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在上架之后
上架前总要说些什么,只是最近一直在赶,写了一点却没有写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1、感谢书友们的支持、每天不断的推荐票、以及慷慨打赏。本书十万字之前收藏极少,那时曾有太监的想法,是你们的支持使得这本书才活到了上架,谢谢你们!
2、编辑虎牙大大指导本书多次,推荐也给了不少,但是朽木不可雕,本书还是扑在文言文以及所谓的‘考究’上。再次特别感谢虎牙大大,保证以后不再犯。
3、本书和之前一样,只有大纲没有细纲。因为史料是不断了解的,大纲将建立在更新的史料和更好的想法之上。
4、还是每天两章,因为本书章节是3000字,所以每天6000字;每个月看情况休息1-2天,特别在有事或者卡文的时候。
5、没有真正完本过,我和大家一样,希望本书完本。
6、选择楚国最开始是因为楚国的史料专著、论文仅次于秦国,可以更清楚那个时期的政治技术、人情风物、生活细节、经济物价(至于史料更多的秦国,写秦国的佳作太多了,不敢写),但了解越多,不得不被楚人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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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几百年里被人杀得四处乱跑的族群,一个虽参与反商战争却一无所获的部族,一个自封为王与周朝分庭抗礼的蕞尔小国。就是这么一个极为边缘、不受重视的民族,抚有蛮夷,以属华夏,建立了一个辉煌灿烂的国家,国祚延续八百年之久。当然,八百年时光荏苒,这个民族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有五兄弟手足相残之乱、有听信谎言客死他乡之愚,也有一败再败、国都一迁再迁之卑……
但不管如何,亡国之前有昌平君熊启携死士敌后反秦,亡国之后有项羽破釜沉舟一战定天下。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此之决绝、如此之血性,只会让人觉得荣耀无比,而非无地自容。
鲁迅曾遗憾过:“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但在楚国,除去吊客,这些全都有。不光楚国有,纵观先秦,各国皆有‘失败的英雄,韧性的反抗,单身鏖战的武人’。本书所写的是一个伟大时代之落幕,伟大到两千多年后我们仍称自己为华夏!
第四章 十日
“大王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看着换了韦弁服的熊荆,宋玉如此道。即位之礼后本还有诸多事宜,可熊荆要骑马奔走百多里去息县大营,其他事情不得不放下,战事才是最要紧的。
“是急了。”熊荆心里有数,他知道自己太急了,不管是行程上还是政治上。
“先君庄王即位,三年不鸣,三年不飞……”宋玉话到一半便停住了,剩下的意思他清楚熊荆已懂。“项燕之举、县尹之势,数百年积淀,非一日之功啊。”
“老师,我懂。可没有时间了。”熊荆叹了一句。“先君庄王有三年韬光养晦,学生却连三个月时间都没有。不鸣不如争鸣,不飞不如怒飞,此时不尽全力,楚国真就没了。”
“哎!”这次轮到宋玉叹息了,垂沙之后,再也没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更凶险,哪怕秦军拔下鄢郢、先君襄王举国东迁。如此凶险的时局,即位的却是一个未龀的孩童。舍我其谁、舍我其谁,这话说的半点不错,那些已经加冠的庶子,从未有此英武,更无如此自信。
“老师放心,学生必定驱逐秦人、凯旋而归。”熊荆笑起,话语让人暖心。
“大王看着你,楚国历代先祖看着你,东皇太一会庇佑。”宋玉也泛出笑容,如此安慰道。然后,他看着这个已经为王的学生走出明堂,走下宗庙,最后拜别了王太后赵妃,这才上了一匹不大的小马,在众骑士的簇拥下往期思北门而去。当最后一名骑士出了北门,熊荆那袭红色的披风依旧在宋玉眼里心里晃荡。
“宋大夫勿忧,此行吉矣。”宋玉站在阶上,北风吹得他白须飘飞,人似乎也要被风卷走。太卜观季知道他担心大王,如此相告。
“此战吉否?”宋玉也知道此行占卜的结果是吉,可战事呢。
“战吉与否当问军司马,我不知也。”观季说道,他本来是劝慰宋玉,可一说起战事自己也站在了阶上,吹着呼啦啦的北风。
“战吉与否全在军心士气,卜以决疑,不疑何决?”淖狡也来了,还有昭黍。“我楚国有此英武之大王,此战必大胜秦人。”
淖狡毫无理由的信心十足。平实而论,疏于战阵也少有训练的楚军明显弱于秦军,江邑之战就是明证,但楚人心中的蛮勇和爱国之情绝不输于秦人。淖狡于军中日久,他虽然说不出两者具体的优劣,却能时时感觉到楚人身上不屈的战意。
淖狡毫无理由的自信,百多里外的城阳,守将陈丐则是有理由的高兴。因为,秦人撤军了。
作为曾经的郢都,哪怕只是临时,王城也极为高大坚固。渠答密布,外墙满是箭矢的王城城墙上,守将陈丐和军司马陈不可等人正看着城外无边无际的秦军汇成几道洪流,在马嘶步履声中往北疾去。将军们能看见,守城的士卒通过渠答之间的空隙也能看见。不知谁喊了一句‘秦人撤了,’长宽五百米不到的内城顿时人人高呼,万岁声不断。
只是,攻城日久的秦军见不得自己的敌人如此高兴,这边没欢呼多久,外城城墙上便是一阵箭雨射来,箭是蹶张弩射的,射程远于长弓。一顿箭雨飞过,内城的欢呼当即改成惊呼,更间杂着一些惨叫,不少人中箭了。陈丐身前的渠答也被弩箭射的摇摇晃晃,好在渠答很厚,即便是蹶张弩也射不透。
“秦人此去,定是上将军来援!”陈丐满眼血丝,浑身皆是战火血性之气,他嗓音是沙哑的,只有靠得近的人才能听清楚。
“秦人连攻城阳之军也调离,上将军……”陈不可并不知道秦军一共有多少人,可他知道秦人狡诈,内城只要再攻数日便要拔下,到嘴的肥肉不吃,定是有更大的肥肉等着入口。
“立刻传讯,好使上将军提防。”陈丐命令道,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秦人果不其然增兵了。”城阳以东一百二十里,项燕晚间收到了讯报城阳附近的飞讯杆全被秦军扫荡毁坏,但扫除城外飞讯杆仅是让城阳收不到消息,发消息则是无碍的。密密山林只要爬到大树上,城阳发出的讯息照样接受。但这样接收的飞讯要靠传令兵递送到安全之处才能再次发出,时间自然要到晚间。
“若我猜的没错,这可是近三十万大军啊。”军司马彭宗对项燕北上的命令仍有疑虑,想到三十万秦军他就头皮发麻,坐立不安。
“江东之师到何处了?”项燕没去想秦军,而是问起了江东之师。
“今日传讯说是能在息县郊外宿营。”彭宗答道。
“如此之快?”项燕有些吃惊,他记得上次说是要十一日到息县,今日才第十日。
“我们的新大王见楚国上将军不听君命,便只能下令江东之师速速了。”彭宗看着项燕笑。
“江东之师士卒几何?战力如何?”项燕没有心思说笑,大军再行一日就是江邑,江邑过去五十多里则是沂邑。秦军若有三十万,十八万楚军前出息县四十五里也是凶险。
“江东之师拔营离开江东时,计有五万六千五百余人,到郢都时不过五万……”
江东之师的损耗数字让项燕大为吃惊:“为何折损如何之多?”
“越人跣足,无履,大军越是往北天越是冷,冻伤者众。”彭宗道。“冻伤者按例安置于沿路城邑,伤好当地司马会遣人将其送至息县。以我看,江东之师恐只能以五万人计。至于说战力如何……越人锐兵敢死,性脆而愚,然不善车战,军中戎车甚少,而步战又惯于山林之中,江邑、沂邑皆为平原,恐难适应。”
项燕生于淮北,以往都是面北背南,关注的全是中原大事,对越人还是少有了解。不过听彭宗说越人‘锐兵敢死、性脆而愚’,禁不住连连点头。他为将日久,自然深知徒卒必须愚,像陈师那些刁滑的徒卒,他是不想召入军中的。这也是他要陈丐领军守城而非与他一起出城奔袭秦境的原因。陈人只有把他们置于绝境,身上那种刁滑才能转为战意。
“江东之师五万,大司马带走的封君之师一万四千,还有息县的环卫和新王的宫甲……”项燕算是把所有能算到的兵力都算上了,但他还是漏了一项。
“上将军勿要忘了,蔡县之师输运不绝,每日有三千人至息。”彭宗提醒道。
“城阳至沂邑一百二十余里,即便一日一舍,也不过四日可至,加之战前议兵、布阵,最多不过六日,六日尚不及两万之众。”项燕预估着秦军抵达决战的时间,虽然只有六日,但好歹也多了两万人,如此楚军总数已近二十七万。
“我军死守江邑,后方援兵不绝,若是能再拖一、二十日,”彭宗的声音充满着诱惑,“恐有三十五万之巨,秦军虽有三十万,然城阳城下、沂邑等地全要遣人留守;而其于江邑与我决一雌雄,粮秣输运骤长,纵能接济,用于输运之卒也必是不少,如此算来,与战之兵不过二十五万,三十五万对阵二十五万,我军胜矣。”
“再拖一、二十日?”项燕苦笑。他之前北上并无和秦军决战之意,但昨日齐军已南出穆陵关,魏军也会在近日出兵南侵。一旦拖延日久后方城邑有失,鲁地之师、淮上各县之师就会无心恋战,只想回家守城。“我军须在十日内与秦人决一雌雄,不然……”
‘驾、驾!’月亮上来的时候,官道上数百名骑士仍在策马疾奔。这是护送熊荆去息县的骑队,一半是红衣环卫,剩余一半多是江东之师会骑马的斥候。太阳落山之后气温陡然下降,空气里的水汽居然起了雾,这雾在月光下白蒙蒙一片,丝丝缕缕缭绕在官道周围,匹匹奔马驰过,它们顿被冲散,消失于林间无光之处。
项燕率军北去,熊荆和众将商议后不得不命令大军每日行军六十里,提起一日赶到息县。三日行程作两日走完徒卒并无不满,他们吃的可是斗食。但熊荆这个大王赶场就辛苦了,从期思到息县郊外的大营有六、七十公里的路程,骑马得六七个小时,加上中间喂马喂水休息的时间,即使到了晚上,息县大营仍是不见。
伏趴于不断起伏的马背,尽量使身体的起伏切合马的奔跑。虽有马镫以及舒适的高马鞍,熊荆仍觉得大腿酸麻的不能自己,而屁股第一次休息前就破了,最挠人的是裤,它一直勒着大腿内侧的嫩肉,弄得那里火辣辣一片。此刻,骑马再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而是变成一种苦难。每每迎着北风望向前方,熊荆都希望能找到几盏灯火。
数百骑啼声如雷,迅速的往前方黑夜里疾行,当熊荆不祈求望见军营灯火、只求早一点休息喂马时,前方忽然传来几声喝问:“何人?口令?”
是大营的前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最前面的骑将大声道:“龙渊!”
“是殿下!”哨位惊喜声一片,看来中军已经交代过熊荆今日赴大营。
“非殿下,乃我楚国之大王。”骑将语气中带着无比自豪。他为王前驱开道一百五十里,自视为一生之荣耀。
第五章 胜算
“小人拜见大王!”前哨距大营五里,大营夜间不可驰奔,熊荆入了大营后便下了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而肿胀的双腿使他走路很是蹒跚,要人扶才能行走,可他又不要他人相扶,所以跟着他的一行人全立在大营门口,值更的士卒不知何事,齐齐拜倒。
“免礼,起来吧。”士卒这一声大王让熊荆多了一些力气,他终于走了起来。
“末将拜见大王,恭贺大王即位。”中军幕府里燎火一片,明亮无比。稍微大一点的军官都在,他们在主将裨将的率领下拜了一大片。当然因为身着皮甲,他们只是揖,并非伏拜。
“众将免礼,夜已深,各位退下休息吧。”熊荆终于坐下了,哪怕是很不舒服的跪坐,也让他深吐一口气。大多数将率退下,但主将黄庸、阳履、弋阳君,还有廉颇、军中的一些谋士仍未退。熊荆昨天早上离营,今天晚上返营,期间发生的事情还要汇报商议。
“敬告大王:攻城阳的秦军今日拔营北去了。”黄庸一上来就是大事。
“秦军集结了?”老仆葛正端热水给熊荆洗脸,熊荆也不讲究,一边洗刷一边议事。
“大王英明。”黄庸不动声色拍了一记马屁,他最近一直在讨好熊荆楚国的惯例封地是三世而收,但黄歇的封地实在是太大了,一世而收也不是没有先例。
“客气话就不要说了。”熊荆对他有些不喜,又问:“可有秦军集结沂邑的情报?”
“未有。”阳履答道,“秦军武骑士几乎摒绝我军斥候,沂邑之事我军斥候难以知晓。”
“项燕呢?他收到秦军集结的讯报了吗?”熊荆再问项燕,他那北上的十八万大军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这十八万人要是被秦军围了,那楚国基本完了。
“项将军每日只行十五里,息县收到讯报便急传于项将军。”前几日在路上不知项燕如何北上,现在到了息县,诸人才知道项燕北上是做了一番准备的,粮秣、车马带了许多,每日行军很慢,只有十五里,以时间算,到江邑要花三天时间。
“大王,末将以为项将军北上甚是谨慎,每日只行十五里,想来只是作与秦人决战之势以解城阳之围,并非真要与秦人决战。”阳履补充道,这是他到息县之后的判断。
“不然。”一向打瞌睡的廉颇说话了,他现在毫无倦意。“齐军南下、魏军欲出,若不能早日与秦人决于淮水之北,恐日后秦人与齐魏呼应,楚国危矣。”
“信平君之意是我军当于秦人早决雌雄?”廉颇在军内并无官职,身份不过是熊荆的门客,可他久在沙场,又了解秦军,他的话大家都听得进去。
“现今之势,以战论,当以早决,晚决不利。”廉颇看向了熊荆,他‘以战’二字读音很重,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从军事角度’,至于‘从政治角度’如何,那就要看熊荆的判断了。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可战争的结果又决定着政治。熊荆没有临阵换将的意思,他现在要做的是在秦魏齐三国连横成势之前,先打败其中最强大的秦国。这可不是他故意选择的,这是老天摆在他面前的。若不是此前江邑之败,魏齐两国出兵还要犹豫,现在江邑败了,秦军又增兵,魏齐当然要趁机打落水狗,与秦国一起瓜分楚国。即便秦国不想灭楚,他们也希望能夺几座城邑,占点便宜。
“大王,朝中未派人去赵魏两国吗?那赵军何日出兵就我?”弋阳君问道,他倒忽然有些怀念令尹黄歇,要是黄歇还在,恐怕局势不会这么严峻。
“赵国上下全由佞臣郭开把持,郭开和秦人早有勾结。”廉颇说的东西真是骇人听闻。“我赵国大子春平侯入秦,秦人不放其归,故赵偃得以即位。赵偃即位,凡与秦为恶之人皆去职。四年前春申君说服五国合纵,联军不拔蕞,于此有极大关联。”
“啊!”有些明白的熊荆傻看着廉颇,恍惚得似在梦中。时至今日,他已不对赵国出兵抱有希望,但万万想不到赵国居然勾结秦国,赵偃是秦国帮忙才登上的王位。
“信平君所言,我也有所耳闻。”阳履是军幕之中最不惊讶的一个,他早已听说过类似的传闻。“秦相吕不韦助赵王即位,赵王自要报之以琼瑶,君之去职,正因如此。然受之乱波及,吕不韦已自身难保,郭开是否会在与秦人勾结,殊难预料。”
“当今局势,不能期盼赵军来救。”稳住心神的熊荆插言,“我军若与秦军早决,胜算几何?”
熊荆的问题没人敢答,哪怕廉颇也是沉默,倒有几个谋士在计算兵力。须臾,计算完的谋士道:“敬告大王,我军若与上将军合兵一处,当有二十五万。蔡县之师每日至息三千人,若十日后与亲人战,我军当有二十八万。”
“秦军有多少?”熊荆再问。照旧没有人说话,连谋士都呆着根本没有任何秦军的讯报,他们根本没得算,唯一知道的就是秦国宣称增兵二十万。
“城阳需万人相围,不然内城楚军反攻,前功尽弃;沂邑乃秦军大营,大战之时必要留守万人;沂邑至秦境粮道逾两百里,中途必有囤积转运之仓,加之为防小队楚军截断粮道,粮道恐需两万人护守。若秦军三十万,可与我决战者即为二十六万,若秦军多于三十万……”最熟悉秦军的廉颇只能匡算秦军兵力,没有讯报,他也不清楚蒙武麾下到底有多少人。
“信平君,我有一事不解。”阳履忽然有一个问题。
“请说。”廉颇对阳履算是看得起的,不比黄庸。
“沂邑至宛郡六百里,其中更无水路,秦军粮秣如何输运?我军输运依靠水路,二十多万人已是不便,秦军多马,马食十倍于人,全靠陆路输运……”
阳履问的是后勤,类似的问题熊荆也考虑过,还专门计算了一番:假设有一万军队,以秦国的双辕车输运,需多少人、多少马去运粮?
秦国双辕车单马,一名车夫,据说可载粮二十五石,每日可行六十里。如果大军斗食(每人每日2.7市斤),而马食十倍于人,六十里输运每日消耗一千石粮秣需八十辆双辕车运输(往+返),减去十倍于人的挽马食量(80x10),再减去八十名车夫,运输损耗率为8.8%。
这个运输损耗率很重要,大军可离开粮仓的距离全靠它决定。以8.8%计算,秦军距离粮仓若超过十一天路程(660里),那所运军粮将全部耗在运粮的挽马和车夫身上,前线军队一粒粟也吃不到,不就地征收只能活活饿死。
沂邑距离秦军大后方宛郡六百里,以这个损耗率相当于运一百石粮食,就有八十八石消耗在路上,剩下的十二石才能到前线秦军肚子里。真要靠后方输运粮秣,那要三十倍(30万人)八十辆双辕车,还要乘以十日,最后还要除以12%因为只有这么多粮秣运抵前线,马车是数量将是惊人的二十万辆,这是秦国所不能承受的。
但损耗率是变化的,如果秦军运输是粟米而非带壳的粟,那么运输吨位将减少40%;如果喂马的不是刍藁而是豆料,那马的食量不再是十倍于人而是五倍于人,等于运输损耗率降至2.88%。一万秦军六十里仅需双辕车四十八辆,三十万即一万四千四百辆,再考虑到28.8%的损耗(10天),总共需两万零五十五辆双辕车。
这样的后勤压力对秦国来说并不困难,这还是在斗食的情况下,军队一般在交战时才斗食,平时都是参食,如此后勤压力更松。
“诶……”与其他人相比,熊荆的数学可谓出类拔萃,别人一生也解算不出的数学题,他几分钟就算出来。想到运输损耗率,熊荆忽然有了些想法。
“可否派人探查三件事:其一,秦军的挽马吃什么,是刍藁还是精料?其二,秦军运的是粟米还是粟?其三,被秦军抢去的粟、抢收的粟稻大约有多少?……还有,能否估算出秦军共有多少马匹,这不包括运粮的挽马,以及每日有多少辆运粮的双辕车入营?”
熊荆说是说三个问题,到最后弄出来五个问题,但他的意思大家却是明白的。阳履提醒道:“大王是想估算秦军粮秣?秦人占据沂邑日久,以前输运粮秣恐难以计数。”
“能否做到?”熊荆不管之前秦军运到沂邑有多少粮秣,他只是想知道秦军后勤运输的损耗率是多少。知道了秦军后勤运输的损耗率,就知道了秦军的进攻极限距离。
熊荆交代完五个问题一会就散会了,大家心里其实都清楚如果秦军超过二十万,并不具备绝对数量优势的楚军难有胜算,但这样的话谁也不敢在熊荆面前说起。倒是大家走后,廉颇方说了一句:“此战,凶多吉少啊。”
“请问老师,秦军与六**队相比,究竟强在哪里?”熊荆执弟子礼相问,这是困扰他很久的问题。若真要与秦军再沂邑决战,他总要先了解对手。
第六章 拜爵
江邑是江国的故都,伯益之后元仲被周封于江,这才有了江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江国国君姓赢,实为东夷当中的一支,也是淮夷诸国中的一国。正因如此,江国为楚穆王(庄王之父,弑楚成王而立)所灭的消息传到秦国,秦穆公身穿素服、移居侧室,不出行、减膳食、不举乐,大夫谏之,曰‘同盟灭,虽不能救,敢不矜乎!我自惧也。’
自惧的秦穆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四百年后秦**队已攻伐到昔日同盟国江国的地界,还在此处大败楚军。秦穆公想不到的事情,却被驻扎在这里的秦军将士视为必然,当传令兵读罢马上撤出江邑的命令后,守城校尉白林以为自己听错了。
“辛将军命我退出江邑?!”野战斩杀七百多个首级后,白林授爵得赏的同时还升了官,成了麾下万人的校尉。这也是原来那个校尉倒霉,居然被楚军的荆弩射死了。此时他也是冠鳞甲,按剑而立,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不起眼的军侯,越来越有大将的风采。
“非辛将军,乃蒙大将军亲令。白校尉走时切记烧毁辎重,作匆匆撤走之状。”传令兵叮嘱,将命书交给白林就退出去了。
“我以为还要在此与荆人大战一场,再捞个……”打仗打上瘾的白林呆看着命令,自言自语。
秦军的军功授爵看上去容易,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斩首一级,可授一等爵为公士,但要再授二等爵成为上造,则须斩首两级;要授三等爵簪袅,则须斩首四级;要授四等爵不更,则须斩首八级;要授五等爵大夫,则须斩首十六级……
战事频频,秦军每战必有斩首,仅长平一战就斩杀四十余万,若每斩首一级就授爵一等根本没有那多田宅,所以授爵所需的首级是累进制的。普通士卒授一等爵、二等爵不难,授三等爵也有可能,但要授四等爵就很难了,只能累及,五等爵则是凤毛麟角授五等爵的时候此人已经斩首三十一人,要知屯长百将三十三级才可赐爵,这是五十人、一百人全部斩首加起来的三十三级,个人要想斩首三十一级,只能累积。
且斩首记功必须是正数,即要扣除伍内的伤亡。一伍内战死四人你斩首三人不但无功而且有罪,只有伍内战死三人你斩首了四人才能记一级之功,这么算起来授五等爵远非斩首三十一人那么简单,而战场凶险,尤其是冲在最前面抢首级,不可能次次都平安无恙。因此多数人授到二等爵上造、三等爵簪袅时就转而为军吏、官吏,他们自己很清楚,再斩首升爵已千难万难,不如退而守成。
士卒授爵不过五等已是军中常例,更高的爵位多授于军官。军官记功和士卒不同,不计个人斩首而计麾下斩首总和。比如屯长、百将每战需斩首三十三级,方以‘盈论’,赐爵一级。大将攻城需斩首八千以前,野战需斩首两千以上,才可以‘盈论’,但记功一样要‘盈’了才论,负了亏了则有罪。
这时候的授爵除了胆识,更靠运气。上一次白林运气就极好,碰到撤退不及、阵势大乱的楚军右军,麾下共斩八百四十多级,盈论后赐三爵,加上全军野战斩首两千,盈论后全军升一级,连升四爵已是十三等爵中更。靠着主将高兴,又请命来守江邑,不想居然要撤回去。
“军令不可违,将军还是遵令行事为好。”一干下属围着,跟着白林他们也升了爵,与雄心勃勃的年轻校尉不同,他们倒多有谨慎守成的心思。
“谁说要违令?”蒙武的命令白林怎敢不遵,他不过心有不甘嘴上说一说而已。“传令,全军收拾行装,撤出江邑。走时勿忘烧了辎重,显得仓促些。”
“将军,此时正要拜爵,是否……”有人提醒道。校尉已独领一军,白林也开始有正式的肱骨羽翼,也有正式的幕府,说话是护军。
“拜爵不能耽搁,我还要去赐酒。拜爵后再收拾行装。”白林手一挥就往拜爵台去了。拜爵是军中大事,以前每每拜爵他都要亲自向受爵的伍卒赐酒,这次也不能例外。
冬日的暖阳晒得人舒舒服服的,全军万名士兵除了值哨的、外出的,全都聚在拜爵台下等候拜爵。这不是江邑之战的拜爵,那次爵早拜完了,这次是斩杀荆人斥候的拜爵,多是骑兵武骑士。骑兵也隶属于白林麾下,军中闲着无事,艳羡的步卒也围着看。
即便列着齐整的队列,步卒五颜六色的衣衫也使得台下像个大集市。还不知今日就要撤出江邑的士兵们脸上笑意盈盈、议论纷纷,说的多是下回再战如何云云,等拜爵台上鼓响,这才安静下来,瞩目冠鳞甲的白林。
“大王贤明,以定斩首拜爵之法,我等庶民战之有功者,可封爵、可为大夫、可为庶长、可为侯。列国庶民,一生庶民,子子孙孙庶民,唯我大秦庶民有此之荣,此皆大王之赐也……”
拜爵仪式的顺序如何、主将会说哪些话,士卒早就熟知。白林话还未落,万余士卒便开始高喊‘大王万岁’,场面热闹无比。在他们的高喊中,七名拜爵者依次上台,有初拜爵为公士的,有再拜爵为上造、簪袅的,最后一名拜的竟然是四等爵不更。
护军按爵位由低到高大唱所拜爵位,每唱一人底下的士卒便高呼一声‘彩’,待喊道最后那名拜不更爵的武骑士时,全场彩声如雷,万名徒卒已然疯狂。一等爵公士见县令已可以不拜,二等爵上造在乡里倍受敬崇,三等爵人人争相执礼送,送子拜其为师以习战阵杀伐之术,而四等爵不更,可为官,也可习兵法为将,更可以投身豪门,前途绝非常人可比变法百余年,伍卒军功集团遍布秦国各地,虽不能与官府抗衡,也是自成一体。
白林见到士卒疯狂心里就高兴,士卒如此就能多斩首,多斩首自己就能授爵升官,喝彩欢呼声里,他端起酒碗大声道:“为壮士贺!为拜爵贺!为大王贺!”
喊罢一口气把酒喝干,全军彩声又壮了几分,待鼓声歇去拜爵者下台,众人又去摸拜爵台的木柱,有传言说拜爵台木柱只要摸了便可拜爵,只是万余人围着小小的拜爵台,不是谁都能摸得到的,哄哄乱乱的场面直到回营的军号声响起,才最终散去。
奉主将之令,刚刚激动完的秦军不得不收拾行装,准备撤出江邑。拜爵之时,已潜至江邑三十里内的楚军斥候恰好目睹了这疯狂的一幕。
“这是为何?那七人可是百兵莫敢向?”放下陆离镜,叫奋的骑手不解秦军在干什么,他清楚的看到秦军喊‘彩’的对象不是那个冠鳞甲的裨将,而是台上几名普通士卒。
奋会骑马是因为他出身圉童。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这是比僚(庶民)还低的级别,没读过书不识字的他能想到的只是巫术:若非这七人不是‘百兵莫敢向’,众卒拜他们为何?
“此为……”同样为斥候妫景刚才也看到了秦军的疯狂。他读过书识得一些字,更重要的是身为公族子弟,落魄到举债度日也是见多识广,非区区圉童可比。他舔了舔早就干涸开裂的嘴唇,道:“以秦法,秦人斩首皆可拜爵,那七人正在拜爵,所以同袍艳羡之。”
妫景言语中有愤恨,也有些悲戚,江邑之战过去许久,拜爵不可能因为阵战斩首,而楚军斥候因为秦军武骑士截杀十出九不归,这才轮到他这个会骑马的公族子弟出来探侦敌情。高台上那几个秦卒很可能是因为斩杀己军斥候才拜爵的。
“那七人定和公子一样,生来就是贵人吧。”奋根本没有妫景那种因同袍战死的感伤,反而羡慕秦人皆以拜爵。当然,聪明的他故意不提此点,直说那几个秦人生来就是贵人。
“何为庶民何为贵人,你我皆是楚人,乃军中同袍。”正如奋没有同袍战死的感伤一样,妫景也没有奋对秦国人人可拜爵的羡慕,毕竟他自己本就是公族子弟。
“公子,秦人在收拾行装,看模样许是要撤出江邑。”第三名老斥候静静的说话,他也是圉童出身,为斥候日久。
军队宿营时军旗遍插于大营的墙垒上,这样既能壮己声势,又能遮挡敌军耳目。现在营垒上的军旗一面一面拔下,主将的旌旗也徐徐降下,真是要拔营而去了。
“好。我等马上回营相报。”全身插满枯草的妫景激动中半起了身,埋伏两天才得了这么一条重要军情,他对回营早就迫不及待。
“公子不可、万万不可!”妫景的举动把老斥候吓个半死,他忙把妫景拉了下去。“秦人皆戎马,高大健壮,绝非我等坐骑可比,此时回营定为秦人武骑士所截……”
“那当如何?”妫景虽不高兴,但也知老斥候能活到现在绝非侥幸,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他说完。
“等天黑。天黑后骑踪难辨,便是被武骑士追上,他们的臂弩射不远,射完箭就不再追了。”老斥候答道,这便是他活到现在的原因。
“不可,秦人撤出江邑,许是换防交界,我军正可借机拿下此邑。”又等了许久,见秦军大队人马正离开江邑,立功心切的妫景又坐不住了。“你等速速随我回营,不然军法处置。”
第七章 定夺
妫景等人摸出树林时,江邑已燃起大火,这是秦军奉令在退出江邑前烧毁了自己的辎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妫景见此更急,但再急走到藏匿马匹的地方也要一会。几个人走出树林时虽用布帛堵住了口鼻,可还是被尸首腐烂的味道熏的想吐这里是江邑之战的战场,秦军割完首级后仍由楚军尸首暴尸荒野。战死无头之鬼皆是凶鬼,连祖庙都不能入,老斥候正是利用此点才频频摸到江邑探侦敌情的。
暴尸场上无头残肢、裂肚断肠,白的骨、红的肉、黑的血……,正引得无数野鸦野狗前来啃食,三人一出竖立便激得野鸦怒飞,野狗急吠,恶蝇飞虫惊得漫天乱舞。年龄最小的奋顿觉腿软,妫景心中也喊着有罪,老斥候则念叨着东皇太一,又不断的对野鬼许诺:战胜后必回来掩其尸骨、年年祭祀。
行走于这地狱般的暴尸场,全身不是发冷而是颤栗,恍惚间似乎走了一下午,三人才走到藏马处,上马往南面楚营而去。北风虽冷,妫景却觉得阳光下全身无比暖和,宛如郢都时月发烫的身体依偎在自己怀里。
“秦人!”没有王族公子那么多遐想的奋从暴尸场出来就脸色苍白,上马之后他一直在四处张望,生恐遇见秦人的武骑士。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小河边正好有几名武骑士在饮马,眼见这边三骑往南奔行,当即上马疾追了过来。
“如何是好?”妫景大急,他开始后悔自己没听老斥候的忠告。
“赶不过了。”老斥候回头望了一眼,无奈自语了一句。他猛然在妫景马上抽了一鞭,大声道:“公子先走!吁!”他的马顿时被策住了,与他一起策马的还有心不甘情不愿的奋两人都是圉童出身,只能掩护王族公子出身的妫景先逃。
“老斥候……”马被抽了一鞭子跑的更快,妫景一边努力保持着平衡,一边回望。他只见老斥候和奋两人正向追来的秦人迎上去,虽说两人只是身份卑微的圉童,可风一吹他的眼泪依旧随风飘到了身后。然而,他停止回望没有看到是:跟在老斥候身后的奋一剑把老斥候刺下了马,在秦人到来之前又斩下了他的首级,然后弃剑捧着首级跪倒在枯草地上。
“你说秦人撤出了江邑,还放火烧了辎重?”江邑南边楚军大营幕府,上将军项燕没有坐在主将的位置上,坐正位的是身着韦弁服的楚国新君熊荆。
“正是。”妫景答道。“小子看见秦人撤出江邑、焚烧辎重便回来报讯,路上还……”
斥候都是晚上回来,妫景能在白天回来运气、骑技不是一般的好,胆量也够大。项燕有些赞许道:“司马会记你一功的,下去歇息吧。”
“小子告退。”由项燕亲口说记功是件难得的事情,妫景却没有半点喜悦,他先是对熊荆一揖,再对项燕一揖,这才细步退出了幕府。
“大王……”熊荆的到来虽然使全军人数增至二十五万,但项燕干什么都要在礼节上顾虑一下熊荆这个未龀垂发的大王。
“不佞说过,作战之事绝不插手,项将军不必顾虑不佞。”熊荆眼里的项燕绝对是个孤傲之人,这点从他不时高昂的头颅、突起的颧骨便能察觉一二。熊荆从见面起就表示出很尊重他的模样,但是,他没有给项燕江东之师的兵权。他坐在这里,更多的是以江东之师兵权掌握人的身份,而非大王的身份有兵才有权,这一点他无师自通。
“那众将以为如何?”项燕在熊荆眼里是孤傲的,熊荆在项燕眼里则绝对是个妖类。他自己未龀是何种模样已经记不得,可大儿子项超未龀是何等模样他完全记得除了说话颠三倒四、拉完屎要人擦屁股外,坐于一处绝对呆不了四分之一壶水时间。而眼前这个大王看沙盘一看就是一天,说话得体、举止有礼,真是妖的异常。
“敬告大王、上将军,我等以为……”众将每每回话都要先看向熊荆,然后才说话。“……秦人此举乃是诱我北上,好断我粮道,如长平对付赵人那般困杀于我。”
秦军诱自己北上决战是之前议过的东西,现在他们撤出江邑正好应了此说。但也有人不同意,郢师主将管由说道:“敬告大王、上将军,末将以为不然。秦人撤出江邑,亦可退于沂邑避而不战。各位须知,齐魏皆已出兵,此一时非彼一时也。局势已由秦人急于相决变为我军急于相决,不然鲁地有失、淮北诸县不稳,我军粮草也将无以为济。”
“管将军谬矣,本司马暂未接到魏国出兵之讯报,而齐师,虽已围莒县,但城不拔。”管由说的众人神色凝重,军司马彭宗当即出言辟谣,他可不想众将人心惶惶。
“便是如此,我军难道不需顾虑齐魏两国?”管由反问道。“惜我令尹为贼徒景骅所害,不然有令尹在,赵国早已出兵相助。时下之局势,末将以为我军当趁秦军未全至时,北上与其决于沂邑;若迟,三十万秦军全至,我军难胜不说,鲁地淮上亦将有失,那时秦魏齐三国伐我一国,国危矣!”
“确是如此,秦军未全至与之相决好过三十万全至再相决。”管由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现在已经不是秦军急了,而是楚军急,越是拖延局势越坏。他的话在座之将赞成的不少。
“末将请大王、上将军准我军与秦人决一死战。”潘无命当即站起来请命,他站起其他将领也跟着站起,请战之声嗡嗡一片。
“既然拜了上将军,战与不战,全由上将军定夺。”熊荆再次强调项燕的权责。
“末将斗胆,请大王赐于上将军江东之师兵权……”趁着这个势子,军司马彭宗眼睛一转,带头拜向熊荆,终于在大庭广众之下索要兵权。
“上将军若决心一战,不佞自要授其江东之师兵权。只是江东之师皆为越人,不佞来时多有许诺,交接之时尚有若干事宜要做交代。”这已经是针锋相对了,熊荆愣了一下才答话,虽然答应交兵权,可留了一个若干事宜的尾巴。
“敢问大王有何事交代?”彭宗立即追问道,不留一点余地。“江东之师虽皆为越人,然亦在我楚国治下。”
“上将军定了决战之期?”熊荆不再搭理他,而是把话题转移到项燕身上。“若秦人谨守营垒不与我战,若之何?”
“这……”其实项燕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两军决战是野战,野战是列阵而战。沂邑虽说无法容纳二十多万人,但城外的营垒秦军经营已一个多月,早就是沟深墙固,他若不出来战也拿他们没办法。总不能攻城攻寨吧?
熊荆的问题项燕无言与对,请战的众将也想不到好办法。如果北上求战秦人不出,那还不如在这里扎营,毕竟这里离息县更近,后勤线更短。
“若秦人不与我战,不佞倒有一个办法。”熊荆笑了起来,诡异的很。
“请大王教于臣等。”连同项燕在内,幕府里的将军全都向熊荆揖礼。
“那就随不佞出去看看。”见对面的阳履对向自己点头,示意一切安排妥当,熊荆当即起身出了幕府。
“看看?”众将皆讶,可又不得不跟着熊荆这个五尺大王出了幕府。
“那是何物?”因为熊荆的原因,江东之师驻扎在大营中间,紧靠着幕府。众将一出营就看见江东之师营内投石机长约十五六米的吊杆在空中晃悠,这是奉熊荆之命刚装的,只有两部。
那日骑马磨的伤疤还未好,性急的熊荆走的太快,带着众将走到投石机处时又觉得屁股疼。他强忍着疼介绍道:“此物名为投石机,这和守城的藉车可不同,藉车只能在城墙上投石,这种投石机可在平地上投石。你们……大家退回,先看看。”
配重式投石机本就有十米高,上面还有一个十多米的吊杆在晃悠,整个加起来高近三十米。吊杆晃悠时,整个木架咯吱咯吱响,甚是吓人。如此庞然大物本就让人望而生畏,不待熊荆说退后,众将就不自觉往后挪。
熊荆也退后了,他一退后投石机下的士卒便举旗,机下是造府的工尹刀亲自指挥,只听他喝了一句什么,投石机下方两个竖立的大圆盘里的壮丁便开始在圆盘里快速跑动,圆盘每转一圈,一百八十度竖立的吊杆便往后倾斜十度,十四圈之后,吊杆最上端下降到预定位置,两个手开始固定吊杆,给皮兜装上铁弹,与此同时圆盘开始回转这是在退绳,圆盘实则是一个鼠笼起重机,绳索连着吊杆末端,如果不退绳,那吊杆投石时会把两个圆盘一起投出去。
从吊杆直立到装弹需往后转十四圈,退绳需要转的圈数一般为十八圈,保守二十圈。投石的时候吊杆会越过一百八十度线向前倾斜三十多度,所以必须多退几圈,以免牵动两个圆盘。盘内两个壮丁踩踏,正常情况下每转一圈需五秒,三十四圈转下来需要一百七十秒,接近三分钟。等于说投石机每三分钟才能投出一枚铁弹,效率和荆弩根本就不能比。
第八章 轰响
三分钟的时间在熊荆看来很长,但众将并不以为长,他们先是震惊于投石机的高大,现在则看着转动圆盘觉得奇异,待见垂直的吊杆落下固定,一些稍微懂机械之理的人、比如军司马彭宗终于看出些门道:这有点像桔槔,或者守城用的藉车,只是吊杆短的一侧如果没有人用力拉的话,这水也提不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桔槔、藉车都是类似的原理,不过前者是用来提水,后者用于城头上抛石,但七、八米高的城墙上,藉车抛石也不过五十步,平地不到三十步,所以无法用于野战。眼前这藉车朋大无比,又能抛石多少步?
吊杆固定后,兵开始往皮兜里装弹。因为设计的初衷是用于攻城而非野战,也因为金属弹体积小、飞行空气助力小,铸造容易,所以投石机只有铁弹、铜弹以及铅弹,重量多为一百公斤。这种重量连铁弹的直径也不超十五厘米,再被两侧转动的圆盘一档,少有人看到连着吊杆的皮兜装了一枚一百公斤的铁弹,他们只看到圆盘又开始回转。
“已备!”熊荆口里的‘预备’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工尹刀嘴里的‘已备’,他挥着手,示意一切妥当,然后看向熊荆,目带询问。
“放!”远远的看见熊荆颔首,工尹刀手一挥,拉住的吊杆猛然一放。‘咯噔’的金属音过后,吊杆一端十吨配重极速落下,另一头则‘呼’的一声,飞快上翘并带出装有百公斤铁弹的皮兜,皮兜绳索极长,是以在空中抡了一大圈。
众将本被突然旋转的吊杆吓一大跳,以为大木架要塌了,揪心的同时又不自觉让目光跟随着吊杆向上,一直上到天上的太阳。时过正午,太阳正斜,光芒极为耀眼,多数人眼睛被阳光一刺,后面发生什么就不知道了。但也有人因为位置的原因,没有看到太阳,只看到皮兜在最高点时忽然就拉长了(皮兜一侧脱出了弯钩),一个黑点急速往前飞行。紧盯着这个飞行的黑点,数息后前方三百步外先是激起一阵烟尘,而后才是‘轰’的一记闷响。
“放!”两台投石机靠的太急近,更是为了让大家看得明白,在第一台投石完毕,十吨配重左右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时,第二台投石机开始投石,这次大家看得更清楚,吊杆短的一头快速向下,另一端就抡着皮兜飞上了天,然后黑点出兜,三百步外又是一阵烟尘,一记‘轰响’。
项燕沉默不语,彭宗脸色犹带惊叹,熊荆不动声色:“去落点看看吧。”
“敬告大王:铁弹射三百五十一步……”熊荆还没有走到落点,已经有人把距离报了过来。三百五十一步,实际就是四百七十米出头,够远的了。
“居然有三百五十步之远?”彭宗低语一句,他以为就三百步左右,与荆弩有效射程相近。
“军司马可以自己量一量。”熊荆最前,项燕紧跟,身后是彭宗还有其他将领。众人都对三百五十一步的射程感到震惊,因为从来没有射这么远的武器,除了纵横家口中的韩弩。
“臣不敢,臣不过是惊骇投石之远。”彭宗知道自己刚才索要兵权把大王给得罪了,可他并不惧,给予他生计的是陈县县尹陈公,熊荆这个大王根本不能越过陈公拿他怎么样。
“那你可知抛射之弹多重?”熊荆并不与他计较,只是拿他打趣。
“臣不知,请大王相告。”彭宗揖礼道,铁弹直径约为半尺,空中飞行又看不真切,联想到荆弩,他估计这石弹大约在几十斤重。
“恩。大概四百斤。”因为一楚斤等于251克,所以熊荆只能说大概。
“四百斤?!”沉默不语的项燕也吃了一惊。“大王,此……真有四百斤?”
“不信你可以去抱抱。”熊荆笑,看着项燕被踩了尾巴般的表情他爽到了心里。
“末将不敢,末将……”大王说是四百斤就是四百斤,项燕只能如此去想。
“铁弹呢?”走到插旗的落点,铁弹却不见踪影,熊荆这个大王面子有些挂不住。
“禀告大王,铁弹打入地下七尺,小人正在……”上来禀告的人两手全是泥。
“入地了?”身后又是一震惊叹,熊荆则在摇头,这金属弹还是不行,要是石弹,即便不会在地上弹射,也能裂成数块,碎石横飞,一糜烂几十里。“还是石弹好。”他对工尹刀说。
“大王所言甚是。铁弹只可用于攻城,不可用于破阵。可惜……”
几经试射,工尹刀也察觉到这一点他,眼睛乱转不知在想什么。“可惜此时打磨石弹已不及。”
“大王请看。”入地七尺的铁弹终于挖了出来,一百公斤的重量需两个人抬着,哪怕是低低的放下,地上还是被砸了小半个坑,这下没人不相信四百斤之说了。
“上将军以为如何?”熊荆问向项燕,想知道他是什么想法。
“此物攻城甚利,”项燕一听到弹重四百斤就想到了攻城,这样的重量砸墙,天下何城不破。想到这里他又庆幸是楚国工匠先造出这种东西,要是秦国城阳早就破了。“若是用于野战……”他回头去看一里之外的投石机,“其械过重,恐行止不便。”
“没有什么不便的。”熊荆也回望投石机,他设计的时候当然考虑过运输问题。“其宽不过十七尺,两轨之道便能运输。其重虽有三万四千斤,运输时拆下圆盘只剩中间支架,大道上五十头牛即可拖曳,野地难拉一些,但可以找几百名士卒拉纤。”
投石机下船之后就运到了这里,也是靠几百头牛拉来的,项燕闻言点头,“请问大王,此投石之器有几具?”
“军营里只有十具,另外……,”拉来的只是先前造好的那十具,剩下的只能问工尹刀了。
“禀告大王、上将军,造府正在造第三批,第二批十具已在途中,下月便可送……”
“下月来不及。”这个月还有八天就要过去,熊荆和项燕都很清楚,己方等不到下个月就要与秦军决战,而且很可能就在这两三天内,趁秦军援军立足未稳之际。
“第二批十具现在到哪了?到息县没有?”熊荆追问第二批。
“已过期思。”工尹刀的回答再一次让人泄气。期思到息县是不远,可也得两日,十具投石机下船最少一日,赶到九十里外的沂邑最少又要两日,中间若是遇上秦国骑兵,还要耽误。
“我军何时北上?”熊荆不得不问项燕。
“……”这个问题实在是重逾千钧,项燕嘴唇挪动半响,人则往人少的地方走,走了一段才用只有熊荆能听见的声音道:“今日夜。”
“今……”熊荆最多能想到明日,没想到项燕居然要今日夜拔营。
“城阳秦军昨日正午之后北行,四日可至沂邑,其他处秦军也需三至四日。”项燕说起秦援军的行程。“留于我军的时间只有三日。我军距沂邑秦军大营约五十余里,今日夜行二十里至江邑之北,明日再行三十里,后日便可布阵与秦军战。”
“可秦军闭营不出,不与我决战如何?”熊荆还是之前那个问题。
“据实而论,我军不如秦军……”项燕叹道,当熊荆的面道出了现实。
其实历史也有明证:十一年后的公元前227年(秦王政二十一年),秦国准备灭楚,秦王政询问李信需多少兵马,李信答‘不过用二十万人’;问王翦,王翦则答‘非六十万人不可’。后人遂知灭楚非六十万人不可,但败楚需要多少人?
在李信二十万人攻楚之前,南北高速水路、连通黄河与淮水的鸿沟重镇陈县已经丢失,所以有秦本纪二十一年‘昌平君徙於郢’的记载。陈县是后勤要镇,丢失等于进攻楚国大门已经打开,李信和蒙武(非蒙恬)率二十万人‘攻平与、攻寝,大破荆军……会(兵)城父’,可谓所向披靡,但因身居陈县的昌平君举旗起义,二十万人后勤断绝,不得不立即撤退。
于是才有项燕率军‘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之胜。李信是败了,但如果没有昌平君在陈县起义,结果又会如何?
灭赵、灭魏,十一年后,秦国的战争机器已磨砺到最佳状态,二十万秦军灭楚很难,但击败楚军却不难。向来孤傲的项燕说‘我军不如秦军’绝非虚词,他深知两支军队之间的差距。
“……时至今日,战事已操秦人之手。与其坐等三十万秦军会齐,不如使秦军以我为弱,先与我战。既要战,速速北上,于我何害?两三日后,至息淮北之师亦不及万,于我何益?”
局势越拖下去越不利,与其坐等秦军集结,不如北上指望新胜的秦军会轻敌出战。除了这个原因,项燕还有一个原因,但他没说。
“此战胜负不及五五,末将请大王返居息县。若末将败,楚国或可俯首以存。”项燕再道,看向熊荆的目光无比平静。
第九章 可胜
“见过上将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幕府后面的一个军帐,阳文君对着进来的项燕揖礼,与他一起起身的还有庶王子负刍若太子、嫡子全部身死,哪那位庶王子能获得军队支持,那位庶王子就能即位为王。可惜,太子熊荆怎么杀都不死,现在还即位为王,两人真是白算计了一场。
项燕仰着头,没有看弯腰弯得极下的负刍,而是蔑看着阳文君:“秦国可有来信?”
“秦国未有来信,然则……”负刍谦卑的现在还在揖礼,阳文君不得不把他拉起。
“然则如何?”项燕盯着他。若不是陈公写信相荐,说负刍王子得众县公之望,又说什么阳文君熟知秦国大小诸事、与战有益,他早就把两人赶出去了。令尹黄歇再怎么不好,有他在也不会酿成今日三国连横之祸。
“上将军可知:蒙武之护军,乃吕不韦门客司空马?”阳文君坐下之后才正襟说话。
“是又如何?”项燕也坐下了。他虽不喜阳文君、负刍两人,可两人确能给他提供秦国情报。
“这便是我昨日说的,若将军北去,秦军必与我军战,即便秦军尚有几万军未入楚境。”阳文君笑。“秦国右丞相昌平君乃我楚国先王之子,素眷我楚国。吕不韦欲伐楚以迫昌平君请秦王撤军,自然要大胜我军。如此,昌平君请撤军,秦王遂不以昌平君代其为相邦。”
“几万军?昌平君……我曾有耳闻。”终于听到些实质性的东西,项燕频频点头。
“乱生,秦王欲使吕不韦去职,以昌平君代之,吕不韦不甘,遂有此战。”阳文君简要描述此战之本因,但隐去了很多事情。“秦王欲取者乃赵,然秦王多疑,也恐昌平君眷及母国,便袖手使吕不韦伐楚。将军此战若胜,秦王当退兵。”
“若败如何?”项燕追问道。
“败亦将退兵。”阳文君道。“楚国存之,魏齐势弱,楚国不存,魏齐势胜。秦王有一天下之念,断不会使楚国不存而魏齐得利。楚国危时,秦国必助我退魏齐之兵。”
“真若如此,楚国还是楚国?”项燕能想象到阳文君说的那种状况,但作为楚国的上将军,他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出现。
“秦国独霸天下,上将军以为楚国能如何?”阳文君反问,脸上也是无奈。
“大王不愿离军而去。”项燕忽然说起了熊荆,刚才他和熊荆交谈了许久。
“他……”负刍想问什么又卡住了。
“哦。大王如何说?”阳文君知道负刍想要问什么。
“我请大王退居息县,若我败,楚国或可俯首以存。大王说:若此战败了,从此不会再有楚国。”项燕眨着眼睛,感慨之意毕显。“我军今夜拔营北上,我将遣人护送你等返息县,若此战败了,或可由你等收拾乱局、俯首以存。告辞。”
项燕草草一揖就退出了军帐,时候已经不早,他必须击鼓聚将宣布拔营北上之事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拔营北上的行军秩序决定了决战时的布阵秩序。
“哦!荆王已至项燕军中?”几十里外的秦军大营,主君蒙武对白林都尉的情报很感兴趣。
“正是。”白林脸上全是笑意,他就知道蒙武对此会感兴趣。“我军撤出江邑时,一荆人骑士降我,他言荆人新大王携五万江东之师已至项燕军中。”
“此人何在?”比蒙武更感兴趣的是护军司空马。
“就在帐外,若司空护军想见,末将立刻传他进来。”白林当即答道。
“不必。”司空马只是对此讯感兴趣,不是真要见那降卒。“蒙将军以为,项燕何日北上?”
“荆人蔡县大军正赶赴息县,以会兵一处,我不知项燕何日北上。”蒙武答道,挥挥手让白林这个都尉退出了军幕。
“既然荆王在项燕军中,其军又未曾会兵一处,我以为我军当速速南下江邑,与之一战。”司空马眼波流转,如何尽早给楚国致命一击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时间已经不多。
“然我军方撤离江邑,”诱楚军北上决战是之前的计划,让出江邑乃是计划的一部分。“且齐军南下莒县,魏军整军待发,我军大可不必急与荆人战。”
“非也非也。”司空马驳斥道:“正因齐魏出兵,我军当要速战。荆王身处项燕军,俘之使其割地才是上上之策,不然,荆人为我所败,荆地皆为齐魏所占,于我秦国大为不利。”
司空马门客出身,一张嘴简直是黑白颠倒,蒙武也好,幕府里的其他将军也好,被他说的愣是一怔。得理不饶人的司空马继续道:“若项燕明日不北上,我军当南下与之战。”
司空马之言斩钉截铁,蒙武与右军主将杨端和悄悄对望一眼,什么也没说。但两人心里对司空马为何如此着急却是心知肚明,特别是最近几日,咸阳来每日皆有一名使者至护军营中。蒙武派人悄悄打听过,这些人并非公人,而是相邦吕不韦的私属。
司空马有私属至,蒙家自然也有私属从咸阳赶来。秦国今日的局势是相邦吕不韦和右丞相昌平君互斗,昌平君一直在查之乱,吕不韦则以伐楚为反击。蒙武不属于两方中的任何一方,只是军人都是渴望战争的,尤其在初胜之后,他真怕吕不韦一倒大王就下令撤兵了。
“司空大夫……”有人入帐找司空马,入帐又在司空马耳边低语了一句。
“蒙将军,各位将军,我先告辞。”已然色变的司空马对众将揖了揖,去时的脚步匆匆。
“……以潘无命为左军之帅,麾下除蔡师,尚有繁阳、寝县、顿县、巨阳、陈县、苦县、城父、鲁地诸师;以管由为中军之帅,麾下除郢师,尚有息县、期思、蓼、西阳、下蔡、居巢、钟离、肥陵、舒县、建阳诸师;以阳履为右军之帅,麾下除江东之师,尚有弋阳、州侯、六、?、?君诸师;余者皆为后军,归于本将麾下。”
聚将后项燕先下达开拔命令,然后才重新分配左、中、右、后四军。以楚军惯例,左军最先开拔,其次是中军,最后才是右军和后军。他如此安排完,便让各师之将回营准备,并未说与秦人决战与否。
太阳还未落山,各营就正在收拢军帐辎重。右军以阳履为帅而非黄庸,实则出至熊荆的要求,同时封君之师也安排在了右军,加上四千王宫环卫、近千名宫甲,右军人数接近七万。这江东之师的军权等于从项燕手里转了一圈又回到熊荆手里。
“老师以为如何?”大战在即,军权并不关键,熊荆想知道是此战项燕将如何布置。
“自列阵而战以来,阵法千变万化,有阵多矣。然战胜之法无非两者:一为击垮敌之中军,促其溃;二为勾击敌之两翼,迫其逃。项燕此举只定左中右三军之帅,未知其欲击中军仰或勾击敌之两翼。”右军与后军最后拔营,小幕府之内,阳履、弋阳君、廉颇、数人聚而商议,其他人皆不在。
“中军约有八万人许,我军七万,左军六万,后军……”想到息县这两天有一万多人到营,阳履道:“后军约为五万。孙膑有云:‘方阵之法:必薄中厚方,居阵在。中之薄也,将以后也。厚其方,将以专也。居阵在后,以护将者’。今中军即有八万人,上将军或欲击秦之中军而后胜。”
“恐非如此。潘无命为左军之帅,此人敢战素勇,战时断不可能守成。我军除江东之师,皆勇武之军,以为右军,亦或攻秦人之左翼。管由为中军之帅,其人庸庸,可守不可攻。项燕此战,当以左右两军勾击秦人,中军当死守不退尔。”每个人都由自己对主将布置的猜测,弋阳君只觉封君之师战力最强,自己在右军必是要击秦人之两翼。
“非也。右军素为我楚军最弱之师,江邑之战,右军溃,上将军之举乃强我右军,非欲击秦人之左右。”阳履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认为是要击敌之中军,使其溃。
“咳咳……”廉颇不得不咳嗽一声,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被两个急性子给打断了。“方阵自是必薄中厚方,然项燕所布定是方阵?后日便是布成方阵,亦未知三军阵之厚薄。若中军薄而左右厚,当是勾击,若中军厚而左右薄,当是中击。布阵之法,因敌因地因时而变,断不可执一而论。”
“老师以为我军如何可胜?”熊荆问布阵其实是想知道如何才能打胜。“投石机可有用?”
“入泥之铁弹无甚大用。”廉颇之前就听熊荆说过投石机,今天也看了。“若是投掷火弹,阵战或可有用。”
“军司马已在军中收集膏脂,阵战必有火弹。”熊荆急急补充,下午项燕那句‘此战胜负不及五五’让他心里拔凉拔凉,现在只求廉颇这个沙场老将给些希望。
“……”军幕内当即安静下来,几个人都看着廉颇。廉颇张了口却久久不出声,待熊荆欲再问,熬不过熊荆坚持的他终于道:“凡战,士气为先。以大王那日所议之法或可胜,然……”
第十章 后退
冬天的夜总是很长,沉沉夜幕降下之后,潘无命的左军最先拔营,六万人的队伍即便没有举火,星月下也是浩浩荡荡一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营四周不时传来马匹奔驰、以及骑士的叱马声,这是无所不在的秦军侦骑,他们中的一些不远不近紧跟着左军,另一些择急回大营报讯。
遥相对持日久,对秦军的武骑士楚军上下已经习惯了,这仿佛像一群挥之不去的苍蝇,赶,赶不走;杀,杀不尽。有他们在,楚军任何举动秦军都能再第一时刻知晓,而秦军情况楚军要了解则千难万难。此刻,楚军左军拔营未久,沂邑秦军大营的蒙武就得到了讯报,他对此并不惊慌反倒有些高兴:荆人终于北上咬钩了。
可惜夜中楚军不断开出营垒、往北推进,夜里骑兵只见黑压压一大片人流,根本就搞不清楚有多少人北上,待半夜再报时,讯报已经变成‘荆人大部出营,多寡未可知’,然而这时蒙武已经下令‘除荆人袭营、咸阳来使,任何人不得唤醒本将’。
蒙武此举极为正常,大战在即,主将需要充分休息才能排兵布阵,率兵鏖战。这已不是几百年前,那时的战斗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竞技,半日便可结束,而今的战斗最少也要数日,多者乃至十几日二十几日,主将战前不好好休息,战时无隙可睡。
一个接一个的师不断出营,本该嗜睡的熊荆忍着倦意登上巢车观望,最开始他只看到暗乎乎一片,等目光转到远处,才终于分辨出哪些是汹涌北上的人流,哪些是星光下白蒙蒙的大地。几万人移营,不可能沿着大道排成整齐的队列行军,只能直接横陈在广阔无垠的冬季原野上前进。出营时各师皆有队列,但士卒走着走着,最初队列便消失不见,变得混乱不堪,几万人形成一块巨大而稀疏的暗色,宛如皎月之下云朵的投影。
登高以望的熊荆看到的正是这片覆盖在白地之上,不断前行的投影。左军远远的去了,最后只剩下辎重车辆在大道上留下赶之不及的尾巴,紧接着出营的是中军。他们前行时,阳履指挥的右军也开始出营,十部拆得只剩下主架的投石机也被套上了牛,丁夫们拉着纤绳,缓缓将它们拉出大营,拉入大道。
“大王请安歇。”寒风冷冽,也在巢车上的葛感觉浑身冰冷,他很担心熊荆会冻坏,故而提醒熊荆该睡觉了。哪怕是行军途中,避震的四轮马车上也可以睡个好觉。
“恩。”带着几分不情愿,夜里看不清什么的熊荆让人放下槽车,爬上了马车。
平常他都是一着枕头就睡着,但这一夜在这微微摇晃的四轮马车里,他脑子里想的东西却越来越多:一会是生活了数年的郢都王宫、一会是那日埋着整辆马车的尸堆;一会是项燕孤傲冷漠的脸,说‘此战胜负不及五五……若末将败,楚国或可俯首以存’、一会又是廉颇以无比持重的语气告诫:‘凡战,士气为先。以大王那日所议之法或可胜,然甚为凶险……’
这些画面、话语交杂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分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只待再睁眼时推开马车车窗,如有实质的冬日阳光照得他几乎窒息。碧空白云,天地明媚,北风依旧呼啸,吹得军旗、羽旌猎猎,数队持殳的甲士正在营垒间巡逻,更远处还有屡屡不断冒起的炊烟、营垒、田陌、以及山水……
很普通的一个冬日上午,出郢都以来几乎每天都是艳阳高照,都是这样的白天,但熊荆总觉得今天的阳光很不一样、天空很不一样。
“大王醒了?”马车外厢老仆葛的身后跟着四个竖子,他们一人端水,一人捧着熊荆的刷牙具、水,还有虎形盐,另外两人则拿着早饭和羹汤。
“哺时了?”看了看太阳的高度,熊荆开始穿衣服,嘴上草草问了一句。
“是大王,已是哺时。”跟熊荆日久,葛不再说‘唯、然’,慢慢习惯说‘是’。
“哺时不是又要行军吗?”穿好裤子的熊荆问了一句。他穿衣服的动作很快,并且小姑娘似的,只在被子里穿,不露一丝皮肤。“何时拔营?”他又问。
“大王,上将军说我们已经到了。”葛的回答简直出人预料。“秦军大营就在数里外。”
“啊?!”熊荆大吃一惊。“项燕说我们……秦军就在数里之外?!他……”
“是,大王。昨夜极长,夜里又冷,士卒们行着行着就行了四十多里。”葛语带佩服的道,大家都以为夜里只走二十里,没想到夜里走起来特别快,走着走着就走到秦军大营外了。
“那……那辎重粮秣呢?还有投石车呢?”士卒自然为昨夜自己的壮举自豪,一夜走了十八公里,出乎秦军意料也出乎自己意料,但懂兵法根本不会这么乐观,步卒行军速度是很快,但辎重粮秣前进的速度就慢了,尤其是路上还要停下来喂马。故军法又运: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项燕这么玩简直是疯了。
“上将军令项稚领后军护着,正陆续到营。投石机已经能望见了。”葛说道,他这边说,又示意熊荆先洗漱用膳,好去赴项燕幕府。
“退下、退下。”熊荆只洗了一把脸就下了马车,他现在要去找项燕。
项燕此时正在高悬的巢车上用陆离镜细看六里外的秦军大营。虽说旗羽招展、军帐遍地、烟尘四起,可用陆离镜还是能看出一些东西。宿营如布阵,秦军大营近似圆形,里面驰道纵横、井然有序。最中间、高竖着旌旗的大帐应该是主将蒙武的幕府,那里军吏将军出入不断,守卫森严;大营的东西两侧是骑车营,与楚军不同,秦军的戎车似乎更喜欢集中使用,并且还和骑兵混用,那里马厩成片、车驾毗邻;其余则皆是步卒营,它们排列的非常整齐,每一百个军幕当中便有一个高悬军旗的大帐,这应该是秦军五百主之幕。
“那处便是秦军蹶张营了。”军司马彭宗指着步卒营一处说道。蹶张不同臂张,上弦靠士卒脚踏。臂张弩身长已至五尺,蹶张更长、弓力更大,轻箭射程超过长弓。
“上将军,大王已至。”身旁的中军之帅管由看到巢车下飘着的旗,以及手持夷矛的红衣环卫,大王到了。
“哦,大王来了。”项燕不以为意,他对负责巢车升降的军吏道,“降下去。”
巢车升降全靠牛拉,上面一传令,拉绳索的牛‘哞哞’几声,巢车一点点下降。看到这些牛熊荆忽然想到了煤矿,煤炭已经出煤了,因为如铜绿山那样是竖井,所以出煤抽水夜靠牛拉,是该想想蒸汽机该怎么造了,如果、如果这一战自己还活着的话。
“请大王赎罪!末将昨日乃非得已才哄骗大王……”项燕连同军司马彭宗、中军之帅管由一起向熊荆请罪。昨天他的命令把熊荆这个大王都骗了。
“我又不是来问罪的。秦军如何?出营布阵了吗?”熊荆强先一步进了巢车。巢车空间狭小。最后只有他、项燕、彭宗三人上了巢车,其他人全在地上等候。
“我们行军一夜、辎重又未至,秦军为何不出营与我一战?”日已三杆,数里外的秦军大营居然毫无动静,这是熊荆感到奇怪的地方。
“末将也不知。”昨夜楚军大约走了大约四个小时,到达此地后,最先赶到的左军以火把为记,标出各军之间的距离,中军、右军依此扎营立阵。天明之前各军不挖灶造饭就吃了糗粮,就等着秦军出营列阵一战,但实际什么也没有发生,有的只是营外四处奔驰的秦军侦骑。
“敬告大王,许是秦军援兵未至之故。”彭宗插了一句嘴。“晨明时分末将命人清点秦军军帐,估算不及四万帐,秦军不及二十万,自不会与我军一战。”
“不及四万帐?”军中五人一灶、五人一帐乃是定制。孙膑的减灶计便基于此,军帐隔得远正常人是很难计数的,但有大号的陆离镜,站在高处粗略估计两公里外的军帐多寡,还是能勉强做到,最少能知道大概的占地面积。
“秦军之意,当是等待援军,再断我后路,待我军心生退意方与我军一战。”彭宗继续说自己的判断,也是项燕以及幕府诸谋士的判断。“那时我军粮秣用尽,粮道又被秦军截断,求战不得自要退守江邑,我军若退,秦军必紧随之。”
“那现在如何?”彭宗说的这些熊荆已经听过无数遍,他现在想知道的是办法。
“末将已遣使至秦营约战……”彭宗说的方法让熊荆差一点就没忍住笑。秦军想战早上就出营列阵了,不想战岂是谴使约战约得来的。看出熊荆眼里的笑意,项燕终于开口:“禀大王:明日起,我军每日后退十五里。”
第十一章 勾击
“每日后退十五里……这有用?”熊荆挑了挑眉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项燕说的办法看上去简单,却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禀大王:末将闻秦军之中素有护军,此次随军护军乃吕不韦门客司空马。举兵伐楚乃吕不韦力谏之故。我军一日退过一日,司马空必会严令主将蒙武与我一战……”项燕也是靠着阳文君的讯报和谋士们一起想出此策,但不知内情的熊荆听得满头雾水。
“护军为何物?”熊荆问道:“还有那吕不韦为何要伐楚国,我楚国何时得罪于他?”
“禀大王:护军乃代秦王行督军之责,护军下辖护军营,有卒万人不等。若护军以为主将通敌畏战,可当即拿下主将、收回兵符。”项燕细细解释,旁边的彭宗眼睛干瞪,却眨了又眨,他深怕以后楚国也会效法秦国,行这什么护军之制。
“这么恶心?”项燕一说督军熊荆就明白意思了,这不就是古代的监军嘛。“司空马是阉人?”
“大王,司空马并非阉人,乃吕不韦之门客。秦王欲以右丞相昌平君代吕不韦为秦国相邦,故吕不韦伐楚好让昌平君请秦王退兵。”秦国内部的权力斗争项燕表达的极不麻利,好在他基本说清楚了这层关系,虽然不完全正确。
“大王,昌平君乃我楚人。”熊荆说护军恶心让彭宗心中稍微好受些,他见熊荆还是不解,于是又多说了一句。
“我知道,昌平君乃我嫡兄。”熊荆身为太子时,父王熊元便告之了昌平君的身份。他沉默半响才道:“因为昌平君是楚人,秦王政多疑,故吕不韦想欲迫使昌平君求秦王撤兵,好保住自己的相邦之位,这才力谏,举兵伐我?”
“末将所知便是如此。”项燕道,“末将也曾四处求证,又与众人商议,此说并非无理。”
“不是不是,吕不韦不是要保住相邦之位,他是要保住自己的性命。”熊荆也不知所有事情的内在逻辑,可他知道事后吕不韦免职,迁到四川哪里饮毒酒死了,就在今明两年。
“上将军以为我军若退,那监军必赶着蒙武与我一战?”熊荆再问。
“正是。秦军与战全为斩首授爵,我军人数虽众,实乃弱于秦军,且秦军新胜,必愿与我一战,此时不战不过是要等待援兵、计使我疲。然若我军每日后退十五里,作避战之势,秦军必急。一日十五里,两日即三十里,三日则四十五里,四日便是六十里,五日将近七十五里,那时已近息县。秦军早怀战意,断不会再让我军再退回息县,蒙武定被那护军司空马所斥,以其畏敌不敢战。”
项燕难得细说自己先进后退的决战之策,这也是他和军幕里众谋士集体商议的结果。正所谓买涨不买跌,心仪之物跌价时肯定不买,可若那天那天确定它要涨价,抢购乃是必然。
对秦军而言,要吃掉的敌人已跑到自己嘴前,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当然要拿捏等待,反正就在眼前。但这时候敌人忽然后撤,且一日远过一日,自然要马上吃掉陆路运输的后勤极限摆在那里,与其头破血流去攻打息县,不如在此尽歼楚军主力。
此策其实赌的是心理:三国连横,项燕不把岌岌可危的局势放在眼里,不以此为急;秦军则不以斩首授爵为急、护军司空马不以吕不韦去职为急。谁先忍不住就会主动决战。
熊荆被项燕的决战之策说服,他点头之余又问:“上将军以为何日决战,我军又何以为战?”
“此……”项燕看了看彭宗,道:“此处细说不便,请大王随末将至幕府。”
巢车上地方狭小,细说自是不便。等到了幕府,这才见到摆满筹子的筹盘。筹盘只能算是一种原始沙盘,没有河流、山脉、道路,只是在一块方板上排兵布阵。这与东周时各军盛行车战有关,戎车必须在平原上才可奔驰,所以凡战双方都会找一块尽量平坦的地方。地形如板,又用筹子表示兵力,战车一乘、即一卒为一筹,双方筹分红黑,各占一端。
不待项燕解说,熊荆便看到红色一方分为四阵,三军平行而列,彼此之间有一道很小的缝隙。左军有筹子六十枚、中军有筹子八十枚、右军有筹子七十枚,三军之后则是筹子五十枚的后军,这是相当于后世的预备队,但用楚军战时术语这叫做‘游阙’,游是游动之意,阙即缺,其意为:军阵哪里缺了就游到哪里补缺。
如此军阵乃方阵,想到廉颇说的‘战胜之法无非两者’,再看到由八十个筹子组成的中军皆是单行,而左右两军筹子虽少,却有三至四行,顿时明了此阵的战术意图。
“此勾击也。”熊荆忍不住说了出来,让项燕和彭宗大讶。
“大王英明,此战我军正欲行勾击之法。”项燕看向熊荆的目光已是不同,兵法在他看来是要靠悟的,但没想到戎马一生的廉颇早就化繁为简,提纲挈领的把所有进攻战阵的战术意图归纳为两种:要么中击,要么勾击,舍此再无其他。
“中军阵势如此之宽……守得住?”中军八十枚筹子只排成一行,虽不知道实际的阵列厚度,可想到廉颇说的秦军锐士善于破阵,熊荆忍不住相问。
“大王……咳咳,”彭宗说话了,他完全是以议战的口吻。“大王可知(you)之战?”
“之战?”是周分封在汉水流域的诸侯国之一,具体位置是在襄阳之北,而这里的战争应该发生在几百年前。熊荆搜肠刮肚也未想起之战,只好如实道:“未知,请军司马教我。”
“末将不敢!”大王说‘请’,彭宗脸上不觉一红,当即揖礼表示不敢。他揖后简要道:“先君武王之时,我楚师及巴师与邓军战于,此战我军以斗廉为帅,战车八十乘,巴师百乘,邓军之帅为大夫养甥、聃甥,战车百五十乘,人尚有百二十乘。初战,邓师不克巴师,巴师也无胜邓师,斗廉令楚师横阵于巴师之间……”
彭宗一边说,一边在一块小一点的筹盘上摆筹列阵,这阵当然没有大阵摆列那样严苛,可两个军阵极为相似,同样是中间极薄,两侧极厚。
“……邓师攻我,我师佯作不敌,遂北奔。邓师以为胜,逐我。巴师则……”彭宗手上一直没停,随着他的叙述,代表邓师的黑筹逐渐深入红筹中间,然后被列于两侧的红筹紧迫。“……巴师则当于其背夹攻之。邓师大败。”
“此便是之战。”彭宗放下手中处于红筹包围的黑筹,再指着大筹盘道:“此战亦如之战,阵战之时中军佯败而北,秦军逐我,左右两军当夹攻之。”
熊荆此时忽然感觉有些眩晕,他觉得此战很像迦太基与古罗马的坎尼之战,指挥这场战役的汉拔尼因而被西方奉为战略之父。他没想到的是四百多年前楚军也有过这种中军佯败后撤、两翼包夹侧击的经典战役。
似乎感觉说得太深奥,自己的大王一时间难以理解,彭宗正要再说时,熊荆问道:“中军佯败而北,如何再使其止步列阵?我闻秦军之阵素来薄中厚方、锐士无双,左右两军如何能拒秦之锐士?秦军有武骑士近万,以其常例素列阵于阵之左右,若秦军也勾击我左右侧翼,如何拒敌?还有……投石机呢,置于何处?为何不见。”
能看出楚军战阵意图,项燕与彭宗当即刮目相看,认为自己的大王粗通兵法;再听熊荆问的这些问题,心里更是惊讶,这可不是粗通的层次,最少也是登堂入室。倒是问投石机的语气尚有些孩童状,惹人喜爱。
板着脸的项燕难得笑了笑,他天揖后才道:“此战以佯败之后再行列阵为最难,其余皆易。
秦之武骑士近万、锐士难挡,然我军弓矢尽置左右两军,以驱秦之武骑士;又以最强之师列于左右,尤以素弱之右军为重:封君之师善战,越人锐兵敢死,然却性愚,只知进而不知退,此未必不敌秦军锐士。
而中军佯败列阵再战……吴子有言:‘秦性强,其地险,其政严,其赏罚信,其人不让,皆有斗心,故散而自战。击此之道,必先示之以利而引去之,士贪于得而离其将,乘乖猎散,设伏投机,其将可取。’
此说虽有百余年,然秦人习性百余年丝毫未改。为授爵赐田,稍见其利便如蚁附膻,不避水火。阵战时我中军一触则败,非久斗纠缠而退。秦人尾随而来,中军北行五十步即止,不止亦为游阕所阻。游阕以王卒两军、项师为主,中军若溃,或可代为稳住阵脚。”
简单回答完熊荆的问题,项燕忽然再揖:“末将有一非礼之请。”
“讲。”熊荆脑子里还在想象项燕所描述的阵战推演图,不知他要请什么。
“此战凶险,胜负难料。请大王准末将寻一小吏假扮大王,仪仗驻留……”
“无礼!”项燕话还未说完,便有好几声无礼从熊荆身后含怒迸出,叱喝的人除了正在记录的左右两史,还有老仆葛。
第十二章 誓师
楚军幕府里项燕与熊荆商议决战之事,数里外的秦军大营,蒙武与司马空居中而坐,看着楚军使者项墉入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项墉虽生于项家,但不懂兵法,他来不过是来传话的。:“我乃楚国上将军所派,代上将军特来告于将军:楚秦两国十世交好,今之战,他国得利而秦楚遭损,然将军欲战,上将军明日晨起列阵以待,不战,后日当退归息县赴莒与齐军战。”
项墉话说的很简单、也很斯文,蒙武这个主将尚未说话,司空马便抢先道:“咦!项燕以为他来之则来,去之则去?”
“那请将军与我军一战。”项墉挤出些微笑,他不想舌辩群雄,他就是一传话的。
“你家将军欲战我便要与之战,不战便从容而退?”蒙武说话了,他语速很慢,似乎每个字都是想了数遍后才说的:“请告项将军,我军明日不战。”
“本使知矣,将军之言一定带到。请告辞。”项墉对蒙武一揖,就要退走。司空马以及在场其他诸将顿时看向蒙武,他们觉得这样打发楚军使者回去太过儿戏了。
“慢!”项墉转身之时蒙武伸手虚拦,“我军入荆,唯项将军能败我,故惜而相告:魏军十万,昨日已入荆境,欲拔陈,请项将军知。”
“谢蒙将军!”项墉被这则消息震的是张口结舌,他随即再对蒙武一揖,这才转身去了。
“项燕要撤军?”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项墉既能平安的来,自然能平安的走。他走后幕府里一片狐疑,只待左军杨端和半信半疑的说了一句,几人才议论纷纷。
“既要约我一战,又为何要退兵?”左将军辛梧也是不解,他觉得道理不通。
这时一个谋士在蒙武耳边低语几句,蒙武方道:“据闻齐军已拔莒城,项燕急矣。”
陈是由魏入楚之要津,而莒介于沂水、沐水上游之间,是齐国南下的第一道屏障,拿下了莒,等于齐军可顺流直下淮上,更可以侧面吞占鲁地,如此情形,项燕焉能不急?
齐军拔莒让蒙武对项燕为何如此行事有了一个解释,而在军使项墉未曾回大营之前,项燕正与彭宗对视发呆。此时熊荆已经走了,筹盘室除了大小筹盘、红黑筹子,便只剩发呆的两人。
“有王如此,楚国之幸。”项燕幽幽说道,“可惜……”
二十多万军队鏖战,居然要中军佯败北奔,说起很容易,做起来极为艰难。几千人、上万人、乃至几万人的阵战项燕都有把握,但几十万人的阵战,要其中八万人北奔,而后再列阵以战,这就不是项燕能够把握的了。
奔着奔着,失去队列后军官肯定控制不住部队,然后假的变成真的,佯败终成真败,所以项燕希望大王仪仗能立于中军再次列阵的位置,期望佯败而退的士卒看到楚王仪仗,能想起自己的责任,再次列阵而战。只是人乱起来是难以理喻的,特别是北奔将使一群人惊慌失措,所以他不敢让熊荆冒这个险,只能找一个头相仿的小子,假扮大王站在那。
这种要求是极其无礼的,楚国君王虽有亲征传统,但除了楚王自己,从没有哪个将帅敢把大王置于战阵险地,也没有那个将帅敢找人冒充大王,使用王者的仪仗。
熊荆身边之人都叱喝项燕无礼,熊荆也说项燕此举无礼,但他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他不但要亲自站在中军再次列阵的那个位置,他还要去楚军阵前对士卒们说话……
疯了!简直是疯了!真的是疯了!
两军列阵而战,国君在战前背着敌人对自己的士卒说话,这叫誓师。然而,牧誓之后,再无真誓。便是有誓,也不过誓是于庙堂朝廷,而不誓于野地誓于阵前。大王要誓师于阵前,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楚军将卒必是士气如虹、以一当十,可万一大王被秦军弩箭伤了怎么办?
两军列阵而战,一般相距在三百步,近者甚至只有两百步。虽说这个距离弓矢无伤,可已在荆弩射程之内。楚军有荆弩,万一秦军也有荆弩怎么办?
项燕说可惜时,右军熊荆居处,环卫宫甲将率以及近臣皆跪于地,为首的左史烛远更是嚎啕大哭,他泣道:“先王尸骨未寒,大王怎可再置自己于险地,若殇,我楚国奈何、百姓奈何、楚国之社稷奈何?大王……”
“大王万万不可!”同样跪于地的弋阳君也竭力相劝。“此项燕之计也。那日大司马知郢都有变,欲领军回援,项燕居然抗命。臣以为,项燕虽无景骅大逆之举,然心中早有不臣之志。”
“胡说八道!”烛远大哭大闹也就罢了,弋阳君这种话熊荆实在听不下去,更不能纵容此说。“上将军不救我乃因秦军之故,何来不臣之心?你…你想乱我军心?”
“臣不敢。臣不过据实以论,项燕军中,具是不臣之人,此等无君无父、狼子野心……”弋阳君实为一根筋之人,话越说越离谱。
“弋菟子!你要乱我楚国?!”熊荆声音突然尖厉。童音本就尖细,再一厉声,音调刺得人人耳膜生疼。弋阳君也被熊荆如此反应吓了一跳,而熊荆厉声之后心里忽然想笑弋阳君名菟,菟读tu,意思是老虎,读音却是兔子,弋老虎被他喊成了弋兔子,想想都好笑,但他此时偏偏不能笑,一旦笑了,等于默许封君攻击县尹,后果极难预料。
“来人,拉弋菟子出去,苔四十。”熊荆忍笑忍得肚子疼,然而仍对左右下令。
“大王、大王啊!臣句句…”弋阳君立即被环卫架了出去,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喊,直至拉出帐外声音不闻。
“今后再言上将军不救郢都、有不臣之心者,斩!”熊荆大声宣布,帐内诸人皆无语。“还有,誓师是在大战前,先君武王便有此列。今之战关乎楚国存亡,为何不可誓师?难道你们要坐视我军大败,我等被俘,坐视我楚国亡国?”
“大王,先君武王只誓于军中,未曾誓于阵前啊。”论及历史,熊荆怎能论得过左史。
“既无先例,那就由我始。”熊荆断然拂袖,斩钉截铁。
“大王,王后命老仆服侍大王于左右,大王即要赴险于阵前,请大王杀了老仆。”哭没有用,劝也无效,葛只能拉出赵妃以死相迫,他说罢便跪在熊荆身前,伸颈待戮。
“请大王三思。”葛豁出去了,其余近臣将率又是猛劝,听得熊荆心里一阵烦躁。这时,得到消息的阳履、黄庸以及廉颇几个进来了,众人遂巴望着他们,盼望他们能说服熊荆。
“敢请问大王,真要在阵前对士卒说话?”阳履问道,脸上犹带初闻时的不可置信。
“此事我曾与老师说过。”熊荆看着廉颇。“秦军百战之师,战技之法玄妙老道,我军疏于战阵,乏于训练,实不如。非如此无以鼓舞士气,无高涨之士气此战恐不可胜。”
“大王可曾想过,虽如此,然大王若有不测,我军将再无任何胜机,此战必败。”阳履劝道。
“没有不测。”熊荆不信自己会不测。“便有不测,亦是天意。天亡我楚国,人能奈何?”
“大王乃圣王降世、天纵之资,楚国百败,有大王在,仍可再复,先祖亦不绝祀;大王若不测,楚国真亡矣。”阳履理论不过,一同进来的周文开了口,他曾是令尹黄歇门客,辩才虽不及张仪苏秦,也甚于在座诸人。
熊荆知道周文,也明白他留得青山在之意,但他还是摇头道:“你不懂。”
“臣不懂?臣请大王相告。”周文说完也拜倒了,伏首以闻。
“我赫赫楚国,虽有败辱,几时真正屈服?吴人入郢,楚人无戈戟便奋臂与之斗,将率战死便以老卒率队为首,各致其死,却吴师而复楚地;秦人拔郢,三十万人溺死而不降,幸存两卒受尽秦人酷刑却不言钟鼎。秦人拔郢已四十年,四十年里,秦人尽迁我城邑之民,然若何?秦法依旧不适我旧郢之地,秦吏仍不敢独行于我山野之间。
我楚人性情不屈。今日既战,又何虑以后?纵忍辱偷生,再复之国可是昔日之楚国?我不屈之楚人又如何臣服一位苟且之君?君子仅死一次,小人已亡无数。你们若愿意你们的大王变作一个无耻小人,大可以把我绑起来不让我去阵前说话,大可以把我关起来送到息县保存性命。你们若真是忠心于我,真为我好、为楚国好,便应赞同我去阵列之前,而不是在这里哭哭啼啼、唧唧歪歪。”
熊荆气急而辩,听闻他列数楚人之不屈,诸人不自觉全低下了头。他话说完肚子一阵鸣叫,又道:“我饿了,要用膳。你们爱如何如何,请自便。”说罢便出账去了。
“当如何?”熊荆走后,廉颇也很识趣的避走,于是剩下一干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
“还能如何?大王不是已经教了我们吗。”众人里周文最是轻松,他是魏人,天生就要比楚国这群蛮夷聪明,所以做了门客。
第十三章 议战
秦楚两军大营仅隔数里,可从天亮到下午都未成发生冲突,空旷的原野上,连早先肆无忌惮的秦军武骑士也收敛了势头,只留少数侦骑在四处探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下春时分,项燕再次聚将,这是战前议兵,所有将领都到了,诡异的是大王居然不在。
“大王王体不适,故而……”军司马彭宗语调似乎有些不自然,但他没说完众将就议论纷纷了:上一次与秦军战时大王寝疾,整个战斗只能看到大王的旗,根本见不到大王本人,要是大王能露个脸,将卒士气大增,那战即便会输也不会输那么惨。
“大王年幼,军中辛劳,大王又要与士卒同食,因而小恙,”环卫之将养虺(hui)不得不出来说话,他是养由基之后,体态欣长、射术无双。暂代环卫之尹的先王正仆长姜随王后回郢后,四千环卫便由他率领,他的话大家完全相信。
“明日战,大王必与我等同进同退。”王卒之将屈光也道,两人一唱一和,打消了所有疑虑。
“咳咳……”军司马彭总终于把打断的话题重新接起,他道:“今日上将军已遣使至秦营约明日战,秦将蒙武不允。然兵者诡道,秦人贪戾好利无信,我军万不可懈怠。此次相召,实为布阵议兵……”
左、右、中、后四军,人数加起来二十六万,而凑成这二十六万的,是一个个师。这些师不是成建制部队,而是每县每邑所动员的军队,是以坐于幕府里的大小将领有五六十人。彭宗正对着这五六十人说话,听他说到布阵议兵,仍有些吵杂的幕府彻底安静了下来。
“……秦军强者、武骑、车阵、蹶张、锐士,我军强者,弓手、荆弩、投石机。江邑一战,我右军军阵四十五列,仍被秦军击垮。楚人尚左天下皆知,故右军最弱亦天下皆知。江邑一战秦人攻我右军,再战秦人恐仍攻我右军。右军崩,中军必退,中军不退,秦人夹攻我,大败可期。故此次再战,右军之卒多于左军,布阵必六十列。”
“六十列?”其他人还没有说话,吴地之师军司马周文便站了起来。“右军七万,六十列其行不过一千一百余人,一卒之位不及一步,阵宽不过一千步。此战太厚,阵末士卒不能与战。”
“周司马以为几列可挡秦军破阵之戎车、之锐士?”彭宗反问道。
“四…五十列足矣。”周文本想说四十列,但上次右军就是四十五列崩的。“我右军有万余封君之师,甲胄俱全。”周文指着在座的弋阳君、六君、?君等人,“其余皆为吴越之师。越人锐兵敢死,非淮上诸师可比。”
说越人就说越人,周文偏偏贬低淮上诸师,顿时惹来一片非议。好在项燕伸手压下这些非议,他道:“右军必六十列,”说完右军,项燕又看向左军之帅潘无命,“左军之阵亦六十列。”
“上将军,我军已有游阙,左军列阵六十列实无必要。”潘无命人如其名,打仗不顾命。蔡师本不是强师,可有他这种会身先士卒的将领,战力未必弱于项师。
“请问上将军,中军几列?”项燕还未答话,中军之帅管由又说话了,他察觉到了什么。
能为将者不管深浅都熟知兵法,管由这个问题一问,几十个将领全看向项燕。
“中军二十列。”项燕的回答让整个幕府更加安静。
“二十列?”管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阵宽四千步?!”
“正是。”项燕点头,表示准确无误。
“中军仅二十列,秦人观之,若以秦军锐士攻我,岂非一触即溃?”管由继续追问,如同其他人认为熊荆疯了一样,他感觉项燕也疯了。
“正是。”项燕再次点头,惹来一片喧哗。
军司马彭宗不得不插言解释:“此战,我军左右两军之列必厚至六十步,中军与秦军接兵后当佯败而北,奔行五十步,再列阵与秦军战。”
彭宗的解释让众将安静下来,可他说的很不详细,等谋士们抬筹板上来,他才能尽述其意。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左右两军军阵后端的间隙以及游阙的位置八万人军阵厚度二十列,等于每行有四千人,战斗时每人宽度几近一步,于是阵宽几达四千步。这是军阵前端,军阵的后端,也就是左右两军六十步末端的宽度并没有四千步,大约只有三千步,整个军阵看起来其实是一个梯形,上面大、下面小,中间空、三边厚。
而后军五万人与左右两军最尾的第六十列之间留有二十步左右的间隙,这是给佯败中军的位置,也是旗王车驻留的位置。中军必须在此再次列阵,不然由游阙所组成的阵线过于单薄,未必能把秦军三面包夹在这个陷阱里。
“此阵甚险,稍有不慎,三军尽墨。”年纪最大的鲁师将领东野固也算是沙场老将了,他听完彭宗的解释,再看看筹板上的倒梯形阵也倒抽口凉气。
“东野将军所言不虚,然除此,有何策能胜秦军?”彭宗当即反问。他这个问题倒把东野固、还有其他想反对的将领问住了。上次江邑之战已证明楚秦两军的差距,那不这么列阵又该如何列阵?众将张口欲言,却没有一人能说得上来。
“此阵,乃我军唯一胜机。”彭宗环视众人,再一次强调非此阵不可胜。而后他再一次移动筹板,摆出一个左中右三军皆为二十列的一字阵。“此为我军战前之阵,各军皆为二十列,临战之前,左右两军于游阙分出,速速于本阵之后再列四十列。切记!此阵需斜至内,使左右两阵末端仅距三千步。不然,末端相距四千步,中军若佯败成真,游阙难以补缺。”
交战时两军态势不断变化,战阵或主动或被动也在不断变化。但不管如何,隐藏自己的意图和保留足够数量的预备队是极为重要。前者使己方的战术意图不被敌人侦知,后者使己方的军阵保留变化余地。彭宗所谓‘临战之前,左右两军于游阙分出……’,就是要秦军将领以为己方因为害怕秦军攻击,故保留了为数众多的预备队。
“我军左右两军临战之前补阵四十列,秦人侦知如何?”右军之帅阳履问道。
“临战之前,我军荆弩将压制秦军巢车,使其不知我军军阵变化。”彭宗答道,这些战术细节,谋士早有对策。“大王的投石机也将置于中军之后,以铁弹猛击秦军巢车,阻其观望。”
“投石机置于中军之后……”投石机的威力大家都见识过,听闻置于中军之后,这顿时让人产生很不好的推断:“中军佯败,投石机为秦军所获?”
“投石机铁弹可投三百五十步,以此攻城无城不破,秦人必夺之,故将其置于中军之后,距最前行五十步。”彭宗解释道,在他口中,投石机已经成为秦人攻击中军的诱饵。
“投石机为秦人所获,若秦人以此攻我军如何?”投石机给诸将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想想那四百斤的铁弹诸将都觉得后怕,故有此一问。
“此……”彭宗看向在坐的工尹刀,工尹刀却魂不守舍,全然不知现在在谈什么。只等有人再把这个问题复述一遍,他才道:“投石机归为秦人所获,秦人亦不知用。我军退时,当破坏机械,使秦人无用。”
工尹刀答话的时候很是有心无力,他好像换了一个人。彭宗也没多问,继续向众将讲诉阵战细节、应对之策。讲完这些接下来就是各师的排布位置,因为此战人数极多,整个军阵宽度几近十五里,所以各师的列阵位置必须在战前讲清楚,以免出现疏漏。
除了列阵的位置,列阵的顺序也全数讲了一遍。此次列阵与其他战斗不同,不是出营列阵,而是就地于军营中列阵。这就涉及到如何防止秦军夜袭、何时造饭、何时填井、何时拆灶……等等等等一系列安排。下春时分召诸将议兵,黄昏之后项燕才宣布诸将回营,足足商议了四个多时辰。
而这也不是议战的全部,三军之帅回到自己的军幕也要与麾下各师再做商议,等他们商议完毕,各师之将回营又要召集各率、各旅、甚至是各卒商议,真要从上到下议完兵,恐怕得定昏以后、晨明之前。
“工尹大夫还有何事?”其他人都走了,工尹刀仍未走。
“项将军,你准允周文不让大王出营,这是何道理?”工尹刀是来问罪的,中午之后在周文的挑唆下,大王就被禁足了。如此大逆不道,工尹刀想想就气愤。
“请问工尹大夫,大王虽幼,贤明否?”项燕不答反问。
“大王乃天纵之才……”工尹刀答了开头就猜到项燕的逻辑,他跳开道:“纵为大王计,也不可失却君臣之礼。”
“工尹大夫,此战胜败恕难预料,今夜大王便将送至息县……”周文和项燕商议的不是禁足,而是要趁夜先送熊荆回三、四十里外的江邑,然后再送回息县。
工尹刀冷汗顿时下来了,他喃喃半响才道:“大王必然震怒。”
“我军若败,何惧大王之怒?我军若胜,臣愿受王者之怒。”项燕说完便是一揖,转出大幕不见。
第十四章 谢罪
“总有刁民想害朕,总有刁民想害朕、总有刁民想害朕……”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枯坐良久的熊荆反复默念这几句,怒视着要把他送回息县的一班人:周文、阳履、弋菟子、六君、陵君、养虺、屈光、烛远、葛……
“臣请大王上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诸人全都跪着,请熊荆上车南行。他们只敢派环卫堵住熊荆不让他出营,还不敢无礼到把熊荆直接掳上车。
“你们这是叛变!这是政变!”熊荆气得肺几欲炸裂,他袖口一放,一把刻竹简的削刀当即掉到了手上,他把这把并不锋利的铜刀抵在自己细嫩的小颈上。
“大王!”最先看到的弋阳君骇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跪着的他不但大喊,还跪步往前。
“大王不可,万万不可!万万…万万不可啊!”其他臣子也吓得半死,葛已经拿走熊荆的佩剑,没想到他还有一把削刀。如果大王真死了,这些人就是弑君之臣、祸国之人。
“我要去见父王,去告诉父王他留下的为何都是些逆臣,他们不但害我,还要害我楚国。”熊荆犹在气愤中,削刀虽不锋利,但脖子处仍有血迹,跪着一干臣子更加惊慌、使劲叩首。
“臣……不敢阻拦大王。”烛远眼泪又出来了,好在他没有像中午那般嚎啕大哭。
“臣亦不敢再阻拦大王。”跟着烛远,其他人仓皇中也大声说道,投降认输。
“快去把炎找来。”熊荆削刀仍没有放下半点,他再也不让养虺的红衣环卫驻守在帐旁,蔡豹死了,他能依靠的还有炎、虎、介那些卒长。
“唯唯。”有人连忙奔出去了,半响,摸不清状况的炎趋步进来,从下午宫甲被调开他就开始狐疑,看到大王用削刀自己抵着自己的脖子,他大声道:“末将见过大王,敢问大王何事?”
“无事。”熊荆终于放下了削刀,但仍然抓在手里不放。“我命你立刻带宫甲接管全营守卫,把环卫都给我赶出去。”
“唯!”炎在蠢也察觉到了不对,他急速奔了出去,又急速奔回大帐中请命。与他一起回来的,除了宫甲无比整齐的踏步声,还有他卒里的十多个徒卒,他们将替换帐中的环卫。
“此事,不佞就当从未发生过,若下次再有此事,不佞定斩不饶!”跪着的臣子们惊惶未定,全在哪里发呆。
“臣以下犯上,无礼于君……。”烛远已是失魂落魄,目光不知道看在那里,听闻熊荆之言才有了那么一些反应。他喃喃之后,‘嚓’的一声,铜剑猛然拔了出来,“臣谢罪,臣亦向向先王谢罪。”此言说罢,便一剑捅进胸中,热血当即溅了出来。
“你!”这次轮到熊荆惊骇了,他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
“老仆亦向大王谢罪,”接连不断的拔剑声,熊荆终于回过神来。“快!你们……放下剑!都给我放下剑!!”
“老仆囚禁大王,其罪当诛。”葛也有剑,他先对熊荆大拜,就要像左史那般刺剑入胸。
“你敢,你们敢!”着急间熊荆削刀又抵在了颈下。他也是急了,跪着的人全是他的臣子,一个都不能死。他一如此,所有人又慌了。“大王不可。”
“那就放下剑。”烛远的血还在流,熊荆不忍心看,他觉得自己对臣子还是了解太少。
“老仆……”葛剑举在手中,他看看熊荆又看看剑,不知是该伏剑还是该放剑。“谢大王免老仆死罪。”犹豫中的葛顿首中说了一句,说完对准胸口的钜剑收了回去。就在熊荆大松口气时,他却一剑猛砍在了左手上。钜剑不比铜剑,锋利无比,这一剑把整个左手都剁了下来。“老仆……死罪…可免,然…犯上…之罪…不可赦……以此向大王谢罪。”
忍着剧痛,葛颤抖着说出这么一句,其他诸人跟着道:“臣死罪可免,然犯上之罪不可赦,以此向大王谢罪。”言罢手中之剑全斩在左手上。
“真他妈的疯了!”许久之后,熊荆回想这一幅仍不可置信。烛远死了,葛左手断了,其他人用的是铜剑,像阳履周文几个身上穿有皮甲,卸甲时被宫甲拦住,总算没把整个左手全剁下来。
“大王……”阳履还留在帐中,因为熊荆要他说今日幕府议兵之事。
“你回去吧。”熊荆仍然心不在焉,半点听的心思也没有。
“臣请告退。”阳履道。“臣请大王……”他语气很生硬的转折了一下,想说什么熊荆心知肚明。“……早些安歇。”
“你去吧。别忘了你是右军之帅,你的职责是稳住右军。”熊荆沉声道。
“臣领命。”阳履再拜才退出王营往大幕而去,那里,右军将领正等着他。
“来人,请廉颇将军。”明日便可能与秦军决战,熊荆怎么也睡不着。得他之请,廉颇很快就来了,他一进来就闻到了血腥味。
“死了一个,伤了好几个。”熊荆无力道,“真是一群玻璃,顺也不是,逆也不是。”
从下午拜见熊荆拒见开始,廉颇就猜到熊荆被近臣‘控制’了,虽然不知道熊荆是如何扭转局势的,他仍然能想象这些近臣请死的一幕。“我闻楚多忠臣,故惠王见寒菹有蛭,恐罪诛庖厨监食而吞之。大王如此贤明,日后行事必当虑及臣子。”
“哎!”熊荆无言以对,唯有长叹。廉颇说的故事熊荆知道:楚惠王用膳时见冷酸菜中有一条水蛭,以法,出现水蛭厨师监食皆当处死,他心善,怕左右看见,居然把这条水蛭给吞了,然后就腹痛,好在最后这条水蛭死了。
“老师以为,明日秦军战否?”熊荆甩头不再想这些事,只问决战。
“不战。”廉颇答得极为利落。“我军初至,秦军未曾趁我军立足未稳与战,明日自然不战。”
“后日我军退避十五里,秦军战否?”熊荆也感觉明日秦军不太可能出战。
“若我没料错,秦军两日后当与我军战,项将军也将于此静候秦军。”廉颇指着地图上江邑北面的一处。“江邑之北有水,秦军必不让我军退入此水之南;而秦军素以戎车破阵,此地平坦,便于戎车驰奔。”
第十五章 巡视
一块块甲片由皮绳串起,左甲压着右甲、上甲压着下甲,如此编成整齐的一排,再由这么一排一排组成胸甲、组成裙甲、组成头盔……
按工尹刀的说法,一套甲胄共需一百八十三块甲片,费时一月而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熊荆所穿的钜甲,则用了一百二十六块钜铁片,费时两月方成。每一块钜铁片都经过淬火回火工艺,绝非普通兵刃能伤。上次郢都叛乱,缁衣下穿着钜甲的熊荆只是人被刺客击飞,但剑并没有刺穿铁甲。
而今,这套救过命的钜甲再一次穿在了熊荆身上,也是第一次全部穿着,并且直接穿在衣服外面。不像楚国其他甲胄那般都过漆,外表漆黑,这套钜甲专门让人逐块逐块打磨过,甲片光洁无比,阳光下、灯光下宛如铜镜,亮的直晃人眼。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葛不在,是另一名寺人带着竖子给熊荆穿戴这副钜甲。穿甲不似穿衣,总要摆弄一会,无聊的熊荆不自觉吟起木兰诗当中的一段。左史烛远死了,暂无人接替下右史快速记录熊荆口中吟出的诗歌,挥笔如飞。待最后熊荆吟到‘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时,迷糊的右史才知到此诗说的原来是一名女子从军之事。
“大王,甲衣已妥。”寺人轻轻相告,身甲、裙甲、臂甲、还有从未见过的胫甲都穿好了,最后铁胄也在熊荆手里,然而,闻言的熊荆丝毫未动。
“大王,甲衣已穿妥。”寺人以为大王没听见,又说了一句,这一次比前一次声音大些。
“……呼,太重!”熊荆自己也知道甲衣穿好了,奈何身体太轻,虽然造甲时已经考虑到重量问题,只有前身而无后身,但他是被这几公斤钜甲压得难以呼吸。
“啊,太重?!”寺人手足无措,就要和竖子扶熊荆坐下。
“无妨。”熊荆出言拦下,他深吸口气,开始迈步,也不是走不了,就是胸口压的难受。
“抚我上马。”走了几步的熊荆觉得马凭借自己是上去了,只能靠人扶。
“抚大王上马。”寺人嗓子尖细,连忙与其他几人扶着熊荆出帐。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依项燕将令早饭早就吃过,现在正在拆灶收军帐,一些动作快的师帐篷早就收好,正在列阵。
“末将见过大王。”宫甲卒长炎带着人已在帐外守了一夜。
“免礼。”熊荆说话都要调整呼吸,好在他的那匹小马很快被牵了过来,上马之后他的呼吸这才顺畅了一些,重似千斤的钜甲也似乎轻了一半。“我想去各营走走,你们跟着。”
走走就是巡视之意,熊荆的意思是要让全军士卒们看见自己,知道他们的大王和他们一起都在营中。随着熊荆的命令,几百名宫甲跟着他出了王营,行向各师。晨光未明之际,随风飘扬的旗并不为人所见,但旗杆上的和铃声却极为悦耳。再加上熊荆前后皆是手举两丈夷矛的宫甲,这支数百人的队伍一出王营就惹人注意,士卒见之无不行礼,‘大王……’之声瞬间传遍各营。
“免礼。军务为要,你们忙你们的,我只来看看。”熊荆随意来到一营,看着马前行礼的军官如此说道,他还看到全营的人都停了下来,有些不安。
“大王亲来我师,臣不甚惶恐。”底层军官可能是不敢说话,只到最后奔来一名年轻的军吏。
“军务为要,你让他们毋要耽误。”熊荆再次吩咐,“此为西阳之师?”
“正是。”来人是曾阴,他答话的时候他的父亲曾瑕又免胄奔来。“臣见过大王。”
大王无缘无故笠临西阳之师,曾瑕本欲让儿子先来,后远远望见熊荆只带了二三百名宫甲,觉得无甚危险这才奔来。
“免礼。”曾瑕一来,身后右史便在熊荆身后低语西阳如何如何,好让熊荆知道西阳之过往和情况。“大战在即,不佞只是巡视全军。”
“啊。”曾瑕暗松口气,他回指军营道:“西阳有幸,臣恳请大王视之。”
“军务为要,不佞视时,士卒不得延误军机。”熊荆如此说道,人则策马往西阳之师的营帐中走。从未遇见过类似情形的西阳之卒对熊荆见也不是,避也不是,全傻站在那,有些甲士甚至违礼未脱皮胄。
“有卒几乘?”熊荆看过去,发觉这西阳之师人并不多。
“敬告大王,有四十乘。”曾瑕眼睛眨眨,答了一个虚数,他不相信熊荆会一个个的数。
“善。西阳之师卒伍精壮,皆有甲胄,实为锐兵。”看得出来西阳之师人虽少,但装备极为精良,士兵面貌也比右军的越人强不少。
“大王谬赞。”曾瑕高兴的合不拢嘴,他的兵虽精,但人少,实际只有三十乘。
“此战干系重大,望士卒誓死以赴。”军营里草草转了一圈的熊荆如此说,而后出看西阳之营,来到隔壁期思之营。期思是大县,营中有卒千乘。大王巡视的消息早就传到期思之将妫确耳中,熊荆还未入营,他便带着人在外面等着了。
“期思之师已列阵?”和紧挨着的西阳不同,期思这边早就收拾好了营帐,造也拆填了,士卒以百人为单位,已经排出了一个小的军阵。
“然也。”妫确语气中有些自豪,他是老成之人,事事都习惯提前准备。
“善。”看着眼前列好的军阵,熊荆策马在阵前绕了一圈,而后又掉头返回原处。士兵们全看着他,多数人目光里有种恍然之色:这群连县公都未曾见过的庶民,今天居然见到了大王;而士伍军官的眼里则有一种热切,他们希望自己能被大王赏识。
“有我楚国卿士子孙否?有我芈姓公族子孙否?”本该在巡视后离开,但看到军阵最前一排有些人甲胄残缺,腰际无剑,这些人显然非贵人子弟,故熊荆有此一问。
“有否?”熊荆口里的雅言不是庶人能听懂的,他们只能听懂楚语。熊荆问有否时,军阵颤动,几百个人陆续站了出来,他们身上的甲胄多是犀甲,腰际长剑也颇为精美,最显眼的是衣服,其他人是普通麻布,里面不过塞絮避寒,他们则多为皮裘,有一个穿的还是狐裘。
“即是贵人之后,为何不列于阵前?”妫确大约知道熊荆要说什么,顿时显得无比尴尬。“若战不利,位于阵后能免?”熊荆骑在马上,坐骑不服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不满,它不安的打着响鼻,不断地在原地回转,熊荆不得不出声安慰它,使它平静。
“你说,为何列于阵后?”不服终于平静了,熊荆策马向前,问向其中一人。他身上的犀甲很新,上的铜钉也很亮,剑不长,但很古朴,是柄好剑。
“小子不知,小子只是……只是听从卒伍之命。”此人不敢看熊荆,连忙拜倒。
“今日大战,你可敢列于军阵最前?”熊荆没看他,而是看向其他人。
“小子敢。”大王的威压下,没有人敢说不敢。
“为我公族子孙,当是我芈姓之后。芈非姬姓,能有今日之楚国,全赖先祖英勇敢战,畏战惧死之举,只会让我先祖蒙羞。”熊荆继续训斥。站在最前一排和站在最后一排的伤亡概率完全不可比,据说西方雇佣兵站在第一排的薪酬和站在后排薪酬全然不同。熊荆之前就猜到楚军当中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没想到确实如此。
“不佞年幼不及冠,甚至尚未龀齿,然既已为王,此战必列于军阵之前。秦人何惧?生死又有何惧?”熊荆大声的质问,初升的阳光照在他光亮的钜甲上,闪的所有人眼睛发花,直觉他身上无比耀眼。“妫确何在?”熊荆说罢又喊妫确。
“臣在。”妫确被熊荆说得背心冒汗,他儿子就在军中。
“传我王命:凡战时列于军阵前三行者,不论贵庶,不论有无功勋,皆记其名,以备后用。”
“臣领命。”妫确当即揖道。
“凡与战公族子弟、卿士子弟皆留其名,军中为吏为官者则补书其职。”熊荆再道。“战后标注前三行之生死伤病,两策皆递送大司马府,不得有误。”
“臣领命。”妫确头上又出汗了。大王虽没有强令贵人子弟列于阵前,可两份名册一对比,交战时谁在干什么一目了然。
“好。今日到此。”经过此番折腾,太阳已经出来,举目望去,整座军营已化为旌旗林立的军阵,各师之间不再有各种营障,只有小小的空隙。没有人看向北面、也没有多少人注意秦军是否出营,此时全军上下的目光都聚集在哪面随风飘扬的旗上。
“大王,军阵已列,大战在即,请速速回营。”葛不在,新来的寺人不敢劝,唯有右史敢言。
“谁说大战在即?秦人影子都不见。走,去阵前。”熊荆位置正处于中军二十行之后,按照议兵的布置,三军皆二十行,只在战前变阵。熊荆没有往游阙的方向走,而是奔向军阵前方。
第十六章 巡视2
旗飘扬在游阙和三军之间,这段七十步的空间宽度接近十里,除了投石机和荆弩,空空如也的场地上只有旗下的一列人马在移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正看着这支队伍的项燕、彭宗等人很担心熊荆会冲撞军阵,但旗先是往前,后又右转,应该是想从右军队列的一端绕至军阵前方。
“这该如何是好?”彭宗看着旗有些发呆,他一早就接到讯报说昨夜没有把大王送出营,就知道周文、养虺那些人把事情给办砸了。
“今日秦军不会出营列阵,大王巡视巡视也好。”项燕眼睛仍然盯着那面旗,那旗帜越来越往右。这是太阳的方向,万道金光从东方挥洒在大地,虽然脸上、手上还感觉不到什么暖意,但枯草上的白霜正在融化、在消失。
“大王命各师记前三行甲士之名,以备后用。”中军之帅管由不无忧虑的道,发生在期思之师的事情很快有人告诉了他。“大王还问那些公族卿士之后为何不站在第一行。”
“管将军,公族子弟怎可站于第一行?!贵贱有别,那是庶民之位。”项燕身边的将领不少。
“大王也站于第一行!”弋阳君重重咳嗽,身为右军的弋阳之师暂时归在游阙。
“大王怎可站于第一行?”将领们惊异之下,更多人不解发问。
“是啊。大王怎可与庶人为伍,此是…此是……”
“凡战,大王站于第一行列国皆不闻。礼不可废,大王年幼,请上将军劝诫大王,王者尊崇,万不可与庶人为伍。”东野固揖道。身为左军的鲁地之师也在游阙。
“王者列于第一行确实未闻,然上古之时,勇者皆列于阵前,弱者方列阵后。”彭宗本也反对大王列于阵前,可他听不惯众将的语气,更知道贵人之子素列阵后。“大王英武,言列于阵前之语必能鼓舞我军士气,此战我军大胜。”
“不好!”有人伸手向右,只见右军阵列一顿波动,全军士卒正挥戈疾呼:“昭!昭!昭!”
“右军何故惊呼?”众将大惊失色,好在不是夜间,不然真以为这是营啸。
“昭!昭!昭!”右军最开始有些混乱的呼喊渐渐汇成一股,两万越卒并声齐呼,这呼声震耳欲聋,其余三军莫不惊骇,不明白右军是怎么了。
“上将军,越语‘昭’即是‘王’,越卒正为大王呼。”见上将军脸上也变了色,身后的谋士赶紧解释,众将听后这才大松口气。
“上将军,如此士气,此战必胜。”整个右军都疯了,他们不但大声呼喊,还在不断的跳跃列于阵中的徒卒看不到大王,只能跳跃。
“大王……”和项燕等人一样,几百名宫甲也被右军的呼喊吓了一跳,手上的夷矛皆对准前方的越卒。好在熊荆身后右史懂得越语,知道他们喊的是‘王’。
“我该如何?”熊荆脑门上已冒出汗珠,此时他正在右军阵列后方,还未转到右军阵前。
“此乃军阵之后,不可行礼。”右史不但懂得越语,还懂军礼,他抚须道:“大王应绕至阵前,对士卒行土揖之礼。”
国君视朝时需先对群臣行揖礼,其土揖庶姓,时揖异姓,天揖同姓,此所谓三揖。三揖后,群臣回礼,如此朝会才正式开始。熊荆知道土揖,就是双手高度不要过胸,推下手而已。
“昭!昭”呼声如雷,熊荆人在哪,士卒的目光就看向哪。熊荆不再等徒步护送的宫甲,而是策马快速来到阵前,对士卒行土揖之礼。
二十行的军阵只列着二十个人,前排或有甲胄,到了后排便只剩五颜六色的麻衣。不管是甲胄还是麻衣,他们都举着武器在队列里大声呼喊。懂礼的军官不断脱胄向熊荆行礼,不懂礼的庶民从未与王者靠得如此之近,他们目光灼灼看着熊荆,已经忘记了呼喊,更不明白自己的王为何对自己行礼。
“软兮稽软予,昌莱泽予昌州州……”忽然有人唱起歌来,歌声是越语,熊荆听不懂,只到赶过来的右史用雅言文雅的翻译。
“软兮稽软予今朝何朝兮,列阵持戈
(今天早晨[我在军阵中]拿着戈矛,是什么好日子?)
昌莱泽予昌州州今日何日兮,与大王同野
(和哪一位同站在这原野上?和大王您。)
{饣甚}州焉乎秦胥胥蒙羞被好兮,不赀垢耻
(承蒙大王美意赏识,卑贱的我无比羞愧)
缦予乎昭心几顽而不绝兮,得遇大王
(我是多么希望能看见大王,[今天终于看见了])
澶秦逾渗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上[有]树丛,竹上[有]枝梢)
随河湖心悦君兮,君不知
(您知道吗?我心里对您是多么的敬慕眷恋)”
阵宽一公里左右的右军,熊荆注目中缓缓前行,每走大约两百米便对士卒土揖。每一名士卒都在歌唱,这歌声已投入他们全部的力气,唱的面红脸赤,浑身发烫。
南蛮舌,即便把歌词右史翻译成雅言,熊荆也听不懂他们到底在唱些什么,只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注视着自己,每个人都在倾情歌唱。熊荆相信,经此之后,哪怕是所有人全部战死,这些越卒也会无怨无悔。然而,他们衣衫褴褛,赤脚披发,只有前三排徒卒有甲,后排皆无,戈戟矛也长短不齐,一些还额外用麻绳绑着,大概是担心不牢固虽然一路同来,未着甲时熊荆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装备如此残破。
“我们带了有多少骑兵刀?”熊荆停马回问。
“只有数百把。不患寡而患不均,大王不可……”右史猜到了熊荆的意思,赶忙阻止。
骑兵刀是给骑兵的,不说赏赐给越卒,就是给骑手都不够,熊荆闻言只好作罢。可他又不给这些越卒些什么,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些衣衫褴褛的徒卒可是走了上千里路来给自己卖命。
“末将见过大王。”右军之帅阳履骑着马急急奔来。
“免礼。”熊荆眼睛瞪着他,“为何越卒兵甲如此残败?”
“禀大王:越地兵甲全为昔日越国所留,时日太久,故而残败。”阳履硬着头皮答话。
“荒谬!先君威王灭越,至今已近七十年,七十年都未曾换过兵甲?”熊荆很是不满。
“以末将所知,未有。”阳履不得不据实而答。楚威王时乃楚国最强盛之时,怀王时越地还时有叛乱,故而不在越地征兵,襄王虽曾征发过东地之兵,可征兵的多是淮上诸县邑之卒,且只有一次,那一次越地士卒出征也是这样的兵甲,再后来就没有战争了,所以越地的甲兵一直没有替换更新,老旧残破不堪。
阳履说完,右史又补充,熊荆无奈又问:“大营可还有兵甲?最少前三行需备好甲。”
“无有。”阳履的回答再一次让熊荆失望。“末将配齐甲胄已是不易,未有好甲。”
“越地就这么穷吗?”熊荆叹道。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战争都是士兵自己出粮、出武器、出牛马、出甲胄。一些物资比如军粮、武器是由国家发放,可这些还是取之于民,牛马甲胄那就更是要己出钱置办。越卒如此模样,只能说明他们很贫穷。
“禀大王:越地不比中原,虽无饿死,也少有富户。”阳履答道,他在越地为司马多年,熟知当地民情。“然越人士卒敢死,非中原士卒可比。”
“敢死之士却无犀兕之甲,犀甲之士却又列于阵后,这打的是何战?”熊荆忍不住感慨,不再搭理阳履,在越卒的歌声中径直奔向中军阵列,阳履听完只呆呆望着他去。
中军阵宽四公里,每行四千人,二十人的厚度总计八万人。除了郢师,还有息县之师、期思之师、蓼之师、西阳之师、下蔡之师、居巢之师、钟离之师、肥陵之师、舒县之师、建阳之师……
他们没有像右军那样唱歌,而是大呼小叫的喊着‘拜见大王’,特别是郢都之师,很多人还于阵列间伏拜,阵列当即乱作一团。见此情景熊荆不得不转头看向北面,看秦军有没有出营。好在北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有的只是三百步外秦军骑士在远远的观望。
“让他们不要伏拜。”熊荆揖礼的时候吩咐左右。
“大王有命,介者不拜。大王有命,介者不拜……”传令不如呼喊,宫甲立即大喊了起来。如此伏拜之人才算没有。
“臣见过大王。”旌旗林立,熊荆缓缓往西,终于来到西阳之师阵前,曾瑕特别跑出来行礼。
“西阳之师。”早上只巡视了两个营,熊荆自然记得人人有甲胄的西阳之师。
“正是西阳之师。”曾瑕大声道,“臣谨记王命,已令师中勋贵子弟列于军阵最前。”
“大善!”西阳之师最前一行确实衣着甲胄不凡,熊荆看了大为高兴。
“禀大王:我师誓死以赴,必破秦军。”曾瑕又喊了一句口号,熊荆闻后更悦。
“若各师皆如西阳之师,秦人何惧?”熊荆只看向第一行甲士,没看见曾瑕的眼睛正眨巴眨巴。
第十七章 巡视3
熟悉的人都知道曾瑕是只老狐狸,此时他得了大王赞语不够,还想着怎么靠大王赏识再捞些好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惜这是在阵前,西阳之师人太少,宽度不过一百五十人,熊荆很快就走完了。西阳之师临着期思之师,期思万余人,阵宽五百多人。和早上一样,熊荆未到,妫确就迎了上来。
“善。”早上被熊荆一说,现在期思之师前排站的皆是身着犀甲的贵人子弟。他策马在阵前掠过,又打马折返来到军阵中间,大声问道:“你等可知,公族卿士子孙为何列于阵前?”
似乎没想大王还会再来巡视,这些列于前排的勋贵子弟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待熊荆问了两遍,才有人状着胆子大声回答:“敬告大王:我等当为大王前驱。”
“尚有其他?”熊荆对说话之人颔首,这个答案是理由,但不是他想要的理由。
“敬告大王:我等受万民俸禄,当列于阵前。”又有人答。与前面那人不同,此人长得斯文。
“尚有其他?”熊荆再问,这仍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无人再答。既不是为了君王,又不是为了万民,那还能为什么?为自己?
“你等列于军阵之前,皆因你等为期思最强之士,你等列于阵前乃自然而然。”熊荆看着眼前五百多名勋贵子弟,如此说道。他脑中猛然又迸出一句:“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强者当仁不让,非为君国尽忠,非为万民奉养,你等知否?”
“小子知矣。”众人答答。熊荆说的理由毫无伦理,只有天理,若是平时,这样的道理即便不被驳斥,也会被人腹议,然而这里是战场、是阵列最前排,便是妫确,也深以为然。
“荆王于阵前纵观其兵?!”秦军大营,斥骑嘴里的消息无人敢信。
“小人句句属实,请将军明鉴。”斥骑最开始也不敢相信荆国大王竟然亲自到阵前观兵,但那旗、那呼声、那宫甲又让他不得不信。
“列国皆知,荆国环卫皆穿红衣。斥骑所说夷矛甲士绝非荆国红衣。”有人指出一道破绽。
大家点头正要相信,不想蒙武却道:“荆国环卫着红衣,然荆国大子有东宫之甲十五乘,此非红衣。料想荆国大子即位不久,护卫之人当是东宫之甲。”蒙武说罢,又道:“备车。”
备车之意自然是要出去看看,短兵之将不敢怠慢,赶忙出去备车。一刻钟后,蒙武率众将驱车出营。秦军军营忽然奔出近万人顿时引起楚军的警觉,此时熊荆还在中军阵列之前,脸色吓得发白的右史急忙道:“秦军出战,请大王回营!”
熊荆全身也有些僵硬,他能谈笑风生大半是因为秦军未出营列阵,现在居然出来了,他自然是心中忐忑。“不佞还未巡视完,为何回营?”他生硬道,语气里似有颤音。
“战前凶险,请大王回营。”右史急得下车跪下了,从来没有那位君王出现在两军军阵之间,熊荆这样观兵在他看来是找死。
“请大王回营!”右史之言中军士卒也听见了,他们也担心大王在自己眼前出事,于是人挤人兵交兵,二十行厚的阵列马上让出一条三四人宽的小道。
熊荆转身看着他们,没有答话,也没有看那条窄窄的通道。土揖之后继续往左军行去,速度不快不说,反而比刚才更慢。熊荆一走,右史不得不上车紧跟,宫甲也列于外侧。
“秦人出战,臣请大王回营。”再走下去是下蔡之师,其将蔡赤一见到熊荆就大拜。
“不佞巡视完毕自然回营。”熊荆脸上隐隐发青,这是吓的,也是气的。
“大王,秦人武骑士有臂弩,若……”蔡赤急言,说到后面又不敢再说了。
骑兵,秦军骑兵是楚军将领最大的恐惧。历来骑兵占优的一方总能摒绝交通,把战场变得单向透明,除此,具有战术机动的骑兵还能发动奇袭或者侧冲,使对方步兵不敢小股脱离阵列,因为一旦脱离,必遭受对方骑兵的无情杀戮。
而在大炮存在的时代,被敌人骑兵控制战场,逼得结阵自保的一方常常被对方慢慢慢慢调来的大炮轰垮。根据熊荆并不靠谱的记忆,明末远赴辽东的四川白杆兵、或者可能是最后一支戚家军,就是被满清骑兵逼得结阵自保后被大炮轰死。
好在,秦军武骑士并无马镫,也无重甲,装备除了臂弩,还有秦剑,而那些持长兵的骑兵不过是乘马步兵,并不具备后世骑兵所有的全部战力。可即便这样,武骑士也让熊荆担忧,万一这些不要命只要爵的武骑士来个无甲冲锋,自己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真是荆王!”已经行进到楚军军阵一里外的秦军将领看到了骑在小马上的熊荆,而有陆离镜的蒙武看得更加仔细:旗之下、宫甲之后,一个少年身着闪光的铁甲,从容听伏拜的将领禀报着什么,他脸色凝重,却不看自己这边一眼。
“荆王年岁几何?”陆离镜中的楚王蒙武估计有十多岁,这和他知晓的不符。
“禀大将军,据闻尚未龀齿。”左右之人答道,不知蒙武为何发问。
“取我的弓来。”蒙武抬头看了看,命令道。
“大将军是想……”众将吓了一跳,以为蒙武要射杀荆王。
“大将军。”弓很快取到,蒙武接过,捻起一支白羽箭便让御手往前奔驰。蒙武一奔,他身后的短兵也跟着奔跑。
秦军如此,楚军自然大惊,宫甲更是已然在前列阵,中军军官一边吆喝一边握铃,随时准备让部下冲出军阵防护大王;阵列后面的荆弩军官则在紧急准备试射。熊荆也吓呆了,秦军难道有养由基那样的人物,要一箭射杀自己。
“驾!驾!”北风吹得旌旗呼呼作响。旗下,蒙武的御手使劲策马,戎车跑的不是直线而是斜线。两侧短兵紧护着戎车,这里实在离楚军太近,说不定自己已在荆弩射程之内。
“放!”中军之后的荆弩连长大喝一声,基准弩射出的第一支箭怒飞而去。这支弩箭飞了三百步,落在蒙武骑列的近处。
“大将军!”这下是短兵之将急了,主将如果被荆人射杀,以法他们这些短兵皆死。
“不慌。”蒙武已经张弓搭箭,但箭对准的不是熊荆,而是天空。‘嘣!’的一声,蒙武手里的白羽箭终于射了出去,他的目标是头顶一群低飞的大雁。箭飞雁落,雁群还发出一声哀鸣,当即振翅飞得更高。
“万岁!万岁!”秦军见主将一箭便射中大雁,又喊起了万岁。虽然蒙武的短兵只有四千人,可这四千人的呼喊让楚军落了下风。不服的楚军弓手抬头再看,雁群已远在弓的射程之外,想射一只回敬也不可能了。
蒙武阵前射雁完全是虚惊一场,熊荆汗湿后想想又觉得不对。这根本就是秦人的伐交之术你们的大王敢于阵前观兵,我们的主将却能在你军阵前射雁,谁比谁强?
“不能丢了气势!去,让工尹刀投一轮火弹,就以我旗摇动为号。”熊荆吩咐左右。这时候对面秦军阵中正有一辆戎车缓缓驶来,车上仅站着一人,甚为年轻,并无弓弩。
戎车越来越近,三十步时,它被已经列阵的宫甲拦住。车上之人下车揖道:“小子蒙恬见过荆国大王。”揖后他又捧出刚才射下来的那只大雁,大声道:“知大王在此,甚幸。以岁之非时,献禽之未至,敢膳诸从者。”
蒙恬言辞很是客气,用的还是楚晋之战时,楚军致军勇士车右摄叔奉麋的言辞:‘由于今年还不到时令,应当奉献的禽兽没有来,谨把它奉献给您的随从作为膳食。’
射雁是为了示威,打击楚军士气;而献雁除了是古礼,更有让儿子看看这位楚国大王是何许人也的意思。外臣献礼,哪怕是敌人,只要符合礼仪也要接受才不违礼。熊荆不得不让宫甲让出一条通道,放蒙恬至身前,又让随从接过他手中的大雁。
受外臣之礼,可回赠,也可不回赠。熊荆身边没有什么好回赠的东西,只道:“之战时,楚秦两国尚是盟友,何故今日刀兵相向、对阵于野?不佞既然受了蒙将军之礼,当有回赠。不佞回赠就一句话,请告蒙将军:勿近我军五百步!”
五百步已经是一里半,荆弩是射程不过三百余步,蒙恬心中不信,嘴上则道:“小子谨记,回营必告于敝父。”
“去吧。”蒙武告退,上了戎车远远的去了。
“禀父亲,荆王言:既受父亲之礼,当有回赠,回赠就一句话:勿近我军五百步。”蒙恬回营后说道,将领们闻之先诧异后大笑,冯劫笑的最为放肆:“未龀之童,其言可信?他是被大将军一箭吓坏了。哈哈,哈哈哈哈……”
“未龀之王有何可惧,我军当灭此朝食。”李信没笑,可他看向楚军的目光带着深深的蔑视。在他的蔑视中,旗正在摇动,投石机后方亲上战阵的工尹刀疾声大呼:“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