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秦国之亡
从孔子起,儒家就一直希望君王能够接受儒家的理念,以周礼的方式治国。www.uu234.net孔子为此奔波,孟子为此游说,荀子之齐、之楚、之赵、之秦,所为者,也是为了劝说君王,周礼治国。
周礼是周式贵族政治制度、行为方式的总结,楚人虽然只是半周化,但贵族与贵族是立场相同,贵族与贵族的行为方式相通。楚昭王行将病死,却不愿禳灾于令尹、司马,因为他们是楚国的股肱;也不愿祭河神以治病,因为黄河不是流经楚国的河流。孔子闻之,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国也,宜哉!’
孔子所谓的‘知大道’,是指楚昭王宁死也不逾越君王的本份,宁死也要恪守贵族的礼节,这用‘迂腐’来形容或许更为贴切。楚昭王之死,与‘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子路之死没什么不同,都是因为他们太迂腐,太不知变通。
儒家与楚国存在着精神上的共鸣,儒家一直视楚国为自己可靠的盟友。战国末季,天下将一,儒家真心实意希望楚国能代周人而一天下。可惜不论是现实上还是精神上,今天这个希望都彻底破产了。然而这只是鲁儒希望的破产,儒家还有齐儒的一支。
身为齐儒之首,稷下学社祭酒的淳于越入秦是一件大事,这代表齐儒已经认清了现实,决心向秦国输城。虽说这也是为了推行周礼,可秦国一直被鲁儒视为死敌,淳于越这样的投敌行径从心底里让鲁儒鄙夷。
秦王政二十一年十二月,咸阳东郊,与齐使田假入秦不同,淳于越入秦声势颇为浩大。至咸阳近郊,赵政未出迎于郊外,右丞相王绾和一干大臣早早迎出郊外。诸人等到隅中,淳于越等人的车驾才匆匆出现在宽大的秦道上,车驾后方皆跟着一些宽袖薄带的稷下士子,他们与自己的先生一同入秦。
“大秦丞相郊迎诸先生也!”车马越来越近,一名宾者匆匆奔前,向行进中的车马高声相告。
“大秦丞相……”车驾后方,士子们很早就看到那面在北风中飘扬的旗,但不清楚是何人相迎,听闻亲迎的是秦国丞相,全都吃了一惊。
“下车。”临淄距咸阳两千余里,淳于越入秦齐秦两国都提供了最大的便利他入秦不仅仅是游说秦王行周礼那么简单,还带着齐国朝野的期望三十多日的奔波还让他疲惫不堪。
“禀祭酒,此时下车不宜也。”可以坐车的叔孙何没有坐车,而是侍奉在淳于越车旁,见他现在想下车,连忙阻止。
“子通以为不宜?”淳于越疲惫的脸上浮现出几丝不解。
“祭酒当知买珠还椟之说,椟美虽弃珠,然椟贵珠方贵也。祭酒若不倨傲,未见秦国丞相而下车,秦人岂知我稷下博士有治国之大才?”马车还在前进,叔孙何缓缓的解释。
去年安平君战败,临淄已成最前线。本来大家还以为楚国能一统天下,而今看来,能一统天下的只能是秦国。齐国既然向秦国求和,为求保住社稷,因此促使淳于越等人入秦,为秦一统天下锦上添花对待坏人和对待好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对好人可以怒斥,必要时还会打骂,对坏人就要和声细气,恭恭敬敬了。
“王绾奉寡君之命,郊迎祭酒。祭酒与众博士一路行来,安否何如?”画有龟蛇的旗下,王绾对着淳于越的马车大声相告。
此时淳于越才在叔孙何、众士子的搀扶下下车。淳于越下车,其余博士跟着下车,众人跟着他向王绾行礼。淳于越道:“弊人甚幸,一路行来秦国礼敬有加,人人皆安也。在此以谢丞相,以谢大王。”
淳于越说完又揖礼,他身后博士士子跟着他一起深揖致谢。上百个人的喊声虽无勇武之气,可也颇为整齐,王绾见之不免点头。他原本还担心淳于越这些齐国博士个个弱不禁风,现在一见只觉得彼等与军旅无异,心中不免有些欢喜。
“旅途劳顿,请祭酒与诸博士先入驿馆安歇,明后日再谒见大王。”王绾说道。
“弊人与博士并不……”入秦就是为了谒见秦王,淳于越很担心王绾说的‘明后日谒见’只是说辞,故而想今日就谒见,他身侧的叔孙何连忙插言,“丞相既有处置,祭酒与诸博士便先入驿馆,等候大王相召。”
“善。”王绾特意看了叔孙何一眼。他的安排就是明后日谒见赵政,今日谒见是不可能的,今日大王正在召见荆国来的阳文君之弟阳。
“寡人闻之,阳文君叛荆王身死,你却袭阳文君之爵?”曲台宫内,阳文君阳毕恭毕敬的站着,赵政对他还活着甚是意外。记得当年他与寿陵君一同使秦,寿陵君后来被荆王所杀,以阳的身份和所为,荆王居然没有斩草除根。
阳是芈棘的侄儿,也就是赵政的表叔伯。阳文君、松阳君都是亲秦的,见一见自己的表叔伯,问一问楚国如今的形势,这才是赵政的本意。对他的问题,阳恭敬相答:“禀大王,臣未叛寡君,寡君自不罪臣。今楚国封君、誉士皆世袭,臣兄无子,故臣袭爵,寿陵君之后也袭爵也。”
阳答的详细,赵政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荆王为何……”
“寡君言,我等非其敌也。”阳知道赵政的疑惑,解释道。
“寡人方是荆王之敌,故而怀柔安抚你等?”赵政有些懂了。
“非也。”阳又一次解释,“寡君曾言,大王非寡君之敌也。”
“寡人非……荆王之敌?”赵政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甚至怀疑这是阳的谎言。可阳脸上毫无作伪之色,再说他已离楚入秦,没必要为荆王说好话,他此来也不是劝自己不要亡楚的。
“然也。”阳不在意赵政的怀疑,继续道。“寡君之敌,乃行秦律之众官吏也。寡君与大王皆是君王,诸国争霸,然君王置他国君王于死地否?不然,此不详也。
天立秦国,以大王为秦王,杀大王,此不详也;天立楚国,以寡君为楚王,杀寡君,亦不详也。春秋之时士卒皆贵人国人,战死者少矣。何以?杀贵人不详,贵人不杀贵人也。司马法有云:‘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乃是此理。时入战国,诸国不争霸而争地,灭国屠城,杀人盈野,贵人、庶民杀贵人也。
大王乃一国之君,寡君亦一国之君,寡君之敌非大王,寡君之敌乃使贵人杀贵人、使庶民杀贵人之政制、军制也。”
话到此时,赵政才有些明悟,他道:“荆王之敌乃我大秦之制、大秦之律……”
“亦然,亦不然也。”阳点头之后又摇头。“秦制秦律何人所置?关东三晋游士也。秦制秦律何人所行?庶民出身之官吏也。故寡人言之,秦楚之战乃贵人与庶民之战,非寡人与秦王之战也。
试问,昔日楚军入咸阳,焚秦国社稷否?焚秦国宫室否?他日大秦一天下,乃大王与秦国贵人之天下,仰或是秦国庶民之天下?”
“大秦即寡人,寡人即大秦,何言贵人与庶民?贵人庶民,皆寡人之臣子。”赵政疑心很重,他听出阳话语中几丝游说的味道,有些不悦。
阳感觉到了赵政的不悦,他并不畏惧,顿首后正色道:“臣闻之,卑不谋尊,疏不间亲。臣本不该相谏,然大王乃姑母之孙,故臣当谏之。
君王,贵人之尊,乃贵人也;官吏将卒,以秦国之制,俱庶民也。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贵人庶民自古便不相和,是故楚国丁壮虽少,从不征闾左之卒;士卒再多,亦不设无贵人将率之师旅。大王今帅庶民以杀贵人、灭诸国、一天下,此危矣!假以时日……”
阳之言并不激烈,赵政却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整个人几要晕厥,等那阵强烈的眩晕感过去,他勃然怒道:“胡言!你胡言!你胡言!!拿…拿下,拿下此人……”
荆轲之后,赵政从未如此嘶喊要拿下某人,阶下甲士闻声潮水一样涌上明堂,铜殳皆对准还有些惊诧、茕茕孑立的阳。
阳究竟是楚人,楚人不行秦制,反而离秦制越来越远,故而能很清楚的看到秦国真正的危机。秦国一天下,依仗的不是贵族,依仗的是无穷无尽的庶民。
不是不能统一天下,也不是庶民不能统一天下,问题在于一名贵族率领一群庶民消灭了列国贵族,即自己的所有同类,从而一统天下。用后世话语,这是一名资本家率领广大无产阶级消灭自己的所有同类,最后统一全世界。
如果这不叫自寻死路,那什么才叫自寻死路?
赵政此前也察觉了这一点,他是大秦之王,可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并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是另一些阳奉阴违、贪婪无度的人把持着这个国家。碍于自身的环境和阅历,他不能像阳这般无比清晰的看出这一点,故而阳之言让他惊骇,然后是一阵发自骨髓的恐慌。
赵政恐慌,甲士涌入时阳的反应先是诧异,而后一阵阵苦笑,他叹道:“大王不可教,教亦难自拔。我已见秦国之亡。”
第九十一章 易王
王绾的陪同下,淳于越诸博士在咸阳驿馆住下,抵达驿馆于明堂安坐时,淳于越才知自己此番入秦,不仅仅是齐国之意,还有丞相王绾之意,是他要求田假促使自己入秦的。顶 点 X 23 U S
“大秦与荆人战于大泽,一战而胜之,再战再胜之,荆人不敌我也。秦得战舟而一天下,荆败大泽而亡社稷,此乃今明两年之事。大秦既一天下,今后如何治天下,此当今大秦之难也。”驿馆内,暂做逗留的王绾娓娓而谈,言及大秦很快就要面临的难题,淳于越以及诸博士用心听着,生怕漏过了一个字。
见王绾之言告一段落,坐在最前方的周青臣大声道:“此正是我等所长也,待谒见大王……”
“咳咳!”周青臣一贯亲秦,而今秦国将一天下,不由趾高气扬起来。淳于越一记猛咳将其打断,言道:“我等新入秦,若非丞相相告,尚不知大王之所忧也。然,弊人以为,秦国一天下以力,此霸道也。霸道可攻城略地,却不能令人心悦臣服,故秦国治天下当务之急,乃使天下服秦也。”
“……”淳于越一言既出,王绾身子猛地立起,张大嘴喉咙里咕咕直响,想说什么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良久,他才起身对淳于越深深揖礼,大声道:“祭酒之言大善!我大秦当务之急,乃至天下人服秦也!!”
大秦丞相竟然如此激动,诸博士看在眼里,喜上心头。千里迢迢入秦,不就是来帮秦王行王道之治的吗。天下如此多的学社,唯有稷下学社对意识形态有过极为深入的研究,也唯有在座的诸博士诸方士能帮助秦国让天下人心悦臣服。
“敢问祭酒,大秦以力得天下,诸国皆不服我,如何使天下人对我大秦心悦臣服?”王绾激动之后再度揖礼相问,态度诚恳真挚。
“此事……”淳于越开了口又斟酌,他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我闻秦国行法家之道,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一天下后,以郡县治天下否?”
“大秦治国,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此确矣。”王绾同意淳于越说的这一点,“他日若一天下,自然是以郡县治之。祭酒以为,此不妥否?”
“大不妥也!”淳于越声音响亮,掷地有声。“秦国以力得天下,尚若要天下心服,必要告之天下人曰:秦国乃代周以行天命也。如此天下人方可心服。
周人代商,分封诸子、亲戚、功臣,以为蕃篱,屏蔽周室,方有周室八百年之盛。今秦国一统天下,燕、齐、楚等地偏远,不为置王,毋以镇之。故弊人以为,秦国关中、魏赵等地可郡县之,燕地、齐地、楚地,当以诸王子分封之。如此可言于天下人曰:周人失德,失天之命也,今秦人得之,故秦国一天下,秦王为天子也。”
“天命?”王绾思索时眉毛一高一低。天命是儒家常挂在嘴边的东西,法家没有此物。
“然也,天命。”淳于越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何使天下人心悦臣服,唯有以天命。
“分封?”王绾又问,左右眉毛的高低落差变得更大。
“然也。周人行分封之制,秦国得周人所失之天命,故亦行分封之制。”淳于越道。“概言之,大秦一天下,当以天命令天下人心服,亦当分封诸子镇诸侯之地。如此,天下乃安也。不如此,天下必乱。”
淳于越言毕,王绾先是沉默,慢慢慢慢眉毛的落差终于扯平,他道:“然大秦治国久以郡县,一天下之后却要行分封,这……,大王恐不允,朝臣亦或不允。”
“大王为何不允?”淳于越问道。“周人代商,虑及商人势大人众,分封以存社稷。今大秦代周而立,却以郡县治国,郡县者,何也?郡县者,官吏也。他日若再有行乱,大王子孙被所弑,之子被立为天子,彼时天下何人诛、正纲常?无有也!若有王子分封于关东,乱之,可兴兵相讨,以保赢姓血脉。
再若齐国,田氏可代姜而立。何也?代立之前,吕氏枝叶早已凋零。若吕氏尚有余脉封于他地,田氏欲代,振臂一呼兴兵讨之,田氏何立之?
又若晋国,晋国虽大,却被赵魏韩三氏所分?何以?乃献公诛群公子也!若献公不诛群公子而分封之,赵魏韩诸卿如何分晋而自立?
秦国得天下可以郡县,存天下万不能以郡县。此乃弊人之言,请丞相万万禀明大王。”
淳于越话说完起身对王绾深揖。分封才是他入秦的目的,所谓天命不过是诱使秦国行分封的一个理由。数年前齐国变法,齐国之政在诸大夫之手不在齐王之手。对正朝诸大夫来说,齐王随时可以出卖,只要秦人不打破齐国现有政制。如果能迎立秦国王子为新齐王,那就是天上掉爰金,做梦都会笑醒。
于政治而言,血脉是靠不住的,立场才是根本。流着秦王血脉的秦国王子封于齐国,秦王子亲秦还是亲齐?当然是亲齐。正如流着刘姓血脉的吴楚七王亲关中还是亲关东?当然是亲关东。长安朝廷胆敢削藩,诸王就敢兴兵叛乱。
这虽是齐国大夫们的私心,但对齐王田建而言也并非是一件坏事。秦王若能接受淳于越等人的建议,一天下之后半郡县半分封治之,他对投降的齐王也不会薄待。毕竟有一个新齐王在,田建这个旧齐王就会像齐康公那样变得毫无威胁,此生可终老于海岛之上。
可如果秦王不愿分封,一定要将齐国彻底郡县化,那齐王田建必死无疑郡县化之下,齐人必然怀念郡县化之前的日子,自然会思念自己曾经的大王,会想着如何才能再复齐国。
天下将倾,知道自己命运的诸国惶惶不安,苦思良计。韩人阴柔,故而在秦楚两头押宝,力求无失;魏人究竟是大国,与秦国的战争延续百余年,心存不甘,不愿降秦只愿割地;赵人自家人知自家事,遣使入秦偷偷摸摸,求的只是不绝祭祀;楚人桀骜蛮霸,心中憋着一股怒气,全国造舟避迁,誓与秦人战至天涯海角。
然而诸国全没有齐人聪慧,特别是缺少齐人在政治上的精明。昔日他们靠着这种精明代姜而立,今日为了妥善保齐国,又靠着这种精明想出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办法:易王。
王绾揖别诸人,淳于越与诸博士一直送到阶下,目送着他的马车远去。等马车看不到了,诸人才返回明堂。淳于越就坐于主席,其余博士方士就坐两侧。
“秦王知我等入秦,必然大悦之。”周青臣最是高兴,他知道稷下学社的名望,也清楚淳于越的那套说辞必然能打动秦王。
“不然。”黄疵说道。他是名家,善辩论,故而淳于越入秦对他多有倚重。“我闻荀卿早已入秦,其弟子李斯为秦国廷尉,弟子韩非为秦之长吏,又有张苍、公孙尼子、浮邱伯等弟子,皆在秦国为官……”
荀子三任学舍祭酒,在坐诸博士对他非常熟悉。只是诸人听闻他在秦国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反而生出些忧虑。荀子为何会三任祭酒而离齐,根本原因在于他的主张不为齐国大夫所喜,也不被学社大部分博士所喜。且他历来讲求‘隆一而治’,与诸人希望的分封背道而驰。
“秦王对荀卿言听计从?”儒博士羊子问道。
“不知也。”黄疵的消息并不灵通。“只闻荀卿为长公子扶苏之大傅。长公子扶苏并非一傅,据闻还有白狄人为其太傅。”
“白狄人?”卢敖来了兴趣,他是神仙家,对化外之人最感兴趣。
“确矣,乃极西之白狄人。”黄疵道。“入秦后持一金冠谒见秦王,曰:此冠或非赤金所铸,请大王命人验之,然不能有损金冠。满廷大臣,竟无一人能答。”
“那秦王对白狄人言听计从?”这次是淳于越发问,他满脑子想的是怎么让秦王同意分封。
“或是也。”黄疵道,“祭酒以为可使人请白狄人说之?”
“丞相言,秦王明后日便召见我等……”叔孙何道。他觉得时间上来不及。
“今日晏时我曾卜卦,”低着头毫无表情的桂贞道,他是方士,精于占卜。“秦王明后日不召我等。”
桂贞的占卜十算九中,失算也另有他因。他一说秦王不召,诸人的心立即悬了起来。入秦游说秦王行分封之治,不光利于齐地诸大夫,也利于在座的博士方士。作为外来户,秦王若不采纳新的政制政策,只沿用旧制旧策,他们又能有什么价值。
“我闻白狄人有一弟子乃我齐人,”有人想起了什么。
“然!”黄疵也想起来了。“其人似为大夏国使臣,名毋忌,其父乃先君宣王之旧臣。”
“大善。”淳于越闻言心微微放下。君王能见到的人并不多,能影响君王做出决定的人非常有限。秦王以白狄人为扶苏太傅,自然是看中这位白狄人的学识。如果这位白狄人也能劝秦王行分封之治,事情或许就成了。
第九十二章 诛心
桂贞占卜极准,他说明后日秦王不召,秦王果然不召。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秦王不是不召见诸人,秦王是谁也不召,这几日也没有视朝。即位二十一年来,大王从未连续数日不视朝,即便病了,也会强忍着病体坚持视朝,因此大秦的朝臣也极为诧异。
丞相王绾很是焦急,齐人博士送来了大秦最需要的东西:统治天下的天命。这关乎今后大秦的长治久,大王务要马上召见这些博士,一一封赏,好让他们告诉全天下人、特别特别是楚人,告诉他们,周人的天命现在由我大秦继承,你们的任何反抗都是逆天而行。
国尉卫缭也很焦急。上次军议在他的支持下,赵政授兵符斧钺于王翦,拜王翦为大将军;再以蒙恬为右将军,以赵勇为左将军,以安契为后将军,以圉奋为骑将军。又以赵婴为舟师大将军。加上新征召的五万新卒,全军共计六十万人。这一个多月,秦军大张旗鼓毫不掩饰的集结于荣阳。大军集结之前,十数万力卒已在荣口掘堤。
灭楚之战马上就要开始,前线需要越来越多的军粮和牲畜,这需要丞相府以及丞相府辖下各府、各郡县的配合与支持。同时为了防止楚军再度攻入关中拔下咸阳,朝廷要临时迁到关东,迁到靠近大梁的河内郡郡治怀县(今武涉县西南)。这个时候,素来勤政的大王居然不理政务,也不视朝。
“禀国尉,大王今日有恙……”曲台宫外路门,赵高低垂着身子带着歉意又一次揖告卫缭,理由和上次完全相同。
“大王何恙?为何不传太医?”卫缭有些恼怒的看着赵高,他知道赵高在说谎。“你说,大王为何如此?五日前荆国阳文君何谓?”
国尉府不但管辖国外的侯谍,还管辖国内的侯谍。大王忽然不理朝政,事后调查是召见了楚国来的阳文君这才如此。据说阳文君谒见时说了一番话,大王闻言勃然大怒,召阶下甲士将其拿下,然后就变成这样了。阳文君现在关押于廷尉府大狱,卫缭不好去廷尉府亲问,只能问赵高。
“阳文君……”赵高欲言又止。阳文君是大王的表叔伯,谒见是家事而非国事,因此长吏不在侧,但赵高是在侧的。大王听完那番话勃然大怒,甲士拿下阳文君后,人就忧虑不言了。不理政务也不视朝,整日郁郁寡欢,百无聊赖。
赵高回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想说又不敢说。卫缭急道:“阳文君如何?!”
“阳文君未如何也。”赵高把话吞了回去。未经大王准允,他不敢造次。
“赵高!”卫缭大怒。“昔日若非我求告大王,你早被军法所杀!今日王翦六十万将卒集于荣阳,行将破梁亡荆,我要你相告大王为何如此,你却……”
灞上之战赵高救主使得全军大乱,是卫缭一力劝说,他才免于一死。听闻卫缭提起旧恩,挟恩图报,赵高面红耳赤,他腮帮子鼓了又鼓,最终道:“阳文君言,荆王之敌并非大王……,荆秦之战,乃贵人与庶民之战,非荆王与大王之战……”
赵高一开口就停不住了,阳那番话一如丝绸包裹着的巫药,遗忘它还好,想起它就好似点燃了巫药,激烈爆炸下什么东西也包裹不住。卫缭猜到阳文君说的肯定是不灭楚国,却没想到阳文君说的是这等诛心之言。他手心背心全在冒汗,可又不得不听完赵高的转述。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自古贵人庶民便不相和,是故荆国丁壮虽少,从不征闾左贫者之卒;士卒再多,从不设无贵人将率之师。大王今日命庶民以杀贵人、灭诸国、一天下,此危矣!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如何?!”卫缭急问,嗓子干涸的失声。
“大王大怒,斥其胡言,召甲士将其拿下。”赵高脸还是涨红的,但不是因为羞愧或愤怒,而是因为兴奋。顺着阳文君这张梯子,他窥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无贵族皆庶民的世界。
“便如此?”卫缭听到赵政召唤甲士将阳文君拿下,重重舒了口气。
“阳文君押出明堂时言:‘大王不可教,教亦难自拔。’”赵高说到此处注视着卫缭,清楚的看着他变化的表情。心神剧震的卫缭毫无察觉,直到他回过神来。
“便如此?”卫缭再度舒了口气。
“非也。阳文君又言:‘我已见秦国之亡。’”赵高吐出了最后一句。
卫缭闻言发自肺腑的‘啊’了一声,心脏禁不住一阵阵颤栗。他喃喃自语道:“此诛心之言、此诛心之言也……”
赵高终于把话说完了,他可不管什么诛心不诛心,他收回自己的目光,身子不再佝偻,而是挺立起来,郑重的一揖到地后,他道:“昔日君救命之恩,赵高已报。告辞!”
卫缭整个人还处在阳文君话语的恐惧里,对赵高的告辞置若罔闻。他入鬼谷前就是个庶民,但是比其他孩童聪慧。与他一样,入秦的士子那个不是庶民?即便不是庶民,也是破落的贵族。不然,谁愿意千里迢迢入秦?在关东繁华之地做个贵族难道不好?
庶民出身的士子和日渐破落的贵族子弟在关东没有出路,不得不入秦做官为将。商鞅如此,张仪如此,范睢如此,他同样如此。以秦国政制,说秦国官吏将率全是庶民并不为过,而以楚国政制,说楚国臣僚将率全是贵族也不为过。这确实是一场庶民对贵族的战争,结果将消灭所有贵族,然后由庶民构成的大秦一统天下。
战争本身无奇异之处,战争的奇异是庶民之上还有一位至高无上的君王。既然天下的贵族都被庶民扫灭,那秦国的贵族、大秦之王赵政要不要一同扫灭?
按秦律自然不要,大秦臣民岂能犯上作乱、无君无父?然而按阶级逻辑肯定是要。天下再无贵族,为何独独保留秦国贵族?天下既然不再是诸多贵人之天下,为何却是一人之天下?
如此多的王侯将相都被庶民大军扫灭,虽不祥却不见上天降下任何惩罚,请问贵人之贵贵在何处?原来觉得贵贱皆由天定,现在看来贵贱天定不过是个笑话,贵人与庶民一样卑贱、一样没有神佑。既然贵人和庶民没有不同,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野心一旦打开,便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泛滥。庶民的大海中,仅剩的秦国贵族就像汪洋里的一叶扁舟任由风浪吹打。一不小心,浪涛就会将这最后的扁舟倾覆吞没。而这在以前、尤其是在战国以前是不敢想象的,那时候贵人永远是贵人,庶民仅仅是野人。
路门之外的卫缭一直念着诛心之言,他清楚这些言语的可怕。这些言语使得自己不再是大王的臣子,而成为大王的敌人;楚王不再是大王的敌人,而变成大王的同袍。
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可怕?!
良久,卫缭不再自语,下意识想进路门,但被守门的卫卒死死拦住。他只能返身而走,走到半路又不知该去何处,一个人居然绕着偌大的章台宫走起圈来,绕到第五圈时他终于想到了去处,遂加快脚步径直而去。
只要是牢狱总免不了昏暗与肮脏,对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的阳文君阳来说,牢狱大概就是幽都了。身处幽都的他心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气愤。
不管是以亲戚关系还是以贵族身份,秦王都不该如此待他,更不能让他和庶民同处一个囚狱。然而秦王偏偏这么做了,如此不分贵贱,叫他如何不气愤?
他是将秦王当亲戚看待才那般直言,他也确实是看到了秦国的危机才会说那番话。即便他不是秦王的亲戚,只是一个小小的谏士,秦王也不该将他关押于此,如此是非不明,叫他如何不气愤?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昏暗中,气愤无比的阳不断说岂有此理,直到囚门打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睁不开眼。
“来者何人?”阳看着闪身进来的人影喝问,身躯也挺直。再怎么狼狈落魄,他也不能在胥吏面前失了贵人的尊严。
“大王曰:阳文君乃荆人侯谍,入秦以说寡人,不成,又诋寡人。以秦律,侯谍之人当车裂……”一个胥吏站在囚门外宣读王命,另外几个闪身进来,将阳死死按倒跪下。
“放肆!未讯狱而杀人,此秦律乎?此秦律乎?!我欲自陈、我欲自陈……”阳一听胥吏的话语就觉得不对,这绝不是秦王的王命。
“荆人侯谍还欲自陈?嘿嘿…”念完王命的胥吏冷笑,料想车裂时阳还要大喊大叫、横生事端,他吩咐道:“荆人侯谍死前又要诋毁大王,毋忘割其喉、禁其声。”
“贱奴违逆秦律、假传王命,大王必杀你等!大王必杀你等……”被胥吏死死压住的阳只能呼吸和唾骂。等锋利的刀刃刺入喉管,鲜血流满衣襟,他便再也发不出声,想说话只有喉间呼哧呼哧的响动。
“即刻行刑!”胥吏又吩咐了一句,他像野狗那般被胥吏拖了出去。
第九十三章 刀俎
未改
曲台宫路门的持殳甲士仿佛是一把铁锁,隔绝着大秦的王宫和寝宫。www.uu234.netwww.uu234.net铁锁之内,是门户紧闭的曲台宫正寝,里头有时传出一些乐舞,但更多的时候了无声息,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铁锁之外,是左右丞相、国尉、廷尉率领的大秦数百名朝臣。这个冬日虽然无雪,北风刮来依旧寒冷,他们就这样跪在风中,每隔一段时间这些人便会齐声大喊数句:“臣等请大王亡荆一天下!臣等请大王亡荆一天下……”
几百人的喊声震彻路门,然而朝臣在路门外喊了四、五天,正寝大门还是紧闭。车裂荆人侯谍阳文君已是数日前的事情,阳文君奉荆王之命入秦进诛心之言,此等罪行咸阳已人尽皆知,然而绝大部分秦人并不知道阳文君到底进谏了什么诛心之言。
跪在这里的朝臣们是知道的,越是知道他们越是颤栗。这种言辞已经不能简要的概括为离间,而是按照卫缭的说法,称之为诛心。每个人都说这是荆人的狡计,六十万大军已经集结,挖掘河堤的力卒马上就要完工。大王此时不理朝政、不迁河内,显然是不想命令王翦进攻。
秦军不进攻荆人,那肯定要进攻别的什么;大王不欲一统天下,那必然转身整顿秦国。联想到阳文君的言辞以及荆国曾经屠杀过官吏,朝臣官吏们哪怕是坐在火炉旁也要瑟瑟发抖。
这并非没有可能。上次荆王攻入咸阳对麾下士卒有所约束的同时,便对群臣表现出了极大的敌意。阳文君说的一点也没错,荆王的敌人确实不是大王,荆王的敌人是构建、运行秦制的大秦官吏。如果大王真相信阳文君的那些言辞,约请荆王入秦清剿官吏,荆王肯定会欣然而至,秦楚今后又会是姻盟之国。
而若大王继续之前的计策,趁荆王大婚之际破梁攻郢,全歼荆军,灭亡荆国,那天下就再也没有任何一支力量能够制衡阳文君嘴里说的这支庶民大军了,那时候的天下就是官吏的天下大王可以随意杀死任何一名官吏,却不能推翻整个官僚制度;大王可以以天子之尊任性妄为,却不能保证他的令命能贯彻到每一个乡里。
正寝里传出来的消息说大王郁郁寡欢、百无聊赖,可单单看路门内越聚越多的卫卒,朝臣们就知道大王这是在决断。他可能为了存续赵氏血脉,放弃先祖先君逐渐丰满的理想,与荆王弥兵言和,并请荆王入关中相助;他也可能什么都不做,就好像这十几天是大病一场,而今已然痊愈,继续一统天下。
朝臣们无所施为,只能跪着,直到太后赵姬的辇车出现在路门之外。
“臣等见过太后。”王绾、卫缭、李斯带头,群臣起身向赵姬揖礼,
赵姬已老,之后她本不敢再干涉朝政,没想到儿子连续十几天不上朝,也不理政务。公族耆老们说大王再不出寝理政秦国将亡,她这才匆匆赶来渭南。掀开辇车的帷幕,赵姬扫了群臣一眼,问道:“大王何如?”
“禀太后,大王闭寝不出,国事不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王绾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这十多天来他终于见到一个可以诉苦的人。
“禀太后,荆人自知将亡,故遣阳文君入秦以说大王,阳文君进诛心之言,大王闻之,心脑恐被荆人所伤。”李斯抢着揖告。他见赵姬神色大变,再度急告:“臣等已将阳文君车裂,然大王依旧闭寝不出。”
“禀太后,”卫缭的声音比王绾、李斯更加响亮,他的事态也比前两位更加紧急。“而今六十万甲士集结荣阳,掘河力卒即将破堤,然大王王命不至军中,魏人荆人或知也。彼等一旦知我掘破河堤水攻大梁,大秦亡荆国、一天下之计毁矣!”
兵事即便以前赵姬也很少参与,现在听说六十万士卒都在等待儿子的王命,她不免慌张起来。但更严重的威胁还在后面。
“战至今日,大秦已数次大饥,郡县仓禀只有去年新收之粟。大军此时不攻,荆人设备,两月之后军中粟米必要食尽,一旦食尽,我大秦……,亡也!!”
卫缭入秦的目的就是要大秦一统天下,而今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说到最后他跪地对赵姬顿首大拜,高喊道:“请太后劝慰大王,大秦列代先君基业不可毁于一旦。”
卫缭高喊,其余朝臣也高喊,这一次群臣的喊声比之前响亮不少。之后他们护在赵姬的辇车旁边,跟着她直闯路门。守在门口的卫卒明知是太后,然王命在身,也只能阻拦。可惜赵姬不是朝臣这样守规矩的人,她下了辇车正对卫卒的铜殳前行,直接让殳触碰自己的前胸。
卫卒不敢挥殳只能任由她近到身前,也不敢真的拦她,只能是她进一步自己便退一步。如此一直退到曲台宫阶下,这时横断路门的铁锁也就断了。群臣的簇拥下,赵姬转过南面的明堂,登总章之阶而上。隔着总章的大门,她没说话,而是先侧耳倾听里面的声音。
“……树下已有落叶,故不能分辨,只能扫数斗返家。于家中一一取之,以叶自障,问其妻曰:‘汝见我否?汝见我否?’”
“哈哈……”优旃声音的后面是赵政开怀的笑声。透过大门的缝隙,赵姬能看到儿子欢笑的样子,还有举着一片黄叶的优旃。
“……其妻始时恒答曰:‘见汝。见汝。’然落叶何其多,数日障试不完,其妻终厌倦不堪,遂绐之曰:‘不见,不见,我不见汝。’荆人嘿然大喜,持叶而入市,”
“哈哈哈哈……”这次儿子的笑声更加爽朗,手舞足蹈间,几案上的酒爵、酒缶被他不小心推到了地上。哐当声起时,总章的大门被赵姬仆臣打开,赵姬一个人走了进去。
总章内燃着碳火,温暖如春。赵政半靠在席上,身边是两个衣衫不整的美人。见进来的是太后,美人连忙整理衣衫与说笑话的侏儒优旃一起向赵姬行礼。脸上犹挂着笑意的赵政看到赵姬出现在自己眼前很是惊讶,再看到门外站立的群臣,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见过母后。”赵政踉跄中起身,要向赵姬顿首。
“政儿。”赵姬抓住儿子的手,“母后闻你十数日不朝,也不理政……”
“孩儿无恙。母后,孩儿无恙。”偌大的秦宫,能说话交心的人寥寥无几。赵政也反握着母亲的手,同时挥袖,优旃、美人连忙退下,堂门也被赵高关闭。
“无恙便好,无恙便好。”赵姬看着儿子的脸,欣慰的笑。“国尉言,六十万大军集于荣阳,正欲破梁攻荆。尚若不攻,两月之后粟米便要食尽……”
赵姬提起最紧急的事情,赵政闻言脸庞渐渐变得沉重,他点头道:“然也。”
“那……”赵姬再问,但被赵政打断了。“母后,孩儿如今似在歧路之口,不知何去何从。右行,亡荆国而一天下,可日后……;左行……”
右行不知道是否真如阳文君所言,大秦将亡;但左行秦国很可能会亡于今年与楚国言和,请楚王率兵入关中,这个办法赵政不是想不到,而是他很难相信别人。他岂能将自己和大秦的命运托付给自己的敌人?
赵姬不知儿子嘴里的右行和左行到底是什么,看着儿子犹豫不决的脸,她道:“昔年你父王也有犹豫之时,他顾及你我母子,不知是否该听信吕不韦之言返秦。”
“父王?”父王既是陌生的,又是亲切的,赵政十三岁时父王薨落,少年丧父,悲痛万分。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抓住赵姬的手问道:“父王当时若何?”
“你父王苦思数日,仍是不决。一日路过肉肆,见胡犬虽壮,却被屠夫所杀,道:‘可为刀俎,万不能为犬羊。’遂去。”赵姬眨了眨眼睛,见儿子已在沉思,再道:“今日政儿不亡荆国,他日荆国便要亡秦国……”
“唉。亡人社稷,终是不详。”赵政闻言叹息了一声。
“如今天下,不亡他国,便是被他国所亡,又能如何?”赵姬这次是真的叹息。很事情不是自己想要,而是不得已被逼到那个境地。“譬如你父王,若是你父王彼时未返秦国,未成秦王,你今日已被赵人所杀,母后我也被赵人卖到女市。”
“母后!”赵姬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悲伤,这种悲伤让赵政忆起了邯郸质宫,忆起了赵人对自己和母亲的种种欺辱,他便是死也不愿再过那样的日子。
“如今那些欺辱母后的赵人……呜呜,”儿子不是一个可以常常被理智说服的人,但他经常被情感所打动,尤其是亲近之人的情感。赵姬的哭诉让赵政怒血上涌,她再道:“彼等如今便在大梁,政儿宁看着他们终老?”
“政儿不敢。”赵政突然大拜,咬着牙恨道:“政儿定要为母后报仇,倍尝昔日之辱!”
第九十四章 楚与周
少时的仇恨刻骨铭心,一想到报仇,赵政瞬间又成了严肃冷峻的秦王。m.www.uu234.net不管如何他都要攻破大梁,俘虏赵人,以报昔年之仇。大梁与楚国相连,是东楚的门户,秦军攻大梁,必要亡楚国,既然如此,他只能顺着列代先祖铺就的道路,一统天下。
九山上,北风一夜之间大盛,风呼啸卷起漫天的枯叶与沙尘,肆虐整个关中。呼啸的北风又越过秦岭,卷向商於、卷向方城,卷向樊襄以南的旧郢。
“寒矣!”茅门外等候视朝的群臣下车后哆嗦着身子,搓着双手如此问候。这是个不下雪的冬天,一夜变冷让人难以适应,而当看到茅门前一大一小两群泾渭分明的朝臣,诸人的心又变得热切起来,一时间忘了寒冷的天气。
‘欲从周者,可从周;不欲从周者,从寡人。’上个月大王如是说。如此硬生生的将楚与周撕裂,要所有人做出选择。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欲从周的那些朝臣,偏偏是离不开大王的人,他们离开俸禄一断,全家很可能饿死;欲从楚的那些朝臣,实际却是可以离开大王自立的人。如今大王从楚,他们自然紧跟大王从楚。
一件看似大逆不道的事情,却因为诸人处身的位置想反抗的人没有力量,不敢反抗;有力量的人不愿反抗,欣然而从,只打雷不下雨的结束了。
当然,反对之声不是没有。《大楚新闻》第二日便批判这种行为是背宗忘祖,楚国因周人分封子爵而勃兴,因此从受封那一刻起,楚人便有义务世代效忠周室。诸敖之一的东野固第二日即来讯表示不满,认为此时分割周、楚非常不智,是自乱阵脚。
以《大楚新闻》和东野固的讯文为引,半个月来楚秦之间的战事似乎变得毫不重要,整个楚国都在讨论从周还是从楚,都在问楚国是否有义务世代效忠周室?这种讨论从报纸蔓延到县邑乡里,又从县邑乡里反传到郢都正朝。朝臣们几乎每次视朝都要争辩这些问题,今天,趁着前线无事,东野固也从穆陵关急急赶来了。
“不知东野敖至郢也。”淖狡到茅门的时间不早不晚,看到气鼓鼓的东野固,他故意上前揖礼。
“朝堂昏乱,弊人无法安于穆陵。”东野固回礼道,说起自己急急入郢的原因。
“幸甚。”淖狡毫不介意东野固出现在这里,“秦人集大军于荣阳,欲破大梁而弃齐也。”
“荣阳?”东野固不是不关心战事,而是朝廷有关从周从楚的分裂比战事更加重要。
“然。”淖狡道。“秦人以王翦为大将军,聚兵六十万欲伐魏。伐魏即伐大梁,伐大梁即伐东地,乃欲亡我而后快……”
东野固久在穆陵关,那是东线,并不知道北线的具体情况。此时听闻淖狡说起北线情况,尤其听到秦人以王翦为大将军,聚兵六十万准备伐魏,顿时吓了一跳。六十万大军,这大概是秦国的全部甲士吧。
他身边的颜滑子、孟惠几个闻言先是惊骇,随后心中又产生几丝窃喜。秦国大举伐楚,齐鲁压力顿时大减,鲁师此时显得格外重要,从周从楚,废周礼行楚礼估计要停歇了。
淖狡话未完,茅门阍者便大喊时至大开茅门。诸敖入门后,从周与从楚的臣子们各为一队,跟着入门上朝。班列未久熊荆便来了,他没穿战时的韦弁服,而是身着一套白色的爵弁服。对朝臣三揖礼、朝臣回礼后,视朝正式开始。
“东野固见过大王。”东野固忽然出现在廷上让人惊讶,他出列揖告熊荆也微微吃惊。可想到眼下从周从楚之争,又顿时了然,他这是当面抗议来了。
果然,东野固揖告后便道:“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天下皆知楚国为周室所封,周之子爵,而今楚国却背周而立,曰从周、曰从楚,欲弃周礼行楚礼,安能如此?!
大王所戴之冠、所穿之衣、所着之屦,皆周服也;臣等所坐之堂,所立之廷、所卧之寝,皆周室也;诸人所行之礼、所言之辞、所书之字,皆周制也。楚人或曾是蛮夷,然楚人今日已是周人。从周、从楚之分,何其不智……”
熊荆主意已定,但他不能封住臣子臣民的嘴。正朝上争论不断,他一般也就是听着,因为自会有人跳出来反驳从周派的言论。请东野固回来的那些人应该没有告诉过他,正朝九成以上是从楚派。
东野固一番话说了半刻钟才止,他说话时旁人不打断,只等他最后说完。熊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故意问向群臣:“东野敖之言……,众卿以为如何?”
“臣等以为不妥。”反对者众,期思县尹妫瑕声音最大,随后他提出一个特别的要求:“然臣等口拙,不能尽言之,敢请大王召讼师惠得金至廷代臣等言说。”
“惠得金?”东野固身侧一干人张嘴惊讶,左顾右盼观察的别人的神情。
“大王,惠得金乃讼师。争财曰讼,争罪曰狱,朝廷之上,有何财可争?”颜滑子当即出言反对。他知道惠得金是什么人,非常不愿此人上廷。
“大王,臣不以为然也。”妫瑕早就料到此举会招人反对。“楚周之间无罪可争,唯名分不定,含糊不清。有产者分家,定名分方可定家财,故而臣以为当召讼师上廷一辩。且惠得金非庶民,其祖乃昔年魏惠王之相邦惠施,并非鄙薄之人。”
“大王,惠得金乃名家之徒!”一听说是惠施之后,从周派就更紧张了。“彼等只会两可之言,不法先王,不施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绮辞……”
孟惠还在抨击名家辨而无用,熊荆示意下,大廷宾者已在高呼:“召惠得金上殿!”
召命远远的传了下去,早就等在阶下的惠得金半刻钟都没有就由谒者领了上来。此人宽袖博带,胡子修饰的胜过女子的发髻,入廷后双目左顾右盼,到了班前才道:“弊人拜见大王。”
“免礼。”熊荆觉得这个惠得金有些靠不住,不由看向妫瑕等人,妫瑕等人却微微点头,他只好试探着问道:“寡人闻你乃名家之徒,惠施之后?”
“禀大王,弊人确是名家之徒,先祖曾窃得陋名,大王知之,幸甚之至。”惠得金正色说话倒给人一种聪慧之感,熊荆这才缓缓点头。
点头之后熊荆清咳几声,问道:“这几日朝廷皆在辨楚周之事。有人云,楚国为周人所封,故当世代忠于周室,不可背之;有人又云,周室封楚距今八百余年,且周人早被秦人所灭,楚国如何忠之?你是名家,又是讼师,知其中曲折原委否?”
“弊人知也。”惠得金越听脸上越是笑,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他是名家也是讼师,讼师争财,楚周之争虽不争财但争的是嫡庶名分,与普通人家争财并无什么不同。唯一的难处在于楚周交往长达八百多年,要理清双方的关系,要费一些口舌。
“那你便于众卿之前言楚周之事。”熊荆指着大廷上站着的群臣。“善者,寡人重赏。”
“敬诺。”听闻重赏惠得金笑容更甚。他也清咳两声,道:“弊人以为有人绐大王也。”
惠得金一开口便这般说,熊荆闻言一怔,他身后右史倚宪拿笔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写的字全花了。
“楚周之事泾渭分明,一目了然,何须辨之?”惠得金几乎要直接宣布自己胜利了,怎奈看到熊荆和群臣还是一副疑惑表情,再看在重赏的份上,才详细说了下去。
“楚国乃周成王所封,此确矣。楚国自当忠于周室,此封建之理,不可轻背。”惠得金完全承认楚封于周,这让东野固等人连连点头,同时让熊荆有些担忧。“然,周昭王南征,楚周相伐,周军败,昭王崩于汉水之滨,楚军得胜,从此,楚国便可不忠于周室。”
“何以?!”说到此处惠得金知道有人要抢话,因此他大喝了一声。摄于他的声势,想反驳的颜滑子孟惠等人话半出口也吞了下去。
“楚国五十里之地确得于周室赐封,然此战之后,先前所封五十里之地已成楚军之战获,再非周室之赐封,楚周之间也再无君臣之盟,楚国何以要再忠于周室?”
“善!大善!!”大廷上九成是从楚派,人虽多,可一直被儒生们用周成王封楚子压得抬不起头,现在终于理顺了气。
大廷里一片吵杂,好一会才安静下来。惠得金三言两语把楚周关系捋清,望着王席上的熊荆只等重赏。熊荆却看着东野固等人,他知道辩论还没完。
东野固身边一干人耳语一阵,颜滑子站了出来,他道:“然(周)穆王时,穆王曾命楚国讨伐淮夷,楚人从之。周楚若无君臣之盟,何必从之?”
“缪矣!而今抗秦,楚为盟长,齐王、魏王乃大王之臣否?”惠得金摇头直笑。“昭王之后,楚君熊渠自立称王,已与周室分庭抗礼,楚周何来君臣之盟?”
第九十五章 楚与周2
“然(周)厉王时楚人又去王号。顶 点 X 23 U S”孟惠迅速插了一句。
“去王号又如何?此可证楚国为周室之臣否?”惠得金反问,孟惠不答。“昭王伐楚之后,楚国已非周室之臣,故而齐桓公伐楚时管仲问罪曰:‘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若非楚国不纳贡称臣,齐人何罪?”
惠得金不说齐桓公管仲还好,一说齐桓公管仲,那边几个人就大叫,“那召陵会盟……”
“召陵会盟,楚国与会。”这次是东野固亲自开口。“楚国于盟书之上誓言今后必贡周室,此非楚国为周室之臣明证乎?!”
“哈哈……”熊荆心里听的咯噔,惠得金再度笑起,他点头:“确有此盟,然……”
“如何?”东野固看着他紧张,大廷上的群臣也看着他紧张。
“弦国本贡于楚国,弦国国君见楚国畏诸侯之军,又与诸侯盟于召陵,更向周室称臣纳贡,故不向楚国纳贡。楚成王闻之大怒,斗子反率军灭弦国,至此战事又起。”惠得金道。“郑文公不与首止之盟,且又亲楚,齐桓公讨之。郑文公求告楚国,楚国速攻齐国之盟许国。
召陵确有盟书,然未行也。此时周室已衰,霸主齐桓公代周天子行事,楚国与齐国相伐,便是与周室相伐,至齐桓公薨落战事亦未了,楚国也未与诸侯再盟,如何能言召陵盟书乃楚国为周室之臣明证?”
“楚庄王之霸又何解?”诸敖之一的蓝奢插了一句。
“庄王问鼎,周天子命王孙满飨宴以待,并非会盟,更无盟书。”话到此惠得金又笑了起来,他觉得儒生们已经技穷,为了让他们彻底死心,他送上最后一程。
“齐桓公时,齐人代周天子行事,楚周尚有召陵会盟。齐桓公之后,晋人代周天子行事,楚晋百年攻伐,后有两次弭兵会盟。一次为周简王七年(前579),楚晋盟于宋国,书曰:
‘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胙国。’”
“大王明鉴,”惠得金这时候揖向熊荆,“晋人乃代周天子行事,此盟书乃楚国与周室弭兵止伐之盟,非称臣纳贡之盟。其上仅言无相加戎,再无他言。
然彼时楚晋仇隙难消,司马子反曰:‘敌利则进,何盟之有?’。会盟三年战事又起,直到周灵王二十六年(前546),两国才与诸侯再次盟于宋国之蒙门。此盟盟书与前盟无异,但多‘晋、楚之从交相见也’一语。
此语何谓?此语乃言晋之诸侯当纳贡于楚,楚之诸侯亦当纳贡于晋。天下诸国,唯齐、秦两国不纳贡。晋乃代周天子行事,盟书表明楚国已与周天子旗鼓相当,平分秋色。
蒙门会盟直至晋国三分也无更改,周室已亡,楚国与周室之盟便是此盟。楚国早非周室之臣,蒙门会盟后,楚国与周室分庭抗礼,共分天下。三家分晋、田氏代姜尚需周天子许之,楚国与周天子平起平坐,楚王废立从未请周天子相许。”
“此谬言也!”孔这个不是朝臣的人忍不住反驳了,惠得金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昔日楚国先祖鬻熊子事文王,其后成王封熊绎为子爵,言周室为楚人之父也不为过。昭王伐楚,便如君父责子,虽笞之,然父子仍是父子,何言五十里封地乃楚军之战获?”
“鲁人乎?”朝臣皆目向孔,因为他直呼楚人先祖名讳,惠得金则平静相问。
“鲁人又如何?”孔大声道,不惧满廷楚臣瞪着自己。
“鲁人之思也。”惠得金摇头晃脑。“楚人从不作此想。”
“那楚人又作何想?”这次不是孔,是与他一起的宋义。
“你又是何人?”惠得金看向宋义。
“太傅之子宋义。”宋义虽没有向孔那样无礼,可他畏惧朝臣的注视。
“既是宋太傅之子……”惠得金拉长了语调,“你可曾在楚辞中寻到一个孝字?”
“孝字?”宋义狐疑,不明所以,熊荆与朝臣也不免疑惑。
“昔日孔子适楚,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叶公所言乃楚人也。楚人之父窃羊,其子见而证之;孔子所言乃鲁人也,鲁人之父窃羊,其子为其隐;子窃羊,其父为子隐。
楚人躬直,鲁人纯孝。因而翻遍楚辞,也不见一个孝字,却有八十七个忠字。周昭王即便是楚人亲生之父,两次伐楚,亦不再是楚人之父。此楚地之俗,非鲁地之俗。昭王伐楚战于楚地,非战于鲁地,焉能以鲁人之孝代楚人之直?”
“先生是言楚人无君无父?”孔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抨击楚人无君无父。
“寡人已言,楚礼无君无父。”话到这里熊荆觉得可以告一段落了。“然楚人有直。对楚人善,楚人亦对其善;对楚人恶,楚人亦对其恶,无有伦理,唯有切身之感。楚人不为父隐,非秦人那般告奸以求得赏,而是不敢蔑天之灵。
换言之,鲁人有君父,克己复礼亦要侍奉君父,即便君父偷窃行恶,身为臣子亦要屈从相助;楚人也有君父,然楚人之君父非世间之凡人,乃天地之神灵。
太一、大司命、大司祸,乃我楚人之父兄;少司命、湘夫人乃我楚人之母。楚人行事,不从君父,只从神灵。”说道这里熊荆注视着东野固一干人,“寡人已言,若鲁人不愿,可以自立;宋人不愿,亦可自立……”
“臣请自立!”熊荆话语未落,眸子不断闪动的东野固大喊一声。
东野固要求自立大朝臣当即喧哗,熊荆不顾这种喧哗,很清楚的答道:“可。”
大廷大乱。
第九十六章 不当立王
大廷上一片混乱时,熊荆面无表情的退出正朝,过路门返回正寝明堂。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慌了神的群臣一转眼不见了大王,淖狡、昭黍、屈遂几个连忙追来。
气喘吁吁的登阶入堂,还未行礼淖狡就大喊:“大王不智之至!”
“请大王收回成命。”昭黍也揖道。“秦军伐我在即,准鲁人自立,大误也!”
“鲁地乃我楚国之土,岂能准允鲁人自立?!”屈遂心欲从周,但他人是楚人,所以之前一直不说话,现在听闻熊荆准允鲁地自立,也如淖狡这般心急火燎。
“大王不收回成命,他日何以告先祖先君?”蓝奢也道。“此万万不可!”
追入正寝的大臣并非淖狡、昭黍、屈遂、蓝奢四人,还有太宰靳以、蒙正禽、妫瑕、项鹊、沈尹义、斗矢等十数人。前几人大喊时,他们并未进谏出声。
“鲁人自立,鲁人守鲁地,宋师与吴师可速至项地陈郢以守,有何不智?”项鹊不好出言,妫瑕不以为然的道。县公邑尹们早就看不惯朝廷上的鲁人,赶走最好。
“你!”昭黍怒视妫瑕,妫瑕只当作没有看见。
“若鲁人不自立,秦人攻我时,鲁师亦可至陈郢御敌。自立岂非大误?”蓝奢反驳道。
“鲁人自立,非我县邑,乃我诸侯。霸主有命,诸侯也敢不听?!”项鹊反驳。
“诸侯不听命者多矣。”屈遂看着项鹊、妫瑕等人,很清楚他们把鲁人赶出去的目的。“秦人伐我不懈,诸侯不听,彼时何人讨伐诸侯?”
鲁人如果不听命,楚军确实无暇讨伐鲁人,是以没人答话,唯有太宰靳以说道:“可若任由鲁人立于正朝,彼等却欲以周变楚。鲁人从周,周以孝治天下;楚人无孝,而以神治天下,两者之别,自古如此。
臣闻周成王有过,周人不惩成王而挞伯禽;秦惠文王有罪,商鞅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不惩惠文王。何以?君父有罪万不可惩,不然便无君无父。我楚人不然也,昔先君文王得茹黄之狗,宛路之,畋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听朝,葆申即笞之。此有何君父可言?又有何恭孝可遵?
鲁人,周人也;楚人,蛮夷也。若鲁人一心以周变楚,毋宁使其自立;若鲁人能如越人,越人祭祀越人之神,楚人祭祀楚人之神,各不相犯,相安无事,则可允其为楚国县邑。”
靳以乃靳尚之后,身上有亲秦的烙印,熊荆即位以来就很少涉入政争。此时他娓娓道来,群臣心中急躁,也一个字一个字听着,不免觉得说的中肯。
“鲁人必要君父方可治之,无君父则如丧考妣。”蒙正禽也出声了,他可没有靳以想的这么乐观。“大王若非周人而为楚人,楚人,蛮夷也,鲁人如何孝一蛮夷为君父?此理法不通。此事唯有准鲁人自立,再为我楚国诸侯,以霸主之名统御之。”
“鲁人自立,那……”昭黍等人的目光看向蓝奢。“那宋人如何?”
蓝奢此前是彭城尹,被宋地国人推选为敖,以代表宋地,维护宋地的利益。但他也姓芈,其祖(wei)曾为权县之尹,权县后迁至那处。那处是姬姓聃国故地,聃、蓝音同字通,故权县此时又名蓝县,后为蓝郢。楚国县尹是没有封君之名的封君,这一脉从此氏蓝。
“宋人乃周室之客,亦无君无父也。”见诸人全看着自己,蓝奢本想多制造一些压力,可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照实说道。
“吴人也无君父,有、有神明!”黄歇之子黄庸结巴着,说起了吴人。
“越人亦然之。”瓯越之君驺朱安紧跟着。
“巴人亦然之。”巴人驻守苴地,巴虎不在,正朝上还有巴人的巫觋。
“我等亦然之。”驺朱安之后是泰人、苗人、桂国、禽人、目深等小部落的长老。任何一个部落都信奉神明,酋长与武士之间只有权责上的不同,没有地位上的不同。武士如果挑战酋长成功,便成了新的酋长。不敬神灵的周人,他们无法理解。
“周人非帝俊之后,虽代商,但无以袭纣王之位而祭神,故周人弃神灵而尊君父,此周公旦建制也。”观曳是后面才来的,他一句话道破周人的秘密。“后周人反诬之,以已为中国,讥他人为蛮夷。周人代商以前,与蛮夷何异?
周人得商人之工匠,方才傲视他族。鲁乃周公旦之子伯禽封国,其欲以我楚国之力而复周,远神明,事君父,以周礼治天下,此乃以周变楚。大王英明,不受其惑。”
熊荆没有半点英明的自得,他现在有很多事情疑惑,见观曳来,问道:“纣王何罪?”
“纣王之罪,乃其渎神灵、改旧制,商人恶之,此亦因商人无君无父。”观曳答道。“大王当知伍员。先君平王受费无极之谗,诛伍奢全族。伍员为报家仇引吴师入郢,楚人皆恶之,然伍员错谬否?
太一之下,无人尊贵无人卑贱,错则受罚,罪则当刑。平王之臣不谏其王,当与平王同罪;平王之民不劝其王,当与平王从罪。吴师入郢,乃太一借伍员之手责罚楚国,伍员何错?
周人弃神灵而敬君父,此大误也。君父乃人,人皆有错,唯神灵无错,故先圣曾言……”
整个正寝都在听观曳说话,他是太卜,以巫觋的身份最了解楚人与周人的不同,然后当他说到周人大误、神灵无错的时候,却欲言又止了。
熊荆见他如此不由追问道:“先圣何言?”
“先圣言,”观曳抬起目光看了熊荆一眼,低摇头之后又鼓起勇气道:“不当立王。”
“胡言!”情不自禁的,昭黍等人怒斥。
“放肆!”妫瑕十几人也无意识的出言,他们根本没想到观曳说吐出这样的话。
熊荆闻言先是一呆,而后笑容一点点在脸上浮现,他对着即担忧又期望的观曳重重点头,道:“寡人知矣。”
正因为知道熊荆的品行,观曳才敢如此直接的相告。熊荆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瞬间就明白了他要说的那层意思。正寝里的其他大臣有些和熊荆一样意会,有些则仍是一片愕然。
没有王的世界,谁敢想象?
没有王,那就不会有贵族,自然也不会有奴仆,不会有锦衣玉食,不会有娇妻美妾,那样的日子,如何度过?
沉寂中,靳以重重咳嗽了一声:“敢问大王,鲁人……”
一切问题都是从周派要大王行周礼,而大王不欲行周礼引起的。靳以把话题从一个深邃之处拉了回来,让诸人回到了现实。
“鲁人如何便如你之前所说,鲁人楚人各行其是,寡人可收回成命,然若鲁人非要寡人如何如何,”这么多辩论后,熊荆已经很清醒了。“今日彼等是要寡人行周礼、娶诸夫人,他日彼等便要寡人不祭太一、不祭大司命,敬鬼神而远之!
你为太宰,此时便交由你处置。鲁人愿各行其是,互不干涉,寡人便收回成命;若其不愿,便让其自立,为楚国之诸侯。鲁地人丁八十万,却只有区区四师,最少亦当八师。这八师之卒,当受大司马府调遣。”
鲁国灭国之前,经常拉着楚国对抗齐国,被楚国吞并后一般不出甲士,数年前楚国政改,大司马府命各地设常备师他们推三阻四,只武装了四个师。本来甲士数决定朝臣数,怎奈鲁地朝臣能量极大,人虽少,在朝堂上反成一股势力。
话说到这种程度,反对鲁地自立的朝臣也没什么好说了。一切看鲁人自己的选择,他们想要继续留在楚国搭便车,就不要干涉楚人的信仰和行事方式,除非这种行为危害鲁人。
群臣退下,熊荆也退出空空如也的明堂,换上深衣坐在总章正回想观曳的那些言辞,芈焦急的声音从阶下传来:“大王……”
“儿愿大王多娶夫人。”正朝散了许久,芈应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看到她急匆匆的样子,熊荆挥退左右,“你不懂。”
“儿是不懂。然鲁人自立……”芈伏拜在案前,花容竟有些慌乱。
“你是……”熊荆本想毒牙一次,问她是为她的声誉而来,还是关心自己而来。可他不忍,吸了口气才道:“是否娶夫人事关楚国社稷,岂能人云亦云。先君成王多爱,立商臣为太子又欲废之,结果如何?先君共王亦多爱,虽立嫡长子为王,结果又如何?一夫一妻后宫方能安宁,社稷才可稳定。”
“可儿……”芈没想到男人有这样的考虑。“可儿仅一人,安能为大王多育子嗣?”
“一人也可育四、五位王子公主。”说话间,熊荆知道以后楚国该选什么样的女子为王后了,不要漂亮的,要能生养的。
他这般说,芈也没有像后世女人那般觉得的不妥,她只问道:“那鲁人如何?”
“鲁人不会自立。”熊荆一点也不担心鲁人,他们自立不起。
第九十七章 贽礼
第二次大泽之战以后,国尉府对楚国的侯谍通道基本贯通,原先对楚国了解的那些人不再是若有若无的接触,而是彻底的倒向了秦国。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鲁人自立这么大的事情第三天就用讯鸽传到了咸阳,而咸阳很快告之设在荣阳的王翦幕府。清晨王翦沐浴方毕,刚入大帐便听诸将与谋士在激烈讨论此事。
“荆人自乱也!”高兴的王贲拿着讯报大声相告。不论如何楚军都是可畏的,但凡有不利楚军的消息,幕府里的将率谋士总要高兴一场。
“见过大将军!见过大将军……”诸将齐聚荣阳,尽数归在王翦麾下。如同正朝视朝那般,每日清晨都是幕府晨议的时刻。
“坐。”其余人高兴楚国自乱,王翦半点也没有高兴,他还是那副嘴角含笑怡然自得的模样。
“谢大将军。”一干将率谋士揖礼相谢,而后尽数坐下。王翦不说话,是他的腹心刘池说话:“郑国禀告,大河之堤俱开,引水渠、堤坝明日可成……”
当前最要紧的事情是从黄河引水,多亏是个不下雪的暖冬,国尉府才能制定当下这个进攻计划。冬季水浅,掘河堤是要掘河堤,但掘了河堤大浅浅的河水也很难决堤,因此要疏通引水渠和挡水的堤坝,不然没办法引水至梁。
“安将军禀告:至昨日止,白龙水车已到八万八千七百余部,力卒水工齐备。不足十万部乃因少府以建造战舟为要,无暇建造水车。然郑国以告,八万八千余部水车亦可,我军所求,并非冲垮大梁城墙……”
“国尉府以告:荆国内乱,荆王不欲娶诸国公主只愿娶芈良人一人,又欲废周礼而行蛮夷之礼,鲁人请以自立,荆王准之……”
刘池读到这条的时候,帐内将率不免有些挤眉弄眼。天下士人的言说中,芈良人早变成妲己、褒姒那样的妖孽,不过一帮武将没有士人的批判精神,他们好奇的是芈良人的美貌。
荆王千里迢迢出塞至咸阳抢走了芈良人,又为了芈良人烧掉婚服,置诸国公主而不顾,最后还闹到鲁人自立、荆国内乱。只要是男人都会好奇芈良人长的到底有多美,才让荆王如此神魂颠倒,置国家社稷于不顾也要单娶这个女人。
“鲁人?”本来刘池要把所有军情军讯读完后,王翦才开口安排今日的军务,但王翦意外的开了口,不免让诸将有些惊讶。
“然也。”刘池答道。“鲁人有四师之卒,东野固帅之。其与三个宋地师,两个吴地师,一个淮南师驻守穆陵关。襄阳之战中,鲁师未与战。”
“齐人如何?”王翦考虑的东西不是楚国内乱,而是楚军能够动用的兵力。
“齐人……”齐国正在与秦国谈和,只是这不是幕府能够参与的,刘池不由将目光看向了王敖。王敖对齐国熟悉,虽然谈和不是他主持。
“大王三日后至怀县。”王敖道。“齐人三日后与我盟誓。”
“齐国何日出兵?”王翦问。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盟誓后齐相返国前齐人便会出兵。”王敖答道。离进攻的日子越来越近,准备工作中不光掘堤、筹集水车这么简单,连横之事也颇为重要。秦军现在的情况主要是兵力不足。集结六十万大军于荣阳,通过齐国对穆陵关保持压力就变得不太可能了,这方面只有借重齐人。
“鲁人自立,荆人有多少师旅可抽调至鸿沟淮水一线?”王翦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鲁人自立,穆陵关其余师旅或将退守下邳。至于琅琊港……”地图就在眼前,但刘池没看,他早就能背出楚国地图。“或弃守之,或驻一、两师之卒死守之。”
“田朴将军……”王翦下意识将目光转向武都侯赵婴,琅琊港是秦军舟师的进攻目标。此前赵婴还有一个陆海夹击穆陵关的设想,然而时至今日,任何在支线方向上的进攻都与亡荆的整体战略不和,这个设想自然而然的放弃了。
“会稽越师还在苴地,瓯越、闽越、南越三师驻守琅琊港。”赵婴咳嗽一声,派头与其余将率完全不同。“其不过一万余人,战舟不过一百余艘,绝非田朴之敌。”
“若鲁人自立,鸿沟一线当加四师。”王翦沉默了一会,而后直接吩咐刘池。
刚开始诸人对鲁人自立还很是高兴,王翦直接就在鸿沟一线楚军设防的兵力上加上四个师,顿时有些惊讶。可仔细想想,如果陆海夹击,穆陵关肯定是守不住的。怎奈穆陵关涉及鲁地的安危,楚军必要守穆陵关。可鲁人自立又不一样了,鲁人如果自立,楚军很可能会彻底放弃穆陵关,选择在下邳死守。
“王勒将军禀告,大梁自昨日起已全城闭城,非有符节令命不得出城。我军斥候侯谍只能以讯鸽传讯,如此要延后数日。城内积粟如山,楚地所运石炭亦堆积如山……”
南北大梁分立于鸿沟左右,守城的是大秦的死敌,魏人与赵人。刘池说到此处,知悉上情的王敖看着王翦,轻轻的摇了摇头。这意味着国尉府主持的劝降完全失败,魏人不愿降秦,赵人虽有人愿意降秦,但城中主战的大臣多过降秦的大臣。大梁北城究竟不是孤立无援的邯郸,魏赵守城失败还能寄希望于楚国相救。
“军中士卒皆无事也。”刘池最后概括性的总结了士卒情况。“月前新征士卒也已分至各尉,彼等由老卒悉数教之,此时已可出操列阵。”
“善。”流水帐一样将昨日的事情全部过了一遍,王翦缓缓点头。“何日吉?”
“禀大将军,后日便是吉日。”天文谋士尚有些瞌睡,闻言立即起身。
“禀大将军,后日可。”老迈的郑国站了起来,向王翦表示自己所负责的水务允许后日进攻。
“禀大将军,可。”安契站起来,他负责后军,不是交战的后军,而是整个大军的后勤输运。
“禀大将军,可。”斥候王勒也站了起来,进攻前他的麾下一定要遮蔽大梁左近所有敌军斥骑,面对有龙骑的赵魏斥候,这必然是血的代价。
“禀大将军,可。”赵婴是跳起来的,水攻大梁,舟师才是真正的先锋。
“禀大将军,可。”蒙恬郑重的揖告,秦军右将军就是前将军。
“禀大将军,可。可。可。可……”赵勇、圉奋、杨端和、王贲,幕府内所有将率谋士全站了起来,他们对着王翦揖礼说‘可’,表示自己麾下的士卒、手上的事务都支持后日进攻。
“大将军,据闻后日荆王大婚,此乃我大秦赠于荆王之贽礼。”王敖提醒道,闻言将率谋士全都笑起。相信楚王怎么也想不到,秦军会在冬日黄河水最浅时进攻。
北风虽冷,郢都温暖的冬阳下穿皮裘只会大汗淋漓,最好是穿一件薄绸曲裾,早上和晚上再换一件狐裘。芈现在穿的就是一件翠绿色的薄绸曲裾,不过她马上要将曲裾换掉。
“请女公子一试婚衣。”王宫来的司衣站在她身前揖礼道,恭恭敬敬。
“诺。”芈答了一声。这是她一生中第三次试穿婚衣,司衣处虽然知道她的身材,但还是要遣人将婚衣送来,请她先试一试。“是……”
以前行的是周礼之婚,而今王令废周礼行楚礼,作为人生大事的婚礼也要更改。芈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件玄色的绣有彩翟的婚衣,然而等宫女展开婚衣时,她看到的还是那只彩翟。
“为何还是……”芈欣喜中带着些惊讶。
“大王言,女公子喜爱此衣,成婚时便着此衣。”宫女灵巧,说的都是讨人喜欢的话。“请女公子一试。”
彩翟又穿在身上,与前年相比,芈圆润了不少,然而越是圆润便越是适合这件求威严胜于美貌的婚衣。看中镜中的自己,想到自己终于成了男人的王后,芈微微有些迟疑。
这些本是她已经淡忘了的东西,她早己沉浸在为人妻为人母的快乐中,然而这件婚衣又让她回忆起了这些。这是周人的衣服,周人的衣服包括周人的整个礼制,所体现的都是一个东西:等级。正是这一层又一层的等级,构建了整个宗法体系。
丈夫那日转述观曳的那句‘不当立王’从芈脑中闪过。为何不当立王?因为在神灵面前,人与人完全平等。人遵照着人与神灵的约定生活,只要不违反这些约定、不遗忘对神灵的祭祀,日子就能祥和安宁。而王,即便王保护了众人,他也会因为权力、因为荣耀、因为**杀戮众人,奴役众人,所以楚人先圣曾言:不当立王。
“楚国女子成婚,当着何衣?”芈将婚衣褪下,问出一个让宫女们无法回答的问题。
“禀女公子,奴婢不知。”年长的宫女相告道。“若是女公子觉得婚衣不妥……”
“大王既令楚国行楚礼,大婚时当着楚衣。”芈想起那年冬天自己在临泽里成婚时穿的婚衣,那是一件普通的庶民之衣,却被她一直珍藏着。“霓儿……”她喊了一句。
第九十八章 答应
援夕之月,己酉之日,这是观曳选定的日子,这一日刚好避开了戊申。m.www.uu234.netm.www.uu234.net戊申之日,‘牵牛以娶织女,不果,三弃’,作为婚日来说极为不吉。与前年大婚有所不同,前年大婚天下同庆,列国送女而至,贵人商贾云聚,郢都车水马龙。
这一次大婚各国即便遣使也是一些身份较低的官吏,不再是相邦太子那样的要人。贵人商贾来的人也少,他们此刻都在设法造舟避迁,楚王的大婚不能不来,也不能不送上一份贽礼,但随同前往郢都的左右仆臣大大少于上次。
大婚前的郢都不及上一次繁华,楚宫内也没有太多喜气,本该忙碌的王尹、郎尹、司宫、司衣、司服、集、集米、集既,也不如前次忙碌这不是一场周式婚礼,这是一场楚式婚礼。主持婚礼的不是王宫官吏,而是楚国的巫觋。
与秦国的战争关乎楚国的存亡,楚礼与周礼的争端却关乎楚人的存亡。楚国亡国,并非秦王一道王命,楚地的楚人从此就变成秦人,只有楚人自认自己从今往后是秦人,楚人才会消亡。
人类历史上,国家消亡、国人仍存的例子比比皆是;同样,国家存在,国人早已不是国人的例子也为数不少。国亡可以复国,人亡却不能复人。熊荆不希望楚人成为后者,因为后者才是最致命的。
然而,他原本只是不想被儒士驱使,去完成儒士们复周的理想。越来越激烈的争论中,楚人与周人渐渐分歧,最终完全对立,这是熊荆始料未及的事情。他的本意,不过是想割除孔子以后包括孔子在内的人本思想,因为没有尚武传统的周礼就像无根树木不能存活。
争论时一番寻根究底,楚礼与周礼演变成了神与人的对立。楚人与越人、宋人(商人)、吴人、巴人、苗人,原本都是神治部族,周人以及周人分封下的诸国则是人治部族。于楚人而言,神灵的旨意、神与人的约定就是律法,不可违背;于周人而言,天子、公侯、大夫、士、父,他们的旨意就是律法,不可违背。
这是两种水火不相容的统治方式,在真正的楚人看来,周人这是在亵渎神灵,他们窃居了神灵的位置,以神的名义发号施令,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在周人嫡系继承者鲁人看来,一部《楚辞》找不出半个孝字,父亲偷羊儿子竟然作证,无君无父之极,这是活脱脱的蛮夷。不管鲁人自立不自立,楚人与鲁人事实上都已经分裂了,无法挽回。
大婚之日,从未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的熊荆面对的正是这个结果;孔子八代孙、鲁人真正上的精神领袖太傅孔谦,面对的也是这个结果。好在异端比异类更可恨,在秦国这个周人异端的威胁下,他愿意和自己的学生谈一谈。
“大王欲如何?”孔谦强打着精神,看向自己的好学生。
“学生不欲如何。学生只愿楚周之争暂时搁置,楚人鲁人一共抗击秦国。”下令行楚礼后,熊荆不再是楚国的大王,而是楚人的大敖,他从此不谦称寡人。
“老夫也以为然也。”与荀子一样,孔谦也不敢再自认自己是熊荆的老师。尽管周人的继承对象商人也是神治部族,尽管孔子的祖先是商人而不是周人,但孔子已经说了:‘我从周’。
“哎!”带着诸多无奈,孔谦叹息一句,“老夫从未想到会有今日。”
“学生也为曾想到有今日。”熊荆苦笑。“然学生已知,秦人必亡。”
孔谦的话一语双关,既是说师生,也是说天下。熊荆前一句是答师生,后一句是答天下。孔谦对后一句话有些不以为然,他道:“避迁于海者,能有几人?便有百万之众,今日列国既不能胜秦人、存社稷,他日又如何能亡秦?”
“秦国之亡,亡在自腐,非在列国之攻伐。”熊荆解释道。他已经无所谓了,但不是彻底无所谓,他知道秦人会自我毁灭。
孔谦也有一种无所谓,楚周分裂让他绝望,周人政治传统从此断绝,他是彻底的无所谓。听闻熊荆之言,他奇异的问:“自腐?!”
“然。”熊荆很肯定的答。“秦人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吏,秦之君父也。秦吏操行如何,天下皆知。秦国一统天下,将由无数秦吏以治天下。君王可为一己之私为所欲为,上行下效,秦吏为何不能为一己之私贪赃枉法?”
“然秦法严苛……”儒者不入秦,孔谦不太了解秦国,只是知道秦法严苛。
“正因严苛,方才内斗。”熊荆原本是君王,他现在不再是君王。站在君王之外看天下,他看得非常透彻。“秦王压吏,吏倍压民,民苦秦而反,吏推波助澜,乃至聚兵而起……”
一管就死,一放就乱。官吏统治就这个套路,秦国就亡在这套路上。此前之所以不亡,是因为关东还在秦国黥首悲惨,但他们的损失可以通过劫掠关东庶民补充。统一天下意味着秦国黔首再也没地方劫掠自己的损失,关东不反,关中也要反。
有人说赵政统一天下以后力行节制如何如何……。十三岁即位的赵政已经习惯秦国这架高油耗的战争机器,天下之外又尚有列国余孽没有肃清,他如何节制?
至于修阿房宫、修始皇陵,赵政统一天下开创秦国的万世基业,难道不应该向后世子孙标榜?因追求宏伟功业而统一天下,功成后竟不能享受自己的辛勤果实,这又是何理?
孔谦突然看到一丝希望。“大王之意是……”
“若秦人一天下后仍行郡县之治,一世必亡。”熊荆无比肯定的道。
孔谦笑了,他将几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道:“真如此,老夫可见。”
“老师必然能见到。”孔谦老了,熊荆希望他能看到这一天。
“然大王欲一天下否?”秦国必亡,无主的天下要有人统治,孔谦此前寄希望于熊荆,可惜楚周之争使得这种希望变得无比渺茫。
“学生不知。”十数年后的事情熊荆也没办法回答。他委婉道:“若楚人一天下,或不行君父之治,而行殷商神灵之治,老师以为然否?”
“天下岂能无王?”孔谦后悔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
周人是反对神治的,这是他们无法继承商人法统的无奈,但在儒家看来,这却是一种巨大的进步。因为人终于成为了人,不再受神意的桎梏。熊荆如今的看法与儒家完全相反,只有神不会堕落,人总会堕落。若无制约,会一代比一代堕落。这不是他带着后世观念的看法,这是他遍观楚人历史、从立国迄今八百多年的全部总结。
听闻孔谦的感叹,他无意的、却深深伤害孔谦的道:“既有君父,便有王侯;既有王侯,便有皇帝。秦王欲成天下人之君父、天下人之皇帝,秦王何错?”
板着脸,孔谦一言不发的走了。熊荆起身亲自送他至阶下,又与孔一起将他扶上车驾,目送他的马车驶离路门,直到不见。
天色渐暗,茅门大廷上柴堆又一次耸立起来。这一次柴堆堆的更大、更高。婚礼依旧在黄昏,熊荆大迁时前往城南小邑迎接妻子,他的穿着不是周人的玄衣,而是楚人的绛衣。
‘昔者,楚庄王鲜冠组缨,绛衣博袍,以治其国。’楚人对鲜艳的颜色极为偏爱,贵人服饰多以红色,庶民服饰多以棕色。芈不着周人的婚衣,那么大婚自然穿楚人的婚衣。楚人的婚衣是红色的,出王宫迎亲的熊荆感觉这身婚衣将自己变成了一只大公鸡主要是鲜冠上还插了一大丛彩色的稚羽,攻尹与巫觋说确实是这样装扮的,他只能匆匆出门。
临到小邑,发现芈的婚衣也是红色的,头上也有冠,冠上自然少不了那一丛稚羽。熊荆迎她上车时本想笑话她,没想她竟然哭泣起来。
“大王……”女人泪眼蒙蒙的,父亲母亲都劝不住。
“我在。”当着芈昌、芈仞等人的面,熊荆不好把女人揽入怀里,只能握着她的手安慰。
“儿,今日成婚,勿要大王……大敖久等啊。”芈仞上前劝道。和所有人一样,他也不习惯大敖的称呼。“若是过了吉时……”
小邑距王宫很近,自然不会错过吉时。哭泣中的芈抹泪上车,这时大室里的祖宗感觉母亲要出门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芈一只脚已跨入了车内,闻声退了下来。
“有你父、有霓儿呢。”芈仞忙道,两手连连虚托着,做了一个抱孩子的动作。芈这才坐入车内,熊荆载着她出小邑行往王宫。
婚礼不在正寝,在茅门大廷,大廷上挤满了观礼的人群,除了列国各地来的宾客,还有郢都的贵人与庶民。天将暮,马车于正对王宫的城门外下车,甲士、巫觋、寺人分列道旁,注视着牵手走来的熊荆与芈。两人穿过长长城门道进入郢都城时,城上、道旁的众人呼喊起来:“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
芈知道行楚礼后大王改称大敖,敖后就是她自己。她被这样的欢呼吓了一跳,发软的双腿让她几乎要当场蹲下来喘息。熊荆连忙用力托住她的身躯,脑中却想到一个两千年后的不详之词:肩并肩的荣耀。
“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先是城门口在欢呼,然后是茅门大廷也在欢呼,最后整座城市都跟着这个节奏欢呼。暮色就要落下,熊荆与芈站在城门洞内,不明所以的众人全看了过来,不明白两人为何却步不前。
“大王答应我。”芈看向身边的男人。
“我必然答应你。”熊荆低头看她,哭泣后她的妆容全毁了。
“不能死!”芈眼泪又流了出来,她虽不能像男人那样会推细密理,可她的心能感觉。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然而丈夫却好像是在安排自己的后事。
“唉。”熊荆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句,他重重点头道:“大司命庇佑,我必不死!”
“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无数欢呼中,借着天地间最后的光亮,芈打量着丈夫,看着他英俊的脸。然而光明总是短暂,似乎在一瞬间夜幕就降落了下来,欢呼的间隙里,北风呼啸在郢都城头,无休无止。
她低头抹去眼泪,终于与丈夫肩并肩向前,接受这无以伦比的荣耀。然而在她心中,她宁愿在小邑里默默无闻,宁愿是一名楚国最最普通容颜日渐老去的妻子,也不愿享受这种荣耀,因为这意味着丈夫某一日将在战场上薨落。
“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
看见两人的前行,欢呼的人们更加热烈。庶民不是儒士或者朝臣,与娶一位赵人王后相比,他们宁愿熊荆娶一位楚人女子,以做他们的后。
道路两旁的燎火燃了起来,大廷上的柴堆燃了起来。两人来到大廷时欢呼停止了,廷上回荡着巫女的歌声。她们围绕着火堆欢舞,以求将神灵从天上引下人间,见证两人的结合。
站在大廷中心,当着天地神灵与大廷上的众人,伏拜后熊荆高举与芈紧握的那只手,大声道:“太一庇佑。我熊荆,楚国之大敖,昭告天地神明:我愿娶芈为我之妻,一生一世,永不背弃。”
“太一庇佑。我芈,芈姓之女公子,昭告天地神明:我愿嫁熊荆为我之夫,一生一世,永不背弃。”芈有些生怯,但她的声音很快大了起来,与丈夫的一样响彻大廷。
“万岁!万岁!大敖万岁!万岁!万岁,敖后万岁……”熊荆与芈歃血时,人群再度爆发出欢呼,呼声连同柴堆里飞出的火星一起升上天空,被北风吹卷而去。
此刻,风吹来的北方,夜幕已在前一刻落下的荣阳,河堤上王翦微微点头,沉声命道:“引水!”
“大将军有令:引水!”命令一道道的传了去,远处很快响起了水声。这声音先是绢细,半刻钟后等最后那道土堤一溃,立即变得浩大,渐渐声如滚雷。夜幕下极目远望的王翦依稀看到,白色的潮头一如冲锋的秦军阵列,奔向灯火通明的大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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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终。
第一章 塞卜泰港
船钟敲到第八下时,值日舟吏便停止了敲击,清脆的钟声回荡在旗舰混沌号甲板,久久不绝。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阴沉的天空下,正午的绿洋仍然弥散着几丝雾气。端着带有霜花的陆离镜,红什么也没有发现,桅盘上的了望手同样如此。前方照旧是一望无际的冰冷绿洋,寒风吹拂下,它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恶意。
“大司命庇佑!”红无奈祈祷了一句,嘴里呼出的暖气瞬间凝结成雾。跟着他,甲板上的舟吏、水手一起祈祷,期盼陆地能早一些出现。
“纬度几何?”祈求后的红问道。
“禀将军,纬度五十。”这个是阴天,一连十几天都是阴天。但依靠方解石,巫觋仍然能准确测量出舰队所处的纬度。红问话的时候,纬度五十。
“禀将军,航向正东。”舵手跟着揖告,从那片陆地后,舰队就顺着西风往东航行,一直未变。
绕过风暴肆虐的南阳地后,饕餮级海舟以及混沌级炮舰显然无法依照新朱雀级飞剪行驶过的航线行驶。红绕过南阳地后,借着南绿洋上的洋流和东南季风,舰队迅速北上,但这不是向正北行驶,而是向西北行驶,十几天时间就看见了一片陆地。
依照地图,这片陆地应该是东洲的东部。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洋流的带动下,舰队不是继续向北行驶,而是往南行驶,哪怕舰艏朝向正北。舰队一直往南倒退,纬度又回到南阳地的纬度,而后强烈的西风将舰队吹回南洲附近。
至此红只能再一次重复此前的航线,再度顺着南阳地西面的洋流和东南季风往北行驶。他不再随波逐流,而是设法将航向调整到正北。这一次他成功了,当舰队再一次看到东洲东部的岛屿时,脚下的洋流继续带着舰队往北。等遇到北半球的西风,这才转而向东,一直向东。
用后世的眼光看,他这是在南大西洋绕了一个圈。第一次,好望角西面的本格拉寒流和东南信风带着他往西北行驶。抵达赤道时,南赤道暖流和北赤道暖流毗邻。顺着南赤道暖流往西驶抵巴西,大概率会顺接往南流动的巴西暖流,重新回到南美洲南端的南半球西风带;而顺着北赤道暖流,则必然顺接墨西哥湾暖流、北大西洋暖流,一直往北,抵达北半球西风带。
这其实也是大西洋航线的秘密:南大西洋洋流顺时针流动,北大西洋洋流逆时针流动。双方交汇于赤道。不过在没有看到陆地的情况下,红暂时没办法确定这一点。
“保持航向。”他压下心中的失望,命令舰队继续保持北纬五十度航向。无勾长曾经汇报过达赫拉克勒斯石柱的纬度是北纬三十五点五,也就是说地中海入口在舰队南面。
他之所以要保持航向,一在于不想离开西风带,虽然北半球西风带比南半球弱,但对帆船来说,这是唯一的动力;二就是,根据航校教授的三角函数,越靠近赤道,球形大地的周长就越长,反之则越短。赤道周长是十万楚里,北纬六十度时周长却只有五万楚里。纬度五十度,这个位置上大地周长大约是六万四千楚里。
“保持航向。”舵手们重复红的命令。他们的大喊时,一只不知道哪里飞来的海鸟从桅杆上掠过,它瞬间发出几声惊叫,鸟儿大概从未见过如此雄伟的船帆。
“鸟!鸟!”水手们先是惊讶,随之便是一片狂喜。鸟是陆地的指引,有飞鸟就会有陆地,最少也会有岛屿。事实确实如此,一个多时辰后,了望哨大喊发现陆地。
去年年初从红洋出发,现在已是援夕之月,舰队断断续续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多个月,听闻前方有陆地,自己即将抵达西洲,连病患也禁不住欢呼。按照上一次无勾长的记载,也许舰队很快就会遇到迦太基人,可以在他们的海港里暂作休整。
冬季的北大西洋恶浪滔天,钜铁板缠绕加固过的舰船依旧被风浪拍断桅杆横桁,海浪也不时涌上甲板、溅入舱内。这可要比航校训练地、一年有半年惊涛骇浪的夷州海峡折磨人的神经。渴望休息是每一个人的期望,然而十几天后当他们抵达北纬三十五度的达赫拉克勒斯石柱时,心中的期望全都化作了泡影。
“彼等、彼等……”二十多艘迦太基战舰列阵于石柱南面的塞卜泰港外。塞卜泰港就是后世的休达港,港口与北面的直布罗陀相对,正好拦住了海峡的入口。与红同在混沌号的白掇、弦卫等人吃惊连连。迦太基应该是楚国的友邦,怎么看这架势像是要开战?
“升旗,迎战!”红原本是舟师将领,迦太基战舟列阵于海峡入口,那不是防御性的,而是进攻性的。他不管无勾长此前与迦太基人怎么交涉的,现在他都只能将对方当成敌人。
“将军有令:升旗,迎战!”红的命令依次传到忽号、倏(shu)号、禺号三艘炮舰上。四艘炮舰迅速驶离原有队列,满载香料的货船由两艘新朱雀级、号(pi.ti)和鹪鹩号保护。落帆的它们渐渐被炮舰越过,原本一列纵队缓缓变成两列纵队。
楚尼人的船队一分为二,两艘战船(号和鹪鹩号)居然退居后方,甲板上的哈斯德鲁巴有些惊讶。战船后退保护货船,那现在迎面驶来的四艘是什么船?
“那是什么船?”年前的马戈巴卡站在另一首战舰的甲板上,与哈斯德鲁巴所在的战舰相邻。四艘几乎和货船没有差别的楚尼船快速向自己驶来,这场景让人莫名其妙。这是货船,难道楚尼人不知道,一艘战舰就能将它们全部撞沉吗?
“不知道。”哈斯德鲁巴也不知这是什么船。他乘坐过楚尼人的战船,那是一种可以逆风航行的海船,甲板上有六门火炮。上次如果不是两艘战船入港落锚,楚尼人肯定逃出了地中海。
四艘楚尼船越来越近,看到甲板上盔甲闪亮的楚尼士兵,还有那个被簇拥着的年长的楚尼将军,哈斯德鲁巴毫不犹豫的下令:“击沉他们。”
十数日前,前往不列颠道的迦太基商船发现楚尼船队后,消息很快传到了新城(今卡塔赫纳),仓促间哈斯德鲁巴只集结了二十三艘战舰,其中大部分都是三桨战舰这当然是与罗马人战争的恶果。不过哈斯德鲁巴相信,二十三艘战舰足够将楚尼船队送入海底。
仿佛是看见羊群的恶狼,二十三艘迦太基战舰冲向越来越近四艘炮舰。西风正烈,炮舰以纵队顺风而行,三桨战舰则是以横队逆风而行。双方进入一海里时,在哈斯德鲁巴等人的惊讶下,越来越近的楚尼船忽然转弯,一字纵队渐渐变成一字横队。
趁着猛烈的西风,一字纵队或许还能冲过石柱海峡进入地中海,跑到罗马人或者罗马人同盟的港口避难,现在楚尼人变纵队为横队,这不是等着自己撞击吗?
马戈巴卡的带领下,迦太基士兵和桨手都在欢呼。最了解楚尼人的哈斯德鲁巴却越来越狐疑,他觉得这四艘楚尼船肯定不是货船,应该是战船。可惜的是,受限于三桨战舰低矮的甲板,他一直没有看到楚尼船甲板上是否有火炮。
“打开炮门!”敌人越来越近,己方四艘炮舰首尾相隔一链,横队迎敌,战列线已然列成。西风推着炮舰向敌人战舟靠近,六百米的时候,红下令打开炮门。
“打开炮门。”命令在各舰火炮甲板上回荡,炮门刚刚打开,下一道命令又来了:“目标:敌军战舟,实心弹,齐射……”
与哈斯德鲁巴想的一样,迎面而来的确实是战舰。横对自己的四艘战舰,舷墙出乎意料的打开了十二道狭窄的窗口,火炮从这些窗口中推了出来。
“火……”他仅仅疾喊了一个字,声音便被猛烈的炮声掩盖。三十二斤炮更加沉闷的轰响回荡在这片恶涛汹涌的海面。五百多米的距离很难命中目标,但炮口喷出的火焰和硝烟让所有人震骇。他们不是没有听过炮声,但从未听过如此连绵不绝的炮声。
炮弹袭来的同时,三桨战舰上许多迦太基士兵禁不住抬头张望天空。这是宙斯才有的怒吼,它不该出现在达赫拉克勒斯石柱之外,世界的尽头。就在他们抬头张望时,炮弹或是击中战舰,纵穿后带着鲜血从舰艉飞出;或是直接掠过甲板,收割那些仰望天空士兵的生命。
即便居于上风,火炮甲板也满是硝烟,齐射还未完毕,甲板上就满是炮长们的疾喊:“装弹!速速装弹!!”
敌人不是齐人、潘地亚人那种不能撞击的旧式大翼,敌人是与塞琉古人相似的新式大翼。在波斯湾,两种战舰曾经交战,双方都为此付出了代价,自此之后楚军炮舰选择远距离封锁波斯湾。没有人希望再被敌人的大翼战舟撞击,是以一发射完,炮长就火急火燎的喊装弹。
第二章 海峡
得益于膛制火炮更短的炮身和更宽大的炮门,近两分钟的时间可以让炮手装填第二炮。www.uu234.netwww.uu234.net如果是铸造火炮(铸造是竖铸,为使底部药室达到足够强度,只能将炮身铸的很长),即便在十八世纪晚期,重炮射击速度也多为十分钟一炮,而在十六世纪,交战中海军重炮基本无法在战斗中重新装填,必须离开战场大约一小时才能返回战场再开一炮。
四艘混沌级炮舰发射后即刻装填。西风吹拂下,白色的硝烟仍然笼罩在战舰东侧的海域。迦太基人作战并不敲鼓,硝烟没有完全褪去前,谁也看不清他们在哪。等他们终于冲出硝烟,战舰前端的青铜撞角距炮舰已不足四十步,甲板上的士卒也再度呐喊。
“放!”火炮甲板上命令再起。雷霆般的炮声连绵不绝,近在咫尺的迦太基人这次遭到钢铁风暴的全面怒击,木屑血肉横飞中,多数中炮的战舰徒然减速,然而减速的战舰还是以每秒六米的速度猛撞三、四十米外的炮舰。
“左满舵!转桁。”第二轮齐射第九记炮响时,红快速下达转舵的命令。肥大的混沌号转向不可避免的迟钝,只等当第十二记炮响,它才渐渐调转自己的身姿,原本朝南的舰艏在水流和西风的推动下,一点点偏向正东。
七、八秒钟的时间不足以炮舰完成几近九十度的转向,但足够改变侧舷与敌人战舟撞角之间的夹角。轮舵已经打死,包括甲士在内,甲板上的人死死拽着转桁绳缆,快速转桁。
桅杆发出‘嘎嘎嘎……’的声响,一轮不算密集的石弹箭矢之后,战舰撞中炮舰舷墙,正在转向的混沌号像是被人猛击了一拳,舰身在剧震中不可避免的向后横移,连通龙骨在内,全舰发出可怕的‘吱呀吱呀’的呻吟。听闻这种声音,红面无表情。
“三十五号肋骨断裂!九十三、四号肋骨断裂!”很快舱底就传出了舟吏的喊叫。“底舱进水、底舱进水……”
速度虽慢,但三桨战舰排水四十多吨,如此巨大的动量显然超过舷墙所能承受的限度。青铜撞角的压迫下,外侧舷板破碎,包卷了钜铁板的肋骨在咔嚓声里断裂。冰冷的海水顺着破缝灌入舰内,底舱的水手一片惊呼。
“放!”齐射的命令再度在火炮甲板响起,炮口往外倾斜,对准了舷墙外的敌人。这样近距离的攒射是致命的,一艘战舟最少被四门火炮轰击。炮声响过,正设法回划的迦太基人血流满舟,这一次火炮装填不是实心弹而是双霰弹。战舟单薄的舷板无法阻止暴雨一般的霰弹,仅仅一轮齐射,甲板上就再也看不到活物。
“将军!”甲板上的舟吏疾指舷右。
此前混沌号舰艏朝南,以左舷接敌。三十多米长的舰身最多被三艘三桨战舰同时撞击,马戈巴卡率领战舰撞击敌人左舷,哈斯德鲁巴率领剩余战舰穿过敌船间的间隙,绕到敌船后方迂回撞击敌船的右舷。
“无妨!”在红海,与塞琉古人的战舟较量过后,红对脚下这艘炮舰的坚固程度已有充分了解。战舟的撞击会撞坏舷板、撞断肋骨,造成进水,但仅此而已。混沌级是炮舰,它的肋骨极为密集,甚至可以说是肋骨紧挨着肋骨。肋骨虽然被撞断,可整艘炮舰并没有别的结构性损伤,临时修补就能保证舰船的航行。
红看着右舷疾冲而来的迦太基战舰,甲板上炮声又起,这次不是左舷,而是右舷。右舷火炮怒吼下,冲来的战舰被打得木屑横飞,炮弹纵穿过战舰,杀死甲板上的士兵和甲板下的桨手。哈斯德鲁巴惊惧的看着这一幕,但比这更惊惧的是战舰撞中楚尼战船后,战船侧舷并未整片塌陷,它仅仅出现了一道不太大的裂缝,就好像啄木鸟锐利地啄开了腐朽的树干。
哈斯德鲁巴从未见过如此坚固的战船,他正要祷告巴力神,战船上又传来一声大喝:“放!”能听懂少数楚尼语的他知道这是火炮发射前的命令,是以毫不犹豫丢掉盾牌跃入海中,哪怕此时的海水冷得彻骨。这个举动救了哈斯德鲁巴的命,无数霰弹怒扫战舰时,他已跃入海中,毫发无损。
战舰撞中敌船后本该迅速退走,进行下一次撞击,但是密集的霰弹杀死了战舰上大部分人,第一轮齐射后一些木浆还在划行,战舰艰难的后退,第二轮齐射后,战舰就彻底不动了,舷侧成排的木浆顺着波涛荡漾,犹如僵死的百足蜈蚣,开始一点一点下沉。
这时候炮手并未停歇,他们继续发射霰弹,怒扫那些未曾撞击的战舰。每一次齐射过后,敌舰甲板上就要倒下一批士卒,直到他们全部撤到五百米外。
海水里几乎要冻死的哈斯德鲁巴被人从海面上捞起,部下刚刚报告马戈巴卡的死亡,他就大喊一句:“撤退!马上撤退!”
己方战舰不能靠近敌船五百米内,撞击只能撞出一道啄木鸟啄树干的缝隙,然后整艘战舰就完蛋了。迅猛异常的炮击将战舰上的人全部杀死,战舰也随之沉没。
与罗马人的战争中,迦太基战舰也会沉没,但罗马人也要付出血的代价,现在己方战舰一艘接一艘沉没,楚尼人付出了什么代价?除了战船舷墙上被自己撞出了几道缝隙外,他们的代价恐怕只有布满海面的硝烟。
己方还有十艘战舰,足以发动第二轮撞击,但身心全在发抖的哈斯德鲁巴选择撤退。这不仅仅是因为胜利无望,而在于他恨不得马上飞到新城告诉哈米尔卡巴卡,告诉他必须立即抛弃埃及人,不管托勒密三世曾做过什么样承诺;同时必须立刻与楚尼人谈判,以维系双方的和平。不然,迦太基以及罗马元老院会很高兴巴卡家族被楚尼人毁灭。
“将军,看!”敌人似乎是在撤退,甲板上的舟吏不敢相信。
“敌已退。”西风吹散了硝烟,红清楚的看到敌舟越来越远,而海峡就在前方。“底舱如何?可航否?”他不想在这里停留。
“底舱如何?可航否?”询问一直传到底舱,重复了两遍,底舱那些堵漏的舟吏水手才从火炮轰鸣造成的幻听中挣脱出来。
“底舱已无恙,进水一尺七寸,可航。”海水冰冷,堵住破缝的同时,水手们还在将海水一桶一桶倒出舰外。
听闻底舱进水只有一尺七寸,有些担忧的红松了口气。等其余三艘炮舰都打出可航的旗语,他方下达命令:“航向一百二十。货舟升翼帆,所有舰船以双纵队速速驶过海峡。”
“航向一百二十。货舟升翼帆,所有舰船以双纵队速速驶过海峡。”命令立即被传达,
海峡水文如何红已经顾不上了,他只能尽量从海峡正中通过。挂上翼帆,全帆装行驶的饕餮级货船能有八节左右的航速。四艘炮舰和两艘新朱雀级飞剪速度虽然可以更快,但也只能减速,以保护它们通过海峡。
海舟下水到现在已近十年,哪怕是货舟,上面也是干练的水手和舟吏。命令一下达,货舟开始升帆,水手们爬上高高的横桁,半刻钟不到翼帆就挂了出来。此时货舟编作一队在北,炮舰与两艘飞剪一队在南,双纵队追着数里外的迦太基战舟。
撤退中的迦太基人航速大概只有六节,对楚尼人此前不追击现在又追击的举动很是不解。远看楚尼船越追越近,他们唯有加速,甲板上的士兵也跳入舱底接替死伤的桨手全力划桨。突然间雷霆再响,刚刚通过石柱的楚尼船又一次发出宙斯才有怒吼,而后全体转向驶往东北。
“他们……”东北方向是前往新城的方向,看着楚尼人朝那个方向去,甲板上顿时不安。
“他们完全靠风行驶,”哈斯德鲁巴知道部下的担忧,说出了他乘坐楚尼船时的观察所得。“所以不能真正的顺风航向,那样风吹不到所有的船帆,必须和风有一定角度。”
完全靠风行驶的船让人无法想象,哈斯德鲁巴看着周围的部下,很无奈道:“我们本不该和楚尼人为敌,但是……”
与谁为敌不是个人能够决定的,而是政治利益决定的。哈斯德鲁巴对此很无奈,部下担心楚尼人会去新城,他则担心楚尼人回去罗马。事实上和他担心的一样,确定进攻自己的是迦太基人后,对西地中海有所了解的红已决定前往罗马。
不过在此之前,在舰队驶入地中之海、讯鸽可以飞回郢都的情况下,红还要向万里之外的熊荆禀报。禀报历经六百多天的艰苦航行后,舰队安全驶入地中之海;禀报自己不但找到了抵达地中之海的航路,还找到了返回红洋的航路第一次失败的航行就是舰队的返航之路;最后还要禀报在海峡入口处,与迦太基人的这场海战……
红相信,收到鸽讯大王一定会大悦,因为香料贸易的航道从此开通,贸易得来的金银将变成货物,源源不断地输入因战争而物资匮乏的楚国。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此时六十万秦军正气势汹汹的攻入楚国,欲一击亡楚。
第三章 约战
正如儒士们预言的那样,芈是一个妲己般的女子,一个亡国妖孽,一旦加入楚宫楚王便要失国亡社稷。www.uu234.netwww.uu234.net大婚第二日,边境便传来告警之讯:秦军引水攻梁,大梁城墙未垮,但大梁一夜之间变成一片汪洋,唯有东北面还能看到陆地。
大梁刚刚沦为水城,很快蜀地又传来消息,秦军破通谷入蜀地,蜀地失陷;之后是来自齐国的噩耗:齐人与秦国为盟,十万齐军退至潍水以东,转而欲攻穆陵关。
按计划,大婚后稍歇一段时间王廷和大司马府才再迁至寿郢,如今形势危急,来不及与王廷一起东迁的熊荆先于王廷匆匆离开郢都,赶往千里外的陈郢。以纪郢为都城不过三年,仅仅三年楚国国势便江河日下再度东迁,让人不胜唏嘘。
“王翦军六十万,欲过大梁。”抵达陈郢已是十日以后。此时援夕之月已过,又是新的一年。
“大梁未拔,王翦如何越大梁而攻我?”楚军大幕就设在陈郢,熊荆很熟悉的地方。
“大敖请看。”彭宗是陈师少数幸存者之一,大战那日他恰好与辎重先退回了沮邑。“大梁地势东北高而西南低,鸿沟贯城而过,然秦人于阴沟引大河水攻城,水皆积于其南。”
大梁南北二城本有沙盘,然而沙盘并不能体现出大梁城四周的地势,故而幕府谋士重新画了一份地图。魏人百余年耕种已经变作良田的牧泽、逢泽、沙海逐一在地图上标示了出来。如今秦人引河水攻大梁,引水路线、河水积聚于何处也标示的非常清楚。
“其南有逢泽,东南有牧泽,牧泽又连通大梁之鸿沟,故臣言,王翦六十万人欲过大梁也。”彭宗在地图上指出河水引来的位置,以及流经的位置。
鸿沟开凿已有一百三十多年,因为本是低湿之地,所以大梁城的城墙是不断沉降的,这一点封人纠修筑北大梁的时候曾经说过。而鸿沟沟床则在不断的上升,从鸿沟西北方阴沟引来的河水汇入鸿沟后没有顺着鸿沟南流,而是叉过鸿沟,流入鸿沟南面的逢泽,而后再流入东南的牧泽,抄近路一般,直接就把大梁城给绕开了。
“此必是郑国所为!”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人,必对大梁附近的地理和河泽非常了解的人,不仅仅对现在了解,还要对以前也了解。庄无地很自然想到了郑国,郑国本是韩人,韩魏接壤,且大梁南面的启封城(今开封县朱仙镇)本就属韩,郑国应该很熟悉大梁附近的地势和历史。
“当年魏惠王便不该立都于此种卑湿之地!”彭宗直接指责起了魏惠王选址错误,完全不顾信陵君魏间忧在场,也不顾魏太子魏假在场。“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
大梁本是卫之仪邑,乃诸国交错之地,魏惠王以此为天下之中,居此可君临中国,四通诸侯,故不顾臣下相劝而立都,如此方有今日之患。今王翦进可入楚,止则围大梁,于我大不利。”
“前人之事,叹又如何?当务之急,乃救大梁为先。”秦军用水代兵包围了大梁,魏赵急急求救,项超当然想救,可他担心熊荆不想救,毕竟楚军人数太少。
“大梁城内粮秣、石炭有一年之积,纵使相救也不当急于一时。”彭宗反对仓促相救。“且臣以为,王翦必率兵南下。”
“否。”熊荆摇头,“我军必要北上与战。”
“大王!”彭宗还不习惯大敖的称呼,直接喊大王。屏气噤声的信陵君魏间忧和魏太子嫁则高声揖道:“大敖英明!魏楚一体,唇亡齿寒,秦人若拔下大梁……”
“秦人已拔下了大梁!”熊荆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我军若不北上,王翦必帅秦军由诸水南下楚地,彼时……”
大梁的作用就是扼守鸿沟,大梁以南,鸿沟连通诸水,直插楚国腹地。以熊荆对王翦的了解,楚军如果不北上,他必然会南下。南下可不是顺着鸿沟南下,而是顺着诸水南下楚地。李信可以在方城内寿幼无遗,王翦为什么不可以?
熊荆说着说着话便不言语了,彭宗这个不想过早与秦军决战的人听闻他的描述也有些迟疑。虽然秦军南下是前往宋鲁之地,可哪里不是楚国吗?十年前秦军攻入楚国已在宋地杀戮了一回,秦军如果再度侵入宋地,民心军心都要不稳。
“报!”沉默间,阶下竟然传来军报声。诸人闻声不免有些奇怪,陈郢现在还不是前线,怎么会有如此急报。
熊荆不假左右,直接道:“召其入堂。”
“禀大敖!”来的不是妫景麾下的斥骑,而是项超的弟弟项梁。“秦人遣使已至鬼阎,其言携战书一封欲献于大敖。”
“秦使何在?”熊荆听到战书眉头便跳了一跳,没想到王翦如此光明正大的约战。
“秦使正在阶下。”项师前师驻于鬼阎,秦使到了鬼阎,项梁就大着胆子将他带入了陈郢。
“阶下?!”这次连项超都吃惊了,他欲怒斥弟弟善作主张时,熊荆已拂袖道:“召秦使入堂!”
李信的计划到了王翦手里又是另一番理解。斗吏出身的王翦虽不能理解楚军所谓的荣誉,但他认为楚王爱名如鸟雀爱惜自己的羽毛。对付这样的人,如果手握胜券,那就直接激将,与其正面决战;如果没有必胜把握,那就像当年在临淄一样,根本不要什么脸面,直接落荒而逃。实际就是:我要脸的时候,你也得要脸;而你要脸的时候,我可以不要脸。
手握六十万大军的王翦现在就处于我要脸的状态,所以熊荆也得要脸。他毫无顾忌的直接将儿子王贲派来了,除了王贲,还有卫缭的学生王敖。两人一人捧着一份战书,一人捧着一个木匣上了宾阶,入至明堂。
“王贲见过大王。”王贲似乎与十年前没有不同,还是蓄着八字须,一张标准的秦式冷脸。
“弊人王敖……,见过大王。”战场上从陆离镜里,王敖见过熊荆无数次,如此近距离的谒见却还是第一次。揖礼时,他不由自主的偷偷打量熊荆,打量的结果让他暗自心惊。
他本以为熊荆的气势会像赵政一样咄咄逼人,可惜熊荆身上找不到什么咄咄逼人的味道,眼神一如他的老师卫缭那般,有着和年龄极不相称的深邃。只在发现他的偷窥后,那双深邃眸子里才折出几分锐利,将他逼得低头。
“秦使何事至此?”熊荆没有看王敖,只在王敖看自己的时候回看了他一眼。“若携有战书,留下便可。”
“王贲犹记十一年前与大王会于陈城,彼时已知大王勇武不凡。”王贲没有马上递上战书,而是先说了一番话。“今家翁帅秦军六十万,欲与大王于魏地一战。若大王以为魏地不妥,亦可与大王于荆地一战。然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过后,必有凶年。是以家翁……”
“哼!”项超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竖子放肆!”养虺则直接骂了一句,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几欲拔剑。
召见秦使,明堂上站满了楚军将率,王贲的意思没有明说,但已是语带威胁了。他话里的意思是楚军如果不应战,六十万秦军将彻底扫平楚地。
“不想秦国大将军王翦也无将德?”熊荆打断将率的呵斥,笑了起来。他的话不带半个脏字,很文雅很君子。
“家翁惭矣!”王贲脸上也浮出笑容,口中言惭愧实际无半分惭愧。“家翁素来知命,亦时常训诫小人要知命。家翁言,既是小人,便当知小人之命,行小人之事,万不可效君子之行。君子固穷,小人穷当斯滥矣。”
“哦?”熊荆有些惊讶,他对王翦的名字听过许多,但对王翦这个人还是不太了解。听闻王翦这么本分,不由生出一些惊讶。不过这种惊讶随之就释然了,套用江山代有才人出,每个时代也有每个时代的才人。
战国是什么时代?战国是公族落而庶民起的时代。白起那样的、廉颇那样的、李牧那样的、项羽那样的……有贵族血统、带着贵族残余作风的将率已经远去,适合这个时代的只能是知本分的庶民将率,王翦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自己……,熊荆想到了自己。如果白起所处的那个时代已然远去,那自己所代表的那个时代则早已腐朽。只是得益于楚人崇尚自由的传统和均势而治的政制,自己才能率领这支越打越少、日渐凋零的楚军征战十年。
“……家翁欲与大王堂堂一战,不知大王敢否?”王贲后面的话语变得更加客气,说完最后一句话,立即与王敖一起立即看向熊荆。
“兵不厌诈,岂是……”将率中有人说话,但立即被人拉住。
“你要战,那便战。”熊荆的思索只是一会,很快他就回过神来。“然若秦军再败,王将军先穿那件褥衣再逃。”熊荆目光扫向王敖手上的木匣,里面装的显然是一件女子褥衣,
第四章 被动
儿子与王敖一同南下约战,幕府已从荣阳搬到启封的王翦正与卫缭对弈。m.www.uu234.net启封在大梁之南六十里,其北是牧泽、逢泽,其东为鸿沟。此城本是郑庄公所筑,有启拓封疆之意。郑为韩灭,启封归韩,魏人败韩,启封又归魏。秦后汉景帝时避讳改称开封,后世开封由此而来。
大梁一夜沦为水泽,连通诸水的河汊全在大梁以南、启封以北的鸿沟水段,因此这座周长不足八里的小城也由此代替了大梁扼控诸水。王翦将幕府移至此处。从怀县而来的卫缭也就入住此处,日日与王翦对弈。
“我军约战,荆王允否?”上次在平阴要塞对弈是王翦心不在焉,这次却是卫缭。他觉得王翦的办法未必有效,毕竟楚军加上从穆陵关回援的四个师,也就只有十万人。己方六倍于敌,楚军再强,也没办法击败六倍于己的敌人。
“为何不允?”王翦死死盯在棋盘上,落子极快,他想赢卫缭一局。“荆人剽轻、倨傲,堂堂邀战,焉有不允之理?荆王乃王也,小竖子约战而不允,岂非为天下笑?”
“若允,何以战?”卫缭捏着棋子悬在半空,他此来就是想问问王翦这一战想怎么打。可惜王翦还未答话,幕外便传来军吏的禀告声,前去约战的王贲与王敖回来了。
收下战书,王贲与王敖就被楚军礼送出境。这次楚军很小心,直接在两人脑袋上套了个布套,方才把他们送出了楚境。幕府禀报时,两人都未提这节,只说荆王应约而战。
“荆王何言?”王翦凝思不动,好一会才问两人此行的细节。
“荆王言:你要战,那便战。”王贲答道,后面那句话他选择性的没说。
知子莫若父,他眼神一变王翦就感觉他没说实话,又道:“荆王言行关乎战事,其所谓之言,一字一句,毋要遗漏。”
“其、其尚言,”王贲喉结耸动,好一会儿才把后面那句话憋了出来:“若秦军再败,王翦当先穿女子褥衣再逃……”
“岂有此理!”将帅谋士也在大帐内旁听,闻言不免有些气愤。
“荆王怒否?”王翦毫不在乎是否穿女子的褥衣。
“未怒。”王贲回想了一下,很肯定的道。“荆王乃含笑而言。”
“禀大将军,”王敖道,他又对卫缭这个老师揖礼。“兵不厌诈,荆王虽允,然荆人将率未必允诺。我闻荆国之政非荆王一人而定,乃正朝朝议而定,料想荆人战与不战……”
“国事与兵事安能混而相谈。”王敖的意思王翦并不认可,“荆王既已允诺,荆人必当北上。”
“既如此,请大将军聚将下令,我等誓与荆人决一死战!”武都侯赵婴是耐不住性子的,他恨不得现在就杀到寿郢,怎奈他不是大将军,王翦才是大将军。
“荆王既来,我军当如何列阵?”右将军蒙恬的腹心蒙珙问道。“启封北乃水泽、东乃鸿沟,唯西、南可战之。我军骑卒多于荆人,故不当沿鸿沟列阵,如此骑军不可勾击也。”
“沿鸿沟列阵,舟师也可勾击其后。”站在骑兵的角度,战场不应该靠近鸿沟,更不该靠近沼泽,这对骑兵展开不利,但是站在舟师的立场,战场最好靠近河泽。
“荆人必以巫器死守鸿沟,舟师如何勾击其后?”蒙珙反问道,一句话让赵婴变得极不高兴。
“臣以为……”还有将率想说话,左将军赵勇挥手将其打断,他与卫缭对视一眼后问道:“荆王北上,大将军以为我军当如何?”
都是诸将谋士在说话,王翦一直没有表态,王翦的腹心刘池也没说话。赵勇相问,诸人才按下心思看向王翦,等着他的意思。王翦见诸人全看向自己,笑道:“荆人未至,尚不知其士卒多寡,也不知其阵于何处,此事言战,早矣。”
“早?”诸将觉得有理,又觉得有些不对。王翦再道:“若荆人不至,又如何议战?”
刚刚王翦才说荆王必当北上,现在又说荆人不至,这下连卫缭都糊涂了。他不可思议的看着王翦,不明白王翦到底打什么主意。诸将退下后他多次相问,王翦依旧以荆人未至推脱。好在荆王践诺,数日后大军便拔营北上。
汪洋里的大梁城只有东北方向还能看到陆地,然而那片陆地也被南济水、丹水分割,两水夹峙着的陆地往东延伸,十数里外也驻扎着一支秦军。东北、正东如此,东南越过鸿沟则是从鸿沟分出的诸水,最北是丹水、丹水之南是睢水,睢水之南是水。这些水道从鸿沟分出后全都南流,重重河道将大梁以东南围得严严实实。
东南牧泽、正南逢泽,还有西南圃田泽,这些地方本是低洼之地,从阴沟引来的河水源源不断注入这里,围垦了一百多年的村庄、房舍、田野皆被洪水淹没;西北则是引河水来的阴沟、在大梁西侧连接鸿沟的南济和北济,还有南北竖贯鸿沟、南济、北济、阴沟的十字沟大梁西北的诸水并不比东南鸿沟分出去的水系简单。
最简单的说,大梁已经被彻底围死了,除了魏赵王廷能用信鸽往外传讯外,什么消息也传不出去,什么消息也传不进来。得知楚军北上,王翦辨明敌情后做出的动作却不是迎敌。
陈郢距大梁以南的启封不过两六十里,沿着鸿沟划舟北上的楚军仅仅三日,就赶赴启封以南。先于大军,大军所属的斥骑早已遍布启封四野,熊荆还未抵达最前线,斥骑就将秦人的动向汇报了过来。
“王翦已分兵!”妫景对斥骑的报告几经确认,这才禀告给熊荆。
“分兵?!”幕府内的将率谋士大吃一惊,明明是决战,秦人怎么又分兵。
“然。”妫景道:“启封以北皆大泽,秦人未在启封相侯,仅王翦幕府设于启封城中。”
“分兵?分兵何往?”鄂乐对王翦的做法很不可思议。
“不知也。”妫景也不清楚。启封以西虽然是陆地,但很快就是魏韩修筑的长城,长城上有秦卒驻守,斥骑并不能翻越长城前往荣阳。即便冒险前往荣阳,依然在鸿沟以南,看不到鸿沟以北的情况。
“王翦约我北上而战,此时却分兵……”这已不是斥候将率能够明白的事情了,这是幕府谋士们考虑的事情。“分兵而由诸水入楚,攻拔寿郢与陈郢?”
“不然。”庄无地反对道。“诸水皆阻塞、筑垒,秦人如何入楚,又如何至寿郢?”
“不能入楚,又或……”一干人瞬间想到了一块,连熊荆也知道王翦分兵干什么去了,他眼睛瞪在地图上,恨恨道:“魏国。”
大梁已被全面包围,但魏国并非大梁一座城池,西面与楚国接壤的上蔡郡、东面与鲁宋接壤的大宋郡,这些都是魏国的县邑,王翦分兵是占领那些地方去了。以前要占领这些地方或许很难,可现在大梁被围、魏国无可战之卒,楚军又连战失利,连齐人也背盟亲秦,这些地方并不需要多少秦军,秦军一到很多县邑就会投降。
魏国郡县化的程度仅次于秦国,此前魏王就曾许诺割地。眼下秦军攻来,县邑暂时降于秦人,待日后再反正再回归魏国。只要现有官吏不变,交税给魏王是交,交税给秦王也是交,保境安民而已。
熊荆有些气愤,魏假不知如何言语,魏间忧急道:“寡君已命各县邑严守城邑,不可降秦。彼等家眷也在大梁,若彼等降秦……”
“大梁被围,城内如何知晓县邑降秦与否?”庄无地失笑。帐内的谋士也连连失笑,官吏的操守大家都是不信的,更何况此时天下将倾,楚国都要造舟避迁于海,这些官吏难道不要两头投机一下,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日后必然知晓!”魏假也是深宫里长大的愚人,还想着日后。
“日后天下皆将归秦,知晓又如何?”彭宗当着熊荆诸将的面也毫不避讳。
“天下归、归秦……”魏假瞪大着眼睛看了看彭宗,又看熊荆,不敢置信的模样。
“天下并非世界,秦人可据天下,却不能据有世界。”熊荆面无表情,他不在乎王翦分兵占领上蔡郡和大宋郡即便在乎他也没有办法阻拦,眼下这种局面,他不可能分出兵去保卫魏国的城邑,他现在担心的是秦军一旦占领魏地,那就直接迫近楚国了。
鲁宋是危险的,淮西也是危险的。而自己,自己只能死死的钉在这里,等候着与秦军决战。一种被动之感油然而生,素来剽轻犀利的楚军竟然也会有今天。
“可退否?”他看着帐内的谋士,下意识问道。
“退又能如何?”彭宗摇头。现在的这点兵力绝不能分散,只能聚于一处与王翦决战。
“可战否?”本着楚人的心性,熊荆又问。
“王翦必不与我战。”庄无地也摇头,王翦约战求的是只是两军对峙,根本没打算决战。
第五章 进退
项超驰骋在启封城北面的田野里,他手中骑矛竖立,但矛尖上飘荡的不是燕尾旗,而是一件女子的褥衣,北风猎猎,鲜红的褥衣也是猎猎。www.uu234.netwww.uu234.net疾驰中,他站起身对着那些正在登舟的秦军士卒大喊,然而北风将他大喊时喷出去的口水沫子又倒吹回来,糊了他一脸。
他的声音也被北风给刮了回来,舟楫上的秦卒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叫。随着舟吏的命令,停靠在栈桥上的舟楫依次,划向牧泽的深处。气愤的项超继续北驰,最后顺着长长的栈桥一直奔到栈桥最北端,坐骑见前方无路一片水泽,一边啸鸣一边人立而起。
马的啸鸣比人的呼喊传的更远,这时候舟楫上的秦军士卒才看到栈桥上这位疾追而来的楚军骑士,看完又毫无表情的回头,根本没在意骑士手中骑矛挂的是一件女子褥衣。
“兄长,此秦人惧我,不敢与我战也。”项超气急败坏,最后直接把手中的骑矛掷入大泽,弟弟项梁少不更事,看见秦军全军撤退很是高兴,根本不知道兄长在气愤什么。
“你……”项超宝剑抽了出来,指到半途想到这是自己的亲弟弟,心中一发恨,宝剑猛掷在栈桥上,剑锋入木半尺,颤动不已。项梁这才有些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兄长,感觉得他的气愤不仅仅是秦人退走这么简单,也不仅仅因为父仇,必然还有其他原因。
楚人易怒,不单是因为不容冒犯,性情很多时候也很急切。从夺回旧郢开始,战事已持续四年,今年则进入第五年。四年战争死伤十数万士卒,也耗尽了各氏各县的钱财。此前还有国债,去年第二次大泽之战后,连国债都没有了。如今市面上没什么不涨价,什么都在涨价,一石粟卖四、五百楚钱并不稀罕。
项超继承父亲的爵位,自然而然成了项氏的族长,开始当家。他的帐幕里除了谋士、亲卫,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人:司会。每个月收入如何,每个月支出如何,司会都会向他详细汇报。
四年战争下来,拥有三个师包括三个骑兵师的项氏已经破产,但比项氏破产更严重的是,项师中有很多士卒也破产,不少士卒请求回家,最少农忙时要回家。不管是胜还是败,项超都希望早一些与秦军决战,偏偏王翦就这么撤军了。
“啊!啊!”想到现实,项超又忍不住在栈桥上怒吼。比他追击秦人早一步,王翦撤军的消息传到了刚刚登岸的楚军幕府。听闻王翦撤军的消息,谋士们一点也不意外,倒是熊荆与鄂乐、邓遂、妫景、若敖独行、邳师之将彭丘、淮南师率州若这些将率,心里明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可还是免不了失望。他们和项超的差别,只在于没有像项超那样疯狂去追王翦。
“如此……”鄂乐开了话头,“我军进否?”
“启封以北皆大泽,我军如何进之?”庄无地道,他对眼下的局势非常了解。
“秦人是以天下之力而攻我。”鄂师司马鄂曹说道,他也知道秦人想要干什么。
“此非攻我也。”唐师司马斗常纠正。“此乃疲我。幸甚我楚国有东洲之谷,一年两收,不然……”
斗常感叹楚国有粮,心中不慌。他不提粮食还好,提了熊荆心中更愁。蜀地丢了,每年三千万石积粟没有了。汉中、商於、方城,这些地方也都丢了,如今楚国剩下的产粟之地,只有东地和旧郢,这两处正常年份加起来还有一亿一千万、一亿两千万石左右的收成。种东洲之谷,收成虽然不能真翻倍,一年粮秣产量正常年份也接近两亿石。
当然,这是正常年份,战争时期壮劳力有限,田野只有妇孺耕种,能有正常年份产量的三分之二已很让人惊喜了。再就是东洲之谷耐储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存放三个月后,东洲之谷就要发芽腐烂,以至后面只能教导庶民蒸熟后晒干保存。
全国一年到底能收多少粮食,连莠尹也说不清;各县各邑靠晒干能积存多少东洲之谷,县公邑尹同样也说不清。反正粟价去年冬天已破四百,东洲之谷破一百这东西水多,不压饿,穷苦人家用粟换谷,吃的钱可以节省剩不少。
收成与储存是一回事,怎么将粮食从庶民手里收上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可通过税赋实物征收,可通过(出售国债所获的)金钱购买,可通过劳役变相征收……,这些都是办法。只是这些办法越来越没有效果。
税赋有的县邑据说已征到四成,仍不能满足军用所需;天下将倾,有钱人造舟避迁于海,买国债的人寥寥无几。且即便县邑手中有钱,粟价暴涨下,钱又能买多少粟米?至于劳役,乡里本就没有多少劳力,又怎么征发劳役?
横征暴敛、刮骨吸髓,这也不是贵族、誉士能够干得出来的,他们没这能耐。像周宣王料民于太原这种事之所以能够得到记载并传诸后世,恰恰说明周宣王没有像割草机一样将天下全部割一遍,他仅仅料民于太原一地,非全天下。后来秦国、三晋全国性的料民就不再被视为暴政了,庶民们对此已习以为常,不料反而惦记,主动等着官吏料民。
只有钱才能调动楚国的资源,可楚国现在缺的就是钱。这就是熊荆忧愁的事情。诸将不知道他的心思,庄无地是知道的,他故意重重咳嗽一声,道:“秦军后撤,我军是否……”
“我军自然是后撤。”鄂乐很自然的道。“陈郢至此两百六十里,舟运需两日,返亦两日。若能于陈郢待敌,亦无不可。”
“大军既已至此,岂有回撤之理。”淮南师师率是州侯若,他反对后撤。“我以为我军当进,以解大梁之围。毋忘城内尚有数万将卒。”
“如何进之?”庄无地反问。“启封以北乃大泽,大泽之上有秦军舟师。”
大泽与舟师是所有人都不愿听到的词语,这是楚军的伤疤。如果说第一次大泽之战战败是因为仓促,那第二次大战之战,就是堂堂正正被秦军击败了。时至今日,秦军战舟越造越多,集中全楚国的战舟已不是其对手。而王翦会选在这里作为对峙之地,正是依仗秦军舟师的优势,让楚军不敢往前追击。
“请大敖下令,臣愿再与秦人一战!”卜梁居这个坐在最末的炮舰之率闻言迅速站了起来,此时他麾下的大翼炮舰已不止十二艘。
熊荆没有正眼看他,只是扫了他一眼,就道:“无用,坐下。”
“大……”卜梁居渴望的看着熊荆,然而熊荆的态度毫无变化,他最后只能失望的坐下。
一发沉舟的卡隆炮不是那么容易能造出来的,并且,狭窄的水道上不利于大翼炮舰迂回。大翼是三桨,三桨跑不过五桨。水道也不可能是直的,也就是说如果数艘五桨战舟追撞大翼炮舰,最后大翼炮舰必会因为速度和水道弯曲(浅滩)等原因遭受撞击。
作战司术曹一旦在实际试验中得出这个结论,大司马府就下令停止改装大翼炮舰。这是一件看上去有用,实际也有一些用,但遇到遮蔽大泽的秦军舟师大概率无用的武器。卜梁居会在这里,是来起‘一些’作用的,不是真来对阵秦军舟师的。
“既不能进,我军当退。”鄂乐再一次请求撤退。
“退又能退至何处?”不再是将率谋士开口,这次是熊荆直接开口。
“当退至陈郢。”鄂乐道。
“如此可少两百六十里水路?”熊荆反问。这大概是后退唯一的好处了。
“大王以为我军当如何?”鄂乐也反问。实际的说,他也不知后退能干什么,但离母国近一些总是好的。
“退,无可为;于此,亦无可为。”熊荆脸上带着一种鄙弃,这是对王翦的,他就知道王翦不会决战。
“或可横渡水、睢水、丹水,以入大梁?”斗常说道,这是一种避开大泽北进的办法。
“不可。试问浮桥由何人驻守?”彭宗连忙摇头。
“阻塞便可。”斗常答道。“此距大梁不过六十里。”
“不可。”鄂师司马鄂曹也觉得不可。“阻塞必要有人驻守,我军如何守之?此非一道浮桥,乃间隔二、三十里三道浮桥,秦人大可从阻塞处登岸。”
“此地离大梁六十里,然若要绕过牧泽,向东横渡水、睢水、丹水,此已近百里。”邓遂也出声反对。楚军一旦向东迂回大梁,这三条水道就会成为秦军分割行军状态下楚军的便道。兵力本来就少的可怜,再被秦人分割成四段,分割完成基本等于战败。
“尚若我军能从丹水……”斗常说了一个不可能的设想,以至他自己都没有说下去。楚军不可能从鸿沟转到丹水,那样等于放开了入楚的大路,任由秦军深入楚地。
“可惜不下雪。”想起那年风雪追击王翦的熊荆抱怨了一句,如果下雪的话,王翦就不能凭借越来越多的秦军战舟,以水泽为防御,玩这种对峙把戏了。
第六章 非鹿
大约十四个楚军师北上,约战的秦军却撤走了。www.uu234.net最终楚军不得不止步于水泽河流之南的启封,距大梁尚有六十里。是进是退是一个问题,但是进是退都不能阻止秦人吞并魏国的大宋郡和上蔡郡,天下除了旧郢和东地,几乎全归于秦国。
熊荆思索对策时,已经退至大梁西北的秦军幕府,卫缭拜别王翦,正赶往荣口对面的怀县。他要马上向赵政禀告军中诸事,尤其要禀告王翦的决战意图。
秦国以十月为岁首,拜王翦为大将军是在今年,不是去年,故而赵政授斧钺时,一言之命是‘大将军明年亡荆。’按照这一言之命,明年最后一个月九月之前赵政都应该安心等待。卫缭知道仅凭一言之命是稳不住赵政的,因为按照那一言之命,王翦灭荆的时间是两年(最多差一个月)而非一年,可此前赵政要求的明明是一年。
大军撤回大梁西北,卫缭立即就回来了。他赶到怀县时,赵政还在召见齐博士淳于越。
“凡帝王之将兴,天必见祥乎下民也。黄帝之时,天先见大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
怀县虽是河内郡郡治所在,堂室仍旧狭小,淳于越在离赵政很近的地方召对。他话一开口,赵政就拧起了眉头,淳于越的这番言辞他曾在仲父的《吕氏春秋》里看过。君王的喜好不能轻易示人,因此赵政拧眉也不过是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淳于越丝毫没有察觉。
长长一番话说完,淳于越总结道:“大王欲一天下,当使天下人心服也。欲使天下人心服,必要先以理说之,辅以利诱之,再以德感之,又以威畏之。
所谓理者,五德始终之理也。所谓土胜水,木胜土,金胜木,火胜金,水胜火是也。今大秦代周而一天下,乃水胜火之故也……”
赵政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他道:“寡人所见,乃我大秦百万甲士大胜列国、一统天下,非先生所谓之水胜于火。”
赵政一身韦弁服,说起一统天下,傲然之情流于言表。淳于越不在意他的反对,天下并非一国,如果是一国,世代统治之下根本不需要说什么道理。但要把属于别人的东西夺过来,还要别人不反抗、不反叛,才需说上一通大道理。
秦国一天下,关东诸国根基比秦国深厚的多、传承比秦国久远的多,如果没有一番能说得通的道理以让关东诸国的臣民心悦臣服,反抗必然经久不绝。站在秦王的立场,这必然是不利的;而以齐儒的立场,无数生命消耗在这种无谓的抗争中,则是不仁。
稳定压倒一切!不稳定战乱不休,生灵涂炭。谁为王?谁为长?谁为君父……,这重要吗?对贵人来说很重要,但对庶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稳定秩序下的生计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清咳一声,淳于越再道:“大王所言极是,天下乃大秦百万甲士灭诸国所得。然以力得之,必以力为叛。我闻韩人不愿为秦民,皆归赵;我闻周人不愿为秦民,俱东奔……”
“那便让不愿为秦民之人归于荆王,与荆王一同避迁于海。”赵政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袖挥起,将淳于越的话打断。“愿为秦民则以寡人为王,以秦律为律,何须五行始终?且我大秦处天下之西,西属金,故我大秦得金气,祭白帝,色尚白。先生言周乃火德,而水胜火,此欲言我大秦不能一天下否?”
“弊人无有此意!”淳于越急道。“大秦得金气,祭白帝、色尚白之事少有人知,改之即可。大王一统天下后,即昭告万民:大秦得水气,祭黑帝、色尚黑,天下皆以为大秦得水德也。”
淳于越之言让赵政发怔。淳于越是天下闻名的稷下祭酒,名望能与之相匹的大概只有楚国兰台学宫的宋玉,再便是已入秦的荀况和韩非。荀况和韩非再怎么讨好自己,治学也很严谨,极力不让自己找到其中的错谬。淳于越现在当着自己的面承认自己的学术是假的,这样的言行如何不让他发怔。
“先生之术既为假,寡人行之何用?”出于惯性,赵政仍尊崇淳于越为先生,可神情已不再以他为先生。“关东之人辱我大秦为虎狼、为禽兽、为不义,然我大秦甲士之兵戈从不虚假。”
“大王误也。”淳于越笑道。“大王与弊人知此为虚假,然天下人不知此为虚假。不知则以为真,以为真则行之有用。若大王也能以假为真,天下必然大治。”
淳于越说完见赵政还在疑惑,心中暗笑秦人愚钝的同时又道:“便如大王于林中狩猎,得一鹿,然若大王言:此非鹿,此马也。大王以为臣下何言?”见赵政低头沉思,他接着说:“臣下必不敢忤逆大王,皆言鹿为马。此时群臣再告于天下,言大王猎一马,大王以为天下人信否?”
赵政还在沉思,赵政身侧的赵高则眼睛连眨,感觉大有收获,不由对淳于越多看了两眼。
“且大秦立国五百余年,若能便翻史书典籍,未必不记秦国得水德之兆。”淳于越最后道。这已经是后话了,如果秦王真同意这样做,博士、术士们编也可以把秦国得水德之兆给编出来。至于真假不真假,只要大王信,大臣信,官吏信,士子信,庶民最终也会信。
“退下吧。”沉思之后的赵政直接让淳于越退下。
“大王……”淳于越原本赵政一定会答应,没想他让自己退下。
“退下!”赵政已经不说话了,拿起几案上的简牍,赵高特意见此拉长声调喊了一句。淳于越见状只能带着遗憾揖礼告退。
“哼!齐人。”淳于越退出去后,赵政将手中的简牍丢到案上,重重哼了一句。
“臣闻淳于越之言甚有所得,不知大王……”赵高身份介于正与尚书之间,深得赵政信任。
“先祖先君皆祭白帝、色尚白,淳于越却要寡人祭黑帝,色尚黑,此背祖也。背祖不详。”赵政说出自己的思虑,但他并未将自己全部的思虑说出来。这不光是背祖,这还隐隐有另外一层意思:他需要抛弃以前的、秦国的一切,才能成为淳于越所说的天下之主。可他是秦王,是地地道道的秦人,大秦是他的母国,他怎能抛弃母国的一切?
怀着这个心思的赵政见到卫缭之前还在想自己是秦人,见到卫缭一听王翦从大梁以南退回到大梁以北,当场便愠怒。“为何不战?!”他怒道。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荆人新来,不当与之战也。”明白王翦意图的卫缭用最温和的词语解释王翦的避战之举。
“然六十万甲士……”赵政怒容未改,秦军数倍于楚军,王翦竟不敢决战而后撤。
“我军甲士虽有六十万,然精卒尚有几何?”卫缭不等赵政把话说完就打断道。“若荆人侥幸败我,又将如何?”
“王翦不与之战,便可亡荆?”赵政谑笑,但笑容在他脸上一闪即逝,他满脸不悦,大力拍答着几案,道:“此王翦负寡人、此王翦负寡人也!”
“大王!”卫缭只能大喊。“王翦乃持重之将,其已诺明年亡荆,便明年亡荆,大王为何言王翦负大王?臣以为,荆人新来锐气正盛,确实不当与之速战。两军相持到明年,待荆人懈怠疲惫,方可与战。此胜荆之道,万不可背。
至于粟米,白林已得巴蜀,王翦亦遣军进占魏地……”
“寡人要的不是魏地,寡人要的是亡荆!”赵政怒气不减,他后悔拜王翦为将了。“侯谍已言,荆人四月避迁于海,王翦欲纵荆人于海否?!”
“大王,荆人四月避迁于海,彼时舟师已有战舟千艘,我以千艘战舟攻伐荆国东海,试问荆人如何避迁?!”卫缭一直在喊,他就担心赵政不以王翦为将。此时秦楚都押上了最后的筹码,秦国如果输了,好不容易扳回的局面又要反转回去。
听卫缭说到四月舟师有千艘海舟,可以封锁楚国沿海,赵政胸中的怒气才缓缓歇了下去。他极为严肃的相告:“荆王已有子嗣,担忧一艘海舟亡走,便不能绝其根本!”
“臣知也!臣知也!”卫缭连连点头。大王立的是万世基业,既是万世基业,列国、尤其是楚国就一定要斩草除根。“四月荆人避迁,武都侯必能锁其海域,绝其根本。”
“王翦……”赵政怒气本下去了,可想到王翦对荆人退避三舍,余恨未了的他又产生一些愤恨。大秦已扫平列国,身为秦国大将军帅六十万甲士的王翦竟对荆王畏之如虎,自己以后如何君临天下?
“大王息怒。”卫缭再劝:“荆王只求存续社稷,荆人皆爱之,故可一败再败。大秦不然,大秦要灭诸国、一天下,万不可败,败则诸国不灭、天下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