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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醒悟

    怀县郡守府明堂内,怒火中烧的赵政最终选择了暂时忍耐。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大秦确实不能战败,一旦战败已经扭转的局面可能又会被荆王扳回。王翦再怎么怯战,可他灭赵、破齐、战荆,除了那次雪夜逃亡之外,纵有败绩也能够稳住阵脚。将秦军交给这样的持重的将率,总要好过交给蒙恬、赵婴、白林那些后起之秀。

    之所以要迅速亡荆,是怕荆人逃走,特别是荆王之子。荆王冒着得罪天下列国的风险而绝婚,为的是什么?或许是为了芈,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子嗣。芈为荆国王后,其子就是荆国嫡长子。如果让这个荆国嫡长子逃出去了,后果不可想象。

    战舟,战舟一定把荆国沿海封死。赵政不再关心以大梁为中心的两军对峙,想的是齐国以南那片漫长的海域。赵婴的舟师真能像卫缭说的那样,锁死如此漫长的海域?

    “臣见过大…大敖。”楚军幕府,与其他谒见熊荆的将率一样,沈尹尚还不太习惯行楚礼。熊荆对此并未在意,目光更多的看向与他一同前来谒见的莠尹孙余和蓝尹屈淦。

    去年大泽之战后,熊荆直接命令刚刚从红洋回国的沈尹尚带着莠尹孙余和蓝牙屈淦前往蓬莱。农业是一个国家的根基,迁往蓬莱不是地图上随便一指的事情,而是要实地探查、反复斟酌、整体计划。岛上到底如何,孙余、屈淦等人实地看过后才能确定。

    “臣见过大王。”孙余与屈淦两人不知是忘了,还是坚持以前的叫法,喊熊荆大王。

    “免礼。”熊荆似乎没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称呼的不同,刚说完免礼他就急问道:“三岛如何?”

    去年十月去,今年一月返,四个月不到的时间天下已经翻天覆地。孙余与屈淦对视一眼,孙余揖道:“禀大王,三岛俱崎岖之地,少陆原,多山岭,林木幽深,野兽众多。其土多赤,与越地之土相类,此乃不宜庄稼之土。若有他者,臣请迁于他地。”

    岛上是什么地形熊荆心里完全有数,但听闻岛上土地多赤,不宜庄稼,他倒有些傻眼了。南方红壤是酸性土,种茶叶种瓜果都好,种粮食确实不怎么行。最好的泥土是黑土,可……

    “地图。”他喊了一句。

    朝鲜是不能去的,朝鲜紧连大陆,似乎汉朝还是什么朝便建了乐浪郡。朝鲜不行,东北也肯定不行,倒是海参崴也是黑土,也好养马,难道要去海参崴?

    地图还没有拿来时熊荆脑子里闪现出这个想法,可地图一旦拿来,看到海参崴的位置他就连连摇头。楚国到蓬莱不过数百公里,到海参崴的距离是蓬莱距离的两到三倍。距离更远意味着往返时间更长,也就说迁徙的人会变得更少。

    “唯有蓬莱三岛!”熊荆很确定的道,孙余目光顿时有些失望。

    “臣以为……”蓝尹屈淦道,他这是在安慰。“岛上鸟兽不少,野鹿成群,水泽、滩涂又可捕渔,土人可以此为生,我楚人亦可以此为生,并非定要庄稼不可。”

    “善。”熊荆连连点头。蓝尹管理楚国的山泽,山泽中能出产什么没有人比蓝尹更清楚。

    “确实并非定要庄稼不可,然渔猎只可一时,不可长远。”孙余叹息道。“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岛上不宜庄稼,他日我楚国必将人丁稀少,国终弱也。”

    孙余这是考虑得很长远才会说出这番话,熊荆提着心放下了一半,问道:“一百万户迁于岛上,有食否?”

    “若能徐迁之,有。”三个月时间孙余已经全面看过了那三个岛,瀛洲肯定是不宜居的,迁徙肯定是往蓬莱和方丈迁。两岛的面积不比楚国东地小,只会比楚国东地大。

    “徐迁之?”熊荆不知道孙余的徐迁之是多徐,一两年还好,如果三五年,肯定不行。

    “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孙余大致知道当下的形势,说话时直直看着熊荆。

    “最多三年。”熊荆立即摇头,摇完头又修正:“最多两年。”

    “两年?!”孙余伸出两根手指,不敢置信。

    “最多两年,许是一年。”熊荆说到这里又觉得自己这问题没必要问。

    第一年总共只有三十五万吨舟楫,一人半吨也不过六十万人;九、十月再迁一次,造舟场或可建造五、六万吨舟楫,加上这五、六万吨,舟楫总吨位也不过四十多万吨,只能迁出八十万人;第二年有五十万吨舟楫,连续迁徙两次最多也就两百万人。

    这是郦且拿来说服正朝朝臣的迁徙数字,实际上一人半吨是不可能的,一人携带一年口粮是否可行也没有任何验证,因此实际迁徙的数字肯定会远远低于此数。

    而秦军见楚国大量迁出人口肯定会阻止,也许四月就会与自己决战。如果自己战败,楚国一亡,那迁徙只有一次,总计不过五、六十万人。这些人根本不必担心岛上的口粮。

    “又或只有半年。”孙余等人正想说一年是迁徙不了这么多人口的,熊荆已将一年改为半年。

    话到此时他忽然醒悟。此前他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进是退,想来想去终究拿不定主意。现在他明白了,楚军今后的目标就是尽量拖住秦军,拖的越久,迁徙的人口就越多,以后复国的希望就越大。

    再就是舟师,卜梁居的大翼炮舰不应该布置在这里,而应该布置在淮河口和长江口,那里的港口才需要他保卫而不是这里。甚至为了火炮造府、钜铁府一边准备迁徙一边要进行生产,火炮的产量比正常情况更低,紧急下水的混沌级炮舰如果没有火炮,哪怕是十五斤炮也要往混沌级上塞大翼炮舰很可能会被拆除。

    孙余还在力谏半年乃至一年往岛上迁徙一百万户丁口绝对不行,走神的熊荆听不到他的话。他想的是一年加造五艘混沌级炮舰肯定不够,钜铁府一年生产两百四十门三十二斤舰炮也不够,必须马上增加混沌级炮舰的数量,火炮不够就拆掉大翼炮舰,并调用陵师现有火炮……

    “大王!”自己说了半天大王好像没有听见,孙余喊了一声。

    “我……”此时熊荆才回过神来。“秦人必阻我迁徙。”

    “秦人?”孙余和屈淦错愕,沈尹尚深深点头。既然秦军舟师已占据绝对优势,楚国大肆迁出丁口于蓬莱,秦人肯定会派出舟师阻止。

    “禀大敖,臣以为当多造混沌级战舰。”沈尹尚知道混沌级炮舰的威力,这是大翼炮舰所不能比的。“若急,可改建饕餮级货舟。”

    “改建货舟?”熊荆没想到这一出。“可货舟不如混沌级坚固,即便是混沌级,也会被战舟撞断舟肋而进水。”

    “臣于红海时,曾与塞琉古战舟相战,臣以为,炮舰或可着甲。”沈尹尚建议道。“炮舰两舷若能着钜甲,当不畏战舟撞击。”

    “着甲?!”熊荆大叫起来。是啊!如果混沌级炮舰能像后来的铁甲舰一样,两舷都安装钜甲,那秦人战舟的青铜撞艏又怎能撞断舟肋?青铜撞角的位置很固定,就在水线附近,钜甲不需太宽,算准位置三尺足矣;也不需要太厚,两三寸,不被撞角撞破即可。

    熊荆越想越觉得有用,忍不住大喊起来:“善!大善!”

    “臣谢大敖。”熊荆高兴,沈尹尚也高兴。他本以为生病未去绿洋将是一生的遗憾,但能率领舰队与秦人舟师战于东海,又何尝不是人生幸事。

    “大王,迁徙之事……”孙余不明白话题怎么说着说着就岔开了。

    “迁徙之事千头万绪,并非只有庄稼一事,”熊荆解释道。“今年四月一迁,十月一迁,或有百余万人;明年亦是四月、十月迁之,最多不过两百万人。诸人皆携一年之粮,此可否?”

    “若第一年皆迁于此,可。”孙余在熊荆那张地图之上又铺了一张自己画的地图,他指的地方是蓬莱岛的北面。“臣遍观三岛,土人以此处最众,此处也有诸多田亩房舍,若能驱走土人,安置四月所迁之人,彼等登岸后即种东洲之谷,一年之粮可也。”

    “土人可有君长?”熊荆并不看好后世的北九州,这个位置离朝鲜太近。

    “有。”沈尹尚道。“土人皆有君长,岛上亦有通土语之齐人。”

    “齐人?!”熊荆难以置信。“岛上为何会有齐人?”

    “还有燕人。”屈淦笑道。“亦多朝鲜之人,彼等不少为土人之君长,皆庶民,畏罪至此。”

    “既是如此,可与其商议,楚国借地两年,两年再还之。”熊荆道,他见诸人不解,又道:“此地距离朝鲜太近,秦人舟师若来,我首当其冲。”

    “秦人舟师若来,我当拒而歼之。”沈尹尚不明白为何要借地,这主要是他无法想象上千艘、近万艘战舟遮海而来的场景。熊荆一点也不敢低估赵政治下秦朝的动员力度,他不希望楚人为守对马岛而死,也不希望天下人被赵政驱赶到黄海而死,能不战就不战。蓬莱岛北面暂居可以,长居必然不行。

第八章 计划

    仅仅以后世历史,熊荆所知的繁华之地不过是大阪、京都、东京等数地。www.uu234.netm.www.uu234.net沈尹尚带人测绘的三岛地图并不准确,即便准确,多岬多湾的三岛海岸,也很难找到东京湾的位置。能找到的只有大阪,它就在内海的最东端。至于京都在何处,熊荆从不清楚。

    孙余与屈淦见大王目光落在内海最东,不由连连点头。这正是他们选定的地方。农业最好是平原,平原没有那最少也要是缓坡,是以但凡看到山岭起伏之地,他们连岸都不登。

    两人环方丈岛一周,平原、缓地只有三处:其一是熊荆目光落下之处,其二是目光落下之处的东面海湾,其三是目光落下之处东面海湾的东面海湾的东面海湾的东面海湾。东面海湾是伊势湾,伊势湾东面是骏河湾,骏河湾东面是相模湾、相模湾再东面是东京湾。

    总而言之,岛上较为大一些的平缓之地就是这三处。中原大地不提,即便巴蜀、旧郢这样的平原相比于三岛也是天赐之地。东京湾的关东平原不及旧郢平原的三分之一,这本是最好的迁居之处,但是孙余等人看出这块平原绝非宜居之地,这是水泽之地。

    水泽之地如果不治水,那是不可能变成良田的。位于关东平原南面的东京古时称为江户,江户开发是晚近的事情,十六世纪末期,德川家康才将统治中心迁往江户。江户城市规模扩大以后,德川幕府才着手治理利根川等河流的泛滥,关东平原才真正发展起来。楚人迁徙不是去治水的,这个地方虽是平原,能不去就不去。

    伊势湾的浓尾平原虽然不是水泽之地,却是海泽之地。尤其是平原南面,很多地方居然在海平面以下。洪水也好,海水也罢,只要是水,便容易积蓄。除了面积更小,这地方很像楚国的江东,江东也是海泽之地,平坦是平坦,大水一来什么都要淹没。

    最好的地方就是熊荆目光落下之处,这里虽然是一个湖,但湖北面和东面有两块不大的盆地(京都盆地以及奈良盆地),盆地长近八十里,宽有四十里。开垦为田亩,一个大概有两百五十万小亩,两个则是五百万小亩。

    北面(京都)盆地再北面一些,是三岛上最大的淡水湖(琵琶湖),此湖湖水流入西南的海湾(著名的淀川河),湖的东南又有一块盆地(近江盆地)。这块盆地算上南面的一些缓坡,面积几乎与西侧两块盆地面积相当,估计也有五百万小亩。

    一千万小亩耕地自然不能轮作,一年两收,以最低的亩产也有三石,即三千万石。庶民每年食粟十八石,三千万石可养活一百六十六万人。

    仅三块盆地当然不能安置全部人口,这时候只能往东安置于南北山脉(铃鹿山脉)以东的海泽平原(浓尾平原)。海泽平原虽是海泽之地,南面不能开垦,可北面没有南面这么低洼,勉强开垦,以东洲之谷的产量还是能养活人丁的。

    最重要的是海泽平原的面积比西面三块盆地要大得多,西面三块盆地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万小亩,海泽平原全部开垦,面积肯定要超过前者,三百万人居于此是可行的。如果人口再多,比如还有两三百万人,除了见缝插针,也只能迁往那块水泽(关东)平原一边耕作一边治水了;如果只是几十万人,那就安置在盆地西面的内海北岸。

    三个多月时间,两艘朱雀级飞剪分头行动,孙余和屈淦粗略探查后商量的安置计划就是这样。也幸亏方丈岛是一座狭长岛屿,不然这样绕一圈看到平原就登岸、看到山岭就不登岸的探查方式肯定会错过内陆深处的平原。

    熊荆是这样庆幸的,孙余和屈淦没觉得丝毫庆幸,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一套办法,岛上的精华之地绝无遗漏。整个安置计划禀告后,孙余再道:“此两地虽可居三百万人,然未算丝麻桑蚕之地。故臣以为,此两地居两百人可也,三百万人当迁于水泽之原。”

    “可。”熊荆下意识的答应,他不好说迁徙三百万人肯定是不可能的。

    “四月所迁之人,一半迁于蓬莱之北,一半迁于内海之东。”孙余道。“三十万人于此可先种东洲之谷,以弗要马耕种事半功倍,当年或得三百万石粮秣。”

    孙余是按四月迁徙六十万计算的,熊荆不得不提醒他道:“六十万多矣。四十万,或二十万。”

    “那便二十万人于蓬莱,二十万人于内海。”孙余只能跟着熊荆纠正。“或可得两百万石,加之内海一季所种……”

    “工匠有十万,彼等需修码头、建城邑,筑工坊,不事庄稼。”熊荆再度提醒。“王廷、贵人等又十万,彼等也不事庄稼。”

    “敢问大王四月迁人几何,其中农人又几何?”孙余索性反问熊荆,他不知具体计划。

    “造府需先迁,机器、矿料、水泥、钜筋极多。王廷又有诸多宝器,此或需十万吨舟楫。”熊荆回想大司马府刚刚送来的第一批迁徙计划,再度相告。“以二十万人计,一年需粟五万吨,粟米轻也,五万吨当占七、八万吨吨位,剩余十数万吨舟楫……”

    “十万工匠之外,余者皆贵人?”孙余吃惊问道,他没想到第一批迁徙的除了工匠全是贵人。

    “非也。贵人不及一万,余下皆各师将卒之子嗣。”大司马府制定的详细计划中,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每一批都有安排,计划与公之于众的那个计划完全不同。

    “可彼等不能耕种啊。”孙余本以为工匠之外全是贵人,听闻剩下的人绝大部分是将率子嗣,顿时舒了口气。他就怕迁徙的全是贵人,还有贵人的门客、奴仆,以及这些人的家眷。

    “确实不能耕种,故而……”熊荆有些苦恼。“十月再迁时,还需再输粟二十万吨。余二十万吨舟楫运人,只可迁四十万人。四十万人二十万为男女童子,六万贵人、四万工匠,十万农人。”

    二十万人一年需食五万吨粟(约三百六十万石),两次一共运去二十五万吨粟,这是六十万人两年的口粮。听闻这样的迁徙计划,三个人目瞪口呆。六十万人中,只有十万农人,其余五十人不事耕种,不事耕种的结果就是粟米挤占了三十万吨的舟楫吨位。

    “城邑、工场便难道不能晚数年再筑?”屈淦道。“十数万工匠先伐木辟荒。”

    “童子一月仅食一石,四十万童子一年乃四百八十万石、六万余吨,两年也不过十三万吨。”孙余也道。“二十五万吨粟多矣!”

    “若明年楚国便亡,若之何?”熊荆反问。激动的三人像被浇了一桶冰水,张着嘴全说不出话。

    良久沈尹尚才道:“既然时日仅有一年,舟楫为何只迁两次?”

    “海舟航行需风,战舟、大舫、渔舟不避风浪,路途四千里,童子划桨力弱,返时手不过三、四十人,往返许几日?”熊荆起了个头便不想再言。他还反问沈尹尚:“你为何不知?”

    沈尹尚的问题大司马府和熊荆讨论过无数次。海舟之外,其余舟楫划过去后,还要有手把舟楫划回来。一艘大翼战舟几十名手确实能划回来,但这要多久?去时如果是五节,一天划行八个时辰,一千五百公里则需要十四天;返回时只有三、四十名手,航速仅三节,一天划行九个时辰,则需要二十一天。

    这仅仅是路程,抵达目的地返航前还要适当休息,没有四、五十天时间肯定不能往返。三、四月作为第一次迁徙时间窗口,九、十月为第二次迁徙时间窗口,一年也就只能迁徙两次。

    “战舟、大舫、渔舟沿岸而行,何惧风浪?”沈尹尚知道海上的情况,不说话,屈淦还是相问。

    熊荆没有回答他,沈尹尚道:“大敖所言乃直航四千里,往返需四、五十日,然直航畏风浪。若是沿岸而行,便不是四千里,而是五、六千里,一次往返需七、八十日不止。朝鲜之西岸,冬日数月潮起潮落,甚是凶险;夏日之东海,五月至九月又常有飓风……”

    沈尹尚用自己所学解释为何一年只能迁徙两次,极力思索下他显得心不在焉。

    “舟楫如此,海舟虽不畏风浪,但又受制于季风,季风不至便不可扬帆……”

    一年只能迁徙两次,两次只能迁徙六十万人,沈尹尚越说越心惊。难怪要输运二十五万吨粟粮、难怪迁徙的绝大部分是童子,看来大王和大司马府认定楚国只有一年的迁徙时间。

    听出他的声音开始变调,孙余和屈淦也脸露苦涩他们为了数百万人前去探查,可真正迁徙的人却只有六十万人。熊荆安慰道:“若大壑可用,东北季风时,海舟三十几日可往返一次。下月,今年屈夕、今年援夕,明年刑夷、明年夏夷,五个月可输运四次。六万多吨海舟,一次运十二、三万人,也有五十万人。”

第九章 为王

    三十五万吨舟楫中,十八万吨大舫最是畏惧风浪,冬日、夏日都不可出海。m.www.uu234.netwww.uu234.net海舟不同,海舟不畏风浪,可惜已经建造的一百六十多艘海舟绝大多数是横帆海舟,需要季风才能,逆风航行对横帆海舟实在太难。

    变通的办法是每年十月下旬到次年四月吹东北季风时,海舟出朱方港顺风航向瓯越外海,尽量借助风势和沿岸流深入东海,以靠近夷州东北的黑潮。到了黑潮即落帆向北,顺着北流的黑潮前往方丈岛内海黑潮不能推送海舟入内海,那时需战舟拖曳,才能将海舟拖至码头。

    这是去,返回就很简单了。东北季风下,海舟一升帆,数日就能顺风返回朱方。这是顺流、顺风,不需手,因此也不要休息,往返可以压缩在四十天之内,五个月往返四次并非不可能。

    熊荆如此劝慰三人,是因为这确实是一个可能可行的办法。不过他还有一件事一直都很模糊:输运一个人到方丈岛上,到底需要多少吨位?

    他本以为半吨不够,哪怕粟米集中运输,不计粟米吨位也会不够。但想到一艘三、四十吨的大翼战舟上有一百七十名士卒,每名士卒所占的吨位不到四分之一吨;又如郦且举的那个例子,十八吨大舫载五十人,一吨三名甲士,又觉得半吨吨位输运一个人足够。

    启封城内的楚军幕府,熊荆思索这件事情时,淖信忽然出现在堂外。他没有进来,只是在堂外徘徊。熊荆知道这是事情并不紧急,但很重要。安置计划心里已大致有底的他很快就挥退孙余等人,将淖信召了进来。

    “禀大敖,驺无诸再请为王。”淖信禀告的消息不是什么新闻了。去年驺开死后不久,闽越之君驺无诸就闹着要继承驺开的敖位,这件事被熊荆驳回,因为诸越已推选瓯越之君驺朱安为诸越之敖,接替驺开的位置,此后驺无诸便直接请求称王了。

    “驺无诸欲叛?!”熊荆眉毛挑起,想起淖信以前相告的消息。

    “然。”淖信道。“传闻秦王已许驺无诸为越王。”

    “役夫!”熊荆狠狠骂了一声。“他难道不知赵政今日许诺,明日便要食言吗?”

    “诸越欲称王久矣,”淖信连连摇头,“若驺开未死,驺无诸或觉无望,而今驺开已死……”

    “他如此称王,何以服众?”熊荆欲恨而不能。

    “非服众也。”淖信见熊荆关心不在点子上,只能提醒。“驺无诸、驺朱安、公师巳三师皆在琅琊港,田寡之子田朴又早已降秦,其率舟师正驻于芝罘,臣以为,秦人欲攻琅琊港。若大敖、正朝不允驺无诸为王,其必叛我而投秦。”

    “郦且以为如何?”消息是从大司马府传过来的,熊荆想听听大司马府的对策。

    淖信抬头看了熊荆一眼,冷声道:“杀驺无诸!”

    “杀驺无诸?如何杀之?举寡人的剑杀之?”这个办法并不新奇,郦且此前就有这样的建议,但熊荆不允。“你以为只驺无诸一人欲为王?”

    “臣不知。”淖信并不清楚闽越到底是什么情况,到底是驺无诸一人想称王,还是诸越诸君都想称王。“然臣闻之,越人性脆而愚,驺无诸……”

    “非越人性脆而愚,乃越人心中不甘。”熊荆叹息一声。楚人在列国看来也很愚笨,刻舟求剑说的是楚人,荆人涉说的也是楚人。除此还有自相矛盾,画蛇添足,说的全是楚人。列国以楚人为愚,熊荆却以为愚才是楚人优于别国的地方。楚人怎能笑话越人愚?这岂不是说楚人不如越人?

    “他要称王,便准他称王。”他下意识的道。

    “啊?!”淖信傻了,他急道:“若准驺无诸称王,诸越必不服!且驺无诸为越王,他日必不服我楚人,彼时尾大不掉……”

    熊荆明白淖信的意思。当年越王无疆受齐人游说伐楚,却被先君威王大败,无疆战死,越国从此四分。灭国之恨一直藏在越人心中,秦人挑拨一挑一个准。

    “驺无诸既不能服众,岂能尾大不掉?”熊荆反问道。“他要为王,可。然诸越之君若有不服,他需光明正大比武,战而胜之,方可为王。”

    熊荆说出自己的第一个要求,“再则,楚越皆神治之族,驺无诸若背越人神灵之治而行周人君父之治,借王权以侵诸越各氏之权,我必杀之!”

    熊荆对淖信如此说,他的两个要求很快就传到寿郢。相比郢都更显老旧狭窄的大司马府内,七个人的位置如今孤零零坐着淖狡、昭黍、蓝奢三人。淖狡直接对赶来的两人道:“大敖欲允驺无诸为王……”

    “大王岂能……”昭黍直接抢过讯文,仔细读了一遍才传给蓝奢。

    “琅琊港若何?”昭黍看完还在思虑,蓝奢问起了琅琊港。

    “琅琊港本是越都,驺无诸称王,便予驺无诸为都城。”淖狡难得笑起。

    “可。”蓝奢也笑了,捻着胡须点头。

    “允驺无诸称王,那越国岂非复国?”昭黍思来想去仍然觉得不妥。他看到驺无诸需比武让诸越之君臣服才能为王,感觉这仅是一个挑拨之计。

    “越国复国亦不过是我藩臣,我若不允,驺无诸如何为王?”蓝奢问道。“且越人非我楚人,不行君父之治,如何成国?”

    邦国非越人原有,是越人受了天下列国的影响和刺激,这才有了自己的邦国。换而言之,不行君父之治,越国不可能实质上复国,只能名义上复王。蓝奢正是看中这点,才不在意驺无诸是不是称王。他的王,和周人东迁后的周天子没什么不同。

    “不能成国也是隐忧。”昭黍道。“驺无诸与秦人勾连,当杀之!去年羌王……”

    “你要大王亲赴琅琊港杀驺无诸?”淖狡奇怪看着他。

    “非也。”昭黍忙道。“大王可召驺无诸至寿郢。”

    “此时安能相召?召则必叛。”蓝奢连忙伸手阻拦。“驺无诸只是索要王号,非羌王那般不欲与秦人为战。楚国已不称王,允其为王又如何。此事我以为可行。”

    斗于雉在羌地,大长老宋在巴地,东野固在穆陵关,驺朱安在琅琊港。七敖只有三敖,蓝奢赞成,淖狡赞成,昭黍也只好赞成。次日讯报发出的同时,庆贺驺无诸为王的太宰靳以带着贺礼也从寿郢出发前往琅琊港。

    “楚王允我?楚王竟允我了?”琅琊港内,箕地而坐的驺无诸被寿郢传来的飞讯吓了一跳,听着听着就不自觉摸起了后脑勺。他要等的是不允为王的回讯,好以此为借口煽动诸越一起叛乱,谁知道楚王这次竟然允了。

    “楚王已命太宰携贺礼前来相贺。”驺无诸不认识楚字,可臣下认识。读讯文的驺舵又把讯文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要是楚王遣军前来?”驺舵的话让驺无诸左右为难,陆间则提醒驺无诸小心楚人的诡计。

    “楚王与其遣军前来,不如亲率郢师前来。昔日羌王何亡?”驺舵提起了羌王。

    “君上已收秦王贽礼,不践诺秦王必使人告于楚王。”去年是陆间入秦,秦王大悦,回时赠了不少礼物,这些他都带回来了。

    “告又如何?”驺舵笑。“我乃楚王之盟,秦乃楚王之敌,楚王孰信?”说完他又劝解驺无诸道:“楚王宽厚,待人以信,楚王既已允君上为王,君上便不当背楚向秦。”

    “我不向秦,秦人伐我。”驺无诸久久才出声。驺开居然死了,这让他对秦人舟师有些忌讳。

    “秦人可战于河、可战于泽、可战于江,然不可战于海。”驺舵告道。“楚军海舟以炮猛击,秦人舟师如何抵挡?”

    四年前红率领海舟炮舰与齐国舟师在芝罘港外交战,火山爆发、地崩海裂的景象依旧刻在越人心里。驺无诸不由点头,他想的不是楚国海舟炮舰与秦军舟师交战,而是在想楚国海舟炮舰与自己交战。

    “那秦王贽礼如何?”陆间也不敢忽视楚军海舟炮舰的威力,可他顾及从咸阳带回来的那些礼物和美人。这些东西他享用了,君上享用了,连驺舵也享用了。

    “退回秦王便是。”驺舵不以为意。“秦人舟师就在芝罘。”

    “退?”陆间正想说享用了的东西又怎么能退回,驺无诸已经打定了主意退回秦王的贽礼。

    以越人的单纯思维,礼物退回那事情就了结了。四日之后,驻军于芝罘港的田朴听闻属下禀告越人将一些女子、金玉、锦绸送到岸上,刚开始还不知怎么回事,待人问过那些女子才知道这是越人退回大王此前贺驺无诸为越王的贽礼,他勃然怒道:“越人也敢欺我!”

    “此必是楚王允驺无诸称王。”昔日楚国的番君吴申也在芝罘,他带着仅剩的亲信死士,准备与田朴一起南下吴地,再复吴国。“我以为田将军当速进兵琅琊,再从琅琊而下,封淮口、拔朱方,以绝楚王避迁之路。”

第十章 猎头

    越人都要称王了,吴国该怎么办?吴申最关切的事情莫过于此。www.uu234.net然而他不是秦军舟师将率,也不是秦臣,最多只是秦人的门客。他只能建议,无从命令。田朴虽是舟师将军,可他要有大将军王翦的命令才能出击。

    原先的计划是他率领舟师,与叛乱的驺无诸等人里应外合拔下琅琊港,而后南下封锁楚国沿海。王翦选择与楚军对峙后,意识到不能立即在陆上灭亡楚国的赵政马上加强了海路,舟师主力不再停留在鸿沟大梁,渐渐全转到了芝罘。

    第二次大泽之战秦军没有损失多少战舟,加上最近三个月新下水的战舟,战舟数量已达千艘。当年渭南之战被斩左趾的废卒不是无穷的,算上战沉的那几百艘战舟,这些废卒刚好堆满一千七百艘三桨战舟的底舱。少府虽然还在建造战舟,但制约秦军舟师规模的不再是战舟,而是经过完整训练的手。

    越人退回那些贽礼后,没过几天武都侯赵婴便东下来到了芝罘。一同东下的还有四百多艘战舟,这些战舟加上田朴的三百艘战舟,整个芝罘港驻泊不下,只能驻泊到芝罘港外面的海岸。二月的黄海依旧波涛汹涌,每当海浪涌来,这些落下石碇驻泊于芝罘港外的战舟便好似战场上弛奔的戎马,随着海潮而升腾跌宕、起起伏伏。

    “若以少海风浪视之,臣以为当于本月下旬出兵;然若要绝荆人避迁之路,此时便当出兵,不然不及。”芝罘港内,坐在父亲以前所坐的位置之下,田朴如此建议。

    “不可。少海非河泽,如此大浪,半数手目眩倾吐,如何能战?”杨端和还处于晕船的状态中。出济水至芝罘,舟师竟然走了十日,每日平均八十多里。秦人的忍耐力可谓强悍,但海里波涛一波接一波,这可不是河泽那种荡漾,将卒十有**都晕船。

    “下臣有一计。”赵婴皱眉,田朴赶紧揖道。

    “何计?”赵婴、杨端和,还有随舟师一起抵达的王敖、毋忌一起看向田朴。

    “齐人不畏风浪者众,所谓‘渔人之入海,海深万仞,就波逆流,乘危百里,宿夜而不出’。将军若能遍召齐人手为我用……”田朴的计策不是用铁索把战舟连起来,他的办法是招收不惧风浪的齐人。

    “齐人手何在?”赵婴不担心手是何人,他相信以秦军军制,即便是楚人也能为己所用。

    “芝罘港外便有不少。”田朴道。“只是彼等无衣无食,也无立锥之地……”

    先秦并没有秦后性质的地主,从西周开始,贵族的统治就深入乡里,施行的基本是授田制。贵族可能占有非常多的土地,但这些土地会根据治下户数,授予庶民耕种。田地是有限的,生养数百年,庶民是无限的。在良田稀少的齐国,最终结果是有田者务农,无田者务工。这不得不称赞齐人的智慧,他们追随商人的传统解决了别国难以解决的人地矛盾。

    秦军攻下半个齐国,齐国诸大夫背楚而亲秦,齐楚之间的贸易楚国出钱购齐国之货,齐国得钱购魏国之粟顿时破产。此前王翦废子母钱,从军者授田(抢占其他庶民的田亩),无工可务的贫者一时趋之若鹜。然而那是秦军已占之地,芝罘港在潍水以东,是齐地,在这授田势必要影响秦齐之盟。

    “此事需禀呈大王、国尉,再做定夺。”赵婴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授田是大事,他这个武都侯、舟师将军只能决定小事。“各舟士卒手目眩倾吐,那便暂歇数日再出海与战。”

    赵婴憋着气说话,好不容易挥退诸将,立即捧起木案上的陶缶呕吐起来。士卒手晕船,他这个舟师将军也晕船。来芝罘的路上,他终于明白大泽与大海的不同:大泽之上便有风浪也是只一时,大海上的风浪却无休无止。想到要在恶涛浪尖上划桨挥戈,与荆人战于少海,他开始有了一些忧虑,难道真的只能招募齐人手?

    “需与诸越之君比武?!”琅琊港,驺无诸瞪着太宰靳以生怒。靳以带来了丰厚的贺礼,然而与前几日讯文上说不同,楚王答应自己为王是有条件的。

    “君上既畏惧与他人比武,敢问君上如何服众?又如何为王?”靳以一点也不在意驺无诸的怒火,他很清楚越人的秉性。

    “啊、啊!”驺无诸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他大嘴一开,当场咆哮起来。“我惧谁?我惧谁?比武便比武!比武就比武!”

    “我越人不以比武为胜。”驺舵察觉出了其中的阴谋,连忙阻止。“我越人只以猎头为胜。”

    “善。”靳以并不在意诸越之君是比武还是猎头。“那便以猎头多者为胜。秦人此时便在芝罘,君上若欲为王,请与诸君驾单舟至芝罘,以十二日为限,十二日内返回琅琊,猎首多者为王。”

    靳以这话不是对驺无诸一个人说的,这话还对瓯越的驺朱安、南越的公师巳、雒越的驺夫善几个人说。他们都有越人王室血脉,都有资格成为越王。

    “若以猎头多者为王,此与儿戏何异?”驺夫善这些人听闻楚人愿立驺无诸为王大吃一惊,询问后寿郢回复此事可问太宰靳以,几个人只好耐心等待靳以。比武是楚人证明勇武的办法,猎头是越人证明勇武的办法,证明勇武可以,为王他们便很难接受了。

    “勇者为王,有何不可?!”驺无诸恨不得现在就划着独木舟冲到芝罘,把那里的秦人全部砍头,然后乘着风浪全部装回来。见其他人不愿,顿时不悦。

    “勇者虽为王,然越人素行神灵之治,王者不可持强凌弱,横夺他人土地丁口财货。若有此行,神灵必罚,大敖也将杀之。”靳以再道。这话让驺夫善等人松了口气,他们心里确实想为越王,但又担心别人成了越王最后杀了自己。

    “南天之下,莫非越土;诸越之滨,莫非越臣。”驺舵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妙。“君上既为越王,诸越之土便是越王之土,诸越之民便是越王之民。”

    “此周人之言,大缪矣!”靳以连连摇头。“溥天之下,莫非神土;率土之滨,莫非神臣。城邑土地、臣民牲畜,此皆神灵之所有,非君王之所有。神灵赐人,人方有之。若非人之所愿,虽为君王亦不可横夺,不然,亵神之人寡君必杀。”

    靳以之言让驺夫善心花怒放,从未有人从神灵的角度反驳王权,靳以神奇的把神灵与私财紧密联系在一起,只要是横夺就是亵渎神灵。驺舵的脸色则越来越不好看,称王是为了便于统制诸越的资源和士卒,以使越国复强,不然称王又有什么意义?

    “君上虽勇,若此勇只为横夺他人钱财田地之勇,弊人鄙也。”靳以又对驺无诸道。

    驺无诸不懂什么神有什么王有,他以勇者的本能道:“本王岂会与商贾那般,贪求彼等财货!”

    “君上!”知道自己上了楚人大当的驺舵连忙阻止。他又问向靳以:“诸越之地非越王之地,诸越之民非越王之民,天下岂有如此之王?!此乃……”

    “寡君便是如此之王。”靳以反驳道。“君等欲复越,可。然诸越之君乃我楚人之盟,但凡有人持强凌弱,横夺其私财,寡君必救。且以越人之俗,非人所愿,横夺私财便是亵渎神灵,越人恶之,我楚人恶之、宋人、巴人亦恶之。”

    “君上若为王,我雒越每年愿以稻米万石、象牙十对、瓜果五船、海珠百颗相贺。”驺夫善老了,雒越势力比诸越都弱,他第一个明言自己愿意纳贡。

    “君上若为王,我南越每年愿以稻米万石,象牙二十、瓜果十船、**千斤相贺。”公师巳也道。番禺港越来越繁华,他的供奉明显偏少。

    “谁若为王,我瓯越之贺……”驺朱安是王位的竞争者,他即不愿意诸越纳贡如此之少,又庆幸诸越纳贡如此之少,关键在谁为越王。“必不少于少者,也不多于多者。”

    “哼!”驺无诸瞪着他,听他这样说很是不满。

    “我于越亦是如此。”于越才是越国真正的根,这个根在会稽。驺开之子邹滥尚在巴地,于越只有一个大夫随同靳以前来。他承诺纳贡之数,但没有承认驺无诸为王。

    “欲为王者请至芝罘猎头,胆怯者请勿为王。”诸越之君全都表明了态度,他们愿意承认新越王,也愿意向新越王纳贡,靳以见此激将了一句。

    “请太宰为证,我愿往!”驺朱安第一个答应,他无论如何都要试一回。

    “请太宰为证,我亦愿往!”公师巳故意大喊,他知道自己赢不了。

    “请太宰为证,我亦愿往。”驺夫善与公师巳一样,他赢不了也要前往,此事关乎雒越存亡。

    “今日当告祭神灵,明日旦明出港,十二日内,猎头多者为越王。”靳以看向被驺舵死死拦住的驺无诸,含笑说道。

第十一章 试航

    未改

    哪怕这是一个暖冬,二月的海水依然冰冷的刺骨。m.www.uu234.net站在琅琊港码头上靳以被那北风一吹,腿便有些发抖,再看到驺无诸、驺朱安几个赤着脚跃入水中,牙根又忍不住发酸,最后他整个人都剧颤了两下,心中寒意才消散不少。

    “若是君上去而不返……”驺舵看到了靳以的颤抖,他本想笑话这个楚人,然而这个时刻他实在没有笑话别人的心情。

    “越人壮士猎头,也如你这般忧心去而不返?”靳以没有丝毫阴谋得逞的心理,他也担心诸越之君去而不返。“我楚人歌曰:出不入兮往不返,首身离兮心不惩。越人不如否?”

    在中原人看来,楚人向来愚笨,为此编造了不少成语典故;同样,中原人眼中的越人也是极其愚笨的。非常聪明的齐人经过一番研究考察,还真发现了越人愚笨的原因:‘越之水重浊而洎,故其民愚极而垢。’然而正是这样愚极的越人,让齐人畏越如畏虎。

    此前渐渐爱上文赋的楚人或许能接受被人指责不勇,因‘越之水重浊而洎’而愚极的越人丝毫不能接受这样的指责。靳以的问题驺舵无法反驳,特别是无法当着众多越人的面反驳。如果当众承认越人不如楚人勇武,他以后必要会被所有越人耻笑。

    他只能看着靳以,靳以也看着他。两人目光交错间,码头声鼓声响起,驺无诸所乘的战舟第一个冲了出去,驺朱安紧跟,陪赛的公师巳、驺夫善脚下的战舟同样快速划行。他们也要做出一副努力的样子,他们如果输了,总要对族人有个交代。战舟只负责将他们送到芝罘港外,剩下的才是他们四人的较量。

    驺舵与靳以对视良久,直到一艘新朱雀级海舟意想不到的出现在近处。靳以听到诸人的惊讶声后道:“海舟由淮阴而来,有海舟在,君上当无恙。”

    海舟是靳以叫来的,为的就是保护诸越之君的安全。站在楚国的立场,诸越有序竞争比无序竞争要好,无序竞争会损害诸越的力量;包括驺无诸在内,诸越之君活着比死了好。君位不稳越人也不稳,不稳的越人难以发挥自身的力量与秦人作战。

    驺舵这时候有些相信靳以没有耍阴谋诡计,海舟前来是为了保护而不是为了杀害。他不再看着身侧的靳以,而是与他并肩站在码头上,看向越划越远的君上。

    楚人操舟的本事不让越人,这艘新朱雀级海舟由东南方驶来,航线直接冲向白浪翻涌的海岸。这段海岸的走向为东北西南。舟艏斜桁还差二十几步就要撞上海岸时,轮舵与风帆突然猛转,整艘海舟顺着东北方吹来的北风逆时针转了两百多度,最后与四艘战舟并肩航向东北。

    三十五米长的海舟,近乎三十米的主桅杆。这样一艘挂满风帆的海舟做出比大翼战舟还灵活的旋回,不由的让人目瞪口呆。战舟甲板上的越人士卒倒不像码头上诸人这样震惊,他们对着与自己同行的海舟用越语欢呼,又高喊‘漏、漏…’,海上水手很快就扔下一堆酒罐头,越人欢呼更甚,灌着酒与海舟上的水手一道合唱起一首他们也会的欢快楚歌:“

    渡河梁兮渡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

    冬夕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诚难当。

    陈兵未济秦师降,诸侯怖惧皆恐惶……”

    战舟、海舟都越来越远,欢快的歌声也被北风陆陆续续刮断,后来码头上诸人已听不见歌声,只能看到海舟高耸的风帆越来越矮,直到风帆也被海浪吞没。

    琅琊港外海,寒风中舟楫越来越远时,数百里的长江朱方港内,沈尹尚正看着那些有序登舟的学舍童子。看着他们稚嫩的脸,他很担心这些童子能逢受到了海上的风浪。

    避迁时不沿岸航行,这是大司马府修正后的决定。主要是两个考虑,其一是齐人背盟亲秦,齐人亲秦的结果就是秦军舟师能便捷实用齐国沿海的码头。

    沿岸航线是出长江、淮水后北上琅琊港,顺着胶东半岛一直航行到齐国最东端的成山角,在此横渡黄海。之后的航程就很简单了,顺着朝鲜半岛一直南下,渡过对马海峡抵达蓬莱。

    这实际是秦后南北朝时期才开拓的航线,先秦船只包括汉代船只因为缺乏海上定位技术,尚不能横跨黄海。可要走这条航线必要齐国的支持,齐国不支持,反而引秦人舟师南下,自然不能走这条航路。

    其二就是往返的时间。直航的时间必然要比沿岸航行更短,更短就能运出更多的人。大司马府的真正计划的时间只有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只是备用计划。直航快捷,所以直航。

    当然,直航并非真正的直航,整个航程分了数段。第一段不长,由朱方出发,前往长江口外的灯塔岛(佘山岛)。这个时代崇明岛虽然不存在,但崇明岛以东高出海面七十一米的灯塔岛一直存在。全程只有六百多里,且多是沿岸航向,难道不大。

    第二段是最长,也最危险。即从灯塔岛直航西北方向的养马岛,航程一千里。确定直航以后,楚国国内的封人紧急调集至灯塔岛,建筑码头、房舍、仓禀、水库以让过往舟楫驻泊。从朱方航向到这里的舟楫要稍作休息,等待合适的天气横跨东海。

    如果是以五节的速度划行,每天划行八个时辰,那么需要五天半时间舟楫才能划到一千里外的养马岛。五天之内海上如果有飓风,海上的舟楫避无可避。三、四月和九、十月并非一定没有风浪,只是相对于冬天和夏天,较少的概率遇到风浪而已。

    第三段是养马岛到蓬莱岛。如果西南划行,两天半时间就能抵达蓬莱岛西面的五岛列岛,但这样划行绕路,从养马岛最东端直航蓬莱岛北端的壹岐岛,再从壹岐岛通过蓬莱岛与方丈岛之间的海峡(关门海峡),进入方丈岛内海。

    进入内海事情就很简单了。舟楫只要一直往东划行,就能抵达那个还在大司马府图纸上、却已被正朝命名的城邑:新郢。

    航程如此规划,从朱方出发到抵达新郢,全程三千八百里。一干学舍童子是否能经受海上的风浪,无人知晓;第二段航程中,夜间是否不要休息,舟楫一直保持三、四节左右的航速,以求在三、四日内抵达养马岛,也无人知晓;再就是一个学童到底要占用多少吨位。多少吨位才能使他们较为舒畅的完成整个航程,这也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的事情只能一试,大王是这样教导的。因此虽是二月,大司马府还是阻止了一次试航。海舟、大舫、大、新旧战舟、渔舟、青瀚舟、画舫……,反正只要楚国有的舟楫都要试航,以考较舟楫的性能,而试航装运的就是学舍童子。

    “见过左司马,见过、见过敖后……”沈尹尚注视着有序登舟的童子,不远处有人谒见左司马鲁阳君,更让人吃惊的是有人谒见王后。

    沈尹尚在惊讶中转身,很快就看到被人簇拥的王后芈。她穿着一身白色的展衣,微笑看着身前向她行礼的人。带着些结巴,沈尹尚也揖道:“见过、敖后。”

    “免礼。”香风袭来,沈尹尚没有任何的舒适感,全身反而遇敌般的紧绷。这时候芈已经对着众人说话了。“今日试航关乎大计,大敖甚是忧虑,童子更是军中将卒之后,公等当兢兢业业,以求万无一失……”

    类似的话熊荆、淖狡、鲁阳君已经说过了,芈的言语并没什么新意。然而话从她嘴里优雅的说出来,与从男人嘴里刻板严肃的说出来就是不一样。听着这个清脆的声音,沈尹尚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开始觉得自己泡在温暖的泉水里。

    “臣等必奉大敖之命,兢兢业业,以护军中将卒之后。”芈话说完,臣吏连忙揖礼奉命,很快就匆匆散去,沈尹尚也登上了三足金乌号的甲板。

    “今日吉否?”只有鲁阳君几个还站在芈身边,她问起了吉。

    “禀敖后:今日吉也。”朱逐连忙道。他娶了芈菱,算起来还是芈的妹夫。

    “何时?”一些舟楫已经装满了学生童子,他们全都好奇的看过来。

    “早食也。”鲁阳君相告道。“之后顺流而下,四日可至灯塔岛。”

    “四日?”芈知道具体航程。“青瀚舟最忙,青瀚舟四日也可至?”

    画舫还是少量的,青瀚舟是民间舟楫,数量不少,航速又慢,与众多舟楫航速不匹配,这正是避迁的难题之一。鲁阳君道:“此乃试航,各舟皆有救护,童子身上也有浮衣。试航若青瀚舟四日不至,其余舟楫将先行。避迁之时,青瀚舟只能先行……”

    鲁阳君尚在答话,芈已吩咐让鲁阳君惊骇的命令:“传令下去,王舟将一同试航。”

第十二章 迎春

    身为一国之后,竟然以身犯险,鲁阳君闻言呆如木鸡,朱逐这些人也大多吓傻。m.www.uu234.net此时的东海不能算风浪滔天,但这才二月,东北季风犹在,远未到风平浪静之时。海上可不比陆地,芈真要出了什么意外,这如何得了?

    大梁以南的启封,百无聊赖的熊荆一觉睡醒淖信就找来了。讯报刚到,内容是敖后拒不听劝,执意与舟楫一同试航。此时试航舟楫已到朱方外海的灯塔岛,请大敖速速去讯劝止云云。

    淖信说的焦急,熊荆一开始听闻还有些惊诧,听到最后渐渐恢复了平静。

    “敖后代我试航,有何不可?且我等将卒于此拒强敌、犯白刃、蒙矢石,战而身死,伏尸流血,她既为我楚国之后,与舟楫一同试航理所应当。”

    “可……”淖信神情复杂,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邓遂、庄无地等人也是既惊又讶,想劝又不知道该怎么劝阻。试航不是打仗,女子并不犯忌。实际就算打仗,女子只要不亲上战阵,军中也没有什么忌讳,师旅医者很多都是女子。

    好一会,庄无地才带头喊道:“敖后贤也。”

    “敖后贤也。”包括熊荆身后的左右二史,幕帐内的人全跟着庄无地喊起来。敖后一同试航,等于是君王与士卒并肩作战。那些八岁、十一岁的童子初入大海,即便害怕风浪看到敖后也不那么害怕了。

    熊荆闻言想苦笑、想担忧也只能在心里苦笑,在心里担忧。大陆诸海的风浪是黄海大于渤海,渤海大于东海,南海又大于夷州海峡除外的东海。长江口到养马岛的连线就是黄海与东海的分界线,这里的风浪仅次于东海之东,大于东海之西和东海之南。

    儿一同试航,按航校的记录,出海就要遇到波高一米五以上的风浪东海风浪全年都在一米以上。如果横渡养马岛的时天气恶劣,海浪波高可能超过七米,形成狂浪,风速超过海舟可以航行的五十节(九级大风)。王舟虽是五桨战舟,却无法承受狂浪的拍打,如果王舟被狂浪拍碎了……

    熊荆脑子里先是闪现出狭长的王舟,然后逐一掠过王舟的龙骨和肋骨,甚至还想象出深入龙骨肋骨肌里的根根铁钉。很快海上便乌云密布,高达八米的狂浪怒冲而来,无数舟楫被拍碎,舟楫中的童子身着浮衣,蒲公英的绒球那般洒落在汹涌的海面上。王舟也被狂浪拍碎,童子浮衣的能浮在海面上,儿的浮衣却宛如钜铁,她一入水就直直沉向海底。

    “儿!”熊荆大叫一声,醒来什么也看不见,发生自己身处黑暗之中。

    帷帐单薄,听闻寝帐内的喊声,帐外长姜迅速起身,步入寝帐问道:“大敖无恙否?”

    “几时了?”熊荆喘着气,他全身是汗,醒来他才知道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禀大敖,时已近明。”长姜点着了烛火,烛火昏暗,他走进沙漏跟前才看到时辰。

    “明了啊。”熊荆喃喃。想到天亮后舟楫就要从灯塔岛,他微微叹了口气。理智而言,他是不能将妻子召回来,她不能再像那年那般躲在马车里啜泣,她必须现在就独当一面,坚强的面对一切。试航很好,试航面对风浪,以习惯以后的风浪。

    “大敖请饮浆。”烛火下看到熊荆满头是汗,长姜奉来了椒浆。

    熊荆很理智的告诉自己妻子这样做是完全正确的,她现在就应该在工匠与童子中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她不会如梦里梦见的那般沉入海底,她会好好的活着,将儿子带大。反而是自己,与秦军决战楚军必然全军覆没,自己将违背大婚时的承诺与全军将卒一起战死在这里,那时面对死讯、彻骨悲痛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身形单薄的她。

    长姜把椒桨奉到熊荆胸前,然而孤坐在床榻上的熊荆人已发怔,不能自己。

    东北风吹拂着东海,在海面上翻出白色的浪花,打出细碎的泡沫。灯塔岛这个东西长五百米、南北宽约两百米岩石岛四周,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舟楫。抗风浪的海舟停泊在东北方,它们间隔着排成直线落下铁锚;其后是三桨战舟、两桨战舟,以及淘汰了的单桨大翼,它们停泊在海舟之间的空隙里,再往里便是大和大舫,还有大约百艘落帆的渔舟。

    海舟、战舟、大舫大渔舟组成一道简易的防波堤,保护里侧靠近岛屿落碇的小型舟楫。这些舟楫已经按要求舟身加钉了蚂蟥钉,然而它们还是不耐风浪。纵使舟身不被大浪打散,一个浪涌来海水便灌入舟内,整条舟半沉半浮。

    但这是试航,试验的目的是为检验各种舟楫的性能然后设法进行改进,因此这些舟楫还是强撑着航行到了灯塔岛,之后还将航向养马岛。如果中途舟楫沉没,身着浮衣的童子会浮在海面上,等待救援。

    ‘中流失船,一壶(匏)千金’,这个时代是用匏做救生器的。匏就是葫芦,易碎,最后造府是选用水松木作救生浮衣。这种后世用于开水瓶壶盖的木材密度只有水的四分之一,每件救生衣保证八、九公斤的浮力,也就是说,每件救生衣需要零点零一二立方米水松木。

    这零点零一二立方米水松木主要分布在上半身,因此胸前背后的衣服厚度达十厘米。笨重是笨重,可足以让不会水的人浮在海面。

    芈没有宿于王舟,而是被请到了灯塔岛上。出朱方不久,她就开始晕船。上了灯塔岛继续晕,地面明明不动也觉得像海波那般荡漾。天没亮她就醒了,这是饿醒的,晕船这几天一直吃的少,吐得多。

    “请敖后用膳。”芈霓不知为何不晕船,她见芈醒了便奉上一直热着的粥膳。

    “菱儿如何?”芈菱也跟着出来了,丈夫朱逐则跟着她,划着一艘卒翼战舟出海。

    “尚好,说是用完晚膳方睡。”芈霓答完又道:“请敖后用膳。”

    粥膳可口,吃完不久天色渐明,室外再度传来鲁阳君等人的声音,“大海之上,波涛凶险,臣请敖后至此回宫。”

    “左司马之意,乃我一妇人不如童子否?”四日来臣下的劝解让芈不甚其烦,她只能用狠话堵住鲁阳君等人的嘴。

    “臣不敢。”鲁阳君忙道。“敖后一同试航,大敖必然不悦,臣请敖后回宫。”

    “大敖为何不悦?”芈笑问。“莫非左司马比我更懂大敖之心?”

    “臣不敢、臣不敢。”鲁阳君无言以对。大敖与敖后恩爱,他一个臣子怎敢说比敖后更明白大敖的心思呢?

    “天色已亮,若无飓风,还请左司马下令。”说到,芈又想呕吐,但她强压下腹中的吐意,没有芈霓等人的搀扶便站起身出了大室。室外的鲁阳君等人看到她身上也穿着一件浮衣,当即低下了头。

    “敖后一同试航,大敖知后必然降罪于臣等。”沈尹尚伏低身子揖告。“臣请敖后至此回宫。”

    “我已禀于大敖,言明一同试航之事,岂会降罪于你等?仰或你以为大敖不明事理?”芈责问道,听闻此言沈尹尚也不敢说话了。“我闻之,新郢筑于台地之上,其西为海其东为湖,台上桃花众多,春日甚美。今与童子试航出海,至新郢观赏桃花,与上巳迎春何异?”

    把艰苦的航程比作上巳节迎春,目的是为了观赏新郢附近美丽的桃花,只有女子才有会如此瑰丽浪漫的想象。极力反对芈出海的鲁阳君闻言也不免对新郢桃花产生些向往,完全忘记要观赏那些桃花必须提着生命,横跨数千里的大海。

    “左司马,吧。”芈的语气让鲁阳君无法拒绝,他长叹口气,沉沉点头。

    “敖后有命:早食!敖后有命:早食……”旦明时分,舟楫上众人睡意朦胧,传达命令的小艇便游走在舟楫之间,宣告出发的命令。

    命令下达后半个时辰,飘扬着三头凤旗的王舟便起锚出航,它划行在舟楫的间隙中。芈站在甲板上,她没有再穿那件浮衣,也没穿狐裘,就着这一件纯白色的展衣。王舟稳稳的向前,想到丈夫曾经说过,你必要让所有人看到你。她往前了几步,站到了王舟的舟艏。

    朝阳初升,她迎着朝阳巡视着每一艘舟楫。划行四日、晕船愈盛的童子们一时间全扭头看向那面迎风飘扬的凤旗,也看向凤旗下站着的她。他们满是冰冷的心禁不住生出些温暖,接下来的千里航程也被暂时遗忘。他们不再是一个人、一艘舟楫,他们身边有数百艘舟楫,有与自己一同前往蓬莱的敖后。

    “海舟起锚!”不久,停泊在最外侧的海舟传来起锚的喊声,粗大的铁锚从海水中提起,风帆也缓缓降下,它们将航向朝阳升起的方向。

    “起锚起锚,战舟起锚!起锚起锚,大舫起锚!起锚起锚、渔舟起锚……”一层一层的,海舟起锚后,战舟、大舫、渔舟、民舟依次起锚,舟吏的呼喊充斥其中,人声一时喧嚣,整片海域仿若沸腾。

第十三章 急召

    如同此前秦国遭受过一样,楚国现在也仿佛成了透明,无数讯息通过秦军占领的魏地传向秦国。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这是无法制止的事情,贱者为了衣食,贵者为了后路,他们并不情愿在一棵树上吊死。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能接触的消息并不比大楚新闻登载的更机密,像‘舟楫出海试航,敖后忧之随行’这种本不是什么机密的消息,大楚新闻已堂而皇之的刊载。实际上审核这则消息的知己司司曾阴也很是为难。不刊载吧,如何告诉全天下人楚国已经找到了退路,即便全天下被秦人占领,不愿为秦民的天下人也可以像韩人归赵、周人东奔一样有个归宿。

    刊载吧。秦人得到消息肯定会加速进攻,提前与楚军决战。如果败了,一切都结束;纵使胜了,楚军又还能剩下多少可战之卒?不过在郦且和勿畀我的说服下,这则消息还是得以刊登。其上特别点明了敖后本是前往送行,见海上波涛汹涌颇为担心,遂抛下长公子随同舟楫一道前行新郢。

    郦且和勿畀我都同意的东西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收到消息的当日,赵政就忍不住下令急召王翦,要他马上前来驻跸处谒见。而在此之前,王翦早就做好了谒见准备,他把军务安排妥当随即启程,还让儿子王贲拿着此前拜将赐予的符节和斧钺,匆匆赶往两百里外的怀县。

    “大将军此欲辞也?”卫缭这日很早就告假出了怀县,在怀县城外三十里等候王翦。兵符很小,斧钺却狭长,他一看到斧钺就知道了王翦心中的打算。

    “大王若命我出战,我唯有请辞。”对卫缭,王翦是直言的。这也是他来怀县前的打算。

    “岂能如此!岂能如此!”卫缭大吃一惊,连喊两声才止,他最担心的就是王翦请辞。“大将军乃秦人,岂能坐视大秦战败,岂能忍心秦人战死……”

    “大秦征战数百年,秦人战死者多矣。我大父、我父,皆战死于长平。”王翦眼帘低垂,脸庞有种说不出的悲哀。秦军杀六国人不少,秦人自己也死了不少。可如果不这样,秦人又怎么升爵受赏?

    “荆人乃强弩之末,其若败我,亦不可亡秦。”王翦说完再道,目光清明。

    “那将军何惧?!”卫缭几乎要跺脚了。“六十万甲士为何不击十万荆人?”

    “强弩虽末,中者亦死。”王翦答道。“非万不得已,我焉能率军犯险?老秦人不多矣!”

    卫缭不是秦人,但卫缭身边的短兵、御手多是秦人,闻言浑身一震,尽数低头。十多年来,秦军伤亡近百万,真正的关中精卒越来越少,特别是李信那两战损失众多关中士卒。

    “没有老秦人,关东士卒如何惧我秦人?”王翦反问。“我之意,乃于营中以老练新,战时以关东士卒攻伐荆王,老秦士卒押后,然此需时日,此时未到相决之时。大王太急,非要掳荆国长公子不可。为一荆国公子而失我老秦人,揠助苗长者也。”

    “此非大王太急,此乃荆人有道后伏、无道先叛。若不掳荆国长公子,他日荆国必然复起。”卫缭不是不知道王翦的主意,可他根本不敢跟赵政说王翦的主意。

    “荆王我大秦尚且不惧,何惧荆国长公子?”王翦鄙夷道,他想不通大王到底在担心什么。

    “唉!”王翦持重、老练,最难得是知命,可他虽是大秦的大将军,却对整个大秦孤陋寡闻。卫缭想说又不好说,也不敢说。他长叹之后道:“大将军谒见大王时,万不可劝大王毋掳荆国长公子。”

    “为何不劝?”王翦不明所以的看着他。“难道大王问我为何不战时,我言臣怯荆王,恐有辱使命,故不敢战?”

    “大将军若劝毋掳荆国长公子,大王必怒。”解释已经来不及了,谒者前往秦军幕府召王翦谒见,一路上都是跟着王翦的。卫缭不能在这与王翦言说太久,言说太久赵高这个小人问起,大王得知后心里说不定又要生疑。给足了谒者金玉,卫缭匆匆别过,王翦则急入怀县县城,谒见赵政。

    与曲台宫一样,狭小的郡守府堆满了全国各地传来的公文简牍,赵政腰背笔直的坐在席上,看着向自己揖礼的大将军王翦。他甚至连示意都没有示意,一旁的赵高就递给王翦一张大楚新闻,上面的内容王翦不看也清楚。

    “武都侯言,我秦人不服少海风浪,出海则目眩倾吐,大将军知否?”赵政没有免礼,而是直接开口细问起了军情。

    “臣知也。”赵婴是王翦的麾下,军报必要入王翦幕府。至于赵婴是另令书一份军报送至国尉府,他是管不了的。“如今冬日未过,少海风浪未歇,过半手不服风浪,战舟不可出海。”

    “为之奈何?”赵政笔直看着王翦,追问对策。

    “武都侯言,欲召港外齐人手,臣以为不妥。”王翦不是舟师将率,他说的是赵婴的办法。

    “为何不妥?”赵政再度追问。“大将军此前废子母钱、授齐卒与田,此甚善,然今日又为何言不妥?”

    “臣为齐国计,故以为不妥。”王翦道。“而今齐国乃我之盟,大王又与齐人盟誓,书曰不可再废子母钱、授齐卒与田……”

    “竟有此事?”赵政错愕。与齐国的盟书不是他草拟的,是右丞相王绾草拟的,当时在高台上他不过是站了一站,象征性的歃了歃血,其他的毫无印象。

    “禀大王,确有此事。”一侧的赵高揖告道。“盟书确言,我……”

    “齐人亦配与我大秦为盟!”赵政怒斥,赵高马上不敢说话了。“与齐为盟,乃权益之计。寡人要一统天下,为何要守与齐之盟?!”

    赵政本来是压抑着怒火的,他急召王翦,王翦竟要先安排军务再来,如此耽误了一日;到了怀县又与卫缭在城外私会,又耽误了半个时辰。他足足等了一日另半个时辰才见到王翦!并且,王翦还在意齐国,齐国这样的国家,连赵国和魏国……,不,不!是连韩国都不如,何须在意?

    “臣以为,齐人善战。”王翦感觉到了赵政的怒火,他不敢揣摩他的心意,只能实话实话。“唯田氏贪婪,得国又不正,不敢令之战也。今我与齐人为盟,齐人可牵制数万荆人,以使荆人不敢聚兵于启封;又使荆人不得齐人之冠带衣履,国中日敝。彼时不论,此时万不可为区区手而背秦齐之盟。”

    “不背秦齐之盟,我何得齐人手?!”赵政大声喊道。“不得齐人手,舟师又如何绝荆人之本根?!”

    “……”王翦本想说荆人本根不重要,想到卫缭的交代,他话到了嘴边也只能吞了下去,强忍赵政压迫过来的怒气。

    “寡人之意……”赵政眸子闪动,目光不断在王翦脸上游移。王翦的心这时候也悬了起来,任天由命的等待赵政的决断。好一会,赵政吐出一口浊气,道:“舟师距大将军千余里,又要入荆国海岸,军讯来往时日甚长,故而……”

    赵政吐了一口浊气,王翦则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没有等赵政说完便道:“臣亦以为武都侯距臣太远,又是舟师,臣辖制不易。臣今后专于与荆王之陆战,请大王准允。”

    “可。”怒气并未全部发泄完的赵政板着的脸稍微有些放松,但一会他又再度严肃:“大将军快则冬日、慢则明年,必要与荆王相决。”

    “臣知也。”放弃舟师的指挥权,换来大王对自己决战时间的宽容,王翦也微微吐了口气。“然臣仍以为不可轻背秦齐之盟,而今齐人以为可存社稷,若是……”

    “前岁大将军大破齐人,今日又何惧齐人?”赵政看着王翦很是疑惑。想到王翦又要答什么齐人善战,他顿时不想再与王翦讨论齐人如何如何。在他眼里,朝三暮四的齐人和地上的蚂蚁没有什么差别。想踩就踩上一脚,不踩不过是自己太忙一时忘记了。

    王翦很快就退下,和来时一样,他匆匆返回大梁西北的幕府。他离开怀县时,准允赵婴征召齐人手的王命也从怀县发出,传至千里外的芝罘。

    粟价已过五百钱的齐国,入行伍可以饱食,可以废子母钱,可以授田,这种事情几乎是天上掉肉脯。港内传出征召消息后,当日军营就被挤满,身背子母钱的渔人连舟楫都不要,只要秦军肯收自己,立马卖掉舟楫入营。

    一入秦军军营,那些收子母钱的子钱家和胥吏就拿自己没有办法;而秦军授田,开春耕种,今年起家人最少不会挨饿。应征的渔人是无忧了,整个齐国马上鸡飞狗跳。盟书上约定:齐秦两国以潍水为界,西为秦王之地,东为齐君之地。两国无相加戎,好恶同之。

    芝罘只是借给秦人泊舟用的,没想到秦人把芝罘当成秦地,又玩王翦玩过的那套把戏。一时间即墨那个狭小的正朝又争吵不已,这齐秦之盟秦国到底是遵守还是想背弃?

第十四章 逆流

    齐都即墨就在青岛湾北面一百四十里的洗心河畔。www.uu234.net洗心河河水近墨,故而这座西临河水的城邑命名为即墨。秦军大兵压境,三十万精锐一战而溃,没有强大武力的齐国只能任由秦国鱼肉,齐秦会盟、背楚亲秦也就不可避免了。

    然而,忍辱负重、卑躬屈膝换来的盟约秦人还没有灭亡楚国就开始撕毁,这实在是太寒人心。即墨正朝,王席上空无一人,相邦田假也不见踪影,大夫们朝议汹汹、慷慨激昂,每一个人都在辱骂秦国、侮辱秦王,都在亲切问候秦人的先祖先君。

    早食骂起,一直到隅中,感觉肚子饿的时候,大夫们终于发现一些不对,本该视朝的大王不见踪影,执领正朝的相邦田建也不见踪影,面面相觑中,竖子的声音从正朝外传至正朝:“相邦卒矣!相邦卒矣!相邦卒矣……”

    “相邦……卒了?”大夫们大失惊色,昨日还好好的相邦,今日居然死了。

    他们还在惊讶,更遥远的地方依稀传来一阵呼喊,这声音不真切,隐隐约约,好似风在呼啸,又好像雷霆低空掠过,余响不绝。好一会,诸人才听清风里的喊声,每个人都忍不住颤抖。

    “背楚亲秦,诛杀国贼!背楚亲秦,诛杀国贼!背楚亲秦,诛杀国贼……”

    四十里的即墨外城,街道上挤满了愤怒的人群。有商贾、有屠夫、有工匠、有庶民,他们或是高举铁剑,或是挥闪屠刀、或是手持木杵、或是肩扛耒耜,一边呼喊一边聚往城南的王城。

    即墨王城没有皋门,只有茅门。人流一道道汇至茅门前的大廷,呼喊变成了哭嚎,肺石上也站满了人。以周礼,有冤屈之人只要在肺石上站立三日,‘士听其辞,以告于上’。事实上不要三日,数万人云集外朝大廷呼喊,王城内早已知晓,然而宫门一直紧闭,门侧高阙上的甲士木然不动,任由门外的人群哭嚎叫喊。

    与楚国交好,庶民生计艰辛,可还有口饭吃;而与秦国交好,秦人索要贡献不说,国内工坊大半关门,工匠流离失所。如今秦人又废子母钱,横夺庶民之田以授士卒,还有些余粮的人也忍不住了。

    列国中以齐国金融最为发达,很早就是借贷社会。不还母钱尚有子钱,但是秦人废子母钱,无数有产者要崩溃。再不呼号诉苦、诛杀国贼,他们也要家破人亡。有产之人如此,农人则害怕秦人横夺田地。‘地泻卤,少五谷’的齐国,有一份田亩那是十几代人流血力争的结果,岂能被秦人粗暴横夺?没了田亩,工坊又关门,全家人衣食何来?

    “背楚亲秦,诛杀国贼!背楚亲秦,诛杀国贼……”既无大夫出来听辞,也不见寺人谒者出来相问,大廷上的人群怒气渐生,喊声更为剧烈。

    他们不知道的是,王宫路门外百余名正朝大夫也在大声呼告。外面庶民暴动,明显是要他们这些‘国贼’的性命,田假这个背黑锅的又自尽了,他们只能求告齐王田建。可与紧闭不开的宫门一样,路门也紧闭不开。田建根本不想见他们,他此时正在谒见楚使屈光。

    “楚王后真随舟楫前往蓬莱?”田建不理政务已久,他既然已得长生,便再无什么憾事。

    “然也。”齐楚再度交恶,可屈光知道齐楚为何交恶,他相信两国最终会站在一起。“东海风浪甚大,敖后心忧舟楫上的童子,故一道前往新郢。其言之:‘我闻新郢筑于台地之上,其西为海,其东为湖,台上桃花众多,春日甚美。今与童子试航出海,至新郢观赏桃花,与上巳迎春何异?’”

    “蓬莱远,大海茫茫,风波不定,岂是上巳迎春?”田建连连摇头。齐国就在海边,列代齐王都喜欢荡舟出海,海上的风浪他怎么会不清楚。

    “虽非上巳迎春,亦非有去无回。”屈光笑道。“一如敖后所言,新郢东湖西海,桃花正盛,封人计议良久,方才立址。彼处虽显荒鄙,然胜在无有兵事,湖海之间,水清林秀,繁花似锦,宛如人间仙境,居之当不知人间岁月。

    寡君愿与大王一道避迁于蓬莱,大王愿居于新郢,可居于新郢。若不愿居于新郢,新郢东北千里外尚有一处平原,其南北长四百里不止,东西宽二十里不止,田约五百万亩。加之山岭,地方三百里,可迁人百万。唯其冬日多雪,平原多水泽。”

    屈光说的是方丈岛西北面的越后平原,这块平原不在蓝洋一侧,而在琼海一侧,位置比水泽纵横的关东平原还要靠北。这样的平原楚人是不要的,位置过北就会太冷,因此这块平原从发现就不做考虑。

    “寡君愿将此三百里之地借与大王,以安置避迁之民。”屈光最后道。

    “借与寡人?”田建听到借便若有所思,难道说那片岛屿已经全部归了楚人?

    “然也。”不出他所料,屈光点头。“寡君已命人在岛上立柱祭祀,三岛皆是楚国之地。大王若愿居之,可借与大王。”

    “那三岛方圆几何?”田建问道。

    “三岛方千余里,大于弊邑之江东。”屈光的回答让田建大惊,他所知的养马岛方才百里,四个即墨城而已。可三岛方千余里,竟然大于楚国江东,这可不得了。

    “楚王竟已辟地千余里!”田建吃惊之后很是感叹。比楚王他是比不了的,没有辟地不说,还频频失地,也幸好他长生不死,不然下至黄泉,有何脸面见列祖先君?

    “世界之大,百倍于天下。列国争此狭小之地,犹井底之蛙。秦王欲夺列国之地为己有,列国何不迁至海外,以存社稷?”屈光含笑说出此行自己最想说的话。此后一直到他告退,田建都是闷闷不乐。

    秦人现在就将盟书当成废纸,亡楚以后必然亡齐。按大夫们的说法,他们不是真的要降秦,他们只是不想秦国先灭齐国。事实也是如此,齐秦一谈会盟,秦军便西调,齐国立刻就安全了田建不知大夫们话只说了一半,会盟稳住局势,促使秦国伐楚后,大夫们又请淳于越入秦献计,只要秦王同意封秦国公子为齐王,一切就无虞了。

    换秦国公子来做齐王,大夫们在乎吗?大夫们估计高兴还来不及。只要齐人不反对,最合适做大王其实是猪。猪好,能吃能睡能交配,就是不会胡思乱想,更不会奋发图强、励精图治这是大王一个人能做成的吗?这十有**是缗王式的好大喜功这样的猪大王不光是齐国贵族的福气,也是齐国庶民的福气。

    奈何大夫们的计策只成功了一半,秦王完全拒绝淳于越的游说,而楚国连王后都亲自出海,看样子最多支撑两年,楚国就要亡国。楚国亡国下一个肯定是齐国,打不过秦人,也没骗到秦王,齐国该怎么办?真的只能跟谁楚人避迁于蓬莱?

    冬季即将逝去的齐都即墨,因为秦人的背盟,更因为前路不定,齐国这辆马车的缰绳渐渐脱离了大夫们掌控,整座城邑逆流涌动。而在波涛汹涌的黄海,由一艘新朱雀级的率领,十二艘横帆高挂、炮门紧闭的混沌级海舟排成一字纵队,全帆装航行在险恶的风浪中。

    风帆战舰永远无法驶入风向的六个罗经点(1罗经点=11.25度,六个罗经点为67.5度),编队作战中,迎风航行的皇家海军总是让行驶方向与风向保持七个罗经点(78.75度),以便使顺风行驶时出现失误的战舰能够有机会赶往正确的位置。训练优良的法国舰队(大革命之前),可以展开六个罗经点的迎风航向。

    战舰迎风航行,需要不断的调戗,螃蟹一样来回横行方能前进。但得益于黄海的地形在养马岛最东端与成山角之间划一条直线,直线正北偏西四十度;而东北季风正北偏东大约三十五度,两个角度相加已有七十五度。等于说战舰出港只要前进到养马岛最东端,不需螃蟹那般横行,直接贴风行驶便可行驶到芝罘港外,完成大司马准允的奇袭。

    在舟楫试航前十数日,舰队便已出航。他们没有不断调戗迎风航向养马岛,他们按照熊荆的意思,直接顺风顺流航行到夷州以北洋面,依靠黑潮推动北上。抵达养马岛以东后,舰队保持六个半罗经点,全帆装驶向成山角。

    沈尹尚乘坐的三足金乌号晚于舰队出发,但黑潮流速只有两节,战舰贴风航行航速不超过六节,迎风行驶航速达十数节的三足金乌很快便与舰队会合,引领着十二艘混沌级炮舰驶向秦军舟师驻泊的芝罘港。

    全天下都知道海舟凭风行驶,只能顺风不可逆风,却不知道战舰是可以迎(逆)风的。战舰迎风航速很慢,钉了铜底也只有六节,实际航速是二点三节(sin()≈0.39),很多时候只有可怜的两节。不过沈尹尚完全相信,在自己下令开炮以前,秦人不会有任何防备。因此,他把炮击时间放在了视线良好的白天。

第十五章 越王

    芝罘海战后,齐国渔人全部迁至楚国琅琊港,以防齐国问罪。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他们离开后,新的渔人填充着芝罘港空旷的码头。秦人的到来使芝罘港又回到三年前的繁华,他们舟楫众多,仅战舟就有七百多艘,除此还有数百输运之舟,港内渔舟即便全部泊于芝罘西面的丹水(今夹水),也还有些舟楫不得不泊于港外。

    对舟师将军赵婴来说,泊舟不是要紧的事情,招募六万名手才是要紧的事情。好在消息传出后,募者云集。舟师第一日就召了近万人,第二日少一些,也有五千余人,第三日只有数百,第四日多一些,但也不多,只有两千余人,第五日人才增多,这应该消息传出后,百里外的齐人连夜赶来。

    前来猎头的驺无诸原本准备夜里潜入港内,划到海岸二十里外,看到港内港外人山人海吓了一跳。不愿就此放弃的他带着死士游到岸上,才知这是秦军在招募手。这些齐人应征而来,也没有符传,入营只要说自己不惧风浪、颇善奇技,就可以成为手。

    越式腰刀别在驺无诸与其余死士的腰上,随便哪个角落都是一堆一堆的人头。砍下人头带走,夜里来,天明前离开,最少能有十几级、几十级。

    余人就是这样想的,他们正欲抽刀,驺无诸指向芝罘港灯火最亮之处,用越语说道:“与其杀这些士卒,就不如杀赵婴。杀赵婴,必为王。”

    杀再多士卒,也不如杀一名将军,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在越地,收集书画一样,只有名人的头骨会挂出来炫耀,以表示主人的勇武。普通人的头骨一般丢在角落,任由鼠蚁啃食。驺无诸此言一出,几名死士不免兴奋,但兴奋后又苦恼起来,从港外看向灯火通明的港内,到处都有手持燎火的甲士,与应征手的齐人一起入港,必然不能会逞。

    “岛。”驺无诸念出一个字,然后大步回走,没入来时的黑暗之海。

    芝罘港是连陆岛,好似地上长出的蘑菇,港口在菌伞的西面。最上方横在海中的菌伞、连通陆地的竖立菌柄,以及大陆海岸,三方夹出来这个宽约十四、五里的海港。沿着海岸进入海港戒备森严,可如果从海上登岸,越过横在海中的菌伞,那就能神不知鬼不觉了。

    菌伞很长,超过二十里,但不厚,中心靠菌柄的最厚的地方也不过五里。驺无诸有把握在天亮前潜入赵婴大幕,悄无声息的砍下他的头颅,而后返回菌伞跃入大海。他相信自己带着赵婴的头颅回到琅琊,成将成为新的越王。

    一百零七年前无疆战死,越人再无自己的王;一百零七年后,如果自己成为越王,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件事更具荣耀?驺无诸不愚,他并不在乎诸越之地是否为自己之地,也不在乎诸越之民是否为自己之民,他在乎的是伟大的、足以让全天下人侧目的荣耀。

    “芈良人出海,大王言语甚急,问我何日能至拔下朱方。”舟师将军赵婴不知道有人惦记自己的脑袋,舟师指挥权归于国尉府没有让他轻松,反而让他紧张。归于国尉府,这不就是归于大王吗。大王不问还好,大王一问事情就大了。

    “手三日后即可征满,然彼等虽不惧风浪,却不知能否划舟于海。”杨端和说出自己忧虑,本来招募手后还要训练手,听闻芈良人出海,大王变得异常焦急,连连催问下恐怕没有机会训练手了。一舟手百七十人,杨端和担心齐人划不好桨。

    “此距朱方两千五百余里,无有十日不能至也。”吴申说道。“且过朝(成山)后还有琅琊,越人、楚人舟师云集于琅琊,必要一战方能拔下琅琊。琅琊在手,上陆可击穆棱之后,由海可至长江之口。极西舟师虽好,然有一弊。”

    “何弊?”赵婴神色一变,其余人也都看着吴申。

    “载粮秣甚少也。”吴申原本没有接触过多桨战舟,他只熟悉单桨战舟。这几日登上战舟随赵婴一起出海,才发现一些问题。这也是城邦众多的东地中海短距离作战决定的,希腊各城邦没必要将战舰造的过大,自然不能装多少粮秣清水。“舟上仅存三日之粮、三日之水,琅琊距朱方仍有一千四百里,非五日不可至,至后必要与战,不然粮尽。”

    “这有何难?”杨端和不以为然。“荆人大翼战舟亦如此,故而荆人有输运之舟,专运粮秣辎重。我军亦可如此,以输运之舟运粮秣清水……”

    “若我是楚军舟师之将,我必将先攻秦军输运之舟。”吴申含笑将杨端和驳了回去。

    “这……”海战与江河之战不同,海战一定要携带清水。万一敌军一直追击不舍,岸上有清水也不能登岸饮用,士卒只能忍渴作战。

    “那当如何?”赵婴问道。“海战之舟与水战之舟不同,可即便此时告于少府,亦不及也。”

    “我以为……”吴申曾任楚国大司马,不仅对越地熟悉,对楚国也很熟悉。他站起身,指着一旁挂着的地图道:“将军拔朱方之前,先攻下此处,当可出其不意。”

    “淮阴?”赵婴看着吴申指着的地方道。

    “然也。”吴申接着道:“淮阴乃泗水、淮水与邗沟交汇之处,拔下此地,将军北可至下邳,西可进寿郢,南可侵广陵、朱方。楚人从淮水避迁不可,从长江避迁也不可。”

    “可……”拔下淮阴当然好,但淮阴真那么好拔吗?田朴、杨端和都要说话,赵婴咳嗽一声,将两人都打断。他道:“荆人已于淮口设巫器之垒守之,战舟如何入淮水?既入淮水,淮阴非小城,乃大城也。荆人海舟冬日可溯淮水而至郢都……”

    海舟从长江溯水上至鸠兹,再从郢芦运河至寿郢,前一段可以借助风力,后一段就只能靠战舟拖曳了。若海舟由淮水而入,可以直接抵达寿郢。正因如此,淮阴虽不是港口,却类似港口。舟师手很多,但甲士很少,拔下下淮阴几无可能。

    “将军可知,淮水入海并非一口?”吴申既然有这样的建议,就有稳操胜券的把握。

    “啊?”赵婴喊了一声,兴奋中直直盯着吴申,指着他道:“果然?!”

    “然也。”杨端和与田朴也兴奋,仅有的倦意一扫而空。“淮水有数口入海,不过水道甚窄,非土人而不知。楚人只筑垒于大口,却不筑垒于小口。我军可于小口入而避其垒,直至淮阴城下。然则……”

    “然则如何?”赵婴急问。他现在就想率战舟从小口直趋淮阴。

    “舟师甲士甚少。”吴申道。“东楚之地,民素剽轻,我军战舟七百余,甲士仅两万,少矣。”

    “荆人甲士皆在大梁与穆陵,若我军可出其不意,天亮时直入淮阴城下,夺门而入,何愁淮阴不拔?”赵婴有些不以为然。实际只有自己人才知道舟师甲士不多,外人都误以为秦军舟师一如楚军舟师,手也是甲士。赵婴甚至相信,只要手在淮阴城下一站,守城的老弱楚卒和淮阴的庶民就会浑身发抖。

    “将军误也,淮阴乃昔日淮夷之地……”吴申是吴人,非常清楚淮夷的习性,他正要向赵婴细说淮夷万不可轻视时,堂外阶下忽然传来厉喝:“何人?!”

    诸将彻夜未眠,一直在商议攻伐之事。阶下的厉喝让人惊讶,赵婴闻声也要发问时,刚才厉喝转为惨叫,短兵悲喊道:“刺客……”

    “有刺客?!”诸人大惊,行刺大王大家知道,可谁会派刺客行刺敌军幕府?赵婴连忙去抓兰琦上的宝剑。冲至阶上的几个刺客格杀堂外短兵的同时,其中一个直接从阶上跃身进来。他稳稳落在明堂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大响。落地的刺客扫视堂上四人,发出怪异话语:“赵婴?”

    刺客身高不高,髻纹面,无履跣足。别人不认得这身打扮,吴申又怎么会不认得,刺客说话时,惊吓中的他忍不住喊道:“越人!”

    此时诸人都没有坐在座席上,赵婴抓着一把剑,吴申无剑,杨端和和田朴也无剑,但两人一人举案,一人举兰琦。身位靠后的吴申一说话,立即让纵身进来的驺无诸以为他就是赵婴。

    “杀!”驺无诸低喝中人已前冲,他一脚踢开杨端和砸来的木案,又低身避开高举兰琦的田朴,赵婴刺来的那一剑眼看避无可避,他硬是一拧腰,倒翻半个跟头险险闪了过去。

    越人死士的能耐吴申岂会不知?这群野兽一样出没于山岭水泽的人万不能让他们近身。驺无诸还没有冲前,回过神来的他立即拔足往后面的大室疾跑,可惜他还是没跑过驺无诸的腰刀,杀完短兵的其他越人冲入大堂时,驺无诸像一阵风从他身后掠过,轻轻砍下了他的头颅。

    “我是王、我是王!哈哈哈哈……”吴申的头颅滴着血,驺无诸哈哈大笑,几欲欢歌。

    “愚!”房梁上传来驺朱安的骂声,话音未落他便与几名死士跳下,冲向要逃至堂外的赵婴。

第十六章 越王2

    为了猎取秦人将军赵婴的头颅,港令府正在进行一场凶狠的搏杀,越人锐不畏死的作风让人一时无从招架,可惜的是他们没有堵住明堂大门,赵婴几个狼狈冲出明堂滚下高台,台下惊觉的短兵随之而来,反将追杀而来的驺朱安包围。www.uu234.netwww.uu234.net

    黄海之上,天黑后来到北纬三十八度、大竹山岛东侧的奇袭舰队正落锚等待。眼见晨明将至,一声炮响后,旗舰山号的主桅盘上燃起了灯火信号:航行一七零,。

    “航向一七零!。”其余十一艘炮舰甲板上重复旗舰的命令。风从零三五方向吹来,水手迅速将横桁方向调整到一零二,使舟帆平分风向与航向间的夹角。与此前艰难的迎风而行不同,顺风航行时,东北风将偌大的横帆吹得啪啪直响,舰身也因为风的关系大幅往西南下风方向倾侧,并来回横摇,但航速很快上升到了八节。

    水手测速后,沈尹尚满意的点头,这是他想要的航速。芝罘港的天亮时间是在旦明前一刻,日出时间在旦明。晨明距旦明两个时辰、三个小时,天亮那一刻,舰队刚好冲入芝罘湾,开始对秦人舟师进行炮击。

    消灭敌军舰队最好的办法是将其消灭在海港。摇晃不已的山号上,沈尹尚不禁想起熊荆的这句话。然而隔壁爵室里巫觋勃仍在虔诚的祈祷,龟甲的灼烧还是未完。很久之后,勃才告诉沈尹尚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不吉。

    “不吉?”沈尹尚压低声音,心提了起来。难道秦人已经知道自己会奇袭芝罘港?

    “不吉。”勃曾与沈尹尚一同前往红海,他认真的说。“已二占,皆不吉。”

    勃不是占卜了一次,而是占卜了两次,两次的结果都是不吉,他不敢再占卜第三次。沈尹尚闻言面色数变,同在爵室的卜梁居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秦人,乃至楚人皆以为海舟只能顺风而行,不可逆风而行,秦人于朝等地设望台,白日以烟、黑夜以火。此时已能望见海岸,何不见秦人有备?”

    饕餮级货舟也改装成炮舰,火炮紧缺下大翼炮舰全都拆了,卜梁居只能登上混沌级炮舰。他的话是昔日斗廉反驳大莫敖屈瑕的话。只是他选择性的忘记了,斗廉是在屈瑕认为要占卜时说这句话的,他是反对占卜,不是反对占卜出来的不利结果。

    两次占卜都不吉,这不由让人想到五年前为迎王后回楚国,弋阳侯三卜而不吉。黑夜茫茫,秦人如果真的设伏于芝罘湾该怎么办?

    “几时了?”看着燎火点点的海湾,汗水忍不住从沈尹尚背上流下,他必须做出决断。

    “禀将军,尚有两刻旦明。”勃关注着时间,见他问随之答道。“一刻后天便要亮起。”

    “将军!”北风正烈,海湾已在四海里之内,卜梁居很担心沈尹尚会下令舰队就此旋回转弯。

    大海依然是黑沉沉的,海岸因为距离的原因,燎火下应募手的齐人越来越清晰。但谁也不知道那是齐人,都以为那是秦军甲士。秦人甲士为何要站在海岸上,没人知道,他们可能是惧怕楚军登岸,也有可能是准备登舟出海。

    “将军,秦人……”海岸上秦人甲士上万不止,勃越来越毛骨悚然,以为四周都是秦军战舟。

    “传令!”沈尹尚的断喝将他打断。“各舰甲士速上甲板,以防秦人设伏。”

    “传令!各舰甲士速上甲板,以防秦人设伏。”命令化为灯火信号,传向山号身后的诸舰。火炮甲板下的甲士和弓手速速登上主甲板守卫侧舷,以防秦卒登舟。

    甲士登上甲板并不能说明什么,这道命令之后,眼看山号就要驶入芝罘湾,沈尹尚再度下令:“升旗,迎战!”

    “升旗,迎战!”命令让整个舰队振奋,勃却有着深深的担忧。但此时山号已快速掠过菌伞最西端的礁岛,进入芝罘港,再也没有向东旋回的可能。天也在这时候渐渐亮了,秦人是不是在湾内设伏,天一亮便可看到。

    “杀刺客!杀刺客!”天亮前一刻,芝罘港内一片混乱,数千名甲士短兵追逐着刺杀赵婴的刺客,一点点将他们逼向伞最高峰老爷岭下的一处土丘。此时秦人已知刺客是从伞北面潜入港内的,围逼刺客的同时,甲士迅速占领两百多米高的老爷岭诸峰,切断刺客的退路。

    “杀刺客!杀刺客!杀刺客……”秦人最恨刺客,荆轲全族包括孩童都车裂而死。而今刺客刺杀了将军赵婴,还斩下了他的首级。他们必须死,他们如果不死,在场的短兵与甲士不但自己有罪,家人也要罚为鬼薪。

    驺无诸与驺朱安两人都被秦人箭矢射伤,这是近距离强弩攒射的结果。箭镞破开莫向甲坚韧的套环,深深刺入躯体。两人身边的死士也所剩无几,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箭伤。

    “皆因你愚,非要救我!如今两人即死……”重重包围的秦人步步逼近,与驺无诸背靠背防御的驺朱安吐出一口血沫,无奈抱怨了一句。他比驺无诸先一步遣入港令府,为了偷听秦人的用兵之计,这才没有下手。驺无诸莽夫一样冲入明堂,还杀错了人,最后又返身救他。

    “我已杀赵婴,我是越王!寡人自要救你。”驺无诸无比骄傲。赵婴是他杀的,头颅就拴在他腰上,他终于做了一件天下人为之侧目的事情,他终于成了越王。

    “射!”驺无诸刚说完寡人,惊惧了半夜的杨端和下令急射。越人彼此相护,全着莫向甲,但他们没有盾,包围圈内秦人戈手快速后退,无数弩手凸现出来,随着杨端和的命令,弩弦迸发,箭矢雨一般射来。几名死士虽然上前以身挡箭,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寡人?”箭雨之后,驺朱安想笑,但剧痛让他笑不出来。土丘上的他正面对着芝罘湾湾口,暮色就在这个时刻散去,一艘挂满风帆的海舟闪现在海湾,他吃惊的看着这艘海舟,因为它正破开海浪向他所在的位置疾驰。

    “我是越王,我是寡人。”驺无诸身上布满更多的箭矢,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荆人!!”天色一亮,港内的秦人立即看到已经驶入芝罘湾的楚军炮舰。老爷岭上的短兵则看到伞北面停靠着的四艘大翼战舟,舟上甲士已然登岸。

    “荆人?”杨端和闻言转身,看到了突然出现的山号。此时贴着北面伞行驶的山号距湾底只有数百步,它很快转向了正南,侧身对着湾底岸上的众人。

    “收帆。打开炮门……”甲板上的军令若有若无的传来,舷墙上依次出现一个个方形窟窿。

    “放!”甲板上响起厉喝,听闻此声田朴一个跃身将不远处还在呆立的杨端和扑倒。

    ‘轰!轰!轰……’山号侧舷十二门三十二斤炮对准岸上的舟楫和秦人怒吼,炮弹击碎舟楫、轰入人群,木屑、血肉、断肢爆飞。

    山号炮击漫长的像一个世纪,齐射之后,顺着山号航迹转向正南的阳虚号再度开火,刚刚被炮弹肆虐的人群还没有回过神来,猛烈的炮击再至,这次是霰弹。十二艘混沌级炮舰,虽然只有前两艘炮舰对准人群猛轰,可霰弹横扫后,沙滩上死尸遍地,海水尽赤。

    秦人毫无防备!不想错过天赐良机的沈尹尚眼队尾的甘山号已拐至湾底,立即下令各舰急停,以延长炮击时间。急停是帆船并不常用的动作,这是要将两面帆相对,互相抵消风力,达到迅速减速的目的。

    然而此时平行湾底航行的十二艘炮舰航向西南,风从舰艉偏东十度吹来,只有舰艉的三角帆能吹到风,主桅和前桅几乎吹不到风。基山号、青丘号、箕尾号、大壑号、甘山号五艘炮舰的新舰长不知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急停。

    除了最前的基山号跟随前方爰号将帆桁转到正对风向的位置外,其余四舰一阵慌乱,减速不及的箕尾号一头撞中青丘号左后舷,造成这次奇袭的第一次伤亡。

    湾底炮声激烈,未曾设备的秦人面对这种程度的炮击几无抵抗。渐渐航出湾底的沈尹尚看到箕尾号撞中青丘号,一掌打在了舷墙上。随后迅速向青丘号打出旗语询问伤势。

    海岸上,听闻炮声初歇,被田朴压在沙滩上的杨端和抬起了头。但他什么也没看到,芝罘港北面的菌伞挡住了东北吹来的寒风,海湾里全是雾一样的白色硝烟,楚军海舟的风帆时隐时现。回头寻找田朴时,他看到刺客的同伙从老爷岭上冲杀下来,抢夺此前被围杀刺客的尸首。

    “来”杨端和正要叫人杀刺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田朴一把将他拉住,道:“此北风也,荆人海舟迂回不便,我可击之。”

    “啊?”杨端和闻言大吃一惊,木然的脸随之满是愤怒,他一拳挥在空中,喝道:“我必击荆人也!备舟、备舟!击鼓!速速击鼓……”

第十七章 越王3

    帆船有帆船的优势,桨船有桨船的优势。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如果是在深海之中,桨船或许不如帆船,但在近海海湾,桨船不管是速度还是灵活都远超帆船。只要海港里还有一艘完好的战舟,田朴就会乘舟出海,以报昔日杀父之仇。

    海湾内硝烟还未散去,低沉的鼓声渐渐响起。先是刺客,再是炮击,满是尸首的芝罘港内一片混乱,应募而来的齐人早就作鸟兽散,四处逃命,舟师手、甲士不见舟吏和将率,也是人心惶惶。低沉的鼓声终于让他们安定了下来。

    “将军有令:速速登舟、速速登舟,追击荆人!”很快是令兵的声音。杨端和与田朴不敢直言赵婴已死,只能假借赵婴的名义下令。各舟舟吏很快就带着缺左趾的废卒登舟,凡是没有被炮弹击伤的战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都快速登舟,急急起碇。

    然而还没等他们,老爷岭上的秦卒便再次发出惊叫:“荆人!荆人!”

    包括受伤的青丘号,沈尹尚率领的舰队又转了回来。六个罗经点是风帆战舰航行不可逾越的界限,但两个六罗经也不过135度。以六个罗经为限,山号的罗盘上,只有0(0即正北,90正东)102.5,以及327.5360不能航行,这之外的225度全都可以航行。

    具体的操作就是舰队航向先取二六零,沿着芝罘湾南侧的大陆海岸顺风驶出芝罘湾,然后航向迅速转到三二零,贴风往西北方航行;贴风航行一海里后,舰队再迎风掉头,航向一二零,和之前一样冲向进入芝罘湾。

    这也是拜风向所赐,因为芝罘湾的湾底与风向几乎平行,舰队才能周而复此的在这一片狭窄的海域不断打转。只是,舰队第二次进入芝罘港时,不能像第一次那样距离海岸几百米才开炮,这一次开炮的距离远的多,一千米外就开始开炮。这是恐吓性的炮击,目的是阻止港内的秦人登上战舟出航。

    秦军没有铁锚,固定战舟的石碇非常沉重,而在舰队进入有效射程以前,三足金乌号凭借自己顺风逆风皆可航向的优势抢先驶入芝罘湾底进行炮击。三门十五斤炮虽然数量、威力都不混沌级的武备,但使用了大翼炮舰弹簧缓冲装置的三足金乌号射速极快,一通炮击下来,一些即将起碇的战舟,舟吏手也在炮声中弃舟而逃。

    等山号驶进,十二艘炮舰重演了刚才的一幕,又将芝罘港内港外停泊的战舟猛轰了一遍。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炮舰之间的间隔极大,通过湾底的航速极慢。包括三足金乌号在内,十三艘炮舰围绕着一个周长五海里的三角形反复绕圈,不断轰击岸上的秦军战舟和连片的营帐。一直打到所有炮管发红不能开炮,旗舰山号才发出撤出战斗的旗语。

    沿着来时的航路,舰队向三二五航行了十四海里,然后迎风转向,擦着六罗经点航向成山角。等候在芝罘港的外的一艘新朱雀级海舟连连打出旗语,表示有伤员要登舰。

    作为楚国海上最重要的武力,混沌级炮舰上不但配备一名医者,同时还配备一名血人。从尸堆里抢回来的驺无诸和驺朱安两人身受重伤,还没断气。莫向甲被秦人弩箭射穿,可深入躯体有限,没有刺中内脏,但如果不马上进行输血,两个人可能撑不到今天晚上。

    “越人?”芝罘港外海,担心秦军追出来的沈尹尚并不太想在芝罘港外海接受伤员。

    “越人也。”海上通讯不比陆上,令卒之所以说是越人伤者,是因为看到四艘越人的大翼战舟,很自然判断出这应该是越人伤员。

    “我军炮击前,秦人正围杀越人,箭矢一时如雨。”卜梁居想起来了。天亮时,数千秦人正围着一些人放箭,然后山号就开炮了。秦人射出的箭像雨那般密,他本以为那些人死了,没想到那些人没死只是受了重伤。

    “既是勇士,便由山号接受。”卜梁居描述的场景让沈尹尚生出同仇敌忾之感。他不在意那是什么人,只要是秦人的敌人,便是楚人的盟友。等伤员登舰,他才知道上来的是谁,他们此前闯入芝罘湾所为何事。

    “赵婴已死?!”沈尹尚不敢置信。舰队奇袭芝罘港,并没有说要杀死谁。奇袭的目的是为了击毁秦军战舟,打击秦人舟师的士气,没想到,十几个越人冲入芝罘港便杀了赵婴。

    “然也。”说话的舟吏是越人,不懂楚语,好在勃居中通译,沈尹尚才知道那名伤者死抱着不放的首级便是赵婴的首级。“闽越之君此前误以为番君吴申是赵婴,故先斩杀了番君吴申,瓯越之君知谁是赵婴,遂逐杀赵婴,却被赵婴短兵所围。闽越之君见之折返,登至港令府高檐跃下,怒斩赵婴,秦人一时震骇……”

    勃描述着驺无诸杀赵婴的场景,被包围的驺朱安知道杀不了赵婴便速速登阶欲再入明堂,打算借堂室固守。大室内看到他从梁上落下的驺无诸很是震惊,听到驺朱安几个的喊声,这才知道自己杀错了人。既为了杀赵婴,也为了救驺朱安,他也如驺朱安那般,不走平地而登高梁,趁着秦人不备从檐上一跃而下,将阶下压阵的赵婴扑倒斩杀。

    “此壮士也!”尽管刺杀不是什么光彩的行为,沈尹尚对驺无诸还是由衷佩服。

    他命令左右悉心相待,趁越人舟吏已不在爵室,勃立即挥退旁人,低声道:“此越王也!”

    “越王?”沈尹尚不解,“此非闽越、瓯越之君?”

    “确是闽越、瓯越之军,然大敖已允越人为王,诸越之君为争王位潜入芝罘杀人。闽越之君杀赵婴,取其级,当为越王。”勃问来的事情不仅仅是驺无诸如何杀赵婴,还有几人为何要千里迢迢从琅琊港潜入芝罘杀人。

    询问的结果就是诸越之君为争王而入芝罘港杀人。公师巳与驺夫善两人没有潜入芝罘港,在港外斩杀了一些应募的齐人就返回了战舟,唯有驺无诸和驺朱安两人潜入芝罘港,并且两人都想斩杀赵婴。

    “越人有王,乃我楚国之大害。”勃继续道。“不可救。”

    “越人乃我之盟,何以不救?”沈尹尚有些惊讶,惊讶勃说出这样的话。

    “今日乃我之盟,明日必是我之死敌也。”勃摇头。“楚人有战舟,越人也有战舟;楚人有海舟,越人也有还舟;楚人会炼钜,越人如今也会炼钜,假以时日……”

    “世界何其之大,楚越何至于反目为仇?”沈尹尚叹息一句,如此反问。“且越人乃我之盟,不救任其而死,此无信也。”

    “此事无人知晓,其人不过失血而亡。”勃辩说道。“若是将军不愿,我可行之。”

    “或是无人知,然神灵必知。”沈尹尚沉默了一会,还是摇头。“且我楚人何惧越人?越人会炼钜,越人会铸火炮否?其会制火药否?”

    “火药之事……”沈尹尚不说火药还好,一说火药勃忽然想到一件事,“夷州、蓬莱皆有硫磺,然闽越之君言无。去岁我楚人登蓬莱,彼方说岛上有硫磺,此事乃越人有私。”

    “集尹于楚国遍寻硫磺,数年而不见,集尹有私否?”如果单独说这件事沈尹尚或许会相信勃的话,可这些事情连在一起说,先入为主的情况下,他总是觉得勃是在为不救人找借口。他反驳完勃后,正式警告道:“楚人非小人,不行此苟且之事;炮舰也非杀人之所,你若想杀人,可登岸再杀,不可杀于舰上。”

    “今日两卜而不吉,然秦人却无备,此皆越王之故也!”勃似乎没有听到沈尹尚的警告,自言自语说起了占卜不吉的原因,神色当场大骇。

    “胡言!”沈尹尚心中一凛,但还是怒斥。“来人!”

    爵室外就有甲士,听闻沈尹尚喊甲士,勃从大骇中回过神来,他站起身,出爵室前又预言式的道:“我已见,他日将军必悔今日。”

    勃说完就出了爵室,甲士站在门口好一会,沈尹尚才把他挥退,然后独坐在爵室中。

    奇袭完全成功,除了青丘号与箕尾号相撞外,再就是一些炮卒因为炮管打红烫坏了手,舰队并没有多少伤亡。对秦人打击则是致命的,七百多艘战舟、四百多艘输运舟楫全部轰击了一遍。尽管只是一炮两窟窿的实心炮弹,但还是起到了极大的损害效果。可以说七百多艘秦军战舟都带着伤,缺少工匠的芝罘港要修复那些战舟最少要一两个月时间。

    而且舟师将军赵婴死了如果赵婴真的死了的话,秦人士气大跌。琅琊港内的越人战舟大可趁此良机发起一次强攻,与舰队一起直接攻占芝罘港。

    沈尹尚很快驱散了勃的预言,构思出下一步的计划。他相信只要在十日内发动这次强袭,秦人肯定无法招架。“来人!”他又对着爵室外喊道。

第十八章 英明

    春日将至,冬季风很快要转成夏季风,南风一起,春雨便下一阵,然后在一夜之间,荒芜的、丑陋的原野上就冒出一丛丛惹人喜悦的嫩绿。www.uu234.net春雨初歇,熊荆与各师将率没有在启封城内,而是设帐于春光灿烂的鸿沟之畔,由庄无地禀告着舰队奇袭芝罘的情况。

    “旦明时入港炮击,至隅中方返,射一万三千余炮,秦人战舟皆碎……”舰队作战的消耗和战果都让人心惊。陵师一个炮团平均每门炮发射五十发炮弹,一场会战发射两千多发炮弹就很让人惊叹了。奇袭舰队一口气打光所携弹药的一半,三个多时辰倾泻出一万三千多发炮弹,诸将嘴大得能看到后槽牙。

    让他们吃惊的事情不至于此,庄无地又道:“诸越之君争王,不欲比武而欲猎头,彼等潜入芝罘港,杀赵婴……”

    死在赵婴手上的楚军将卒数万不止,他竟然被越人杀了。彭宗激动起来,他站起身将庄无地打断:“真杀了赵婴?!”

    “确杀了赵婴。”庄无地并不在意的点头。赵婴是秦王的爱将,是武安侯白起之后又一位封侯的秦国将军。他被越人杀了,即便刺杀很不光彩,诸人也有振奋之感。

    “何人杀赵婴?”熊荆眼角跳动,他当然不想有一个强势的越王,但诸越若真想要一个越王,他也没有办法阻止,他只能限制越王的权力。

    “乃闽越之君驺无诸。”庄无地也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随即禀明。“其虽杀赵婴,然身上被创多矣。舰队返航时登山号输血,尚不知生死。”

    沈尹尚喊了来人,很快就将鸽讯传到寿郢。信鸽当晚飞回寿郢,次日一早讯报就传到了启封。讯中主要是提议马上强袭芝罘港,但也稍微提到越人的情况。

    听闻驺无诸生死未卜,熊荆稍稍放下了心,很难说驺无诸能否活下来。但他如果活了下来,成为越人眼中的英雄,今后的事情就很难办了。英雄的光环下,权力限制会失效,驺无诸会越过这些限制直接统治越人。

    伟大的英雄也曾让他敬仰,但以现实政治的角度,一个民族宁愿不要伟大的英雄,只要伟大的凡人。伟大英雄的浮现并不是因为他个人的伟大,而是因为他所属的民族已渐渐衰老……

    霎那间,熊荆想到了这些。

    “沈尹尚以为当再袭芝罘,以诸越之师攻入港内,尽焚秦人战舟……”庄无地继续禀告大司马府转发的讯文。听到‘当再袭芝罘……’,诸将便连连点头。

    “此确矣!”彭宗大声道:“秦人舟师以废卒为手,甲士少也。海卒射一万三千余炮,战舟皆碎,当趁秦人舟师不能与战而速拔芝罘港。”

    “然也。项师愿往之。”项超起身喊道。来到启封半月有余,每天与秦人隔着大泽对望,他实在厌恶这样的日子。

    “唐师亦愿往之。”若敖独行也不愿意在启封呆着,跑到齐国杀秦人,这事情想想就兴奋。

    “大敖,臣亦愿往。”越来越多的将率站起来。可惜庄无地一句话就让他们的兴奋一扫而空:“东野固已去讯寿郢,鲁师将往也。”

    从启封前往琅琊接近两千里,而从穆陵关由水路前往琅琊,只有七、八百里。此时舰队还在海上尚未返航,估计等舰队返航、补充弹药给养再次进攻时,鲁师的战舟刚好赶到琅琊港。琅琊到芝罘如果不绕路,千里可至。也就是说,最多七天,楚军便能再至琅琊港,在秦军舟师没有恢复战力之前一战而败之。

    这其中唯一一个不确定却又影响重大的因素便是季风。东北季风很快就要逝去,东南季风上来之前,黄海上有时吹东北风,有时又吹西北风。冬季风都没有问题,如果到时吹的是东南季风,那舰队将无法驶入芝罘湾芝罘湾开口朝西北,风从东南、正南吹来,舰队入港航向在六罗经点之内,根本不能行驶。

    要快,一定要快!要抢在季风转向前完成强袭,不然到时只能用战舟将舰队拖曳入港。

    楚军要快,秦军也要快。赵政当日就收到了赵婴被刺、荆人海舟奇袭芝罘港的讯文。他还没有从赵婴的刺杀中回过神来,今日一早卫缭就说出了国尉府的建议:“臣以为,荆人必再重来。彼时我战舟不能战、手亦不能战。请大王下令舟师速速退出芝罘港,不然晚之不及。”

    “退出芝罘港?”赵政难以想象这是卫缭的提议。“为何要退?!”他大喊道:“寡人即刻命剩余战舟速至芝罘!”

    “不及也!”赵政的大喊没有什么效果。卫缭还在摇头:“荆人六师之卒尚在羌地,余下舟师与白林一同备之。少府虽有战舟,然无可用之手。便命驻陈仓之舟师速至芝罘,三千余里,途中还有三门砥柱之险,非十数日不可至。十日,荆人必再至。”

    卫缭声音不大,但一口气分析完其中利弊,还提到了三门砥柱,那个地方就是个鬼门关,必须小心行驶才能通过,稍有不慎就要舟毁人亡。

    “然荆人四月迁于蓬莱!”赵政没生息了,可他没有忘记要阻止楚人避迁。

    说到这里卫缭也发怔。如果舟师不能阻止楚国迁徙,那么大王又会催促王翦南下决战。他不得不在苦笑中改变主意,道:“如此请大王速命关中舟师急至芝罘,齐地舟师亦当退入济水,以防荆人再至有失。”

    “不必!”赵政显然有比退出芝罘更好的主意,“传寡人之命,使齐君速救芝罘。”

    “齐人?”芝罘就在齐地,齐人救援是最近的。卫缭听闻赵政要齐人救援很是惊讶,但他话一出口就马上转换语气,连连点头道:“可也。大王英明。”

    赵政自然英明,秦齐为盟,好恶同之,秦国的敌人就是齐国的敌人。再说芝罘港又是齐地,齐国怎能坐视不管?王命传到即墨,没有齐相的正朝上,大行田围通读秦国的要求后,诸大夫们面面相觑。

    “君等以为如何?”没人说话,大司理田爰出声相问。因为即墨士卒不愿驱散暴民,还暗中支援暴民,此时王城正门仍被暴民堵着。齐国如果派大军前往芝罘与楚军交战,那就不是现在万余暴民了,那将是十万、数十万暴民。

    可是如果不出兵,秦王必然大怒。秦王大怒,好不如容易退兵的秦军又要再来,而后说不定先灭齐国再灭楚国‘我跑不过老虎,可我跑得过你’。列国争相贿秦本质是就是这种‘跑得过你’的精神,不是不清楚秦国的野心,不是相信秦王的操行,也不是追求不亡,而是追求最后一个亡。

    “或可遣王卒救之。”有人提起了王卒,王卒就在即墨。如果不是即墨士卒阻拦,他们早就将王宫前的暴民驱散了。

    “王卒若去,即墨何安?”王卒是听命的,可王卒一走,即墨就不安全了,这很让人担心。

    “即墨大夫以为此事如何?”没人愿意做背黑锅的齐相,田建又不再视朝,诸人渐渐默认以大司理田爰为首主持朝政。此时田爰问向闭目不言的即墨大夫田合。

    “楚人送钱于我齐人,秦人杀我齐人夺我齐地废我子母钱,商贾、良民皆恶秦。遣军至芝罘救援秦人舟师……,嘿嘿。”田合笑了两句,而后才说出让诸大夫惊惧不已的话:“即墨之卒当欣然往之,至芝罘,其必与楚军共伐秦人而后快。”

    “士卒焉能不听号令?!”无比心虚的质问,大廷上安静,这才清晰可闻。

    “号令?”嘿嘿笑完的田合看着说话的大夫。“彼等与秦人会盟时,可曾想过士卒之意?”

    “大夫以为盟秦谬乎?”这一下大夫们终于理直气壮了。“若非我等亲秦背楚,齐国早亡!士卒不明国事也罢,然若非彼等阴平大溃,又何须我等负朝秦暮楚之骂名,与秦人相盟?”

    “你等担负骂名?”田合冷笑。“你等于此安然无恙,乃相邦闻命死也!”

    背楚而亲秦,确实暂时保存了国祚,然而秦国对齐国一有什么令命要求,齐国内部就分歧不止。如果不遵从秦人,秦王一怒之下齐国便有亡国亡社稷,田氏也将绝祀,几百万齐人也将成为秦国的官奴隶。

    是该像以前那样继续委曲求全,还是该咬牙与秦人鱼死网破,这是一个关乎自身存亡的问题。然而这个事关重大的问题正朝大夫们并没有讨论多久就又一次解决了。次日,正朝大夫们唯一可以依靠的王卒尽数拔营,往北行往四百里外的芝罘。

    王卒拔营之日,王宫前的暴民散了一大半,他们人人高喊着万岁给王卒送行。这不是预祝王卒凯旋,这是在提前庆贺助纣为虐的王卒全军覆没。

    “将军……”即墨庶民恶容满面的喊着万岁,王卒的军帅既气又急的向史奕禀告。

    “无碍。”史奕若有若无的相答,他将第二次与楚军交战。

第十九章 新郢

    未改

    东海之上,迎着北风艰难划向千里外的养马岛,这几乎是寻死的事情。顶 点 X 23 U S可这个方向才是楚人的生路,只有往东,他们才能保存自己的自由和希望。划桨的工匠与童子全然没有回头,他们挥汗时一抬头就能看见前方迎风飘扬的三头凤旗,想到自己与敖后同行,心中顿时一片火热,横跨大海的苦难流亡忽然变成一次希望长征。

    没有在海面上停留,即便夜间舟楫也在无休止的划行。航速虽慢,然而每日都能前进三百里,第四日一早,远远的、隔着几十里海波,他们便看到了养马岛汉拿山上的的楚旗。岛上的马尹早就带着人乘舟出海相侯,迎接跨越东海的他们。

    向一个明确的目标前进,目标之地又有亲切的人迎接,完成任务后的喜悦荡漾在每一个人心间。养马岛暂歇两日,第三日马尹一同随行,舟对又驶向蓬莱北面的壹岐岛,两日后,离开壹岐岛从关门海峡驶入方丈岛内海,从此告别了东海的风浪。

    新郢的春天并不比寿郢早,在海上时芈总以为越往东春天会越早,等舟楫驶抵还是一片台地的新郢时,才发现台地东面湖沿岸的梅花刚刚凋谢。

    芈能看到湖,大约一千六百年以后,这个上町台地以东、生驹山地以西、淀川河以南、大和川河以北的湖将完全消失,成为低洼肥沃大阪平原的一部分。而今,这片长宽皆二十多里的湖泊周围开满了梅花。

    从南面伸出的上町台地将湖与内海东西分割,只在北面靠近淀川河入海口的地方留出一个两百多步宽的入口。王舟从这个狭窄的入口驶入湖,木浆打在落满花瓣的绿水中,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因为靠近湖岸,斜伸出湖上的梅枝几乎要擦到王舟的舷墙,微风一吹,花瓣或是落进湖里,或是飘散到王舟甲板上。

    “甚美甚美!”芈霓还是个小姑娘,站在甲板上的她先是闭目深吸了一口花香,之后便忍不住在手舞足蹈起来。

    “确是甚美。”从王舟划入湖,芈一直在欣赏湖畔的风景。咸阳也美,但咸阳越来越大,也就越来越不美。寿郢也很美,寿郢是水乡,有咸阳没有的秀美,另外还有纪郢,纪郢也很美,只是两郢与新郢比起来,似乎还是美的太过普通、太多世俗的味道。

    新郢之美给她最大的感觉便是仿佛不在人间,仿若无人之仙境。而且这里没有一丝嘈杂,与芈霓还有马尹等人说话都要很小声,不然自己都会觉得太吵。立都于此就是立都于仙境,再也不会去想隔海的天下,也不会想到天下间的杀伐和恩怨。

    如果大王也来的话……。芈情不自禁的想到了熊荆,如果这一生能与男人居于此,葬于此,那也是一件甚美甚美的事情。

    “此处立都甚美也。”封人纠也站在王舟上。

    新郢虽然还是一块空地,但并非不是没有楚人,封人纠正月就从朱方港乘飞剪抵达此地,还有去年随同莠尹、蓝尹登岛的人也聚于此处。不过年后随封人纠再度登岛的莠尹与蓝尹不知芈也来了,两人自顾自带着人前往北方的琵琶湖探查去了。

    另外就是从养马岛抽调的七、八百名圉人。与戎马、狄马不同,三匹龙马就要一名圉人伺候。岛上最早是一百匹种马、两千匹母马,现在种马数量变化不大,但已有三千匹母马,本来有三千多匹马驹,战时缺马,大约两千匹两岁马驹已运至楚国,今年一千多匹马驹生出前,岛上一些圉人调至了新郢,而后他们将乘着试航返回的舟楫,赶在母马生驹前回到养马岛。

    到过新郢的人没有不称赞新郢甚美的。莠尹、蓝尹也好,封人纠也好,圉人也好,大家都认为应该在此立都,就立在这片隔绝海湖的台地上。

    封人纠说完芈微微点头。王舟不再沿岸划行,而是转弯,划向西面的那块高出湖面数米的台地。这块长大约三十里、宽五到八里的台地上也长着一些梅花,更多的是一些桃树。正因如此,莠尹才会在报告里提及新郢桃花。

    “然则……”圉人的幕帐就设在台地上,他们一部分人正在挖掘新郢的地基。

    “然则如何?”芈问道。她有些可惜台地上的梅花,一旦建都,这些梅花就要砍去。

    “此地窄也。”封人纠说起新郢唯一不好的地方,宽度只有五到八里,实在是太窄。

    新郢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其北面扼控淀川河,淀川河北面不但有京都盆地,还有琵琶湖东南的盆地;南又扼控大和川河,大和川河东面则是奈良盆地。这三块盆地是迁徙最重要的立足地,万不容有失。至于更东面的浓尾平原,那是与三块盆地相隔绝的地区。

    两千年后所谓的关西地区,所谓的关东平原,实际就是这三块盆地与浓尾平原间设立的铃鹿关、不破关、爱关以及其后续关隘造成的。关以西就是关西,关以东则称为关东。关西是近畿地区,是文明之地,关东那是未开化或半开化之地。

    可以说,德川家康东迁江户之前,三块盆地与日成渐形的大阪平原才是日本真正的中心。而为了学习隋唐的律令制,用‘一君万民’的口号将人口从氏族(贵族)手上夺过来,大化改新时(645年大化政变),曾将首都从奈良盆地南面的飞鸟宫迁到新郢位置上的难波宫。

    可惜663年的朝鲜白村江口之战唐新联军大败倭军,担心唐军和新罗军追杀到岛上,主持朝政的中大兄急急忙忙把国都迁往近江(琵琶湖东南盆地),在那里修筑了大津宫。

    新郢的地理位置如此重要,然而就是隔绝海湖的这块台地太窄,所以封人纠如此感叹。芈倒未觉得这块台地太窄,她笑道:“混凝土筑城,城墙薄而固,且此地三面临水,易守而难攻,唯有南面……”

    新郢南面大约五十里就是纪伊山地,从东到西依次是金刚山、岩山、葛城山、俎石山。湖与这条山脉之间也是便于耕种的平地。一部分圉童正在这块平地上伐木,三岛上,寒带针叶林主要是杉木、松木,新郢地处阔叶林带,森林中多是红楠、栎木、榉木。

    芈看到远处在伐木便想起了海舟,而后很自然的想到了熊荆。为了掩饰起伏的心绪,她转过身再度看向湖畔的梅花,默默的道:“甚美也。”

    几千里外的芈掩藏着自己的思绪,在怀县驻跸两个月之久的秦王赵政却恨不得全天下人知道自己的愤怒。

    齐国迫于压力不得不把听从指挥的王卒紧急派至芝罘,从陈仓东调的舟师不顾三门砥柱之险也紧急驶往芝罘,可两支援军还是晚了,奇袭芝罘港之后的第六日,楚军便再度攻入芝罘。六日时间秦军只修补了百余艘战舟,这百余艘战舟被越师和鲁师一扫而光。

    之后楚军攻入芝罘港,除了将辎重军粮运走之外,还将港区内不能的舟楫全部焚烧。等两支援军赶至芝罘时,芝罘港内尸横遍野、烈火熊熊。战舟虽还有三、四百艘,但经此一战秦军舟师的数量优势短期内无法弥补。

    “大王喜怒!大王喜怒啊!”卫缭和右丞相王绾皆在一旁相劝。

    “我军不过是小败。”卫缭竭力解释道。“杨端和与田朴已将手撤离芝罘,手在,少府不出三月便可再造七百艘战舟。”

    “三月?!”赵政右手全力挥舞着,怒吼道:“荆人避迁!荆人避迁!荆人避迁也!!你告之寡人,必能绝荆人本根,如今武都侯已卒,七百余艘战舟皆毁!告之寡人,你如何绝之?!你如何绝之?!”

    “臣失职!臣有罪!”赵政从未有关如此严厉的指责,卫缭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下意识道:“然荆人避迁确是难阻,大王何必在意荆国长公子?荆王我大秦尚且不惧,又何惧……”

    王翦害人!王翦很有道理的话被卫缭下意识的说了出来。他还未觉,赵政整个人却魔怔了,他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最信任的臣子竟然一直在骗他。他最信任的臣子知道无法阻止荆人避迁,却口口声声对他说‘必能锁其海域,绝其本根。’

    见赵政这样看着自己,卫缭也怔住了,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他不该用王翦很有道理的说辞劝说大王,大王对这些话一点也听不进去。大王要的是一个永固的、传承万世的帝国,在他活着的时就要铲除一切隐患,不对任何人姑息,如此才能确保帝世代传承。

    荆王是隐患,荆王之子更是隐患。他又怎能容许芈良人带着荆王之子,带着荆国那些造海舟、炼钜铁、制巫器的工匠,带着荆国所有八至十一岁的童子避迁蓬莱呢?他必要阻止!

    “大王……”担心赵政催促王翦决战的卫缭急道。

    赵政涨红的脸已变得的煞白,他不再发怒,而是仰头而道:“今日起,你再非国尉!”

第二十章 决心

    大王将国尉去职!卫缭不相信,一旁的右丞相王绾不相信,史官、寺人也不相信。m.www.uu234.net这位‘见王亢礼,衣服食饮俱与王同’的国尉,几乎就是秦王第二。秦国灭列国、一天下之计皆由其出。荆王不用失社稷,大王用之一天下,这样的人岂能去职?

    诸人大惊,唯有站在赵政身侧的赵高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这丝笑意一闪而逝,没有任何看到赵高曾笑过,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对赵政曾说过些什么。

    “臣……”不忿的卫缭提起一口气就想自辨,但看到赵政那张冷漠的脸,恢复理智的他这口气又瞬间涣散下去。秦王是什么人他很清楚,‘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穷困时易礼下于人,得志时也易吃人)’。秦国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最辉煌的时刻即将到来,确实到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关头。

    “臣……”卫缭又提起一口气,然而这口气也涣散了。他本想劝赵政万不可此时相决,更不可撤换王翦。可他话到嘴边又觉得不该劝。自己本可以在关东终老,但非要赌一口气入秦为秦王一天下;自己明明知道楚王不用己却不害己,秦王用己必杀己,可还是选择入秦。

    自己寻死也就算了,为何不给秦军将卒留一条活路,让他们不重蹈自己的覆辙?为何不给关东列国、给安然让自己离开楚国的楚王留一条活路?真要让全天下人做秦王的俘虏,任其奴役?

    “大王必悔。”心思几转的卫缭微笑,很平静的说道。

    “寡人必不悔!”赵政牙齿又开始紧咬,格格直响。

    “大王……”大半生怀才不遇,生平遭受的所有轻视与羞辱成了卫缭入秦一天下的全部动力。如今秦王也如关东君王那般轻视他、不珍惜他,刚愎而自用。百感交集间他说想什么,一愣神又全都忘了。“臣告退。”他草草虚揖,头也不回的离开。

    赵政见他走拳头瞬间捏紧,目光死死紧盯着他的背影,希望他会留步回头。可惜的是,直到卫缭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阶下,也未曾停留半步。他最信任的臣子就这么毫无留恋的走了。

    “大王……”王绾想再劝。

    “滚!”赵政暴喝,把所有人吓了一跳。他又毫无理智的怒吼:“滚出正寝!滚出曲台!滚!滚!!”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啊!”王绾惶恐不安,然而见赵政怒不可遏,只能揖礼告退。身后的史官、堂上的寺人也跟着避退,这些人全部走后,赵政这才停歇下来,坐在王席上喘息,此时他才恢复几分理智。

    他确实太急于求成了。荆国、越地漫长的海岸需要数千艘战舟才能真正封锁,即便那七百艘战舟不毁,也未必能阻止荆王之子避迁于海外。但是一统天下抵抗最激烈的就是荆人,荆人还差一点灭亡了大秦。如果此时不能将荆国贵族斩尽杀绝,他日自己死后,荆国贵族必将折返荆地,再举反秦的大旗。

    自己可以集结全天下的甲士、全天下的粮秣扫灭荆国,那是因为自己受祖先的庇佑,后世的子孙能吗?且十年时间,荆国工匠做出了荆弩、炼出了钜铁、造出了海舟、制出了巫器与巫药,荆国由弱变强。几十年后荆国那些工匠又会做出什么?

    荆王之子传承荆国的国祚,荆国工匠保存荆国的技艺,荆国童子存续荆国的武力。荆人的避迁之策与其说是避迁之策,不如说是复国之策,从开始构画为的就是复国。他们总有一日要打回荆国、反攻天下。现在不抓紧时间亡荆,他日大秦必亡于荆人之手。

    一番思索,赵政的脸恢复先前的冷漠。他发现自己没错,错的卫缭、是王翦。他们或许是为了保存军中的老秦士卒,但正如淳于越说的,一天下后便不应再有老秦士卒,甚至不该再有秦人。只有当列国之人再无畛域之分,关中关东亲如兄弟,天下才是真正的一统。所以亡列国以后下一步就要‘亡秦’,只有‘亡秦’,没有秦人,才能有天下人。

    从国尉府传来的讯报上看,荆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荆王从即位起一直在‘活荆’,结果就是朝堂上撕破最后的掩饰,何为荆、何为周辩说的一清二楚、泾渭分明。荆人不再沐猴而冠,假装自己是天下人,他们一反楚武王以来的尚周传统,直截了当废除了王号。

    荆人是南蛮,秦人是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秦人将接替商人、周人未尽的事业讨伐蛮荆与蛮越,还有胆敢违抗天子之命的魏人和赵人,以及大逆不道的鲁人。

    冷静下来的赵政越来越清晰所自己担负的天命,他万不能让荆人今日避迁于海,他日返天下以复国。

    “来人!”他高喊,等仆臣有些仓皇的进来,他直接命道:“速召王翦至朝。”

    怀县郡守府内,赵政下定决心马上决战,此时熊荆暂时回到了寿郢。

    驺无诸没死,他必须履行此前的承诺,承认他为越王。既然越人已经有王,考虑到楚越之盟,越人的祖地也应该归还。所谓祖地,其东包括柴辟、陉邑、武原在内的越地(即嘉兴之南);西面则是整个苕水(今天目山苕溪)流域,往北一直到到乌程和震泽(太湖)。

    这并非什么富庶之地,归还也不过是将此地封君、誉士的贡赋、庶民的口赋、户赋转交给越王。原先是楚人的土地,还是楚人的土地,原先是楚人的田亩,还是楚人的田亩。

    “昨日鲁人,今日越人,明日又会是何人?”正寝明堂,屈遂很不高兴的抱怨。

    “既已诺越人为王,便当归还旧越之地,不然越人必自取之。”没人说话,最后是淖狡闷声闷气的道。越王与越人祖地看上去毫无关联,实际是联系在一起的。

    “此时越人为王……”郦且就坐在淖狡身侧,他对屈遂的抱怨嗤之以鼻。“越人为王,秦王必不许。驺无诸又杀赵婴、拔芝罘、焚秦舟,已然是秦之死敌。我楚人贺之不及,何必忧之?”

    换一个角度看,楚人确实应该高兴,高兴越人没有被秦王连横,在自己背后捅自己一剑。越人反而急急出头,开始与秦人死磕。如果这都不是喜事,那什么才算喜事?

    “若他日越人索要吴地,又当如何?”屈遂说不过郦且,只能把话题转移到吴地。越祖地是偏辟之地,吴地就不是了。吴地是指爰陵(宣城)以东的所有江东之地,繁华的朱方港也是其中之一。

    “这有何难。”郦且笑道。“他日越人若索吴地,楚越一战便是。我军败,吴地归越;越军败,吴地归楚,仅此而已。”

    郦且话说的轻松,可事实就是如此。归还旧越地已仁至义尽,得寸进尺索要吴地,那就是要与楚国开战了。楚军有越人没有的炮舰,仅此一件,就能捏住越人的七寸。

    “亦可在盟书上写明,越人若受旧越之地,当绝吴地之望。”靳以这个太宰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虑及会稽乃越君所有,故臣以为杭郢当赠予驺无诸为越都。”

    “可。”熊荆答应的毫不迟疑。秦人有了多桨战舟后,杭郢是守不住的。新郢是他私有,有新郢和三岛之地,未完工的杭郢还有图纸上的越北防线已然无用。

    “然越人称王,越国之制当如何?敖制否?”盟书要写的东西很多,诸越之君也要赴盟契臂。

    “太卜以为越人之制当如何?”熊荆转问向观曳,这是限制驺无诸的最后手段。

    “昔越人之制,与殷商无异,皆以巫觋为长,以神鬼而治,遇事卜之,以定方略。”观曳答道。“我若要掣肘驺无诸,不当虑越人政制,乃当虑越人之法。”

    “越人之法?”熊荆有些惊讶,说的是政制,怎么又扯到了律法。

    “然也。”蒙正禽刚好被挠到了痒点。“政制乃其构,律法方为规。楚越宋巴皆行神灵之治,而不行君父之治,此即为政制之构。此构之内行何种规矩,方是重中之重。规矩,越法也。

    臣以为,驺无诸虽为越王,然神灵之前无有贵贱,非神灵所允、非越俗所允、非庶民所愿,便不可横征暴敛、不可生杀予夺。其虽王,亦人也。既为人,犯法当于庶民同罪……”

    “胡言!”屈遂大惊失色,急忙斥道。“刑不可上大夫。君王犯法岂能与庶民同罪?!你这是将大……大大敖置于何地?!”

    “刑不上大夫乃周礼,非我楚礼。”区分楚礼周礼后,蒙正禽一句话就把屈遂轻易驳倒。他是左尹,左尹当然是要依法治国,而不是以礼治国。

    君王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简直是无君无父之极,大逆不道之极。然而这是周礼,楚国不行周礼,其他想反驳的人一时间找不到词反驳,于是全看向熊荆。

    “庶民……”熊荆没觉得无君无父、大逆不道有何不妥,他只是在思考庶民,最后摇头道:“庶民不可,我既与甲士并肩为战,便当与甲士同罪,不当未与战之庶民同罪?”

    “大王不可!”听闻熊荆将自己的地位降到与甲士同级,群臣大惊。他们还是更习惯叫大王。

    “有何不可?!”熊荆反问。“假若我夺甲士之妻,甲士以楚俗约我比武。不比,阴使人杀之,我何以为楚人大敖?比,若败死于甲士剑下,我又与一甲士何异?”

第二十一章 界限

    熊荆举的例子让群臣无言以对。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淖狡、鲁阳君脸上都是慎重的表情,他们渐渐感觉到了楚礼的危害:自己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夫,而是一个与楚军士卒没有太多不同的甲士。好在军中自有制度,他们凭资历、经历、血统还能强压那些誉士甲士一头。

    屈遂与昭黍的表情便不是慎重了,他们又惊又惧。与宋玉等人反对行楚礼不是没有原因,楚礼没有周礼的等级,而大夫们的尊贵,国家的存在需要这种等级来维持。一旦这种等级遭到废除,那就会像金字塔坍塌那样,整个国家突然间瓦解成一堆无序的砖石。

    然而两人选择性忽视的是,誉士制度并不是周礼的产物,誉士是楚国敖制的初级版本。即,士卒推选出自己认为勇敢的、善战的人做自己的首领,这个首领就是敖。誉士本质上是敖,楚军靠占全军人数大约十分之一的敖支撑,组织不但没有金字塔式的垮塌,反而比金字塔结构更加善战,也更加坚韧。

    假以时日,这些敖不单会替换楚军现有将率,还会替换楚国的现有朝臣。这不是日渐边缘化的文臣乐意看到的,也可能不是淖狡、鲁阳君这样的芈姓贵族乐意看到的。新贵族经过战场的磨砺迅速成长,而老贵族即将退出政治舞台,这总让人不舍。

    除此以外,周礼之下备受尊崇的奢靡生活也让所有贵族留恋。此前他们可以凭借先祖的勇武继承,现在则需要凭自己本人的勇武拼取。如果熊荆这个大敖与甲士同罪,那他们同样要与甲士同罪,此前尊崇再也没有了。

    明堂内没人说话,此前争论行楚礼还是行周礼的时候,单凭意气和楚人自尊心坚持要行楚礼的大臣们今天才发现不太妙。行楚礼意味着要放弃以前所受的特殊待遇,开始过苦日子:

    首先,只能娶一个妻子,不能娶妾,只能夺妾。依照楚人古老的传统,妾如果不是抢夺来的而是花钱娶来的,会被所有人嘲笑;其次,不能想喝酒就喝酒。喝酒不误事的将军貌似只有景阳一人,其余的……;

    再次,每日都要刻苦习武,要特别注意不能被‘酒色掏空身子’。要不然那日仇家登门比武,刺几剑就气喘吁吁,然后被人窝囊的杀死。又或者站在军阵前排双腿发抖,还没有大奔冲矛人已经晕倒在地,扫尽本氏的颜面;

    最后,再也不能为所欲为,要恪守楚法、楚俗,还要注意那些一心想搞个大新闻的采风,免得被刊登在大楚新闻上丢人现眼。

    这样的贵族做的还有什么意思?!大臣们暗暗想到。他们如此左尹蒙正禽却觉得这还不够,群臣沉默时他正好问道:“然庶民穷困不可为甲士,当如何?”

    讨论的只是如何限制驺无诸这个新越王,但实际上也在讨论楚人自己的律法。蒙正禽人人平等潜意识让人不快。“天有十日,任由十等,岂能……”有人忍不住反驳。

    熊荆清咳一声,道:“凡是皆有界限。大敖与甲士同罪的界限便是无粮无产无信之人不得为甲士。甲士必当为我楚人,且还需巫觋证明此人素来虔诚。非我楚人…非虔诚敬信太一之人非我楚人。既非我楚人,如何适我楚法与楚俗?”

    “必当信神?”蒙正禽仍有些不解,他关心的还是法。

    “法乃神之末,非法为重,乃神为重。”熊荆再道。“法是对信神之楚人偶尔逾越之惩处。杀十万人,神言无罪,即无罪;辱骂(神灵)一句,神言有罪当死,必当死。”

    熊荆的言辞让太卜观曳点头,这符合灵教的典籍。神治的重点在于虔诚的信仰,而不在于用神灵之法约束众人。蒙正禽则一改之前的喜悦,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急问道:“不信神如何?”

    “不信神,可。离楚他往。”熊荆答道。

    “若田宅皆在楚地,不愿离楚,若何?”蒙正禽再问。

    这次熊荆没答话,而是看向观曳。观曳看着蒙正禽道:“亦可。”过了一会他又道:“不可。”

    “为何又不可?”蒙正禽追问。“居于楚地必信太一否?”

    “左尹食盐否?左尹食肉否?左尹需柴否?左尹需仆臣御手否……”观曳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左尹非逆旅、非商贾、非使臣,定不得以上诸物,亦不会有人与你言谈。若有虔诚者,见左尹居于楚地不信太一,误以左尹乃渎神之人,或杀左尹全家而后快。”

    “安能杀人?!”左尹也激动了,他终于明白这为何叫神治,因为行的都是神的律法。“大敖犯法当与甲士同罪。”

    “左尹虽居于楚地,然不信太一,非我楚人,不适楚法楚俗,如何同罪?”观曳反问他。“且左尹全家被杀,子嗣绝矣,日后已无人报仇。若在大王治下,大王怜之,禀神灵之公正,惩其人;若左尹居我之治下,我三劝左尹离楚左尹不去,此事我定当不见。”

    观曳很实话实说了一回。实际按楚人或其他部族的习俗,不信同一个神灵就是异族,异族居本族之地与人为善还好,劝他离开而不离开,这就是找死了。

    “此蛮夷也!”蒙正禽没想到事实是这样,看着熊荆连连摇头。

    “我信神而不诒,你不信神而诒,我何以信你?”熊荆也对他摇头。“我信司命之佑,战时勇猛无畏,你不信神而贪生怕死,我为何与你同伍?”

    “信神者必高尚?”蒙正禽犀利的反问。“不信神者必卑鄙?”

    “然!”毫不犹豫的,熊荆重重点头。“战场之上,惧,源于关己;勇,出于求灵。不信神灵,何以勇?不勇,又何以信?且我楚人自古皆信神。凡战,知生死皆由司命,故从不畏死;作恶,知报应皆由司祸,故毋敢天灵。

    有规矩者与无规矩者,同伍,有规矩者得损,无规矩者得益,我如何不逐?此举实也无害,有田宅者可售之得金,又何必居于楚地?”

    “田宅乃先祖所留,岂能轻售之?”蒙正禽只感觉自己失去了选择的自由。

    “信神亦先祖所留,又岂能轻弃之?”观曳插了一句。

    “臣以为……”淖狡咳嗽了一声。他觉得蒙正禽问的那些实在离题太远,但熊荆觉得这个讨论很有价值。这是界限,也是前提,没有界限的律法是假律法,只有在界限之内律法才是真律法。

    什么样的人是楚人一定要严格定义,楚人当中什么样的人能成为甲士也必须严格定义。前者的标准是信仰,后者的标准看上去是勇敢,真正的门槛却是财产。

    “越人也如我楚人。”熊荆道。“每年大礼乃越人之外朝,平日部落长老或长老子弟亲随立于正朝。越人不比武,但越人猎头。越王若夺甲士之妻,甲士可猎其头。”

    “大敖,若越王犯法与甲士同罪,诸越之君不愿。”靳以提醒道。

    “那便是越王犯法,与部落长老同罪,愿否?”熊荆反问道。

    “此…,或当愿也。”靳以犹豫了一下,勉强同意。

    “若此,越人甲士日后皆为我楚国甲士。”熊荆无可奈何的笑。他随后快速的说盟书后面的内容:“王后一人,余者皆妾,妾所出,不为王。”

    “此当不可。”靳以又一次提醒。“我闻驺无诸多爱,有夫人数名。臣以为此乃小事……”

    “绝非小事。”熊荆、屈遂、昭黍异口同声。最后还是屈遂道:“多爱乱国,不乱国,子嗣多而地分,子子孙孙无穷,封地也无穷,如此国必削。臣以为当行嫡长之制,余子、庶子皆不可封地,只能食禄。”

    “臣以为然也。”观曳、昭黍也道。

    “庶子不为王,嫡子勇者为王。”熊荆做了一个修正。“不为王者,予海舟一艘,出海自谋生路。”

    海舟和出海谋生是小事,群臣关心的是嫡子勇者为王,昭黍问道:“何谓勇者?”

    “停殡之时,正朝之上,比武胜者为勇,可继王位。”熊荆道。

    “此法越人不可行。”靳以第三次提醒。“越人行猎头,若猎头时有人阴杀之……”

    楚人与越人总是不同的,三次提醒后,熊荆渐渐明白了这一点。他也明白越王的权利最终会得不到限制,当越王的王权越来越重时,楚越之间必有一战。

    郦且似乎看出了熊荆的意思,他道:“立越王,仅权宜之计。越人祖地可予之,火炮火药万不能予之。臣以为今日既已得东洲硝石,硝石岛当毁,以防越人窥探。”

    硝石岛在哪?硝石岛就在后世如东。此时的如东只是一个岛,舟楫将一桶桶尿液运上去,淋出硝土。

    淖狡道:“秦人已得火药之法,毋使越人得之。”

    “尚有钜铁府欧丑……”鲁阳君忍了几忍,还是说出了欧丑的名字。

    欧丑及其子弟大多是越人,如果欧丑或者欧丑的子孙帮越人造炮,越人能有与楚军一样的炮舰,再加上秦人的火药,未必不能与楚军抗衡。

    “无妨。”熊荆想了想却说无妨,这是真的无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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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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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