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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子孙

    三月的巳日刚刚过去,寿郢西北的紫金山又恢复往日的宁静,不再有车马道塞的拥挤,也不见满山遍野的男女,唯有入山砍柴的樵夫和猎人,才偶尔在树下丛间,找到些男女欢好的遗迹没有贞洁观念的时代,每年三月第一个巳日,就是青年男女们的相亲大会,一见钟情幕天席地是很平常的事情,孔子不正是生于野吗?

    鸟鸣山更幽,青翠的山林百鸟啼鸣,砍柴的樵夫如往常般挑着枯柴艰难而行,忽然,一声虎啸从密林深处威然而起,‘嗷!’

    猛虎啸谷,啸声似乎让整座紫金山都在摇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樵夫意识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忠实的身体则已经把肩上的担子给扔了,呆了好片刻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即大啊一句,跌倒在地。

    “嗷!”又是一声啸声,老虎仿佛就在身边,树叶青草间黄斑若隐若现,樵夫连滚带爬想要逃离此地,双腿却发软抽筋,瘫地不起。

    “嗷!”老虎真的从林子里跳出来了,诡异的是见到瘫倒在地的樵夫它没有猛扑过来,而是口出人言:“王子悍,古圣王,立之为王楚必昌。”

    自古以来重要的事情都要说三遍,这句话老虎也说了三遍,最后对着樵夫“嗷!”了一下,这才缓缓走入密林,消失不见。

    “啊!啊!啊……”樵夫好半响才恢复神智,恐惧已经从他身上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状的兴奋。“王子悍,古圣王,立之为王楚必昌。”樵夫用尽全身力气复述了一遍,这才撒腿狂奔,他要马上入郢都将此事报之大王,大王必定有赏。

    城外樵夫狂奔而来,寿郢荆门之上,同样奇怪的事件正在发生,原本一片青灰的石头上忽然出现一行黑字:‘大子悍,楚必昌。’

    谁也不知道黑字是什么时候、由谁写上去的,但它就诡异的出现在那,以致城门之下跪了一片百姓,他们可不是樵夫那样的土老帽,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城市人。‘大子悍,荆楚昌’意味着什么,每个人心里清清楚楚。

    “臣有要事请见大王。”正寝之内,楚王与冠子相谈甚欢,可在寝外,满头是汗的城尹管由对着御者蔡豹急急相告,言毕又道:“此事关楚国社稷,急啊!”

    “大王有言,今日不可扰。请明日再来。”蔡豹对着管由揖礼,他知道管由是谁。

    “急啊!”管由恨不得冲入正寝。“我……,大王!大王!大王!”心急如焚的管由大声喊了起来,蔡豹拦都拦不住,直到披甲宫卫围上来,管由还在呼喊。

    古之国有三朝,三朝者,外、治、内也。外朝在王宫茅门之外的大廷,开外朝不但召贵族官吏,国人也聚而进言;治朝即正朝,每天早上君臣相见的地方,不过这里多是见个面,宣布下政令,完了官员就回署衙办公了。像上次择立太子的朝议,其实并不多见;真正决定国家大事的地方是内朝,也就是燕朝,每当治朝朝会结束,国君就退居正寝,有要事者可进路门面君,当然,这只限大夫以上的贵族,士是不能升堂入室的,他们只能站在阶下旁听。燕朝结束后国君才能下班,一般是行至小寝,脱去玄端换上深衣,或是休息,或是从王宫后门闱门出宫,到集市上喝几两小酒。

    蔡豹立于正寝之外,自然楚王犹在燕朝办公,所以管由才大声呼喊。他的喊声真的被楚王听见了,在管由被宫卫堵住嘴之前,楚王问向长姜:“寝外何人号叫?”

    “禀大王,是管由。”正仆的耳朵当然灵,即使不灵,也有寺人报告。

    “管由……”管由是楚王亲自任命的寿郢城尹,楚王再问:“他有何事?”

    “他……”长姜欲言又止,道:“小臣不知。”

    “问而相报。”楚王道,堂堂城尹在正寝外大声呼号,肯定是有急事。

    得令的长姜急急而去,不一会又回来。楚王见他来不得不暂停和冠子的讨论,道:“何事?”

    “管由说,荆门太一神显形了。”长姜憋了一会,最后如此相告。

    “显形?!”不单是楚王,冠子也吓了一跳。

    “管由言,荆门门上忽现几个大字:‘大子悍,荆楚昌’……”

    “啊!”长姜还没有说完,楚王和冠子就倒抽一口凉气,对视中双方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怀疑和震惊怎么可能这么巧,这边正商议如何立荆王子为太子,那边就太一神显形,说什么‘大子悍,荆楚昌’,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

    长姜也体察到了两人的怀疑,补充道:“字在门楣之上,管由说旦则不见,午则突现。城上甲士、城下商民皆可证,非有人写于其上。”

    “大王,现在是择立大子非常之时,必有人伪作鬼神,以惑世人。”冠子道,他刚刚说服楚王答应立熊荆为太子,怎能功亏一篑。

    “大王,太仆观季求见。太仆言有要事,关乎楚国社稷国祚。”城尹管由被宫卫押了下去,可管由走了太仆观季又来,这一次蔡豹不敢再拦,直接来进来禀报。

    “太仆何事?”楚王看了冠子一眼,自言自语道:“也是为此而来乎?”

    观季当然不是为荆门之字,他不是一个人来,除了随行的几名巫师,几个家仆气喘吁吁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大王,昨日渔夫于淮水捕得一玉,今献于大王,请大王一观。”

    箱子一个套着一个,在楚王面前一个接一个打开,最后一个打开揭开锦帛,一块巴掌大淡黄色的圆玉露了出来。玉虽黄,玉质无比剔透,最妙的是玉中有四个歪字:‘立悍为王!’

    “这是昆仑古玉!”冠子一开始没有看出玉中有字,而是惊叹这是一块昆仑古玉。

    “正是。”观季点头,“玉乃天生,字是天成,此神灵之意显于世也。”

    “大王……”祥瑞就在眼前,即便是冠子也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伪迹,但是从常理推断,这定是春申君嘱其门客所作,目的不言自明。

    “可以占卜吗?”楚王心中也隐隐猜到这个道理,可他更希望占卜一次,以辨天意。

    “明日可卜。”大型的占卜是要精心准备的,不能说卜就卜。“大王要祭祀?”

    “祭。”祭祀太庙也不是一天能准备好的,并且要选择吉日。楚王宁愿延后也希望占卜能够正式一些立熊荆为太子非众望所归,这要担着楚国内乱的风险;而立熊悍,他却没有表现出一丁点贤王风范或征兆,国家交给他楚王很不放心。

    祭祀正在准备,接下来的几天各种各样的祥瑞穷出不去:有老虎口出人言的、有大鱼浮于水面说话的、有王墓忽然开花花成文字的……,所有种种,显现的都是熊悍才是古之圣王转世,立其为王,楚国可兴。一时间郢都舆论纷纷,人人皆言当立悍王子为太子。

    曾子杀人、三人成虎,明明懂得这个道理,楚王依旧心有惴惴。他越来越觉得这不完全是春申君使人作伪,因为这不可能比如那块生字的古玉,他自己仔细看了,也请玉尹看了,玉尹也说字乃天成,非有人作伪,之所以神兆频现,是因为自己想立熊荆为大子,神灵弗许,故而显灵。

    太庙的告祭无比隆重,身着大裘冕的楚王带着数百名朝臣在钟鼓声中一次次起拜进退,楚王已经老了,体力不支,当最后一个仪式完成时,他早就发软的腿再也止不住身躯,昏倒在地。大王晕倒,场面顿时大乱,好在正仆长姜极为镇静,指挥寺人将楚王抬至空处,又是按摩又是灌水,等医尹来时,楚王已经醒了。

    “祭祀已毕,请大王回宫。”令尹黄歇伏在地上,声音关切不已。

    “不,寡人…要知道占卜结果。”楚王喘息着,说话的时候眼睛几乎睁不开。

    “臣……”黄歇看向同伏于地的太仆观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去……”楚王手臂举了起来,但还没有举平就坠了下来。

    龟甲终于在火中灼烧,骨头爆裂的‘啪啪……’声越来越密。太仆观季跪于火前,低吟中肃穆庄严。他不在乎谁为太子谁为楚王,但他对神灵虔诚无比,他这一生都是献给神的。黄歇遥望着他,心直吊在嗓子眼。他虽赠与观季重金,但这只能买到他个人的支持,一旦占卜有其他的结果,他肯会遵循神灵的旨意行事而置自己于不顾。

    等待筮卜的时间又短暂又漫长,和黄歇一样,太庙里面对着先王灵位的左徒昭黍也忐忑不安。一个接一个的祥瑞也让他和全体荆党手足无措。借鬼神而势,不单是他们想不到的,也是他们这些迂腐的贵族不会去做的。不去做的结果就是自己彻底失势,一旦大王薨而熊悍立,春申君和他那群门客将是另一个吴起。什么是变法?变法不就是杀昔日之王亲功臣,收有产之田亩钱财,然后举国皆贫、民以客卿为师、国唯客卿为贵吗?

    想到此昭黍蓦然落泪,他万万不想楚国变成秦国,可不变成秦国楚国说不定真就亡国了。恍惚间他喃喃祈祷:‘东皇太一神啊,保佑荆人吧,我们是祝融的子孙……’

第十七章 不佑

    即便相隔两千多年,即便没有椅子、没有桌子、没有黑板,课堂也还是课堂,和风细雨中,三朝老臣宋玉抑扬顿挫的语调听得学生只想打瞌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熊荆丝毫不知太庙的占卜关乎自己的命运未来,此时他一点也不想瞌睡,只对宋玉的故事入迷没有‘春天来了,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了’这样简单幼稚的课文,刚入学的学生第一年就要学《春秋》。学生们学《春秋》,老师则讲《传》,以为补充。这不是语文课语文课讲《诗经》,这是历史故事课,每天上课就是先读《春秋》,然后听历史故事,故事讲完宋玉便开始提问总结,孰为善、孰为恶,学生在讨论中各有见地、各有领悟。

    ‘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教之《世》,而为之昭昭明德而废幽昏;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

    都说现代的事物定让古人震惊不已,可古人的教育必会让后人自愧不如。学宫先生教授给学生的不仅仅是知识,教授的最重要的是心性情操,以求学生耸善抑恶、明德知则。开学第一天,教《春秋》的宋玉就说了上面那段话,然后赠予学生四个字:‘君子不器’。

    何为不器?熊荆的理解是不以知识为中心、不以分数为第一,兰台学宫不培养本科、硕士、博士或者工程师,那是庸人的追求;学宫培养的是真正的贵族,其性情言行必须符合君子风范,如此,大学大成之后方能助国君治理国家、教化万民。

    “……祭仲专,郑伯患之,使祭仲之婿雍纠杀之。将享诸郊,雍姬知之。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将享子于郊,吾惑之,以告。’祭仲杀雍纠,尸诸周氏之汪。公载以出,曰:‘谋及妇人,宜其死也。”

    课堂上,老师宋玉读了一个故事:郑国的祭仲乱政,于是郑厉公让祭仲的女婿雍纠杀掉祭仲,雍纠领命后打算在郊外宴请祭仲时动手,其妻雍姬知道后问其母:父亲与丈夫,谁更重要亲近?其母回答‘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意思是只要是男人都可以做丈夫,父亲却只有一个,怎么能够相比?于是雍姬把雍纠的计划告于其父,结果雍纠为祭仲杀于野外,郑厉公收敛后感叹:‘谋及妇人,宜其死也。’

    小学生都是孩子,虽然按照学宫规矩王族余子八岁入学(太子不入学宫,于东宫由楚王请专门的师傅教导)、公族嫡子十三岁入学,余子庶子十五岁,如此方卓显等级尊卑,可这个故事还是太灰暗太复杂了些。和以前一样,宋玉讲完这个故事环视所有学生相问:“有不解乎?”

    “无不解。”王族就熊荆一人,其余都是十三、十五岁的少年,他们全听懂了。

    “子荆有不解乎?”熊荆坐在第一排,就在宋玉身前,毕竟连八岁都没有,先生们讲完大多要问熊荆听懂没有。

    “先生:学生无不解。”熊荆跪立相答,他以前貌似听过‘谋及妇人,宜其死也’这句话,没想到出自这里。

    “既无不解,雍姬恶否?厉公善否?”宋玉笑,未始龀而入学,他本以为熊荆会跟不上,没想到熊荆聪慧超乎想象,且常有发人深思之语、让人击节赞叹之辞,所以他喜欢提问熊荆。

    “雍姬恋其父,此女子之天性,无分善恶;郑伯使臣子杀其外舅,以礼,非善也。”

    宋玉闻之含笑,颔首之余又问道:“子荆若为郑伯,若祭仲何?”

    话题是一步步引申的,这不再是分辨善恶,而是教导政治技巧。熊荆还未回答,宋玉又问向其他学生:“你等为郑伯,如何对付祭仲?”

    宋玉话音未落,座次在最后排的一个人站了起来,“先生:我若为郑伯,乱子贼臣,必亲杀之,不假雍纠之手。”

    说话的是十五岁的陆,破落公族子弟,估计是担心别人看不起自己,常以大胆勇行为荣。宋玉闻言笑容不减,陆虽不智却有其勇。

    “先生:我将交好楚国,以楚国为盟,驱祭仲出郑。”同样是坐最后排,十五岁的逯杲跪立相答,他的想法和陆全然不同,看来生活艰辛、磨难不少。

    “先生,我将祭于太庙,卜之为吉方行事……”又一个学生跪立回答,可他的答案马上被人反驳,“卜以决疑,不疑何决?乱国之人当速杀之。”

    一旦说开了,三十多个学生叽叽喳喳,什么答案都有。总而言之,席次越靠后排答案越靠谱,因为学生年龄较大,阅历较多;越靠前排答案越离谱,除了熊荆。

    乱纷纷一阵,答的人基本答完了,宋玉看向熊荆,笑道:“子荆何为?”

    “……”熊荆沉吟,不答反问:“敢问先生:祭仲为郑之大夫,如何专断了权力?”

    “呵呵。”宋玉明显一愣,然后笑出了声,他点头嘉许:“善,大善。祭仲为郑之大夫,他能专断于郑国,公室衰弱了。子荆你如何处置?杀之?盟于大国驱之?”

    对于专断国权之人,不是杀就是驱,这是学生们答案的总结,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宋玉再问时,熊荆只道:“我亲杀之。”

    全班学生都静下来听熊荆作答,听闻他的答案是‘亲杀之’,坐在后排的陆高喊一声‘善’,而答之‘以楚国为盟驱祭仲出郑’的逯杲却忍不住摇头长叹:荆王子太年轻了!其他学生神色各异,也有不少人选择杀掉祭仲,可他们不是亲自动手,而是要换一个能成事的臣子。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亲杀之不慎身死,怎么办?”宋玉再问,他感觉熊荆似乎太鲁莽了,亲杀之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让臣子杀其外舅,不仁;王者避于臣子身后,不勇。不仁不勇,何以为王?”

    熊荆在所有学生当中个子是最矮的,可每次他发言的结果都让人仰视。‘不仁不勇,何以为王?’不说其他学生,就是宋玉也呆立当场以他对楚国历代楚王的了解,能有这种见识的,也就只有先文王、先武王、先庄王、先昭王、先威王这些贤明的国君,但能真正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只有先武王一君而已。

    课业还在继续,太庙之中,古老的祷告已接近了尾声,灼烧得啪啪作响的龟甲终于取了出来。这次占卜,楚王亲为贞人,观季是卜人,观曳是占人。贞人即是提问人,卜人是灼烧及祈祷者,最终判断解读兆纹的是占人。

    龟甲送到观曳之前他已经在祈祷了,在兄长的说服下,他已经没有助荆王子为王的心思,但面对这片决定楚国未来王权归属的龟甲面前,他仍有些激动。

    龟甲上尽是火灼的兆纹,形似一个个‘卜’字,这也正是‘卜’字的由来。他眼前的这片龟甲有些‘卜’字一撇是向下的,此为不吉;有些‘卜’字一撇是向上的,此为吉,然而神奇的是,龟甲上的兆纹竟然前所未见,他仔细的看了又看,确实是前所未见。太一神保佑!

    几百双眼睛紧盯着观曳,倒不是怕他编造占辞解读占辞后其他人是要验辞的,楚国以占卜定国策由来已久,大臣们都懂一些占卜之术,他们如此关切是因为占卜结果太重要了。

    “敢敬告大王:现在不是立大子之时。”鸦雀无声的太庙,观曳的声音连门外的仆臣都听得见。

    “何为不是立大子之时?”楚王心还是吊着,不明白怎么会是这个结果。他是贞人,命辞是他写的以龟甲首尾为轴线,左边写的是:以熊荆为大子;右边写的是:以熊悍为大子。龟甲灼于炭火,两侧兆纹必然不同,占者观兆纹以断凶吉。左边吉,则以熊荆为大子;右边吉,则以熊悍为太子,结果怎么可能‘此非立大子之时也’。

    楚王满脸疑惑,春申君黄歇却无比失望,观季收了他的重金,即便不相帮也不会偏颇。而刻在龟甲上的命辞他也知道,得如此之结果……记起上次也是功亏一篑,他不由想到:难道先王真的不愿悍儿为楚国之王?

    “龟甲何在?”楚王的声音有气无力。

    “在此。”观曳小心的奉上龟甲。

    “为何……为何如此?”楚王同样看了又看,疑惑不但没解开反而更深龟甲两侧命辞上的兆纹居然相同,这怎么可能!龟甲两侧的厚薄并不均匀,‘荆’、‘悍’二字的笔画也不尽相同,灼烧于火中,两侧裂纹总会有些许差异,可现在左边兆纹如何,右边兆纹也如何,凶吉根本无从分辨。他一生占卜不少,从未遇到这样的事情。

    “先王不想寡人立大子吗?”只有两个嫡子的楚王得出和观曳差不多的占辞。

    “现在不是择立大子之时。”观曳还是之前的观点:不是神明先王不佑,是时候未到。

第十八章 忧虑

    楚国太子之争列国关注、万众瞩目,不说大夫官吏,便是市井也知道这回太庙大祭是为卜立太子,然而,占卜过去三天,也不见什么结果,一时间舆论涛涛,众说纷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寿郢临水而建,掘池为营,城内水渠纵横交错,彼此勾连。寿郢王宫后面的大市之南,临水的一排街市旗帜高悬、热闹非凡,这里是卖酒的酒肆。楚人以东为尊,靠东面的酒肆是贵人官吏常去的地方,这里鼓歌舞、六博射戏、怜人伪娘、风雅无比。据传,楚王高兴的时候也会出宫到此喝两爵,甚至会与酒肆里的客人共饮,与庶民同醉;

    西面就没有这么风雅了,客人多是贩夫走卒、市井之徒,这里弹琴击筑、吹竽鼓瑟、斗鸡走犬、乌烟瘴气,但再怎么乌烟瘴气,酒也要比东街便宜,最烈的楚沥,也不过五十多钱一斗,最差的带着醋味的浊果酒,仅要二十五钱。

    劳累之徒灌酒,以醉为乐;失意之人消愁,却越喝越愁。好在酒肆里辩谈者不少,列国奇闻、宫闱八卦,总能给人带来些乐子,不过最近几个月,太子择立之事成了酒肆里的月经话题。有人站在荆王子一边,认为荆王子造楚国未有之车、作列国最强之弩,实乃圣王下凡,当立为太子;但最近一波接一波的祥瑞降世,众人又觉得这是神灵在告诫世人,应立悍王子为太子,不然上天定要降灾祸于楚,每每这时,便有人提起昔日郢都之难,

    “当是时也,郢都人人为战,众心成城,秦人不得拔,粮秣尽,军必退。然秦人粮秣甚多,水运不绝,又拆舍筑渠,以水冲城,日久城垮。当时郢都如池,浮尸塞城,臭三十里可闻……”

    一碗浊酒一行泪,白发苍苍的老瘸子唠叨着四十年前白起拔郢的旧事,言秦军之残暴、楚人之悲惨。只是这些都是老调重弹,说了一回又一回,大家耳朵都听出了茧子,而且老人声音也小,所言几乎被斗鸡走狗的吆喝声淹没,此时酒客们现在全正围着一个邋遢的蓝衣士人,听他说宫中择立太子之秘事。

    “前日,宫中为择太子大祭而卜,命辞一曰以荆王子为大子’,一曰以悍王子为大子,孰料两者皆否……”

    “两者皆否?!”酒客们大哗,他们也懂一些占卜之术,命辞是询问神灵之言,一般是正反两辞,分刻于龟甲左右。行卜素来是非左即右,哪有两者皆否的。

    “不信。”几个酒客抹嘴挥袖,高声呼道,“非是即否,何来两者皆否?”

    “若真是非是即否,为何宫中不闻立大子之言?”蓝衣士人蔑笑,他是酒肆常客,无名无姓,自称独行客。且身负宝剑,那是一柄两尺古剑,有富者欲购,后皆悔之。

    独行客一句话就让高呼者尽数闭嘴,他面东而揖,叹道:“两者皆否,无人为王,以天相观之,楚国亡矣。”此言一出,众人俱色变,胆小者甚至瑟瑟发抖。

    “酒来矣!”店仆一边吆喝一边走梅花桩似得在店内疾行,送完酒见客人全围着独行客且面色大变,耽误喝酒,忍不住多言一句:“楚国亡矣楚国亡矣,先生念了十几年,为何楚国犹不见亡?请客人回席,独行先生曾以头抢地,胡胡言乱语罢了。”

    “咦……”众人又哗,看向独行客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怀疑。

    “无礼!”独行客愤然而起、铜剑出鞘,可惜,剑是断的。“竖子敢言我以头抢地?”

    “……”剑虽断,可依旧能杀人,端着酒案的店仆身体发僵,呆立当场。

    “独行先生,可以付上月酒钱吗?”店主见此不慌不忙,早有应对之策。

    “谁少你酒钱!”一文钱难倒英雄,独行客欠账多矣,能负剑当然有背景,他不怕店主告官,就怕以后没有酒喝郢都会佘酒给他的地方就剩这里了。“今日杀人不吉,且饶你一死。哼!”

    独行客收了剑,可这时酒客们看他的目光已不一样了。念了十几年楚国亡矣楚国亡矣,肯定是脑子有些问题,一行人谦笑,皆回席而坐。

    “太庙之卜,真是两者皆否?”同一条街市,西面吆喝杂乱,东面尽是靡靡之音,隔间之内,金玉之光夺目,有人也在谈论三日前太子择立之事。

    “正是。”这边的消息可不是空穴来风,“此次占卜,大王亲为贞人,太卜卜之,观曳为占。不料兆纹左右相同,无辨凶吉,故观曳叹曰:‘此非立大子之时也’。”

    “小小金玉,不成敬意。”提问者身着青衣,他笑笑,把案上的金玉推了过去。

    答话者身着玄衣,腰缠玉带,看似斯文其实一点也不客气,他一边将金玉置于怀一边讨好道:“公子有疑皆可问,我若知必言。”

    “大王何如?”青衣公子点头,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问,可目光却罩着对方,细观其脸色。

    “大王体虚,祭后便倒地不起,医尹曰……”

    “医尹何言?!”青衣公子目光更热,激动中赶忙追问。

    “医尹……”答话者欲言又止,好在对方知道他的意思,又从怀里掏出一双玉璧,他这才道:“医尹曰:‘大王年老体虚、有身有旧疾……不在春即在秋’”

    ‘不在春即在秋’说得很小声很小声,可这个四个字像是春雷在青衣公子耳边炸响,以致他坐立不安,酒菜还未上完就借故告辞了,答话者也不以为意,他刚好可以独享酒食,何不快哉。

    “荆王的寿命,当在今年。”城中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离开酒肆的青衣公子伏地而拜,提及刚刚在酒肆得到消息。“此……”

    “已有命令。为何来此?”中庭昏暗,说话之人身在暗处,看不清相貌,但语气严厉无比。

    “荆王寿命关乎荆人之王,两王子争储,令尹与左徒……”

    “还不去?!”好像没有听到青衣公子的话一般,暗处之人已然逐客。

    “是。”虽然很不情愿,可青衣公子不得不起身,揖礼而去。

    “今之来人,心浮气躁,闻讯而动,远逊以往。”屋中不止一人,厉声之人在青衣公子走后来到侧室,这里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衣领褶叠、长裙曳地,脸上却遮着一方丝锦,根本就看不清相貌。

    “呵呵……”女人的笑声娇柔动听。“四年前五国合纵,入函谷而败走,皆我等之功。事后黄歇近万甲士,四处搜查我等,在楚国久的都死了。今之来人,未经磨砺,就想建功,怎么能比往昔之士。”

    “荆王寿尽是真事?”男人问道:“荆王当立谁为大子,王子荆吗?”

    “荆国王族都有心疾,不可大喜大怒,否则猝死。荆王年老病多,前月燕朝朝议说起一事,荆王大怒,当即抚胸倒地。如此,才有箴尹、左徒等人请荆王立储之事……”

    女人娓娓而谈,说的全是王宫之中的秘密,她如何知道这些男人没问,他只听。身为秦谍,懂得听比懂得说重要十倍。

    “大子之事荆王先属意悍,后又想立荆,是因强弩改变的,荆王也许相信荆是圣王降世……”

    “荆人好淫祠、信鬼神,五星连珠、圣王降世之说,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男子忍不住打断,“强弩确为军之利器,咸阳那边虽然没问,可我已布置,奈何他们设防甚严,无从以得。”

    “我闻正寝有一部,可惜众目之下,没人能接近。”女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说罢又问,“咸阳墨者不能造吗?天下弩弓以韩国为利,韩国工匠咸阳不少。”

    “不能。”男人摇头,他入楚为谍前曾历战阵,知道强弩的真正价值。“荆之强弩与天下弩弓不同,其以木臂为弦、构造机巧。韩弩虽可及远,却落箭不定,箭与箭相隔数十步之远,而且射速缓,一时辰不过射十箭,少之又少。荆弩据说可射四百步,超过韩弩,百箭射出,所中之靶不过三丈宽,射速又急,数息之隔即可发箭。两军对垒,阵而后战,如果以荆弩数十部射我主将,惨如蜂虿,无人可免。”

    男子沉声说出自己的忧虑。冷兵器时代的战争都是列阵而战,对阵是沿着一条战列线,正常情况下谁的兵多谁就可以侧翼包抄,三面围敌。阵列间士兵与士兵的间隙本就狭小,侧翼包抄后即便阵列不崩,兵与兵之间的间隙也会被逐步压制直至没有。届时兵紧挨着兵,武器无法施展,人也动弹不得,只能被敌军剥洋葱似得一圈一圈砍倒。闻名西方的坎尼会战,八万罗马人就是被兵力少于自己的汉拔尼剥了洋葱,砍死七万,俘虏一万,全灭。

    侧翼包抄是一,击穿敌军战列线上某一个军阵也可大胜。恐惧是有传染性的,特别对没有纪律的军队,一旦战列线被敌军击穿,整个阵线上的士兵都可能溃逃。楚军有强弩,破阵时先以强弩攒射,己方阵脚必乱;若以强弩直射中军之将尉两军列阵时相距不过两百步,主将虽不在军阵最前,可距敌阵也不过三百步,主将一旦身死,军队必会大败。

    楚弩是大杀器,这是楚弩射程外传后列国的共识,韩魏赵作为楚国的盟友,早就遣使来楚国讨要,当然,这要花大代价。秦国作为楚国的敌国,直接讨要是不可能,上过当的令尹春申君如今设防又严,这只能向国内求援了。

第十九章 钜子

    进入咸阳已好几天,可游侠恶来一直觉得很不习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里没有乱七八糟的市井和欺善怕恶的凶徒,每一条街道、每一处集市都井井有条、买卖有序;这里没有横行骄纵的权贵富人,他们的车驾进城之后靠左缓行,全然没有楚国御者常见的那种跋扈;这里民风质朴勤俭,行止虎虎生风,妓市却门可罗雀,出入其中的只有来自六国的商贾……

    唯一让恶来有些不适应的是城内没有酒肆,很难买到酒。师弟夏阳说,秦法禁止民间私自卖酒,酒即五谷,乃万民之食,粒粒珍贵,怎能拿去酿酒。恶来是个粗人,他从来没有想过酒是这么来的,顿时有些愧疚,他一生喝酒甚多,不知浪费了多少粮食。

    “自周幽王始,天下诸国讨伐不断,战乱不止,黎民苦不聊生、哀鸿遍野。钜子言:‘先师墨子曾曰:如果一年因战而死万人,则至今横死之人已逾五百万。其后战事愈急、士兵愈众,横死之人非一千万不止。’故钜子言:‘天下丁口不过二千万,不止战,二人仅存一人。墨者之志,当使天下人践行大道,兼爱非攻。可如何才能兼爱?万民为一王之子民即能兼爱;如何才能非攻?天下为一王之王土即可非攻。’

    以前先师墨子嘱我弟子行义:‘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自先钜子腹黄复入秦开始,迄今已有一百余年。大秦四世贤君,变法图强,终使鄙陋之国为天下霸主。今大秦一统天下之势已显,我墨者当竭尽所能,助之以成义事……”

    咸阳夏家宅邸,师弟夏阳循循善诱,对恶来这个师兄介绍墨家助秦之原委、历代墨者之奋斗。对一个嫉恶如仇、行侠仗义的粗人来说,这无异于醍醐灌顶,恶来感觉身上的血已经沸腾、又觉得自己正身处一片灿烂的阳光中。他是幸运的,更是幸福的,昨天,他仅为一人拔剑,今天,他要为天下万民拔剑。

    “请师弟告于钜子,恶来愿入秦军,助秦王一统天下!”激动中恶来猛然对夏阳行揖,他手臂上全是力气,以致仅仅行揖,骨节也发出爆响。

    “非也,非也。”夏阳对恶来的激动并不诧异,他回礼道:“钜子已派我入六国行商,以购秦国急需之物。可小弟体弱志疏,剑法不成,关东不比秦国,需仗师兄之剑术。”

    “行……行商?”恶来有些呆,他以前可是劫商的啊。

    “正是。”夏阳微笑,“弟之先祖姬唐,曾封于梁地,以梁为姓,国灭先归于蛮、后归于楚、再归于晋、又归于周、终归于秦。虽然是公族,为生计不得不做商贾,所以得相邦嘱托,入六国为我大秦行商。”

    夏阳对自己的族系颇为自豪,他可不是恶来这种无姓无氏的庶民。恶来没有意识到他言语里的自豪感,只为自己不能从军而遗憾,他道:“师弟可否另寻他人相助?我欲回行馆求师兄代向钜子说项,求入军助秦王一统天下,若成义事,不枉此生。”

    “无妨。”对恶来的要求夏阳毫不介怀,用过午饭方恭恭敬敬的将他送走。

    恶来要见师兄善去,善去此时却不在行馆,而在少府。

    “……荆之强弩,射逾三百步,武场所发之箭皆飞过城墙,落于护城池中。君即位重视,让人绘了图,嘱我带入咸阳。”

    秦国少府不是普通的机构,少府一掌宫廷财政,二掌国玺文书,三掌宫廷杂物,四掌手工制造,其有别于大府,实另成一体,直接对秦王负责而非相邦。善去来此是因为身怀楚国强弩之图,而墨家钜子燕无佚乃少府首席工师,负责秦国一切兵器制造。

    “射逾三百步之弩……”燕无佚虽有封爵俸禄,可打扮依旧是墨者模样:身着带补丁的黑色葛衣,脚上是草履而非皮屡,拿着锦帛的手长满老茧。“高愈一丈,以绳为弦,确不同于韩国之弩,可知弩臂为何木所造?”

    善去手里的情报和秦谍此时所掌握的情报完全不对等,一开始以为弩炮和其他弓弩一样,蓄力全靠弩臂,因而打听弩臂为何木所造,最后听闻弩臂用的是楠木,楠木是硬木,缺少弹性,顿觉其中必有机巧。确实如此,普通弓弩以木材的弯曲蓄力,弩炮却以机箱之内牛筋的扭曲蓄力,两者发力全然不同。可惜当弄明白这点时,善去已经离开郢都。

    只是墨家能人甚多,哪怕是一张平面图,大工师叶隧也还是看出些门道。

    “虽然以绳为弩弦,恐非以此发箭。”叶隧说道,“如果以弩臂发箭,为何弩臂截为两段?”

    “子隧以为……”这已是技术讨论了,钜子燕无佚细看也发现了问题,弩臂截断,无法蓄力。

    “可知弩弦是何物所作?”叶隧问向善去,他感觉文章当在弩弦上,是靠弩弦蓄力。

    “荆人设防甚严,我人不得见,君只得强弩之图嘱我带回。钜子看是否能仿造,不能,君已遣人至荆国王子身侧,要是还不得,当请相邦让荆国王子质于秦。”善去转告的原话,这是当时和图一起交给他的。他出郢时正好碰见乡师无奈偷盗,恶来当即救人。

    “与荆国王子何干?”叶隧打扮一如钜子,他不理解怎么强弩会与楚国王子有关。

    “此弩乃荆国王子所造。初简作献于荆王,说其可射三百步,荆王不信,于是作实物,武场试之,才信。”善去说着郢都听来的消息,最后又笑:“荆王昏聩,昔年和氏璧也不信。”

    善去的笑料只让自己干笑,钜子和大工师的表情开始严肃。若情报为真,一国王子能造强弩,这不等于说他们这些人、还有少府几万名工匠都在吃白饭吗。

    “真为荆国王子所造?”燕无佚问道,“他得了鲁人之助?”

    以木工言之,天下除了墨家还有公输班一脉,所以燕无佚有此一问。

    “不知。”善去摇头,“只闻荆国王子寤生,身长无比、腿似荆条,所以名荆,他人尚未始龀。”

    “尚未始龀?”叶隧笑了,“此弩必是鲁人所作,假荆王子之名而已。”

    叶隧一说‘假荆王子之名’善去就有了些明悟。楚国两王子争储,作强弩假荆王子之名正是为了争储。他笑道:“应是如此,应是如此。垂发小童怎可造丈高之弩?荆国争储愈烈,大臣之间尔诈我虞。不比我大秦,大王贤明,臣子忠荩。弟子听说大王于本月加冠,打算……”

    “咳咳……”燕无佚突然咳嗽,把善去的话打断。“你与恶来于咸阳行馆多有不便,到我家吧,去年一别,居南常念你何时再来。”

    居南是燕无佚的小女儿,只有七岁。燕无佚一家皆为墨者,父母兄长平时不苟言笑,只有他这个叔叔待人温和,又善讲列国奇闻、行侠之事,于是见了一面就时常念叨。当然,让善去住自己家并非是为了有人给女儿讲列国奇闻。燕无佚虽身处咸阳少府,平时打交道都是木石铜铁,却也知秦国现在是风雨压城

    大王年二十二,按秦国传统,已到加冠之时。加冠即亲政,亲政就会把权力从一些人手里收回,这些人真会把权力全部交出来吗?正因如此,前月昌平君持秦王秘令亲自来少府领一批兵器。叛乱将至,咸阳城外松内紧,兵马调动甚秘,善去住行馆他实在不放心。

    “唯。”善去为人机警,他已察觉到了什么,却不多问,见话说完,当即告辞。

    他走后燕无佚叹了口气,转头见叶隧还在看那幅图,不由问道:“能造吗?”

    “不能,不知弓弦是何物所制。”叶隧很干脆的摇头。“可将其交于韩国工师,姑且试之。”

    “陈县县尹回令,其县未见黑色土石。”几千里之外的楚国兰台,藏书馆昔日编撰山海经的一角清扫一空,冠子的弟子、熊荆的师兄们正在报告楚国各县找煤的情况。

    “鄂君回令,鄂州亦未见黑色土石。”

    “钟离城尹回令,未见黑色土石。”

    ……

    搜寻‘黑色土石’是冠子说服三闾大夫屈遂,以兰台学宫的名义询问各县邑的,结果很不乐观,楚国一百多城邑,已经回复的大多数说未见黑色土石;回复有的,送来的不过是一些黑色石头,根本就不是熊荆要的煤炭。

    “黑色土石如此要紧?”冠子看着自己这个关门弟子,颇有些不解,上个月熊荆只说船厂筑堤需大量黑色土石。

    “非常要紧。”熊荆正在给自己的便宜师傅泡茶太庙卜后,楚王即行斋戒,不敢再卜,仅命熊荆拜冠子为师老头喝了两回就天天想喝。“木与铜,使天下有钟鼎戈戟,这已用了数千年;煤与铁却远胜于此,今后将是煤铁之世。”

    器物技艺,冠子不教,也不懂;诸子百家,则是熊荆不懂。两人看似师徒,实则亦师亦友。听闻熊荆煤铁并提,他讶然道:“黑色土石可炼恶铁?”

第二十章 黑色山洪

    在石油使用之前,煤是人类的主要燃料,在煤出现以前,木头是人类的主要燃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现在列国的青铜冶炼,全使用木头。中国煤的使用,是在几百年后的西汉,所谓《山海经》中‘石涅’即煤的推断作为《山海经》的编撰者,冠子给熊荆看了书中所说的石涅,根本就不是煤,是一种类似冰糖成块透明的东西,这其实是矾,不过他不认识。

    煤的文献探询结果如此,硫磺也类似。即便熊荆将硫磺的颜色、气味、产地(火山口、地热处)详细说明,编撰山海经的士人和巫师们依旧找不到有关硫磺的原始文献记载。确切的说,火药最短的一块木板不是硝石,而是硫磺,唐代硫磺提纯技术出现后,火药才真正实战使用,之前不过是丹炉偶尔爆炸。

    而最早记载硫磺的文献,不可能是宋代《太平御览》所引用的《范子计然》,而是《神农本草经》,可那已经是东汉。之所以这么晚,和中原地区天然硫磺矿不多脱不了关系。

    熊荆自然不清楚真实的历史,他只知道眼下古今地名相异、他找不到要找的城市,古今物品名也不同,再就是没有搜索引擎,想找点什么文献难如登天。好在便宜师傅冠子能调动一些人,比如现在找煤,直接询问各地官员。

    煤是现代工业的粮食,烧制水泥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用途,但功能是通用的,温度高于木炭的煤用于炼铁,带来的影响是水泥影响的十倍百倍。面对冠子的问题,熊荆思考了一下才道:“以木炭炼铁,火温不能使铁化为铁水,以黑石,即煤炼铁,火温高铁水必现。只是黑石多杂质,炼制前需炼焦,以焦炼铁,辅以……”

    文绉绉的语言难以表达熊荆所知的冶炼技术,他回忆一下才道:“以焦炼铁,可出精钢。”

    自己这个徒弟对器物几乎无所不知,见怪不怪的冠子颔首:“铁虽为金,可性脆易裂,故称其为恶金,它只可作农具,难以为兵器。子荆所谓钢是何物?”

    上古无钢字,熊荆只好道:“钢,钜也。精铁百炼而得,铸剑,可吹毛断发。”

    钜的本意就是大刚,一说钜冠子就明白了,他问道:“子荆懂炼钜之术?”

    又回想了一遍炼铁知识,熊荆点头道:“略懂。”说完他又有些不放心,反问道:“我楚国难道没有炼铁之工匠?我所知之炼铁,恐与他们所知没有太多不同。”

    “天下炼铁之术,本以我楚国和燕国为善,所谓‘宛钜铁矛,惨如蜂虿’,说的正是我楚国之钜铁,然钜铁出于宛,宛地已为秦所并。旧郢一战,工匠横死甚多,十不存三。今之造府,多为铸客。”冠子语气带着深深的遗憾,他可是亲眼目睹两个强国被秦人打残的。

    “老师,何为铸客?”熊荆不解。

    “铸客即他国工匠,贪金银之利,入我楚国造府。”冠子解释道。“列国皆重百工,入楚之工匠,仅为他国三等,可三等工匠也能做我楚国的冶师。”或许是要加深熊荆的印象,冠子指着几案上的熏炉说道:“子荆寝房当有熏炉,那是旧郢所铸,此炉则是大王所赐,与你寝房之炉有何不同?”

    几案上的熏炉是不为人注意的,可细看,却见这个熏炉厚重毛糙,丝毫没有自己寝房熏炉那种精美飘逸之美,如果冠子不说这是楚王所赐,熊荆都要以为这是市上顺手买来的大路货。

    想到帆船上要用不少铁构件,还有包船底的铜皮,熊荆叹道:“我国工匠凋零至此!”

    “此战之罪也。”冠子点头。“我楚国出铜之处便有铁矿,若子荆能炼出钜铁,用之造府,或可亡羊补牢。”

    冠子说的熊荆沉思不已。一般来说,船厂是有炼钢厂的,比如熊荆熟悉近代江南制造局,里面就有炼钢厂,可那是炼钢,用的生铁多是外购于瑞典、德国、英国等地。在冶铁技术没有大发展之前,矿石决定钢质,中国铁矿石并不优异,大冶铁矿就不要提了,张之洞炼出来的钢只能做钢轨;铁矿石最好的地方是本溪,那里的铁矿石含硫含磷极地,以木炭冶炼,可炼出优于瑞典铁的纯生铁,难道要去本溪挖铁矿石?

    如果不去本溪,楚国境内能选的地方还有马鞍山和霍邱,霍邱是优于马鞍山的,可霍邱交通不便,再有一个地方是利国驿,张之洞办大冶的时候李鸿章劝其办在利国,那里有煤和石灰。

    “子荆,子荆……”有人再叫熊荆。

    钢厂好办,可间断性生产,铁厂可就不好办了,必须与原料地接近,还必须考虑原料本身的优缺点;再就是冶铁术sc是军坛,3区是模型区,63区是架空区,熊荆也会去那里看看,炼铁炼钢算是懂得一些门道……

    “老师,弟子失礼了。”熊荆走神了,喊了他好几句才回过神来。

    “无妨无妨。”冶铁是比冶铜还要高深的技艺,熊荆生而知之,可知与行之间还有很大的距离,冠子感觉自己对熊荆的期望太高了。

    “师弟,”不是冠子喊熊荆,是熊荆的师兄穆棱在喊熊荆。“黑色土石历山或有之。”

    “历山?”一个陌生的名字。穆棱递过来一个竹简。“此山在郢都之东四十里。曲阳城尹回令,说历山每遇暴雨,山中便出黑色山洪……”

    “黑色山洪?”熊荆眼睛一亮,急问道:“可有样品?”

    发现有黑色土石后,城尹要送样品至兰台学宫,所以熊荆有此一问。穆棱却道:“无样,这是庶民口口相传之言,城尹以为奇事,因而告之。”

    熊荆这个时候已经在翻看楚国地图了,曲阳在淮水之南,离寿郢不远,最关键的是离造船厂不远,挖出的煤可以通过水路运来。

    “老师,曲阳不过四十里,请遣人仔细探查。”熊荆看向冠子,他在楚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出面好过自己出面。

    “子棱,此事就交于你了。”冠子弟子大概有十几个,这些人普遍年龄不小,多数在赵楚两国为官为将,身边也就只有穆棱几人。穆姓出自宋国,宋国是周公封给殷商王子、纣王兄长微子启的封地,春秋时宋穆公大度的将王位传于弟弟宋殇公,故谥号为穆,其子孙从此以穆为姓,他们先是迁于郑国,后入楚国。

    郢都贵公子中,比贵族血脉,没有人比得过传承殷商的穆棱;比风流倜傥、诗赋才具,穆棱自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只是他无意仕途,常自比庄周,唯一的差别是庄周喜欢滚烂泥,他则是混迹花丛,郢都城内的舞娘伶人,没有谁敢说自己不认得穆公子。

    听师傅让自己去历山找那黑色土石,穆棱毫不介意,他笑道:“弟子从命。子荆可有所嘱?”

    找矿可不是好玩的事情,见冠子吩咐翩翩师兄去找煤,熊荆当即揖道,“谢谢师兄了。黑色土石为煤,色黑,可燃,不过要以水铸成型,以木材为引。此物有大用,可以之炼铁、可以之烧蜃灰,所需甚多,所以开矿须考虑交通采集……”

    有矿就要挖,选择矿址当然要考虑交通。穆棱懂这个道理,他笑道:“子荆放心,如果有,必选便于采集之地。曲阳城尹曾与我大醉于歌市,他定会全力相助。”

    蓄须的穆棱笑起来居然有些阳光灿烂,他说罢就告辞准备去了。冠子此时也笑:“郢都定于寿邑,除山川险要、水陆交通,还有林木丰茂之虑。煤可燃,可节省林木,如果真可成钜铁,大王必定大喜。强弩、水车、红薯、龙马、钜铁,五者若成其四……,子荆,我楚国当立于不败之地。”

    入门日久,即便没有旁敲侧击,冠子也感觉到熊荆对楚国前景的不乐观,兵法不可一蹴而成,他多是在战略层面增强熊荆的信心。可熊荆听闻秦王将于本月加冠,居然想起了那个可以用命根子推车的叛乱未成被诛,吕不韦紧接着自尽,赵国没过几年就完蛋,顿觉形势紧张。

    “老师,秦王加冠在即,我楚赵韩魏四国不但羸弱犹不齐心。齐国以为能与秦国平分天下,不但不抗秦反而牵制我们与赵国;燕国也是如此,每每赵国与秦战,便有从身后牵制之意。今时不比往常,昔赵魏楚接壤,救赵借道于魏即可,今秦有东郡,横隔赵魏,救赵难矣。以老师之言,赵亡则韩魏灭,韩魏一去,我楚国北境洞开,齐不助我,怎么办?”

第二十一章 天命

    每一场战争之后,各国疆域都会发生改变,五年前秦将蒙骜攻魏,定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城,皆拔之,取二十城,初置东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次年五国合纵攻秦,惜败,魏国不得不放弃收复失地的念头。关东六国,东郡就像一根楔子,横插在赵国与魏楚之间,使得赵国完全孤立,秦国则与最东面的齐国接壤。

    秦人的用心冠子当然明白,他认为当下楚国的策略应该是助赵,助赵就是助己。虽然他是赵人,可救赵是没错的。当下真要破局,只能救赵拖延时间。造船是要时间的、航海去美洲也要时间。

    有红薯这种高产农作物,江东或许可以成为楚国后方,但这并等于楚国可抗衡秦国。当年蒙古灭宋,江南也很富庶,结果襄阳一失照旧灭国。江东是否能独存,还在长江中游的夏州是否能顶住秦军水师。

    那楚国和南宋比,南宋的条件好多了。南宋最少不缺人口,楚国东迁之后人口损失近半,虽有宋地、鲁国补充,可这些人口都在淮河以北,江东人口不足二十万户。

    熊荆不懂兵法,战略却是懂的。冠子点头表示同意熊荆的说法,他笑道:“若赵楚攻齐,如何?”

    “攻齐?”熊荆错愕,齐国虽然险些被灭了一次,可在楚国这边有穆陵关,在赵国那边有黄河天险,此时的黄河从河北入海,恰好为赵齐之国界……。“老师,齐南有穆陵关,北有黄河天险,且半岛狭长,昔年五国伐齐,齐人便是退至即墨反攻复国的。且秦齐交好,我楚国与赵国伐齐,秦国不会坐视不管。”

    熊荆一边说,冠子一边笑:这个弟子大局观强,缺的仅仅是兵法历练,假以时日,必为天下雄主。他就这么微笑着听熊荆说完,这才道:“子荆曾说泛海之舟长逾二十丈,御风而行,一日可行千里。”

    “是。”熊荆点头,他要造的海船长度超过五十米,顺风顺流航速或可达十节,这样一天就是四百四十公里,楚国的里不到五百米,帆船多者日行千里,少则也有六百。

    “御风之船为我楚国之独有,齐国全然不知。若以船载万余甲士由海至安陵……若何?”

    “……老师,”冠子如此一问,熊荆还真有些呆。安陵在青岛港以西,大概的位置是后世的胶南灵山卫,靠近齐国防御楚国而建筑的齐长城。

    冠子不知道弟子内心的变化,他指着地图再问:“我问你,楚国灭鲁,却止于穆陵关下,为何?”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楚国灭鲁,依靠泗水、沂水和沐水,泗水源于梁父山之南,已无路北进;穆陵关则扼守沂水、沐水,攻齐必破穆陵关不可。”熊荆答道。

    “然也。”冠子笑,“以陆路攻齐,非破穆陵关不可,故齐国以重兵设于此。但子荆你造海船,攻齐当海开一面,若能夺安陵,齐人腹背受敌,穆陵关必破。秦国虽不愿楚赵灭齐,可假如我速战,齐亡于旦夕,必无从可救,再不济,齐国当为我之盟而非秦之虐。”

    熊荆又呆了,自己这个便宜师傅太想当然了吧。

    冠子照旧不知道弟子的心思,再道:“子乃我弟子,亦是你师兄,他深得赵王宠信,为赵将已有数载。你若为大子,日后即为楚王,可与他行灭齐之策。彼时两国以汶水临淄为界,以北归赵,以东归我。秦若兴兵来攻,许魏国以东郡、齐南之地,再与韩国相盟,又以海师迫燕国,五国合纵拒秦。此战若胜,我楚国日强,养息数年可再攻旧郢,旧郢复,秦国大势去也。”

    “老师,如果临淄久攻不下怎么办?”熊荆考虑着计划的可行性。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子荆之弩,公输大夫言其可射石弹,石弹攻城,坚城可破。”冠子这段时间除了收熊荆为弟子,还去造府看了熊荆作的那具强弩。

    “公输大夫是谁?”熊荆听闻这人的名字不止一次了。

    “造府工尹之首,鲁班之后。造船若得其助,事半功倍也。”冠子说到此又道:“韩魏有伊阙之败,齐国有五国之伐,楚国有鄢郢之伤,赵国有长平之痛。昔日强国不复存,列国以秦为霸。此数十年,秦攻魏而破赵,赵已弱。唯齐楚有再起之机,然齐王昏庸,国相贪贿,天下唯我楚国能制秦之暴。子荆若不为大子,天下尽归秦也。”

    冠子是明白熊荆志向的,可他身为赵人,又作《冠子》六十卷,当然不愿自己这个弟子泛舟于海。熊荆本想问‘天下尽归秦有何不可’,却觉得这太过违和,他只好道:“弟子身倦心乱,不知如何选择。大子之事,庙卜而不决,此必是天命,何不待之?”

    “子荆信天命?”冠子语带惊讶。

    “信。”熊荆毫不犹豫的点头。“天有其命,人有其志,弟子之志不在朝堂,而在六洲七海。天下征战数百年,必有一国雄起而灭列国。非秦国即楚国,非楚国即齐国,都是一统,有何分别?但以海路通世界,一改我孤陋蔽塞之局,纵使弟子他日身死,亦可造福华夏百世。”

    一是成为历史必然之工具,一是给华夏开启航海大挂,作为两千年后熟读近代军事史的宅男,孰重孰轻心里很明白。在他看来,只有海开一面,打破华夏与世界各文明交流的障碍,才能使民族摆摊那些苦难。

    冠子闻言却大力摇头,“子荆谬矣。楚国、齐国、赵国之统,海路或可造福黎民百世,秦国之统则不然。秦灭列国,毁其宗庙,虐其公族,视其卿士如同土芥,而我楚国不然,灭国存其宗庙,移其公室,以周礼待其君臣。秦得天下则暴行天下,那时禁民出海,废造船之匠,如何造福华夏于百世?”

    冠子之语让熊荆想到了许多不好的东西,他忽然想说些什么。

    “子荆倦了,回去吧。”冠子挥了挥手,淡然说道。

    四月秀,五月鸣蜩,气温略高于两千年后的战国,刚入农历五月天就热的不行。经过两个多月的建设,紫金山下造船厂草木尽数伐尽,黄泥地上,船厂已能见到些许轮廓,然而筑起来的房屋寥寥,场地上多是木材泥堆沟壑,从熊荆封地我阝陵征来的一千多庶民连同附近招募来的民工正在死命劳作倒不是监工严厉,而是仁慈的王子殿下按土方量付钱,挖得多挣得多,食有肉、饭有羹、饮有酒,这日子比家里舒服多了。

    又在旬假之日偷跑到船厂的熊荆正立于淮水河岸,他身边不再只是葛这些下人,除了冠子师徒,纪陵君、纪沮君、弋阝阳君、鲁阳君、安陵君这些早就失去封地的封君,还有特意从造府请来工尹公输坚,一行人正看着河堤之下的龙骨水车。

    今天是水车的定型日一个多月的功夫,船厂工匠造出六款共十二部水车,每一部水车都要抬到淮水岸边试车,一试水量、二试轻便,三试可靠,如此才能发现问题所在,改进之前的设计。

    “王子足下必是夺天之功,方能成此水车。”河堤上六部水车出水如龙,因为河堤太高,须两次接力才能将河水抽上河岸。白花花瀑布般的水流让人越看越爱,公输坚忍不住对熊荆作揖。

    公输坚是楚国造府工尹,长的其貌不扬,木作之技或可称天下第一,船厂的工师一见到他就是稽首大拜。熊荆对他很客气,也回揖道:“雕虫小技罢了。众人皆呼我为子荆,公输大夫不必称我足下。”

    “子荆过谦了。”公输坚也不太在意尊卑礼节,他看向河堤上水流不绝的水车说道:“我能一观水车之秘否?”

    “当然可以。”熊荆并不在意水车是否泄密,水车是民用品,卖出去肯定会被仿制。“请。”

    哗哗出水的水车停了下来,这是一部双人脚踏水车,两个踩水车的工人意犹未尽,可工师喊停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立在一边。断流之后,水车原本的构造顿时显现出来,长约丈余,以木框为长槽,两头有转轮,一节一节的木链夹着一块块方形板叶,正是这些板叶把水提至丈高。

    “以轮驱链,以链带板,以板提水。”水车原理简单明了,一看即懂,可越是简单就越是让人佩服。公输坚想到了弩炮,他本以为弩炮是弓弩的放大,谁知道弩炮和弓弩虽有‘弩’字,可一个是弯曲发力、一个是扭曲发力,根本就是不同的东西。

    “我愧矣!”拍打着眼前的水车,公输坚感叹。灌溉的重要毋庸置疑,可造府大小近万名木匠就是造不成比桔槔更有效率的提水器具,现在面对着出水如龙的水车,他当即感到一阵羞愧。“此车应献于大王,令广造之,以解我楚国田亩之渴。”

第二十二章 无价

    公输坚只是个技术官员、造府工尹,丝毫不知船厂现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熊荆从学宫一到船厂就翻了账目,当时他就懵了船厂下个月将发不出工资,马上就要破产。

    买工匠、买地皮(无主荒地不要几个钱,寿郢城里交个市租即可,船厂看做是店铺,只不过是开在城外而非城内)、买木材、买蜃灰、买原料……一千斤黄金还剩下三百多金。他想不到的是,这个时代的工人工资贵的超乎寻常。包吃,每日十钱;不包吃,每日十四钱。正在船厂劳作的两千多名工人,光吃饭每天就要花一斤黄金,好在我阝陵那边征招过来的工人可免费劳作一个月,不然这个月就要撑不过去。

    龙骨水车献给楚王当然可以,可楚王又能赏多少钱呢?

    熊荆考虑着这个问题,对公输坚的提议笑而不答。葛看着自己的小主人,心里依旧觉得怪异。复式记账法下,船厂经营状况一目了然,对此他提议殿下求告于赵妃,熊荆却弗许。

    “以公输大夫所见,水车献于大王,当赏金几何?”熊荆的问题让人目瞪口呆,利国利民之事,怎能以赏金衡量。

    “我楚国下田甚多,有水车提水灌田,无数下田可变为上田。此车无价。”公输坚照实而论,最后又揖道:“我愿请大王赏千金。”

    前面说水车无价,赏赐却只有千金。熊荆还想说话时,冠子横插一句过来:“此车未名,请公输大夫名之?”

    “此……”公输坚为鲁班之后,请他来命名目的不言自明。他本有些犹豫,但环视见诸人都点头,这才道:“出水如龙,水白一片,不如称其为白龙水车?”

    “善。”冠子带头称善,纪陵君这些封君也高声附和。“请公输大夫献此车于大王。”冠子趁势揖道,“荆王子足下不求千金之赏,五百金足矣。”

    “敬受命。”公输坚回礼,对此无不答应。

    “老师,船厂需钱甚多,何仅求五百金?”公输大夫带着六部水车进城去了,他一走,熊荆就不太满意的问冠子。

    “大子之位与千金孰重?”从上月那次谈论到现在,熊荆算是改了心思,想起太子之位来了,不过他对此并无执念,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子荆宁失大子不失千金乎?”

    冠子越来越有老师的范,他见熊荆欲言又止,再道:“大王体有恙,政务盖由令尹处置。水车献于大王实献于令尹,黄歇欲污子荆而不得,索金过多遂其愿,众口铄金怎么办?”

    “水车为我所作,献给大王自然要索金,令尹凭什么诋毁我?”熊荆越来越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了,这种不理解不是因为不懂,而是因为太懂这哪里是楚国……

    “诗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子荆未读过诗经?”听闻熊荆所言,冠子不但语气、连深情都惊讶。

    “读过。”熊荆点头,成年人的理解力,儿童的记忆力,他学任何东西都特别特别快,真正难的是古汉字,一旦字面上的意思懂了,那一切都毫无阻碍。

    “既读过何不解其意?溥天之下,万物皆大王所有。献之,有赏喜,无赏也喜。”冠子道。

    “可天下却让令尹黄歇所掌。”熊荆反笑,“大王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大王罢了。”

    “故人主应行天道、择贤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大王看重令尹二十五载,太过了。”冠子叹了一句,很多时候他感觉自己教不了这个弟子,似乎他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即成看法,这些看法有些精妙,有些却大逆不道,与常理不和。

    “设官分职,以为民极。结果就是上令不下从,下意不上达,既欺君,又欺民。举国看似融融,实则衰败不堪……”

    入了学宫、拜了师傅,熊荆对楚国越来越了解,很多话他藏在心里,少有说如此直接。冠子闻言则起身关门,正襟而坐。“列国之中,楚国设县最早,数百载积淀,县尹之势渐大。当初,先王以县尹制衡封君,国为安;后来,先王以封君制衡县尹,国仍固。东迁以来,封君九失其地,今朝堂之封君大夫,多为淫人,以俸禄为食,再也不能制衡县尹。

    封君县尹相制不成,现在一国之治理,首在选材,王之器,厚德隆俊。人有五类:伯己、什己、若己、厮役、徒隶。伯己者,百倍于若己者也;什己者,十倍于若己者也……”

    冠子真是诲人不倦,一有阐述自己治国思想的机会,就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每每这时,熊荆不得不得做一副安心静听模样,心里却在想其他东西:

    冠子虽出于道家,可也融合了法家、儒家,但道、法、儒之间是有差异的。法出于道。道家的本意是效法天地万物,然后以这些规律治国,所以道德经才会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不过天地之法很多时候难以琢磨,有些时候甚至会背悖君主意志,因此法家一改天地之法,又借天地不可背悖之威,以天威行人法,故成法家。

    道法之别如此,道儒之别则在于天道与人伦。‘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道家;‘饮食男女,人之大义存焉’,这是儒家。一个是以人为物,毫不怜悯;一个是以人为人,尊尊亲亲,此为道儒之别。

    除了道法儒,当今列国还有墨家与杨家。‘天下不归于墨,则入于杨’,孟子虽然死了有五十多年,可杨墨之说甚重。只是楚国地大,别国授田一百亩,楚国授田是两百亩,墨家之说无田之人信之甚多,所以楚国墨家不倡;不过杨学兰台学宫里多有人鼓吹,所以演讲时常有儒者跳出来与之对辩。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孟子昔日的言语不时从荀子几个学生的嘴里暴出来,每每这时,儒家弟子就抡袖作势,有动嘴不如动手之意。

    在船厂的熊荆觉得自己的老师越来越像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唐僧;寿郢令尹府前,看着六部水车扬起的白色水花,黄歇越来越怀疑得荆王子真是圣王降世。

    黄歇如此,令尹府的大小官员也张口结舌,看着水车流出的滔滔白水说不出话,最夸张的是管农业的莠尹,老头子高兴得朝服一脱,轰开工人光着膀子亲自上前试车。

    虽然没有办法计量水量,但公输坚特意命人架设一个桔槔作为比照。送进城的水车有三款,一为牛拉、二为双人脚踩、三为单人手转。牛拉水车水如瀑布,桔槔根本没办法比,出水最小的单人水车也十数倍于桔槔。六部水车出水如龙,很快令尹府门前就一片汪洋,站在水中的众人皮屡湿尽,却浑然不觉。

    但这还不是最夸张的,王宫背面的大市,已经有好事者冲进去大喊大叫:“荆王子制服淮水六条水龙,六龙正于令尹府喷水,一会郢都就要淹了……”

    神鬼之说楚人深信不疑,郢都淹没更让人肝胆剧烈,市场顿时大乱,有些人摊子也不要了,抛弃一切赶忙出城;有些人则急忙奔往令尹府,求荆王子劝阻六条水龙,以免水淹郢都。

    谣言危害巨大,可老实人公输大夫浑然不觉,他如实向令尹报告道:“我言此车献于大王必赏千金。冠子言,不求千金之赏,五百金足矣。请令尹赏五百金于荆王子足下。”

    “此真为荆王子所造?”黄歇还在想立储之事,他的门客朱观就先发问。

    “提水之车,列国皆无,其构思之巧,夺天之功。非荆王子又有何人?”公输坚答道。

    “荆王子足下怎么说?”朱观又问。

    “荆王子足下问此车献于大王,当赏金几何?”公输坚道。“我言此车无价,当赏千金。”

    “主君……”朱观不再问,而是看向春申君黄歇。

    太子未立,任何与嫡王子有关的事情都是大事。水车的意义不言自明,楚国上田不及十分之二,其余多为不能灌溉的下田。和他国不同,身处南方的楚国并不缺水,很多时候还有水患。然而南方不是一望无垠的中原,丘陵地带多,许多田亩明明水流就在近处,却因落差太大无法灌溉。有水车则不同,即使是单人水车,提水高度也有一丈,更高的田可以半腰挖池接力。

    化肥出现之前,决定粮食产量多寡的因素是灌溉。有了水车,无数下田变作上田,万民扬颂下,王子荆离太子之位又近了一步。

    “主君,大王来了。”黄歇还在想该如何‘妥善’处理此事,属下就说楚王来了。

    楚王确实来了,虽然来的有些快。楚王一来,众人行礼时才发现地上积水已深。太阳已经落山,夏日蒙影极长,楚王一眼就看到那六部在不断喷水的水车,他丝毫不顾脚上的皮屡,径直上前问道:“此便是白龙水车?”

第二十三章 三百钱

    楚王走路的脚步有些踉跄,好在身侧有正仆长姜相扶,楚王之后,紧跟着的是左徒昭黍,看到他,黄歇当即明白为何楚王来的如此之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根本就是荆党的计谋。先让老实巴交的公输坚献水车,然后在令尹府前、众目睽睽之下试验,最后又请来楚王……

    黄歇心生不祥之感,可事已至此悔已无用。他只能趋步于楚王身后,届时进言求楚王重赏熊荆,以尽早结束此事。

    黄歇暗忖间,和公输坚一起入城、立于水车旁的纪陵君对楚王揖道:“敬告大王:此正是荆王子所造白龙水车,公输大夫见其出水入龙,水白一片,故曰白龙。”

    水车上的工人在纪陵君的督促下一直没有停歇,熊元走到近处,水声哗哗一片,溅起的浪花打在他的朱裳上,半身全湿。长姜赶忙劝道:“大王,水甚凉,恐……”

    “无碍。”夏日炎热,被水溅湿半身的熊元不但没有不适,反而感到一阵清凉。

    “大王,水车单人者出水十倍于桔槔,以之灌田,我楚国粟米必丰产。”莠尹不但身上、头发胡子上也是水,可老头毫不在乎,一见到楚王就大声相告。

    “水车值钱几何?”熊元为王二十五年,虽然诸事委以令尹处置,可对政务绝不是一窍不通。水车是好,即便单人者出水也十倍于桔槔,可价钱呢?百姓买不起再好也没用。

    “大王,荆王子言,若大规模制造,单人者可低至三百钱以下,双人者不过四百钱,牛驱者六百。”上午公输坚和熊荆聊了半天,记住不少东西。

    “三百钱以下?!”闻者莫不动容,一个庶民每年购衣之费,差不多也要三百钱。水车设计精巧,身长如龙,大家都以为非一金不可,谁料到只要三百钱。

    “三百钱…咳咳…三百钱可以?”有过上次弩炮的教训,黄歇身后的工尹刀欲言又止;作为荆党的左徒昭黍也不相信这个价钱能出造水车,他只求楚王不作深究,没想到楚王疑惑甚深,沉声发问。

    “荆王子言:寻常作坊或要千余钱,他造之不过三百钱,但须大规模制造。”公输坚又提及‘大规模制造’这个词,可语气并不坚定。

    “何为大规模制造?”现代工业术语熊元当然理解不了,可这却是‘不过三百钱’的条件。

    “臣……不知。”公输坚愣了半天发现自己说不清楚‘大规模制造’是什么,只好答不知。“请大王召荆王子相问。”

    “臣亦请大王召荆王子。旱日将至,当速造水车,以济万民。”初夏多雨,但夏秋间多旱,莠尹一心想着田里的粟禾,只希望造府马上造出水车,不误农时。

    “召荆儿明晨入朝。”熊元转头吩咐长姜道。此言一出,黄歇心头突跳,好在没有晕倒心疾是遗传之疾,黄歇出身王族,心脏也不好。

    “唯。”长姜躬身应诺。

    “止步。尔等何人?”楚王出宫,王宫之士环而相卫。不想昏暗间从街角涌来一股人潮,卫士自然大喝,剑戟也对准了来人。

    “不要淹郢都啊!不要淹郢都……”谣言惑众,从大市奔来的人群在街角就听见哗哗水声,没到令尹府脚下就踩到深深积水。这些人更加慌忙害怕,乱乱哄哄涌过来刚好被宫卫拦住去路。

    “何人要淹郢都?”剑戟之下,来人尽数跪倒,御者蔡豹上前相问。

    “小人闻荆王子制服淮水六龙献于令尹,现在六龙吐水,郢都顷刻将没……”求告者声音奇大,大概是希望荆王子能听见,好制止六条水龙。人群里黄歇闻言脸色立变、只觉双腿发软;左徒昭黍却嘴角挂笑,这次总算是报了上次祥瑞之仇明日之后,荆王子制服水龙将满城皆知,楚人深信他是大兴楚国之王。

    “停。”熊元脸上也露出淡淡笑意,可这笑意一闪即逝,他当即命令水车停转。

    楚王到来后,水车之人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现在一说止,六部水车最终停下。听不见哗哗水声,外面请愿的民众顿时高呼大拜,‘荆王子……圣王’之言不绝于耳。

    “民受惊了,寡人之罪。”熊元似乎很自责,“长姜!代寡人赐酒食,以慰其心。”

    “唯。”长姜再次应诺。他这道王命一下,令尹府诸人脸色又是大变。这些半真半假、被谣言哄骗而来的庶民,一旦赐其酒食,王子荆制服六龙的谣言就会传遍楚国。谣言传播不可怕,可怕的是楚王的态度,说不定,明日早朝楚王就会立王子荆为太子。

    “明日早朝,大王若立王子荆,当如何?”寿郢城外的黄歇封邑,最最揪心太子择立的李园坐立不安,于中庭来回度步。黄歇路上身体便不适,一入府就休息了,他只能与朱观商议。

    “明晨大王若立王子荆,我等无可奈何。”朱观喝着闷酒,他实在没想到荆党也会造谣生事,‘制服淮水六龙……郢都没于顷刻之间……’,亏他们想的出来,他喃喃道:“荆党尽是迂腐贵人,今日之计,必有高人指点。”

    “高人指点?”李园也是聪明人,闻言道:“莫不是纪陵君?仰或赵国来人?”

    “纪陵君?不过一淫人耳;赵国不知楚民之性,想不出如此计策。”朱观素来不屑那些封君,“今日之事,先由公输坚献车试于府前,再请大王出宫相询,后于大市谣惑庶民,令市人拜而相求。明日朝堂之上,大王断不会立王子荆为大子,只会嘱其督造三百钱之水车……”

    正所谓以势成事,在朱观看来,今日之势不足以立大子,所以刚才他劝主君不必烦恼。

    “督造三百钱之水车?”李园下午不在现场,他只是听人转述今日之事。

    “王子荆之水车,寻常匠人非千余钱不可作,可他说自己有妙法,三百钱可造。大王信了,明日早朝召王子荆相询,必会让他督造水车。”朱观说着自己的猜测,心里却对借水车造势之计非常忌讳。水车不是弩炮,水车牵连千家万户,大王令王子荆督造水车,表面是不信其言,实则是为其造势,假以时日,楚民皆言王子荆贤明爱民,立他为太子就顺理成章了。

    “子圆少坐,我须速谒工尹刀。”心里想着对策,朱观对李园草草一揖就匆匆走了。

    “善,大善,此战已大胜!”学宫藏书馆,冠子笑得须发飘飞,他还是那一套行军打仗的言辞,将今日之事说成是大胜。“令尹怎么样?”

    “市人战战兢兢,唯恐大水淹没郢都,令尹当时无言以对。大王见此止住水车,又赏大家酒食,市人拜地大谢。”纪陵君又回到学宫,向冠子等人眉飞色舞详述令尹府前之事,好像水车是他造出来的。

    “大王明日立荆王子为大子吗?”一旁安陵君问道。他也是众多没有封地的封君之一,不同的是,因为封地在河南,所以垂沙战后就没了。站在悍王子那边是捞不到好处的,只能寄希望于荆王子,怎奈立储之事波折甚多,他有点等不住了。

    “势未成,时未至,不立大子。”冠子已然是争储总指挥,今日之时就是他导演的。

    “何时才能成势到时?”纪沮君追问,众人皆看向冠子。

    “等楚民皆言要立荆王子时,则势成时至了。”冠子泛泛而答,说罢又起身道:“今夜左徒箴尹相约,事关立储,告辞。”

    “既见左徒,我等愿前往之。”冠子和左徒谈的必是大事,纪陵君几个也想跟着去。

    “令尹耳目众,人不可多。”冠子浅笑,对着诸人揖礼而去。

    令尹在城外有封邑,左徒昭黍在城郭也有庄园。收到王命的熊荆在宫卫护送下趁夜入宫,冠子则来到城郭昭府,与昭黍、子莫相会。

    左徒一职,实为楚王内侍之首。春秋时公私分立,王室也和国家分立。隶属王室的部分归于少府管辖,隶属国家的部分由相府管辖。楚国也有直属大王、服务王室的少府,只是楚国官制异与他国,少府称作大府,左徒一职就是大府卿。

    列国之中,以秦国少府权力最大,大到全国兵器铸造盖有由少府负责,相邦仅仅是个治民官,只收田税、军赋,记录丁口傅籍,而少府不但收山海池泽之税,还收市税和口赋口赋就是人头钱,一国之民只要活着,不管傅不傅、成年不成年都要收税,结果就是少府巨富,少府官员地位待遇也大大高于相邦府下属郡县官员。

    楚国虽有封君县尹分权,可山海池泽获利甚重,大府仍不容小觑,奈何即位之初楚王太过宠信黄歇,大府也被黄歇的人插了一竿子,任命昭黍为左徒纯粹是为了朝堂平衡,导致现在想改也有些来不及了。

    “先生以白龙水车破黄歇之谣,大子之势已立下。”昭黍见谁都是气鼓鼓的模样,子莫则不同,见谁都能聊得来,所以一见冠子就称赞今日之事,笑容人畜无害。

第二十四章 生而知之

    在学宫就读的学生只有年末才能回家,但现在因为王命,仅离开两个多月后,熊荆就回到了王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堂宇巍峨依旧,灯火灿烂的王宫比学宫多了一种静谧,此时熊荆才发现是自己对这里有一种怀念,母妃、、还有母妃身边的侍女、寺人、竖子……,数年的朝夕相处,这些人已经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

    “呢?她在何处?”人到秋华宫,不见自己的姐姐,熊荆不免有些不解。照说,好奇的她应该早就迎出来,追问自己这两个多月在学宫过得如何如何。

    “大王来了。”立在街下的寺人是母妃身边的近侍,礼毕他才悄声相答。

    “父王……来了。”熊荆神色一顿,但一会就恢复了正常。

    “是。”寺人回答之后目光扫了葛一眼,两人认识。“大王下午至此,又入足下寝室……”

    走到近处,熊荆才看到石阶两旁昏暗处站了一些宫卫,寺人的声音小了下去,但楚王去自己寝房的消息还是让熊荆有些惊讶。楚王一年也难来几次秋华宫,虽说每次来饭前父子都会相见,可见面时间很短,对答不过寥寥数语。今天他召自己回来,难道不是为了水车?

    与其他寝宫一样,秋华宫像一个短粗十字。横竖相交的地方是中庭,中庭四面有室,室的两侧叫房,室之外是堂,堂之外是石阶。所谓登堂入室,说的是要进入中庭,必先升阶入堂,然后穿堂过室。中庭居中,东南西北有室,室侧有房,室外有堂,堂侧有个,谁可以住室、谁只能住房,皆有定制。

    熊荆从南面登堂,他本以为中庭内会有歌舞,没想到整座寝宫悄然无声。待入室,才见明亮的燎火下楚王独席坐于西室一侧喝酒,母妃旁跪侍奉,席外站着不少寺人宫女。

    “孩儿拜见父王、母妃。”趋步于前,熊荆稽首而拜。

    看见儿子,给丈夫斟酒的赵妃眼睛一亮、慈爱乍现,她已近三个月未见儿子了。楚王似乎有些醉,他看着拜于眼前的儿子道:“免礼。”见儿子抬起头,又问:“可饮乎?”

    “可。”熊荆这时才抬头打量自己的父亲。楚人多须,父亲是个络腮胡,须白、脸胖,好在眉毛浓密,久居人上圆目不怒含威。听闻儿子说可饮,熊元当即把赵妃倒的那爵酒递了过来。

    “大王……”赵妃乐于父子亲近,可熊荆年幼,楚沥性烈,她担心儿子的身体。

    “不仁不勇,何以为王。”自己在《春秋》课上的答话居然被父亲复述出来,接过酒爵的熊荆不由一呆。熊元却道:“父王令你痛饮此爵。”

    “唯。”熊荆先俯首空拜,后才仰头痛饮。喝的并不急,可楚沥依旧把他肠胃火辣辣地烧着。

    “再饮一爵。”赵妃拉了拉丈夫的袖子,可丈夫执意要儿子再饮一爵。在父亲倒酒的时候,熊荆终于看到他的手指有些发紫。

    “…咳咳…饮满此爵。”熊元没有注意儿子的目光,他强忍着咳嗽把酒爵递给儿子。

    这一爵饮罢,熊元方侧看赵妃:“爱妃退下吧。”

    “唯。”这不是让赵妃一人退下,这是要所有人退下。诸人走后,偌大的中庭只剩父子俩。两人的对话前奏是一连串的咳嗽,听得有些心慌的熊荆要召唤医尹时,熊元的咳嗽止住了,“竖子欺你父老矣?”

    熊元依旧称儿子为竖子,语气却不带怒意。他让伏地请罪的儿子起身,才道:“宋大夫言你有先庄王之仁,又具先武王之勇。今之楚国,你若为王,当如何?”

    从回宫到现在,熊荆想的还是水车如何、制造如何,没想到父子独对父亲第一句话就是‘你若为王’,他身子禁不住的僵直,张口结舌中道:“孩儿……不知…如何。”

    儿子的‘不知如何’没有让熊元生气,他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自语道:“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迄今八百年有四。八百载虽有昏君,亦有贤王,然暴秦鹊起,夺我故郢,迫我东迁,盛楚不再,社稷危矣。”

    说到此熊元看向儿子:“你与悍儿生则同时、啼则同声,虽无以分长幼,却非不能择大子。尔等年幼,社稷之危非贤君不可救,贤君非日久不能现,然今朝事急,父王欲立你为大子,命你解社稷之危,可乎?”

    父子俩在中庭对答,退下的赵妃没有回房,而是躲于西室帷幕之后,楚王问熊荆‘你若为王’的时候她就差一点惊叫出声,现在楚王直接说欲立熊荆为太子,她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只有身体在不停地颤抖。母凭子贵,立熊荆为王,她就是王后。

    熊荆没有颤抖,却觉得胃里的火辣已燃遍全身,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跳跃。借着酒劲,他道:“强秦崛起,一统天下之势早成,孩儿若为王,仅可保大楚社稷不绝,他日秦国王死国灭,可复故土。”

    “秦国即强,何以王死国灭?”熊元已经不把儿子当小童了,此时如君臣那般对答。在他身侧的北室,帷幕之后左史烛远奋笔疾书大王择立太子之言,不得不记。

    “秦国之强,世人皆言变法之功,实乃民风淳朴、勇武尚存,民或甘受役使、或不懂应避之策,故秦能齐集民力以攻六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六国则不然,晋分为三,韩魏地处中原,民疲最早,赵国地接东胡,多战而勇,故支撑到今;齐国以管子垄断盐铁,恒公首霸中原,中途却为田氏所代,民疲至勇于死斗而怯于国战……”

    都说变法决定国家强弱,可一个事实却常被人选择性遗忘,那便是秦国立国于西周之末,国祚迄今只有五百多年,为列国最短。自诩为‘军坛我最黄、黄坛我最军’的sc坛贤总结出一个规律:一个民族总是在其从部落制转为王国制时最善征战,匈奴人、鲜卑人、维京人、辽人、金人、蒙古人、瑞典人、满人,莫不如此。秦国之强,不完全强在变法,而是强在其从部落制转为王国制远迟于列国,强在其勇武暂存、野蛮未尽。

    如果说是弩炮、世界地图让熊元觉得这个儿子可能是上应天兆、圣王转世,那从学宫传回的诸多报告则让他觉得儿子确有治国干才,但现在儿子从另一种角度分析诸国强弱本因,他的感觉犹如醍醐灌顶民风民性才是国强之本,先武王石戈骨矛,仍三伐于随,灭国十余。那些被灭的国家哪一个不是兵器精良、文化先进,可他们敢战吗?他们乐死吗?

    “我楚国如何?”熊元忘记之前的问题,希望儿子说一说楚国。

    “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有蛮夷,奄征南海。”熊荆在学宫的两个多月没有白费,说及楚国也口出成章。“我楚国春秋征战频频,又设县最早,官吏治久,民不信官,官不信民。幸而设县最早,管制最松,巫风甚重,笃信神明,只是……”

    “如何?”熊元追问。

    “齐集民力以公,势必如秦国变法;允诺民权以私,当更改今之旧制。然秦国灭赵当在十年之内,孩儿若为王,弗加冠无以为政。”熊荆说道这里就停下了。

    他知道父亲为何不问水车而谈大楚社稷时间来不及了。这段时间他虽然没有入宫请安,可从冠子嘴里、从藏书馆的书简上,他大概猜到了父亲之疾应该是先天性心脏病。若在后世,或许可以换个心脏,可在这个时代,只能等死。

    咳嗽不断、手指缺氧发紫,估计还会不时咳血,医尹断言寿在今岁并非没有根据。父亲若死,他一未冠小童如何执政?楚国旧例是二十岁加冠,真到那时,说不定秦军已兵临淮水、遥望郢都了。

    熊元本来还在思索楚国应该如何改变,儿子一句‘弗加冠无以为政’将他拉回了现实,他忽然想到了庶子负刍,他年已加冠,可他有荆儿的才干嘛?

    “赵国羸弱,然秦焉能十载灭其国?韩国惧秦如虎,魏国仍有数十万甲士,秦何以旋踵灭魏?”熊元觉得儿子把形势想得过于严峻,赵国、魏国都是大国,灭一国非二十年不止。

    “父王须知秦乃虎狼之国,虎厉而狼狡。长平之后,秦频攻赵,山之八径秦据其三,失此天险无以为防,赵不得喘息,厉而攻,物尽力劫国灭在即;魏国虽有甲士数十万,然民疲已久,狡而诈,诱魏人以利,魏人以魏王为王、以秦王为王,何异之有?”

    熊荆越说,熊元眉头越紧,听到‘魏人以魏王为王、以秦王为王,何异之有’时,他终是明白为何儿子会说‘幸得设县最早,管制最松’。是人都有私念,既然在魏国治下不得生息,那投奔秦国焉何不可?既然魏人都想着投奔秦国,魏军何以为战?

    熊荆不知自己的话能让父亲产生什么样的想法,他不得不用仅有的历史知识预言道:“以孩儿所知,秦王加冠必叛,叛而诛,相邦吕不韦因此去职,届时……”

    “荆儿何从得知?”熊元猛然跪立,双目大睁,看向儿子的目光惊疑不定。

    “孩儿生而知之。”熊荆只笑,无从解释。

第二十五章 请去

    “子荆日后为王,不到加冠无以执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黄歇做令尹有二十五年,门客广众,又与各县县尹纠葛甚深。我楚**队来者有三:王卒、县卒、私卒。东迁之后封君失地者十之**,余者以黄歇为首,私卒无望;县卒战时由县尹征召,农时务农,虽说没有王令不能行动,可兵卒全控制在县尹手里;王卒三军,不过四万,将领又多与黄歇交善,真正可依靠的仅为五千王宫环卫、千余东宫甲士……”

    城郭昭氏府邸,冠子一开门即见山,历数楚**事力量,庙算敌我兵力对比。昭黍和子莫脸色越来越沉,子莫忍不住道:“先生之意,黄歇胆敢弑君为叛?”

    子莫相问,昭黍也瞪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冠子见两人如此心中一叹,将胸中之气全部呼出后方淡然道:“弑君又如何?”

    “弑君逆而无道!”昭黍几欲痛斥,可弑君者不是冠子,他又只好忍了。

    “逆而无道又如何?”冠子嘴角浅笑,他不带纪陵君来,是因为这些封君迂腐不化,毫无助益,没想到朝堂诸君也是如此。“黄歇所立者乃大王嫡子,谁敢不服?”

    “大王既立大子,当以大子为王。弑君,我楚人不服。”昭黍横眉相对,说话时白须飘飞。

    “不服者皆杀之。”冠子迎上昭黍的目光,丝毫不惧。“武王之时……”

    “先武王时蛮夷未去,故有弑君事。成王、灵王弑君而立,结果如何?”子莫打断道。

    “先平王又如何?”冠子笑,常人不知楚国故事,可他怎会不知。

    “这都是往昔之事,今之楚国乃礼教之邦,弑君者必有后报。”子莫默然。

    “灵王、平王皆共王之子。五子争位,方有弑君。今有两子争储,怎会没有不义事?”冠子道。

    他将现在与楚共王之时作对比,不是没有道理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楚庄王之子楚共王多爱,宠子有五,一时难择太子,最后的办法是埋玉于太庙,跪玉近者立,长兄子召离玉最近,所以为王,是为楚康王。

    康王死,子熊员即位,却被二叔子围所弑,子围自立为王,为楚灵王,后世以筑章华台、好细腰著名。灵王得国不正,民皆恶之,征伐徐国途中贪恋乾溪雪景,置三军于不顾,甲士一夜散尽,其后自缢而死。

    楚灵王虽死于不义,主因还是其弟子比、子皙、弃疾趁其出征攻克郢都、杀死太子。众人当时拥子比为王,以子皙为令尹。弃疾狡诈,谎称灵王已率军回都,语诱子比、子皙自杀。到此,共王四子死尽,五子弃疾即位称王,是为楚平王。

    老臣宋玉说的没错,内宠并后向来是乱国之本。楚共王宠五子使楚国从一介霸主濒临灭国,之前楚成王欲废太子商臣而立新宠,也被太子所杀,弑君者留下熊掌难熟之语。如今楚王先因宠爱李妃欲立悍王子,后转而想立荆王子,站在悍王子那边的又是居令尹之位二十五年的黄歇。熊荆即位为王,弑君很正常,不弑君才奇怪。

    身为公族,昭黍、子莫当然知道楚国弑君旧事,可他们的认知与冠子完全相否。昭黍胡子一吹,傲然道:“昔先平王薨落,大子壬不满十岁,令尹子常说起大子之兄公子申,说他长而好善,建善则治,准备欲其为王。公子申怒曰必杀令尹!子常害怕,就立了先昭王。

    先昭王于军中病,将死,命公子申为王,不从;又命公子结为王,也不从;三命公子启为王,五辞而后许。可先昭王薨于城父后,公子启祭而告曰:‘从君之命,顺也;立君之子,亦顺也,二顺不可失’,于是与子申、子结相谋,立越女之子章,是为先惠王。

    先生乃赵人,赵以卿夺国而裂于晋,此大逆之举。我赫赫楚国、堂堂君子,虽有弑君事,却为诸公子内争,绝非以下犯上、以臣代君行不义之事。黄歇若敢弑君,昭黍誓杀之。”

    昭黍声音洪亮,大义凛然,这番话虽然说的幼稚,冠子依旧面红耳赤。赵、魏、韩皆源于晋,赵国第一代国君实乃晋国异姓卿族。

    何为卿?卿族之卿、方向之向、飨礼之飨,金文皆为一字,其字为两人相向就食之形。简白的说,卿就是陪大王吃饭的伴食。可正是这几个陪大王吃饭的服务员,居然把晋国一分为三、据为己有了。

    昭氏出生王族,为楚昭王之后,但不似其他王族以封地为姓,而是以昭王谥号为姓。谥号有善有恶,能以谥号为姓的王族骨子里总是比那些以封地为姓的王族骄傲自豪。对赵服务员所窃之国的国人冠子,昭黍从一开始就看不顺眼,现在贼国之人又以贼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当然就更加生气。

    冠子的愧色一闪即逝,他虽然对昭黍等人的迂腐有心理准备,可没想到他们对等级血统看得如此之重、对权力斗争想得如此天真。他跪立起身,揖道:“既如此,老夫告辞。”

    “且慢,老叟留步。”看见冠子真要走,子莫坐不住了。冠子已为熊荆之师,要夺储为王,大家必要善谋而远虑,怎可如此意气用事。

    冠子听闻子莫想留,脚下走了两步还是停住了,可他没有回头,只道:“大争之世,无所不用其极焉。君等犹抱古之仁义,我思怀王矣。”

    冠子只是感叹,岂料一提受秦国之辱而客死他乡的楚怀王,昭黍就暴跳如雷,他冲到冠子面前大喝道:“先怀王信诺而死,秦无信义而行诡诈。今你为王子傅,却称诡诈为善,这样如何为傅?!道不同不相为谋,请走吧。”

    如果昭黍对赵国的不屑让冠子有些面红耳赤,那他现在的指责则让冠子心里翻江倒海。兵者,诡道也,无诡诈则无谋略,无谋略则战必败、国必亡。昭黍这些公族犹抱几百年前的古板教条而不欲变,亡楚之祸也。

    “告辞!”冠子也不揖礼,直接穿室出堂,没于外面的漫漫夜色。

    昭黍想到先怀王犹自愤愤,他觉得怀王之辱甚于鄢郢之败。鄢郢之败,虽说秦军背约开战、虽说楚军正远征滇国,可战是败在自己手里的,又有什么好悔恨的呢?可怀王之死非战之罪,皆因秦王背诺诡诈,他从未见过如此无耻厚颜之王,也因此对倡言诡诈者愤恨不已。

    “哎!”冠子走了,子莫叹了口气,面对昭黍他什么也没说,只回到席上举爵痛饮。

    “明日早朝,我誓请大王立荆王子为大子。若立,当于朝堂喝问黄歇弑君否。”回过神来的昭黍也知道自己把谋立之事搞砸了,可他不屑与诡诈之人为伍,当即说出自己的想法。

    几杯琼浆下肚,子莫气也消了,耳闻昭黍的主意他只是笑。“若立,大善也;不立,若之何?”

    “不立,我以头抢柱耳。”昭黍胡子一吹,言辞斩钉截铁。

    春夏之交,夜有惊雷。

    楚王熊元没有宿于秋华宫,也没有回春阳宫,而是回到了内宫正寝。雷声阵阵,电闪光飞,殿外大风呼啸,偌大雨点打在窗牖之上,沙沙作响,然后这些未能惊扰熊元分毫。

    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着这是激动、无法抑制住兴奋激动。几个小时前熊荆那些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两千多年后的真知灼见让他管窥到了现代世界和现代科技:

    原来一国之强弱与民气民性关联甚深,秦国之强非全在变法,而在后发……

    原来国体非只有一王之国,还有皇帝之国、还有立宪之国、还有共和之国、还有联邦之国……

    原来大地为圆,在圆球中线两侧岁有季风,舟入风带,数月即可至东洲,次年再候季风,数月可携东洲三谷返国……

    原来恶铁之所以恶,是因为含碳太多,若以黑石炼之,可出纯铁,纯铁再行渗碳,可出精钜……

    原来晶石可磨而为镜,两镜相加,可以望远;若命持镜军士三十里相望,再竖一可动木杆,千里传讯不过瞬息之间……

    原来铁木可铺而为路,上行马车,日夜载输可达两百万斤之巨,数十万输运之夫分而披甲,楚军可战之兵倍矣……

    原来马置双蹬,再钉铁掌、垫高鞍,骑兵可独作一军,直捣敌后……

    ……

    也不管父亲听不听得懂,曾经想到的、与军国大事相关的东西熊荆一股脑的告诉了楚王。有弩炮、马车之前鉴,对这些新东西楚王基本相信。相信的结果就是兴奋不已,似乎收复旧郢指日可待、楚国大兴为期不远。

    ‘轰!’惊雷忽然劈在正寝之侧,熊元身子一振,猛然咳了出来。咳嗽连绵不绝,当他以白锦掩口时,嘴里喷出一股鲜血。

    咳血是心疾将死之人常症,熊元并不在乎,只是他的咳嗽怎么也止不住,当长姜趋步进来用力拍打他的背时,他才感觉好受些。

    “咳咳……寡人…咳咳……”熊元本想说自己没事,仅仅是咳嗽,可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长姜慌了,他对外大声呼道:“召医尹…,速召医尹!”

    等他喊完,回头却见呼吸不畅的熊元面色已然发紫,他手足僵硬,失声大骇道:“速召令尹!速召少夫人!速召……”

第二十六章 入寝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清晨行于郢都的街道,若不是路上不时见到被狂风掰断的青郁树枝,不时听见路旁沟壑里雨水汹汹奔涌,任谁都会忘记昨夜郢都经历过一场狂风暴雨。

    工尹刀很早就起了床,昨夜,春申君的门客朱观急忙来见,和他商量了一晚上所谓的水车‘应对之策’,目的,当然是要阻止大王让王子荆主持水车制造。王子荆能三百钱造水车,造府也能三百钱造三百钱肯定不够,可为了争太子之位,往里面垫钱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楚国之富,富在封君、大臣,也富在各级官吏,造十万部水车需要垫一万多金,这已经相当全国一年农税的一大半了。可钱多也没办法,真要让王子荆造出三百钱的水车,大家就等着丢官吧。左徒昭黍这些老公族,纪陵君那些可怜的无地封君,肯定会挑唆继位为王的王子荆夺了大家的好处,现在不出钱,以后想出钱都没机会了。

    车驾缓缓而行,街道清凉,工尹刀对朝议有些迫不及待,他觉得今天肯定能报当年春申君之恩,让昭黍等人彻底失算。然而,等他赶到茅门大廷时,忽然发现很不对劲:历来早到的左徒昭黍居然不在,子莫、淖狡也不在,还有春申君、还有老臣宋玉……,这些人全然不见。

    难道大王今天不视朝了吗?其他等候开朝的朝臣也发现了问题,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为何如此。工尹刀只好一个人在心里嘀咕,然后再看了几眼玉笏上写的东西:单人水车三百五十钱,双人水车四百二十钱,牛拉水车六百一十五钱。这是昨夜紧急核算商量好的价钱,也是报给大王、防止王子荆负责水车制造的价钱,更是一部水车要大家垫一千多钱的价钱。

    “时至,入朝!”茅门一会儿打开了,傧者调子拖得奇长。重臣不在,最先入朝的是工尹刀、高库伯南、司会石几个,然后才是茅门右侧的封君大夫。

    “令尹何在?”朝堂内,趁大家还未按班站定,司会石低声相问。

    司会是核算全国财政的总会计。高库是统筹令尹府下全国库存物资的总仓管。他们的重要性都没有工尹高,工尹是全国百工之长,可工尹地位不是因为管理百工,而是因为工尹要随大军出征,工尹刀以职为姓,其祖不少都死在战场上。

    “左徒、大司马亦不在,宫中必有大事。”工尹刀不想还好,一想吓了一跳:大王难道……

    “大王视朝吗?”高库伯南看着那扇闱门,目光有些呆滞。

    “不知。”工尹刀心不在焉。大王如果真的薨了,那谁将为太子?子歇会如何应对?自己又要如何应对?

    朝堂里人越聚越多,工尹刀则感觉越来越冷。好不容易等到太阳出来,这本是大王视朝的时间,闱门傧者出人意料的毫无声息,又苦等一会,大家终于有些慌了宫中肯定出了大事。

    正朝开始慌乱,路门之内的燕朝却安安静静。

    左徒昭黍、箴尹子莫、大司马淖狡、太卜观季、太宰沈尹鼯、左尹蒙正禽、老臣宋玉、荆王子之傅冠子……朝中重臣全在这里。只是,本该坐于燕朝正中的大王不见踪影,本该坐于大王左下首的令尹黄歇也不见踪影。

    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昨夜,大王病急,宫中谒者以三节相召,昭黍和子莫战战兢兢,担心大王薨落。太子未立,此时薨落说不定真会发生冠子所说的先共五王子之乱,万幸的是神灵保佑大王熬过了后半夜,风雨将停的时候,他沉沉睡下,刚刚,又召令尹黄歇入寝。

    在座的除了太卜观季、左尹蒙正禽之外都是荆党,大王和黄歇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王还活着,大王还活着,自己这边方能从容造势布局,荆王子立为太子即位为王只是时间问题。

    寂静里,昭黍的目光与冠子的目光在空中相接,两人想法虽同,可都不想与对方过多交流,目光一触即避。子莫倒对冠子微笑,似乎在为昨晚的事致歉。

    “召左徒、大司马、宋大夫入寝。”正仆长姜的声音从东面的寝室传来,这边的傧者当即向昭黍等人相告,“大王召三位贵人,请。”

    “嗯。”昭黍嗯了一声,起身后正襟抚冠,又摸了摸左边的佩玉君在不佩玉,不是要解下腰带上的佩玉,而是要把左边的佩玉结起来。仔细检查有无失礼之后,昭黍才和大司马淖狡、老臣宋玉趋步行向寝室。

    寝室昏暗,地上铺着的红色席有些发黑。穿过数重帷幕,昭黍方见楚王斜靠在床,身上半盖着一条龙凤对纹的黄色绢丝大衾。床的一侧站着躬着身子的正仆长姜;另一侧,是身着缁衣目光木然的熊荆。令尹黄歇跪立在床前,神情很是肃穆。

    “臣昭黍、淖狡、宋玉拜见大王。”昭黍、淖狡、宋玉齐声而拜。

    “免礼。”熊元的声音很小,很疲惫,但很清晰。

    “寡人将立荆儿为大子…咳……”熊元看着昭黍、淖狡、宋玉三人,似乎是说的太急,当即咳了一记,好在他自己调整了呼吸,吐了口气才接道:“欲以宋大夫为傅,以尔等为保,可以吗?”

    “臣……敬受命。”昭黍看了黄歇一眼,见其依旧肃穆,稽首伏拜。

    “臣敬受命。”宋玉、淖狡没有昭黍那么多顾虑,一边领命一边伏拜。

    “善。”见三人领命,熊元像是松了口气。“寡人墓上的树发芽了。以前宠爱李妃,欲立悍儿,可我楚国凋敝如斯、外患愈烈,悍儿天真,无以为一国之王,不可成社稷之主。荆儿聪慧知礼,胸中自有治国韬略,寡人惜其年幼,难以为政,故请子歇、宋大夫、冠先生为其傅,又请尔等、荀卿为其保……”

    熊元说得很慢,好在口齿清楚。淖狡和宋玉对谁为太子傅、谁为太子保无所谓,昭黍心里却在想太子傅、太子保的人选。黄歇身为令尹,为太子傅并不奇怪,三朝老臣宋玉学识渊博,亦可为傅,但以荀卿为太子保……,怕是黄歇的主意了。

    先惠王之后,列国皆言变法。变法实质,不过是弱封君之势、削重臣之权,以强国君。法如何变、结果又会如何,昭黍并不在乎,但昭氏的一个门客曾经总结出一条规律:那便是列国主持变法者皆为外臣。

    李俚,卫国人,于魏国变法;

    吴起,卫国人,于楚国变法;

    商鞅,卫国人,于秦国变法;

    申不害,郑国人,于韩国变法;

    邹忌,邾国人,于齐国变法;

    乐毅,中山国人,于燕国变法;

    为何如此?难道是诸国没有变法的人才?不是。不是诸国没有变法的人才,而是诸国士人对本国贵人难以痛下杀手;而国君也需要一个外臣来推卸责任,事后便于平国人之怒,变法最成功的秦国,不正是车裂商鞅以泄诸人之怒吗?

    太子傅保中,冠子也好、荀卿也好,都是赵人,都想在楚国实施变法,一展胸中抱负。以后是驱逐他们、还是车裂他们不得而知,那是后来的事情,昭黍真正担心的是楚国公族恐又要遭吴起之难了。

    难道,不被秦国所灭的唯一办法就是变成另一个秦国吗?

    思虑百转,熊元缓慢的话语中,昭黍心有惴惴,不过他担心的事情并非只此一件。只听楚王缓缓说道:“大子未冠前,令尹府由子歇执掌……大府仍托于子黍。”

    按照楚国惯例,加冠需二十岁,也就是黄歇还要做十几年令尹。十几年后黄歇已经百岁,他能活到那个时候吗?而这,是黄歇同意大王立荆王子为太子的条件吗?

    “大王,如果有人行不义事,怎么办?”昭黍直言不讳,诸人脸色一寒,黄歇特意看了昭黍一眼,然后头才转了回去。

    “呵呵……咳咳…”熊元笑了。“子莫说荆儿生而知之,寡人相信。荆儿昨日说秦王加冠之日,即为长信侯叛乱之时。诛、吕相免,秦王独掌大权,赵国……咳咳……赵国之亡,不过十数载。我楚国如果不能君臣同心………”

    生而知之是子莫的夸张之辞,即使昭黍,也未必将此当真,可大王信之。闻此言,昭黍、淖狡、宋玉看向熊荆,黄歇也看向熊荆。秦王加冠是上个月的事情,消息传来仅需一个多月,也就是说,十多日之后便可知荆王子‘生而知之’是真是假。

    真是这样吗?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吗?真是圣王降于楚国、大楚必兴吗?

    四位重臣注视自己,熊荆依旧木然。

    事情来得很急很急,一夜功夫被立为太子,最多一年之后就要即位为王。

    虽然以前常和冠子推演楚国纵横之策,那仅仅是庙算,纸上谈兵当不得真。现在好了,成为一个有八百年历史王国的国君,肩负脉系久远熊氏一族的荣辱,更左右着三百多万国人的命运……

    但,坑爹的是他此前忘了这个时代的国君需加冠成年才能执政;坑爹的是他虽然懂一些近代热兵器战争的皮毛,现在打得却是一场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冷兵器战争;坑爹的是他要率领这个羸弱的国家,去抵抗善战、野蛮,集天下之力,以泰山压顶之势攻来的强秦。

第二十七章 人心

    “王命:

    寡人寝疾,见先王不远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诸王子以荆聪而好善、知而懂礼,立以为大子。又以宋玉、冠子、荀子为其傅,以黄歇、昭黍、淖狡为其保,端其品行无见其丑,昭其明德不使其怠。事君者,顺其意,不逆其志;事先者,明其高,不倍其孤……

    漏壶里的水不断滴满,然后又被仆者不断倒空。挨到正午时,楚王终于在长姜的搀扶下出来视朝,王子荆、令尹、左徒等人紧随其后。勉强施礼后,令尹黄歇当众宣读楚王立太子的王命,朝堂顿时一片静寂。待黄歇读完,西侧的并不情愿的官吏士人、东侧无比振奋的大夫封君,真真假假、半心实意,全都高喊‘敬受命’,然后朝会就散了。

    与其他人一样,从宣读王命起工尹刀就盯着黄歇,出正朝一直跟着他到大廷,出茅门想过去说话,却见御者季戎把求见的襄成君、寿陵君挡下。他赶忙走快几步,然季戎已驾车离去,车不是驶向令尹府,而是出荆门回封邑。

    昨天晚上还在兴致勃勃商量如何如何破坏王子荆之造势,早上还在背咏那些亏光家底的水车价钱,没想到几个时辰后一切玩完。大王立王子荆为太子,日后大王薨落,王子荆即位为王,昭黍这些老公族执掌朝政,自己的工尹之位怕是要做到头了。

    工尹刀看着黄歇的车驾消失在郢都荆门,寿郢西南黄歇封邑早就一片混乱朝臣们知道楚王立熊荆为太子是在正午,春阳宫李妃知道楚王欲立熊荆是在半夜。早上城门一开,李妃的亲侍就把消息传到了令尹封邑。李园向来聪明,聪明必然自得,自得一旦失算就寸心大乱,很快封邑的门客都知道楚王立的是王子荆而非王子悍,然后……

    “辛疾先生,你欲何往之?”由封邑进城的路上车驾塞道,御者季戎索性停车于路旁。眼见去者络绎不绝,他忍不住拦住一个认识的门客相问,谁知道这个辛疾先生装作不认识他,坐在车上头也不回的急急而去。

    “防齐先生、阴求先生……”都是认识的门客,可这些门客全都不认识他,直到他跳下车拽着其中一个人的车辕。“鲜计先生,主君待君不薄,何止于此乎?”

    “我闻大王已立王子荆,不去待何时?”鲜计先生高冠博带,虽非楚人,打扮和楚人无异。

    “……”季戎被鲜计先生说的一愣,竟无言以驳。

    “孝如曾参,义不离其亲一宿于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之危王哉?廉如伯夷,不为孤竹君之嗣,不肯为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饿死首阳山,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肯行千里而行进取于齐哉?信如尾生,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却齐之强兵哉……”

    鲜计先生振振有词,对他喃喃而语,然后命人掰开他的手。季戎不甘心再问:“先生何往之?”

    鲜计先生的墨车已经驶过,但他的声音还是顺着风传来:“吾欲去…昭氏之府。”

    “告之诸位先生,大王有命:吾仍为楚之令尹也。”黄歇早在车上看到了一切,他当然比季戎淡定,但淡定解决不了问题,还得亮出实质性的东西方能挽回人心。

    “大王有命:主君仍为楚国令尹。”车水马龙,去者塞道,季戎不响不亮的喊了一句,可谁也没有听见。

    “大声点!”黄歇见季戎喊得毫无效果,气得想自己亲喊。

    “唯。”季戎豁出去了,他站在车驾上,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句。“大王有命:主君仍为楚国令尹!”

    这次靠近的门客全都听见了,不幸的事也因此发生‘砰、轰……’,不远处几辆墨车停车过快,居然被追尾了。

    看到自己的喊话有效果,季戎赶紧再叫:“大王有命:主君仍为楚国令尹,各位先生万勿离去。大王有命:主君仍为楚国令尹,各位先生万勿离去……”

    “主君仍为楚国令尹?”一个人问,十个人问,成百上千个人问。黄歇回到封邑,一下车就被门客围住了。这些人当中,有些已经收拾好了行囊,有些则在左右相望。

    “大王令如此。”黄歇沉声道。“大王曰:‘大子未加冠,仍以我为令尹。’”

    “善也。”门客们大松一口气,早上王宫里传出的消息让大家以为春申君完了,所以去者如云,现在好了,主君‘大子加冠前仍为令尹’,不管如何跟着春申君都能再富贵十几年。

    吃了定心丸的门客逐渐散去,但还有一些人没有走。急了一上午的李园问道:“大王此言当真?可能是缓兵以诈吗?”

    “大谬!大王待主君甚厚,立王子荆心中有愧,何诈有之?”黄歇还没有答话,垂垂老矣的门客虞卿就插言打断了李园,可他话还没有说完,‘当’的一声,下裳忽然掉下来一双玉璧,老头子脸有些红,究竟是老江湖,他神色未变,揖道:“主君之赐,不敢忘,日置于怀也。”

    然而打脸的是:这话说完,虞卿下裳又掉下来一块金饼,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先生以为大王心中有愧?”怀置玉璧金饼,显然也是要走的,然而黄歇假装没看见,直接问今日事。

    “若无愧,何以命主君仍为令尹?”虞卿早年为游说之士,赵孝成王初立,第一次见他就赐黄金百斤,白璧一双,再见聘为赵上卿。大概是有愧于黄歇,他明言道:“大王既立王子荆,主君深夜入宫,王宫皆为环卫内侍,杀主君在瞬息之间,何不杀?”

    从半夜入宫到回来,黄歇都没想到大王有可能杀了自己。此时被虞卿一说,脸色马上又青又白。是啊,如果昨夜大王杀了自己……

    “主君昔日有拥立之功,杀之朝臣国人皆恶。”朱观解释道,又问:“大王无恙吗?”

    “大王寝疾。”黄歇看着朱观叹气,昨天朱观还说什么王子荆立太子势未成,不必担忧,谁料一夜过去王子荆就成了太子。“到早上,病有转好。”

    “大王定是病时担心薨落,方早立大子。”朱观知道黄歇的心思,自己给自己辩解一句。

    “大王立王子荆,悍王子怎么办?”李园很不甘心,现在还想着太子之位。“早前望气之术言王子荆之气状如商贾,不可为楚王……”

    “望气之术,怎么能相信。”黄歇转而看向他,不悦。“现在王命已下,不遵循又该怎么办?”

    “大王仍命主君为令尹,既有愧于心,何不劝大王改立?”李园追道。

    “不可。”虞卿和朱观同时出声。虞卿年长,朱观让之。虞卿道:“以臣逼君,非礼也。今大王仍命主君为令尹,有愧于心,却也给了主君实惠。人主皆有天命,荆王子得天之眷,逆天而致祸。大王宠李妃,子园为王子舅,富贵在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大王只说以主君为令尹?”虞卿的意思是接受即成事实,反正大家都有富贵。他说完朱观则问细节,他想知道整件事的过程。

    “大王言王子荆加冠前,我仍为令尹……”一夜未睡,黄歇忆及昨夜今晨,暂时忘了疲惫。可惜有些话他不好说全,实际他和楚王的对答楚王第一句话就是:‘子歇想做大王吗?’

    黄歇是楚顷襄王庶弟,也就是楚王的庶叔。楚王对其素来倚重,做了二十五年令尹。若楚王死后夺位自立,必被天下人唾骂、楚人也会不服。黄歇那时马上稽首伏拜,大声说不敢。既然不敢为王,那下面就很好谈了。

    楚王又说自己要立王子荆,但在太子加冠前你还是令尹。意思是说黄歇将一直做楚国令尹,直到死。君恩之厚,无出其右;可君心之深,无法叵测。

    黄歇简要说完诸事,朱观讶道:“王子荆说秦王加冠之日,即为长信侯叛乱之时?届时诛、秦相免,秦王独掌大权,赵国十载而亡?”

    “正是。”黄歇一直想着楚王已立王子荆,现在说起王子荆的生而知之,再次觉得奇怪,他道:“王子荆真是圣王吗?”

    “五星连珠出圣王,巫者之辞而已。”在坐的不是赵人就是魏人,魏国既然有西门豹治邺祭河伯杀巫,自然不会信鬼神之说。虞卿道:“王子荆何以如此出言不谨?”

    “正是。秦王上月加冠,如果长信侯不叛,本月……”李园忽然间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是。此说必是冠子教的。冠子门徒甚多,秦国也有。猜测长信侯叛乱之事,是常理。秦王加冠,吕相必辞,也是常理。至于秦王独掌大权,赵国十载而亡,十载之事,那么远谁说的清?”大家都不信,朱观刚才也不信,可思考了一下又觉得此说并无多少破绽。

    “王子荆必是以此欺哄大王,大王相信了才立他为大子的!”自以为明白前因后果的李园哀嚎一句,目眦尽裂,几欲捶胸。

    黄歇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本以为大王立王子荆是因为真心喜爱,现在再想那道王命,‘聪而好善、知而懂礼’,说的不正是王子荆‘生而知之’吗?

    “主君,事已至此,我等当从长计议。”虞卿也说话了。“王子荆言辞不谨,好惊人语,当有灾祸。再说锥出于囊,必折其锋,伺机而行就是了。”

第二十八章 封地

    一夜的惊惧折腾,临到中午,当大王立荆王子的消息传来,秋华宫的媵妾,下面的寺人宫女如释重负、一片欢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荆王子为太子,赵妃就是王后,王后不比少夫人,不可能再住这秋华宫,而是要移居嫔妃诸宫最中间、也是建置最大的若英宫;荆王子则要搬到寝宫东面的东宫,那里才是太子居寝之所。以前太子未立,这两宫从建好就一直空着,今天终于要住人了。

    秋华宫里,寺人宫女正在收拾东西,等大王告祭完太庙就可以搬过去。可赵妃毫无喜色,一脸担忧。知子莫若母,她发现熊荆有些不对劲。

    “荆儿还是不愿做大子?”赵妃握着儿子的手,眼里全是慈爱。她没想到王兄使臣没办法办成的事情,阴差阳错的被居然儿子自己实现了。母凭子贵,从今以后她就是后宫嫔妃之长。

    “孩儿既然做了大子,当有大子之责任。只是……”楚王睡下后,回到秋华宫熊荆方恢复些清明。身为太子,以当下形势,要做的事情很多,可该从哪开始呢?

    “只是什么?”赵妃目光中多了赞许,“荆儿是担心黄歇?”

    楚王要立熊荆,黄歇想立熊悍,黄歇不敢弑君自立为王,那么双方是可以交易的。最终的结果是熊荆为太子,黄歇仍为令尹,一直到熊荆加冠执政。交易的最后当楚王想拿回大府的人事权时,黄歇除了要求大府岁出之余按例拨入令尹府外,还要太子以荀卿为保,临末更是自己和荀卿对换:他为保,荀卿为傅。整场交易熊荆都在场,这是楚王希望他通过这场交易了解自己得了到什么,又付出了什么。

    与诸国一样,楚国也有两套财政体系,一为令尹治下的令尹府,一为隶属王室的大府,只是楚国大府权力大大弱于同样隶属于王室的秦国少府。秦国少府控制了全国的军工制造,且税入倍于相府;

    楚国大府做不到这一点,负责兵器制造的造府仍由令尹府管辖。楚国大府的收入也远少于秦国少府,倒不是因为两国丁口、面积的差异,而是因为两国归于王室收入的关市税税率不同楚国市税百二、关税百一,秦国则是‘重其租,令十倍其朴(成本)’。

    然而即便如此,拥有山海池泽税收的大府岁入仍多于令尹府,这些钱除了支付王宫花销,还供养着四万王卒,余者则拨入令尹府。令尹府的岁入不但少,很多税实际还收不上来。各县之税其中一部分、很大一部分直接在本县支出,比如供养县卒、官吏,修缮道路、城池。

    昔年吴起所谓的‘楚国大臣太重,封君太众’并不是泛泛而谈。他说的大臣,实则是指各县县尹。没有流官制、缺少权术制约的楚县在县尹治下犹如独立小国,吴起敢动封君,劝楚王‘三世收其爵禄’,不是封君危害大,而是封君能量小。封君有私卒,私卒最多、曾经叛乱的若敖氏,也不过六卒。楚**制广为三十乘,每广有一卒,六卒不过一百八十乘,可陈、蔡、不羹等大县‘赋皆千乘’。

    动封君不过是杀吴起,动县尹则要亡楚国。

    一百多年前是这个道理,一百多年后更是这个道理。自己死后,儿子加冠之前最好的做法是立足于大府,或取东洲三谷、西洲龙马,或炼铁为钜、磨镜为讯,如此以强王师、以营王势。至于加冠后怎么收拾那些县尹,又怎么应付占天下之九的秦国,他已经管不了了。

    除了让儿子旁听交易全程,事后楚王还细说了这样交易的原因,得此教诲的熊荆不再担心黄歇。什么令尹,不就是具备外交权力的县尹利益总代表吗?只要自己不动县尹官僚们的利益,县尹也不会动自己。

    “孩儿不惧黄歇。”熊荆脑中回想父亲的教诲,对黄歇并不担心。“孩儿只是忧心父王之疾,难道就不能医治吗?”

    “荆儿……”赵妃的担忧不仅仅是儿子,还有丈夫。医尹曾婉言大王时日无多,这是说很快她要成为寡妇。成为王后又如何,王后没做多少天就要变成太后。

    “母妃,我…我……”熊荆猛然站了起来,一夜未睡,起来又急,身体免不了晃了两下。赵妃大惊,赶忙把他抱住。心疾可遗传,莫非儿子也犯病了。

    “我没事。”熊荆推开母亲,他有八成把握父亲患的是心脏病。他开始想的药是硝酸甘油,但这几个字一出现就被他枪毙了,这个时代不要说甘油,就是药用硝酸也做不出来。他现在想到了阿司匹林,当年sc说过阿司匹林是柳树皮汁。“母妃,那里有柳树?”熊荆问。

    “柳树?”赵妃不解。“荆儿为何要找柳树?”

    “柳树皮可治病。”熊荆要往外去。芈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两个多月不见,尊从姆教的她多了几分端庄,可调皮还是改不了的,一入室她就边笑边拜:“芈拜见大子足下。”

    姐姐行得是素拜,国君赏赐也不过是素拜。熊荆脸苦了起来,赵妃责怪道:“荆儿已经是大子,儿身为大子姊,日后更须守礼,免为朝臣市井所笑。”

    “知道了母妃。”芈吐了吐舌头,说完又拉着熊荆,她还是笑:“今后我便是大子了。”

    以后世的眼光,芈说不上美,或者说,宫中女子少有美的,包括赵妃几个特意挑选过的陪嫁媵妾。可毕竟是姐弟,熊荆对她的感情比赵妃只多不少。熊荆虽未放弃马上去找柳树皮,嘴上却故意玩笑道:“我已是大子,日后为王定把你嫁到秦国去。”

    秦乃虎狼之国、秦人多残暴,这是姐弟俩小时候的教育灌输。芈一听嫁到秦国就吓着了,拉住赵妃要撒娇,谁料弟弟说完直接往外走,她又拉住弟弟,“荆弟不愿见我?”

    “荆儿,你找柳树为何?”赵妃也叫住了儿子,大王寝疾,诸事多变,她担心儿子出事。

    “父王心疾疼痛,柳树皮可止痛。”熊荆不得不回头相告。

    “你如何知柳树可止痛?”赵妃上前两步,把儿子拉了回去。“你为大子,更要谨言慎行。”

    “母妃,我就是去剥几片柳树皮而已。”被赵妃拽着熊荆很无奈。找到柳树皮他也不敢直接给父亲服用,之前肯定要找人反复试验,据说柳树皮汁喝多了会胃出血。

    “可让寺人去取。”赵妃还是不肯放人。“你等坐下,母妃有事吩咐。”

    赵妃身为王族,宫中之事虽未教、心已知。如今大王寝疾未薨,一些事她还是要郑重叮嘱的。她如此,正寝里楚王榻前,一身素绿衣裙的李妃已经哭的像带雨梨花,泪水中娇躯怆动,秀眉紧蹙,凄苦的样子人见犹怜。

    入宫后独享君宠,生下孩子又说要立之为王,没想到头来只是空欢喜一场。哭着哭着,李妃凝噎道:“大王若去,贱妾当与悍儿相随……”

    心脏本来就痛,但熊元素来怜爱李妃,一直忍着痛听她哭泣。现在见她要随葬,紧握着她的手叹息道:“寡人不孝,初立纳州于秦,将死迁郢于寿。二十五年不复旧郢、不收祖地,到黄泉无颜见先王。你与悍儿随寡人去,折损了王嗣,要害寡人吗?”

    “大王!”熊元语带指责,可手指摩挲间却有着无尽的怜爱,李妃哇的一声又哭了。

    “寡人若去了…,会封悍儿于爰陵。”楚王喘息道。“爰陵富庶,又在江之南,是一块好地方。”

    “大王……”李妃是得了宫外的消息才来哭的。随葬不过是说辞,不说此时各国已是俑殉,就是几百年前,楚国也多是主动随殉,从古到今,就无王子殉葬之例。李妃之所以这么说,也有为儿子讨一块好封地的打算。

    爰陵在江之东,为后世宣城。这里可不是当初封熊荆的我阝陵,这是长江南岸最重要的商邑之一,虽不如鸠兹、广陵,可也有五千多户人家,最要的是熊荆准备在这里造纸。封熊悍于此,子孙日后富贵。不想李妃却哭道:“贱妾与悍儿,不敢在大子之身边,请大王远封之。”

    “远封?”摩挲的手停了下来,熊元问道:“何处为远,南海吗?”

    南海即南越,已经是广东了。李妃泣道:“悍儿年幼,为令尹所爱,愿封在他的身边。”

    熊元为太子时质于秦,回国即位是靠黄歇冒死掩护,所以封了他淮北了十二县,后来寿陵为郢,又改封至吴国故都,原先吴国的城邑大半封给了他。要封在他的封地旁,那不是越国故都会稽吗?

    想到此熊元一阵心悸,他忍痛道:“会稽实为楚之边郡,怎可以封王子在边郡?”

    “大王……”李妃泪啼一声,眼泪又下来了。

    她一点也不明白封在会稽代表什么。令尹不愿熊荆为王,却已封吴地,若熊悍再封越地,助其侧背,那不等于是吴越再起吗?熊元是隐忍不是弱智,楚国交给熊荆是因为他才能保住这八百年社稷,如今县尹已是大患,自己怎可再酿吴越之祸。

    “大王!”见哭声无用,李妃又哀泣,声如杜鹃啼血,哭的更厉害。“悍儿如果不能避于令尹之侧,便准贱妾与悍儿随大王去吧。”

第二十九章 试药

    择立太子必告祭太庙,告祭太庙君臣均要斋戒三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朝会自然是不开了,除了时有哭声的春阳宫,整个王宫比平时安静不少。

    王宫里安静,王宫背后大市酒肆不管雅舍贫垆,都是日日爆满。雅舍多是小间,客人说什么外人听不见,贫垆不同,就一木杆高悬酒帜、一土垆当街,旁置酒瓮、酱坛,屋内有简单的坐席几案,客人零买几升酒后弄些菹、酱,有钱再买些醯,自斟自饮。

    楚人爱其国,大王立太子,不管此前属意哪位王子,皆以之为喜,酒肆生意立即好了几成。不过在这一天,酒肆里腔调不同以往。

    “你可知立大子之隐事?”一个酒客问向对面,声音出奇的大。

    “不知道。有何隐事?请子告之。”对面声音也大。

    “荆王子言其生而知之,大王方立其为大子。”问者吊足胃口,喝口酒,环视之后才说。

    “生而知之?”这次不是对面问了,临近几席的客人探过头来。“如何生而知之?”

    “荆王子说:秦王加冠,其国必有叛,长信侯得诛。又曰:赵国之亡,当在十载……”

    秋华宫里,熊荆看着一堆柳树皮发呆。

    柳树皮不难得、榨汁也轻而易举,可问题怎么试验它的剂量?

    “召医尹。”呆了半响,熊荆不得不召宫中医尹,他们或许能有办法。

    “……”依旧是葛服侍熊荆,他有些发愣殿下总有很多古怪的主意。

    “去召医尹。”熊荆见葛毫无反应,又说了一遍。

    “唯。”葛呼了一句,赶忙出去,医尹很快来了,居然是卜尹观曳。

    “拜见大子足下。”观曳入室即拜,态度恭敬无比。

    熊荆很惊讶的看着他,不知自古巫、医即为一家。“子曳是医尹?”

    “臣虽非医尹,却可以为医。”熊荆问话,观曳才抬起头,身子还是伏着。

    “免礼吧。”熊荆没说什么。“我有一药,可止痛,亦可缓心疾之症,然需人试之……”

    “足下勿忧,臣速寻试药之人。”观曳也看到了那堆柳树皮,可不知道是什么树皮。

    “有心疾者吗?”止痛病人好找,但心疾者难找,故熊荆有此一问。

    “有。”观曳一拜,“请大子足下赐药。”

    “少候。”熊荆示意葛按照他之前交代的办法去外皮榨内汁,不一会功夫,一个装药汁的鉴缶就端了上来。熊荆道:“此药服后食道肠胃将出血,先以一铢试之,每日饭前三服,后面逐渐加量,不适就停止,记住分量下次为戒。”

    没有现代度量衡,熊荆只能按照楚国的度量来。药不是水浆,不能用量器,升太大。他见过称金的砝码,最小的叫铢,二十四铢等于一两,楚斤大大少于后世的市斤(具体少多少熊荆也不能确定),这样一铢可能在一克左右,用来试药比较保险。

    “先以一铢试之,后逐渐加量?”观曳复问,又道:“可否找数十人,命甲服一铢,乙服两铢,如此可速知不适者。”

    这次熊荆有些发愣了。阿司匹林可止痛,也能缓解心脏病血栓病,柳树皮汁就是阿司匹林,效果其实是不用试验的,要试验的是药剂用量的安全性。这么说,观曳的办法是最快的办法。

    “善。”熊荆说,他又道:“但需找体弱年老之人。成人体壮,很难不适。”

    “唯。”熊荆考虑的如此细心,观曳当即记下。

    “服用一两恐夺人之命,不吉,所以不可急。”熊荆再道。“试药前需说明危险,不可……”

    “殿下,老仆愿服一两试之。”熊荆还没有说完,葛就跪下了。

    “殿下,老仆亦可试。”又是一个寺人,熊荆不知道其姓名。

    “殿下……”寝室里的寺人全都跪倒,年轻的竖子、宫女也跪下了,熊荆目瞪口呆。

    根本不必让观曳找人试药,宫中的寺人宫女都愿意试药。很快,横杆找来了,从一铢到二十四铢,分置于二十四个羽觞之内。二十四个年逾五旬的寺人立于侧,毫无惧色。

    熊荆没有什么犹豫,他只是看了漏壶一眼:楚国实行十六时制,现在是大迁(下午四五点)。

    “饮。”他道。

    “唯。”二十四个寺人将身前羽殇内的药汁一饮而尽,饮后又喝了一杯清水。

    “有不适吗?”喝完没多久熊荆就问。他不看最前面的,而是看最后面几个,特别是葛。

    “敬告殿下,无有不适。”葛喝的是一两,羽殇有小半杯。

    “你等去忙吧。不适立即相告。”大家神色正常,熊荆感觉自己太急了。

    “唯。”葛还有其他寺人立即退下了。

    “敢问足下,此为何药?”观曳一直在旁,他知道熊荆虽常有惊人之举,可绝非无的放矢。

    “这是……”熊荆本想如实相告,可转念一想:父亲答应黄歇大府每年拨付令尹府一万六千金,这是大府每年结余之款,给了令尹府自己就是个穷光蛋国君。阿司匹林是药,可以卖钱的。

    望气术士说的没错,熊荆就是商贾之氛,想到钱,‘柳树皮’三字到了他嘴边也被他吞了下去。他道:“此王家之秘,不可外传。”

    此话说完他想到帮忙剥树皮的那些寺人,又对身边的葛道:“吩咐下去,此药不可外传。”

    “臣告退。”熊荆直言不告,观曳讪笑,且试药不是一天能试出来的,他只好告退。

    “子曳稍等。”刚才用横杆称取药剂的时候,熊荆再次想起楚国的度量衡无法和他熟知的后世度量衡换算,这非常不适,好在他这段时间在学宫已经想到了办法。

    “我想做一个……”熊荆比划着,很是词不达意,最后他只好拿起刚才称重的那根横杆,“一杆,中空,其上端有透明可窥之水晶管,此端密封,此端开口……”

    随着比划,观曳很快就懂了熊荆的意思。他笑道:“大子足下可召工尹相问”

    “我召他会来?”熊荆有些狐疑,那什么工尹刀,他好像是黄歇的人。

    “足下为大子,可召而试之。”观曳嘴角更加上翘。

    观曳一句大子顿时提醒了熊荆,他已经是太子、日后的楚王。召工尹刀他敢不来?再说这还不是为了大王、为了楚国社稷。

    工尹刀很快就来了。这两天他曾去令尹封邑,但黄歇没空见他李妃想把熊悍封在会稽,大王不许,李园又频频和他商量此事,所以很忙。现在太子忽然召自己入宫,他觉得肯定没好事。见面后工尹刀面色不愉,举止行礼身姿僵硬。好在熊荆没有找他麻烦的意思,很快就把自己要的东西介绍完了。

    “敢问大子足下,需此杆何用?”工尹刀问道。

    “可以造吗?”熊荆几乎忘了那次试弩是工尹刀第一个跳出来说不信要亲试,可记得也没什么。

    “可造。”熊荆要的不过是在一根中空的管子,奇异地方在于上端接一段透明的水晶管,还是封闭的。“若大子足下能告臣其用,臣下或有他策。”

    “此王家之秘。”熊荆之言让工尹刀不适,但不适的还在后面:“此管费钱几何?”

    “费钱几何?”工尹刀发傻了,大王从来不问这种话。

    “是啊。”熊荆道,“水晶之管可大可小,可糟可滑,然它的外面某侧需平整。此管费钱几何?造府大小制品,没有价钱吗?”

    工尹刀背心有些发汗,他觉得太子故意为难自己。造府是国有作坊,除了成批量制造的兵器、器具,其他制品、特别是王宫的制品是不核算价钱的。

    “臣……”想到钱他就有些心慌,臣了几次都没有臣出什么来。

    “回去看看此管费钱几何吧。”熊荆不知道工尹刀在想什么,见他如此还以为自己说话不近人情。“做成请速交于我。”

    “唯。”工尹刀见熊荆没有追究,当即松了口气,他拜道:“此管明日可成,臣告退。”

    “明日可成?”工尹刀走后熊荆才觉得造管的速度出人意料,他本以为需十天半个月。

    “殿下,王后有请。”葛又回来了。

    “肠胃有不适吗?”见到葛,熊荆关心的是柳树皮汁的安全剂量。

    “无不适。”葛凝神仔细感觉了一下才道,确实没有不适。

    “那就好,晚上再服,无不适明天加至二两。”熊荆道。

    “禀殿下:老仆愿服一斤。”

    葛的话让熊荆有些动容,他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只道:“我自有分寸。”

    老仆葛献身试药让熊荆感动,见到赵妃事情就不对了。赵妃一见面就斥道:“荆儿,药怎可乱服,大王本已寝疾,若服之不适,奈何?”赵妃语句一顿,又问:“你入学宫读史,不知骊姬、公子申之事?”

    “回母妃,我知道。”熊荆当然知道骊姬陷害公子申之事。

    “知道还如此?”赵妃看着儿子,满是责怪。

    “身为人子,知药有效,怎可惜身不救?”熊荆反问。“母妃放心,父王服药我也服药,旁人无从陷害。”

第三十章 先祖

    “荆儿长大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正当熊荆还想说只有父王活着,这个国家才不会堕入主少国疑的境地、才能于千钧一发中死中求活时,赵妃叹气一句,吐出这么一句话。

    “母妃……”熊荆辩解的时候全身紧绷,竭力想让赵妃理解自己,赵妃的一叹让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觉得自己不该针锋相对,毕竟赵妃是为自己好、担心自己。

    “母妃高兴,高兴你不惜身而救父。”看到儿子眼里的歉仄,赵妃笑了。“这才是楚国的大子,这才能做楚国的大王。”熊荆被她这么一说,顿觉有些羞愧,赵妃又道:“时至,荆儿去正寝服侍大王吧。”

    西周的世子、春秋的后子、现在的大子,以后的太子,每天都要向父王三请安。遇见小疾要亲查膳食,如果是寝疾,不单是膳食,连汤药、粪便都要亲自查看。熊荆年幼,正仆长姜等人以为太子什么都不懂,不让他看粪便,于是白天他就在床侧看书,晚上睡在正寝。刚才楚王睡着,他才有时间回来折腾柳树皮。

    宫的平面是个十字,内寝的平面也是个十字。从正西的嫔妃诸宫到正南的正寝并不远。熊荆回来的时候,楚王还在酣睡,正仆长姜、医尹昃离谨守其侧,不敢离开半步。见太子来,两人赶忙悄声见礼。

    “父王如何?”熊荆松了口气,他担心自己不在时父王忽然醒来。

    “大王安睡了很久。”昃离走到寝室门口才小声道。“足下适才相召,小臣不敢离。”

    “无事。”虽然熊荆不认为医尹有医治父亲心疾的能力,但尽忠职守总是好的。

    “足下何药需试?”昃离又问。

    “柳树之汁液。”王宫有完善的饮食安全制度,所以熊荆如实相告。“适量饮之可解痛,亦可……亦可缓心疾。”

    “柳树之汁液?”上古时代,巫、医一体。昃离倒没有惊讶树汁治病,而是琢磨着柳树。想了一会,他摇头道:“小臣从未听说。足下如何知其可缓心疾?”

    “生而知之。”熊荆不得不抛出这句咒语太多事情他解释不了,这话说得昃离直楞。“试药之后,我将先于父王饮之。不缓心疾,父王如何告祭太庙?”

    昃离并不怀疑熊荆的孝心,他只是担心药汁本身。他道:“上古神农氏尝百草,可百草良莠混杂,神农氏数次不测。柳树是恶树,至阴至寒。大子乃国之储君,切不可以身犯险。”

    楚王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熊荆是楚国太子、国之储君,昃离不得不劝。熊荆没想到柳树还有这样的名声,苦笑道:“无父王,无楚国。为大楚社稷,一定要治好父王心疾,哪怕缓一年也好。你不必再劝了,试验若成,我必先饮。”

    “荆儿……荆儿……”昃离还想再劝,床榻上传来熊元的声音,熊荆赶忙道:“孩儿在此。”一边说一遍过去。

    睡时头发不冠,头发一散,熊元威严不再,一夜之间似乎老了二十岁。见儿子就在榻前,他笑道:“我梦见先王了。先王言大楚必兴。”

    熊元的笑容让熊荆心中一酸。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也笑道:“欲兴大楚,必要父王教之。请父王教孩儿三年。”

    儿子的话让熊元笑容收敛,三年,他感觉自己三个月都撑不到。可很多事情儿子说的对,确实要自己教导。

    “父王请饮浆。”小鼎里豆浆一直热着,这是早上熊荆命集厨尹磨制的。

    “好。”这应该是全世界第一杯豆浆,熊元居然一饮而尽。饮罢又吃了一碗清粥,方开始说话:

    “凡人子嗣,必明其祖,不明,为世人笑也。我楚人先祖之始乃日神帝俊,今楚人谓之曰东皇太一,此楚人祭日而贵东之由来也。帝俊之后有炎帝,后有祝融。炎帝之族原居于姜水,故以姜为姓,殷人称之为羌。

    炎帝崩,吴回即位,吴回生陆终,陆终娶鬼方氏之妹女,女剖产而生子六人:其长一曰昆吾,二曰参胡,三曰彭祖,四曰会人,五曰曹姓,六曰季连。季连者,我楚人之祖也。季连念剖亡之母,故以为姓,通芈,故后姓为芈。

    季连时,族东迁于郑,先祖以缩酒为职,故以为氏,通熊,故为熊氏。季连娶殷商王盘庚之女孙妣隹为妻,生郢伯、远仲。殷人数伐羌,先祖弗助,殷人又伐先祖。穴熊率族人徙於京宗,得妣列为妻,生叔、丽季。生丽时妣列难产,肋出宾于天,巫以荆条裹其腹,此后族人自称为楚……”

    上古之事多为口传,熊元吃力的回忆,要将这些祖先往事烙刻在儿子心里,当说到穴熊之妻妣列肋生熊丽而亡、先人从此自称为楚人时,他忽然想起那年熊荆差一点也要肋出,好在他最后倒着生了出来。因为他双腿长似荆条,这才名之为荆。

    季连、熊丽,这两个难产肋出的先祖生于楚人命运生死攸关的时刻,没有他们,楚人早就被他族吞并,不可能繁衍至今。而今,上天又降下寤生的荆儿,应该是要他在这国灭社绝的危亡时刻挽救楚国吧。

    看着用心细听的儿子,熊元忽然有些激动,因喜悦而来的激动,然后他的心角又开始疼了。

    “父亲……”熊荆大惊,一转头就叫到:“昃离!”

    “父王无碍。”熊元当即平复心绪,这是喜悦,高兴的劲头总是可以忍一忍的。

    “大王……”长姜和医尹已经跪下了,见大王眉头皱着脸上却笑,很是莫名其妙。

    “退下吧。”熊荆道。医尹除了会给父王喝一些不知来历的汤药,再就是让巫女扮鬼,觋师拿着桃木弓绕着床榻跳舞,最后驱逐女鬼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医治办法了。

    “唯。”见楚王神色逐渐恢复正常,长姜和昃离看了熊荆一眼,这才退下。

    “荆儿若再高大些,即可为王,”儿子刚才那句退下让熊元感觉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他很满意。可惜儿子要等到二十岁才能执政。“远古事如此,余下你可请教宋大夫。”熊元道。

    楚人后来的历史熊荆在学宫读过,熊丽之孙就是楚国开国国君熊绎。商周交替之际,楚人加入周武王姬发的诸侯联军伐商,于牧野一战而胜,商纣王**而死。可事后楚人什么好处都没有,反倒是姬氏那些亲眷全封了地方,直到武王之子周成王时,因为周公奔楚避难,才承认楚人占据荆山的事实,封了个可怜的子爵。

    “我楚国雄于先武王,霸于先庄王,惜此时世族纷乱,先共王后,又兄弟相残,酿出种种灾祸。你日后定要戒之又戒,切不可骨肉相残。”熊元本想和儿子说一说楚国内政,一说到共王五子,他就担心熊荆、熊悍两兄弟会步共王五子的后尘。

    “父王放心,孩儿保证无相残之事。”熊荆想到粉雕玉琢的熊悍,脸上挂着笑意。

    “李妃想要父王封悍儿于会稽,你以为如何?”熊元问,然后细看儿子。

    “这是好事。”熊荆的回答让他根本想不到。

    “为何是好事?”熊元追问,用儿子的话语。

    “会稽,昔越国之故都,今楚国之会稽县。虽是边地,然越人不敢复国,已和内邑无异。”

    六十八年前越王无疆听信齐使狡言不伐齐转而攻楚,楚威王率军杀之,后无疆子孙建有瓯越、闽越、南海、雒越等几个小国。因为担心越人复国,会稽一直是以边郡的方式管理,可诸越都没有复国的能力和决心,楚国这边也懈怠了。

    “江淮为我最后之屏障,吴越为我最后之根基。今吴地封于令尹,越地却在县尹之手,以封王子之名夺之,县尹难有怨言。”熊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想法让熊元错愕当场。好一会他才道:“若子歇和悍儿……”

    “父王忘记先共王五子之乱了吗?”熊荆反问。“我与悍儿是兄弟,若我们相斗,楚国就会亡。为今之计,唯有兄弟同心、公族合力,然后以江东为根基,团结各县县尹,国事才可一搏。不然……”

    以封王子的名义撤掉会稽县,县尹自然调走。站在熊荆所说的那个角度看,这当然是王室、公族多掌握了一块地方,县尹少了一块地方。由此也能看出熊荆的政治路线:团结王族和公族,压服县尹,然后集全国之力抗击秦国。这和冠子之前说的策略是不同的,冠子是要楚国像秦国那样变法;另一个太子傅荀子,以他的文章言行看,估计也是如此。

    “兄弟同心、公族合力,以江东为根基,团结县尹……”熊元复述道儿子的话,带着些叹息,“这就是荆儿的为政之策?”

    “孩儿不知我楚国内政,这是闭门造车、不切实际之想,请父王教之。”熊荆盼望道。

    “若悍儿欲为王,骨肉相残,怎么办?”熊元问。

    “可让悍儿与孩儿同吃同睡,一起受师保之教,还可使其懂事明理,杜绝小人谗言。”熊荆说出自己的办法,“如此兄弟还不能同心,楚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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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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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