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投火
“放!”中军阵列后传来兵们的大声嘶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前排士卒并不知道身后的兵在干什么,但他们能听见头顶‘呼呼’风声飘过,抬头见一个火球拖着火苗高飞于天际,远远在两百多步开外落下。‘轰……’落地的火球罐体一碎,里面油脂迸出,燃起一片火焰。
“放!”投石机是一部接一部发射的,呼呼声不绝,一个接一个的火球飞向两百步外,燃起一片又一片的火焰。蒙武等人就战在荆弩射程之外,离楚军前列四百步,忽见楚军阵列后方飞出火球,顿时吓了一跳,短兵们赶忙把蒙武等人拦在身后。
冯劫放肆的笑声瞬间就停了,脸上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直到第一个火球即将落下,他也搞不清楚军是怎么把火球抛出来的;李信为之色变,眼睛紧盯着火球抛出之处,他只能看到高大的投石机架子,根本就看不清投石机是怎么发射的。
“退后!退后……”火球落下时,护兵一阵慌乱,以为火球要落在身前。好在那火球在一百步外落下,落地时燃起的大火把附近枯草都烧着了。
“父亲,在哪。”蒙恬指着投石机的位置,心正在突跳,他又记起熊荆那不容置疑的语气。难道,这就是‘勿近我军五百步’的原因。确实可怕,两军阵战,士卒站的极为密集,这样一团火掉下来,怕是整个军阵都要大乱。
蒙武早就举起了陆离镜,看的正是投石机的方向。那里,高大的投石机彼此相隔二三十步,构成一道三百步左右的投石机阵线。每当一根吊杆快速竖立,便有一团火被它抡出,抛射到阵前,抛射后那吊杆前后摇晃,却不知这火球是怎么出来的,莫非这是荆人的巫术?
蒙武刚冒出这个念头便自己否决了,他联想到了荆弩,感觉这肯定是那个未龀之童做出来的东西。‘勿近我军五百步!’好大的口气。若是这投火之器多一些,密密麻麻在阵后列一排,秦军倒真要离楚军五百步,可现在只有十部,有何可惧?
“万岁!万岁!”当最后一部投石机投完火弹,终于反应过来的楚军士卒开始欢呼,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武器、也从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武器。阵前两百步外越烧越旺的火焰让他们无比兴奋,这种兴奋当即转变成万岁的呼喊,可不知是谁在里头大喊了一句‘大王’,于是全军连锁反应般的全部改呼‘大王!’
“大王!大王!大王!”欢呼声震耳欲聋,全军士气高涨到了极点,可惜秦军未来。
“回营!”投石机投了一轮就不再投了,吊杆又重新降了下去。因为人墙的阻隔,蒙武看不清这吊杆是怎么下去的,他只知道这东西威力巨大,唯一的庆幸便是数量有限。
“回营!”短兵们呼喊起来,护送着主将和其他将军回营。他们一走,对面楚军的又是一片欢呼,让熊荆觉得耳朵要聋了的呼声终于停了。
“荆人有十具投火之器,就布置在中军之后。”回营后的蒙武没去其他地方,一入府就进了筹盘室。外面侦骑无数,楚军阵列早就被一丝不差的复刻在筹盘上。与楚军单调的筹子不同,秦军的筹子分得很细,有车、有弓弩、有锐士,可惜筹盘上只见楚军阵列,未见秦军阵列。
“嗨!属下必加上投火之器。”谋士答道,一侧的木匠正在做投石机的模型。因为视角的关系,两个三脚架加一根吊杆两圆盘的投石机被做成了两个矩形架加一个吊杆,下面两个圆盘根本就没有,但这样从正面一看也极为相似。蒙武拿来做好的一个,端着看了看然后点点头,在他眼中投石机确实是这个样子的。
“却不知这投火之器一刻钟能有几发?”右军将军杨端和自言自语了一句。刚才他也看到了投石机投出火球坠地时的情形,交战时若对准阵中来这么一发,恐怕整个阵列都会垮掉。
“各器只发了一弹,不知一刻能有几发?”蒙武也有和杨端和一样的担忧。因为有陆离镜,他是看到吊杆竖立投弹的,又看到吊杆缓缓落下去。如果吊杆竖立是投弹发机的话,那么吊杆落下就是待发漏一壶水刚好一个时辰(16时制),那随水面沉浮的箭上则有十刻。以刚才蒙武所见的速度,恐怕每刻钟投火之器可投两至三发。
蒙武突然有些色变。鏖战绝不止一个时辰,而一个时辰那十具投火之器能投出二三百发火弹。这如何了得!届时秦军阵火光一片,岂非被荆人一冲即散。“荆人中军乃其最强之地,此处需布重兵,不然,我军危矣!”
“荆人火弹射距愈两百步,还是迎着北风,”杨端和看向蒙武按在筹盘上的手。“避是避不开的,为今之计,唯有以敢死之士举盾,或以攻城之器蒙冲以攻,速速拿下荆人中军为要。如此,我军不但能破荆人投火之器,还能虏获此物。”
“正是正是!”左军大将辛梧连连点头,他也担忧投石机火弹。“我观荆人之军厚不过二十行,我军破之如割鸡用牛刀,举手折枝而已。”
左右两军都认为当破荆人中军,蒙武慎重道:“投火之器如此要紧,那项燕……”
“大将军阵前射雁,大折荆人士气,定是那未龀小童气不过,这才令投火之器发弹。”李信刚才正看着楚军阵列,事后想来便有此明悟。“大将军,我见旗摇晃,投火之器才发机的。此令非来自项燕,而是来自那未龀小童。”
“当真?”蒙武看向李信。兵者诡道,若是项燕下令发机,他当然疑虑重重,可要是荆王……
“末将看得真切,那旗一摇,投火之器便发机,命令绝非来自项燕军幕。”李信郑重道。
“善!”辛梧大喊了一句,“如此我军便破其中军,虏获火器。”
“援军未至,暂不出战。”蒙武如此说道。他是不会为了十具投火之器提前决战的。
“大将军,若我军明日还不战,荆人怕是要退了。”李信道。
“大将军,我军明日若不战,荆人当以为我军怯战。”冯劫也道,找到了应对之法,心中本来担忧的他不但不怕还想早些开战,最好是今日。
“待明日再看荆人如何。”援军源源不断从西面开来,今日是绝不可能战的,明日蒙武也不想战。这不光是为了援军,还包含击敌之策:对楚军,万万不可早与之决战。蒙武说完,又看着了辛梧身后的辛胜:“据闻昨夜袭营不成?”
“末将无能,请大将军责罚。”昨夜辛胜率部袭营,没想到楚营百步外皆有探哨。
“责罚你有何用?”蒙武目光扫过闭口不言的辛梧,“你说荆人遍布拒马,袭不可袭?”
“是。昨夜末将趁夜靠近经营,百数十步便被荆人所觉,火光中看见荆营外遍布拒马。”辛胜低首答道,很是无可奈何。
“白日却不见那些拒马。”冯劫嘀咕了一句,然后见辛梧两眼瞪着自己,当即闭口。
“骑军既不能袭营,何人敢袭营?”蒙武再问,他断断不会让楚人安心就寝的。
“末将愿往。”李信和冯劫抢着要去,最后辛梧也咳嗽了一记,对蒙武揖道:“还是左军派人去为好。我麾下白林驻守江邑多日,对荆人知之甚深,多次请命袭营而未果,还是让他去。”
“白林……”蒙武顿时响起了那个野战斩首七、八百的军侯,不过现在他是都尉了。
“正是。”辛梧出言袭营自然有帮辛胜扛过之意。“他麾下还有一个降于我军的圉童,荆人降者甚少,此人或知荆营之情。”
“善。便令白林带本部人马今夜袭营。”蒙武吩咐道。
依商君之法,能得爵首一者,赏爵一级,益田一顷,益宅九亩,一除庶子一人,乃得人兵官之吏……。每每想到这条,奋就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他不再是身份低微的圉童,而将会成为人人尊敬的贵人。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他之所以活着,不是因为他临阵斩杀了老斥候。而是秦人的一个骑将,见到他在奔驰的马上、那样探身刺敌。如此才没有斩下他的首级,而是活着把他带回了秦营。不过在编入秦骑军之前,他还要服三个月苦役,三个月后方能光荣的加入秦军。
苦役其实就是刷马、喂马、打扫外厩,这和他在楚国干的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是营内管理严苛,他只能在规定时间、在规定的地方走动;再则是不时被人问话,有问家中情形的,有问楚军情形的,这些问话的人有些懂楚语,有些不懂,可都带着一张冷漠严肃的脸,脸上有着能看穿一切的目光,让人感觉很不自在。他唯一的期盼便是这三个月早些结束,早些加入秦军,早些斩首授爵。
第十九章 贤明
正午刚过,项燕就传令全军重新扎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宽达八公里的阵列,左右两军往身后卷收,以中间幕府为中心,再一次布成一个圆形大阵宿营。早上收帐、填井、拆灶,现在又要重新布帐、挖井、搭灶,士卒并不觉得厌烦,他们全在兴高采烈地的谈论今日大王观兵、秦将射雁、秦人奉礼、火弹退秦之事。
若是平时,任何一件事都能让他们说上好几天,可现在几件事全集中在一上午,不由让枯燥的军旅生活平添了诸多乐趣。他们从此知道大王是那么那么的年轻,又是那么那么的英武;他们见识了箭术无双的秦将,一箭就射下一只雁;他们更膜拜那十具祝融之器,正是因为这神奇,大王才告诫秦人,‘勿近我军五百步’。
庶民绝大多数禀性淳朴,他们既崇敬大王、也敬佩秦将、更膜拜投石机,但军中的士吏、勋贵子弟、甚至一些将领都在猜大王让公族卿士子孙列于阵前到底是为何故?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强者当仁不让,非为君国尽忠,非为万民奉养,你等知否……’这种话说的是很漂亮,可实际大王想干什么?让贵人子弟列于前三行是想让他们战死吗?又或者,另有他图?
“孩儿以为,大王年虽幼,却是当世英主。我闻……”说话的是西阳之师曾瑕大儿子曾珏,他今日就站在第一排,熊荆骑马过来巡视时看了他一眼,他激动的全身居然起鸡皮疙瘩。“郢都叛乱时,大王率一千宫甲胜了五千叛军,宫甲用的阵法便是大王教的。此前又闻大王要立军校,可见大王不喜文士而喜武士,列于阵前的勋贵子弟日后必有大用。”
“大哥,大王还未加冠,朝中屈景昭三家素多文士,每年文学侍从皆出自此三家,再不济也是三家的门客,大王即便喜爱武士,又能如何?”曾阴一直随在父亲身边,平心而论,他是看不起武人的,即便做了武将,败了也要覆军杀将,谁能保证每战必赢。
“父亲,儿子愿与大哥一起列于阵前,请父亲准允。”三儿子曾对父亲揖礼,他现在与二哥一起在父亲身边听命,心却和大哥一样,希望能列于军阵最前。
“三弟!”曾阴喊住了弟弟,又看向曾瑕:“父亲,三弟你尚年幼,怎可……”
“二哥,我已加冠,如何年幼?”曾不服的看着二哥,就要起身与二哥比一比身高。
“吵甚!”得大王赞语这件事曾瑕已经想好怎么捞好处,现在讨论的是‘前三排’之事,三个儿子大儿子站于阵前也就罢了,小儿子再去恐非不妥,但大王……,曾瑕想问题的时候总爱歪着脑袋,他越是歪脑袋心思就越是深。
“邑公,幕府击鼓了。”耳边传来阵阵鼓声,曾瑕扔下三个儿子,径直赶往项燕幕府。待进到大帐,便见大王端坐在正中,项燕坐于其左侧,彭宗在右侧。与会之将多有喜色,毕竟今日楚军伐交胜了秦人一筹,十发火弹把蒙武当场给吓回营去了。
“今日聚将,乃为明日撤军一事……”军司马开门见山说起本次召集之意。其实撤军早有定制,习惯是右军先退、再是中军、再是左军。此时楚秦两军相隔数里,撤退并不难,除非秦军全军出营,但这种可能性很小,出营又能如何?秦军不战的话还是要退回营去的。第一日楚秦两军相隔仅数里,待第二日两军就相隔二十里了,第三日就是三十五里。除了决战,秦军并没有办法让楚军留下。
众将不解的是为要撤退,鲁地之师东野固最先道:“大王、上将军,臣以为我军士气正旺,此时万不可退,一退,士气大落,秦军追我而战,恐难胜之。齐军已下莒城、魏军进围陈县,如此之时,当于秦军早战为上。”
“东野将军,非我军与秦军战便能战,秦人也知我军求战心急。”彭宗大声道,他知道不愿撤退的将领很多。“撤而求战之策,乃大王与上将军亲定。”
熊荆与项燕亲定的事情自然没有人敢在明言反对,倒是曾瑕站了起来,他道:“撤后求战之策,臣自然赞同。然臣另有一事禀告,请大王、上将军准允。”
曾瑕站出来显得有些突兀,熊荆笑道:“请曾大夫相告。”
“臣不敢。臣以为,三军不可夺气、将军不可夺心。今日秦军不与我战,实因我军锐气正盛,不敢撄我锋芒也。然我军锐气盛者,乃大王巡视之故……”
曾瑕之语虽有奉承之嫌,但也让不少将领点头,大王今日巡视一圈,全军士气暴涨,其间还用投石机骇走秦军主将蒙武。不想到此曾瑕语气一转,再道:“……亦有勋贵子弟列于阵前之故。我西阳之师,卒虽不及四五十乘,自命贱息立于阵前后,全师士气大涨、戈戟铮铮也。故臣以为,大王、上将军当命勋贵之子列于阵前,如此我军士气方能退而不堕。”
新王即位,令尹未定,总有人喜欢投其所好,期盼着在新一轮权力洗牌中分一杯羹。在座将领五六十人,闻曾瑕之言神色各异。有若有所思的、有不以为然的、有窃窃私语的、有轻蔑一笑的,只是这是曾瑕在向大王、上将军进言,既然大王、上将军还没有说话,他们有反对意见也只能先忍着。
“大王以为如何?”勋贵站在前排是熊荆要求的,所以项燕看着熊荆。
“诸位以为如何?”熊荆今天身穿铁甲巡视累的半死,刚才彭宗说了一大堆撤退的事情,他差点就睡着了。本以为议完事就可以睡觉,没想到曾瑕来这么一出。
“臣以为礼不可废,勋贵之子怎能与庶民为伍?”又是东野固,他一把年纪,座次很前。
“那不佞想知道,勋贵之子当立在何处?”熊荆不得不打起精神论战。“立于阵后,待我军战败而后循逃?又或是敌人死后冲上去抢功?又或是立于军幕之中,不见戈戟?”
“大王,礼不可废!”东野固呼道,他是鲁地之人,极为重礼。
“当今之世、两军鏖战,礼有何用?”熊荆见他胡子花白,本不欲再辩,可还是反驳了一句。
这句话犹如利箭,直接让东野固跪下了,他不是因为屈服,而是因为痛心疾首。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可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东野固不但是将领,还是儒者。他一跪下来,项燕嘴角就谦笑。
果然,东野固一开口就说这礼是天经地义,可经国定社、序民礼嗣。项燕正想看看熊荆是如何表情,却听熊荆问道:“鲁国如何?”
东野固当即语塞。
熊荆再道:“不佞对鲁国没有鄙薄之意,不佞想说的是,礼固然重要,但光凭一个礼字已无以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若然,鲁国为何屡为齐国所欺?又为何为我楚国……”
“大王……”右史突然出声,熊荆的话太不利于民族团结了。
“此乃事实,不说鲁国为我楚国所灭,鲁人就能保留面子?我楚国何曾待薄过鲁人了?”熊荆不得不插言把事情说清楚,“鲁国确为我楚国所灭,然我楚军帮鲁人扼守沂沐河谷,防止齐军南下。莒城为齐军所拔,不正是因为莒城楚军被调走?”
翻阅史料,楚国灭鲁是很轻松的,也就是鲁军为鲁王打了最后一战,然后鲁国就灭了。考虑到长治久安,令尹黄歇严厉士卒扰民,没几日又把被俘的鲁卒全放回了家。而鲁地的勋贵也没动,愿意跟鲁王去莒县的就去,不去的则保留封邑。对鲁地的管理则因俗就简,没有新封公族于此,多数官吏仍居原职。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如此熊荆才敢说这样话。
“君子六艺,然今之君子几人可射、几人能御、几人敢战?”熊荆回到之前的话题。“东野将军因礼不可废,不愿勋贵子弟站于军阵之前,不佞不勉强。然楚国今后任官取士,不佞欲在军阵前三行中遴选。若勋贵子弟不足,哪怕是庶民,只要此人敢战果勇,又能入学成业,也可为将为官。”
本来只是东野固和熊荆的争辩,也只是勋贵子弟是否列于阵前的讨论,可熊荆这番话一出来,全场皆惊。这不再是战术问题,而是政治宣言,并且,这个趋向有利于在座众将。他们可全是武将,他们的儿子自然要比那些文绉绉只会吟诗作辞的文官之子敢列于阵前,也更容易活过鏖战。比如项燕之子项超,未加冠便随军入秦,已立有战功,这哪是文官之子比得上的?
“大王贤明!”最先反应过来的人高声大喊。
“大王贤明。”后面明白过来的人也紧跟着大喊,后又伏首大拜这位未龀之王在他们看来比以往任何一位楚王都亲切、都贤明。
唯有长跪于地的东野固叹息了一句,颇有先见之明的道:“楚国乱矣!”
第二十章 假药
曾瑕引发的插曲使会议延长了大半个时辰,最终的结果也未如他建议的那样,勒令军中勋贵子弟站于前三排,而是得到了早上的结果:各师司马要把前三排士卒姓名上报于主将,师中勋贵子弟的姓名、职务也要上报于主将,两份名册由主将核实后一同递送至郢都大司马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换句话说,是否列于阵前纯属自愿,但听大王的语气,没有这样的履历,宁愿让庶人做官也不愿遴选勋贵子弟。熊荆年幼,也正是因为年幼,日后在位的时间会很长,而以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英武和勇气,只要他活着,众将并不怀疑他所言有虚。
众将回营后,除了宣布上将军明日撤退的将令,又召集军中公族卿士子弟训话。武将多数粗鄙,不少人略去那些文绉绉的言辞,直言相告日后想要做官为将,那就要列于阵前。只有鲁地之师东野固等人,虽然也把勋贵子弟召集了,可愣了半天都没说什么话。
大王此举,在东野固看来是乱礼此举,乱礼并不只是勋贵子弟和庶民子弟同列一行那么简单,而是楚国以后任官取士不再遴选文士而取武士,这才是乱礼之举。武士尚力,文士重德,以力服人、以德服人乃文武之别。大王过度倚重武力,日后楚国必因此生乱。
“都司马……”东野固在想熊荆重武轻文的危害,似乎忘记了向勋贵子弟通告今日之事。
“咳咳,”东野固咳嗽了一记,这才道:“今日与会,有佞臣言勋贵子弟当列于军阵之前,你等以为如何?”
鲁地之师隶属潘无命的左军,并不知晓发生在中军期思之师的事情。东野固一说,众人面面相觑,一个文吏打扮的人天揖道:“军阵前列素乃亡命之徒,怎可让我等列于彼?”
“正是、正是……”余者不断附和,这群人其实少有着甲。“君子不立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列于军阵之前,此非正命,非君子所为也。”
孟子的话马上被搬了出来,紧接着抬出来的还有孔子的:“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军阵乃凶险之地,我等军阵尚且不居,又岂能居于军阵之前?”
引经据典,一条条理由说的头头是道,正当大家取得共识时,东野固又一句咳嗽,道:“大王命:自明年起,文学侍从之试不再有……”
“这,怎可不再有?”最先说军阵前列乃亡命之徒的文吏张口结舌,他就是要参加明年春天文学侍从考试的。当然,参加考试的不只他一人,鲁地诗书之乡,应试者众多。
“……自明年起,选官取士只从阵前三行中选取,庶人若能入学成业,也可为官为将。”东野固没管这些人说什么,他只传达会议精神。“所有列于阵前三行甲士之姓名,由司马记于册,所有勋贵子弟姓名、官职亦由司马记于册,两册由主将稽核后递送至郢都大司马府。”
东野固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在场之人皆有惶惶之色,更有人心中不甘,但命令来自大王,不甘又能如何?
“大王定是被佞臣蒙骗了!”忍了半响,终于有人叹息了一声。
“正是,大王必是被佞臣蒙骗了!那武人粗鄙不堪,怎可治国?”洪水决口一般,众人言语汹汹,一副咬牙切齿之状,恨不得撕碎那个巧言令色的佞臣。
“咳咳,”东野固对士子之状宛若未见,毕竟他只是传递消息。“是否列于军阵之前纯属自愿,然本司马必恪守王命将令,将你等姓名、官职报于上将军,战时前三行甲士姓名也将一同报于上将军。你们……回去吧。”
东野固话说完就让人送客了,众人离开,没有生火的营帐里更显寒意。他未在意这严寒,而是在回想着刚才幕府里熊荆之语:‘鲁国如何?’从事实的角度说,大王说的并没错,可如果大王没有没错,那难道是自己错了?孔子所言礼乐大道怎么有错?
“哦。孔子弟子所习六艺并非古之六艺?”同样是没有生火的军帐,熊荆正看着自己的右史回营后右史就委婉的说今之君子所习六艺非古时之六艺,因而熊荆‘今之君子几人可射、几人能御、几人敢战?’之语有些强人之所难。
“敢问大王,大王可曾学射、可曾学御?”右史反问道。“大傅大保可有教大王射与御?”
“无。”熊荆缓缓点了点头,他所知道的教学大纲里没有射、也没有御。
“古之六艺,多为言传身教,不需有书。然子路让子羔做了费邑之宰,孔子说:‘贼夫人之子(这是害人子弟啊)!’子路则说:‘费邑有人民、有社稷,治民也好、事神也罢,皆可为政而学,何必读书而学?’孔子因而不悦,说:‘正是你,让我厌恶口辩之人’
有言孔子弟子三千,这三千弟子皆读书而学,非为政而学,所习之六艺,乃《诗》、《书》、《礼》、《易》、《乐》、《春秋》,又曰六经,而非礼、乐、射、御、书、数古之六艺。大王今日问东野固‘君子几人可射、几人能御、几人敢战?’,此言误也。
我楚国任官取士,数百年来皆考校《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从未以射、御两艺择士。大王言今后任官取士皆从军阵前三行中遴选,此大谬也。请大王务必收回成命,不然,楚国乱矣。”
右史之言乃是劝解,而非要教熊荆古之六艺和今之六艺的分别,但熊荆却讶然失笑:“我今日才知,孔子就是个卖假药的,难怪药丸。”
“大王……”右史本以为熊荆是在反省,没想到一开口就抨击孔子,他虽非儒家,也听不过去。“大王何出此言?”
“何处此言?”熊荆冷笑,他对儒家本就不怎么待见,现在又抓住了证据,自然要嘲讽一番。“弟子拜孔子为师,送其十条束,为的是学古之六艺,孔子倒好,教的却是他自己编撰的所谓新六艺,这不是卖假药是何事?何谓贼夫人之子,这便是贼夫人之子。”
右史进谏的是不可用大王所言之法于前阵前三行任官选士,没想到大王不顾主题开始嘲讽孔子,他不得不被熊荆引到‘卖假药’这个话题上。“大王,古之六艺,乃天子造士之用,孔子之时,礼崩乐坏,权臣当政,弑君之事不穷,教弟子古之六艺已是不妥,故极重礼乐,讲求文治;而射、御两艺,射艺绝非三载五载可成,古之造士,十五岁学射,加冠也未必大成;御艺则需车马,马贵则万钱,贱者也需数千钱,一车双马,耗费甚多,岂是十条束可抵?”
“那为何要言自己教的乃是六艺?右史不说,我还以为孔子教的是礼、乐、射、御、书、数,谁知道教的乃是《诗》、《书》、《礼》、《易》、《乐》、《春秋》假六艺,以假乱真,真是贼夫人之子!”
熊荆的较真让右史错愕,射与御都是杀人的,春秋弑君者众,怎能再教之古六艺?孔子新六艺之所以广被列国接受,一是国君赞同,毕竟用文士比用武士安全,楚国的宫廷教育也是受此影响而更改的;二是百姓赞同,此前他们无以为学,新六艺差点就差点,最要紧是便宜,十条束而已,真要学射、御,学费何止十条束,百条都不止。
“我楚国昔年本是五十里小邦,能成今日大国,可不是文士用嘴皮子说过来的,也非仁义礼教以德服人、让他国主动投降过来的。今数千里之地,全是戈戟殳矛打下来的。何人所打?我遍观《杌》(楚国史书),皆为公族子弟,尤以若敖氏为甚,不以公族之中敢战者为官为将……”
“大王,若敖氏乃叛乱之氏,”右史没想到熊荆居然看遍了《杌》,再听其提起若敖氏,不得不提醒出言提醒。
“叛乱便可抹杀若敖氏先祖之功勋?”熊荆讶看着他,瞬间有了些明悟:若敖氏叛乱怕还有一个背景,那就是文士取代大宗族所出的武士。当然,史书是文士记的,未必有这样的记录。“我心已定,当今之世,治国当以铁血,而非礼乐,你不必再劝了。”
史官本只是记录国君言行的官吏,隶属天官系统。而这套天官系统完全来自周天子,甚至,按冠子的说法,各诸侯国的史官皆由周天子亲派,而不能由列国指定或自行培养。左史右史之所以密切记录诸侯的言行,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监视和进谏,防止诸侯叛乱,等于是天子的坐间,而且这个坐间还是世袭。
楚国最早也有周天子所派的天官,但后来被走楚武王赶走,楚人担任的史官虽秉承史官职守对国君也有劝解,但更多的任务是记录。熊荆明言史官不要再劝,右史只好闭口不言。而这越来越寒冷的营帐里,熊荆正在膏烛下发呆,然发呆未久,大营某处便传来大大小小的呼喊以及接连不断的鼓声:秦军袭营了。
第二十一章 出营
寒夜本已沉寂,除了北风吹拂营帐旗帜之声、间隔着的打更之声,军营里只剩下一片鼾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而此时呼喊、鼓声不断,整个军营喧沸声一片,好在之前各师曾下达严令:非有令命,夜间遇袭各师严禁喧哗擅动,这才没有酿成更大的混乱。
士卒继续安睡,左军大营则燎火冲天,仓促起身的楚军士卒正隔着营寨对已撤到营外的秦军挥戈大喊,被逐出营的秦军也不久候,在身边箭雨越落越密时,他们便潜入夜幕,消失不见。
袭营不过是扰袭的一种,不在于杀人多少,而在于惊动敌军,使其恐慌,挫其士气。白林所部只是冲进了营并未杀伤多少士卒,但已成功扰动了楚军,夜袭任务成功完成。
“那荆人如何?”两里之外,等候的白林看着退回来的袭扰部队,不由问起了那名降卒。
“禀报都尉,此人以荆语诱骗哨者,斩杀了一级,可惜至大营近处被荆人识破,我部只得硬杀入营中……”夜袭是以奋这个楚军降卒为先锋的,外围哨是骗过去了,可大营近处警戒森严,没有夜间口令的奋喝问下最终出了破绽。
“斩杀了一级?”白林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奋已经死了。“那便记下,明日拜爵,”
“你说是我军斥候引秦军来袭?!”重新安静的左军大营,彻查出原委的主帅潘无命肥脸涨红,鼻子里喘着粗气。真是恨楚奸胜过恨秦人,得知是楚奸引秦军来袭他怎能不气。
“正是。”负责值哨的卒长连忙跪下,“此人操郢都口音,说是前几日侦敌时走散,丢了马匹,不得不从我处入营……”
“速速传令幕府,告诫全军提防楚奸。”左军骗了一次秦人怕是不敢来了,现在就担心他去哄骗其他各部,所以军司马蔡至马上将此事报之上将军,而后通报全军。但他似乎多虑了,直到晨明时分全军收帐,秦军也未曾来袭。
“急报!”天色仍暗,各师正在收拾营帐准备撤军,营外忽然有马奔近,马上骑士一边狂奔一边厉喊着‘急报!’,听得人心里发毛。等他急急奔至中军幕府前,凌厉的喊声才算是停了,但更可怕的消息也随之而来:“报上将军,秦军大举出营!”
“秦军大举出营?!”早起的彭宗还有些瞌睡,闻言差点跳了起来,他大声道:“确否?”
“小人以性命担保,确实无误。小人和同伙昨夜受命宿于秦营外的野地,见秦兵大举出营便急奔回来,可惜同伙已死于秦人剑下。”马不如秦人,侦骑被打得不敢出营,只能派死士夜间宿于野地,天亮前再回来,没想到还真有用。
“急报!”又是一阵疾呼,但那声音随即就没了,一会有人禀道:“上将军,那斥骑死了。”
“巢车如何?”夜间侦骑是侦查,立于巢车用陆离镜看也是侦查。项燕本以为秦军不会在今天出营与自己决战,可现在他们出来了,不由再次问向巢车,以求确认。
“禀报上将军:天色未明,巢车恐不可望远。”一侧军吏答道。
“上将军,暮色未去,秦军出营不可不防。”彭宗是最明白项燕心思的,秦军虽然在不该来的时候来了,自己依旧要提防小心。
“传令下去,召将、列阵。”一支支令箭发了出去,除了召集将领,尚有马上列阵的命令。
“秦军怎么出营了?不是说是明后两日决战的吗?嘶……”项燕的将令送到熊荆处时,他正在穿甲。钜甲昨天勒了一天,身上一些地方已经红肿,此时碰到就痛。
“小人不知,小人奉上将军令告于大王:秦军出营,请速速至幕府议事。”传令兵口齿伶俐。
“不佞立即出营。”召将是有时间限制的,击鼓完毕未到者斩首,熊荆这个大王无人敢斩,但他需要作出表率。“马上走。”忍着痛穿上了裙甲,熊荆被众人扶着快步出营。待他赶到幕府时,一些将领也赶到了,并且消息已经确认,秦军正全军出营。
虽然早就盼望着和秦军速战,可听到秦军全军出营的消息熊荆背上还是升起一股寒意,昨日面对蒙武的勇气睡了一夜似乎就不见了真要去阵前誓师?真要站在军阵最前列?他开始觉得腿渐渐发酸,身上钜甲越来越重,而赶到幕府的各个将领,没有任何人脸上有喜色,他们都阴沉着脸,凝重的像一块铅谁都知道,面对秦军,自己胜的可能不大。
“子荆?”坐于熊荆旁侧的廉颇感觉到了这种并无胜算的战前凝重,也看到了熊荆眼里的失措。喊了两句大王都没有回应后,他不由喊了一声子荆。
“老师……”直呼王者之名是无礼之举,但熊荆浑然未觉,只有右史瞪着廉颇。
“大王昨日的勇气忘在梦里了?”廉颇问道。
这话好像利剑,一剑捅进熊荆的心脏。刺痛、冰冷、羞愧……,熊荆苍白的脸在一瞬间充血,他使劲摇头,几乎大声道:“没有。”这句说完他又问道:“我该如何做?”
“大王昨日是如何做的?”廉颇反问。“秦人出营,全军惶恐,士卒此时最希望看到将率在自己身侧……”
“我懂了。”熊荆当即醒悟,项燕议战他是帮不上忙的,现在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出现在士卒面前,让他们安心。
“大王万万不可!”右史怨恨的看了廉颇一眼,后揖向熊荆。“此时军情未明,贸然巡视恐有性命之忧,不如……”
右史惜命之言不但没有让熊荆害怕,反而让他不满。他没有答话,只吩咐左右道:“备马。”
马上就停鼓议兵,大王却要离开,不光项燕,帐中诸将也很是不解,故有人起身问道:“上将军即刻议兵,敢问大王何往?”
“上将军你继续议兵布阵,不佞要巡视全军。”熊荆终于找回一些昨日的勇气,他一边答话一边出帐,众将竟然无人敢拦。只等他在帐外上了马,军司马彭宗才奔出来道:“大王巡视,万万不可行于军阵之前,末将恐过了一夜,秦人已有计谋。”
“有何计谋?”熊荆笑问,坐在马上的感觉让他倍感舒适。
“末将恐秦人以骑军偷袭大王。我军中军并无弓手,秦人若不惜生死,当……”彭宗焦急,和熊荆一样,他担心的也是秦军武骑士。
“你回去议兵把。宫甲的夷矛不是吃素的。走!”熊荆说话间特意看向身前身后,经过昨日蒙武射雁的惊吓,他的护卫队除了有六卒夷矛,还有两卒剑盾。剑盾防备弩箭,夷矛防备骑兵,只要不离军阵一百步,他相信自己绝对安全。
天色将明未明,熊荆一句走,最前列的夷矛手便举步前行,三卒夷矛手之后是一卒剑盾兵,然后才是骑着小马的熊荆、随行的短兵护卫以及两辆戎车:一辆是右史一辆是廉颇,戎车之后又是一卒剑盾兵和三卒夷矛手。营地宽阔,夷矛手五人一行、剑盾手六人一行,九百多人列成一支长不到两百米的队伍,队伍不再像昨日那样往右军去,而是往左军去。
“大王走了,当如何?”熊荆身边全是他从郢都带来、经历过叛乱的护卫,保卫楚王熊元的四千环卫也在军中,但因为禁足事件,熊荆一直没正眼看过这支环卫。此时见他执意阵前巡视,环卫之将养虺只能干瞪眼,谁让熊荆不信任他了呢。
“还能如何?跟着。”养虺看着熊荆去的方向,恨恨的说了一句。
遍地白霜,北风彻骨,却偏偏这时候秦人出营,需出营前行列阵的两翼根本就是手忙脚乱,一些徒卒甲衣都未挂整齐便在伍长卒长的催促下,踏着镯声往营外开进。队列里彼此挤着或许还有些暖意,然而北风一吹,不但人打哆嗦,连牙也在哆嗦。可就在这时,一阵歌声从身后传来,这歌声越来越近,直到队尾之人看见旗赶忙行礼。
“士兮兮,邦之桀兮。也执戈戟,为王卫兮……”是六百名宫甲在高歌,他们高歌是因为大王要他们唱歌,而之所以要他们唱歌,是因为大王在宣告自己来了。
骑在马上,人和马全吐着白起,手尽量不碰到身上的铁甲,它太冷,宛如冰块,幸好钜甲内部还有厚厚的垫衬,不然熊荆几乎要冻死。虽然已经吃过了早饭,但在这个寒冷的清晨,熊荆觉得自己又饿了。
“拜见大王!拜见大王!拜见大王”越来越多的士卒向熊荆行礼,他们趴在满是白霜的地上顿首,丝毫不畏寒冷。熊荆没有出言阻止他们,因为宫甲正举着夷矛在疾行,他目光扫过这支队伍,微微颔首便策马越过了。
“大王来了!大王来了……”宫甲越是往前,便有越多的人知道大王又来巡视全军了。害怕的、抱怨的、哀叹的、打哆嗦的,但只要看到那队快速前进的人影、听到宫甲的歌声,他们就全然忘记了恐惧,呼吸和脚步逐渐变得稳定,身上也越来越有力气。
“大王都来了,还不速速列阵?”一个卒长大跳大喝,声音里除了责怪更多是喜悦。然而,他没有看到正前方那道正在逼近的暗影。
第二十二章 阵后
“秦人”呼喊戛然而止,借着最后一丝暮色,秦军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最开始是三波箭雨,猝不及防的楚军徒卒中箭倒地者不在少数,包括那名厉喊‘秦人来了’的伍长,而后便听见秦人冲锋时的狂吼和奔跑步履,将尽未尽的暮色里,他们犹如梦魇里冲出来的恶鬼,一出现就把最前几排楚军甲士撞翻,而后开始杀戮。
左军和昨日一样纵深二十行,秦军的冲击一口气击破前面数行,到第四行时才遇到正常的抵抗,这时他们不再是横阵,而结成五人一群五人一群与楚军阵斗。楚军第四行已无甲士,多是身着麻衣葛衣的庶民,久疏战阵的他们根本不是秦军的对手,大多数人没挥几下戈戟便被秦军刺中,倒地之前他们又被砍了脑袋,那脑袋上的帻巾一扯发髻一散,拽着出来头发往腰上一拴,就那么带着血挂在了秦军身上,成了他们的战功。
自己被杀并不怎么惊骇,看见前排士兵被杀才会让人恐慌。夺了心智、手足无力的徒卒根本听不到身后卒长的大喊,也挥不动武器,只看着秦卒狞笑着行来;更后排的士兵则下意思的后退,甚至有些人转身要跑,可惜被阵后列着的卒长一剑刺死。
“上!上!”卒长挥舞着带血的铜剑,把往后退的徒卒又赶了回去,可他们多数只敢围着秦人打转,不是举着长矛拼命胡捅,就是用长殳使劲乱砸,有时候甚至打到自己人头上。好在秦人就在自己眼前,胡捅乱砸总有命中的时候,当看着受伤的秦人流血不止或者倒地不起,他们心中的惧怕才逐渐消散,转而大吼着和秦人缠斗在一起。
军阵里发生的事情,位于阵列后方的熊荆是看不到的。暮色散去的清晨,他只见前方秦军潮水一般急速奔来,左军近千步宽的军阵被他们狂暴的冲击。阵列在颤动、在后退,踏碎的白霜让枯草湿润,但践踏出来的尘土依然笼罩着战阵,一切都看不太真切,除了阵后弓箭手的背影,兵刃隐隐挥过头顶,其他都模糊无比,反倒是交击、嘶喊、吆喝之声无比清晰。
此时,两侧的宫甲已经摆开了阵势,六百名夷矛手以五人纵深排出一段一百米二十米长的圆弧,其后两卒剑盾手呈楔形布置,每侧各五十列,纵深三人。左右两辆戎车把骑着小马的熊荆夹着,马侧是羽、还有其他一些剑士。
熊荆是瞪着眼睛往前看,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没想到秦军说来就来,难道他们不需要列阵?复又想战场有骑兵优势的一方,想怎么打、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因为夜幕,楚军连最后的目视安全也无法保障,被秦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不禁回头望向大营方向,秦军如此出人意料,那什么中军后退之策还能用吗?
熊荆是不可置信,廉颇则刚刚从瞌睡中醒来,他没看见左军之前秦军的突然冲击,他看到的不过是尘土笼罩下两军斗在了一起。楚军纵深二十行的军阵虽然颤动,但还没有到奔溃的边缘。他倒没有转头去看项燕的幕府,而是站在戎车上用熊荆送的陆离镜极目远望,想知道敌我两军的态势,甚至要找出秦军的破绽,根本不在意另一辆戎车上仓皇失色的右史。
“大王,臣护驾来迟,”小阵后方,一脸焦急的养虺策马疾奔而来,与他一起奔来的还有四千王宫环卫。“战阵凶险,请大王速速离开此地。”
“如何凶险?”天色终于明亮到可极目远望,左军确实在遭受秦军的进攻,但中军、右军并未交战,五百步外秦人正在从容列阵。
“放!”左军后方的弓箭手开始射击,他们的目标是接敌交兵线后方的秦军。因为距离极近,万名弓手摆成十列,命令一下,一万支箭羽破空而去,不少箭支在飞行中互相撞击,有些甚至落到楚军头上,但这些箭矢还是要了秦军的命,箭雨落下时,秦军阵列后方一片惨叫,有人被直接射死,有人被射伤,更有人被箭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放!”又是一蓬箭雨射出,第二次射击射的更加精准,也使更多的箭支在空中撞击,但落下时杀伤的敌人更多,这一次除了惨叫,交兵中的秦军后列开始松动,更多的人想冲入楚军阵列,和楚人纠缠在一起。
“放!”第三波箭雨射出。箭雨飞上天际的同时,一辆戎车在弓箭手和徒卒阵列之间的空隙里横向奔行,车上军官大声嘶喊道:“大王在阵后,大王看着我等!大王在阵后、大王看着我等!大王在阵后……”
“大王在阵后?大王在阵后?!”依旧慌乱的士卒忍不住回望,是的,他们看见了,看见那面旗就飘就在阵后,大王就在阵后!
“大王在阵后!大王在阵后!!”触电一般,无数人激动起来、暴虐起来。
“放!”不知道是第几蓬箭雨,箭雨中,鸣金声起先若隐若现,而后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这是秦军撤退的命令。命令一起秦军士卒便逐步后撤,慢慢与楚军拉开距离,未与楚军接兵的秦军士卒则趁下一波箭雨未来之际,奔跑着撤回本阵。
“秦人逃了!秦人逃了!”最开始是慌乱,现在则是兴奋,眼见秦军撤退,不少徒卒举着戈矛不顾生死的追了上去。因为他们的追击,阵后弓手不再发箭,除了避免误伤己军,更重要的节省箭矢大战仓促而起,可用的箭矢并不多。但谁也想不到两百步外、正对着的秦军右军阵列中,无数弓弦正在拉紧,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弩手队列里反复疾呼:“荆人一百二十步!荆人一百二十步!”
射击的距离影响着射击角度,望山上虽然没有刻度,但弩手不约而同把弩抬到了望山对着的最高角度,而后静待军官的命令。冬日的晨昏蒙影时间很短,此时太阳已经出来,两军对峙的空地上,秦军士兵正在撤退,后方的楚军紧咬着不放,眼见楚军越追越近,中军的令旗一挥,身边的军吏大吼道:“进、进、进……!”
秦军弩兵射击和楚人弓兵射击不同,弩手射击则须立于阵前,随着军吏的命令,甲士后的弩兵穿过队列间缝隙,快速在阵前列队,不等第三排列好,阵前的军吏又是一声大喊:“射!”
不同于弓弦,蹶张弩以足开弦,弦力重过三、四石的弓。悬刀一扳,牙口出的弩弦便‘嘣’的一声回弹,弩箭以一个倾斜的角度飞向追出阵列进入射程的楚军。
“不好!”秦军右军前排只见阵前甲士,突然奔出几列密集的弩手,楚军这边也紧急鸣金,可还是晚了,追击的士卒仰头张望时,数千支弩箭急速落下,中箭者无数。待剩下的人要退时,又是一波箭雨落下,等第三排弩手射完,追击的楚军已非死即伤,惨叫声一片。
秦军撤军时,熊荆见楚军追击还饶有兴趣,没想到追了五十多步便惨遭对方弩手集火。楚军不比秦军,秦军人人有甲,楚军有甲胄者已经消耗在秦军突然的袭击里,这些不过穿上一身麻衣、里面塞了絮的徒卒,遭遇箭雨后惨不忍睹。
秦军箭矢好像用不完,三轮射击后他们就地踏弩上弦,然后再来一次三轮射击,以确保自己的斩首战果。那些因伤重无法逃离的楚军徒卒因此又一次中箭,他们凄厉的惨叫喊得全军都能听到,五十步外列于阵中的同袍不忍心听,更不忍心看。
“不行!”陆离镜里见倒地不起的楚军徒卒几乎被射成刺猬,熊荆终于忍不住了。“把饭缺叫过来!”
“末将在!”饭缺是郢都叛乱时随熊荆出宫剑盾手的卒长,未死的他已经是环卫剑盾兵之将。
“去。那活着的都给我救回来!”熊荆指着前方,正是惨叫不断的地方。
“末将领命。”饭缺揖礼之后便带着两卒剑盾手往前去了,二十行的军阵虽没有被秦军凿穿,但追击之后也是千疮百孔,不需卒长命令徒卒让开,两卒剑盾手便越过阵列,出现在阵前。
最前排的楚军徒卒本有大盾,但这种大盾与剑盾兵手里的大盾全然不同,剑盾兵用的弧形大盾,徒卒的大盾不过是平板盾。不但样式不同,使用也不同。当宽一百五十人垒起盾牌,结成一个宽不到两米、长二十五米的龟甲阵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是何阵?怎会如此怪异?”蹶张弩还在继续射击,右军主将杨端和看见一小支楚军突出阵前,他疑惑这小支楚军要干什么时,却见他们用盾牌结成小阵,向己军行来。
“射!”盾牌小阵前行速度甚快,不信邪的弩兵军吏指着这两个小阵,命令弩兵射击。
箭雨再一次磅礴而至,但这一次箭矢不是龟甲阵的盾牌反弹落地,就是射在盾牌上噔噔作响。毫发无损的小阵还在不断前行,杨端和再次大声喝问:“这是何阵?!”
第二十三章 盾阵
虽然之前领教过楚人的荆弩和投石机,但杨端和还是高声大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荆弩也好、投石机也好,都是投射武器,数量少不说,实际并不能威胁到秦军的根本,也难以左右战争的胜负。盾阵不是器械而是阵法,里面举盾的是徒卒,如果这种阵法有效、楚军又研习这种阵法,那对秦军将是巨大的威胁
后世皆以为秦军善战是因为弓弩,但当世每一位与秦军交过手、对秦军深入了解的将军都很清楚:秦军善战靠的是甲士、破阵靠的是锐士,而不是什么弓弩箭矢。一百多七十年前吴起描述六国之俗所说的‘齐性刚、秦性强、楚性弱、燕性悫、三晋性和’绝不是无的放矢。
性强的秦国‘其人不让,皆有斗心’,这样的民族不管是从禀性、还是从法度都不可能崇尚弓弩,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射死了敌人怎么算首级?难道每个人箭上写上自己名字?万一没射中脑袋,射中的只是躯干怎么办?即便射中了脑袋,箭被别人拔了怎么办?
抢首级这种事情不要说位于阵后的弓弩手,就是并肩作战的徒卒之间也时有发生。因此,除了蹶张弩部队,秦军阵列中的臂张弩手其实也参与肉搏。交战前射完弩上那只箭,视情况再射一到两支箭,弩手便退入本伍参与阵战,斩杀了敌人照样割首级论功拜爵。
肉搏战才是秦军将领重视的。楚军忽然结成如此盾阵,杨端和以将军的特有敏锐感觉这种小型战阵很不一般,并且非常非常适合秦军。秦军就是结小阵而战的,这样才不会漏掉首级,而韩魏等国弓强弩锐,即便甲胄俱全,每每冲阵为弓弩所伤的秦军士卒都不在少数。当然,韩魏弓弩是强,可一旦被秦军甲士冲到眼前,那战斗基本没什么悬念。若秦军士卒也能结成这样的小型盾阵,冲阵时也这么冒着箭矢过去,秦军的伤亡将直线下降。
杨端和看到龟甲阵瞬间就产生了以上的念头,他第二次问‘这是何阵’时,左右终于有人答道:“禀将军,举盾者甲胄俱全,又皆穿红衣,小人以为是荆国红衣。”
红衣是楚国王宫环卫的简称,正如黑衣是赵国宫卫的简称一样。一说红衣杨端和便了然了,他也看到了楚军阵列后方飘扬着的旗,没猜错的话,那个未龀之王就在阵后。
“有谁能知荆国红衣使得是何种阵法?何种兵器,又如何破敌?”杨端和目不转睛的看着盾阵。此时两个盾阵已经来到弩箭射杀楚军之处。枯草地上鲜血流淌,低矮处已经汇成了血洼,伏地的徒卒已无力惨叫,只在低低呻吟。盾阵到此再次一变,一百五十块盾牌五十块竖立、五十块斜置于竖立的盾牌之上,最后五十块挨着斜置的盾牌平放。如此构建的盾墙让盾后有足够的空间抢救伤员。
“末将可知其使何种兵器、如何破敌。”主将无人作答的问题终于有人回答了,是冯劫,他笑着对杨端和揖礼。
“你是想派兵前去一试?”杨端和也想到了这种办法,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正是。”冯劫对那盾阵没有杨端和看的要紧,不就是把盾牌架起来吗,这个谁不会。
“善。本将准你派人前去与之一战。务必要当心荆人弓手。”盾阵所在之处在蹶张弩的射程之内,也在楚军弓手的射程之内,并且,楚军荆弩已开始射击,这虽然伤不到三百步外的杨端和,但蹶张弩手为了能射得着盾阵,正冒着被荆弩肆虐的危险。
“嗨!”冯劫揖了一礼才回本部去找盾牌手,他也清楚盾阵处正在楚弓的射程之内。
“秦人退了?”除了秦军右军,秦军阵列皆在楚军五百步外,而右军也在荆弩的威胁下缓缓后退。看到这幅场景,军司马彭宗若有所悟。
“依旧是袭乱,秦人不会轻易与我决战的。”项燕从接到攻击左军的秦军已退的消息便有了明悟。前夜秦军便夜袭,昨夜又是,还有早上这次突袭、现在的列阵,全都不是为了决战,而是在袭扰。目的是为了挫伤己军的锐气、消磨己军的精力,待被自己折腾到精疲力尽时,秦人便会猛扑上来。
“上将军,这该如何是好?”项燕身边不少将军,听他这么判断,这些人不由犯愁。齐军正在南下,魏军正在围攻,楚军现在真的是拖不起。
“上将军,不如我军趋前与秦人一战!”王卒之将屈光建议道,他隶属于游阙,算是纯补漏部队。老是这么被秦人袭扰,确实不是办法。
“不可!”军司马和项燕异口同声。项燕道:“我军趋前,秦军必定后撤;再说我军趋前,阵列如何齐整?若三军之间出了间隙,秦军趁隙而进,当若之何?”
“那我军可否撤退?”屈光又问,他是新提拔上来的将领,并未经历过战阵。
“亦不可。秦军右军离我两百步,甚近。”项燕举着陆离镜转向左侧,正好看到秦军数百名盾牌手出阵向前,目标就是正在救人的两卒环卫。“那是为何?”
“秦军撤兵时我军追击,追了七十步恰遇秦军蹶张弩攒射,大王便派环卫前去救人……”黎明前的战事左军早有禀报,大王近卫的情况彭宗也略知一二。
“环卫结的是何阵?”眼见着秦军盾牌手过来,环卫暂时放弃救人,开始列阵迎敌。
“据说是大王练的战阵。”彭宗低语,陆离镜也望向那个方向。
“大王练的不是夷矛阵吗?”陆离镜里双方都射出不少箭矢,秦军的盾牌手有中箭受伤的,但结成龟甲阵的环卫无一人受伤,项燕不由赞道:“这盾阵颇有机巧。”
“且看它如何对敌?”彭宗饶有兴趣的道。五十万大军对峙而不战,中间却有一支数百人的部队交战,这顿时引来两军将士的目光。项燕看向左军时,秦军主将蒙武的陆离镜也看向自己的右军,他也和众人一样,心里在判断双方的胜负。
以人数来说,秦军人多,举盾而前的甲士大概有五百人,他们在一个五百主的率领下冒着箭雨缓缓向前。楚军的箭从各个角度不断射来,走了不到五十步便有数十人伤亡,估计走到楚军盾阵前还能剩下四百人,而楚军不过三百人;
但以士兵素质来说,自然是楚军强。以秦尺,环卫身高皆在七尺三寸(170cm)以上,这已经是武骑士的身高;身高力壮外,士兵身上的甲胄也是楚军更好,秦军甲胄只是皮甲,多数未漆,楚军环卫则是犀甲,上面更了一层厚厚的黑漆,不要小看漆,漆不但耐用,防护也胜于未漆的甲胄。
秦军越来越近,近到两军弓弩手的发令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下令放箭。楚军这边是环卫,弓箭手自然不敢以射杀环卫的代价射杀秦军;秦军这边派人出阵的目的是为了了解楚人盾阵是如何作战的,他们真要全被弩箭射死了,主将必然大怒。
两军的弓弩手已经上弦,可不敢发令。剑盾兵将领饭缺眼见秦军越来越近,已入标枪的射程,当即大喝一声:“投!”
“投!”紧密的龟甲阵忽然裂开,三百环卫左手持盾,左脚在前,奋力向秦军投出第一支标枪。这一支标枪还未落地,快进几步的队列又投出了第二支标枪。
此时两军相距不过十五步,六百支标枪比秦军人数还多,他们还在举盾挡标枪时,举盾疾行的环卫便冲到了眼前。盾牌相撞的‘砰砰’声连绵不绝,虽然很多秦军并未被撞倒,但碰撞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环卫的三尺短剑。
此时他们用的剑不再是青铜剑,而是钜剑,钜剑从大多从下方斜刺出,或刺中秦军无甲保护的小腿,或刺中他们的裙甲,可裙甲并不能挡住钜剑,被刺中的秦军只觉大腿上一冷,剧痛随之而来。他们忍疼奋力挥戈时,环卫的大盾举了起来,戈的木狠狠撞在了大盾上沿,而在举盾格挡的同时,钜剑又一次的刺入,这次不再是大腿,而是躯干,冰冷的钜剑一刺及入,一入即走。第一排秦军还未倒地,环卫已经举盾撞向了后一排的敌人。
无数人看着这场几百人的格斗。环卫破开盾阵扔出标枪时,当即引来双方将士的惊呼。秦军完全是惊讶:原来敌人还有这种武器;楚军则多是惋惜:长兵扔出去确能杀敌,可扔完了怎么办?谁都知道两军对垒,剑基本是无用的,它太短了。
“不过如此。”杨端和身边,冯劫看着扔完标枪的楚军,连连摇头。他派出的五百人可是戈戟铍矛,长短兵器皆有,楚军把矛给扔了,只剩下剑如何能战。
“未必如此。”杨端和脸上挂着笑意,五百人死了虽然可惜,很可能还会影响他的爵位,但能用如此少的代价熟悉楚人的盾阵,还是划得来的。“我军败了。”他又道。
“我军败……”身边的将领、都尉、谋士人人侧目,他们更垫着脚尖看向前方,第一排被刺死的秦军刚好倒下,第二排长铍手被敌人黏着,长铍根本就无从发挥,很快也倒下。
第二十四章 盾阵2
三百名剑盾手对四百名秦军,三列阵不需乱换就已打得秦军节节败退,即便秦军已抛弃盾牌,也不是环卫的对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们所结成的四人纵深、宽一百米的阵型被环卫三人纵深、宽两百米的阵型半包围着每个剑盾手之间的间隙大概是两米而不是一米,只有在这个宽度下剑盾手才能发挥最大的杀戮效率,频频收割敌人的生命。
但杨端和说我军败了,并不是因为看到剑盾的作战效率远胜秦军长短互济的四列阵,而是他已然认识到了剑盾兵的特点:这是一种黏着你让长兵无从发挥的肉搏兵种,只要你让它靠近,那它就稳胜了。秦军因为那两波标枪才让他们从容靠近,最前面的短戈手一死,后方持长兵的秦军若不能拉开距离,那就输定了。
杨端和如此判断,和他持类似意见的人不在少数,身在战场的秦军五百主也已察觉到了绝不能让荆人剑盾手靠近,不然,全军定覆灭于此。
“听我号命:矛手、矛手冲之!矛手冲之!”五百主汗如雨下,刚刚避过一支投掷而来的标枪。此时自己的阵列已被刀盾手从侧翼反卷了,情况万分危急。
“五百主有命,矛手冲之……”传令兵于阵中大喝,他刚复述一遍命令就被一支标枪洞穿。
“五百主有命:矛手冲之!矛手冲之!”长铍手不少已经倒下,伍长来不及思考,命令列于阵后的矛手立刻冲击。只有他们离敌人有足够的距离。
“冲!冲!”长矛手端着长矛顺着队列间隙,从军阵后方怒冲出来,他们的长矛直接扎在剑盾兵的大盾上。‘轰轰’大响后,穿盾而出的长矛继续向前蒙扎,环卫有些被直接捅死,有些则被捅伤,即便没有被伤亡,也被矛手撞出了阵列之外。然而,等长矛手前冲之势用尽,或者还未用尽,后面一排剑盾手已逼了上来,失去武器的他们被一个一个刺死。
“长兵在前,结成圆阵!长兵在前,结成圆阵。”距离的代价是长矛手用命换来的,戎车上五百主见机立刻下令调整战阵,剩余一百多名秦军快速簇成一个圆阵,圆阵外铍矛攒集,锋芒尽显。刀盾手再想靠近时,铍矛大力猛戳,他们的大盾当即被捅出破口。
“将军……”本以为这五百人要被荆人全部干掉,现在居然拼死一搏挽回些局面,冯劫就想鸣金而退,把这些人撤回来,毕竟,损失太多士卒‘盈论’首级时是要吃亏的。
“慢。”杨端和挥手拦住了。“再看看荆人红衣如何破此阵。”
“大王,此时当如何?”杨端和好奇剑盾手如何破这个密集的长兵圆阵,楚军左军老廉颇也问向熊荆。他也是第一次见剑盾兵作战,近战似乎是无敌的,可怎么破长兵的‘远战’他想不出来,所以只能问军阵的始作俑者熊荆。
“该如何?”熊荆其实也不甚清楚,只好问身边的夷矛手卒长炎。他虽然见过长矛方阵、剑盾手三列阵的作战场面,可那只是一个片段,这个片段还是被人有意截取出来,因为它们够代表性、够威武、够霸气,实际的战争中面对的多数不是这样威武霸气的场面一个从未经历过冷兵器战争、也未曾深入研究过冷兵器战争的人,又怎能从几个威武霸气的片段知悉某种阵法、战术的真正奥秘?
“禀大王、信平君,若还有标枪,他们尚可一战;然……”剑盾手和夷矛手常常在王宫囿苑里对阵演练,各自的优缺点双方均了然于胸。现在这种情况,剑盾手根本就攻不进去。
“居然如此。”廉颇抚了抚白须,呵呵笑了起来。
熊荆学着后世戏文,压着某种不悦问道:“老师何故发笑?”
“大王此阵甚妙,然,只有短兵,若遇长兵结阵自保,又缺投枪弓弩,无以破也。”廉颇已经窥知了熊荆战阵的奥秘,笑的甚是得意。“军中短戈长矛,彼此为伍,为的正是长短互济,此阵仅有短兵而无长兵,陋也。只是……我有一计,可破秦人之阵。”
“老师请讲。”熊荆不得不承认廉颇说的有道理,虽然这种道理蔡豹提过、邓遂提过,可他都没有听见去。廉颇是他看重的人,他的话他不得不深思。
“大王令弓手放箭即可。”廉颇笑道。“第一波箭不必射中,红衣自然明白放箭之意。”
“对啊!”熊荆有种拍大腿的冲动。剑盾手标枪用尽,可秦军正处于楚军弓手的射程之内,一旦放箭,他们的圆阵就完蛋。“快,令弓手放箭,第一波不可射中,以让环卫结阵。”
“大王有令:弓手放箭,第一波不可射中,以让环卫结阵。”命令很快传达。须臾,第一波箭雨便射了出去,箭落在秦楚两军之前。这箭雨一落,圆阵正中的五百主当即明白此处将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他先是对西方大拜顿首,以答谢秦王知遇之恩,而后抽剑指向楚军大阵,毅然喝道:“进!进!进!”
往回撤只能被荆人射死,不如往前多杀几个敌人。仓皇中有人明了这个道理,有人则不明,但不管明了与否,五百主一喊前进,圆形的长兵阵便急速收拢,变成一个三十多人宽、纵深四人的长方形阵列。最前排的秦军端着长铍长矛,往前急进。这一百多人虽少,决死之气绝不弱于任何一支军队。
“避!”战场指挥官饭缺眼见秦军前进,当即发出避让的命令。这其实也是剑盾兵和夷矛阵对练久了用疼痛和残败换来的经验:永远不要和夷矛阵刚正面。
“避开,避开!”随着命令,秦军前方由剑盾手组成的三列阵好像凭空折断了一般,它们在秦军到来前断成两截。但避让并不是简单的避让,断成两截的剑盾阵列一个回转就绕到了秦军的两侧和后方,这才是长兵阵的弱点,他们要打就是这个弱点。
随着他们的冲击,前进中的秦军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在剑盾手的凌厉攻势下,秦军不自觉中再次结成之前的圆阵,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剑盾手已深入秦军队列之内,而秦军再无勇气、也无人力将它们反冲出去,于是,三百名黑甲剑盾手围着的秦军士卒彻底陷入混乱,一层一层被环卫锋利的短剑刺死。
“射!”秦军一旦变阵,楚军弓手便停止了射击,然而眼见己军覆灭在即,秦军蹶张弩忽然开始放箭。箭雨破空而来,正在杀敌的剑盾手当即高呼:“防箭!”
“啊!啊……”箭雨是无差别攻击,能射死楚军,自然也能射死秦军。防箭是剑盾手最基本的技能,箭雨还未落下,他们便举盾迎箭,中箭的多是包围中的秦军。
“放!”秦军放箭、楚军也放箭,第一波箭雨依旧不中,目的是让剑盾手结成盾阵,第二波箭雨才命中被包围的秦军。几场箭雨过后,战场上再无站着的秦军。
“大将军有令,命我军后撤至五百步。”杨端和身边众将还在惋惜那五百名士卒,蒙武的将令便来了。此时右军过于靠前,如果楚军左军出击,很可能会把全军拖入决战。
“后撤。”最后一次看向秦军尽墨的地方,杨端和让戎车转向,驶向阵后。
“秦人退了!秦人退了!”秦军撤退的消息再一次在楚军中传扬,熊荆听到士卒的欢呼不由叹了口气。秦军是敢战的,楚军是不敢战的,不然,为何听到秦军撤退而高兴?他们应该失望才是,秦军如此一撤,到手的鸭子不是又飞吗。
“大王,”廉颇并未在意秦军撤退,也不被楚军士卒欢呼影响。“我以为或可如此……盾兵和弓弩手、矛手结伴而行,敌若持长兵而守则射之、集阵而攻则拒之、散阵而斗则近之。此亦是长短互济、远近皆备。”
矛阵廉颇是熟悉的,赵军拒敌时也会用矛阵;盾阵廉颇是今日才见,有优势,也又有短板;弓弩手自不必说了,列国皆有,其中尤以韩魏两国为最,韩军七成以上是弓弩手。现在盾阵也好、夷矛阵也好,在廉颇看来都是瘸的,因为它们是单一兵种,既是单一兵种,自然兼具这个兵种的优缺点。要想克服与生俱来的缺点同时又不削弱它的优点,办法自然是阵与阵互相配合,而非一伍之内持各种兵器的人互相配合。
对熊荆来说,廉颇的话就像是投石机投出的铁弹,落在他耳中引起一阵轰鸣。他一直以为长矛方阵就是长矛方阵,剑盾阵就是剑盾阵、鸳鸯阵就是鸳鸯阵,从未想着把们配合使用。震颤之中,他下意思的想起了和长矛方阵配合使用的骑兵,问道:“老师,若有骑兵,于军中当如何用之?”
“骑兵?”廉颇有些失神的看着熊荆,“大王欲练骑兵?”
“我自然要练骑兵。”熊荆呼了口气,对骑兵他有太多的想法,也有诸多的‘优势’,现在楚军被秦军骑兵虐成这样侦骑都只能在晚上出营,他太想有一支镫鞍俱全、刃利甲坚的骑兵了。
第二十五章 盾阵3
自从看见熊荆骑马,廉颇便知这位大王是爱马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遥想几百年前的庄王,如此贤明之人居然要以大夫之礼来安葬宝马,可见地处南方的楚国对军马是何等的重视和渴望。
廉颇忍不住摇头,道:“大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当然是真话。”熊荆看着廉颇,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他抢先道:“我已做出利于马上射箭、格斗之物,又能于中洲引入好马,若练骑兵,必胜过秦人。”
熊荆骑马时居然能在马上站立,虽然不知他裳下有何玄机,但廉颇还是懂的这种‘利于射箭、格斗之物’的功用,他摇头道:“大王既然要听真话,那我就直说毋罪。大王所造之物若用于军中,与秦军交战必会被秦人学去。或许大王能练就一支不弱于秦人的骑兵,然秦军更能练出十倍于大王的骑兵。以十击一,大王以为谁人能胜?”
“自然是秦人能胜。”熊荆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我若决战时才使用,秦军便是知道也已经晚了。这天下时局,本就是由若干次决战而定的。”
“大王以为要大胜秦军几次,方可挽回这天下时局?”廉颇口舌忽然犀利起来。“大王又怎知,非决战不用的骑兵可以助我军一战而胜?”
“我不知。”两个问题都是致命的,骑兵、或者说重骑兵到底该如何使用,熊荆真不太懂。
“戎狄之人生来便在马上,草原上牧马并不耗费钱财,一片牧草吃完、迁于另一处便是。秦、赵、燕三国皆有骑兵,日常所费虽昂,也非不可承受。若大王练骑兵,骑士从何而来?马匹耗费几何?战后骑士有失、马匹伤病,又该如何补充?
列国之战,早非昔年精锐之战,乃举国万民之战,非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不智也。或能有小胜,然阵法为秦人所学,悔之晚也。居楚数载,我观楚国之长,当在舟楫、徒卒、弓弩,非在戎车、骑士。大王所练两阵,皆徒卒之阵,若举国习之、秦人必惧。”
廉颇之语也算是苦口婆心了,熊荆愣了好久方道:“我练骑兵,是为了阵战中破敌之阵,没有骑兵,我如何破阵?”
“大王郢都之时如何破敌之阵?”廉颇反问,他知道一些郢都之战的经过。
“这、这……”熊荆当即看向炎,他是当时率兵破阵的卒长之一。
“禀大王,郢都之战,末将以夷矛破阵。”炎很认真的禀告。
“那时叛军围我,其阵纵深只有十行,若是两军对阵,纵深怎会只有十行?”熊荆叹道,他以为郢都之战夷矛破阵只是特例。
“大王,两军阵斗,不过是盈亏之数。夷矛尖锐,冲阵时一人可力破三人,其人之后由后列矛手继之,其人之后再由后列矛手继之。敌军十五行,我军五排矛手即可破之,敌军三十行,我军十排矛手即可破之。阵战相耗,若我军盈而不亏,必可破阵而出。”
“真是这个道理?”炎是粗人,他说出这番话让熊荆很惊讶。
“大王,正是这个道理。”廉颇在一边附和。“两军阵斗,敌杀我一人、我杀敌一人,若两军皆有十人,则两军尽墨;若我军死一人,能杀敌军三人,敌军三十人,我军十人便可,敌军六十人,我军二十人便可。然则……”说到这里廉颇看向炎,“冲阵之时,你等如何齐整队列?”
“我等并不齐整队列。”炎的回答出乎廉颇的意料。
“不齐整队列,你等如何防敌之勾击?”廉颇再问,又看向前方的夷矛手方阵,很是莫不着头脑军阵,素来惧怕侧翼被人勾击,故而阵与阵之间行动必须保持一致,以防阵线出现缺口为敌所趁。夷矛这样的长兵不是不能单独结阵,但交战中任何军阵必须齐进同退,万不能转向、停步、或者疾走,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完整一致的阵线就会出现缺口。廉颇本以为宫甲有自己的破阵之策,没想到居然是不顾全军阵线完整的破阵之策,脸上顿显失望之色。
“你们是如何破阵的?”炎被廉颇问的不知如何作答,这时熊荆又问。
“禀大王,当时是,我军前后皆是叛军,蔡将军命我等以十人为列,务求先攻破北面敌阵,以逐杀敌之弓手为要。我等并不顾虑左右之行,只紧跟前后之列,故而一举击破叛军阵列。”炎答的粗略,他又看向戎车之前,“末将嘴拙,还请大王召问其他卒长。”
“禀大王,演练之时邓将军也有队列齐整之忧,然蔡将军以为,顾虑阵列齐整便不能速速冲阵,故要我等紧跟前后即可,勿须顾虑左右。”郢都之战以一千五百人大破四千人,这场战斗不但让宫甲倍感自豪,也让宫甲深深思虑,卒长虎便是深思有得之人。
“若敌军勾击,我军当如何?”廉颇只在听,现在是熊荆在追问。他隐隐觉得那里不对。要知道标准的马其顿长矛方阵根本没有狂奔破阵的能力,它们的作用是形成一块完整而坚固的砧板,死死纠缠住敌人,而原始的冲击骑兵对阵时将从侧翼、或从后方击打敌军,宛如一个铁锤,在砧板上把敌人击碎。
砧板是稳固的,不可能奔跑,更不可能戳穿敌人厚厚的阵列,但熊荆眼前这七卒夷矛手却是会飞的砧板,他们不但更飞,还能在飞行中击碎敌人的阵列。熊荆虽然不怎么了解马其顿‘砧板加铁锤’战术的实质,可也知道砧板不可能飞。
“禀大王:与环卫演练之时,若环卫勾击我侧翼,我阵前后左右四面皆伸出夷矛,如此环卫只能以标枪击我,待标枪用完,他们便无计可施了。”虎答的很详细,砧板就是在与剑盾兵频频的演练中飞起来的。“而奔行之中,士卒只须紧跟前列,不必对齐左右。虽如此,然各列行进时列首之伍长会顾及左右,故军阵仍齐整一致,若遇勾击,侧列可脱离军阵相拒。”
“……”熊荆和廉颇这下全无语了,特别是廉颇,他很难想象出不顾阵线完整而奔跑破阵的夷矛阵是个什么场景,可郢都之战就是在这不顾阵线完整的情况下打赢了。当然,胜利也付出了代价,夷矛阵大破敌军时,保护熊荆马车的士卒大部分战死了,这种情况在正常的、注意阵线完整的战争中不可能出现,因为主将不会冒着阵线破损的风险让军阵当中的某一阵列奔跑着出击。这其实是以命搏命的打法,赌的是谁先承受不住伤亡而溃阵。
“大王,末将以为……”又一个卒长对熊荆揖礼,这人是庄去疾,公族之后,郢都之战防守南线三名卒长中仅存的一名。
“你说。”熊荆熟悉他,他自然要比炎等人聪明,但熊荆并不因为他是公族就给他优待。
“末将以为,矛阵需要编入一些弓弩手,若敌军以弓弩击我,我军可以以弓弩反击。”庄去疾之言是各卒卒长的商议结果,郢都之战中蔡豹之所以会命令‘以逐杀敌之弓手为要’,就是因为弓弩手是夷矛阵的大敌。
“而剑盾环卫,末将以为……”庄去疾顿了顿才道,“末将以为剑盾之阵异于夷矛之阵。夷矛之阵,以厚为要,集众卒于一处而力攻之,刚猛无比。剑盾之阵则不然,剑盾之阵,宛如鱼,从不与长兵之敌正面与战,而是击其侧翼。便如适才之战,秦军以长兵力冲之,剑盾之阵遂避其锋芒,一分为两绕至其侧翼相击,此种战法末将以为不便与矛阵互济。
若要完善矛阵,除编入弓弩,当再设若干长兵小阵,此小阵以刺探敌军虚实、扰其方寸为要。待知敌之强弱、阵之浅薄,方可用矛阵大力击破之。”
庄去疾之言不无道理,可结论却让意想不到:他居然不想剑盾兵和自己编在一起。可再想想他上面的话又确有些道理。夷矛阵是方阵,方阵的特点是集优势兵力于一处,后强力冲击敌军薄弱处,突破敌军阵列,造成敌人大面积、成建制的混乱和溃败;
剑盾不是这样,它并不以突破敌军战阵为目的,它是要杀光敌人、一行一行的杀光敌人,所以三线需要不时轮换,这是除中击、勾击之外第三种获胜战法。更确切的说它并不是阵,而是线,你可以截断它,可截断之后它又会在其他地方重新集结,再次黏上来与你肉搏;
并且,它的杀人效率极高。一个方阵,永远只有前面一排人可以杀敌,即便是长短互济的军阵,也只有最前排的短戈、戟、还有后方的铍或者殳可以杀人,若军阵纵深是十人,那与战之卒便是十分之三,若纵深是二十人,那与战之卒便是二十分之三,但剑盾不是,它只有轮换的三排,它的与战之卒是方阵的数倍、十数倍……
“大王,是否还要巡视?”秦军已撤至五百步外,看来决战是打不成了,故右史有此一问。
“巡视?为何不巡视。”熊荆还在想剑盾的特点,并未想巡视之事。而当旗继续前行时,楚军又激起一阵阵欢呼英武之王又来巡视了。
第二十六章 荣誉
列阵于一里半之外的秦军军阵看过去像一堵没有尽头的墙,朝阳初升、朔风冷冽,墙上林立的军旗猎猎飘扬,使得这堵长墙更显雄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而,二十多万楚军士卒的目光全然不在那段长墙之上,他们正望着左军阵前的那一杆红色旗。
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龙阳阳,和铃央央。革有,休有烈光……
(诸侯开始朝见周王,请求赐予法度典章。龙旗展示鲜明图案,车上和铃叮当作响,缰绳装饰金光灿灿,整个队伍光彩夺目、威武雄壮)
秦军右军撤退后,救人之事已交给了普通士卒,酣战之后的剑盾手再次入列,于夷矛手之间保护巡视队伍中心的戎车和骑小马的熊荆。朝阳之下这支巡视全军的队伍一如诗经里所描述的那样:龙阳阳,和铃央央,熊荆的身上钜甲、剑盾手的钜剑、夷矛手的钜铁矛尖,这些都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我王英武!”士卒潮水般的跪下,哪怕很多人知道介者不拜的军规。
“我王英武!”更多人对熊荆伏拜,包括戎车上的军官。这不得不让宫甲环卫像昨日那样大呼‘介者不拜’。但这已经没有用了,在右史的建议下,宫甲环卫改呼‘大王曰:免礼’。这倒是有用的,听闻‘免礼’,伏拜顿首的士卒顿时站了起来。
秦军早上的突袭是致命的,以左军之帅潘无命的报告,左军最少死伤了四千多人,而秦军留下的尸体,包括剑盾兵干掉的那些,也不过一千余人。走在左军前列,熊荆已然看到遭袭后的惨状:宽度千人军阵,最前排基本看不到什么甲士,多数是麻衣徒卒。列于第一行的人不可能没有甲胄,没有唯一的解释就是前排甲士已被秦人杀光。
缓缓前行的巡视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其实是熊荆停了下来。他看见队列中有一名满身血污的犀甲之士,免胄后他的发髻完全散乱,皮履也丢了一只,正光着一只脚站在枯草地上,手上的戈犹带未干的血迹,即便秦军退了,他也高握在手,随时准备砍下去。
“叫何名?”熊荆看着他,心里轻叹。
“禀大王,小子沈戎。”本以为大王来只是巡视土揖,却忽然问起自己的姓名,沈戎愣神后才相答,背心全是汗。
“氏沈,可是公子贞之后?”沈通寝,寝县最开始是封给楚庄王之子公子贞的,是故称为沈尹。沈尹本是沈县县尹的意思,不想后面沈尹二字成了氏,当朝太宰沈尹鼯便生于寝县。
“小子卑贱,不敢折辱先祖,只氏沈,不敢氏沈尹。”沈戎面有苦涩,他自然是公子贞之后,可三百多年的繁衍,寝县氏沈尹的人何止十万,一些没落的支系,只能改氏为沈。
“大王,沈戎正是我公族之后啊!可惜数百公族卿士子弟,如今只剩……”寝县之将沈尹喜欲哭无泪,昨日他一回营就召集师中公族卿士子弟通告大王之命,早上列阵大部分公族子弟自愿列于阵前,可谁也想不到秦人说来就来,第一行甲士大多死伤,沈戎是少数幸存者之一。
“赐刀!”熊荆重重的点头。军阵前三行死伤惨重,列于此的公族卿士子弟自然要遵循丛林法则淘汰一遍。那些强壮的、聪慧的、幸运的才能活下来。
“大王有命,赐宝刀。”楚国的骑兵不提也罢,骑兵刀一直保留着没有下发。右史反对将这些钜铁宝刀赐给无功的越人徒卒,但赐给敢站于第一列的公族卿士子弟却是理所应当。
骑兵刀很快奉了上来,四尺三寸的长度让人惊叹,而当熊荆故意抽刀出鞘,雪亮的刀身当即让所有人的眼睛变直。“呜呼,宝剑哉!”沈尹喜一时分不清剑和刀的区别,不自觉的呜呼了一句。沈戎也看得呆了,祖上也留下过宝剑,可那只是三尺不到的铜剑,怎比得上这身长四尺三寸、通体雪白的宝刀?
“跪下!”熊荆收刀入鞘,那夺目的光华忽然消失不见,众人茫然若失。
“小子谢大王赐刀!”沈戎跪下之后顿首大拜,此时的他全然忘记刚才的恐惧和懊悔。
“记住,勇武即荣誉!”熊荆目光紧盯着他,似乎想将这几个字刻在他心里。
“小子记得,勇武即荣誉!”沈戎迎着熊荆的目光,把话重复了一遍。
“善。”刀终于放在了他高举的双手上。熊荆又对身后道:“记下他的名字。”
左军剩余的公族卿士子弟不止沈戎一人,在熊荆的要求下,剩余的五十八人出列于军阵前赐刀。另外一百二十多名伤者也记下了名字,若未死,也将赐刀;至于死者,仿效后世惯例,熊荆赐一面军旗裹其入葬,其名记录于册,供奉于郢都宗庙。
荣誉,死者的荣耀、生者的荣耀。这或许是最廉价的东西两公斤重的骑兵刀因为不要反复锻打,即便做的精致,一柄也不到千钱;军旗价格更廉,普通麻布的七八十钱,丝的八、九百钱,而一名奴婢的卖价最少万钱,但这又是最宝贵的东西,宝贵到人们要以命相博。
“大王!小人、小人……不服。”赐刀完毕,巡视队伍要离开左军时,两个出列的小卒追了上来,紧跟着他们的是不断咒骂的伍长,这两个人擅自离阵,已违军法。
“何事?”熊荆故作正经的策马回望,他知道这一天总要来,而他,只能以平常心对待。
“禀大王:两个庶民,提着人头,在大喊不服。”寺人讨巧道,“现在两人已被伍长止住了。”
“为何不服?”熊荆并没有放过的意思,而是追问。
“臣不知。”这时候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奔了过来。“禀大王,末将管束无方,请大王治罪!”
“到底何事?”熊荆看向他,这是陈县之师的军率。陈县是大县,除了死守城阳的那一万人,这一万多人隶属于左军。至于此刻魏军围攻下的陈县守军,则是各县兵力拼凑而成。
“禀大王,此等庶民……”军率喘着气,他似乎想说的文绉绉一些,可言语又组织不起来,他只得简单道:“两徒卒见他人赐刀,心不甘也。”
“他们可列于军阵之前?”熊荆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
“禀大王,正是,两人还斩杀了秦卒。”军率补充道。“然此两人非公族卿士子弟。”
“不是又如何?”熊荆反问他。“谁言宝刀只赐公族卿士子弟?”熊荆说的军率错愕,而身后戎车上的右史也频频摇头,廉颇却在微笑点头。“召他们过来。”熊荆命令道。
陈县是商贾之县,商贾自然现实而精明。大王督促公族卿士子弟列于军阵之前,宣布‘今后选官任职将从军阵前三行中遴选……’,最重要的是后面那句:‘若勋贵子弟不足,哪怕是庶民,只要此人敢战果勇,又能入学成业,也可为将为官。’
这种消息其他师中的庶民并不在意,可陈师当中的精明者听闻之后夜不能寐。不少人幻想着能列于阵前,而后入学成业,最后为将为官。今日一早,军阵前列便挤满了人,人人都在抢前三排陈县自古便是交通枢要,商业繁华,而商业越繁华地方,贫民就越多,贫贱到一定程度,那就会铤而走险,亡命博富贵。
被军率带到熊荆面前的这两名手捧秦军头颅的陈师徒卒,正是陈县的闾左之徒,如果历史没有改变,二十九年后,他们将被秦二世发往渔阳。
“小人拜见大王。”两名徒卒见到熊荆马上顿时伏拜,似乎不胜惶恐。
“你等有何不服?”熊荆虽然极力沉声,可童音依然清脆。
“禀大王,”伏拜的两人其中一人抬头。虽然他身上穿着甲衣,可面貌枯槁,皮肤黝黑。“小人陈且,闻大王曾言:立于军阵前三行者司马录其名。若前三行勋贵子弟不足,便是庶民,只要此人敢战果勇,又能入学成业,也可为将为官。”
陈且之言紧扣‘前三行’,熊荆嘴角一笑,点头道:“不佞是有此言。”
“小人斗胆,见大王赐前三行勋贵子弟予宝刀,然……,我等也立于军阵最前,秦人来时亦有斩首,故觉不服,请大王赎罪。”直接注视大王是无礼,陈且只能眼睛上翻、偷偷的瞄。
“无礼!”旁边的军率当即斥道:“宝刀赐予勋贵之人,岂能给你等贱民!”
“放肆!”熊荆喝住了军率,这才看着两人说话:“斩首秦卒,军中自有功赏。宝刀之赐,乃赐前三行勇武忠信之人。勋贵子弟自有忠信,缺的是勇武,你等不缺勇武,然有忠信否?”
熊荆的问题把陈且问住了,勇武即杀敌,这个很容易评判;可忠信是什么?又如何评判一个人是否忠信?一个闾左贱民怎么可以说他忠信?他们之所以出征,最重要的原因是受楚法、受官吏的强迫,很难说是出于自愿。
“归去矣、归去矣、归去矣……”另一名伏拜不起的徒卒默念声越来越大,他是不愿出列喊什么不服的,赏赐给贵人子弟的东西,自己这种贱民岂能有份?
第二十七章 荣誉2
陈且不能回答的问题,熊荆已经想到了代为回答的办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在寺人耳边低语几句,又喊来那名军率,再嘱咐他几句,然后两人匆匆揖别,来到了陈师阵前。
寺人以其尖细的嗓音问道:“大王有言:宝刀只赐勇武忠信之人。陈且、陈敖立于阵前,斩杀秦卒,可称勇武,然,其人有忠信否?”
既然陈且无法说明自己是否有忠信,那就由他的同袍证明。寺人尖着嗓子问话,他说了两遍陈师的徒卒都无人答话。无奈的寺人只好再问:“陈且!此人行诺乎?”
众卒终于有反应了,一个人是否践行其诺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惜,几十个人一起摇头,陈且不行守诺。寺人心下了然,又问:“陈敖,此人行诺乎?”
有了前问,众卒很快反问。这次是点头,甚至有一胆大之卒高叫:“敢告贵人,陈敖重诺也。”
寺人颔首之余又问:“陈且,此人爱其家、孝其父母乎?”
没有人点头,还是刚才高叫的那个人:“敢告贵人,陈且父母早亡了。”
“陈敖,此人爱其家、孝其父母乎?”还是一样的问题,寺人再问。
几十个人一起点头,寺人笑了笑,觉得可以回去向大王禀报了。可他没走几步,那个胆大的士卒又道:“敢告贵人:陈且有一女,素爱之,可谓爱其家?
寺人的脚步因此而停留,他回头问:“你叫何名?”
“小子陈胜,所言句句属实。”很年轻的一个徒卒,年纪估计刚及十七。
“禀大王:陈敖此人,素行其诺,亦孝其父母,可谓忠信;”站在陈且、陈敖一侧,寺人揖礼而报,他一提陈敖,陈敖便浑身发抖,根本就没听清寺人在说自己什么;陈且则心里发毛,他刚才看见寺人在同伍里问话,现在才知道问的是行诺和孝父母。
“陈且此人,素不行诺,父母又早亡,”陈且越听心越往下沉,“然有陈胜者言其有一女,素爱之,不知可谓爱其家?”
“陈胜?!”听到这个名字,熊荆当即忘了眼前之事。心中在想这个陈胜是不是几十年后大泽乡起义的那个陈胜。
“大王,公族卿士之赐,岂能泽及卑贱之人?”右史没想到寺人去问的原来是这个,对此他很不以为然。贵即是贵、贱即是贱,永远也不可相提并论。
“不佞说过,此刀只赐勇武忠信之士。”熊荆收回了思绪,不再想那个陈胜。“陈敖立于阵前、斩杀秦卒,可谓勇武,其人行诺且孝,可谓忠信,此人当赐;陈且此人亦立于阵前、斩杀秦卒,虽不行诺,然素爱其女,可谓爱其家,勉强可谓忠信,此人也当赐。”
“来人,赐刀!”熊荆大声说话,一是回应右史,二是宣布赐刀的标准。
“大王…”刀很快就送来了,陈且陈敖两人依旧发呆,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忠信了、就赐刀了。
“过来。”两人跪的远远的,生怕自己冲撞冒犯了熊荆。此时闻言,又急急跪步过去。
雪亮的刀身又一次闪花了人的眼睛,熊荆收刀入鞘,道:“爱其家、孝其长、行其诺、守其职、忠其君、死其国,若有,可谓忠信。你二人不佞以为是忠信之人,故而赐刀。切记,忠信即荣誉!”
骑兵刀放在了两人手上,见两人没有像沈戎那样复述,熊荆问道:“不佞何言?”
陈敖方脸,他此时犹如梦中,还是陈且反应快,但熊荆说了那一段话他记不住,机巧的他只好择要而答:“大王言,忠信即荣誉。”
熊荆对着他点头,又看向正在做梦的陈敖:“陈敖,不佞何言?”
“大王……”陈且撞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可此人嘴拙,愣了半天也在傻笑。
“立于阵前三行,有斩首之庶民,若能爱其家、孝其长、行其诺,即可赐刀。你告之寝县之将,若有此等人,可将姓名报于不佞。”熊荆吩咐道,这才离开左军,行向中军。
秦人来袭,左军损失如何,除了陈、寝两县的军官、左军之帅、上将军项燕等人,其他人无从知晓。他们知道的就是秦人被击退,大王的宫甲在两军注目下尽歼数百秦人。己方打了胜仗,这是所有人的概念。是以熊荆一到中军,还未土揖诸人,士卒们便先伏拜了。士卒拜,全军拜,甚至连隔得老远的上将军项燕等人也顿首遥拜。
楚军看对面的秦军像一堵没有尽头的墙,一里半之外的秦军看楚军阵列也是一堵长墙。现在这堵长墙忽然之间就塌下去了,他们全在朝拜一个人。
“大将军,末将以为当以骑士击杀荆王。”楚军跪拜、然后起身,犹如长城在时起彼伏。李信惊叹之余如此请命,他确定:不击杀荆王,荆人士气不落。
“大将军,李将军所言有理,应以武骑士击杀荆王。”杨端和随即附和。早上袭阵时,他便感觉道熊荆作用。想想也是,一国之王居然孤身犯险出现在军阵之前,士卒不疯才怪。
“此事不急,我自有决断。”蒙武还在用陆离镜观察敌阵。他看到,那种能抛射火弹的重器已经后移了,这说明荆人知道此重器摆放太过靠前。可他们只将重器后移,并未加强中军纵深,这才是最致命的地方。二十行,二十行大秦锐士一击即破。
“大将军,荆人似正在撤军。”楚军主将旌旗后方,辎重部队正在缓缓后退。因为隔得太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蒙武当即端起陆离镜再看,点头道:“荆人后军确在后退。”
“大将军,荆人后撤,我军欲如何?”性急的冯劫立即请战,“不若就此与之一战。”
“决不可!”蒙武并不因为楚军的撤退而诧异,他看了一眼冯劫,又看了一眼护军司空马。解释道:“我军骑军,此时已围江邑。项燕收到此讯,不后撤又能如何?”
“当真?”冯劫追问之后又环视诸人一眼,他没有找到骑兵将领辛胜,复而欣喜道:“如此说来,荆人粮道已断。”
比他更高兴的是司空马,“大将军欲于何日与荆人战?”
“自然是荆人断粮之后。”蒙武看着他,完全明白他速战的小心思。“然若荆人撤之过远,我军粮秣输运也是不济,因而战必在此数日。”
“大将军筹谋便可,本护军绝不干涉。”身为护军,司空马当然知道军中存粮几何,但更大的问题是楚军后撤。楚军后撤等于秦军必须前进,秦军如果前进大营里的粮秣辎重则需额外的双辕车送至阵前。秦军还有额外的双辕车吗?没有。决战就在这两三日之内。
“江邑被秦军骑兵围了?”下午,楚军在秦军的目送下撤退十五里之后,江邑被围的讯报才传来骑兵没有优势的军队,只有靠时断时续的飞讯杆传递军情,但这必须在三十里之内,且能见度良好,无山林阻隔。
“禀大王,正是。”项燕并不吃惊江邑被围,这是本该发生的事情,他的吃惊在于秦军骑军的数量。“据报,秦人骑军有三万人。”
“三万……,怎会如此之多?!”熊荆也膛目结舌了,三万人,他的小心脏受不了。“不是说秦人武骑士不到一万吗?怎突然冒出三万?”
“大王,秦军武骑士不到一万,然骑马步卒不下两万。”彭宗解释道。“秦人以三万骑军围我江邑,实则是扼守清水,不许我军渡水南撤。”
“仅仅是不许我军南下?”地图就在眼前,彭宗所谓的清水不如说是清河。来的时候河上有众多浮桥,现在估计这些浮桥已经被秦军拆毁。当然,冬季河水很浅,步卒仍可涉水渡河。“秦军拦不住我们啊?”
“大王,决战当在明后两日。”项燕无比郑重,“末将以为,大王明后两日万不可再巡视全军。若秦人以武骑士相击,一旦不测,全军必败!”
“秦人以武骑士击我?”熊荆笑了,笑得很欢。“就凭秦人那支只能射弩、不可格斗的骑兵?上将军勿忧,宫甲的夷矛阵会教他们如何做人的。”
熊荆笑完,正色道:“不佞明后两日仍要巡视全军,决战之日还要于阵前誓师,后立于阵前。”
“大王万万不可!”项燕也是急了。熊荆为提升全军士气而所以每日巡视,可这样的后果便是一旦熊荆伤亡,士气必堕于万复不劫之地,那时楚军不败亦败。
‘砰…咚咚……’熊荆坐席前的矮几被他一力掀翻,上面东西全溅落于地,他快步走到项燕面前,看着项燕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道:“若我不巡视、不誓师、不立于军阵之前,你能胜否?告诉我,你能胜否?!”
熊荆站着,项燕跪立,两人眼睛几乎是平视。对视中,想到今天早晨的伤亡,项燕终于低头:“不能,末将并无把握。”
“既无把握,难道我就该为秦人所虏,然后押至咸阳?”熊荆苦笑。他当然知道自己如此作为是在冒生命危险,可兵弱于人,又能如何?他忽然想起停尸宗庙、还未归葬的父亲,傲然道:“君王死国,死且不朽。秦人何惧,生死又何惧?”
第二十八章 挖坑
晨明时分,激战了一夜的江邑终于变得安静,走过尸首堆积如山、士卒哄抢首级的破城处,骑军之将辛胜踏上了一丈八尺的残破城墙城墙是春秋时所筑,年久失修不说,高度也没有违背礼制,只有三版城内辎重粮仓处大火熊熊,这是破城前楚军士卒放火所致,辛胜并不命令士卒救火,他要的是整个江邑而非辎重粮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立刻向大将军复命:我军苦战一夜已拿下江邑,尽歼一千余荆人。”辛胜对讯骑吩咐道,他知道蒙武一定在等这则消息。
“嗨!”讯骑受令对他揖了一礼才急急奔下城头,跃上马匆匆往北而去。
“将军,此等伤俘如何处置?”骑军裨将甘辛也踏着楚军重重叠叠的尸首上了城头,他指着的是城下那些荆人伤兵。这些人全是轻伤,介于杀和不杀之间,战前辛胜曾有不戮伤兵的军令,故甘辛有此一问。
“恩。”辛胜也看到了那些伤兵,大概有好几百人了,其中有一些还是重伤。“放回去。”
“放回去?!”甘辛和左右都吃了一惊,破城前守城的楚军已离城退向息县,虽然白都尉撤离江邑时对再次攻城作了布置,可昨夜攻城伤亡还是很大。“将军,我军伤亡逾两千人,斩首仅一千余,这些人若是放走,已不够盈论啊!”
“盈论不盈论本将不在乎。”辛胜脸庞坚毅,“城破时荆人撤的方向是息县,而非荆人大营。这些伤兵本将要放之荆人大营,好乱其军心。你等知否?”
放这些伤兵回楚军大营的目的大家当然明白,可乱楚军军心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大将军给自己的军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江邑,之后死守于此,以待大军南下。几个人目目相对,对辛胜的命令就是不赞同,当然也没有人敢出声反对。
“哼。”辛胜一个个目光扫过去,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低头。“传我将令,放荆人伤兵回营。”
“辛将军有令,放荆人伤兵回营!”传令兵大声吆喝起来,城下看守伤兵的五百主踢了楚卒一脚,这才大声嚷嚷道:“辛将军有令,命你等即可返回大营。走,全给我滚!”
“只可返大营,不可返息县,违者,斩!”城墙上的辛胜又补充了一道命令,还让一名骑将带着几十个武骑士赶着这群伤兵北上返回楚军大营。
昨日下午,后撤十五里扎营的楚军距江邑不出三十里,这些伤兵走上两三个时辰就能返营。辛胜不知道的是,今日天还未亮,早起的楚军便开始拔营南下了,而秦军也在前进,昨日秦军出营便没有再入营,等下午时分辎重粮秣装上了车,便追着楚军南下,在楚军大营北面数里扎营。项燕最初判断的没错:楚军北上求战秦军一点也不急,一旦楚军开始南下,秦军就要急了:这到嘴的肉怎能飞走。
太阳出来的时候,秦楚两军都在拔营,不同的是楚军收拾的早,后军已经开始南下了,秦军则一边造饭一边收拾营帐,一些侦骑则肆意靠近撤退中的楚军,阻止他们是不可能的,他们不过是刺探刺探军情。比如,投火之器的构造如何,楚军粮车几何、粮秣是否装满等等。苍蝇多了楚军士卒也就习惯了,只要这些人不放箭、不砍杀,也就任由他们靠近。
“秦军侦骑如此猖獗!”早起的熊荆依旧在巡视,不过不再是阵前,而是在撤退的各营之间。刚才几名秦军侦骑居然在他眼前几十步外堂而皇之的穿过楚军阵列,真是气死人了。
“大王,我军骑士多出身于圉童,马匹养于外厩,确难与秦人武骑士相衡。”廉颇坐在车上,跟在熊荆身后,骑兵他见得多了,赵军中的骑士并不比秦人少。
“圉童?!”熊荆当然知道圉童是什么玩意儿。楚国是等级社会,所谓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这十等分别是:王、公、大夫、士、皂、舆、隶、僚、、台。
王、公、大夫、士,这四种自不必说,皂,指黑色,但还有一个意思是指养马的趣(驺)马,身份在御夫之下,为士之最低者,泛指小吏;舆,指马车车厢,只有马车车厢可为称舆,牛车车厢则称箱。先秦车战,战时正卒(正夫)跟着马车作战,持轮挟舆;羡卒(余夫)跟着牛车,负责输运。舆人,指的是跟随战车作战的徒卒,其实就是庶民。
隶,字为附着、依附之意,指的是隶臣、奴婢这些人,来源不少是私人债务奴,身份或高或低,主要看主人的身份,虽无人身自由,但可升官赐爵;僚,字通牢,其实就是罪人;,金文是双手托着簸箕的罪人,实为需服苦役的罪人,为了防止逃跑,故受过宫、黥、劓等刑,来源多是战俘,也只有强壮的战俘适合用于劳作;台,指高台。隶臣如果逃跑,那就要坐牢(僚);僚如果逃跑,那就受刑变成;如果再逃跑,那就要关入高台。只关高台那是僚,这是享福,所以他们要去圉囿里伺候牛马;
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圉童是什么?圉童是台的儿子,马厩的杂役。昨日熊荆提到要练一支骑兵,廉颇反对的理由之一便是骑士从何而来。他当然知道楚国会骑马的人多是圉童,以圉童为骑士……,即便熊荆有这个魄力和手腕把圉童的社会等级提高到庶民或以上,可这样一无所有的人谁敢用?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这是孟子的自傲之辞。意思没有家产的人,也就只有士能保持自己的操守,而一般的民众没有家产是不可能有恒定操守和原则的。楚国要练一支骑兵,必须舍去那些已经会骑马的圉童,从头开始培养,其中的耗费可想而知。
一国总有一国的禀赋,如果非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代价肯定是悲剧的,但一支军队如果没有骑兵,结果必是灾难性的。熊荆此刻觉得脚下踩着的马镫有些发烫:历史证明,有马镫的骑兵,可以把罗马盾阵一波带走,罗马军团强的是肉搏近战,但剑盾兵与骑兵如何近战?他们的短剑根本够不着骑士;如果再加上大炮,长矛方阵也会死的很惨,结阵自保的矛阵骑兵自然冲不进去,但炮是可以打进去的,方阵一旦打散,结局可想而知。
想到此熊荆不由转头看向正被数百头牛、上千力夫拖曳的投石机,这不正是啊。他不由骂了一句:“天诛八尺!我这是自己在给自己挖坑啊!”
明白此点的熊荆从此开始郁郁着脸,再无半丝笑容。廉颇对此无话,右史却着急了:“大王此状,见者甚忧啊。臣请大王万勿如此,以免堕我军之士气。”
“你是说,我得笑着?”熊荆反手指着自己的脸,差一点咬掉了自己的小指头。
“据闻秦人已夺江邑,大王颜必以悦。士卒见大王悦且从容,当知此战必胜。”右史进谏道,努力行使着臣子的本分。
“我、我……”右史说的确有道理,熊荆无言相驳。自此,他便是一直笑着的,直到巡视完毕,项燕请他赴军幕议战为止。
议战好几天以前就结束了,左中右三军、游阙要干什么都交代的清清楚楚,唯一还未对师内军率、旅长、卒长交代的,就是交战后中军会退却五十步。中军退却,秦军跟进,那时左右两军除了要抵抗正面的敌人,还要攻击身侧的敌人,如此方使陷进来的秦军三面受敌。
伍长、徒卒或可不必尽知全军的战术,但各师军率、旅长、卒长这三级军官是必须知道。一旦因为中军退却而引起混乱,心中有底的他们才能以不得已手段稳住军阵,保持阵列完整。
当然,这也是楚军的传统,为了不被县邑的官长、庶民指责唾骂,列阵之前各师之将有权知晓主将的战术,如果要自己顶在最危险处,非自己不可的话,那么主将必须给予一定的好处,不然道理说不过去:凭什么我师要多死人,而其他师就可以坐享其成?
现在项燕请熊荆去,只为两事:一是额外的好处。中军退却五十步后,左右两军最前行必会损失惨重。虽然昨日秦军的军阵宽度不过十二里,但中军的退却等于让左右两军置于秦军正面、内侧面的夹击中,所以左右两师要有好处弥补损失。
二是熊荆的位置。熊荆说要立于阵前,但项燕以及众谋士认为,熊荆最好的位置是在中军最前行六十步之后。这个位置其实也是阵前,不过是中军后撤之后的阵前。
“敬告大王,以末将所见,决战必在明日。”项燕一见熊荆便是这句话,幕府里人人神色严峻。
“如此甚好。”熊荆当仁不让的跪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他看到除了项燕、彭宗,在座的尚有左军之将潘无命、中军之将管由、右军之将阳履,另外还有寝师之帅沈尹喜、陈师之将陈卜、吴城之将陆稽、会稽之将区秦。“上将军开门见山吧,请不佞来何事?”
第二十九章 两策
“北风其凉,雨雪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临近十一月的天气,在生火的宫室里拿一册竹简,读一首《北风》,只会让人倍觉温暖。《北风》是卫人之诗,卫国在楚国的北面,介于赵魏之间,难怪会这么冷。楚宫之中,公主芈不懂卫人《北风》隐含之意,只能抓住竹简遥想那寒冷的卫国之冬,雨雪霏霏中,与心上人一起逃亡,不然灾祸就要从天而降……
虽是越妃之女,但生下来习得却是楚人之俗,无断发无跣足,曲裾素裙,盘发插笄,十六岁最娇嫩年纪,芈是楚国最美的公主。不管她走到哪里,寺人宫女的目光总是如影相随。此时,昏暗室内据案而读的她,犹如会发光的珍珠,明亮而娇美。
“姐姐,母后说,王弟又打胜了。”芈带着宫女笑眯眯的小跑进来,还没有入室便说起前线战胜的消息,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昨日是‘王弟一语退秦兵’。
“又打胜了?”芈放下竹简莞尔笑起,清澈的眼睛笑起来像深秋的弦月。
“是啊。人人都说王弟是圣人降世,佑我们楚国的,亏母后还日日挂念着赵国出兵救我们楚国。看来只要有王弟在,对秦人喝几声,他们就会吓得跑回咸阳了。”父王逝后,王宫中难得有笑容,但从昨日起‘大王一语退秦兵’开始,宫女寺人们便笑声不断。芈也不习女红了,日日在王宫里瞎转,尤其是往芈这里跑。
“呵呵……”未及笄的芈依旧天真,和芈相比,她显得有些胖,脸膛红彤彤的,说话带着些许赵音,斥挥秦人的动作让芈看过笑得更厉害。“王弟聪慧、生性又英武,不知哪国公主深得少司命庇佑,能有他这样的好夫婿。”
及笄女子说出的话自然和小孩子不一样。芈并未察觉姐姐的异样,又道,“对了,听说那些越人还对王弟持戈而歌,唱……”前线的消息通过飞讯快速传回郢都,熊荆巡视全军时越人唱的那首歌也传了回来,只是楚军三线作战,大司马府送到王后那里的讯报并未翻译,芈看到的还是越语而非楚语。越语难懂,她结结巴巴了半天也才转述了那么几句。
楚宫中两位公主娇笑中说着越人之歌,大司马府内,一次最高级别的军事回忆正在进行,与坐之人眼睛全然通红项燕采用之战中斗廉用过的战术,并非全是军中谋士商议的结果,大司马府军令部作战局对此也有参与。飞讯,第一次实现前线后方一起庙算筹谋。
“我军开战前阵列如下:左军:寝师、陈师,以蔡师之将潘无命为将,计两万人;中军:郢师、息县、期思、蓼、西阳、下蔡、居巢、钟离、肥陵、舒县、建阳诸师,以郢师之将管由为帅,计八万人;右军:吴师、越师,以越师之将阳履为率,计两万人……
秦军人数不详,然以昨日列阵所见,其阵宽十二里,纵深二十行、四十行不等,又有一部为游阙,游阙阵宽约六里,纵深四十行,此二十万人矣。又有二至三万骑军夺江邑,其军约为二十三、二十四万之间。
昨日之阵,秦军左、右两军各四十行、中军仅二十行。锐士位于其右军,晨明时分趁暮击我左军,斩首六百一十五人,伤三千零八十一人;其右军亦列阵四十行,与我军相隔五百步,未有接兵。明日秦人若再如此列阵,左军寝、陈两师恐无法相衡……”
大司马府的改制让死气沉沉的谋士再次焕发了生机,只是他们的报告在熊荆的要求下极为注意数字和逻辑,所以显得十分枯燥。从陈、鲁防务、郢都治安、造府生产、粮秣调运这些事务中抽身出来的淖狡忍不住打断。他道:“项燕既已令全军以之战布阵,再做变化已无可能。江邑为秦人所拔,传讯唯有从息县派出骑士,趁夜行之大营。如今已是悬车时分,有何良策二三子速速道来。”
虽然有了纸,可作战局的报告还是厚厚的一叠,很长很长,怕是一个时辰也念不完,而天黑后后不能传讯,这些总结传递不到前线,读了又有何用?
“禀大司马,”时间来不及,郦先生不得不说话。“我等彻夜商议,唯有两策。”
“先生请说。”淖狡点头,静待下文。
“其一,秦军不得进时素以戎车破阵,我军士卒应多备蒺藜。马踏蒺藜而乱,戎车之冲不可用。我等闻九年前秦赵狼孟之战,赵军阵前多有拒马,交战后阵前尸首遍地,其前列又是中山之卒,身着铁甲、手持铁杖,秦军锐士苦战而不得破,其遂使人移除拒马、搬开尸首,填土平地再以戎车冲阵,赵阵不敌大破。
故拒马不得用,沟垄不可持,秦人为求破阵,无所不用其极。为防戎车,我军当备足蒺藜,若是那秦军搬开尸首、填平战场,戎车冲时可抛洒蒺藜而惊马。”
郦先生之言,众人闻之全然点头。其他都是次要的,防止秦人破阵才是主要的。锐士没有办法,可戎车冲阵还是有办法对付的。
“记、记之。”九年前狼孟之战,淖狡知道秦人夺赵狼孟、榆次等三十七城,但不知道秦人破赵军用的是戎车。戎车作战必须场地平整,谨慎的将领战前还会亲自走一遍战场,可这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晋国三分后,受不了颠簸、奔跑起来不能转弯的戎车不再用于阵战,战时不过作为卒长的指挥车,没想到秦军还有战时搬开拒马尸首、平整场地以戎车冲阵之术,淖狡对此闻所未闻。
“其二,须设备秦人之骑军。”郦先生再道。“据闻,五年前赵王命李牧伐燕,夺燕国武遂、方城。此战,李牧麾下骑士结队勾击燕军右军,燕军不防,阵溃而退。”
“赵国、李牧?”和淖狡的门客谋士相比,大司马府的谋士可谓见多识广,但这条据闻的消息却让淖狡很是不解,他道:“先生何处得知此战详情?”
“……”不单淖狡不解,作战局的科员也看着郦先生,想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秘闻,只见郦先生先是紧闭着嘴不答,良久才道:“于酒肆之中。且齐国早便有文骑破戎狄之说。”
“酒…肆之中。”淖狡很想笑,可最终忍住了。“即便先生所言为真,这也是赵军啊。”
“非也非也。”郦先生摇头,“秦国侯者列国皆有,我能知秦国也能知,而天下耕战之计只要现世,秦人必取之,大冶师欧丑一事便是明证。”
淖狡本来不把郦先生所言真当回事,可一提到欧丑,他对此事当即转了一种态度八日前,钜铁府的大冶师欧丑居然在居所失踪。此事虽未轰动郢都,却震惊了所有朝臣官吏。欧丑是谁很多人不知道,可钜铁是何物谁不知晓?淖狡当即命各县各关彻查,但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淖狡已经猜到这是秦人干的,可又不知道秦人是怎么干的,更不清楚欧丑现在是死是活、人在何处。
压下欧丑失踪的焦虑,淖狡问道:“先生以为秦人武骑士也会如赵军那般勾击我军侧翼?”
“正是。”郦先生道。“若秦军无破我左右两军,必以赵军之法,以骑士勾击我侧翼。上将军仅于左右两军各布置万名弓手以拒秦军骑军,平常或为有用,然鏖战时未必有效。”
“秦人若以骑士袭我,我军当以何策破之?”淖狡一边让人记录一边再问。
“唯有车阵。”这次不再是郦先生回答,而是作战局的其他人。“郦先生之意左右两军、乃至游阙,当以戎车、重车鱼贯相护……”
“我军绝无如此之多戎车、重车啊?便是有,所载辎重粮秣如何?”军阵正面有十四五里,后方当不少于此数,加上两侧,所需车辆大概要两三千辆。
“请大司马将此告之上将军,如何处置,上将军自会权衡。”郦先生说完便是一揖,作战局通宵考虑下来,最重要的便是这两条,其他的,便只能看运气了。
郢都大司马府,趁着最后一丝霞光,讯报及时传到了息县飞讯站。息县也不耽误,未翻译的讯文当即由数名骑手一人一份,急匆匆的驶入黑夜,递送楚军大营。而在几十里外清水河北岸的楚军大营,和各师以及项燕讨价还价半天的熊荆晚饭都没吃便沉沉睡着。今日秦军紧迫而来,就在三里外扎营,决战当在明日,他不得不放下诸事,好好睡一觉,或许,这会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觉。
大王酣睡,近臣、侍从,宫甲、环卫的将领们却是面面相觑,满是悲戚之色下午议战,上将军项燕最终答应了大王的要求:开战前大王便立于中军阵列之前,好使秦人猛攻中军……
“此战之后,不杀项燕誓不为人!”宫甲卒长炎猛站了起来,他抽出新佩的骑兵刀,一刀就把束发割断了。
第三十章 奔行
清水河自北向南,斜斜的流入淮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流水之北,楚军大营不待天明便亮了灯火、冒起了炊烟,这是伙兵在连夜造饭,袅袅炊烟中是难得的肉香,非肉食无以鏖战,决战前必须犒劳。楚军灯火亮起不久,三里外秦军大营也亮起了灯火,同样的炊烟肉香中,军幕里蒙武、司马空等人一夜未睡。为防泄密,秦军总是在战前才下发阵图,真正对主将意图所知的,仅各军主将数人,而主将的意图,也是在大战前一夜才最终确定。
随着蒙武的将令,十几辆戎车或左或右驶往各营召各军之将前往幕府议兵,而等天色将亮,各军之将回营时,秦营已经是人声鼎沸,尘土飞扬。饱食之后的士卒穿上甲衣戴上皮胄拿好兵器,在伍长、屯长等人的命令下出营列队,列好的队列又将在五百主、军侯的带领下汇集到都尉麾下,而都尉则根据获命于幕府的各军之将的指挥,把万名士卒排于既定的阵列线上。
阵列是否完整决定阵战的胜负,列阵的快慢同样决定着阵战的胜负。楚秦两军天还没亮就展开了列阵竞赛,两军士卒按照主将的布置快速出营、快速摆开阵势,就担心对方抢在自己前面列完阵,而后袭击自己。于是,犹如纸上画图一般,眨眼间,楚秦两军分别垒起了一道长逾十数里的长城,城上羽旌飘扬,城下戈矛林立,最前排徒卒的目光隔空对视着,等待即将到来的生死搏杀。
熊荆很早就醒来了,吃早饭时他便发现自己的宫甲一夜之间全断了发,头发变得比越人还短。断发是种刑罚,几经追问没有得到确实答案后,他也不做追究。身居王宫的他并不觉得髡刑是多么可怕、可耻的事情,甚至很多时候他也想把头发剪短一些,奈何不敢。
太阳还未升起时,他便策马奔跑在军阵之前楚军军阵长达六公里,再如前两次那样步行巡视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只能骑马巡视。也不再土揖全军士卒,而是打算每隔一两公里停下来对士卒说一番话,以鼓舞士卒的士气。
旗又开始在军阵前飘扬。没有步卒、没有戎车,只有数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楚军骑手跟着熊荆策马前行。刚刚列完阵的左军士卒见自己的大王骑着黑马、飒爽而来,当即要欢呼伏拜,但这时忽然有人用越语高喊道,“大王有言,稍安听之。”
越语高喊了好几遍,早就得知大王要阵前誓师的卒长们也在不断说话,要求徒卒保持安静、听候大王誓师。左军列阵二十行,两万越卒当即安静下来注视他们年轻英武的王。
“秦,虎狼之国,褚衣塞道,刑者遍野,天下人皆不愿为秦民,故韩民奔赵、蜀人逃楚。”看着翘首相望的越地士卒,背着凶猛冷冽的北风,也背着队列严整、兵旗林立的秦军军阵,熊荆开始了他的誓师。“今日之战,非他死即我亡。大丈夫死则死矣,死家可乎?!死国可乎?!我熊荆,誓与你等并肩为战,同生共死。”
熊荆誓师很慢,他每说一句,越人文士就翻译一句。似乎一切都合乎想象,但他没想到的是,即便听完越人文士的翻译、即便他誓与士兵并肩为战、同生共死,眼前的军阵也还是一片沉默,没有欢呼、没有伏拜,两万多人就那样静静的看着他。
不解充斥在熊荆的心头,当越人文士恭躬身求问是否还有话要说时,他径直冲到军阵之前,贴着第一排的士卒拔出自己的剑,又依着记忆高声唱道:“跞躁摧长恧兮擢戟驭殳,所离不降兮泄我王气苏。三军一飞降兮所向皆殂。一士判死兮而当百夫……”
这是十年生聚后勾践伐吴前的诀别之歌,也是吴越之地的流传了几百年战歌。楚越虽不同语,但几百年时光浸淫,熊荆还没有唱完第一句,越人便知道他唱的是什么,他们瞬间从大王与自己‘同生共死’的誓言里复苏过来,用越语开始高歌。等唱完最后一句‘行行各努力兮,于乎于乎’,不光这已经列阵的两万人,阵后游阙里的三万多越卒,也在跺脚呐喊。
熊荆就策马奔行在左军的呐喊声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中军也在呐喊,不光中军,全军都在呐喊。楚军突如其来的呐喊顿时惊动了正在祈神的蒙武。虽然秦国驱逐巫觋、拆毁神祠,但祈神仪式依然顽强的残留在大军之中。临阵而卜、将战而祈,这是秦军最古老的传统。
“父亲,荆王又在巡视,还在阵前誓师。”蒙恬早就接到侦骑的探报,从旗现在左军开始,报告便源源不断的传来。“我军当速速下令冲阵。”
蒙武正端着陆离镜详看,他有些遗憾的道:“荆王骑马,又奔过中军,冲阵已不及。”
“父亲,时不可失啊。”蒙恬遥指五百步外的熊荆,“荆王巡毕便要退入阵后了!”
楚军已经疯狂了,熊荆不需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他策马经过阵前,士卒便如痴如狂,此时三军军阵不是在颤抖,而是在沸腾,沸腾到即刻就要冲至五百步外,把秦人一个个杀死、剁碎,让他们永不敢再犯楚国。
“请大王切不可再行誓师。”紧跟着熊荆的几十名骑手里,项超是其中之一。此时他和熊荆保持一个马头的间隔,努力靠近说话。
“为何不可?”熊荆知道他的项燕的儿子,对他的话并不忽视。
“一鼓作气再而衰,我军此时若气势太胜,战时必要衰竭。”项超的嘱咐也是项燕的担忧。战前任何将领都会想方设法的鼓舞士气,可因为熊荆的存在和行为,项燕要做的居然是抑制士气,所以他几次对阵都不曾击鼓。
项超说完,会意的熊荆策马往外,稍稍远离楚军军阵,可他依旧擎剑在手,对着士卒挥舞。楚军喊声不绝,也让他没办法再行誓师。军阵很长,骑马快步从这头跑到那头要三十分钟,等熊荆从右军回转,迎着初升的朝阳返回中军打算最后一次誓师时,对面列阵待发秦军猛然击鼓、旌旗前指,看不到尽头的秦军军阵开始向前。
楚军的呐喊不自觉小了下去。因为荆弩的存在,两军列阵待战的距离已经从以往约定成俗的两百步变成三百五十步,而投石机的存在又让秦军列阵的距离拉远到五百步。五百步外秦军潮水般的涌来,越来越多的人心脏狂跳。熊荆身后的项超、妫景更是大急,五百步虽远,但秦人狂冲过来并不需要多久,甚至连一刻钟都不要,自己若不能赶在秦军冲阵之前把大王护送到中军的安全位置,后果将无法想象。
“大王……”项超正要劝告,手快的妫景已经一鞭子利索的抽在那匹叫不服的小马身上。突遭击打,不服嘶叫一声,条件反射式的抬步狂奔,若不是熊荆夹紧了马鞍,抓住了缰绳,说不定已经被颠下马来。
骑队忽然之间加速,奔向两千多米外的中军,而对面的秦军也在加速,投火之器的射程即便没有五百步也有四百步,若不能快速冲过这七百米的距离,荆人的火弹必要砸落在自己身上。
楚军漫长的军阵前,熊荆的骑队和秦军的步卒正在进行着一场事关生死胜败的奔驰竞赛。代表王者的旗没有在秦军冲上来之前插在中军阵列后方的戎车上,楚军士气必大受影响,一些离得远的士卒如果看不到旗,甚至会以为大王为秦人所杀;若熊荆安全的退入阵内,那么五百步奔行的秦军甲士很可能气力不济,无以为战。
竞赛在阵前展开,楚军军阵后,从游阙分出去的左右两军各四万士卒同样在奔跑,他们必须以最快速度在两军之后再列四十行阵列,以防秦军击破之前单薄的纵深只有二十行军阵。十部待发投石机则装上了体积最小的铅弹,瞄准秦军缓缓推进的巢车虽然发射火弹能杀伤潮水般冲来的秦军士卒,但击毁敌军的观测设备更可以保证己方阵列和战术意图不被窥知。
一切都匆匆忙忙、一切又是有条不紊。并没有站在巢车上指挥战斗的项燕迎着北风、听见投石机下的兵大喊‘放!’他心脏不由再次缩紧,攥紧拳头盯着阵前那面快速奔行的旗,嘴上几乎要念出‘速速’之语。
项燕紧盯着旗,他身侧的彭宗根本就不敢睁开眼看。他心里清楚,秦军如此之急,必定蒙武是看到大王至右军回转,再次行走于阵前,他的目的大概是想让秦军顺着大王从阵前穿至阵后的缝隙杀将进来。
破阵,永远是最难的,但如果楚军因为保护大王而不能保持军阵的完整,有那么一个小缺口,事情就很好办了。秦军将挤入这个缺口,扩大这个缺口,然后从这个缺口反卷阵后,迫使楚军军阵溃崩。只是蒙武怎么也想不到,大王根本就不想退至阵后,他不过是想返回中军前列,和二十多万士卒并肩为战、同生共死!
第三十一章 奔行2
“驾!驾!”几十名骑手把熊荆半包围在军阵之前,可这一段时间里倍受王者待遇的小马不服已经不甘任何同伴跑在自己身前,它竭力的跨步,迅速的蹬腿,努力保持在整个骑队的最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随着它的狂奔,军阵当中的楚军士卒已看不清熊荆的面容,雷鸣般的蹄声过后,记得的只有他那袭色的披风。
“奔!奔!”五百步的奔袭,阵列整齐的秦军没有了任何队列,最前排的无甲罪人跑着跑着就力气不济,不少人被后排的甲士超过,但他们仍然咬牙向前疾奔,哪怕手上短戈坠地。
罪人冲阵是为了抵罪,甲士毕竟是有经验的战士,跑到三百步时沉重的甲衣、武器、盾牌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他们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以积蓄力气留待厮杀。但这个时候偏偏火弹落了下来投石机不是荆弩,只能调整高低角而不能调整左右角,除了两部正对秦军巢车的投石机,其余八部全在对秦军发射火弹。
“轰!”带着火焰、由麻绳紧缚的陶罐一旦坠地,里面鱼油膏脂便高高溅起,火势猛烈,身上沾到油脂的士兵顿时全身是火。被兵刃杀死只疼一下,被烈火烧死痛楚经久不绝,嚎叫自然也经久不绝。看到着火的人形如鬼魅,蹈足挣扎的模样恐怖无比,本欲缓步蓄力的秦军甲士不得不加快脚步,他们宁愿被荆人刺死也不愿被火烧死。
“快,保护大王!”大地震颤,秦军离自己越来越近,旗也离自己越来越近。七百名宫甲列成的夷矛阵已前进至军阵外侧十步,在军阵里留下一个宽七十米、纵深十行的缺口。他们要在秦军到来之前把大王保护在这个缺口之内。
“荆人军阵破了、荆人军阵破了!”楚军铅弹肆虐,秦军幕府勉强前进到三百八十步的距离就不敢再往前了,登高而望的军吏终于看见楚军军阵裂开了一个口子,这就是己军要突破的地方。
军吏大喊、蒙武身边的谋士也是大喜。针对熊荆喜欢阵前巡阅这一习惯,他们想了好几套策略,其中一套就是在熊荆巡视时突然冲阵,那时楚军必要裂开军阵让熊荆退入阵后,不然就会陷于战阵为秦卒所杀。
熊荆天一亮就在左军誓师,因为骑马,他的速度很快,蒙武想下令已经不及。好在他到了右军又调转了马头,再次巡视,这就给了秦军机会。蒙武毫不犹豫的下令击鼓、旌旗也徒然前指,秦军当即潮水般的涌了过去。
所有人都因为楚军军阵出现缺口而大喜,举着陆离镜而望的蒙武心则越来越凉。他觉得自己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首先不应该让秦军冲阵,五百步看着很近,但全副武装的甲士跑这五百步实在太远。虽然,秦军也曾有过四五百步的狂奔,但那次没有火弹的威胁
站在阵后望过去,没有火弹威胁的左、右两军,其速度明显慢中军好几拍,这是甲士自己在调整奔行的速度。但中军因为火弹的威胁速度极快。因为速度的差异,此时秦军阵列已变成一个品字,左右两军远在中军之后,整列不再完整。如果楚军看准这个间隙冲杀过来,己方阵线必将割裂。
“大将军……”身边的人也注意到了蒙武的异常,他脸色铁青,不带一丝笑容。
‘砰!’话还未起,一侧的巢车就被一发四百楚斤的铅弹击中,车体破碎、木屑横飞,整个架子更往蒙武战立的位置倾倒。
“保护大将军!保护大将军!”短兵们急忙举盾把项燕等人死死围住。那吊着巢车的巨木‘咚’的一声砸在了无数盾牌上,幸运的是倒塌之处离蒙武很远。
“旌旗、咳咳……”蒙武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旌旗,阵战中旌旗是决不能倒的。
“父亲,旌旗无恙、旌旗无恙!”那面前指的旌旗犹在北风里飘扬。
“大王!快!快!”秦军巢车被击中时,列阵等候的宫甲正放声大喊。秦军已奔至百步之内,凶神恶煞的模样依稀可见,但大王还未入阵。好在马奔甚速,秦军还有五十步时,大王刚好奔到军阵裂开缺口处,环卫一阵手忙脚乱的动作,等秦军弩箭坠下、旗插于后方戎车上时,奔行最前的秦军甲士已撞在并未合拢的军阵上。
“轰!”巨浪汹涌地拍打岩石,无法制止前冲之势的秦军甲士不光串在四米多长的夷矛上,更撞得前排夷矛手连连后退,一些人的夷矛甚至脱手、断裂。
“杀荆王!杀荆王!杀荆王……”秦军战前动员取得了难以估量的效果,不畏生死的罪人、立功心切的甲士怒冲过来,几乎要把这一小段军阵淹没。若不是此前两侧夷矛手已经向外平放夷矛,这个七百人的小小矛阵怕早就被秦军疯狂的攻势所吞没。
犹带喘息的熊荆站立的位置并非军阵最前排,而是军阵第十一排。可在夷矛阵退入军阵、补上缺口前,他是第三排。透过夷矛阵和军阵的间隙,秦军甲士不断渗入这个小小的缺口。‘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这样的诱惑谁都心动,可惜这个缺口数面受敌,而这一段、两百多列军阵又全是红衣环卫,秦军甲士还没有冲到熊荆眼前就被两侧环卫击杀。
‘杀荆王、杀荆王……’秦军呼声不断;“护大王!护大王……”宫卫的喊叫也不断,双方的喊声中更间杂军马的嘶喊一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有些军马仍留在了阵前。而在这哄哄乱乱的厮杀声中,前方夷矛阵的卒长正在大呼后退,他们必须弥合军阵的缺口,不然大王危险、军阵也可能因此崩溃。
“退!”虽然夷矛阵最后一行离军阵不到十步,但四面都是敌军,后退无比艰难。
“退!”夷矛阵又后退了一步,却激起了更多秦军甲士的攻击。他们包围着矛阵,手上的长兵够不着,弩手便开始上弦放箭,更有一些无甲罪人直接冲向矛阵,妄图以血肉之躯挡住密密麻麻钜铁矛头。
“退!”命令又起,但是矛阵已经退不动了,僵持在军阵阵列线七步之外。
“大王?”刚才失神的熊荆忽然挤向阵前,不解其意的羽大呼,手则紧紧拉住了他。
“前进……”熊荆喉咙有些失声,他不得不咳嗽几下,润一润嗓子。
“传我令:前进!”熊荆大声喊道。夷矛阵退不回来,只能是自己往前推进,把这个六十米宽七米深的缺口补上,不然待会中军后撤,孤立的夷矛阵必死无疑。
“不可、万万不可!”大王要前进?立于熊荆身边的环卫之将养虺闻言一个劲的摇头,即便七百宫甲尽碎,他绝不能让大王冒如此风险。
“不前进则杀之!羽,杀了他!”熊荆怒视着养虺,杀意十足。
“大王……”羽对熊荆的命令是条件反射式的,被钜剑架着的养虺欲哭无泪、万分委屈。
“矛阵要垮了!”熊荆不但对他大喝,更对身边的环卫大喝:“前进!前进!”
军阵终于动了,熊荆前面两列环卫举步向前,后面的环卫趋步紧跟,军阵最前排距矛阵有十六步的距离。宫甲使用夷矛,环卫用的是三米多长的铁殳。一排排铁殳砸下,缺口里的秦军甲士不得不后退,但后退身后有夷矛,两侧有戈戟,一干人就这么处于四面夹攻之中。
“前进!”熊荆所在的阵列一步一步前进,秦军所处的空间越来越小,到最后他们不得不被挤撤出这个狭小的缺口,只留下一地尸体。
“退!”当前进的环卫行到阵列线第一行时,七步外的矛阵终于可以后退了。然而就在这时,秦军中又起了呼喊,阵前散乱的甲士不自觉让在一条通道,一支手持长兵的严整队伍出现在矛阵左侧,他们并不打算击破夷矛阵,他们的目标是矛阵一侧的环卫阵列。
没有撞击,只有用力挥舞的吆喝,秦军甲士一上来就把军阵第一排环卫所持的盾牌斩碎,盾牌碎裂,人也被斩断手臂、削去头颅,惨叫之声异常突兀,可比惨叫更响亮的是卒长厉喊:“锐士!长兵前、长兵在前!长兵在前!!”
这是秦军的锐士,他们手中没有短兵,全是长兵,而这长兵不是殳矛,而是铁铍。铍是将剑套于长之上,千年后唐代陌刀的雏形。它的威力非殳矛可比,其不但能刺,还可以斩。一铍斩下,盾牌尽碎、木皆断。
楚军最前列的短戈手被他们一斩而亡,后排徒卒举殳矛相拒时,他们不再斩人而是削。长兵之全是木制,即便外侧附有丝竹,可大力斩来、两兵猛烈相交,也还是殳断矛折,最后只剩下短棍。顷刻间,这些手持长铍的锐士便横扫前三行环卫,把后排杀得大退。
熊荆个子矮,列于阵中看不到秦军锐士破阵时的凶悍和犀利,他只看到诸人全转头左看,而那边正嘶喊身一片。“发生何事?”他问。
“是秦…,无事、暂且无事,大王……”宫卫是特别遴选的,身材力气都是一流。连最精锐的宫卫都挡不住秦军锐士,养虺的双腿已在打抖。
“那你抖什么?!”熊荆人矮看不到上面,看下面却极为方便。身侧养虺腿抖又怎么瞒得过他。
第三十二章 锣声
卒奔车驰,当整个秦军军阵冲向己方时,军阵后方一百二十步位置上的项燕正看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是游阙的位置,随着昨夜作战序列的最后一次调整,游阙只剩下五万人三支军队,其中还有八千多名弓手。此时这八千多名弓手在列阵于游阙之前,对八十步外冲击中军军阵的秦军不断放箭,他们每一次发箭,充满阳光的天空中如下了一场迅猛暴雨,有数不清的秦军中箭。
遗憾的是弓的射程远于臂弩,但破甲能力远不如臂弩,更何况箭是从空中落下。秦军人人重甲,除非恰巧被射中皮胄之下胸甲之上的颈部,不然很难一击毙命。中箭的秦军惨叫之余更加疯狂,不少身上插着箭羽的甲士突入楚军阵列,和楚军徒卒混乱的搅在一起。
弓箭攻击效果不在项燕的注目之内,他现在关切的问题有三个:首先一个就是左右两军的后续军阵是否列阵完毕。既然要做一个口袋把秦军装进来,那么口袋的两侧不但要结实,还要足够的深,深到可以把所有秦军装进去还绰绰有余。
本着这个原则,左右两军除去四十行后续阵列,又增加了二十行的弓箭手阵列。阵宽一千人的左右两军,列阵完毕后阵列其纵深达到前所未有的八十行,人数各七万人。
秦军奔来的同时,左右两军正在快速列阵。虽然这在筹板上已演练了无数次,真正列起来仍然频频出错。最大错误出自右军,‘性脆而愚’的越人士卒没有按照事先的布置把后续军阵斜向列置楚军的口袋阵上端宽四千列,下段宽三千列,是个标准的梯形,左右两军的军阵应该是斜列,可越人士卒就是没有斜列,而是列成了直线。
列成直线不是不可,只是列成直线下端宽度增加,要堵住这个口子需要的兵力也随之增加,而游阙减去八千多名弓箭手剩下不过四万余人。万一中军在撤退的过程中出现问题,游阙不能堵住中间突破的秦军,整个军阵必要崩溃。
手里剩下的筹子越少,中军的撤退就越发重要。第一日把作战方案与各军将领相商后,一连几天都有将领跑来幕府商议‘北奔’之策。左右两军后续列阵并不难,不过是一次冬狩大阅,真正难的是中军如何才能奔而不溃、退而不乱。鲁地老将东野固完全反对‘北奔’,建议‘北退’,信平君廉颇也反对‘北奔’,提出‘缓却’。
奔是跑,跑五十步并不远,但五十步后已无阵列可言,演变成溃败的可能性很大;退、或者却则不然,这是依着阵列缓缓退却,一来阵列不溃,二来秦军以为我不敌,会逐渐投入重兵破阵楚军有游阙,秦军则有后军。预备队没有全部投入战斗之前,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即便秦军已装进了口袋,若秦军几万名后军没有投入战斗,楚军依然有失败的可能。
换句话说,此战的胜负不光在楚军的北奔或者北退,也只在于蒙武的后军何时投入、投在到那里。若他以为楚军中军只要再加一把力便可破阵、把秦军后军投入中间,那此战楚军就赢了;若是他察觉到楚军的退却是包围策略,后军转而猛击左军、或者右军,进而撕破整个口袋,那此战楚军必然要失败。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秦军主攻方向的是中军,不然左右两军任何一军提前溃崩都会造成灾难性后果。
左右两军的后续列阵、秦军的主攻方向与中军的退却、以己诱敌身处险境大王的安危,这便是项燕最担心的三个问题,也是最无能为力的三个问题。好在此时大王是安全的、秦军的主攻方向是中军、左右两军列阵虽有差错但基本到位,这些又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上将军,是否此时鸣锣?”尘土遮天,战线上的厮杀已趋白热化,众人紧盯着的中军前排阵列上旗帜逐渐减少,中军或许要支撑不住了。
“不可,秦军锐士力还未未歇。”尘土笼罩的交战线依稀可见,秦军锐士正在破阵。以江邑之战的经验,击破破十行他们就要换一队人再破诸长兵中以铍前端最重,斩刺极耗体力。
“可秦军锐士正在凿阵,如若他们非为破阵,而图大王,大王危矣!”从大王退入军阵后,彭宗就一直看着旗的位置。秦军锐士没有进攻凸出阵列之外的宫甲夷矛阵,但夷矛阵左右两侧各有一队锐士在缓步推进,这让彭宗很是不安。
“你切莫忘了大王昨夜所嘱!”项燕看着他,不怒自威,却未看到另侧弋阳君赤红的目光。
“然我等岂能坐视……”昨夜议战到最后只剩项燕、彭宗两人独对,熊荆的要求很简单:宁愿身亡也不愿楚军战败,他甚至还说储君人选已告知大司马,若不幸薨落自会有人即位。
以今日之楚国政治,谁即位其实都差不多。郢都朝廷并非是一个决策机构,而是一个协调维护机构。协调是协调各方面的冲突和矛盾,这是对内的;维护是维护整个国家、更确切的说是维护所有既得利益者的一致利益,尤其是对征服不久的越、鲁两地,这是对外的。
彭宗出仕于陈县,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熊荆这样君王他不胜喜爱,总是不知不觉记挂他的安危。项燕对熊荆虽然也很敬重,心里的想法恰好和他相反。君王越是有韬略,国家就越是受罪庄王之后的共王、威王之后的怀王便是明证。若不是庄王霸于诸侯,岂能五子之乱、吴师入郢?若没有威王之盛,岂有垂沙之败、鄢郢之失?雄才大略的君王不过是深山里的五彩菇菌,好看、好吃,但足以毙命。
项燕继续注视整个战场,刚毅而沉默,彭宗欲言又止,呆看着投石机不断的将火弹投入秦军阵列,每当一弹抛出坠地,秦军混乱的阵列里就闪现一团火焰。此时投石机距离战线实在是太近,吊杆不再是大角度倾斜,而是小角度,如此才能获得百步左右的射程。就在彭宗眼下,一枚应该抛出的火弹居然紧粘着皮兜,在皮兜下坠时才勉强甩出去。火弹怒飞到中军阵列,‘轰’的一声后,油脂飞溅,顿成一片火海。
弹落之处就在旗附近,彭宗一下子就‘啊’跳起来。他着急的前奔,奔行几步又退回来,对着项燕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旗之前,一名环卫已经趴下,熊荆正踩在他背上,这才看到左侧不远的秦军锐士。此种战法他知道:郢都之战时,叛军死士便持铍而战,把南面三卒夷矛手杀光后又冲入最后的车阵,长铍猛击马车发出的‘咚咚当当’之音他记忆犹新。
左边的长铍手挥铍猛进、所向披靡,右侧也冒出一队铍手,阵列前面环卫戈手一击而亡,殳矛也多半被砍断木,瞬息之间,锐士便突入阵中,他们挥舞着长铍,大开大合的斩刺。
“退!”后退的夷矛阵此时已和环卫紧密相连,它们没退入军阵一人,左右平放的夷矛便收起一根。锐士的长铍不如夷矛长,可阵战特点却是只能攻击阵位附近的敌人,即便身侧军阵被敌军凿破,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退!”凸出的军阵继续后退,正当熊荆要退回之前第十一行的那个位置时,‘轰’的一声,一枚火弹居然落在了近侧,他下意识挥手格挡,脚却一滑,人居然掉了下去。
“大王!”身边的羽和养虺都吓了一跳,以为熊荆身上溅到了油脂。
“我无恙。”阵列密集,身高五尺的熊荆被无数人挡着,一滴油脂也溅不到,但惨叫声一起,他的声音顿被淹没。这枚火弹落在两军交锋线上,二十多名环卫浑身是火,十几个手持长铍的秦军锐士也浑身是火,其他人身上也溅到不少火星,两军顿时大乱。
“护大王!护大王!”熊荆滑了下去,阵列间唯有他披着色披风、戴有铮亮铁胄,色和铁胄忽然消失不见,军阵后列的环卫人人惊慌,他们以为大王被火弹击中,当即冲上去灭火抢人;而听见环卫呼声的秦军锐士也以为荆王就在火弹坠落之处,他们也不顾火势急突向前,环卫抢什么他们就抢什么,以命换命的厮杀中,前列甲士刚刚倒地,后列秦军便高喊着‘杀荆王’,一队一队投入到这个血肉磨坊。
这时候破阵的长铍已经用不着了,人人近身紧贴,相格的是短刃。环卫皆有剑,虽不是钜铁所造,但也是上好的铜剑;秦军甲士很多人无剑,如此近距离的亡命搏斗他们只能用拳头、用牙齿、用斩首后挂在腰际的楚军头颅。
血肉横飞、头颅破碎,黑甲环卫和棕甲锐士嘶喊着互相倒下,但更多的环卫、更多的锐士又疯狂的冲将上来,继续之前的生死搏斗。楚军的阵列在急剧变薄,秦军的阵列也在快速的填入。当军阵最后三行环卫冲入血肉场时,命令中军后撤的锣声忽然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