祀是在晚上,古老的传闻表示:楚国立国后第一次祭祀所用之牺牛是偷来的,故而以后全是晚上祭祀。

    “大王已从秦使,不与楚赵合纵。当今天下,唯楚齐两国可得安宁。子弦啊,我等何日才能见到楚王?”白宜入楚之前已经得知魏国不参与合纵的消息。魏国不合纵,秦国又与楚国议和,那倒霉的便只能是赵国了。

    白宜一说见楚王,猗赞、子缭、孔襄几个都看着弦高,大家来楚国全是因为弦兑能见到楚王,若是见不到,那这一次就是白来了。

    “腊祭之后便可见楚王。”弦兑自己也搞不清是何时,但宫里传出来的话便是如此。

    “腊祭之后楚王要见的是军中誉士,说要连宴十日。”猗赞连连摇头,很不抱期望。

    楚国人肯定是疯了。战死的士卒说要全部葬于郢都,三四万人入葬那可是一笔巨金。棺材不过三四百钱,关键是死者必须衣二十九件入葬,如此方合天数。衣服一件虽不及百钱,可二十九件要费数千钱,这样葬下来,花费最少也要两万金。

    入葬如此,封赏也是如此。大军全在城阳,不送去酒食犒劳,反而劳民伤财的要有功士卒全赴郢都就宴,而且是在王宫里连宴十日,这得花多少钱!

    勤俭才能持家,猗氏能有今日之家财,与节俭是分不开的。当然,他如此节俭也还不如鲁地的曹邴氏,所谓‘俯有拾,仰有取’,曹邴氏要求家人一举一动都要有所获,不然就不动。今日腊祭诸人曾邀曹邴易出门一观,那曹邴易却说观之无利,就是不出门。

    猗赞心中大呼楚人败家,可他不过是个魏商,不是楚臣,也就只能大呼摇头而已。他提及王宫连宴,弦兑当即抹了把汗,道:“即便连宴十日,我等也可在十日之后再见楚王啊。”

    “十日之后已是岁首,楚王新立,当行庙见之礼了。”白宜祖上是魏国大臣,对国事的了解深于弦兑等人。“腊祭既由楚王主祭,庙见之后楚王必要亲政,即位之初国事繁多,要见我等估计要在春夏之间。”

    猗赞听闻见面要在春夏,顿时有些失望,与其如此不如先行返魏,待春夏之交再来楚国。他如此想,子缭却道:“楚王未龀,果真可亲政?”

    “可祀可戎,为何不可亲政?”白宜究竟有家传,政治的领悟力极高。

    “男子二十而冠,此为礼法。”子缭站在反对者的立场尝试反驳。“便是秦王,亦二十二岁方加冠亲政,之乱、文信侯去职,皆与此有关。楚王未龀而亲政,朝中必有不服。”

    “子缭于鬼谷从师久矣,令师未言秦楚之不同?”白宜笑问道,他知道子缭师出何门。

    “家师未言,谷中典籍也未曾见。然,”子缭道,“即便楚国之权多在县邑,楚王未龀而亲政,也必为朝臣所反对,此举乃大违礼法!”

    “楚王曰:我蛮夷也!”白宜笑容更甚,他是越来越喜欢楚王了。“礼法乃周人之法,楚人本是蛮夷,何行周礼?清水河畔,楚王与士卒同生共死,战后又费巨金入葬战死之卒,而今再连宴十日,封赏有功。子缭以为哪位大臣敢反楚王?

    黄歇为令尹之时,楚人皆知楚国有令尹而不知楚国有楚王,然黄歇身死,吴地封邑尽收,无数门客丧尽,春申君也不过如此。试问连春申君都是如此,其余朝臣贵族又能有何作为?他们敢不许楚王亲政?他们凭何不许楚王亲政?”

    ‘我蛮夷也!’好似当头之棒,一棒就把子缭从周礼世界打到了蛮夷世界。确实,他的理由不过是礼法所规定的二十而冠,蛮夷那里需要二十而冠,他们本就无冠。

    “楚王欲行秦法乎?”惊醒的子缭越想越觉得振奋,他生性独行,就学之时便欲成先兄之伟业。若能得楚王重用,君臣无间,或可成就一番大业。

    “亲政非变法,楚国非三晋。”白宜知道子缭的心事,“楚国若行秦法,非楚臣不从,庶民亦不从。连坐、告奸,但凡有错,轻则赀甲赀盾,无钱可赀便沦为官奴,重则黥、劓、、宫,直至枭首车裂。

    何为楚人?有道后服,无道先叛,这便是楚人。以韩国韩非之书言之,楚人大半皆五蠹,子缭以为楚王可清五蠹而后快?”

    “然南郡又如何?”子缭入楚不久,对楚人习性尚未清楚,可他看到了南郡的例子。“南郡本为楚国故郢之地,何以今行秦法?”

    “南郡果真行秦法?”白宜看子缭的目光有些了惋惜。“便是南郡行秦法,子缭可知秦人在南郡杀人几何?迁人又几何?今之南郡已非楚国故郢之地,仅为秦国一郡耳。楚国若行秦法,楚人若不能杀尽贵族,亦要尽迁贵族,贵族去后,尚要清去国中五蠹,如此,秦法方行。

    而当今之天下亦非商君之天下,楚国更无秦国崤函之险,魏国今又从秦国,秦魏齐三国于楚而言皆是敌国。变法之际,楚国内乱不止,若有战事,实乃不堪一击。子缭以为,秦王会坐视楚国变法图强?楚国变法之机,只在楚威王之前,其后再无变法之可能。”

    或许因为同是卫人,子缭总觉得秦国是因变法而强,如楚国可行变法,虽不至于败秦国而一天下,可独存还是能做到的。他的想法先不说对错,可总有那么几分一厢情愿。

    楚国已非强国,即便是强国,变法也要有一个有利的大环境,最好能有一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这些楚国全然没有。变法肯定造成动乱,魏齐两国或趁机发兵,这已有前例;即使变法没有生乱,秦国也会攻击楚人,促其生乱,这也有前例

    今年发生的楚秦战争,白宜认为这就是秦国趁楚烈王薨落、太子未立之际的一次促乱战争。楚烈王心疾春夏时节他便有所耳闻,秦国当然也知道这则消息。出兵,应该是为了扶持某位王子即位为王,以使楚秦从此交好,楚国不再救赵,秦国可从容灭赵。

    只是事情跳出了秦国的掌控,最明显的就是当今楚王于郢都被叛军所围,居然靠十二乘宫甲大破五千叛军,逼得叛将景骅逃至他国;而那位自愿为父殉葬的庶王子负刍,白宜对此也深有怀疑:楚国几百年来都未有贵族殉葬之例,怎会突然就殉了一位王子?最合理的解释莫过于庶王子负刍与秦人勾结,趁王卒不在郢都而叛,不料叛军大败,太子未死。

    再就是清水之战,楚军居然也赢了。楚军若败,息县或可保存,但城阳一定保不住,城阳、甚至息县,都可能是负刍为即位为王献给秦国的礼物,这笔交易也被当今楚王击破了。

    白宜叙述楚国无法变秦法的理由,可说着说着综合这段时间所得到的消息,瞬间就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巨大却未成的阴谋;子缭虽一厢情愿,但能他入鬼谷为学,自然也是聪明绝顶,想通其中关节的他不免觉得失望:楚国若不变法,自己又能给楚王做些什么?

    篝火的照耀下,大廷亮如白昼。此时巫觋已去,妇人们正在围着火堆喧闹,小孩子则在人群里穿搜奔跑。而王宫之中,早前朝臣们恪守的礼仪已荡然无存。献跳奏乐的伶人不时被他们拉入席,强要着她们陪饮,更多人凑一起行六博,输赢时的吆喝惋惜声充斥着整座大殿。

    熊荆喝得也有些醉了,他只觉得阶下的酒宴宛如当日的战场,吆喝之声好似战阵搏杀时士卒发出的怒吼。楚国,这里是楚国,而他,是楚国之王。

第六十七章 燕礼

    玄衣轻放在寝衣上,月抚了又抚,然后将黄裳也铺了上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衣玄裳黄,上面绣有藻纹,精美而古朴。只是这样的衣裳在女市翠玉居,说不定连门都进不了。士,即便是中士,也已不再被世人所尊崇,权臣、贵人、商贾才是翠玉居的常客。

    “我好了。”妫确轻快的从澡桶里跳了出来,侍女不敢看浑身赤倮且滴着水的男主人,连忙用袖子害羞的遮住脸,然后吃吃吃的笑。

    “还不去拿体衣。”月也吃了一惊,她以为男人会多洗一会。

    “还是与大伙一道的好。”妫确这几日未曾回城外军营,今日大王赐宴,他觉得自己还是应与众人一道。

    “你说如何便是如何。”体衣穿上之前,月先给他擦干净水,而后才给他披上用炭火烘烤好的体衣,再伺候他穿上厚实的垮,以及塞有丝絮的短襦,最后才是赏赐下来的、玄衣黄裳的朝服。大王赐宴,一万多有功士卒皆穿朝服赴宴。

    虽说都是士,可士还是有差别的。妫确和项超赐的是黄裳,其他骑手赐的则是下士的杂裳。妫确记得少时父亲曾藏有一套朝服,那是素裳,妫确先祖曾做过大夫。

    玄衣、黄裳,脚上穿着的是黑屦,最后再扎上腰带,戴上玄端,妫确俨然成了一名朝臣。月看着他眼睛直发光,一边的侍女也看呆了,惊得只掩嘴。

    “如何?”妫确问向月,而后又看向铜镜。镜子里再不是什么破门阍,而是楚国重臣。

    “小人陈且向陈大夫请安。”郢都城外王卒军营,入驻于此的第一批赴宴士卒也换上了朝服。还没有戴上玄端的陈且正向穿戴完毕的陈敖问安,一届庶民的陈敖虽然身着朝服,却不知道该向自称小人的陈且说些什么。

    “你该说:免礼。”陈且自导自演,劲头十足。

    “免、免礼。”陈敖学着陈且的模样,免礼说的是结结巴巴,说完他又犯二,“免礼之后呢?”

    “免礼之后便是:退下吧。”陈且再道,他也是一介庶民,见过的大人物屈指可数。

    “恩。那退下吧。”陈敖刚说完就听见了鼓声,两人再无兴致扮演什么小人大人,赶忙出帐奔至击鼓处。到底是没有做过大人物的,跑到半道陈且忽觉得头上发凉,再一看别人都戴着玄端,自己的玄端还拉在军帐里,他哎呀一声又返身跑向军帐。

    “今日,大王召见誉士,你等皆有功,故享此殊荣。”台上站着的军率在大声说话,每次赴宴一千人,一千人不过32x32的阵列,是以每个人都能听到他的话。“然,宫中并非家中,你等不可多饮酒,以免惹事。再则切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知否?”

    “唯!”有功之士多公族卿士子弟,少像陈且陈敢这样的庶民。但不管是勋贵还是庶民,都以赴宴为荣。军率这边说完,千人当即大喝,声震云霄。

    “此行,先观钜铁府,再观造府,后入宫就宴,最后返营。”军率做了最后的交代,而后便就着镯音,带着队伍出营入城。

    郢都城南门大开,门里门外站的全是王宫环卫,军人与军人目光交错,总有那么些点杀伐之气,双方互瞪着谁也不服谁的时候,城尹大喝一声:“礼!”

    环卫当即向结队入城的誉士揖礼,占了上风的誉士步子跨得更齐,胸膛也挺得更高。他们无比骄傲的行过南门,看见了巍巍楚宫。只是,宴席还未开始,他们第一个要去的是钜铁府。

    楚国钜铁之名已天下皆闻。钜铁府在楚宫之东,因为建立匆匆,外头并无什么稀奇之处。不过众人一入内,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放眼望去,打铁的工棚一排接着一排,炉火耀眼,工师们各个在炉前挥锤。

    青铜兵器是铸造的,钜铁却是锻造的。看着挥汗如雨工师手里拿着的铁条,项超奇怪的问道:“这便是钜铁宝刀?铸剑不需沙范?”

    千人参观太挤,众人分成十队,间隔着百人百人的参观。随行的文书道:“这正是钜铁宝刀。铜剑乃铸造而成,钜剑乃锻造而成,大工师曾言:千锤百炼方出真钜。”

    “千锤百炼方出真钜?”妫确沉吟,他也没想到钜铁是这样来的。可惜这话只是欧丑随口说的,生铁或要千锤百炼,可墨炉出来的本就是钢,锤多了失碳,稍微锤一锤就行了。

    工棚里的工师都在捶打铁条,远处则有匠人在建造工棚。任谁也能看出,钜铁府在扩建。工棚再往里走,铁条就越来越有刀剑的模样,这些成型刀剑最后全送到一处吱吱冒烟、戒备森严的大院。妫确等人以为随行的文书会带自己走入这进大院,不想他一拐,往别处去了。

    “这是何处?”项超丝毫没有‘非礼勿言’的觉悟,看着那院子很奇怪。

    “这是……”所有打造成型的刀剑都要送到这里淬火,但淬火是秘密,不能参观。文士苦笑:“此院非可观之处,请誉士这边行,这边有钜铁宝甲。”

    “非参观之处?”项超嘀咕,好在钜铁宝甲颇有吸引力,他念叨一句就把这院子抛之脑后了。

    有了钜铁,如果再像皮甲那边编制甲胄,依旧很费手工,而板甲、锁子甲,这些制造起来更加费事,到最后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类似罗马人那样的虾壳环片甲。

    一节节钜铁条捶打成极为规则的钜铁片,钜铁片再弯曲连接,变成一副完整的胸甲。项超等人看到的新式盔甲就是这样的式样。甲片不及普通皮甲的一半,但当一个工匠挥起钜铁宝刀猛砍,众人终于了解这种盔甲的防护钜铁宝刀都砍不穿,天下还有什么能砍穿?

    “我军日后便穿着这种铠甲?”项超抚摸着刀砍之处,有些凹扁,还有一道小小的伤口,但里面的人必是毫发无损。

    “正是。”文书脸笑得很欢,他的任务除了带来誉士参观,再一个就是要让誉士明白:我军兵利甲固,天下任何军队都是不惧。

    “得此甲,必再破秦军。”项超大声道。他如此,其他誉士也跟着嚷嚷,尤其是只有普通皮甲的那些人,他们在甲胄上吃了太多亏。

    参观钜铁府、参观造府,最后才入王宫就宴。千名誉士,唯有中士可入正寝中庭与王共饮。从未经历过此种殊荣的众人连话都不敢说,只能依照傧者的喊声行事。傧者喊祭食就祭食,傧者喊献君就献君,傧者喊就食大家便就食。妫确、项超这些还算明白一些燕礼礼数,一些庶民出身的誉士则闹了不少笑话:

    献君(向大王敬酒)就不必说了,饮酒、吃饭、吃肉哪个先那个后也不必说,正坐箕坐更没什么,最让人同羞尴尬的是有人居然不识刀俎用法,直接把俎从食案取下,垫在了屁股后面。

    钟鸣鼎食,鼎里的肉是由寺人取来是置于俎上的,刀俎刀俎,作用就是把鼎里面取来的肉切成小块,然后用箸夹食,没有了俎又怎么切肉?

    众人皆笑,寺人们看着也偷笑,可黑脸大汉犹不知觉,抓起肉块就使劲啃咬,吃的食案上一片狼藉。待吃完一块,又眼巴巴瞅向寺人,想要另一块。寺人再去鼎里去,他很快又吃完,然后又看向那一排煮的大鼎。

    “让他去取。”熊荆也注意到了这个人,他毫不介意此人没吃相无礼数。

    “谢大王!”大汉笑得合不拢嘴,跑到食鼎抓了一只羊腿回来,这才心满意足的大啃大咬。

    “不饱者,可自取。”熊荆再道。他时常吃肉,现在反倒喜欢吃些素菜,而军中士卒日日粟稻米饭,即使有肉也不能尽欢。

    “谢大王。”有榜样在前,其他人也全都跟着到顶前取食。

    吃肉不比吃饭,吃饭一釜也不容易饱,吃肉小半釜也就饱了。众人半饱之际,又有一行寺人上来,他们手里都捧着一个小案,案上用红布盖着,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众人张望间,熊荆开始朗声说话:“不佞封你等为誉士。誉士,乃勇武忠信之人,皆由军功所授。他日军校开校,能学者可入学,成业者可授军职、官职,因人因地而定。

    清水之战,我军大胜秦人,故秦人前来求和,然求和仅仅一时,当今天下战乱不休,不出数年楚国当再有战事。众卿不应懈怠,务必悉心钻研兵法战阵之术,他日若能团结同袍、受重誉士拥戴,封公封侯不再话下。”

    中廷里全是熊荆的声音,听闻他说‘封公封侯不再话下’,无数人目光连闪,胸中热血翻涌。

    “然,众卿时时勿忘:誉士乃荣誉之士,荣誉即勇武、忠信。

    公族卿族子弟应知:你等忠信有余,却勇武不足,你不勇武何以服众,单靠诗赋学识就能让人心悦诚服?庶民子弟应知:你等或勇武有余,然出身所限,未得正道,不知勇武之外尚需忠信。试问你无忠无信,无人倾心侍奉跟谁,单枪匹马何以成业?

    今后楚国当有大变,然不论如何变化,众卿都勿忘誉士之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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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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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