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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使鹤

    与郢都一样,息县内外也是万民皆呼,且时间比郢都还要早一些,只是郢都大脯酒肉充足,息县这个后勤总基地除了酒,肉已经全部送至全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二十七万军队、三到四万输运力夫,全靠息县供应,好在息县就在淮水之畔,距离前线仅几十里,这才供应畅通。

    没有肉,那便只能供应酒。城内千余户百姓、城外数不清的力夫、水手,皆在大饮相庆,可在县尹府内,鼓瑟声中并没有什么的喜庆,反而多了几分凝重。

    “君上以为,此非我楚国之福?”息县县公成介听完阳文君一席话,担心之余又急切相问。楚军确实是打赢了,赵国也确实是出兵了,可作为县尹,他要考虑的是后来的事情,而非过去的事情。此战大胜之后,楚国新君明年正式即位,政局会如何变动,这确是一个无比重大的问题。因而想到大王的年龄,他不由再道:“然大王年幼,加冠需在十数年之后……”

    “正因大王年幼,其大傅多为赵人、王后亦是赵妇,我等方有如此之忧。”阳文君高冠博带,安坐中娓娓而谈。他一直在息县,可没有等到前线战败的消息,等来的却是胜利的消息,半喜半忧之间才有如此言语。“成公可知赵国为何此时出兵?”

    “赵国……”成介是息县县尹,眼界、人脉也仅限楚国和淮水,自然不知赵国之事。“不是传闻大傅冠子前去赵国说赵王出兵了吗?”

    “正是。冠子身为赵人,又为我楚国大傅,故自请去赵,请赵王出兵。”阳文君正从酒缶里舀酒,“然成公可知,冠子入赵久矣,赵王此前不出兵,为何在此时出兵?”

    “为何?”成介也听出问题来了,冠子入赵确实有一段时间了。

    酒从酒缶里舀出到酒爵里,爵下燃着炭火,待酒温好了才可饮。阳文君慢文斯理,他等酒温了一会才道:“不为何,只因文信侯去职了。”

    “文信侯……”成介惊得露出了后槽牙,他嘴巴张了几张才道:“文信侯已去职?”

    “正是。”阳文君深深点头,“文信侯十余日前去职。此前秦国大后赵姬被秦王逐出咸阳、囚于雍城,秦王有令:为大后进谏者,戮而杀之,蒺藜其背。已有不惧死之大夫十数人进之,皆死。二十余年前,文信侯赠赵姬予秦庄襄王,又以庄襄王说以孝文王后,以其为嗣子。秦庄襄王即位,得赵孝成王之许,赵姬与今之秦王方离赵入秦。除秦庄襄王二年攻赵,取榆次、狼孟等三十七城,三年前又取赵国龙、孤、庆都三座小城外,余时秦国并不攻赵。

    秦不攻赵、赵亦不攻秦。信陵君之合纵,乃秦夺赵三十七城之故;四年前之合纵,庞暖出师而无果。我曾闻之,此战文信侯早知联军之略,联军渡河至蕞时,秦廷皆惊,唯文信侯好整以暇,率兵以拒。果不其然,联军不拔蕞。春申君之退军,乃是其知秦赵之秘、不欲使我楚军士卒枉死他乡之故。惜我景阳老将军,因先王震怒而自缢。”

    “啊!秦赵两国,乃二五耦也?!”成介再次大讶。二五耦乃三晋之语,耦有合之意,意为两人联合,实指晋献公的妾骊姬,勾结献公宠幸的梁五和东关五,替自己的儿子夺取君位。四年前合纵,楚军劳师糜饷,不战而退,不但受诸国指责,国内也是举国汹汹,逼得大莫傲景阳自缢身死。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有如此隐情。

    “正是。”阳文君拂袖以叹。“成公可曾记得十五年前三晋之疆域?若以十五年前三晋疆域比之今日,可知三晋之中,赵国仅失晋阳之地,然晋阳在大山以西,长平后无韩国上党屏护,早晚皆失罢了。十五年来,唯韩魏两国失地最多,河北之地皆已归秦,仅以河南之地独存。

    为何如此?长平、邯郸之后,赵国无力再与秦国争锋,宁其伐韩吞魏,亦不使本国有所失。赵姬与赵孝成王之间,文信侯和赵王偃之间,皆有不可言之秘。

    此时,赵姬囚于雍城,文信侯去职相府,赵秦两国,再无合耦之可能。赵国危矣!赵国既危,又知文信侯去职,我楚王子昌平君为相邦,秦国当要从我楚国退兵,自要出兵来救,不救,他日谁人救赵?今我大王以赵人为傅,又为赵女之子,我楚国如何不受赵人之累?”

    话越到关键处,阳文君语调高昂,抑扬顿挫,互相孤立的事件被他这么串联起来,彼此条理清楚、环环相扣。闻此言后,本对赵国有些好感的成介也渐渐觉得赵国可恶可憎、居心不良。

    “三晋之地,奸逆多矣。以人臣而分其国,早无仁义道德,其民诸事唯利是视,哪似我楚人,信义忠厚。今之赵国,欲说我楚国为其盟,秦若攻赵,或出兵、或攻秦,使秦首尾难顾。若秦可诺赵永不攻伐,赵必如之前,置我楚国存亡于不顾……”

    “君上以为,我楚国当如何?”成介听的心旌摇摇,忍不住打断相问。

    “非也非也。成公应问,我楚国当亲秦还是亲赵?”阳文君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亲秦,秦不伐我,如此战之前,楚秦数十年相安,边无戎事;亲赵,以秦国之国力,三十万人可年年犯境,息县永为大军输运之地,成公日夜劳顿,庶民也不得歇息。”

    一说息县永为大军输运之地,成介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打仗不是做买卖,各县邑粮秣军器运来,都是息县出人出钱搬运、储存,像现在这样几个月也就罢了,以后年年如此,谁受得了。

    “然秦有灭六国、一天下之心,亲赵,当为长远之策;亲秦,仅为数十年之策。”阳文君开始说反话。要使别人信服,光说好话是不行的,总要提一些不好之处。

    “数十年后之事,谁又说得清。”果然,想到亲秦是今后数十年的事情,亲赵顿时被成介抛到九霄云外。其实垂沙一役楚国由强转弱后,楚秦间的关系一直如此秦国冷不防来一下狠的,夺取楚国诸多城池土地后,又与楚国交好数十年,以稳固南方攻伐三晋;三晋伐完,见楚国对自己毫无防范,又再来一下狠的,然后再交好互盟,目的依然是稳固南方攻伐三晋。

    秦国对楚国,历来是鲸吞,对三晋,则是蚕食。其中的差别除了楚国地域广阔、士卒难以集结外,再一个原因则是‘城池不修、又无守备’,百姓‘自战其地,咸顾其家’。

    ‘城池不修、又无守备’自然会忘战必危,但百姓‘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却使得秦国吞并了楚地也无法完全实行秦法‘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这是秦法,但在被秦国占领五十四年之久的楚地,两千多年后细读楚人家书,一家之中居然有‘衷’、‘黑夫’、‘惊’兄弟三人,且财产共有,可见三世同堂之家仍在秦法下顽强存在。

    秦国占领下的楚民生活如何成介自然顾虑不到,他所知道的是先君倾襄王夺江边十五邑后,还是与秦国为盟,且娶秦女为后;先王即位,也是纳州予秦,对秦卑躬屈膝,但这位父死子继的新王……,成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阳文君不知有他,问道:“成公寒否?”

    “不寒不寒。”成介掩饰着自己的小心思,他转问道:“君上以为,大王当亲秦还是亲赵?”

    成介搪塞之语问得没头没脑,好在他又转口问道:“若大王亲赵恶秦,当如何?”

    “那要看谁为我楚国之令尹。”阳文君笑了笑,不动声色。

    “哦,”令尹之位很奇怪,至今未定,只有大司马淖狡在暂作代理国事。以常而论,大王即位便应选任令尹,哪怕是战时来不及,也该与群臣商议,可到现在都未听闻朝中有商议令尹人选之事。阳文君的不动声色太过明显,成介不免有些醒悟,他笑道:“若大王所任令尹亦是亲赵,当如何?”

    “还能如何?”阳文君注视着成介,“若新令尹要息县出兵于赵,成公行否?”

    “这……”成介本想阳文君说说对策,不想他一个假设把问题抛了回来,他只能再次推辞,道:“其他县邑如何?陈公如何??”

    陈县是大县,楚国最富、人口最多,县公陈兼和阳文君亦交好,阳文君也不斟酌:“若赵国有亡国之危,韩魏等国亦救,陈公自然不落人后。可若我楚国一国出兵,为何要救?王卒、郢师救则救矣,陈县之民、息县之民为何要救?且仅我楚国一国救赵,秦国必憎恨于我,此引火燃身之举,万不可行。”

    “若大王执意要出兵相救呢?”成介一边点头一边追问。

    “大王若执意要出兵……”阳文君笑了起来,道:“可使鹤。”

    “……哈哈哈哈。”成介一愣便大笑起来。使鹤之语起于卫国国君卫懿公,卫懿公好鹤,鹤的待遇堪比大夫。戎狄来袭,将要出战,国中士卒皆曰:‘让鹤去吧!鹤有爵位有俸禄,我等屁苠怎能出战?!’然后大臣们也说,‘君上那么喜欢鹤,就让鹤去打吧,肯定能赢。’卫懿公不听,强发士卒,军溃而身死。

第四十九章 大盾

    “敬告大王,此乃郢都所送政务书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前几日秦人夺了江邑,故而积在息县……”摆在熊荆眼前的,是一箱一箱竹简,还有少量纸质文件。纸虽然造出来,但还没有在全国推广使用。即便纸极为轻便,也有不少反对的声音,相对于竹简,纸很不牢固。

    “此事不是交于大司马了吗?”天色已黑,心中激动未去、手脚都还在颤抖的熊荆根本无心政务。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现在他就在处理国家大事。

    “大王,”寺人言后,右史作为熊荆身边唯一一个大夫自然开口,“大司马非令尹,处理政务并非其职。此战若毕,还请大王早定令尹。”

    “令尹?”熊荆对令尹自然也有考虑,可他是在想不出有谁比黄歇更合适这个位置位。令尹,一要在各国、尤其是秦国有人脉,二要和县尹交好,三嘛自然是精明干练,不给楚国和自己惹麻烦,更不能让楚国和自己吃亏,其四则必须君臣同心,忠诚不必说,立场也要坚定,更不能太贪楚国穷奢极欲的朝臣官吏也不少……

    熊荆一时间想到了许多作为令尹的要求。用这些要求来评判,满足前面三个要求的往往满足不了第四条,满足第四条的又很难满足前三条,这让他很是为难。

    “你可有人选推荐?”熊荆问向右史。

    “臣,”右史没想到熊荆要自己推荐人选,他揖道:“臣以为左徒昭大夫可为令尹。”

    “左徒昭卿?”熊荆也曾想过昭黍,可他其实更属意淖狡。

    “正是。左徒乃大府之宰,在其治下,大府井井有理。”右史巴望着熊荆,似乎要对症下药。

    “井井有理?”熊荆不由笑了。大府什么情况他怎会不清楚,右史所言的井井有理在他看来是乱七八糟。特别是账目,几个月时间都算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是说昭黍贪腐,他家财万金,楚国首富之一,不可能行此苟且之事。昭黍的问题是脾气太大,直上直下不够精明圆滑,为人臣可以,成为令尹斗在外斗不过诸国国相,在内斗不过各县县尹。

    “大王以为不妥?”右史还在巴望,又细看熊荆的神色。

    “昭卿为令尹,各县县尹必不满。”熊荆把锅推到县尹身上,“其人君子有德,然如何既能为楚国火中取栗、又不被他国说客所欺?”熊荆就事而论,不做隐瞒,此话说得右史连连点头。“此战你也看到,楚国之弱,已危如累卵,不大变不强国社稷必当不存。昭卿可担此富国强兵之任否?”

    “大王所言甚是,然我国诸大夫中,何人比昭大夫更可为令尹?”右史反问道。“昭大夫有德,郢都之时更有下车持戈之勇,其不为令尹,大王何言勇武忠信?”

    右史这是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熊荆的听的笑起。右史再道:“火中取栗之事、各县县尹之事,皆不足为虑,令尹乃辅国之位,当取其德而不取其才。”

    右史说得熊荆几乎就要点头同意了,但这时候外面寺人忽然进来,说信平君廉颇来了。廉颇战后就不见,熊荆本来想和他商议驱秦之策,半天也找到个人影,此时听说他来,自然马上相召。右史也看出熊荆意动,怎奈廉颇来的不巧。

    “老师何往,让我一顿好找。”熊荆对廉颇起身相迎,又让人给他温酒。这廉颇不但满脸风霜,还让他儿子扛进来两面大盾。其中一面是环卫的罗马大盾,另一面则是楚国平盾。

    “老师此去,可有收获?”盾是从战场上找来的,上面戈戟伤痕清晰可见,一些地方还有些许血迹。而之前熊荆曾问过廉颇楚军当习何阵,他此去带回来两面盾,自然是有所得。

    “大王可还记得前日环卫盾阵之战?”廉颇也不客气,喝完一碗热酒才说话。因为喝得急,白须上全是酒迹。

    “自然记得。老师当时说盾兵当和弓弩手、矛手可结伴而行,敌若持长兵而守则射之、集阵而攻则拒之、散阵而斗则近之。此亦是长短互济、远近皆备。”熊荆回忆着当日廉颇的话。

    “大王可知今日谁先破秦人之阵?”廉颇点头再问。

    “项师于秦阵之后痛击秦人,故秦人阵溃。”战场上喊杀震天,熊荆只知道破阵是因为项师勾击之故,不知道左军发生了什么。

    “非也。”廉颇摆手,“此战,最先破敌阵者乃我军左军。”

    “左军?”熊荆错愕,“老师,左军不是为秦人戎车所冲,阵欲崩吗?”

    “为秦军戎车所冲者,乃左军之鲁师。破阵者,为最前行寝、陈二师。”廉颇解释道。他解释完又问:“大王可知寝、陈二师是如何破阵的?”

    “……”转头看向那两面大盾,熊荆有些不相信的道:“不会是大盾吧?这怎么可能。”

    “正是大盾。”廉颇一掌拍在盾上:“秦人右军是被寝陈二师用盾推垮的。”

    “啊!”熊荆手也忍不住摸到大盾上,他从未想过大盾也能破阵,可廉颇显然是去了寝陈二师问过情况,这才乐滋滋的拎了两面大盾回来。

    “环卫之盾,薄而不牢,盾曲,破阵不如平盾。寝陈前排之士言于我:彼等冲入秦阵,先持盾护身、后以剑刺、以刀砍、以戈戟勾戳,皆不如以盾推。盾推敌退,我军复进;我军复进,刺砍勾戳后再推,敌又退,我军再复进。如此,步步进之,待入秦阵已深,敌溃。”

    盾、大盾,列国皆有,可都置于第一列挡箭,不为攻敌破阵所用。可在前日,左军将卒亲眼目睹环卫盾阵,都感觉盾阵无比精妙,且环卫使用盾阵只付出轻微损失便斩杀五百秦卒,因而人人配盾。他们找来的盾当然不是罗马盾,而是楚国自有的大盾。有些是矩形实木盾,有些是两侧带有波浪的皮盾。就凭着这些盾,寝陈二师把秦军右军给挤垮了。

    “杀敌未可胜,唯前进可胜?”熊荆全身怔了一下,此话脱口而出。

    “必是如此。”廉颇重重点头。“左军之胜,胜在前进。”

    “我懂了。”熊荆也重重点头,目光看的不再是那面罗马盾,而是落在实木楚盾身上。

    “然持盾之士必备犀甲。”廉颇补充道。犀甲是犀牛皮之甲,且只取最厚的肩背之甲。牛皮不过一两分厚,犀甲厚却超过一寸,所做犀甲,防护数倍于普通皮甲。

    “钜甲如何?”熊荆终于想起一部电影,里面斯巴达战士痛击波斯大军。排除那些花俏的东西,扛着大圆盾的斯巴达战士力推波斯人的画面他记得很清楚。

    “钜甲?”廉颇看了熊荆身上一眼,只是此时他没穿钜甲。“钜甲昂贵,人人钜甲不可行。”

    “会有可行的那一日。”熊荆对此信心十足。

    秦军战败,赵国出兵,这次劫难算是过去了。既然过去了,那楚国就有时间大力发展。烧玻璃、晒盐、烧瓷器、造纸、对外贸易……,反正什么来钱就做什么。至于炼钢,转炉的问题其实是矿石的问题,有低硫低磷的矿石,转炉炼钢并非难事。这完全是思路问题,而非技术问题最少不是关键性技术问题。

    “大王贤明,外臣知道会有哪一日。皆时请大王勿忘赵国。”廉颇请求道。

    “赵国若能付钱于我,自然可购买此法以炼钜铁。”熊荆笑道,“这是后话。老师以为我军当习盾阵?再与弓弩手、矛手结伴而行?”

    “持盾者不为厮杀,只为破阵。短剑不可取,当以长刃。”廉颇思路又转到盾阵上来。“当以戟、短矛最为合适,是故与弓弩手结伴即可。”

    “投石机如何?”熊荆再问,战争结束,他忽然有一个想法。

    “投石机太重,移动不便。”廉颇立即摇头。直到战斗结束,也不见任何一部投石机投石。这样的笨重的东西,根本不适合野战。

    “不。投石机也有轻的。”熊荆补充道。“数人即可拖曳,重不过八千斤。移动便捷。发射火弹一刻钟最少十四发,但火弹仅为大投石机五分之一至八分之一。”

    “可射几步?”廉颇来了兴趣,八千斤并不重,或许可以置于四轮重车之上。

    “可射几步……”熊荆说的是原理与荆弩相同的扭力投石机。此战之后,他觉得荆弩并不好用,还不如人抛火弹来得实在。还有工尹刀临时搞的火弹也不行,煤矿炼焦的煤焦油如果精炼,其中的轻质油倒可以拿来做燃烧弹,加糖(还没糖)、加橡胶(还没有橡胶),效果肯定比现在好十倍不止。只是,也很花钱。

    “可有一百步?”熊荆居然想到了钱,但老廉颇等不及了。

    “必定有一百步。”熊荆答道,“最少一百五十步。”

    “若为破阵,不必太远。百步足矣。”今日廉颇也看到了破秦军军阵之艰难,现在两人谈的,都围绕着如何破阵。

    “老师与李牧将军相熟?”熊荆笑道。他还是决心练一支骑兵,最少在侦敌上不能输于秦国。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打胜了都不知道秦军又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真是憋屈。

第五十章 方阵

    “大王仍欲练骑军?”上一次已经谈了这个问题,廉颇没想到熊荆还在坚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有不得已之苦衷。”熊荆摇头,稚嫩的脸上是成年人无可奈何的表情,看上去极为纠结。“我军骑兵不如秦军,是故我军不知秦军虚实,到此时秦军有几万人仍未可知,战场对秦军而言若朗朗晴天,对我军则似昏暗长夜。此战我仅千余骑兵,这千余骑兵作用如何,老师当已看到。骑兵,侦查敌情、屏绝敌探是为一,控制战场、获取主动是为二,力竭之时,击敌侧背是为三,胜败之时,追击掩护是为四……”

    熊荆不以兵法,而以自己的见解叙述必须练一支骑兵的理由。后几条也就算了,关键是第一条和第二条,两军交战,两眼一抹黑打瞎战那有多难受。侦查和反侦察是一切胜利的基础,战场单向透明还打什么?

    除了侦查,拥有骑兵的一方还可以选择战场。此战即便楚军想退至清水河以南也不可能,江邑失陷,楚军只能背靠清水河作战。背靠清水河虽然安全了,但天上刮的是北风,楚军箭矢射程又大受影响,步卒也备受尘土困扰,好在秦军没有在冲锋前撒一道石灰。

    “……步兵、骑兵、炮兵、辎重兵,四者缺一不可,必须齐全。”熊荆接着道。“只是步兵分的繁杂,有弓弩手、矛盾手、夷矛手,今后我楚军只有这三种步兵。”

    “单以破阵论,矛盾不如夷矛。”又转回到最前面的话题,通盘考虑下,廉颇有此一语。

    “哦?”熊荆刚想着放弃剑盾手,让一些人转为矛盾手,没想到廉颇还是觉得夷矛好。

    “以盾推敌破阵,只可单手持兵,自然不能持十几斤的夷矛。夷矛可击短矛,短矛不可击夷矛;战初,我见夷矛手四面平放夷矛,敌不可近,然矛盾手不能,其只可往一处前进,一面对敌而非四面对敌。故而,矛盾手不如夷矛手。”

    这一战剑盾手酣战过,夷矛手也酣战过,寝陈两师的楚盾手也酣战过,前两者如何作战廉颇亲眼所见,后者他亲自前往探问,悉知战时实情。单说矛盾手,自然要加入弓弩,现在三者对比,他还是觉得夷矛手为优。

    “可夷矛手盾牌太小!”熊荆郁结道,“秦弩攒射,前排皆死,七名卒长仅存其一。若我以夷矛手列阵,敌以强弩射我,若之何?”

    “韩军七八成弓弩手,又如何?”廉颇反问,脸上大有‘大王谬矣’之色。

    “韩军七八成弓弩后,又如何?”熊荆请教,韩国早已衰弱,他并不关注。

    “秦韩成皋之战,韩军十万,八万弓弩齐射,弦若霹雳、矢如乌云,秦军前排皆死。然秦军解去裙甲、臂甲,只留身甲皮胄,举盾冒矢缓进。待到八十步,全军三万甲士齐吼,弃盾怒冲韩军。虽中矢者无数,然韩军弓弩手在前,戈戟手在后,不及变阵便被秦军冲溃。此战,秦军三万甲士五千骑兵,中矢而死者三千,伤者一万二千,然韩军十万人全墨。”

    廉颇一口气说完十一年前秦韩成皋之战,在熊荆还在想象秦军三万甲士不顾一切冲击韩军阵列的壮举时,他又道:“此战,我军夷矛手破锐士亦冲入蹶张弩阵,若何?弩手非伤即死也。”

    “老师以为,弓弩不可惧?”熊荆想了半响,才这么问了一句。

    “若弓弩可惧,列国当以韩国为霸。”廉颇笑道,但这笑容一闪即逝,变得极为严肃。“聪慧之人常抱‘我可杀敌、敌却不可杀我’之念,如此杀敌而不损一,岂不美哉?然有此念者皆惧近战,其阵一冲即溃,头颅早作京观,但凡强军,皆不以弓弩为荣,反以弓弩为耻,魏之武卒,齐之技击、秦之锐士、赵之铁甲,皆近战破阵之士。无此,焉何能言强军?”

    廉颇欲言又止。熊荆是聪慧的,且善作器具,但正因如此,他担心熊荆走上歪路。瞻前顾后、左思右虑、常抱‘我可杀敌、敌却不可杀我’之念,这是聪明人的通病,军队却不是聪明人该呆的地方。可惜此时熊荆想的是‘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并未明白他话中有话。

    “咳咳,”右史咳嗽一记,他揖道,“信平君之谏,大王……”

    “老师之言,学生毕生谨记。”右史一提醒,熊荆才反应过来。当即向廉颇揖礼,廉颇儿子避让不敢受,廉颇却大大方方的受了。而熊荆思忖他说的‘我可杀敌、敌却不可杀我’,同时想到自己对列于阵前勋贵子弟说的‘勇武即荣誉’,头上不由冒汗。

    廉颇是勇武的,便如淖狡,每一根须发都怒张不屈,自己,说实话并不勇武,和他们相比仿若一个两股战战的怯弱小人。念及此,什么齐之技击、魏之武卒全被他忘光了。

    礼毕,熊荆还未开口,廉颇便道:“夷矛是长兵,长兵素惧贴身之战,然那日秦卒遇我剑盾,仍以后排矛手将我军剑盾之士逐出阵外,故而夷矛必配短矛短戟,敌若贴身粘我,我当以短矛短戟反冲其出阵。且宫甲矛手非横排乃纵列,进击之时大可不必顾虑左右阵线。”

    任何军阵都必须顾虑左右乃至全军阵线,阵线不可破损不可缺隙,不然敌军攻入侧背,阵势必溃,可今日看宫甲交战,这夷矛阵居然能孤立于全军阵列之外,并且还能安全退回。这是让廉颇颇为吃惊的事情。要知,除圆阵以外,没有那个军阵可以数面受敌而不溃。

    宫甲夷矛阵熊荆虽是以马其顿长矛阵为榜样建立的,但练出来的夷矛阵并非马其顿阵。人的认知不能超越时代,廉颇只觉得宫甲夷矛阵可四面对敌,这是任何军阵都没有的优势,他却没有发现夷矛阵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军阵,这个时代的军阵仅仅是‘方’的阵,需要并排成阵列互相掩护,不然无法在战场上生存,它只可单面对敌,一但侧翼失去同伴的掩护,或者某处阵列破损使敌人得以绕后,便要溃阵,

    ‘方’的阵如此,方阵并非如此。方阵静止时可四面对敌,不需要侧翼掩护,也不惧怕敌军绕后。发生这样的事情只会使它他不能运动,宫甲夷矛阵是方阵而非‘方’的阵。

    廉颇不知,熊荆也只有模糊的印象,并不觉得其中有太多差别,虽然从世界范围来说,两者出现相差两千年之久。他听闻廉颇所说当即画了一副草图,草图上几乎是一个‘回’字。

    “老师以为如何?”他问道。

    一个由九个两(5x5)所组成的小型方阵(15x15),最中间的一两持的是短矛。

    “当是如此。”廉颇点头,看到最中间的短矛手,他就想到那支被盾阵歼灭的秦军。如果当时没有楚军弓手,它们或许能全身而退。

    “老师再看此图。”熊荆再画,这个阵列已经是100x100,但里面是空心的。

    “这是?”图很简略,廉颇对里面的方框不解。

    “此为投石机,弓弩手也在此处。”熊荆解释道。“此阵为防守阵型,横宽皆一百人,矛手纵深十人,中间空处横宽八十人,置投石机、火弹车、弓弩手。长短矛手共计三千六百人,为小阵之十六倍,恰好每面四小阵。若要进攻,四百名短矛手、一千二百名弓弩手、所有炮兵结阵自保外,余下三千两百名夷矛手出阵结成五十人宽、六十四排深矛阵,直冲敌军。

    每小阵为一卒,除两百二十五名长短矛手,尚有七十五名弓弩手;四卒为一旅,四旅为一师,每师除少量荆弩威慑敌军以外,当配一营十八部投石机,每部配弹五百发,弹药车十辆。

    又以四师为一军,一军除再配三营四十八部投石机外,当配有一支骑兵。骑兵最少一千六百人,其侦骑四百、轻骑四百,重骑八百。”

    “轻骑为何?重骑又为何?”廉颇细听熊荆之言,虽有一些谬误,但大体上是无错,可听到骑兵有轻重之别,不免有些好奇。

    熊荆解释道:“轻骑为格杀骑射之骑,重骑为冲阵破敌之骑。老师可知,有哪国曾以覆甲骑兵冲阵破敌?”

    “李牧代郡戎骑可冲阵。齐国文骑也可,然此是旧事,王之后齐国再无雄兵。”廉颇道。

    “秦国可有?”熊荆追问,赵国、齐国如何并无干系,关键是秦国。

    “秦国或曾有。”廉颇答案让人心惊。“我闻鄢郢一战,奔袭邓邑多为义渠骑兵。义渠乃戎人,戎人生于马背,以骑冲阵素来是其破敌之策。大王欲练骑兵,有马未可,尚需生于马上之士。楚国之圉童,万万不可。”

    “李牧将军麾下骑士甚多,租借给我国可好?”熊荆试问。

    “租借?”廉颇讶然,想到楚赵两国盟好,他只道:“赵王或可应允,然楚国之地,难以养马。我闻,代郡马群孳生马驹,一年之中,母马半数可孕,而在楚国,一年之中,母马有孕者不过一二。孳生如此,养马也不易,楚国并无草场,只可食以刍藁……”

    廉颇一边说一边摇头,刍藁征于百姓,哪有草地廉价易得。即便赵王真答应租借骑士,以楚军每军一千六千人骑兵的配属,楚国恐怕也养不起。

第五十一章 埋尸

    楚国当下领土皆在黄河以南,最北不过莒县,这些地方自古就不是养马的地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虽说大航海后,海路取代陆路,华夏穷富地域因此调转宋之前西北富庶,江南多靠西北中原移民开拓,宋之后江南富庶,西北靠江南接济,但西北再怎么贫穷,也是最好的养马之地之一。

    西北不光好养马,且地接中亚,汉武帝求宝马于大宛,汉代全国性的马种改良,乃至唐代全国马种改良,甚至新中国马种改良,都与中亚密不可分。楚国不通西北,华北、东北又被秦齐两国阻塞,获取马匹极为困难。秦境禁止赵国马匹南下,齐国虽准许,却收税甚重。

    马至楚国,只能食刍藁,但刍藁也要钱买。刍为草叔(豆),每石十五钱,藁为禾杆,每石五钱。最保守估计,喂食一匹马每日也需三钱。每军一千六百骑每年要182.5金,以三十个军计算,一年光草料钱就要5475金,占了全国田租的三成。

    养马贵,买马更贵,即便齐国愿意放行四万八千匹战马、即便以最便宜的价格1.5金,光买这些马就要72000金,这比楚国一年的岁入还要多2000金。养马于黄河以南,宋人干过,蒙古人也干过,是可以,但马在南方只能蓄养不能孳生。和干燥的北方相比,黄河以南养马不但很难怀孕,生下来的马驹也不如北方,数代后就矮小不堪,失去骑乘价值。

    楚国历代国君皆重马匹,奈何楚国没有养马之地,每年都要从北方外购马匹,不然国内马群就要退化到无法御使的地步。秦楚两军侦骑的差距,除了骑士的差距,剩下的就是不同气候环境下马匹成长的差距。

    熊荆不明其中原委,廉颇久在赵军,还任过赵国守相,最后又入楚为将,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原委。楚国培养一支可与秦国抗衡的侦骑部队他是赞同的,可要培养数倍于侦骑的轻重骑兵,他则感觉没有必要。楚国练骑兵,就好似往沙漠里运冰块,事数倍而功一半。

    只是熊荆考虑的不仅是楚国一地,东亚的马他是看不上的。即便是秦国骑兵,肩高也不过五尺八寸(1.34)、身重也不过四百公斤,这并非他心中的良马,唯一可取之处在于这些马不是蒙古马,蒙古马还要更轻一些。他真正想要的是西亚马、欧洲马。时间如果来得及,就以西亚、欧洲的公马配本地母马;时间如果来不及,那就丝绸换马匹,一船一船运过来。

    倒是南方母马难孕之说他未曾听过。如果确是如此,难道只能去……济州岛?

    坛子里63区每每说起骑兵、说到养马,诸人念及最多的就是济州岛,第一句话肯定是‘济州岛那有八万公顷草场,蒙古人就打算……’,以至于临高众最终攻占济州岛用于养马。

    前尘往事在熊荆脑海中浮现,他来不及长吁短叹,也未来得及思考帆船何时才能造出来,军司马彭宗便过来了,他第一句话便是:“敬告大王,秦军从沂邑撤军了。”

    “撤军了?”熊荆有些不信,秦军新败,照说应该休整一夜,不想居然撤出了沂邑。

    “正是。”彭宗道,“我军斥骑见沂邑和秦军大营皆起了大火,故速速回来禀报。秦军连夜撤军,上将军令我军就地扎营,待明日再至沂邑。”

    “这……”熊荆看向廉颇,见廉颇没有什么反应,才道:“沂邑起了大火,民众如何?”

    “民众?”彭宗没想到熊荆会念及沂邑民众,不免有些黯然。“敬告大王:秦军以首级记功,而列国身高五尺至六十者皆可为卒……”

    “难道秦军军民也分不吗?”熊荆对秦军不由生出一种深深厌恶,复又想到旧郢淹死的数十万楚人,脸上全是恨意。

    他虽恨,彭宗和廉颇等人却觉得突兀。秦军残暴之名关东妇孺皆闻,大王不知,实属不该。廉颇道:“以秦律,攻城围邑斩首八千已上方可盈论。若无八千首级,便是攻下城邑,也不能授爵。秦人从军,只为授爵,攻城后若斩首不足八千,自要大肆搜杀以足盈数。万幸楚军只拔了沂邑,未拔城阳、息诸县,不然枉死者……”

    “备马!”熊荆忽然站了起来,因为起来太快,几案顿时被掀翻。

    “大王……”一干人看着熊荆很是不解。夜已深,秦军又撤离了沂邑,大王却要备马出营。

    “大王万万不可!”跟随日久,右吏最明白熊荆心思,当即把他拦住。

    “我是楚国之王,去看我的子民有何不可?让开!”熊荆脸上像是结了冰,话语比冰还冷。他说罢错开右史往外疾走,彭宗也慌了,想拉着他,不想他个子矮,一低头就过去了。

    营外寒风刺骨,未穿狐裘的熊荆只觉得衣裳里灌满了刀,是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可他并未停步,径直来到马厩牵出坐骑就要上马。这时他才记起自己没穿马镫裤,跃了几下才坐上高鞍。

    “大王若去,也当与我军骑士同行。”彭宗奔出来了,拦在马前。寺人也追出来,拿着熊荆的骑马衣裤以及黑色狐裘,他们伏跪在马前:“冬夜甚冷,请大王加衣。”

    从期思到息县七八十公里,骑马七八个小时;从清水河大营到沂邑十二三公里,可因为是逆风而行,两个多小时骑得比七八个小时还累。寒夜已深,沂邑大火却是熊熊,城中听不到任何呼喊,只有火烧木头的哔剥声。

    项稚和熊荆同行,妫景则率百余骑先熊荆一步赶至沂邑。火光中见旗飘至,一干人躬身行礼。谁想熊荆并不停马,直接策马过城门往城里去了。项稚大惊失色,连喊带追跟了进去。

    沂邑非大邑,然四门依然是瓮城结构。城上城楼燃着大火,火光除了将入城骑士的脸照得通红,也把悬挂于城头那一排排尸体、一根根木杆插着的首级照得通红。

    项稚驶入瓮城,又见尸首,但更多尸首还在城中,特别是城尹府大门这段,残戈断戟、败车破旗,无头尸首横陈,马根本就过去。更让项稚不安的是大王居然不见了,他一边下马一边疾喊道:“快!速速去寻大王!”

    秦军未宿沂邑,而是在沂邑外立营,实则是不想清理。沂邑之内,秦骑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城后,楚军士卒匆忙应战,战斗最激烈地方就是城邑府门口。待占领外城,秦军又以冲车猛冲城邑府,如此方破内城。从城邑南门开始,沿路都是无头尸首,城邑府门口尸首更是堆积如山,而邑中他处,街道上也多有平民尸首,他们与士卒一样,全被割了首级。

    大火焚城,熊荆能行走于街道,主要是因为邑中皆是平房。火从屋顶开始烧,烧光了屋顶才烧屋内。饶是如此,项稚找到他时,他也被烟尘熏晕在街上。若不是坐骑一直在身侧守着,恐怕楚国的新王就要薨落在沂邑了。

    “大王……”次日午后,熊荆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时,除了右史等人,断了一臂的老仆葛也在,还有赵羽,他不会骑马,半夜奔到沂邑时,熊荆已经晕了过去。

    “恩。水…”熊荆转着眼睛,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长梦,梦里,他被大火灼烧着,扎着偏髻的秦军甲士狞笑着往火里添柴。烈火中,他像是一个手工拼成的木偶,越烧越小,到最后竟然四分五裂。然而最诡异的地方在于,焚烧中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痛,反而越烧越清醒,只到最后化成灰烬,被风吹上天空,神智也是清明的期间反复忆起的唯有父亲别时的话:‘你父去后,你便是楚国第四十三位国君,第三十三世楚王……’

    “大王,水来了。”葛用仅存的右手把水递到熊荆面前,但熊荆没接,他起来了。

    “大王何往?”帐内的人都慌了。国君之重,重于泰山,昨夜熊荆被熏晕于沂邑,诸人就肝胆俱惊了,现在大王一醒又要出帐,诸人更惊。

    “大王何往?”寺人自然不敢阻拦大王,右史等人追出时,熊荆已至大帐。

    “拜见大王。”这是项燕幕府,熊荆一出来便见诸将围着项燕、彭宗等人议事。

    “拜见大王。”秦军不战而退,诸将如释重负,眼里全是喜色。

    “你等何悦之有?”熊荆没说免礼,他要穿幕府出帐时,那些笑容让他停下了。

    聪明一点的,或者耳目灵通一点的,此时脸色已换成一副戚色,可武人就是武人,下蔡之将蔡赤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容:“敬告我王,经昨日一战,秦人已是胆寒,昨夜撤出沂邑,今夜恐要撤出我楚境。上将军所议,乃我军如何趁此夺下稷邑。”

    蔡赤笑容刺目,但他言语并无过错,熊荆叹息了一声,径直走向帐外。项燕当然知道昨夜之事,他忧心道:“大王何往?”

    “何往?”熊荆回头,又看了诸将一眼,这才道:“去埋尸,去安葬我的子民。”

第五十二章 埋尸2

    耒耜挖在枯草地上,一耒一耒,枯草翻了出来、泥土翻了出来,一些避寒的昆虫也翻了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虫子曲卷翻滚,用力挣扎,可下一耒铲下来时,它们便死了,断成两截死在泥土里。

    熊荆在使劲挖土,耒耜沉重,更不锋利,需狠狠用力才能铲出些些泥土,因此他没举多久便挥汗如雨、气喘吁吁,但他仍咬着牙一耒一耒铲下,当地上渐渐露出一个浅坑时,耒耜断了。

    “大王。”一干亲仆、寺人也在掘墓,见大王的耒耜断了,几个人围了上来。

    “请大王稍歇,老臣来便是。”右史手中拿的不再是笔,同样是耒耜。

    以王者之尊掘墓以葬庶民,这是逾越礼法之事,但经历诸多事情后,每个近臣都明白大王想做的事绝不可阻拦。于是,大王掘墓,近臣、寺人也掘墓。

    幕府里项燕等将见熊荆说去掘墓,当即面面相觑。鲁地之将东野固第一个起身,对众人说完一句‘大王心有万民,仁也’后,也跟着来掘墓。

    东周列国,诸子百家。晋国分出的三国最为现实,演天道而成人道,故出法家;宋国乃殷商遗民,变宗教以成学说,因出墨家;田齐代姜,得国不正故建稷下以崇士人,学说虽多,却不奉一家;鲁国首封周公之子,后又出孔子,自行鲁家;楚国敬天地而信鬼神,重黎、唐昧皆是天文家,效天而治国顺理成章,是以出道家。

    鲁尊宗法,楚敬天道,两国虽然原则不同,但行事皆有原则。这才是楚国灭鲁,城邑迅速安定的最终原因。因为大王仁,所以东野固这些鲁将也来掘墓;因为害怕无头之鬼缠身如果鬼说‘你们的大王都给我掘墓,你们为何不掘墓?’,楚将必无言以对,所以项燕这些楚将也跟着来掘墓。一时间,沂邑以东的坟场,全是掘墓的将率,

    熊荆没去看他们,他不是因为仁来掘墓的,也不是因为害怕鬼神来掘墓。作为一个王,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埋葬他的子民。用最浅显的话来说,他和他们有一种无法割断的义务庶民以口赋供养他,他以刀剑军队来保护庶民。如今庶民死了,他不但应该为他们复仇,更有责任为他们埋尸。不然,就是无信。

    既然,他降生在这个时代,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楚国民众,那么他就只能是个楚人,而不再是二千年以后的中国人。他不能再把这一切看做是史书中的寥寥数页,也不能再以为秦人是他两千后的同胞。

    秦人是死敌,便如在两晋,鲜卑人是死敌一样;便如在两宋,辽人、金人、蒙古人是死敌一样;便如在明末,女真人是死敌一样。此刻,公元前某一年,他的同胞是楚人,也仅仅是楚人。

    同胞被人残杀,被敌人割去头颅,灌木林般插在大营之外任人点验;同胞被人欺辱,妇孺光着身子横死于街市,死前手绊脚捆面目扭曲……

    他根本就不是被烟尘熏倒的,他是目睹这些惨状后,热血上涌、心脏突跳疼晕的。

    报仇!报仇!必须报仇!而报仇,最好的方式摸过于杀光秦人,杀光一切秦人!更要把秦国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抹去!

    这便是他昨夜到现在心里想的所有一切。只是,心中每默念一句杀光秦人,他的心脏便跳的更厉害,呼吸越来越吃力,脸越来越黑、越来越紫,

    “大王该歇息了。”老仆葛看到熊荆脸色不对,当即劝道。

    “不必!”其他人的墓都掘好了,只剩下熊荆。耒耜断了,就用佩剑,他相信自己总能挖好一个墓坑,把用不服驼来的那具焦黑的尸首给埋了。

    “大王请歇息!”项燕和彭宗来,两人一脸戚色,手上全是土。身为贵人,他们从未想过自己会给一个庶民掘墓埋尸。

    “大王请歇息!”不光是项燕彭宗,楚军的将领也来了,他们伏拜下来,黑压压一片。

    “我为何要歇息?!”熊荆嘶喊,手中的剑歇斯底里挥舞。“为何?!告诉我,为何歇息!”

    没有人敢答话。沂邑无一人幸存,所有男子皆被斩首,从秦营门口的木桩上取下的头颅埋葬时不知道按在哪个尸首身上;妇孺不是横死于街市就是死于大火,清晨大火熄灭,一地焦尸。

    “我等有罪,请大王赐罪。”众将再道,此时没有任何人有胜利的喜悦。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你等无罪,去忙吧。”熊荆收敛住自己已然崩溃的情绪,他重新找来一个新耒耜,继续挖土。

    “大王自昨夜便未进食,请大王进食。”葛是站在熊荆身后的,见熊荆挖土不止,当即跪倒。

    “请大王进食。”除葛之外,其余内侍一并跪倒。

    “喜欢跪就跪着吧。”熊荆叹了一句,仍是挖土不停。只是以他的力气,要想挖好墓坑估计要挖到明天,于是葛爬到坑里,单手帮他掏泥,几个寺人见状跑动墓坑那头,也开始铲土。

    熊荆没拦,他此时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个时辰后,墓坑终于挖好。无棺的焦尸用军帐裹着,下葬到墓坑。夕阳西下的时候,小小的封土垒了起来。不过巫师要祭奠时,熊荆拦住了。他要说话,这不是为了鼓舞士气,而是表达心声。

    “不佞知道,秦军强大,昨日之胜极为不易。然目睹沂邑,又念及楚宫台榭、念及狐裘锦衣、念及钟鸣鼎食,不宁顿觉无地自容。先君平王时,仅因楚吴边邑小童争桑,怒而发兵攻吴,吴王也怒发兵攻楚。史官言,平王非仁王,然平王知护我楚人小童,今不佞为大王,仅能为我楚人埋尸。”

    熊荆说出的话很短,可他心中的话很长,言及最后,在诸人的错愕中,他用剑把两侧垂发全数割断。断发是一种类似阉割的耻辱,成人宁愿苔刑也不愿断发,项燕见熊荆割发,立即拔剑把自己的发髻也割下,他拜道:“臣有罪,身为上将军却不能护其国保其民,令大王自辱。”

    “臣等有罪。身为武人却不能护其国保其民,令大王自辱。”拔剑声不断,诸将也割发。越将陆稽区秦等人本是断发,他们只能割须。

    “你等无罪,是不佞有罪。”熊荆摇头道,他不过是把心中的情绪借割发发泄出来而已,从未想过让其他人一切割发。

    “大王英武贤明,是臣等有罪。”一片齐呼之声。武人的性格过于不吃硬只吃软,熊荆越是这样说,他们越是觉得惭愧。

    “不要再争了,把秦军赶出楚国!此仇、昔日之仇,必有报时。”熊荆没有力气再说话,他身子慢慢软了下去,好在葛和寺人扶着他。

第五十三章 互盟

    楚军于沂邑并未迅速西进,而是暂时驻留,这并不是因为熊荆带领诸将掘了一下午墓,而是大营被焚,辎重车辆损失严重;再一个则是马上就是晦日(每月的第廿九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晦日即休兵不战之日,这只是古制。虽说秦晋等国已不再遵守古制,两百多年前鸡父之战楚军也因此被吴军偷袭而大败,但古制就是古制,古制在楚人心中根深蒂固,是以项燕只下令全军戒备,没有命令楚军前进。

    楚军止步于沂邑,秦军则已行至城阳北面的小邑(今明港)。在这里,秦军方驻留休整,同时清点各军的损失,商议下一步计划。只是,从咸阳远来、传令秦军撤退的咸阳王使对秦军战败感到吃惊,考虑到国内文信侯一案,王使当即召主将蒙武、护军司空马即日返咸阳面君。

    小邑到咸阳一千三百多里,使者召令一下蒙武便知道此次伐荆失败了,而在他还未抵达咸阳前,游说的使节便从咸阳出发,顺河之下直驱大梁。大梁是魏国国都,魏国虽残存于黄河之南,可魏国依然是沟通南北的枢要,只要魏国不加入合纵,楚赵两国想合也合不起来。

    巍巍咸阳依旧,可秦王政的车驾今日却停在了昌平君府前,包括昌平君之母舒赢在内,一家人出府迎秦王于内。全是亲戚,秦王政免礼后抢先一步对舒赢揖后叹道:“姨祖母万勿忧伤,寡人已命人彻查出兵伐荆一事,当初朝堂所议不过是威吓荆国,谁想……”

    “生死天命,荆人常以战死为荣,大王不必挂怀。”舒赢是楚王熊元之妻,虽说从熊元回国即位后与丈夫再无往来,但她也没有再嫁。舒赢说完,又道:“大王此来当有要务,老身暂且告退。”

    母亲舒赢退下,昌文君也退下,明堂内只剩秦王政和昌平君两人。昌平君低头不语,看着他的颈背,秦王政恳切道:“寡人悔未听阿叔之言,那吕不韦与赵人勾结,擅自伐荆以坏秦楚邦交,寡人已令其去职。然其为相邦多年,朝中多其门客,众议汹汹,皆为其鸣不平。毋请阿叔助我!”

    “敬告大王,非臣不愿,实乃臣不便啊。”吕不韦去职早有商议,只是谁也没想到吕不韦居然借索质子为名,举兵伐楚。这让昌平君这个右丞相根本不敢在这件事情上说话,他是楚王之子,最少是半个楚人,这样的身份本就不该议伐楚之事,更不应该在伐楚未完之时接手吕不韦之职。那日朝堂上有大臣言其是半个楚人之后,他便告病在家了。

    “阿叔顾及寡人清楚,寡人已令秦军退兵了。”秦王政补充道。

    “大王,秦军攻伐不易,寸土皆将士血汗,怎可轻易退兵?!”昌平君终于抬头,唯一的一丝疑惑也被他藏在心里。相处日久,他全然明白这个表侄儿的心性。

    “秦军已然败绩。”秦王政本不想说,可不说昌平君日后也会知道。“荆人蛮勇、荆王英烈。二十七万劣卒大败我二十四万秦军精锐。可笑吕不韦还曾对寡人言,说荆人实乃不堪一击,而我秦国虽常伐三晋,可每隔数十年总会挥戈向南,每次伐荆必有所获。”

    秦国南北攻伐确有节奏,攻伐三晋几十年后,趁着楚人不备,猛然往南一击,总能在楚国身上撕下一大片肉来,但这次因为地形,更因为楚人拼死反抗,以致毫无所获。

    “我军败绩,赵国又出兵救荆,其遣使欲说动韩魏等国再行合纵。而公亦是无能,攻城数月,那依旧死守着封地,仍未伏诛。今之计议,当与荆人说和为要,不然我秦国内外皆战,虽有崤函之险,上党、河内、三川、东郡等郡亦可危。”

    “敬告大王,荆人既胜,以其心性,必不欲与我休兵互盟。”国中局势如何,昌平君自然知晓。他摇头为难,表示自己没有在楚军大胜的情况下说和的本事。

    “阿叔必说荆人与我互盟。秦楚数百年姻好,寡人姊妹当可嫁于荆王。”秦王政情急道。他这一生中经历过两次合纵,第一次秦军大败,第二次联军攻入秦境,好在吕不韦率兵退敌。若五国再次合纵攻秦,秦军新败,荆国又举全国之力,他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国中不宁,、吕不韦余党仍未诛尽,说不定内外交困下他就失位了。

    昌平君也嗅到了危险的问题,他道:“敢问大王,我军败绩,损失几何?我军已退入秦境?”

    “我军折损两万,大营被荆人攻破,奔逃不及,又失一万,今大军已退至秦境。”秦王政道。“此战荆王又作投火之器,更有甚者,是其以一国君王之尊,交兵前亲至阵前土揖全军、誓师呼喊,荆人士气大涨,我军败后,士卒皆无战心。”

    “亲至阵前土揖全军、誓师呼喊……”昌平君大讶,他记得自己那个为王的弟弟年龄并不大。

    “确是如此。使者初闻也不信,后问于军中士卒,乃信。”秦王政叹息了一下,“幸其人未能加冠,国事尚有朝中大臣做主。今寡人决意与荆人休兵互盟,可使巨金以说之。”

    “大王既有休好之心,臣自然竭力与其休好。”秦楚之战是昌平君代吕不韦执政的最大阻碍,既然大王已决心收兵和谈,昌平君再无继续告病的理由。“然则……”

    “然则如何?”秦王政笑脸不由微滞。“阿叔请言。”

    “若秦楚再行交好互盟,大王万万不可再无故攻伐荆国。”昌平君道,他于攻伐之前加了‘无故’二字,算是在自己和秦王之间留了一个台阶。

    “寡人必践此诺。”秦王政大声道,恳切之心难以言表。而他的手,则紧紧拉住昌平君,眼下,只有昌平君这一楚系外戚能平息吕不韦去职后的朝政,也只有熟悉楚国内情的他们,能在楚国内部活动游说,使秦楚两国再次互盟,以稳定秦国南线。

    ‘以隗状为左丞相,以为冯去疾廷尉……’,从渭水北岸昌平君府一回宫,秦王政便下召委任隗状和冯去疾。吕不韦刚刚去职,不可能再委任相邦,以免激起余党的反对,并且相邦总领国政,权力太大,分作左右丞相为好。而隗状也是楚人,他与昌平君为左右丞相,等同于昌平君为相邦。冯去疾则是韩人,韩人和楚人非一派系,却又于赵魏并无干练。

    路门内人事召令一出,咸阳城内风声当即一变。此前大家都还以为文信侯去职仅仅是为了避嫌,事情并不严重秦国为天下霸主,赵相遣人拜访文信侯岂非再正常不过。可当秦军败绩的消息隐隐传来,秦王又任楚人隗状为左丞相,洞悉朝中形势的人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那就是文信侯这次去职,恐将永不再返。

    咸阳繁华依旧,内中却潜流暗涌。华阳宫内,老太后芈棘笑得合不拢嘴,她笑道:“……听闻母国新王尚未龀齿,政儿怎会想到把秦国公主嫁于他。”

    “侄儿也未知,恐是大王听闻新王亲上战阵,又于阵前土揖全军,故以为他是个大人了。”昌平君嘴角也挂着笑意,局势因吕不韦去职、楚军大胜而成功逆转,母国安全了。

    “确有先祖遗风啊。”芈棘叹了一声,然后他笑容渐渐敛去,道:“正因如此,我才担心他不欲与秦国互盟啊。”

    “母国之政,列来在下不在上,与秦休兵互盟,各县邑必当赞同。”昌文君诧异,他虽未去过楚国,可身边皆楚人,楚国国内如何他早有耳闻。

    “各县自然赞同,然王后为赵人、两个大傅亦是赵人。新王年幼,日夜受彼等蛊惑,必以母国民众之血为赵国续命。”叛乱失败,可芈棘依旧不能接受赵女之子为楚王的现实。赵姬囚于雍城、吕不韦去相,秦国下一步必是灭赵,而赵国自当想尽一办法说服楚国相救……

    “姑母,孩儿欲亲去母国,使秦楚盟好。”昌平君揖道。

    他如此说,老太后却还在想象楚宫为赵女占据后,新王被其欺骗,无数楚人为赵国枉死之惨景,是以说道:“若新王年纪再大上几岁,确该为他娶一位秦国公主。启儿,你看我秦宫之中,有哪位年幼的公主可称得上美人?”

    “姑母?”秦王说嫁公主,那时不清楚情况,可姑母明知道楚王年纪尚幼,仍如此作想,这让昌平君摇头不止。

    “不可吗?”老太后看着自己的侄儿,目光带着疑惑。“幼子心性未定,你告之其赵人是善人,他便以为赵人真是善人;你告知其秦人是恶人,他便以为秦人全是恶人。

    关东诸国常言,秦国乃虎狼之国,又言秦人贪戾好利无信,不识礼义德行……。他们难道不知,秦人原本质朴,其行非秦人所俗,乃三晋士子所教。

    天下最阴毒者,非郑人莫属,然郑人有谋而无力。赵人不同,赵人深谋而嗜杀,有他们在新王身边,我半点也不放心。若不能设法谴人于新王身侧,不说新王,便是母国也将有大难。”

第五十四章 大梁

    坐落于南北高速水路交叉口、为‘天下之中身’的大梁(今开封)恐怕是列国最繁华的城市,其‘南与楚境、西与韩秦、北与燕赵、东与齐境’,‘诸侯四通、条达辐凑’,四面八方的舟楫舫,东南西北的大商巨贾,无穷无尽、终年累月的汇聚于这座不夜之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城纵横虽只有十四五里,可外郭面积倍于城市,尤其是城北鸿沟码头一侧,码头鳞次栉比,仓房比屋连甍,舟无数、货物无量、钱金更是无尽。天下列国皆使本国钱币,唯有在大梁各国货币能畅通使用,秦半两、齐刀币、楚蚁鼻、赵布币,梁半尚,钱币车载斗量,不但通用,还可兑换。

    梁半尚五百二十当孚(五百二十枚梁半币兑一两楚金币)、秦半两四百六十当孚(四百六十枚秦半币兑一两楚金币)、齐刀币五十当孚(五十枚齐国刀币兑一两楚金币)、六百楚蚁鼻当孚(六百枚楚国楚蚁鼻兑一两楚金币)……

    ‘当孚’即当楚国黄金一两,列国货币皆以楚国黄金一两参照兑换,此谓大梁钱价。钱价有高有低,特别是战争、天灾、国乱,每每这时此国钱价总会大起大落。譬如梁半尚,五十年前还是‘梁半尚两百当孚’,可秦国连年攻伐,魏国国土仅余河南之地,钱价当从‘两百当孚’跌到‘五百二十当孚’。

    无他。列国、尤其是秦国从不允许他国货币于本国境内流通。城邑一旦被秦国被占,什么梁半尚、梁正尚、梁夸……统统作废为铜,市面上只能流通秦半两。

    一枚梁夸重7克,值2钱;一斤铜重251克,仅值30余钱。一斤铜最少可铸梁夸35枚,值70钱战国时代用于贸易买卖的‘金’从来就不是黄铜,也不可能是黄铜。‘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庶民可能是傻瓜,但商贾从来不是傻瓜,熔点全在木炭所能达到的1100度之内的金、银、铜从来都很好分辨,一些大商巨贾甚至喜欢重熔金银,或标记或掺杂,不足而论。

    唯有赐金、赠金之‘金’,可能是黄金,也可能是黄铜。黄金自然能流通于列国,但黄铜,在国家众多、流通货币缺少、甚至还是贝币的时代,这些黄铜可以私铸成钱币。可当春秋百余国逐渐演变成战国数国,铜产量逐年提高以致家家户户都有铜器铜镜,铸币权收为国有以后,任何人皆不得私铸钱币,铜仅仅是铜,不再是货币。

    一旦秦军占领魏国城邑,秦国控制下的商贩就会把这些只值铜价的货币运来大梁,使得魏国钱币兑价大跌。以前是梁夸一百当孚,现在是两百六十当孚,或许再过些年,可能就是四百、五百当孚。

    秦军伐楚,大梁的楚国蚁鼻钱立刻跌至六百五十当孚,而当楚军大胜的消息传来,楚国钱价马上复涨,回落到六百二十当孚。乘着钱价还未复涨到以前的六百当孚,各国大商皆在抢购楚国货物,而在城内白府,一场关于战争走向的争论正在进行,即将到来的合纵之战,列国商人都要好好筹谋一番,狠狠的赌一把。

    “赵国已然出兵二十万,赵使已面见我王,近三十万楚军于城阳之北与秦军对峙……”这是郑商的声音。郑商之名,享誉天下。他们最喜欢的莫过于战争,控制或左右军器、军需贸易的他们,每每开战,必有巨获。

    “秦楚两国数百年姻好,而今令尹春申君已卒,楚国虽胜亦将议和。我闻之,秦国已谴右丞相昌平君使楚议和互盟……”郑商之外,也有不少反对之声,特别是齐商和鲁商。两国贩卖的多是民生商品,一但合纵大战,销路自然受阻。

    “秦使已至大梁!秦使已至大梁……”中廷之上设宴陈酒、钟鸣鼎食,在座的各国大商各执己见,竭力辩论,妄图说服对方以从己见,可秦使到大梁的消息一来,当即看向报讯之人。

    “秦使何人?魏王何时谒见秦使?”一干人急急问道。

    “秦使姚贾,大王未言何时谒见秦使。”这姚贾本就是魏人,他来使魏说服魏王,事或可成。只是魏王未言何时谒见,这是暂不谒见还是不想谒见?报讯之人说完,中廷又是一片轰乱,但他也没有停留,直接穿廷往西堂去了。

    西堂布置好似军幕,车骑步式样的筹子摆在筹盘上,一个健壮的中年人向着白宜、弦兑、猗赞等人说话,虽是素色衣衫,可指点筹盘的架势、说话的姿态,军容十足。

    “……楚军背水而战,乃防秦军骑军攻齐腹背,子宜言战时秦军入楚之伏,其阵必是薄中厚方,诱秦军入阵。以阵法,此时左右两军当横击秦军,然不得,此战乃击秦军之侧方败。故我言之,楚军三十万皆劣卒,秦若增兵再战,楚军必败,楚国当与秦国议和。”

    “楚国东迁后虽弱,然灭鲁国又成大国,王卒我亲曾见,皆勇壮善战之士。子缭言楚军三十万皆劣卒……,我弗信。”子钱家弦兑仔细听完子缭关于楚秦清水之战的分析,对他推断出的结果很不相信。“我于寿郢闻之,楚军有荆弩、有钜甲、有五尺钜剑,又有祝融之器,此器高约十丈,可投火石,重者立成齑粉。”

    弦兑一边说,一边看向身旁之人,室内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大商。他们见弦兑看来,一个接一个点头,表示弦兑所言并不假。

    “两军阵战,唯靠阵法悍勇,所谓荆弩钜甲、祝融之器……”被称作子缭的中年人对弦兑提到的东西不由一笑。这是常人惯有的误解。武器仅仅是武器,重要的是使用武器的人。

    “子缭先生请看此剑。”身为主人的白宜打断道,他身边的奴仆捧出来一个精美的长木匣子。“秦军退至城阳之北时,有人于军市购得此剑。售卖此剑的秦军军吏言此剑缴至楚军,剑可切玉断金,百兵莫挡。”

    匣子上面的漆很新,恐怕是新的。仅以短兵论,最长的秦剑也不过四尺,但这个匣子长近六尺,子缭当即打开木匣,果见一柄五尺长剑。长剑的鞘也是新制的,且上面的花纹根本就不是楚国式样。取剑,微微出鞘,秋水一样的金属光泽当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好剑!”根本就不懂剑的猗赞叫了一句,很想一睹为快。

    可子缭偏偏停了下来,他在剑身末端靠近剑格的地方看到一行小字。这是楚国鸟篆,别与他国文字,好在他认识楚文,因而念到:“大子荆作水车之岁,寿郢,大工师丑造”。

    楚国从不用王年,而是以大事纪年。大子荆作水车之岁就是今年。可子缭还未念完,剑脊过去,还有一行小字,“骑刀,零一零五五二。”

    “哦!”白宜有些诧异,此剑购于秦军军市,鸟篆难懂,他还未请人细看勒文。他以为这是柄宝剑,谁想竟然是刀、楚军的骑刀。

    皮鞘出鞘无声,可刀身显露越多,众人就越为此刀所赞叹。杀人之刀宛如祭祀之器,处处透露出妖异的美感,薄薄单身上的血槽最是醒目,令人忍不住抚摸。

    “确是宝刀。”子缭轻轻挥舞,直觉得轻重适宜,顺手无比。

    “先生请试刀。”奴仆又送来一柄青铜剑,这是魏剑,长仅三尺。

    “此刀可斩此剑?”子缭问道,刀身铮亮,让人忍不住爱护。以刀斩剑,他担心刀剑俱毁。

    “宝刀虽昂,然比之合纵胜负,不值一钱。先生请试,我等欲知若楚军士卒皆有此刀,可胜秦军否?”白宜笑道,很是洒脱,看不出一丝心疼。

    “诺。”子缭点头之后当即持刀与魏剑相格,金鸣之后,刀锋入剑锷,深入剑从。

    “再试!”未尽全力的子缭感觉到了什么,挥刀再斩。‘当’的一声,青铜剑上半段飞起,那截断剑差点砸到猗赞的头,诸人又惊又恐,没想到秦卒所言斩金断玉是真的。

    “三十万楚军士若有此种钜兵,秦军必败。”答案不言自明,宝刀能斩断魏剑,也能斩断秦剑。当然,剑不是阵战武器,可若以此种钜铁造戈戟铍矛,战时与秦人铜兵甲盾相格,秦军武器恐怕都要斩断。“然此仅是骑刀,可有戈戟?”

    “未见戈戟。”白宜摇头。“或秦军大败,秦卒未获楚人戈戟。”

    “不然。”子缭思索道,“若以此作戈戟,阵战时必斩断秦卒戈戟,秦卒必讶,必设法获之一二。如今未见,恐楚国未造戈戟。如此,再战楚军仍将败于秦军之手。”

    “此刀孔兄以为如何?”刀从子缭手中转到白宜所称的孔兄手中,他是魏国冶铁大商,冶铁数百年之久。

    “此刀乃钜铁所造。数月前我曾听闻楚人可炼钜铁……”孔襄也是第一次见楚军骑刀,有些遗憾的是不能斩断刀身,细看其断口铁质。

    “钜铁之刀可断三尺铜剑,此闻所未闻啊。”猗赞也算是有见识的人,他抓住那截短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

    “铁剑不可断,然钜铁之剑可断。”孔襄微微一笑,不提半个‘淬’字。楚人炼出钜铁没什么好惊讶的,他真正惊讶的是楚人居然能将铁剑淬到可以斩断铜剑的地步,这才是最吓人的。

第五十五章 马谷

    孔襄说罢,又道:“钜铁难炼,却非不可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当年欧冶子采铁山之精,终成钜剑。唯所费甚巨,宝剑仅为王侯之用。今楚军以此宝刀为骑军佩刀,想来已有炼钜铁之秘法。”

    “孔兄以为楚国可大造此刀?”欧冶子之名诸人皆知,所炼宝剑珍贵无比,可他的剑从不用于兵事阵战。闻孔襄之意,楚国已然找到了量产钜铁之法。

    “所言不中亦不远矣。”孔襄指着那串数字:“零一零五五二,不知此数何意。若是第一万零五百五十二柄骑刀,便是楚国可大炼钜铁于世。”

    孔襄自己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铁剑素来是燕国最佳,吴楚虽有,仍不如燕地。而钜铁非铁精不可炼,即便是炼,也是耗费甚巨。楚国能以此刀备士伍,看来炼铁之术必有大进。下意识的,他又道:“鄙人有一远宗在楚国造府,或可至其一二。”

    孔氏乃冶铁巨商,族人甚多,南阳曾是韩魏楚秦四国之地,是以韩魏楚三国皆有同宗。他如此一说,白宜、猗赞等人目光连闪,皆道:“我等或可同往。”

    弦兑闻言一笑,白宜又看向解说楚秦清水之战的子缭,“子缭来大梁日久,楚王新立,或思慕将才。可否与我等同去寿郢?”

    子缭身负兵学,从不言师出何人,于魏国游说然魏王并不接纳。白宜乃魏国大商白圭之后,祖辈和他师门颇有渊源,故暂歇白府,算是半个门客。

    “楚国素不用外臣,新王又还未加冠,恐怕……”子缭沉吟,魏国不纳,天下他便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秦国。

    “非也非也。”弦兑插言道。“楚王为大子时,我曾见过一回。”弦兑显得激动,“其人虽是未龀,然异与他人,言谈极为得体,更与我言借金之事,奈何未成。”

    “借金?楚王与你言借金之事?!”弦兑是郑商,但并非是一个合群的郑商,是以和白宜、猗赞等人交好。白家坐镇大梁,是有名的粮商;猗赞祖籍鲁国,入魏后曾于晋地经营牧业和盐业,奈何晋地已成秦境,空有巨金而无实业,全靠放贷为生;还有一直神游户外的师氏,其为天下有名的贩运之商,当然,和猗赞一样,秦军一占领洛阳,贩运生意便不好做了,家里的闲钱也多堆在大梁,只能食利。

    弦高说楚王要借钱,这不是天上掉酱肉嘛。几个人当即瞪着他,颇有责怪之意。

    “哎!”弦兑长叹,“惜此事未成。楚王问我几成子钱,我言天下皆六成,然若大王借,可勉为四八成,要是用急,小人愿献两千金为助。奈何……”

    “楚王何言?”猗赞追问,脸上皆恨铁不成钢之状。

    “楚王言,”弦兑学着熊荆的声调,道:“‘若有事,不佞会再召你的。退下吧’”

    “楚王谒见你时可有旁人?”白宜有些不敢相信,这样说话的语气根本就不是小孩有的。

    “未有。”弦兑使劲想了想,还是摇头,“未有。然楚王那时颇困顿,幸得老仆在侧提醒。”

    “楚国之例,见大王非大献重质不可。弦兑先生献金于楚王其为何不受?”子缭颇为奇异。

    “对,楚王非大献重质不可见,你是如何见的?”白宜又问。

    “或许……我见时楚王仅为大子,还未为王。”白宜之问弦兑也百思不得其解。

    “禀主人,秦国使臣姚贾已至大梁。”报讯之人终于来到了西室。秦赵时节到达大梁、何时谒见魏王、见面时说了些什么,都是重点报告内容。“然魏王并未谒见秦使,只让其于驿馆住下。赵使魏加今日已出大梁,往楚境而去。”

    “大王何时谒见秦使?”白宜再问,以今日之势,合纵与否全在魏国,可上次合纵之后,秦国痛打的也是魏国。

    “未曾言。宫中只说大王近几日食肉大增,言当索城于秦。”仆人补充道,见白宜挥手,这才躬身退下。

    “赵国出兵,非攻秦也。”子缭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其仅为拉拢楚国。文信侯去职,赵国大恐,合纵乃其连魏楚自保之策。魏王此时当与秦交善,以免秦军再度攻伐。五城可索之于楚,然不可索之于秦。”

    “子缭大才,奈何魏王不用。请子缭与我等入楚,楚王不用,再做打算。”白宜叹道。消息大家都知道,可要从诸多消息中理出一个头绪,非有才学之人不可。眼下子缭便是有才学之人,若他能为楚王大用,必有助自己在楚国开拓生意。要知楚乃蛮夷,非理喻之人,外国商贾皆不敢贸然进入。

    “先生高才,我若能再见楚王,必为先生推荐。”弦兑也道,他见过楚王,想来再见也不难。

    “既如此,不才便随诸位一道入楚。”众人殷切,为何所想子缭心知肚明,可想到或许能直接见到楚王,不用再投书于阍者、文吏,他也有些动心。

    “大善!”白宜笑道,“那我等便追着赵使入楚。”

    下雪的时候,城阳城里一片热闹。今日是冬仲(冬至)大节,祭祀后全军皆可饮酒。此时,秦军已基本退出楚境,分别于谢邑和马谷与楚军对峙。秦军确实是不想再战了,可楚军不退兵秦军也不能退兵,双方只能于边境开始无休止的对峙。

    饱受战争摧残的城阳内府,一个硕大的沙盘展现在项燕面前。地图和筹盘太过简略,在熊荆的要求下,靠着侦骑之言,从郢都赶来的陶匠做出了马谷大致的地形图。截军山、下马山、棋盘山、五里河……,这些斥候口中地名第一次以这样的形式展现在诸人面前。

    “日后我楚国的关隘、要城,即制此盘。他国的关隘要津,也当设法制盘。”熊荆解释道,望远镜也是可以简单测距的,但这需要搞定玻璃之后,另外还要做出水准器。

    “大王为何舍稷邑而取马谷?”秦国已遣使和谈,秦军也退出了城阳。按项燕的意思,或可从谢邑渡淮水,抢夺稷邑盆地,可熊荆却一心想占领没什么价值的马谷。

    “是马谷出谷距宛城近,还是出稷邑离宛城近?”熊荆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稷邑出南阳盆地的那条山道实在是易守难攻,项燕当初就堵了秦军十几天。马谷不同,出谷就是平地,走四十里就是比阳城,比阳城南门外是比阳河,此河径直西去一百一二十里就是湖阳邑(今唐河县)。湖阳是宛郡东南要邑,最早是蓼邑,楚人灭蓼后设湖阳邑。

    “大王是欲……”项燕、彭宗呼吸不由粗上了几分。出马谷便是南阳盆地,从这个方面想……,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我无欲。”熊荆不动声色,隐藏自己内心所想。“我军拿下稷邑,不过是堵死秦军东进之路,可拿下了马谷,那我军或可在秦军击我之时也出兵攻击宛郡。不过是以守代攻而已。你们好好想想吧,如何拿下尽快拿下马谷。”

    “禀大王,马谷两山夹持,长约五十里,最宽处不过六里,故秦军仅以左军数万人相守。我军要攻占马谷,输运即为苦难,故此谷我军只占南面一侧,未入谷内。”项燕说道,他对城阳附近敌我、地势了如指掌。

    “从城阳码头输运至谷外几里?”熊荆问道。

    “山路难行,恐一百四十里不止。”项燕道。“此为,只可行一轨。我军若大肆筑路,恐秦人提防。不筑路,重车难行,”

    稷邑方向是大道,最窄也有两轨,秦境则是三轨;马谷方向只有一轨,且山路曲折。

    “就算一百五十里好了,”熊荆看着马谷南出口,这里已被楚军占领。“五万人斗食,一日2.7市斤,不过67.5吨。四轮马车哪怕载一半,每日也不过100车。一百四十里,每日六十里……,再算返程、再算马车自身耗费,700车足矣。”

    熊荆按后世量制计算,而四轮马车运粮,郢都测试的结果是双马平路装1.5吨,减去自身耗费(2车夫+2马=25.4市斤),日运输损耗仅0.85%,是秦军单马双辕车日损耗率8.8%的十分之一不到。因为山路难行,他预估四轮马车只能装0.75吨,故日损耗率为1.69%,来回共计六日。路上消耗不过10.16%。600车除以(%),不过700车。

    “这……”大王心算厉害,彭宗不敢说计算有误,只道:“大王有所不知,四轮马车我军仅以牛挽,牛挽日行三十里,食刍藁一百二十斤。且四轮马车未行过此路,不知可运粮几何……”

    “牛挽?”熊荆怔了一下。牛挽,路程几乎要翻一倍,且日损耗率变成了4.36%,乘一个十日,损耗竟然高达43.6%!等于说几乎一半的粮食要消耗在路上。每日必须运抵100车军粮,往返十日路程即整条路上有1000辆往返粮车,除以(%),全线粮车居然要1773辆。

    这仅仅是谷口,再往里打,又将增加四日往返,等于1400车除以(%),算出来的结果是吓死人的3593。楚国哪里有这么多四轮马车?!

第五十六章 进兵

    反反复复的计算是件让人极为厌烦的事情,可马谷一带没有就地筹集粮草的可能,唯有依靠后方输运粮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熊荆历经过几次计算后,终于总结出一个公式:(1/日损耗率)/2x日行里程=等于最大输送距离。1代表所有损耗,一车粮食吃完的时间就是粮车能行走的时间,这个时间因为要往返,所以要除以2;如果军队太多,恐怕还要再除一个2,因为损耗率超过50%后,粮车的数量难以承受。

    此前他计算秦军粮秣输送是有误的,因为只计算了单程损耗,未计算回程损耗,但也因此让他疑惑秦军的双辕车到底能装多少石粮食?以及,秦军是否通过水路运输?就地征集的粮草占秦军粮草消耗的百分之几?

    当然,这些都是以前所想,此时当他得除膛目结舌的数字后,项燕和彭宗也反应了过来,彭宗道:“大王,马谷难行,若从马谷进逼宛城,秦军又焚毁舟楫,我军粮秣恐难济?”

    五万人都支撑不了,何况十万二十万?彭宗是这个意思,项燕也是这个意思。“大王,秦境不比楚境,秦境素清野,若非收粟时节,恐难就地征集粮秣。然若我军能占稷邑,日后秦军恐难再东进伐我,而马谷……”

    “我听说长平之战赵国输运三四百里,”熊荆将他话打断,说起了长平之战的赵军输运。“中间还隔着太行山,赵人是如何输运的?”

    “禀大王,太行数纵横千里,横隔东西,其间仅有小径通行。赵军输运,乃由邯郸往正西,越滏口陉至涉邑,又过壶口关入上党郡,后取西南经八谏山而至故关。以举国之力而输运五百里,国疲也。”长平之战就在这一代人身上发生,彭宗虽是楚人,但也了解颇多。

    “五百里?!”五百里就是两百公里了,“赵国如何输运?”

    “以辇车输运黍米。”彭宗答道。“每车十石,三人挽之,日行三十里,十七日可至故关。”

    “辇车输运粟米?”辇车熊荆见过,他从未想过那东西也能用以军队输运。如果真像彭宗说的这样,三人挽辇车运十石黍米,那日损耗率只有1.8%。十石黍米可供三人吃五十五天,减去返程则为二十七天,日行三十里,那就是八百三十三里,此已超出长平的补给距离。

    “正是。”彭宗不免有些担心熊荆也会学习赵人举国输运。从城阳到宛城,差不多也是四五百里。“便是输运粟米,四十余万人每日也需三万石,每日必至三千车。”

    “每日三千车,十七日算上往返,就是十万两千车了?”熊荆计算着长平输运的规模,这个数字没有包括往返三十四天1.8%的日损耗,如果算上,那就是十八万车。三个挽车,那就是五十四万人。“四十余万人作战,五十四万人输运,赵国此战征召了百万人?”

    “非也非也。”彭宗连连摇头,“丁男阵战,丁女传输。非邯郸长平输运,各县各邑至邯郸也需输运。秦赵两国本是同源,秦制源自三晋,赵国乃三晋嫡传,赵卒斩杀亦有封赏。此战,赵国举国征召,输运之夫逾两百万,胜与不胜,赵国国势俱衰。我楚国不如赵国。今三十万大军输运全赖淮水诸水,此战虽亦征召百万,所幸非累年阵战,不然……”

    彭宗和项燕心里都想着守,所以要攻下稷邑,堵死秦军东进之路。熊荆心里却想着攻,因而要拿下马谷,以待他日进攻距离城阳码头四百多里的宛城。以楚国的国力而言,这是极不现实的。宛城之于水运最西端的城阳,并不比长平之于邯郸近多少。赵国能以举国之力与秦国鏖战于长平,如今的楚国连鏖战的资格都没有。

    “大王欲攻伐宛郡?”项燕沉默了一会才问。

    “是有此意。”熊荆一笑,不再隐瞒。

    “欲取宛郡,”项燕再问:“以投石机之力,或可破宛城,然秦国发举国之兵而攻我,除撤军再无他策,臣以为我军必徒劳而返;再则,秦人清野,我军久驻将无以无食。”

    那日断发之后,项燕自称‘臣’而非‘末将’,似乎代表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可他的立场仍为变:凡是对楚国有利之事他皆赞成,凡是对楚国不利之事他皆反对,不冠谁是大王,他、还有各县各邑都是这种态度。

    “未必!”熊荆神情变得很认真,“秦人以吏治国,我军进兵宛郡,每到一处或清剿秦吏、或收买秦吏、任其为官,秦人清野可破。若有一支骑兵能速夺城邑,仓禀也可为我所用,且大军进兵之日,必是宛郡收粟之时,铸秦半两以钱购粮,当年粮秣无忧。”

    “然。”项燕点头,“如此我军粮草可支一年。敢问大王,我军何胜?”

    “秦国人口五倍于我,两国若皆以六尺征兵,秦军当五倍于我。然,宛郡为我所占,南郡乃我旧郢之地,此两地人口繁茂,失此两郡,秦国人口仅我三倍至四倍。”熊荆道。“而我军出兵之年,必是秦军大举伐赵之年,秦军两头不可兼顾,若将宛郡之地许于韩魏两国,韩魏或可助我。”

    项燕已经在闭目冥想了。趁秦国大举伐赵出兵宛郡,再许韩魏以宛郡之地,那么楚国的目标只能是南郡鄢郢故地了。韩国几无战力,但韩境在方城山以北,恰好拦住了秦军从三川郡直接北下的道路。而魏国,魏国唯利是图,秦军无暇南顾,楚军又拿下了宛城,见能分得好处,自当出兵分一杯羹。韩魏楚三国联军与几个月之后回援的秦军作战,或有胜利可能。

    “我军若占宛城,骑军当速速进占析地。”项燕让人找来一副地图,手指着析地的位置,想法竟然与熊荆不谋而合、“若韩国不予秦军借道,此为秦军出武关必经之地。”

    “韩国唯秦国是从,恐将借道于秦。”彭宗连连摇头。把胜利的希望建立在盟友身上,尤其是建立在韩国这样左摇右摆的小国身上,在他看来风险太大。

    “许之以宛郡也不能?”熊荆看向他。他以前考虑这个攻略的时候从未想到韩国会借道。

    “未可。”彭宗道。“韩乃小国,小国无信。”

    熊荆又看向项燕,项燕道:“五五之数。若我军一鼓而下宛城,韩国或拒秦人;若战事僵持不下,韩国必要借道于秦。”

    “便是如此,马谷也要拿下。”熊荆坚持。他的计划和项燕说的有些相似,重点不在拿下宛城,而是堵住析地,这里是秦军出武关后最后一段山道,堵死这里就能防止秦军进入南阳盆地,但韩国借道,堵路计划自然破产。

    “我军若能有钜铁之兵,再有一成士卒身披钜甲,还有一支不弱于秦人的骑军,或可一战。”大战之后,秦人武骑士敬畏骑兵刀不敢与楚国骑手近战,项燕也发现了钜铁武器和青铜武器的巨大差异,故而有此一说。“然……”

    “然秦据有巴蜀,”彭宗接着道。身为军人谋臣,复郢之战谁不想?谁都想。四十年来,楚国的将军谋士讨论了无数复郢之策,不光是战术,战略上也谈得极为透彻。“我军与秦军大战时,若有一支秦军从巴蜀顺江而下,其再怂恿齐人夺我东地,我军必不胜。”

    “明年我就要教训齐人!”熊荆目光落在莒县北面齐长城穆陵关的位置,“往西进兵之前,我军必要占据穆陵关。而巴蜀……”

    帆船是不合适江湖作战的,因此熊荆要造现在正流行于地中海的三桨座战船。

    楚军水师最大的船即大翼,长二十七米,宽三点六米;甲板上两名军官、三名舳舻、四名长钩矛斧、二十五名徒卒,底层则是五十名浆手,平静水面下短时间极速不过六节;

    三浆座战舰,长三十七米,宽五米,甲板上有徒卒多少不说,关键在甲板下:它的浆手分上、中、下三层,每层五、六十人,共计一百七十人,平静水面下短时间极速可达十节。除了速度,它还有金属撞角,以及罗马人的乌鸦吊,再加上扭力投石机,够秦军水师喝一壶了。

    “秦军水师不必顾虑,你们设法解决输运,拿下马谷便是。”熊荆说得极为自信。即便帆船时代各国很难在技术上拉开距离,他也依然相信楚军能把秦军水师打得不敢登船下水。

    “若大王真要马谷,拿下不难。可钜甲钜兵所费甚巨,臣闻大工师欧丑为秦人所掳……”项燕不无忧虑,他听的消息真不少。

    “欧丑确为秦人所掳,”熊荆提起这件头疼的事情,“大司马正竭力搜寻欧丑下落。可即便欧丑不在,其他工匠也能冶炼钜铁,打造钜兵钜甲。所费甚巨不过是你的想象,造府此前钜铁价格核算有误;再便是冶炼钜铁还有他法,他法若成,一斤钜铁其价不及一钱!”

第五十七章 落水

    钢是什么?钢不过是煤和铁矿石,以及人工、以及冶炼损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转炉炼钢因为铁矿石含硫含磷太高未成,但熊荆相信总有成的一天。实在不行,就去海南挖石碌铁矿、或者田独铁矿,这两矿的铁矿石肯定可以满足转炉炼钢的要求。

    以前核算钢价,是在每楚斤十一钱的基础上进行的,但如果从原料开始核算,钢价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最少转炉钢价格非常低廉,低廉到一楚斤不需半钱的地步。若转炉钢一楚斤不需半钱,那坩埚钢一斤几钱?

    这个问题想想就让人兴奋!可惜,欧丑被秦侯所掳。欧丑的价值不在坩埚炼钢上,他的价值在淬火上。没有高温温度计的时代,淬火只能依靠铸剑师的经验,欧丑恰好找到了淬火的合适温度和合适方式,这才有了骑兵刀的锋利、才有铁甲的坚韧。没有他,其他工匠只能慢慢慢慢摸索试错,逐步积累加碳多少、何种颜色下淬火的经验,这将浪费无数时间和金钱。

    所以熊荆已命令造府、玉府设法做高温温度计。热偶式的,原理是两段不同的金属如果焊接起来,组成一个闭合电路,其中一头放在高温物体上,另一头保持温度不变,闭合电路内就会产生电流,所连接的电流表指针将转动。

    许久不用的知识虽然生疏,可原理还是记得的。闭合电路和电流表不是什么高端东西,闭合电路只是两段相连的金属加一个电流表,德国人1821年能做的粗浅东西,现在也能做。难处在于:电流表内部有一个磁线圈,需要用金属丝绕成,且金属丝之间须保持绝缘;其次,电流表指针(小磁针)必须非常灵敏,方可在微弱电流流经磁线圈产生磁场时发生偏转;

    除了一个高中生便能知其原理的电流表,真正的难处在于金属本身。不同的金属组合可以测量不同阶段的温度,铁康铜组合能测量二至三百度左右的高温,钢的淬火温度在七百多度,后世测量这个阶段温度的金属组合是铂铂合金、或者镍铬镍铝。

    镍的熔点低于铁,铂的熔点则超过铁两百度,但这也是焦炭能达到的。可上哪儿去找这些金属?找到了又该怎么冶炼?这些都是熊荆知识范围之外的事情。

    熊荆预估,铁丝、铜丝、银丝暂时拉出来,但延展性良好的金还是能拉出丝来的。金丝拉出来浸漆,每种漆都浸,总有一种可以绝缘电木是20世纪出现的,19世纪线圈用什么绝缘不得而知,可总有绝缘之物。再说这不是造发电机,线圈简单也不需转动,不存在磨损,只是一个静止磁场。至于磁针的灵敏性,熊荆相信那名靠一个洞,就能在玉中刻出‘立悍为王’四个歪字的玉工一定能解决,解决不了就砍了他的头。

    金属,关键还是金属。去那里找镍铂铬……

    大雪纷飞的城阳,因为欧丑的失踪,熊荆居然违和的在上古时代思考起了电路、电流、电磁场;而在鸿沟一艘青翰舟上,囚困良久的大工师欧丑终于被请出了底仓,他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贵人打扮,另一个却是他的弟子,鲋。

    “役夫!禽兽!”欧丑目光如钜剑,狠狠的瞪过去,他实在没有更恶毒的词语。

    “欧丑先生不比动怒。”贵人笑看着欧丑。“先生可为楚王炼钜铁、铸钜剑,亦可为秦王冶钜铁、铸钜剑。楚王眼中,你不过一奴仆耳,食无鼎、居无堂,更不赐轩车美人;你若可为秦王冶铁铸剑,必得王侯之享。”

    “谬!”欧丑雅言并不标准,带着浓厚的越地口音。“大子殿下乃欧丑之师,欧丑所知,皆殿下所授。丑非禽兽,岂能以殿下所授而职秦王换富贵?你速放我回郢。”

    “殿下所授?”贵人笑道,“殿下年岁几何?欧丑先生勿要再想郢都,此处已是魏国。”

    “魏国?”青翰舟摇荡,欧丑只以为还在楚国,没想到已经到了魏国。

    “正是魏国。”贵人对欧丑的反应很满意。“敝人赵章,欧丑先生唤我子章便可。我等在大梁稍歇数日,而后便返秦去咸阳。先生家室若不出意外,亦在咸阳久候先生了。”

    “家室?!”欧丑发欲冲冠,“人言秦人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我欧氏为越王铸剑、为吴王铸剑、为楚王铸剑,岂能为禽兽铸剑!”

    “老师!不好……”鲋身为弟子,最知欧丑性情,欧丑一发怒鲋便感觉不妙。果然,欧丑骂完猛得往舟侧撞去,砰的一声,连窗带墙,木屑横飞之下他已飞出仓室,落入荡荡沟水之中。

    “快救人!”赵章当即慌了,交人时便有交代:欧丑死他也死,现在欧丑跳了鸿沟,他怎能不急。可等他跑到舟侧,茫茫沟水,根本就不见欧丑人影。北方再吹,他的心瞬间凉透。

    “彼处!”鲋指向青翰舟另一侧,那里一个人半沉半浮。鸿沟之水由北向南流淌,舟往北去,跳水的欧丑一落水便被沟水冲往南方。

    “救人!”赵章心还是悬着。天降大雪,沟水奇冷无比,救晚了人肯定冻死。

    “有人落水,救人救人。”南行一艘悬有旄节的画舫上,也有人看见欧丑落水。欧丑身为大工师,赵章自是狐裘供奉,这狐裘让舟人以为欧丑是贵人,当即大喊。很快,身负奇伎之人跳下沟水,把冻的全身发紫的欧丑捞了上来。

    “敢问可是赵国使臣?”过了好一会,青翰舟才追上了画舫,看到画舫上的旄节,再看到画舫上诸人的穿衣打扮,赵章硬着头皮相问。

    “你是何人?”一个小吏模样的人也打量着赵章。

    “哦。”赵章连忙换成邯郸口音,“我乃赵人赵章,我友适才不慎落水,见其为贵使所救,特来致谢相见。”

    “落水之人是你友?”小吏自然识得邯郸口音,但他仍然在打量赵章。待打量完,他才以倨傲的口吻道:“好在此处乃是魏国,若在赵国,你已当枭授示众。滚!”

    “此乃……”赵章心中巨震,看来欧丑已将事情告知了赵使。他欲再辩,几个身着黑衣的彪悍武人走到舫旁直瞪着他,这是赵国黑衣宫卫。

    “先生受惊了。”做梦一般,跳水之前欧丑在秦人船上,落水救起却在赵人船上。欧丑眼前之人自我介绍道:“我乃赵国使臣魏加,正欲往郢都谒见楚王足下。钜剑钜甲,欧丑先生大名已传遍邯郸,未想能如此一见,天之幸也!”

    换了一身衣服,喝了一碗热羹。欧丑终于感觉好受些,他从未想到自己的名声已经传至赵国,可听到回郢都他当即一怔,“回郢都便好,回郢都便好。”

    “先生所铸钜剑,威震秦人。天下皆传,此战楚军之胜乃钜剑之胜。先生大才,请受魏加一拜。”魏加能为使臣,自然口才非凡,几句话就拉近了自己和欧丑的距离。

    “我军胜了?大王胜了?”欧丑喜道。他被囚月余,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自然是楚军大胜。”魏加笑容满面,“我闻之,新王战时于阵前土揖全军,后又列于阵前,楚军士气当即大振,故以寡击众,力破三十万秦军。”

    “新王?新王?大王薨了?”欧丑看向魏加,不知谁是楚国新王。

    “然也。”魏加惆怅,他更惆怅的是令尹春申君也死了。“贵国大子言:父死子当继,遂率军二十七万与秦军战,于清水之北大破之,天下皆知其英武也。”

    “大子殿下已为新王。”信息太多,欧丑闻言显得有些木讷。

    “正是。本使此次正欲谒见新王。先生救起后言己为楚国大子属臣,而今便是新王属臣。”魏加对欧丑又是一揖,这次欧丑立即起身回礼。

    “敢问先生,因何为秦人所绑?”魏加亲自给欧丑斟上一爵热酒,好奇问道。

    “我也不知。”拉回到现实的欧丑苦笑。“那一夜有人闯入宅邸,杀死十数名宫卫后绑我出郢,可恨郢都门阍深夜亦不查验车驾,便放我等出城。”

    “秦人贪戾好利,不识礼义德行,定是听闻先生能铸钜剑,方绑先生入秦。”魏加愤然。“钜铁之物,天下唯燕国可冶,未想先生也能冶。本使行之楚国,正欲与郭纵求见先生。”

    魏加说话间,在门外等候许久的郭纵终于进来了。他对欧丑重重一揖,道:“郭纵见过先生。”

    欧丑回礼时,忽见郭纵手里捧着一把无鞘的骑兵刀,魏加道:“此刀出秦军军市,又流转于魏都大梁,敝人千金而购。”

    那日阵战,并非只有一柄骑兵刀被秦军士卒夺取,但总数也不会超过十柄。此刀售出军市后迅速转至大梁,本地巨商白宜五百金购之,郭纵则千金购之。

    “此刀不值千金。”拿着熟悉的骑兵刀,欧丑脸上终于有了些喜色。

    “此刀长近五尺,切金断玉。先生以为其不值千金,敢问当值几何?”郭纵是赵国冶铁巨商,与王者埒富。他此来楚国正为钜剑,能见到欧丑早就喜不自胜。

    “此刀仅值千钱。”钜铁府单独核算,骑兵刀造价几何,欧丑心里有数。

第五十八章 马谷

    技术是秘密,但成本似乎不是技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欧丑是如此想的,且他冶了一辈子铁,说话做事都是硬邦邦的,接触的都是贵人,根本就不通欺伪。郭纵的表情只能用膛目结舌来形容,横扫天下的宝刀,居然仅值千钱。

    吃惊之后他又是一阵暗喜,觉得这次赴楚没错。如果能取技于楚,必是巨利。几十万赵军大多是青铜兵器,穿的也多是皮甲,若换装成钜兵、钜甲,那利润可是海一样的钱。

    除了赵国国内,戎人也是一笔大生意。秦国商鞅变法、切断西北道路之前,戎人常来洛阳交易,秦国占领洛阳后,戎人不得不绕着秦国疆域,来邯郸交易。以郭纵的见识,戎人的‘径路’虽利,可其价昂贵。若能以宝刀反销于戎人,获利绝不比赵高国内少。

    利润如此之巨,以至郭纵心里忽然产生些惧怕。万一把朝廷寻到什么谋反罪证,来一个诛族,那就完了。当今赵王与春平侯,太子迁与废太子嘉,王位之争愈演愈烈,朝政则波谲云诡、晦暗不明,不说商人,便是大夫们也不敢多谈即位之事。

    “哈哈,先生说笑否?”魏加见郭纵发愣,不由干笑几声。“如此宝刀,怎会仅值千钱。”

    “恩人弗信,我亦无奈。”欧丑把宝刀还给郭纵,“敝国大王乃天授之人,曾与我等言:青铜必为钜铁所代。钜铁价昂,乃先前之事,日后钜铁或不值十钱。”

    “不值十钱?”郭纵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若楚国真有十钱钜铁,必要买下带回赵国。

    “欧丑先生?”说话间,垂垂老矣的冠子忽然冒了出来,他不在此舫,闻大工师被救起特意乘小舟过来的。“果真是欧丑先生。”

    赵国出兵,大军已开出赵长城南邻黄河,渡河即是秦境濮阳,濮阳南渡濮水就是魏国。合纵就看魏王答应与否,答应赵魏楚三国便可合纵,再攻秦国。

    “见过大傅。”冠子欧丑自然认识,他没想到冠子也在船上。

    “先生不必多礼。”冠子声音依旧洪亮,“先生之遇,他日秦人必百倍还之。”

    “秦乃虎狼禽兽之国,诸国若能和衷共济,再次合纵,当灭杀之。”魏加顺势道。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再次合纵,合纵成与不成不管,反正秦国不可能只打赵国。

    喊打喊杀中,欧丑不由想到也许在咸阳等自己的家室,想告之冠子又觉得告之也无用,还得到郢都求于大王。又念及秦人歹毒,自己这么一逃,恐秦人已将他们诛杀。想到此他再无谈话的兴致,只盼望着早些见到大王。

    舟舫顺鸿沟而下,日行百二十里,待到了项城连上汝水,又顺着汝水直航郢都。郢都依旧,还未靠岸便看到码头上皆是迎接之人。赵使赴楚商谈合纵,楚国如此大肆张扬让魏加等人觉得很不安,这哪里是想合纵的样子。

    “见过赵使,见过大傅。欧丑先生……”还是太宰沈尹鼯出城相迎。魏加与冠子站在最前,他一眼就看见了。欧丑站在两人身后,他也看见了。

    “敢问大王在郢都否?”冠子问道,途径项城的时候,他便听闻大王犹在城阳督战,楚军正与秦军交战于边境。

    “回大傅,大王不在郢都。”沈尹鼯答道。“我军与秦军战于马谷……,哦,还是回城再说。”

    大庭广众确实不好言兵事,沈尹鼯当即把众人迎至驿馆。这时候冠子方细问道:“马谷在何处?我军如何?为何与秦军在马谷交战?”

    “马谷……”马谷素来不是兵家必争之地,沈尹鼯也搞不清楚马谷何在。他道:“大司马言出马谷即秦国南阳郡之比阳。此为我军报复之战,大王言,必取秦国之地。”

    “比阳?”这个倒是冠子熟悉的。秦之南阳郡乃楚之宛郡,宛郡如大盘,周边诸多山道可入,这马谷想来是复邑那般的入盘山道。“何不争稷邑复邑?此乃秦军东进之大道。”

    冠子发出项燕、彭宗那样的疑问,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进攻,考虑的不过是防守,毕竟以楚国的国力进攻宛郡无疑是痴人说梦。可正因为此,当五万楚军大举入谷后,秦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马谷是山谷,掐死谷道秦骑无法出谷,楚军又是夜间行军、夜间运粮,进攻意图重重掩饰,等数万楚军出现在马谷,秦军设备已然不急。

    “此我亦是不知。然我军此时已占马谷全境,或可进兵比阳。”沈尹鼯道。“造府已谴工匠,马谷仅是单轨,非双规而不可持。”

    五十里马谷山势毗连纵横,下雪时节,谷地被士卒、挽马践踏的一片狼藉,泥泞难行。加之秦军退走时再次破坏了道路,使得双马拖曳的四轮马车只能装载四十石,仅及正常运量的三分之一。投石机更惨,第一批运了四部,有两部摔坏、一部摔伤,以至炮兵不敢再运。

    可也并非全是坏处,马谷最宽处不过两里半,虽然还有更宽的地方,但真正能列阵交战的地方也就是三里左右。这个宽度的阵战不过一千列出头,一两万人堵在那,三天也攻不进。真正担心的是谷道狭长,若以奇兵循山路从中切断,而后内外夹攻,包夹中的楚军必断粮而败。可若这支奇兵不能攻破楚军,那自己也将断粮。

    马谷之战,短时间是奇袭战,长时间则是补给战。故项燕将马谷一分为四,每隔十余里设一营,每营万人,使劲屯粮,以防秦奇兵反攻切断粮道。

    “报将军!今日已至四十车、一百一十撵。”马谷最前线是项师,马车运粮每日两报,项稚最担心的莫过于身后某段谷地为秦人奇兵截断。

    “为何少于昨日?”项稚问道。项师不到一万五千人,四十车、一百一十撵已够全军两日所食,但后方正全力运粮,半日抵达之数明显少于前几日。

    “说是……说是大王要来。”军吏脸上不免带着些兴奋。大王虽幼,可英武、睿哲,与军士共食同饮、待士卒犹如手足,士伍敬爱喜爱之情不言自明。

    “大王要来?”项稚使劲挤搓了几把脸,又整了戎装,方问道:“何时至我师?”

    “许是明日,又许是后日。”军吏也是听粮车上御手说的。

    “我已知晓,你去吧。”项稚松了口气。此处已是谷口,到城阳有两百四十里,纵使骑马,也要三四日才可到,大王估计要三四日之后方能抵达军营。

    他如此想,可熊荆、彭宗一行已抵达谷口截军山。截军山广数十里,高千尺不止,更是比水发源地。马谷谷道自西北斜斜而来,到截军山下转而往南出谷。如果历史没有改变,东汉刘秀被王莽军追杀,正是逃入马谷入此山才消失不见。白雪皑皑,松柏长翠,青翠间又夹着不少落叶乔木。大概是山中奇寒,枯枝上不但有积雪,枝下还挂着些许冰棱。

    “澶秦逾渗,随河湖。”原汁原味的越语比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淳朴的多,骑在马上的熊荆看着大山巨木,自然想到了澶秦逾渗。

    他有兴趣对山林吟诗,马上的寺人、史官则满脸苦色。山道单轨,为不影响输运,一行人只能骑马。马镫没有高马鞍倒是有,走个十几里没有什么感觉,三十里后两腿力歇夹不住马身,摇来晃去随时担心掉下马来。特别是右史年纪大,此时他已趴在马上,抓着鬃毛不敢放。

    全线一千一百多辆四轮马车在运粮,除了四轮马车,又还有三万力夫在用辇车运粮。如果要运到最前线,马车每日可运3600石,辇车每日可运3250石,供六万八千五百人食用。只是现在运粮并非全部运到最前线,山谷内也没有六万八千人,故每日能储存两千石粟。

    一万辆辇车,每里即有四十多辆。看着着来来回回的辇车,熊荆不得不有些感慨。没有水路仅靠人力输运,运粟情况下最大攻击距离为300里(10天单向路程),这个里程等于前线有多少人,输运力夫就要有多少人;如果运的是粟米,最大攻击距离为510里(17天单行路程),这时候同样是前线有多少人吃粮,后方就必须有多少人运粮。

    这时候马的作用便体现出来了:如果道路易行,510里的长距离攻击,10万人只需2570辆四轮马车、5140名御手,5140匹马;1200里的作战,10万人也不过9000辆四轮马车,18000名御手,18000匹马。有马的一方,总能走的更远,运的更多,并且节省出更多人力成为士兵而非作为力夫。

    楚国缺马,又缺人,又想远距离陆路攻击,那结果只能是一个:马拉铁路。

    每昼夜运输500吨,1200匹马,日损耗率2.4%。这个数字不低,比四轮马车、人力辇车都高。但马拉铁路每日可行100公里,理论上(1/2.4%=41天/2)可走二十天,每天100公里即2000公里。楚军并不需要那么远,城阳距离析地不过三百多公里,4800匹马即可解决。

第五十九章 马谷2

    钢铁,铁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望着络绎不绝的人力辇车和不时出现的四轮马车,熊荆希望马拉铁路出现在这山高林密的马谷。这似乎已变成他迫切的希望,只是不知何时能够实现。

    “拜见大王!”截军下有楚军军营,是上次破阵有功的寝师。将军沈尹喜早就知道大王要来,特别在营外面等着。除了他,还有一干配骑兵刀的勋贵子弟。

    “免礼!”看到沈尹喜也就罢了,看到那些列于前排劫后余生的公族卿族子弟,熊荆不由头疼,“大工师欧丑已被赵使所救,你等之刀明年可赐。”

    “敬告大王,我等不急。”此事大家早就得到通知,没想到大王还记挂着。

    “善。”不是追债就好。熊荆缓缓点头,心里则想起另外一件大事:清水之战的封赏。

    战死者毋论,包括之前江邑战死的士卒,都赐一面军旗用于裹尸;入葬也一改旧俗时人以为战时之人乃凶鬼,因而不可葬入家坟,在熊荆的提议下,楚国将于郢都近侧辟一山阳之地作为军墓,今后死国之卒皆入葬军墓,不绝祭享。

    而未死者,项燕这些将领是要赏赐的,列于阵战前排的勋贵子弟、宫甲、郢都之战的环卫,这些人则要格外对待。勋章出郢都之前已经在试制了,可除了勋章金帛,熊荆一直在想这些有资格赐刀之的荣誉之士(即誉士)该如何赏赐。

    他的想法是赐食户。即在赐刀、赐勋章之外,每名誉士在本县、本邑赐食户若干。食户即农民,他们每年都要上交田租、口赋、户赋、军赋之类。赐食户实际就是将若干户农民归于誉士之下,平日农民供养誉士,誉士教农民战阵之术,战时则由誉士率队作战。

    正常农民一户而耕地百亩(小亩),一亩产粮一点五石,百亩即一百五十石,田租十五石。如果赏赐小气些,每名誉士年奉三十六石(战时斗食),那名三户农民的田租即可供养一名誉士,但如果每户田租不是全部赐给誉士,而是每户供奉一两石,其余仍交归县邑,那誉士可以管辖的农户便有几十户。

    矛阵防守最小单位是15x15,共两百二十五人,其包括两百名夷矛手、二十五名短矛手;进攻则结成六十四行宽、五十行深的大型方阵。方阵不是方的阵,队列不是横队而是纵队,平时就应该以五十人一队勤加训练,因此每名誉士管辖户数最好在五十户至一百户之间。

    封誉士于本地,以其为点覆盖一面,几年之后楚军肯定会不一样。只是楚国不光是楚王的楚国,还是诸多贵族、县尹、封君的楚国。贸然将县尹、邑尹手里的农户划归誉士管辖,待全县全邑的农户全部分完,县府、邑府就可以撤销了。

    这样涉及政治变革的封赏熊荆暂时不打算提,他必须先反复试验矛阵阵列,同时思量这种封赏的利弊,并探求各方面的意见后才最终决定该如何处置。但如果做法是有效果的,那即便县尹、邑尹反对也要试行。

    熊荆一行并不打算在谷口宿营,高别寝师便转进山谷。谷内五里河汩汩流淌,河畔道路泥泞,运粮的辇车走的甚是吃力。熊荆看着看着忽然问道:“为何要双轮?”

    辇车双轮已是定制,大王忽然问为何双轮,一干人真不知如何作答。新来的左史是烛远之子,年轻,虽不会骑马,可也不似右史那般吃力。他道:“禀大王,辇车非双轮不可行。”

    “单轮也可以。”熊荆不由想到了独轮车,独轮车也能装十石粮食。“记下独轮车,回到郢都提醒于我。”

    把左右二史当秘书用也就只有熊荆才干得出来,其他国君素不喜史官。因为其每每逾越礼法之时,史官都会一边记录一边大声吟唱,以此劝戒君王。

    “臣记下了。”烛涌当下答道。

    熊荆一行进入山谷,山谷那头由郡尉辛梧陪同,昌平君熊启正远望着马谷内的楚军。入楚议和的他本奔打算从稷邑入楚,与楚国和谈弭兵。但行到宛城听闻楚军大举进攻,拟似攻占比阳,好奇之余也就过来一看究竟。

    悬车时分,阳光从西面直射入山谷,谷内军旗林立、营垒坚实。只是五百步实在隔得太远,昌平君根本就看不清楚楚军在干什么。他问道:“荆人欲出谷否?”

    “禀告丞相,末将不知。”吕不韦去职,昌平君职务虽未变动,可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辛梧一点也不敢怠慢,亲自陪同他来马谷谷口。

    “白都尉以为如何?”昌平君又问白林。楚军进攻时他部幸好在谷外,不然早就不是都尉。

    “禀告丞相,末将以为楚人未想攻我比阳。”不顾辛梧的目光,白林竭力想在丞相心里留下一些印象。在秦军中,军功虽然是一切,可能不能立功还要看机会以及与权臣的关系。

    “为何?”昌平君看着他,他也希望楚军不要再攻,不然对议和不利。

    “马谷距城阳两百余里,此路单轨,输运艰难。斥候报荆人靠辇车输运。谷中荆国士卒不过数万,数万士卒便如此艰难,十万大军定难出此谷。如若出谷,我军骑军也可断其归路,荆人自当粮尽军溃。”白林当下把自己的思考全说了出来。“然若荆人不顾输运而出谷,我军当令各县各里清野,比阳舟楫亦当运走焚尽。荆人不得我粮,必难以为继。”

    “甚善。”昌平君听的连连点头,可他又问:“既然如此,荆人何以夺此谷?”

    “荆将项燕善远袭,此战之前便有稷邑、复邑之战,夺此谷恐为远袭之用。末将以为,谷口离宛城不及三百里,领数万士卒因粮于敌而行,或可拔下宛城。”白林再道。辛梧瞪过来的目光如芒刺在背,让他背心全湿。

    “哦。宛城。”宛城是南阳郡的中心,真让楚军远袭拔下,必使得整个南阳郡陷入瘫痪。

    “禀丞相:白都尉所言乃杞人忧天。项燕善远袭,然其远袭皆以山林为掩。比阳至宛城无山林皆平原,我大秦又路径森严,寻常人等无符传便不可通行,何况数万大军?荆人并无骑军,徒步至宛城非数日不可,其军未至宛城,我军讯骑已至宛城,袭宛乃寻死之道。”

    “那辛将军以为荆人为何要攻占此谷?”昌平君觉得辛梧说得也有些道理。

    “末将以为荆人攻占此谷,乃不敢攻我大军之故。以荆国而论,当攻稷邑,封我入荆之道为先,其不攻稷邑而攻马谷,虽出我不意,然所获无用,此应是荆人新王之意。”手下一都人马被楚军打得半残,辛梧已经降爵了。他更不喜就此休战,因而说话的口气呛得吓人。

    “荆人不敢攻我?”昌平君笑了,“辛将军有所不知,赵魏楚三国又议合纵,我国内乱未靖,大王甚忧,故此非再战之时。传令你部,若荆人不出谷,不可挑起战端。”

    “末将领命!”辛梧会任命到南阳郡这个弱国接壤无战之地,自然是关系不硬,此次参战,未升爵反而降爵让他很是恼怒,可大局如此,他恼怒也是无用。

    “末将领命!”白林语气和辛梧全然不同,此战他从一个曲侯升到都尉,做梦都要笑出声。

    “回去吧。”大致看了看两军交锋的马谷,得知楚军无出谷再进攻之意,昌平君就放心了。明日他就将赶赴稷邑大营,而后从稷邑渡淮水入楚境,与楚国和谈。

    熊启于夕阳下回转往比阳而去,楚国郢都王宫,赵使魏加正在若英宫谒见王太后赵妃。此次赴楚,金银珠玉装了几十车,又有诸多赵地山珍、肉脯献于赵妃。以前赵使赴楚也有礼物敬献,可从未如此慷慨过。好在赵妃也是赵人,早知母国功利之俗。

    “本使来时,大王执臣之手,言二十多年前曾于大后出王城而私游,回宫即被大王得知,他受了鞭苔,大后则囚于青阳台数日……”魏加居然说起了昔日往事,那是长平之战前的日子,邯郸还是不是家家带孝的邯郸。

    “皆为往事了。”赵妃举袖假作饮浆,实则是抹去眼泪。嫁到楚国好似一场逃难,上午王兄才说入楚,下午便出邯郸登船,由水路转齐国入楚。那时,秦军已围邯郸,一出城便能看见秦军营帐、听闻两军喊杀。以一区区弱女子赴楚以求救兵,事后每每想起赵妃都要抹泪。

    “赵使此来楚国,所为何事?”赵妃恢复心态,平静的问。

    “敬告大后,本使奉王命入楚,所为三事。”魏加答道。

    “请言。”赵妃放下酒爵。

    “一则大王欲与魏赵再行合纵结盟,以拒秦国。”魏加道。

    “此是自然。秦乃虎狼之国,无故伐楚,母国救之,应当合纵。”赵妃点头道。

    “二则大王闻楚国可炼钜铁、铸钜兵,特命本使求得此术。”魏加再道。“赵楚两国,情如手足,既已合盟拒秦,自当共修戈矛,彼此同仇。”

    “此是自然。钜铁似荆儿使人所炼,与他说便是。”第二件事也很简单,赵妃当下就答应。

    “……”魏加环顾左右才道:“新王年幼不得执政,又尚未任令尹,大王敢请大后摄政。”

第六十章 蛮夷

    魏加一说摄政,赵妃手便是一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想起了母亲威后。父王薨后,赵国正是母后摄政,待王兄年长,方还政于王兄。王兄即位时已经加冠,可大夫权重,母后不得不摄政以威群臣。荆儿距加冠还有十数年,令尹春申君又身死,如果新命令尹,万一他像春申君那般把持朝政怎么办?心中波澜起伏,只待魏加起身告辞,赵妃仍在想摄政之事,越像越觉得越该如此。

    母后如此,秦国的芈太后也是如此,还有齐国君王后。那时齐国为六国所乱,刚刚复国不久。二十多年前齐襄王薨了,齐王健年仅十五,天下战乱不断,齐国正因君王后摄政而得安宁。

    “召王尹。”想了许久,已然意动的赵妃脱口便是召王尹。

    赵使至郢,朝中稍微说得上话的大臣府邸都拜访了一回。金玉开道、大义为先,故而以太宰沈尹鼯为首,一时间郢都朝臣多言合纵之策,可在活动的并非赵使一人,转了大半个楚国的阳文君一在郢都出现,就大言楚国不可于赵为盟;又说文信侯吕不韦与赵国有谋,攻楚乃文信侯所为,秦王其实是要伐赵。

    阳文君是当年差一点做了楚王的人,不想春申君拼死掩护在秦为质的先王回国即位,这才沉寂于封地二十余年。现在突然出现于郢都,顿时惹得满城议论。好在他除了说不可于赵为盟外,更大赞新王英武,有先祖武王、文王之风,郢都诸臣才稍稍放心。

    郢都不是暗流涌动,而是激流怒争。与赵盟,与秦和,双方争的是面红耳赤。一些正朝时列于最后,却想出头搏名声的朝臣因妄言国事,当即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平时大王视朝,正朝中庭站着数百名朝臣,可历来都是前排重臣说话,若后排朝臣敢妄言朝政且得罪重臣,下朝就是一顿打,有的时候甚至有杀身之祸。

    上回有朝臣被人打破头还是救赵之时,没想到十九年后往事再现。郢都之事因为有飞讯,熊荆很快就能知道。此时他正在东下郢都的航船上,看罢飞讯,他有些奇怪:“为何如此?不过是政见不同罢了。”

    “禀告大王,此乃三晋之风,后传于我国,朝臣遂如此争斗。”右史答道,他也看不惯朝臣如此争斗,只觉得有辱斯文。

    与右史相处日久,熊荆发现他其实是个深切的爱国者。凡遇见不好之事他都说是国外发生,而后传至我们楚国,把楚人带坏了。初听没什么,听多了则会因为惯性觉得有些好笑。这次熊荆也是笑着,问道:“那我楚国大臣政见不和,当如何?”

    “西周之时,如若政见不和,乃直言邀斗,不赴者视为小人,斗则必有死伤,亡者自无法再言。”右史一开口就是邀斗,让熊荆吃了一惊,这是史书上没有记录的。可想想也是,这种私斗怎能记于史书。“后大王严禁大夫私斗,便学了那晋人,嘱咐奴仆打杀;或趁大王默许,灭其族而分其室。”

    “我懂了。”熊荆想到了楚庄王时期的巫臣,他为夏姬那个妖孽私奔到了晋国,楚晋百年交战,令尹子重本又与他有私怨,当即趁势灭族分室。“如此还不如直言邀斗。”

    熊荆说完便沉默不语了,郢都争斗如此,可见盟赵、和秦之人势均力敌。可淖狡、昭黍等人没有给出自己的意见,不知是没有意见还是在朝议之前不想说出自己的意见。

    盟赵是必然的。秦国平息内政之后,下一步就是灭赵。救赵是必须的,赵国灭亡接着就是韩魏,韩魏灭亡接着就是楚国。以并不准确的记忆,未死吕不韦居然先去职了,等于说楚秦之战不但没有延缓秦国灭赵的步伐,反而加快了这一进程。以历史,吕不韦死后,秦国攻赵最少十年。那现在呢?加快进程的秦国灭赵要多少年?八年?六年?五年?

    顺水东下,一日百二十里,六百里不过五日行程。熊荆赶到郢都时,举国郊迎,可王船停泊码头良久之后才有人下船。下来的不是大王,而是棺木。

    “此是为何?”赵妃抓着胸口,心猛然提了起来。

    其余朝臣也是舆论纷纷,不解王船上为何卸下了棺木。好在大司马淖狡在旁说道:“此乃我楚军阵亡士卒。大王仁,不忍其葬于荒野,故令所有亡卒皆葬于郢都郊外。”

    “亡卒?!那岂不是凶……”朝臣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战死之人俱是凶鬼,皆不可入祖坟,大王要葬凶鬼于郢都郊外,岂不是要把郢都变作凶鬼之都。

    “此非礼也!”赵使魏加也在欢迎之列,太宰沈尹鼯闻言后大呼。“我要进谏大王,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沈尹鼯抢着登船进谏,淖狡也叹了口气。他本以为大王即便携亡卒棺木入郢,也会低调处理,没想到举国郊迎,最先下船的乃是亡卒之棺木。

    棺木都是新伐树木所制,尚未漆,木料白的直晃人眼。王船人多,卸下十五具棺木之后,久盼不见的熊荆才在寺人、剑士的簇拥下下船。众人当即大拜,步至船下的沈尹鼯也大拜。只是他还来不及进谏,便听战鼓之声。鼓声本来激昂,可击鼓的鼓人敲击甚缓,上船之时又在大王的要求下专门练习过,故鼓音里居然生出几分悲伤。

    “礼!”最后一名宫甲卒长庄去疾全身甲胄,疾声高呼。下船的宫甲侍从当即对棺木揖礼,身为大王的熊荆也行揖礼,伏拜中的群臣相顾而失色。

    “大王,此违礼也!”沈尹鼯再也忍不住了,一国之君怎可对庶民亡卒揖礼。

    “起!”庄去疾不知有他,喊出下一道口令,宫甲当即把所有下船棺木抬了起来。

    “大王,此已违礼。”众人目瞪口呆,看不下去的昭黍也上前劝道。

    “违礼又如何?”熊荆看着这些棺木,随船而下的都是阵亡的宫甲,其余四万余阵亡士卒将由王使专门护送至郢安葬。制棺、运输、入葬,再怎么节省,也需花费万金。金额如此巨大,以致素来爱护士卒的项燕,常与士伍同甘共苦的廉颇也觉得花费过甚,建议不如就地安葬。唯有熊荆坚持安葬至郢都,废万金也要如此。

    事死如事生,贵族墓里陪葬之物应有尽有,可因周礼,战死之人从无此殊荣,不暴尸荒野就谢天谢地。熊荆并非只为军心士气而安葬阵亡士卒,而是觉得他们受自己的召令与战而死,那自己就要他们死得光荣、葬得光荣,这是本他们应得的荣誉。

    “行!”心无旁驽的庄去疾再喊。这些同袍的棺木将抬至郢都东北郊的一处山坡,那里已辟出一块平整的墓地。

    棺木抬了起来,熊荆则对群臣喊了一句免礼,举步走在棺木的前列,他是他们的王,自然要带领他们去最终的安息之地。

    “大王不可违礼!”以王者之尊而为亡卒棺木开道,沈尹鼯又惊又气,全身已然发抖。他如此高声大叫,不但众人侧目,便是庄去疾也扭头回望。

    “我蛮夷也。”熊荆并不高声,甚至可能是随口一言,可这句话好似荆弩之箭,一箭就把沈尹鼯射倒穿透,连带着他身边的朝臣也被波及。他们看着熊荆远去,再也发不出一句声音。

    “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此话出于楚国第六任国君熊渠之口,迄今已有六百多年。两百年后楚武王熊通又将其发扬光大武王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

    中国即中原周室以及其分封国,熊渠嫌周朝封的子爵太小,故自称蛮夷,自封为王。楚武王自称蛮夷则是因为依周礼讨伐必须有罪,自称中国自然不能讨伐,自称蛮夷却可自由讨伐。

    楚国八百年,是逐渐礼仪化的八百年。楚庄王之前,楚国或可称蛮夷之国,但楚国国君乃炎帝之后,且周室之外,尚有殷商。中国不等于华夏,华夏各族也非只有讲礼仪的周人。

    “这该如何是好?”沈尹鼯呻吟着起身,看着昭黍等人几欲流泪。蛮夷,曾为蛮夷的楚人最忌讳他人翻自己的旧账,身为外交部长的他若再出使国外,该以何种面目示人。

    “大王与士卒同甘共苦,许是爱护士卒过切。”淖狡解释道,他从未想过大王会自称蛮夷。

    “士卒,庶民也。大王怎可、怎可……”封君之中也有人说话,是纪陵君,他是最支持熊荆的,可见熊荆贵贱不分,不由痛心疾首。

    “楚王仁也。”魏加打着圆场,“各国皆赏存活之士,薄待阵亡之卒。便是素以军功为重的秦国,亦只赏已拜爵之亡卒,死而未拜爵者,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屐。”

    “母后,”弟弟已经走远,母亲依然望着不动,芈不免有些担心。

    “母后无事。”赵妃担心的只是儿子,并不关心礼仪。

    码头之外,与如丧考妣的群臣不同,庶民们震惊之后顿时热血沸腾、老泪盈眶,卑贱如他们,从未有过如此殊荣。然而碍于言辞,他们只能看着大王远去,心中之情无法表达。

第六十一章

    “哈哈……蛮夷也……哈哈。”由谢邑入楚,追着熊荆入郢的秦使昌平君熊启闻言大笑。

    楚国和秦国有些类似,很长一段时间被人称为蛮夷。春秋第一霸齐桓公更是率大军兵临汉水楚境,兴师问罪。风牛马不相及一语,乃是楚使屈完询问齐桓公为何到此之言。楚乃蛮夷,直至立国四百年后的楚庄王,楚国方一改蛮夷习性,学习中原礼法。

    “新王如此言语,荆臣如丧考妣。要知荆国唯行礼法之前,叔伯弑杀侄儿,夺其王位之事缕缕不绝。新王言自己乃蛮夷,岂不是要那些叔伯就此弑君夺位嘛。”看着哈哈大笑的丞相,跟随与熊启一同赴楚的李斯即便觉得有些怪异也不敢多问,只能转述听来的一些议论。

    “谬也。”扳倒吕不韦李斯立了大功,他是楚人,老师又是楚王太傅,熊启自然要他和自己一同赴楚。“武王、文王时,荆国便似今日之秦国,中原各国谈荆而色变,然研习中原礼法后,便出了怀王那样的昏君。新王称己为蛮夷,将来或可有一番作为。”

    昌平君年近四十,一言一行都与秦人无异,然而身为熊氏子孙,首次赴楚不免有些激动。言毕他见李斯似在思索,当即问道:“子斯递国书否?”

    “臣下已递国书。”李斯道。“臣下亦见过老师,老师已许我劝新王与大秦相和。”

    “哦!荀卿先生乃赵人,为何愿意为我大秦游说?”熊启有些诧异,他没想到李斯真说服了荀况。

    “老师虽是赵人,然其早年便有入秦助大王一统天下之志。今老师为楚王大傅,而非赵王大傅。于楚而言,自然是和秦为上,盟赵为下。”师徒再会已各位其主,好在现在现在求的是休战,而非与楚为敌。

    “大善。”熊启越听越高兴,赵使先到郢都,虽有阳文君为马前卒,但阳文君是楚人,一些话不能说的太过。身入郢都,他才觉得姑母真是高瞻远瞩欲游说楚王,后宫必要有秦国嫔妃,不然根本不知道楚王在想什么。

    “大王欲与赵为盟否?”王宫正寝,朝中重臣聚于一堂,正商议和秦、盟赵之事。沈尹鼯铁了心盟赵,他甚至建议现在就把秦使赶出楚国,但淖狡、昭黍等人却认为应该先与秦使一谈,若秦国真心和谈,与其互盟也未尝不可。

    “盟赵有何利弊?”熊荆问道。朝臣之中,他比较信赖淖狡的建议,同时也相信昭黍的人品。

    “盟赵……”沈尹鼯也想开口,只是大王问的是淖狡,他只能欲言又止。

    “盟赵乃以赵助我,令秦国不敢再伐我。”淖狡道:“我军拒秦,盟赵拒秦,皆为拒秦。然若秦使果真欲与我军和,和秦并非不可。”

    “大王,秦乃虎狼之国,不可亲也。”沈尹鼯马上接口。“纵使秦使与我和,然无信无义之秦绝不可信。唯有与赵为盟,放得安宁。”

    “大宰谬矣。”大司马府府尹鲁阳君也在朝议之列。“我军与赵为盟,虽可威慑秦人,然若秦国攻赵甚急,我楚国救赵否?”

    “楚赵两国,铺车相依,唇亡齿寒。秦国攻我,赵国已出兵,秦国攻赵,我楚国自当相救。诸次合纵,皆因各国存私念、贪小利而攻秦不得。昔蓝田之战,我军久攻必可拔下咸阳,然韩魏两国受秦人之说因而袭我,大军不得不退走。今韩魏两国言及此事,自是痛心疾首,当年若不是韩魏为秦人小利所动,怎会有今日之难。”

    蓝田之战乃楚国为丹阳战败进行的复仇之战,其时秦军攻齐,国中兵力不足,若能久攻,说不定真就拔下了咸阳。这是秦国距离灭国最近的一次,因而楚人每每提起,皆不甚唏嘘,韩魏提起,则是懊悔连连。沈尹鼯知道大家心里想什么,特意提起此事,好使众人反秦盟赵。

    楚秦数百年姻好,皆葬于因张仪所欺、楚怀王怒而发兵的丹阳之战;而楚国的劫难似乎也由此开始,垂沙、鄢郢,每战都是亡人失地、狼狈不堪,迟至今日,居然期盼赵国出兵相救。

    “臣请大王召秦使相谈再做定夺。”众人心中全是对秦人的仇恨,这时候宋玉说话了。

    “正是。还请大王召秦使相见再做定夺。”昭黍也道,这样的大事他素来慎重。

    “臣也请大王召赵使相见。赵国此次出兵二十万救我,当先召赵使。”箴尹子莫也道,他和沈尹鼯一样,皆以为楚国当盟赵。

    “臣还有一事。”子莫说完又道:“文学侍从之试定在明年仲春,然臣闻大王不欲……”

    “文学侍从只言歌赋,于国何益?”熊荆将他打断。“大争之世,何国以歌赋攻城略地?不佞以为,今后我楚国取士任官,当从军阵前三排遴选。”

    “大王,如此遴选,与、与……”子莫本想说与礼法不和,但大王那日一句‘我蛮夷也’石破天惊,礼法已然无用,他‘与’了半天最后只好抬出先祖,“……与先祖之制不合。”

    “史卿,此与先祖之制不合吗?”熊荆笑着问向右史,这个问题他最有发言权。

    “先君武王、文王之时,非有战功子弟不可任官,”这个问题熊荆之前问过,右史如果改口就是欺君,再说这都是事实,先王诏令、典籍、史书皆有记录。“先君若敖时,朝中职官多是军中将吏,又若……”

    “好了。”熊荆示意右史不必说再说,越往前说连楚王自己都是军中将领,朝中除了巫师,其余全是军人。“我意已决,今后楚国任官,必从阵前三排遴选。此举非是不佞想重用庶民,而是欲使我公族子弟弃文好武。请左徒、大司马思量应该如何遴选。”

    熊荆之意,乃是转变公族子弟风气,好让他们弃文从武,并非要以贱代贵。淖狡对此完全赞同,昭黍虽守旧,可任用的仍是贵人子弟,倒也没有太多反对,毕竟昭氏人才辈出,文武皆有。沈尹鼯、宋玉、子莫、左右史官则不情不愿,他们是文臣,子弟亦不习武,楚国选士之策说变就变了,瞬间根本接受不了。

    “大王,大争之世,公族子弟自当弃文从武,然诸子弟习文久矣,贸然改之,恐生变故。臣以为,或可逐年减之,十年后不再有文士之选。请大王三思。”进谏的是尹孙余。今年举国大战,虽是丰年,一些稻粟至今仍为收割,不过这是少数,大部分粮食都已收割入仓。正因如此,刚才熊荆特别夸赞了他几句。

    “今年和十年有何分别?”熊荆问道。文学侍从三年一选,遴选士人甚少,可就像买彩票一样,士子们图的是希望,这次不中还有下次,下次不中还有下下次。楚国选士任官最多的还是推荐,特别是底层县邑,有身份的人在县尹邑尹跟前游说几句便可推荐人为官。除此则是世袭,特别是技术官员,绝大多数是世袭。

    “明年开始,士子可转考军校,若有才学,以后也可为官。”拿走希望,不得不再给一个希望,熊荆如此说道。

    “军校?”尹这就不懂了。此事好像议过一次,那时先王还在。

    提到军校自然让人想起黄歇的那些门客。昭黍问道:“敢问大王,令尹黄歇之封地当如何处置?其门客甚众,若收其封地,门客无以为食,必会散去;若不收其封地……”

    黄歇最初的封地是淮北十二县,改封吴地后几乎占了整个吴国。收地已经是定局,可收多少地、收哪里的地实有讲究。收地又涉及门客,黄歇门客众多,其中不乏才干之士。

    “此事由昭卿、淖卿一同商议定夺,告之不佞结果便是。”熊荆把这件事交给昭黍和淖狡。

    “大王,门客当如何处置?”昭黍似有所悟,又问门客。

    “也由你两人商议处置。”熊荆再道,他忽然想到应该也和秦国一样设左右丞相。

    “谨遵命。”两人齐齐相揖。沈尹鼯、子莫等人在一旁看得全不是滋味经此一事,大王日后必当事事倚重两人。

    “若是他事,那就暂且退下。”议了半天朝政,熊荆也累了。“明日召赵使、秦使前后入正寝,看看他们都说些什么。”

    “唯。”大事都商议完了,只剩盟赵还是和秦,熊荆如此一说,诸臣都退了下去。

    “格格……”空荡荡的正寝忽然响起女子的笑声,这是芈,她好奇熊荆如何朝议,早早的躲入侧室,朝臣们一走,她就跳了出来,还学着尹的口气道:“…请大王三思。”

    “不要胡闹,小心母后罚你。”熊荆年幼,可身俱成人思维的他每次都能喝住芈,好像他是哥哥一般。

    “好了,朝议完了。该与我去五乐台见、姝、璃、柔……。”芈念出一串公主,她来此是请熊荆与诸位公主相见的,一个能数次打败虎狼之秦的王弟,众公主不但好奇而且仰慕。芈自告奋勇来请,她们全在五月台候着。

第六十二章 父兄

    虽说按制楚王只能有三宫,可实际就是卫国那样的小国,国君也不止三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自己娶的、他国送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后宫少说也有十几位嫔妃,公主自然也有十几、二十位。宫中不比民间,嫡子十多岁开始参与祭祀,故而能在祭祀时相见,余子、公主除了在囿苑游玩耍时能碰到,其他时候并无见面的可能。

    熊荆自己有好几个兄长,但宫中只有他和熊悍两个王子,其他庶子皆分封于外;姐姐更多,常见的除了同母所生的芈,其余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五乐台是旧郢之名,本在郢都之外,传俞伯牙钟子期曾于此台为楚威王奏乐。东迁后,旧郢台榭却多建在宫中囿苑。

    去囿苑五乐台,熊荆骑马,芈坐于辇车。马儿回到家就兴奋,没走几步就跑开,囿苑里转了一圈才跑到五乐台。芈已经到了,这时候一干公主们全看着熊荆。虽说全是姐姐,可被这么多女人看着,他只觉的不自在。莺莺燕燕,欢声笑语,如果不是众公主齐声说拜见王弟,熊荆都要以为自己来了大观园。

    “这位是、这位是柔、这是璋……”五乐台已备好宴席,熊荆刚在重席上坐定,芈就拉着公主们一个个相见。曲裾婀娜、衣袂飘飘,熊荆瞬间看花了眼。

    “芩下月便要嫁到韩国。”又上来一个年龄稍微大一些的公主,魏女所生。

    “见过王弟。”芈芩声音不似芈那样清脆,有些低沉,人也不似芈这么活跃。

    “可是嫁于韩王?”列国一个个都会被秦国所灭,嫁给韩王日后就要跟着韩王,熊荆不忍自己如花似玉的姐姐跟着韩王韩安受苦。

    “回王弟,正是。”芈芩未见熊荆便很是好奇,再见他居然会骑马,更是惊讶。现在听他说话无半分童子之气,反倒觉得应该如此,这才是天降圣王,生而知之。

    “我不放心。”熊荆不由生出几分惆怅。“韩国是小国,小国倒也罢了,可惜……”记忆中韩国是投降秦国的,他劝告道:“若那一日韩王欲降,芩万不可跟去。”

    “王弟是说韩王会降于秦国?”芈芩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是我的亲,我会骗你么?”熊荆忽然拉着芈芩的手,“那时候万万记得带孩子回楚国。他日若我楚国不灭,或可助芩再复韩国。”

    先王薨落,王宫许久未听见笑声,刚才那些许欢乐,全因熊荆之言重新变得凝重。芈不想气氛如此,笑着道:“王弟既能大败虎狼之秦,我楚国必有万年之寿。”

    芈是公主里面生得最好看的,年已及笄,可在熊荆看来她只是个小丫头,花季少女罢了sb坛贤曾经总结过,男人审美与年龄有关:少年看脸,壮年喜胸,中年爱腿,老流氓恋足、本坛最绝,喜欢喝尿。

    芈脸很美,可她是越女所生,自然腿短,熊荆反倒喜欢芈柔、芈芩这样的苗条女子。芈说完,熊荆郑重道:“秦国最少有三百万户,日后再吞并韩国、魏国、赵国,户会更多。我楚国不及六十万户。楚军斗志昂扬、死不旋踵,可也不是每次都能大败秦军。我不惧秦国,楚人也不惧秦人,只是不惧不等于不智,秦国如何、楚国如何,当就事而论,不可盲目。

    我不愿诸位远嫁他国,我楚国便有诸多俊杰。有家世的,譬如上将军项燕之子项超,他未加冠已为楚军骑士,上将军嘱他送信回家,他却瞒着上将军随军攻入秦境,数立战功;西阳邑尹之子曾珏,决战时立于阵前,数受伤,痛杀秦卒十余而不倒;

    无家世的,骑士妫景。鏖战时秦军骑兵万人突袭我军大营,胜败仅在一息之间。他与项超率千余骑拼死回援,以死阻击之,厮杀到衣裳为血湿尽亦不退分毫;寝师甲士沈戎,两战秦军,虽有祖传犀甲,仍负伤将死,好在前几日医尹言其伤可愈。

    我若是女子,宁伴英雄一日也不愿与庸人度一生。况且暴秦肆虐天下,今日或是王侯夫人,明日则是亡国之妇。真若嫁于他国,届时务必逃回楚国,不,我会派人接你们回国。”

    宛如父兄的谆谆叮嘱,此前诸公主以为熊荆是王弟,现在却觉得他是王兄。芈芩心中温暖,当即拜道:“芈芩拜谢谢王弟,他日若有大难,定返母国。”

    “恩。我会派人接你回国。”熊荆很认真。“芩出嫁之日,我嘱钜铁府送百柄宝刀。”

    欧丑平安回来,钜铁府再次扩大生产规模。而宝刀之名经清水河一战传遍天下,大梁卖价千金。熊荆一下子就送出百柄,并非嫡女的芈芩感动的几乎落泪,其他公主则无比艳羡。

    天真的芈没想宝刀价值几何,只问道:“王弟所言英雄,我等如何得见?”

    “得见不难。”肥水不流外人田,楚国公主自然要嫁给楚国英雄。熊荆想了想道:“明年上巳,我让他们来郢都。然则,”熊荆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切不可去桑林与其欢好。”

    “谁去桑林与他人欢好!”桑林代表什么有些公主知道,有些像芈这种就没听懂。芈闻言面红耳赤。骄傲如芈璃则啐了一口,身为公主的她岂会与贫贱女子那般不识礼仪。

    “桑林乃我楚俗,无甚不好。”熊荆笑道,去年他就想去野外瞧瞧男女之欢,奈何出不了宫。“我担心一时情动,事后又后悔不嫁。”

    见也见过了,话也说过了,想到还要去给母后问安,熊荆又与诸位公主说了几句便起身去了若英宫。他一走,少女们又如鸟儿般叽叽喳喳,素来调皮的芈柔高声道:“我若不姓芈,此生必要嫁于王弟,做他的贤后。”

    “你若不姓芈,又怎会是公主?”芈璃又啐了一口。同姓不婚,其生不藩,楚国大夫多芈姓,逼得楚国公主只能外嫁。芈柔不说与熊荆同父,便是不同父,以周礼也不可嫁。

    “荆儿去与诸公主相会了?”若英宫,太后赵妃依旧一身孝服。先王十日后入葬,她和三闾大夫屈遂、王尹等人一直在筹备葬礼。

    “是。”熊荆点头答道。“诸公主皆为父王所生,血脉相连,见见也好。”

    “女子总要嫁出去的,嫁出去了……”赵妃语顿,她也算嫁出去的女子,可依然处处护着母国。“荆儿,你真要与秦国和好?”

    “尚不知秦使何言。”儿童第六感极为妖异,熊荆已感觉今日母后不同。“朝中大夫……”

    “母后听闻那秦使昌平君,与当年欲夺你父王之位的阳文君乃二五耦也。秦人又在郢都私赠金玉、大贿奸臣,尤以大司马府上为最。”赵妃看着儿子,叨叨相告。“荆儿莫要听奸臣胡言。明日召见秦使,最好母后也在,以防荆儿为奸臣所骗。”

    赵威王死后,赵妃之母赵威后便曾临朝听政数年,虽有赵王,可国事皆有威后做主。触龙说赵太后,以其幼子长安君入齐国为质,便因于此。赵妃此前也曾召重臣议事,可次次都在小寝,从来不敢召于正寝小寝代表后宫,正寝代表国政,国君薨于宫中,死于正寝才符合礼法,死于小寝则会召人非议。赵妃‘最好母后也在’之语说的是在正寝,此列若成,日后每每朝议她都将坐于熊荆身侧,干政摄政。

    自己的母后居然想摄政干政,熊荆闻之有些吃惊,于是不言。赵妃等了一会见他不言,又道:“母后如此也是为了你好。你年岁尚幼,不识人心,熊悍又未分封出宫,朝中想助他即位之人不在少数,若……”

    “不必了,母后。朝堂之事荆儿可以处置。”熊荆本想顾左右而言他,但也清楚如果不正面拒绝,日后母后必会再提。“楚国四十余位国君,从未有母后摄政之先例。母后若在,朝中、国中必惹非议,荆儿处置国务更难。悍弟弟待父王入葬便分封于外。母后放心,朝中并无多少奸臣,荆儿也不会为他们所骗。”

    “真不要母后相帮?”赵妃看着儿子,很有些失望。

    熊荆也看着母亲,目光相触并不躲避。“母后爱护之心荆儿知道,然楚国不似他国,与赵国更是不同。赵国之政,皆在赵都邯郸,楚国之政,不在楚都寿郢而在各县各邑。若母后临朝,封君县尹必要非议,王命不入县邑,在郢都又有何用?”

    熊荆言辞恳切,更直言当下的纠结。楚国的国家机器还是楚武王时搭建的,即县制和私邑混合,楚庄王后收私邑而加封君,变成县制和封君混合,垂沙之役至今,亡人失地下封君十不存二,已经变成单纯的县制国家。

    县起于楚而郡源于晋。郡的规制其实比县要小,故而赵国赵简子言:‘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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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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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