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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章 当如何

    士卒用膳将率也用膳,大战前驺开不知为何胃口大增,一斗米吃完又吃了好几斤肉,只等时入小迁,他才下令全军起锚前行。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舟队缓缓驶入大泽,一入大泽就变换了阵型,原先五列宽、七里长的纵队一边前进一边变换成了横队。

    除去居前的十二艘大翼炮舰,旗舰诸舟,以及居后的五十艘越师卒翼,全军两百艘战舟按照六丈的间距列阵,其长度与此前的纵队一样,也是七里。七里的阵宽显然长于秦军五里多的阵宽,旗舰上一面绣有大雁的旗帜打出,旗语挥舞间,七里长的横阵再次变阵,缓缓驶向秦军。

    雁行阵是陆战阵法,目的是包抄敌军的左右两翼。秦军战舟倍于楚军,但为了达到密集效果,防止楚军的穿插剃桨,军阵宽度只有五里半。陆战怕包抄,水战同样怕包抄。以撞击战术为主的水战中,一旦被敌人迂回到了侧翼,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毕竟撞击只有五点五米宽,还会不断转向的战舟正面是很难的事情,可撞击三十多米宽、横向不便转向的战舟侧面却是很容易的事情。虽然有被秦军冲击中军的危险,驺开还是列出了雁行阵。这时候,他与静止不动的秦军战舟相距二十五里。

    楚军舟师纵队变横队非常迅速,三十里外用陆离镜观看他们变阵完全是一种享受,不愿再看的赵婴下令道:“起碇!升帆!”

    “大将军有令:起碇!升帆……”密集的舟阵传递军令非常便捷,沉在水中沉重的石碇被甲板上的秦卒用辘轳提了上来。巨大的方帆缓缓升起,方帆一起战舟就开始向前滑行。诸人以为赵婴马上下令全军前进时,赵婴的命令居然是后退。

    “合阵!”下达完后退的军令,赵婴下一道军令是前后合阵,以增加战阵长度,防止敌人迂回。

    秦军在北退,楚军则在北进,左翼看到秦人正在合阵的项超猛打令旗,请求马上出击。楚军逆风没有升帆,旗令传递快捷无误。听闻令卒报告项超请求出击,景龟也急道:“秦人惧我而退,两阵欲结成一阵,我军为何不攻?”

    “相距二十余里,如何攻之?”诸氏五师为中军,驺开的旗舰也是景龟的指挥舰,虽然战舟上多是驺开的亲随短兵。楚人性急,二十多里就想着进攻,驺开不回答不好,回答也不好。

    秦人变阵的办法很独特,不是前队后队合并,而是前队后队全部转向,一东一西背道而行,这样只有前进两里半再转向,两队就合并了。

    看着敌人横对着自己,景龟忍不住道:“若是我军全力往前,二十多里亦不过……”

    “若我军全力向前,便是秦人战舟不动,亦要三刻钟才能相击,景将军以为此可否?”驺开再答道。“秦人如此变阵,一刻钟便可。”

    不是前后合并,而是前后驳接,这样不会带来磕碰问题,也很容易操作。驺开答话后立即下令,令卒迅速将雁行旗落下,将勾形阵旗升起。两翼前出的楚军两翼立即向后回缩,由雁行阵变成勾行阵,保护自己的侧翼。秦军先行变阵,楚军随后变阵,但楚军变阵结束一刻钟后,秦军单舟组成的十里长阵才勉强完成。

    变换战阵是舟师作战的基本功,如同陵师的操练。秦军战舟转向不便,舟吏指挥生疏,这些毛病全在这次变阵中暴露无遗。看到秦人如此的表现,各师将率脸上浮现出些许笑容,他们又找到了在陆地上傲视秦人的感觉。

    楚军将率的笑容中,完成变阵的秦军不再后退,开始前进。舟速、水速、桨速,三种速度累加起来,秦军下行的速度极快。仅一刻钟时间,旗舰与最前方十二艘大翼炮舰的距离已在五里之内。

    两军距离越近,就越发觉得秦军舟阵遮蔽大泽,尤其是战舟全都挂着方帆,方帆宽度大于战舟舟身,加上两舟舟距只有短短的十米,以至于在大翼炮舰甲板上的卜梁居看来,前方驶来的不是舟阵,而是一道会移动的长墙,自己正在被这道长墙包围。

    “我军、我军当如何、如何…与战……”大翼炮舰作战有个很难的选择,就是舟艏对敌还是舟艉对敌。按照作战条令,应该舟艉对敌,可在几万同袍面前舟艉对敌,随时准备逃跑,这又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

    “自然是舟艉。”卜梁居下意识答道。这是造府、航校、还有大司马府作战司反复强调过的,作战务必舟艉对敌。甚至,卜梁居还听造府工师说过,大司马府原本决心取消舟艏炮,但在造舟场的劝说下取消舟艏炮整艘战舟将失去平衡,于是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

    “舟艉对敌!”面对着越来越近的秦军,卜梁居的回答变成了命令,十二艘大翼炮舰在秦军眼皮子底下完成了转向并升起了方帆。这一次战舟上的秦人不用陆离镜也能非常清楚的看到楚军战舟如何快速转向,他们惊讶于战舟转向的便捷。

    秦人惊讶,后方楚军战舟上的将卒也是一片惊讶,他们不明白这十二艘先锋舟为何要转向,等看到十二艘战舟全部舟艉对敌,还升起方帆随时准备逃跑,有人忍不住骂道:“庸夫!”

    先锋关乎士气,己方的先锋随时逃跑,连个各师将率也有些恼怒。好在卜梁居这些航校临时抽调来的舟吏听不到、也看不见后方同袍的反应,他们眼睛里只有越近的秦人。

    秦军战舟顺风顺水,航速大约十节。十节每分钟航行三百米,不需半刻钟双方就能相撞。大翼炮舰需要在两百米的距离上接敌,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距离,因为稍有不慎,敌舟就会冲撞过来,那时候就不是每分钟三百米了,以现在的风速和水流速度,那时候两百米恐怕只是半分钟的事情。

    “荆人为何舟艉对我?”十二艘战舟全都舟艉对敌,旗舰上的赵婴免不了有些奇怪。

    “或是……”赵婴奇怪,身边的谋士也奇怪。“或是火攻?”

    “风吹于南,如何火攻?”赵婴嗤了一声,随后看向白狄人阿美尼亚斯。

    “必不是火攻。”毋忌转译道,脸上含着笑。他有一种预感,这应该是楚人的妙计。“大将军可遣战舟上前一试。”

    “传令前舟,攻!”秦军与楚军一样的单舟阵列,旗舰前后却有三道舟战,以保护旗舰、长公子的安全。为了不阻挡旗舰的视线,这些战舟都没有升帆,现在进攻命令一下,战舟上的方帆迅速升起,战舟猛然加速,冲向一里外的楚军战舟。

    大翼炮舰适合在宽阔的水面上作战,但十二艘大翼炮舰只适合狭窄河道,因为只有在狭窄的河道里,它们才能独当一面。驺开希望用十二艘炮舰打开局面,可他真正希望的正如他对卜梁居私下交代的那样,是希望他能击沉秦军旗舰。

    秦军旗舰一沉,全军就会失去指挥,以秦人低劣的桨技,一旦没有了指挥,也就没有了阵列;一旦没有了阵列,那就会像上次会战那样,不灵活的战舟任由己方宰割。看到秦军二十多艘战舟排着密集的队列向卜梁居冲来,驺开重重叹了一口气,旗舰击不沉了!

    “当如何?我军当如何?”秦军不是全军压来,而是二十多艘战舟抢先攻来,大翼炮舰上不免有些慌乱,两侧的炮舰立即看向本队的旗舰,等待卜梁居的命令。

    全力划行的秦军战舟速度极快,犹如戎车在泽面上驰骋。卜梁居犹豫了一下才下令:“转、转向。……舟艏对敌,落帆。”

    “转向!舟艏对敌!落帆!”比卜梁居利索百倍,令卒很快就将军令传了出去,甲板上的甲士快速转动轮盘,准备转向。

    以转向桨转向,任何时候都不会失效,但以轮舵转向,有一个舵效失效问题。舟艉对敌的大翼炮舰因为倒行,速度很慢,此时舵效完全失灵,舵盘怎么打都没有反应。这些匆匆忙忙从航校抽调过来的舟吏见状全都怔住了,完全忘记舟艺课上反复考过的内容:船舵必须在一定速度上才有效,低于一定速度就会失效。

    “当如何?当如何?!”已经不需要令卒用令旗传令了,间隔几十米这些年轻的临时舟吏大声嘶喊起来。秦军战舟越来越近,巨大的方帆似乎要将自己压倒,这如何能让人不惊慌。

    “当如何、当如何……”卜梁居和他的同学一样慌乱,他忘记了舵效速度,还忘记炮舰舟艉对敌,自己可以前进,好在他没有忘这是一艘炮舰,炮舰的武器是火炮。

    “打开炮门、打开炮门……!”他瞬间高喊,这时秦军战舟已闯入最佳射程,双方相撞最多只需三十秒。

    “打开炮门!”舟吏惊慌,炮卒没有惊慌,只有焦急。卜梁居命令一下,舟艉隐藏的炮门立即打开,露出黑沉沉的炮口,不等后续命令,炮长直接喊道:“放!”

第七十六章 缺口

    第一发炮弹早已装填,炮卒一拉火绳,‘轰’的一声,舟身直震。m.www.uu234.net炮弹出膛的同时火炮大力后坐,炮尾撞在后端的竖板上。竖板带着底板后坐,底板下的横挡压缩着长条格子里的弹簧,还未到底就回弹了过来。两侧的炮卒看不到底板下面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火炮射毕,后坐后又弹了回来,再也不要自己吃力的将火炮拖回原位。

    “装弹,速速装弹!”硝烟中火炮刚刚回弹,炮长就扯着嗓子高喊装弹,根本无暇注意炮弹是否击中一链之外的敌舟。

    ‘轰、轰、轰……’,卜梁居所在的本队旗舰开炮,其余炮舰跟随开炮。十二门十五斤炮炮口喷出的烈焰、发出的雷鸣让一里外的秦军惊骇,他们没想到楚军竟然把巫器搬到了战舟上,他们以前所知的仅仅是楚军把巫器搬到了海舟上。

    十二门火炮,二十五艘急速驶来的秦军战舟。炮弹有些击中战舟,有些则因为没有瞄准而失的。命中战舟的那些,炮弹纵向穿过战舟,木屑飞溅的同时鲜血也飞溅,然而就像驺开所说的那样,炮弹对战舟的杀伤有限,只能破舟不能沉舟。贯穿战舟的炮弹石子一样在泽面上跳跃飞驰,一直飞到旗舰跟前才落了下去。

    看见这一幕,毋忌脸上笑容更甚,赵婴却背心冒汗。他忽然想到,如果两军战于沔水,这十二艘载着巫器的战舟肯定会要了自己的命!

    “退!速退!”炮声不分敌我,让所有人震惊。卜梁居终于从慌乱失措中镇定了下来,趁着冲来的秦军战舟被炮声所摄,他迅速下达速退命令。炮舰舟艉对敌,速退实际就是前进。舱内的手不明白甲板上刚刚所经历的惊慌,听闻命令迅速前划,驶离原地。

    本队旗舰一退,其余十一艘炮舰跟着速退。这时候炮声再响,装填好下一发炮弹的炮卒再次拉动火绳,火炮又是一阵怒吼。此时双方战舟距离几十米,如此近的距离自然不可能失的。

    十二发炮弹全部命中目标,有几发直接从甲板上方发穿过,将偌大的桅杆削断,还打死几名甲士;剩下那些炮弹命中甲板以下,有几发位置不对,直接穿过,位置正确的炮弹把二十七名手打得血肉横飞,而后飞出舟外。

    一整排手被炮弹杀死,鲜血、脑浆、碎肉、人肠……,顿时将舟仓变成人间地狱,手要么吓得抽搐瘫痪,要么不要命似的逃离舟仓、冲上甲板,可惜甲板上的甲士又把他们赶了下去。

    “放!”炮声又起。大翼炮舰进入了战斗状态,炮舰虽然是在逃跑,但不是全力逃跑,而是与敌舟保持一两百米的距离,然后在这个距离上猛击敌舟。

    不是一艘战舟追逐一艘炮舰,而是数艘战舟追逐一艘炮舰。得益于缓冲装置的回弹,炮卒能以更快的速度装填,最快的时候,一分钟能发射三到四发炮弹。

    炮声隆隆,回荡在平静的泽面上,大泽东西两岸的水禽悉数惊起,一群一群的飞走。火炮发射时的硝烟全数南吹,弥散半个楚军舟队,士卒嗅着这种味道浑身振奋,不断对旗舰翘首以盼。

    秦军的位置不被硝烟阻挡,将卒可以把整场战斗看的一清二楚。赵婴终于明白荆人战舟为何要舟艉对敌了。倒划划不快,所以不能舟艏对敌;舟艉对敌,双方同向而行,才能连续射出铁弹,轰击敌舟。己方二十五艘追击的战舟中,有五艘已止步不前,六艘中弹减速,剩下那十四艘再也不敢紧追,而是和炮舰保持一段距离。

    “鸣金!”赵婴没有迟疑,迅速要求战舟退回阵列。

    听闻秦军鸣金,不想这么快结束战斗的卜梁居下令转向,舟艏对敌。一边开炮一边追击这些鸣金撤退的敌舟。此时两军战阵相距已经五里,但双方都没有击鼓前冲,只有十二艘大翼炮舰和二十五艘秦军战舟在两道长阵之间厮杀。

    先前是楚军战舟一边开炮一边后撤,现在是秦军战舟在炮击中亡命后撤。战局好似一出精彩的戏剧,包括秦军士卒,双方都看得如痴如醉。等那十二艘大翼炮舰距离秦军旗舰越来越近,舟吏直接调转舟艏对准旗舰开炮时,秦军才醒悟过来,荆人这是想击沉自己的旗舰。

    护在旗舰前方的战舟见状升帆前进,然而旗舰上的羽旌忽然后指,旗舰开始后退。前方两排战舟升起的舟帆只能落下,连同着被大翼炮舰追击的那二十多艘战舟,三排七十多艘保护旗舰的战舟一起后退。从楚军旗舰上看去,秦军阵列中央忽然凹陷,断开一块半里长的缺口。

    为了填补这块空缺,十里宽的秦军战舟全部倒划,一边倒划一边向中间靠拢,以求填补中间这个因避让敌方炮舰而出现的空缺。

    “驺敖!”景龟见状后,任由手中的陆离镜落地,直接看向驺开。

    此前十几艘、二十几艘战舟的战斗无关大局,现在秦军旗舰后撤,全军也后撤,这便非同小可了。驺开无暇回答景龟,他转头看向身侧的谋士,沉声问道:“航速几何?”

    “秦人未落舟帆,航速五节。”驺开问的是秦军航速。谋士明白他的意思,最后又估计了追击的距离和时间,“八里,半刻钟可至。”

    “击鼓。进!”这一次驺开不再犹豫,迅速下令进攻。

    “击鼓!进!”军令还在下达,性急的将率仅仅看到旗舰旌旗大幅前指,战舟便全速冲了出去。几个舟身之后,己方的鼓声才轰响起来。

    “荆人攻我!荆人攻我!!”旗舰被荆人巫器战舟攻击,不得不后退,进而造成全军后退。现在楚军全军击鼓前冲,秦军战舟顿时乱了。看向己方旗舰,那面旌旗依然后指,金声也没有停止敲击的征兆,舟吏只好认命般的对甲板下的手喊道:“加疾!加疾也!!”

    逆风逆水,还挂着帆,再怎么拼命划桨航速也就只有五六节航速。不用半刻钟,六分钟秦军战舟就会遭到楚军雷霆般的撞击。旗舰上的赵婴也感觉己方处于不利的状态,后退中的战舟只会被动被撞,不能主动撞击。可如果不后退,旗舰就要直面荆人的炮口。

    也许是因为犹豫,也许是顾及长公子扶苏的安全,也是因为别的什么,直到楚军战舟全速冲到一里之内,赵婴才豁出去大喊:“击鼓!攻!”

    高耸的旌旗迅速回指,建鼓也奋力敲响,加疾后退的秦军改变方向,全军猛然前冲。军阵中心那道半里长的缺口,第二排战舟冒着大翼炮舰的炮火迅速冲前,错过炮舰将其填补。其余战舟则与旗舰一起继续后撤,在炮舰的追逐下落帆北逃。

    秦军是怎么做到旗舰后撤、全军全冲的楚军并不清楚,但秦军旗舰继续落帆北逃,已经暗示着秦人的败亡。将卒们兴奋的呼喊,甲板上的荆弩开始准备发射,弓手也搭箭在弦。比楚军更快,顺风的秦军进入百步就开始射弩、射箭。

    箭矢对战舟很难有实质性的伤害,但双方战舟上空箭矢飞舞,也杀伤了不少士卒。秦军战舟密集,舟距仅仅十米,楚军舟距大约在十五米,这使得楚军很难采取破桨战术,两百名舟吏想的是如何撞沉敌舰而不被敌舰撞沉。

    “收桨!”撞击之前,双方舟吏都大喊收桨,木桨带着水花提起,迅速收入舟仓之中。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摇晃,大多数楚军战舟凭借更娴熟的操舟技巧和便捷的转向撞中了敌舟,但也有部分未被撞击的秦军战舟趁着这个间隙反撞中楚军战舟。成吨成吨的泽水灌入舟内,破裂的战舟渐渐下沉。

    “落桨、落桨!速速落桨!”撞中敌舟的楚军准备后退,秦军战舟上的甲士趁机用勾镰将楚军战舟死死勾住,接着越过舟舷与楚军肉搏。

    水战楚军全是剑盾,秦军则是戈盾。盾牌与盾牌的撞击中,五米宽的甲板上不断有人伤亡倒下。鲜血透过单薄的甲板滴入舟仓。舟仓内划桨的士卒也拾起剑盾要加入甲板上肉搏,奈何五米多宽的甲板上早就人挤着人,舟仓下人再多也冲不上去。

    “秦人勾我也!”景龟看着景氏战舟撞中了秦人,也看见秦人撞中自己。对撞之后,己方大多数战舟被秦人用勾镰勾住了,秦人甲士又跳帮肉搏,以至于只有很少战舟能全身而退。

    “秦人甲士不及我多,必不胜。”水面上的战舟不是沉没就是在厮杀,顺着北风,两军甲士的呼喊旗舰上听的一清二楚。

    “报!秦人绕我左右!秦人绕我左右!”桅杆上的了望哨看到了秦人的最新动作,大声急报。

    楚军阵列再宽,也不及秦军阵宽。两军对撞,眼前没有楚军战舟的秦军继续向前。楚军是勾行阵,左右两翼向内弯曲,各形成一个半圆。饶是如此,依然不能阻止秦军一百多艘战舟的迂回。这些战舟正绕过楚军左右两翼的阻碍,准备冲击楚军的后背。

    “传令后军!”带着些无奈,驺开只能向后军下令,命令游阙封堵这一百多艘迂回的秦军战舟。

第七十七章 右翼

    未改

    兵力过少一直是楚军的顽疾,即便以六丈舟距列阵,两百艘战舟也只拦住了秦军三百多艘战舟,余下一百二十多艘无法阻拦,只是寄希望于游阙。www.uu234.netwww.uu234.net左中右三军以少敌多,五十艘游阙同样以少敌多,还有三十多艘侥幸从秦军勾镰下挣脱出来的战舟也受命转向,拦截迂回己军两翼的秦人。

    全军阵线上,被撞击的秦军战舟倾侧渐沉,舟上甲士、手唯一的生路就是挤上楚军战舟。而对于楚军来说,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斩断秦人的勾镰,摆脱敌舟。然而想做到这一点,必须先把甲板上的秦卒杀死或者赶下甲板,不然他们死守着那些勾镰甚至是绳索,战舟将一直困在这里。

    驺开站在旗舰甲板上举着陆离镜注视着楚军阵线,前军因为秦军方帆的阻碍,只能在方帆与方帆之间的空隙中看到卜梁居率领的大翼炮舰。炮声轰隆,他一直在追逐着秦军的旗舰,旗舰虽有五、六十艘战舟护卫,却没有那一艘敢转向对敌。

    阵线横陈七里,战舟彼处相撞,不是被撞的秦军士卒跳到己方战舟甲板上肉搏,就是己方被撞的战舟跳到秦军战舟上肉搏。靠着勾镰和绳索,秦军将被撞的战舟与己方战舟紧紧相连。

    如果单单是一艘战舟如此,驺开不会意外。勾镰是公输班的发明,是对着吴人舟师的武器,楚秦姻盟,楚人又把勾镰送给了秦人,还教会他们如何使用。秦军舟师有勾镰不奇怪,用勾镰勾住己方战舟跳帮肉搏也不奇怪,可为何楚军战舟大部分勾住呢?秦人意欲何为?

    两军肉搏,楚军不时向甲板上的秦卒投掷火油弹,试图用火将秦卒驱逐出去。可惜秦卒手上全有盾牌,投资的火油弹大多被盾牌挡住,即便偶尔漏了一两颗,那些着火的秦卒也会猛扑向楚军,打算把火引向敌人。

    困兽之斗!驺开不由想到了这个词。水战没有伤卒,战败皆沉水底。经历上一场水战之后,秦卒非常清楚这一点,故而他们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协同大大超过了陵师。

    对于这些困兽之斗的秦卒,没有几刻钟时间肯定消灭不了,然而楚军现在最需的就是时间。一百二十多艘秦军战舟正迂回楚军的两翼,一旦被它们得逞,此时不能动弹的战舟将任由他们撞击。迎敌的只有八十多艘战舟,兵力相差四十多艘。

    “传令护舟:迎敌。”游阙分成两队迎向两翼驶来的秦军战舟。秦人依旧是密集列阵,双方阵列宽度虽然相当,但楚军阵列显然稀疏,驺开担心秦军战舟会从战舟与战舟的缝隙里穿过来。

    “护舟迎敌!”保护旗舰的是驺开的亲卫,千余人不多,但都是越师的精锐。担心游阙的拦截会有落网之鱼,驺开只能将最后几艘战舟派了出去。

    “这……,啊呀!彼等便不能、便不能……”景龟急躁的叹息。己方所有兵力都派了出去,秦军马上要绕机阵后,可左中右三军依旧摆脱不了秦人。

    “急又有何用。”驺开没有此前的严肃,神色也变得轻松。

    “秦人绕我两翼,若真从阵后击我,我军或败!”景龟说着后果,眼睛却看着正要冲撞交兵的左右两翼。

    “秦人击我,我军亦可以勾镰勾住秦人战舟,水战变陆战耳。”驺开说道。

    “陆战我军可胜?”景龟发问。左翼楚秦两军的战舟已经撞在了一起,但凡秦军被撞,甲板上的秦卒就会急急伸出勾镰,趁机把楚军战舟勾住。楚军想斩断时,秦人已经跳过舟舷,落在甲板上开始阵斗肉搏。

    “秦人战舟最少一半以废卒为手,舟上甲士再多,能多过手?”驺开说道。顺着景龟的目光,他也看向了三里外的左翼。这时候右翼也传来嘶杀声,右翼两军战舟也缠在一起,同样开始了残酷的肉搏战。

    景龟原来还担心秦军战舟更多,驺开一说又觉得有理。楚军战舟全舟都是甲士,水战变陆战秦军怎么能够打得过?不是废卒作手的战舟或许能打过,可那些以废卒为手的战舟肯定打不过。纠缠就纠缠,很快己方战舟就能挣脱出来。

    景龟想到这里脸上浮现出笑容。他笑的时候,桅盘上了望卒急急指向右翼,张大嘴对着甲板大叫:“秦、秦人……”

    “秦人?”右翼是楚军的弱军翼,那里是成封率领的余卒和力卒。右翼之右,是迎向秦人绕击战舟的二十五艘越师舟楫。急忙端起陆离镜向右望去的驺开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再度抬头看向惊慌不已的了望卒,“秦人在何处?战舟几何?”

    “秦人在右翼,秦人战舟……”交战中秦军战舟上的方帆一直没有落下,这些方帆正看还有一道缝隙,侧看一丝缝隙也没有。而桅盘的高度比不了海舟,因为桅盘要比旌旗矮。了望卒看到了秦军战舟,然而此时秦军战舟正好被密集的方帆遮挡。他指着秦人的位置结舌半天,等他再度看到秦人时,驺开也看到了。

    秦军战舟以纵队的方式再度绕击楚军右翼,因为是纵队,在这些战舟全部出现以前,驺开不清楚战舟的数量。而等战舟全部驶出,驺开却惊讶的说不出话,因为秦人的旗舰也在这队纵队当中。追击旗舰的大翼炮舰不见踪影。

    此时驺开终于明白秦军肉搏不胜仍要肉搏的原因,也清楚他们用勾镰绳索死死缠住楚军战舟的原因,甚至还没明白秦军向前、旗舰却后退的原因。

    这都是秦人的阵法!秦人假意后退,实际是在方帆的阻挡下向右前进。当自己兵力用尽时忽然从右翼杀出,绕击己方的后背。明白这一切的驺开手脚冰凉、汗如雨下,然而他已经没有兵力将战局挽回了。

    秦军战舟全速前进,每分钟前进三百七十米,六十七秒就能行事一里。绕机两军的最右翼后,最多只要四分钟,最前面的那艘五桨战舟就能驶到楚军旗舰的位置。秦军并不攻击驺开所在的期间,绕击之后直接撞向楚军战舟的舟艉。

    撞击侧舷还能用勾镰勾住,撞击舟艉勾镰长度有限,完全没办法勾击秦军的舰艏。即便够得着,哪里也只有一个巨大的撞角,勾镰无处可勾;即便勉强可勾,士卒也跳不过去,已经守候在舰艏的秦卒很轻易就把立足不稳的楚军推下水。

    右翼本是弱军,眼睁睁看着秦军战舟全速装来,完全没有任何办法。四十多战舟的撞击下,四十多艘楚军战舟受创,冰冷的泽水涌入战舟,甲板下手一片惊叫。撞击,撞击之后手木桨倒划,战舟急速撤退,而后对准另外四十多艘不能动荡的楚军战舟再度撞击。

    “万岁!万岁!长公子万岁!万岁!万岁!长公子万岁……”

    战事胶着,旗舰突然出现在楚军阵后,撞击着楚军战舟,看到这一幕,苦战中有人呼喊起来。一人呼喊全舟呼喊,全舟呼喊整个舟师都在呼喊。每一个秦卒都在激动的大叫,他们看到了旗舰,他们看到了站在旗舰甲板上身着淄衣的扶苏,他们还看到荆人已经惊慌失措,他们就要败了!他们就要败了!

    秦军旗舰意想不到的出现在己方左翼,秦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士气,楚军任何一名舟吏都知道大势已去了,他们全都看向自己的旗舰,等待着驺开的军命。

    “传令,越师断后!”驺开第一道命令就是断后。等令卒对着左右两翼还在鏖战的越师挥舞旗语,他闭上了眼睛,道:“鸣金,全军后撤。”

    驺开断后的时候,景龟的脸就扭曲起来,听到他说鸣金,他指着前方大喊道,“我军岂能后撤?!战舟皆被纠缠,若行后撤,全军皆覆!”

    “不后撤又能如何?”驺开的声音比景龟更大。“唯有鸣金,各舟才知我军已败,才能速速挣脱秦人,退往后方。”说罢他有指向右翼,“你以为秦人战舟仅四十余……”

    驺开声音的震得景龟发愣,己方两百艘战舟扛住秦军近三百艘战舟,即便两百艘战舟每艘都撞中敌人,秦军也还有近百艘战舟空闲。因为秦军战阵舟距极小,这些战舟不是木桨无法落桨,就是前后左右全被封死,困在了战线上。

    旗舰带着四十多艘战舟绕击成功,每撞沉四十多艘楚军战舟,就有大量的秦军战舟从战线中脱困。驺开手指向右翼的时候,绕击的秦军战舟不是四十多艘,而是近百艘之巨。

    金声在旗舰上响起,正在战舟甲板上肉搏的楚军士卒听出金声从后方传来,所有人都变得惊骇不是因为旗舰的旗舰鸣金、旌旗后指,而是因为右翼正冲来近百艘战舟。这些战舟对着自己的舟艉绕了一个大圈,气势汹汹的冲来。

    “退、退……。进、速进……”战舟舟吏已然疯狂起来,他们语无伦次的命令着甲板下的手,要他们前进或者后退,试图避开秦军致命的一击。甲板上的士卒也开始拼命,他们必须在敌舟撞来之前摆脱那些勾镰,马上脱困。

第七十八章 不改

    秋雨之后的方城一如南郑那般暖阳高照,那一日郢师穿过象禾关北上,又一次追到了汾陉塞。www.uu234.netm.www.uu234.net秦军落荒而逃,途中撇下辎重、力卒、粮秣,这才抢先一步,入汾陉塞后往北急行。

    一支军队如果决心要逃亡,道路也通畅,那是怎么也追不上的。秦军快郢师一步,一日四舍逃向后方,郢师追至不及,只能止步于汾陉塞。

    汾陉塞本是楚国的关塞,但那是在楚国最强盛的威王时期和怀王前期,养虺这些打了鸡血的将率多次进言要求拔下汾陉塞,熊荆对此笑而不语。汾陉塞外驻军一日,次日楚军便唱着恺歌回军方城。

    此时郢师击杀李信、大败秦军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那些忧心忡忡前来楚国郢都的使臣,闻讯一改愁容,也不去郢都,直接转向方城,就在方城口迎接凯旋而返的熊荆。

    奋死作战,凯旋返国被所有人赞美、恭贺,显示自己的勇武,这便是楚军士卒的追求。卷城城外,使臣、力卒、庶民近万人出城相迎,熊荆还在半里外,他们已经大拜顿首了。

    熊荆走进时,先是臣子、使臣,高喊:“臣等恭贺大王再败秦人!”,接着是近万人在欢呼:“大王万岁!万岁……”

    万岁之声自然比不上士卒在战场的呐喊,这种声音熊荆听来总是少了几分阳刚,多了一些献媚。然而这种欢呼让他忍不住的愉悦,也让郢师的士卒愉悦。

    忍着笑意,熊荆打量人群中迎接自己的大臣,昭黍在,石在,大司马府的鲁阳君在、勿畀我在。他们身边站着的是诸国的使臣,赵国相邦平阳君赵恒、魏国信陵君魏间忧、齐国即墨大夫田合、韩国大夫韩钲。再旁边便是白宜为首的商贾,猗氏、孔氏、弦氏、师氏、郭氏、段氏……,诸氏的人跪在白宜身旁,向自己顿首大拜。

    大部分人都笑容满面,唯独鲁阳君和勿畀我两人,一人明显是在强笑,笑容僵硬,目光幽幽;另一人则阴沉着脸,两道浓眉接在一起,快变成一条眉毛。熊荆了解勿畀我,每当他两条眉毛变成一条时,总有坏事发生。

    盛大的恭贺和欢呼声中,郢师士卒的步伐更加矫健,军靴整齐的踏在坚硬的泥地上,震起阵阵轻烟似的尘土。随着他们步入卷城,入驻方城,郊迎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臣见过大王!”熊荆没有召见昭黍、石和各国使臣,而是先召见鲁阳君与勿畀我。两人对于自己先被谒见并不奇怪,大王一贯务实不务虚,国事、兵事为重。

    “何事?”熊荆一开口就问,目光紧盯着两人。

    “臣……”两人对视一眼,还是鲁阳君先道。“南郑之战,唉……,”他叹息了一声才道:“败矣!”

    “败?”熊荆心猛然一沉,原有的喜悦消失的无影无踪。造府新造的大翼炮舰西进南郑,为的正是这场决战,没想到还是战败了。难道楚国要毁在秦军舟师手里?

    “大战前秦人退入大泽,驺敖从之,两军阵于泽上,秦人战舟四百五十余艘,我军仅两百八十余艘。然,秦人战舟密集成阵,撞击后以勾镰勾住我军战舟……”

    鲁阳君从襄阳赶来,禀告的是舟师退回南郑后发到大司马府的长篇讯报。讯报不但详细描述了战斗过程,还统计了楚越两军的损失。两百八十多艘战舟,最后只有一百一十六艘退出大泽回到了南郑。成封的右军全军覆没,诸氏五师和越师一大半战舟战沉。唯一可是算是全身而退的是项超率领的右军与卜梁居率领的大翼炮舰。另外,驺开所乘的旗舰也被撞沉,没有人知道驺开、景龟的音讯。

    之前熊荆只是没有喜悦,现在则是全身发寒,冷气从背脊直冲上来,头晕目眩。两百八十多艘战舟战沉了一百六十多艘,四万多士卒战死,仅三万人幸存!

    更致命的是己方堵不住鱼关,堵不住鱼关巴蜀的丢失将无法避免。而秦国得到巴蜀,退往羌地的那六师一旅可能永远也回不了楚国。

    “唯有弃守南郑!”熊荆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心神,极力保持镇定。

    弃守南郑不是熊荆一人的想法,大司马府收到南郑传来的讯报后,作战司的第一条建议就是弃守南郑。

    弃守南郑、商於、方城,退守樊襄。战线收缩,楚军兵力严重缺乏的困境才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关襄阳上蔡大梁陶邑穆陵关,这样一道简陋的防线才能勉强维持。

    然而战略性的后撤会对楚国带来剧烈的震荡,一些就封的誉士、封君将被迫放弃自己的封邑和封闾,他们的臣民该如何处置?如果全部南迁,几百万人会花费巨大的开支,并且江东的接收能力也很有限,即便有东洲之谷,有限的田地也未必能养活这么多人。

    另一个忧虑来自知彼司的报告,熊荆弃守南郑让鲁阳君沉默时,勿畀我又道:“启禀大王:秦王拆章台宫、曲台宫、极宫等宫室,以造战舟……”

    “秦人也拆宫室了!”熊荆惊讶道。

    “然。”勿畀我深深点头,“秦人造舟场日夜不歇,每月下水战舟数百艘不止。”

    咸阳被焚毁后,关中一直伐木不断,为的是重建方圆八十里的咸阳城。这也是知彼司没办法从伐木量来判断秦军建造战舟的原因,几年来秦国十几万隶臣一直在伐木,从未停歇。

    阿房出,蜀山兀。阿房宫建完,蜀地的山林也就兀了。诗人虽有夸张,未必没有史实依据。以造舟场的统计,建造一艘海舟需要六百三十多颗大章,而建造一艘卒翼战舟,则需五十五颗大章,十一艘卒翼战舟的木料等于一艘海战。

    假如秦国一月下水三百艘战舟,三百艘战舟就是二十七艘海舟,这仅仅是一个月,一年则是三百二十七艘海舟,需要二十万颗大章。大章消耗如此巨大,单靠秦岭、横断山脉、六盘山的森林自然不够。

    秦人建造战舟木料短缺,只能拆下宫室木料造舟。熊荆对此做法并不陌生,可想到秦宫室的规模、想到咸阳南北那些规模浩大的宫殿,他仿佛看到无数五桨战舟潮水般向自己涌来。

    他重重的呼了口气,鲁阳君没有纠结南郑是否弃守的问题,勿畀我说完他也说道:“府尹以为我军当速造战舟,不然秦人以战舟攻我,我军不敌。”

    “造战舟何用?”熊荆听见他说的是‘府尹以为’不是‘郦且以为’。“战舟再多,有士卒否?战舟再多,有火炮否?即便将陵师火炮全部搬上战舟,也不过两三百艘战舟而已。你说大翼炮舰只可破舟不能沉舟,大翼炮舰何用?”

    “臣……”鲁阳君一时语塞。秦军舟师两败楚军,造成大量伤亡,以至于国内几无可战之卒,这才是楚国面临的致命问题。楚**制不同于秦国,楚地连料民都未曾实施,短时间内没办法征集新的士卒,同样不能有效使用利用所有资源,并被新收复地区拖累。

    “臣以为旧郢方城当行秦律,不行秦律,新复之地不得士卒,我军无以战。”勿畀我也看出楚国当下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军事力量不能得到补充,不能得到有效补充的最大原因是楚法不适合秦地。

    “善!”熊荆闻言立即转头盯着勿畀我,大声问道:“如何行之?!”

    “臣以为,其一当重募官吏。秦国若无秦吏,秦律亦是不行。或言之,秦律皆在秦吏,无秦吏则无今日之秦国。今我粮秣之不集,士卒之不战、税赋之不收,皆因楚国无官吏也。”

    熊荆表情平静听勿畀我说话,表情之下似乎孕育了无穷的怒火。勿畀我也豁出去了,他壮起胆子继续道:“其二,当废子母钱。齐卒于王翦麾下能战,于齐人麾下不能战,何以?皆因秦人废子母钱也。齐军尚有十万,若能尽废子母钱,齐人可战也!

    臣之进谏,只为大王、只为楚国计,请大王三思!”

    勿畀我越说到最后就越是慷慨激扬,说道‘请大王三思’时,他眼睛忽然湿润,忍不住落下泪来。作为知彼司的司尹,他完全知道当下的形势。母国危急,若此时不能出奇策扭转乾坤,母国必亡。

    他的话说完明堂里一阵沉寂,熊荆和鲁阳君都没有说话,良久熊荆才重重叹息了一声,压下愤怒对鲁阳君问出一个极端的比喻:“大饥,君无粮,食屎否?”

    “臣……”鲁阳君瞬间明白了熊荆的意思,他没有思索,直接摇头道:“臣不食。”

    “不食则饿死,如之奈何?”熊荆再问,但这一次他问的不是鲁阳君,而是在问自己。

    “臣不食也。”鲁阳君忍了几忍,可想到自己吃的是屎,还是摇头道:“与其食屎,臣宁愿死。”

    熊荆与鲁阳君一问一答,勿畀我当然知道比喻的是什么,落泪的他想到局势就这般的无法挽回,自己的母国终究要亡于秦人之手,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也让熊荆和鲁阳君心生悲切,熊荆劝慰他道:“既是贵人,便行贵人之事,岂能忽而改之?”

    “不改,楚国亡矣!”勿畀我大声道,满脸是泪水。

    “能改,必改之;不能,必不改!积重而难返,你何以不知?!”勿畀我哭的熊荆也落泪,然后熊荆没有半点动摇。要亡国,那便亡国吧。

第七十九章 避迁

    未改

    任何事物都有其自身的极限,楚国有楚国的优势,秦国有秦国的优势,两者都是合理的存在。但既想有楚国的优势,又想有秦国的优势,这就是痴心妄想了。不过说痴心妄想也不全对,实际上还有第三条路,那就是十年前曾经准备施行但没有施行的各国复国计划。

    借用后世一个比较流行的词,这叫降维。王国变成共和国,贵族变成华族,最终变成普通国人。战争的目的也从原来的‘保佑国王和祖国’变成‘维护民族生存’。

    降维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它使每一个庶民都相信自己是在‘维护民族生存’,因此自动自发‘将其全部力量奉献给前线或者后方’。天才般的列宁一眼就看出这是资产阶级欺骗无产阶级的新伎俩,无产阶级何来祖国?

    十年前没走这条路,现在走这条路哪里还来得及?!既然是贵族,那就做贵族该做的、能做的事情,一条道走到底,不然结果一定会惨。

    这是熊荆根深蒂固的信仰。他知道不管自己做了什么,报应都不会落到自己头上,但一定会落到自己的后代身上。而如果自己谨守君王的本份,不破坏约定成俗的传统,自己的后人、乃至所有楚人都会得到一个更好的结果。

    他眼中的世界就是如此简单,同时他忌讳一切弄巧成拙的人。勿畀我说了两个办法看似巧妙,实际哪一条都不是他,不是楚国能做到的。

    封君、誉士已经封地,岂能再募官吏?一旦招募官吏,他们会怎么想?楚军将卒又会怎么想?先不说局势能不能支撑到招募官吏,然后动员士卒、搜刮钱粮,就是能支撑到那个时刻,楚国内部也会发生内讧。

    秦国是敌人,依靠官吏统治楚国的楚王就不是敌人?这样的楚王更是敌人!商纣王为何失国?微子启为何勾结周人?不就是日益壮大的王权威胁到了贵族的利益吗?

    不可行秦法募官吏,让齐人怨声载道的子母钱同样无法废止。现实利益里,齐国诸多子钱家与四国金银息息相关,更进一步说,子母钱借契很多都在四国金行抵押,而后再行放贷。四国金行又与四国财政息息相关,还与各国债息息相关,一旦废止,抵押的那些借契岂不是变成一扎废简?

    再则,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周赧王也有债台高筑的时候,何况一介庶民。子钱母钱全部废止,这做不到,最多是削减子钱,暂时不还母钱。可问题是秦人子钱母钱全部废止,谁善谁恶,一比便知。四国再怎么减少子钱、缓还母钱,都比不上秦人不要本钱。

    卷城是方城防御体系的外城,关城很大,武场也大,可城邑府很小,明堂里勿畀我的哭声外面隐隐能听见一些。昭黍和各国使臣目瞪口呆,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石和白宜这些商贾也暗自吃惊,不清楚知彼司司尹为何啼哭,难道是楚王严厉训斥了他?

    传闻知彼司执掌的侯谍数以万计,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被楚王斥哭,一干人不免有些凛然,几个初次谒见的商贾愈加忐忑不安。只是里面的谒见还没有完毕,他们再忐忑不安也只能耐心的等着。

    “郦且以为当速造海舟……”明堂上勿畀我的哭声渐小,鲁阳君说起作战司的第二个建议,即郢都现在暗中谣传的避迁于海上。

    “海舟仅两百余艘。”熊悍早就有这个想法。他已经无所谓秦国知道不知道了,楚国要光明正大的避迁于海上,不惧怕秦军追来,楚秦之间的战争将延伸至海上。

    “若全力建造,造舟场一年可造五百艘。”鲁阳君道。“数月前东沙君东去就封时,每舟携两百人,七百艘海舟,一年便可输运十四万人。至明年,海舟增一千两百艘,可输运二十四万人;至后年,海舟增至一千七百艘,可输运三十四万人……”

    “岂有后年?”熊荆叹了一声。一直进攻的楚军一旦失去战略主动权,任由秦军掌握战略主动,亡国不在今年就在明年,根本拖不到第三年季风转向。

    郦且的计划也只做到后年,鲁阳君对熊荆之言并不奇怪。他道:“便无后年,亦有三十八万人可至东洲。据闻东洲每年皆有海鱼溯河而上、产子而死,旧殷人食之不尽。”

    “那是在暖城。”说起东洲熊荆终于有了一些好脸色,可是东洲太过遥远,航程就要五、六个月,而且还要等季风。一年只能通航一次,这绝非理想的避迁之地。

    “沈尹尚何在?”熊荆问起起了一个人。关哪天,有一份鸽讯是专门给他的。

    “沈尹尚?”鲁阳君不知这是何人,倒是勿畀我知道这个人。“乃海舟炮舰之长,据闻上月出海,迄今未归。”

    上个月初的鸽讯,准备一番再出海,最少也有十多日。现在沈尹尚确实还在海上,不可能这么快回到郢都。熊荆暗叹自己心急,点头后道:“是寡人让他出海。”

    “是、是大王……”此时提前沈尹尚,当然是为了避迁。东洲船期是在夏季,眼下已近初冬,不可能是去东洲。“若行避迁,敢问大王我楚人当避迁于何处?”

    “不可往南。”熊荆第一句话就是不能往南,不然排除气候,夷州应该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越往南疾病瘴气越多,人也多死。唯有往北,往北虽冷,可只要食饱穿暖,人将少死。”

    “箕子之国否?”勿畀我问道。对于楚国之外地理,他要比鲁阳君熟悉。

    “箕子之国连通大陆,秦人必至。”熊荆道,此时长姜已经拿来的地图。

    “那是何处?”两人一同问道。东胡、匈奴是不可能,那更是连通大陆。

    “去彼处,”熊荆指向箕子朝鲜南面的海岛,“蓬莱。”

    “蓬莱?!”鲁阳君和勿畀我惊讶,他们所知的蓬莱可是仙人居住的地方。

    齐人最熟悉黄海,齐人舟楫连通齐国和燕国,还会到箕子国以南收购虎皮、狐皮、鹿皮等皮货。然而受制于航海技术,舟楫难以横穿黑潮经过的对马海峡,所以远古时代前往瀛洲只有一条左旋漂流航线,即在朝鲜半岛南端漂流,任由黑潮将自己卷向左侧,最后在半岛东南方登陆,而不是在半岛对面登陆。

    后世日本有四岛,但随着左旋漂流航线航行于琼海的舟楫只能看到三岛,看不到南面的四国岛,故以为只有三岛:蓬莱,方丈,以及瀛洲。

    徐福东渡日本,若不能横穿对马海峡的北流黑潮,也只能从左旋航线等道。不过单桨战舟的速度超过九节,按道理可以横穿黑潮,直接在对马对面的九州岛登陆。

    据说日本人姓氏里的羽田,就是秦,是徐福五百对童男童女的后裔。徐福能做的事情,比徐福航海技术更高超的楚人也能做。

    “蓬莱不需海舟即可至。”熊荆解释道。“数年前攻临淄,战舟从横渡黄海,抵达箕子国之岛。由箕子国之岛往南……”

    “大王?!”勿畀我忽然打断熊荆的叙述,“此事当秘,不应入臣之耳,臣请……”

    “不必。”勿畀我是仔细的人,他不愿听避迁航线的细节。熊荆笑道:“举国避迁,必然兴师动众,我避于何处,秦人不知,秦人侯谍也知。

    寡人以为,造舟场不应造全速建造海舟,而应该建造渔舟。”

    “渔舟?”渔舟是比大舫还好造的舟楫,很多渔人请工匠,照着渔舟的样子自己建造。

    “沿岸而行,渔舟可也。”熊荆道。“若有风暴,即可入海岬避之,有惊无险。贵人之家,可造海舟、战舟;富庶之家,可造大舫、大;庶民之家,可造渔舟。”

    “楚国河舟一万三千吨,渔舟一万七千吨,单桨、双桨、三桨大翼四万吨;军中输运之舟两万五千吨,海舟八万吨,巴蜀运粮之大舫十八万吨,如此便有三十五万五千吨。”有关舟楫吨位的数字一直牢记在熊荆心里,他一口气就把楚国现有的舟楫吨位说完,然后道:

    “顺流而下,十八吨大舫便可载五十人,一吨可载三名甲士;沿岸而行,一吨载两人,此便是七十万人……”

    “如此也许十次才可尽迁楚国之民。”七十万人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熊荆计算了几遍才最终相信这个数字无误。鲁阳君与勿畀我虽然也惊讶于这个数字的巨大,但想到楚国当下有六七百万丁口,又有些失望。

    “只要粮秣、布匹、医药足够,一月即可来回。”南郑再一次战败,熊荆已经决心避迁了。“蓬莱三岛齐人言其为仙山,实乃不毛之地,高则多山地森林,低则多池泽河流,并不利耕种。若无粮秣、布匹、房舍、医疗,避迁也多死。”

    “那当如何?”鲁阳君之前是对舟楫太少失望,现在听闻熊荆说蓬莱仙道是不毛之地,避迁也多死,又开始担心蓬莱真的是无法耕种的荒地。

    “名不正则言不顺,速召朝臣于襄阳,朝决避迁之事。”熊荆答道。说完这话他又叹了口气,他还是失败了。

第八十章 不亡

    大战后千头万绪,然而诸多事务中,最重要、最紧迫的就是避迁。m.www.uu234.net原先寄以希望的浙北和岭南因为秦国拥有战舟不得不放弃,海外只能避迁于东北方向的蓬莱三岛,这是渔舟、大舫,以及青瀚舟都能划到的地方,当下最好的选择。

    但是能划到不等于能生存,以前寻找硫磺的海舟对蓬莱三岛有过详细的书面报告。三岛上的土人会农耕的主要集中在蓬莱的北面,也就是后世的北九州,方丈(本州岛及四国岛)、瀛洲(北海道)上多是毛发稠密的野人,这些野人全靠鱼猎采集为生。

    熊荆对日本历史很陌生,实际上在大和民族的祖先‘和人’出现以前,日本最少经历过两次人口替代。用日本自己的考古划分,此时的日本正处于绳文时代之后的弥生时代(公元前300年-公元250年)的前期。‘和人’出现在弥生时代之后的古坟时代,大约在五世纪‘统一’全日本。

    ‘和人’之前是邪马台,邪马台是渡来人的直属后代,渡来人与最早的绳文人又不是同一批,考古发掘的渡来人头骨形状与绳文人完全不同。大多数学者认为,绳文人实际就是虾夷人,他们从东北亚横渡海峡到库页岛,再从库页岛南下到北海道,最后抵达九州岛。富士山就是虾夷人命名的,‘富士’是虾夷人的女火神。

    渡来人出现在日本,是从朝鲜半岛南端登陆,陆续在本州岛西南、九州岛北部种植水稻。这些水稻不是大陆南方稻,而是北方稻。依靠青铜武器和更高的生产率,渡来人把虾夷人赶至‘大山’以北,数百年后才由和国取代曾经朝贡汉朝的邪马台国。

    历史如此,熊荆却以为现在蓬莱岛上渡来人就是后世的日本人,心中难免有些芥蒂。可再多芥蒂也要延续国祚、保存人民。移民东洲是不可能的,实在太过遥远;南下台湾、菲律宾、东南亚又多疫病,也是不可能的;只能前往蓬莱三岛,在瀛洲岛养马,在蓬莱、方丈养人。

    至于几百万庶民,有多少人能乘上避迁的舟楫?国中粮秣,能支撑多少人登岛后不被饿死?这就不是他能猜测的了。他只记得航海报告上称三岛人丁稀少,甚于百越之地。这就是说,即便横夺土人的田地,也养活不了多少人口,一切只能靠登岛后自己开拓。

    “臣等见过大王。”鲁阳君、勿畀我退下后,谒见的是昭黍与各国使臣,他们的揖礼声将沉思的熊荆唤醒。“大王勇武,臣等恭贺大王再败秦军。”

    “大王之威名,秦人闻之色变。”齐国仅剩半壁,可齐国依然是大国,田合站在诸使臣之首的位置。“臣以为……”

    “不要以为了。”熊荆挥袖,将无关人等全部挥退,又让人把石和白宜两人召入明堂,这才正色说道:“楚军再败于大泽,死四万人,巴蜀不保,天下亦将倾覆。”

    “天下亦将倾覆?!”堂内全是抽冷气的声音,诸人瞪大着眼睛,看着熊荆不敢置信,然后熊荆并无半点玩笑之意,好一会诸人才确定这是真的。

    “敢问大王,”几个人同时出声,“天下将倾覆,弊邑当如何?”

    “正朝商议之前,寡人不便言及此事。”熊荆既不欺瞒,也不直言。

    “敢问大王,造舟否?”白宜出声问道,他是大商,居于大梁信息便捷。

    “寡人无可奉告。”熊荆再道。“寡人已召朝臣速至襄阳,以议国政,天下将倾当如何,朝议后才可朝决。朝决后方告之诸国与天下。然,楚国既与诸国结盟,寡人既诺商贾,自会践行盟书之言、诺时之语。

    而今所能告者,秦国也有三桨战舟,其两次以多击少,楚军不胜。秦国少府日夜造舟,一年下水四、五千艘战舟之巨,彼时……”

    “大王之意,秦人不可挡?”田合等人已经在抹汗了,四、五千艘战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大翼炮舰也不可阻挡秦人?”

    “当下不可。”熊荆道:“秦人战舟遮蔽大泽,大翼炮舰仅十二艘,如何能挡?”

    “我等商贾愿再购国债,请大王速造大翼炮舰。”白宜请求道。诸国容许商贾,承认子母钱借贷,但若天下倾覆,子母钱全部废止、他们这商贾将一无所有。

    “不及也。”熊荆道。

    “不及?”包括白宜,所有人都看着熊荆,不明白他为何说不及。

    “陵师火炮不及三百门,一舟两门,不及一百五十艘炮舰。新造,火炮一日不及一门,三日才造两门,只可装一艘炮舰;海舟炮三百余门,然海舟炮皆三十二斤,炮舰不可用。秦人一日建造十艘甚至十数艘战舟,彼以十击一,我不可胜。”

    火炮存量与产量是制约大翼炮舰下水数量的关键原因,除此还有炮座底部的弹簧。马车减震弹簧生产工艺并不成熟,因此弹簧未曾普及。一门十五斤炮需要上百根弹簧,弹簧制造不及,只能从王宫贵人的马车上拆下。

    “难道、我赵国便要亡了?”平阳君赵恒听到这里浑身发软,他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赵国若亡,我魏国亦亡矣。”魏间忧快被吓哭了,他的眉毛愁成一个八字,幽怨的看着熊荆。魏国还有两郡之地,可这几年一直在倒霉。尤其是这次,本想跟着楚军去关中耀武扬威一次,做一回占领军,故而派的是最精锐的士卒,没想这些士卒全沉在了大泽。

    “我齐国亦亡矣!”田合也带着哭腔,他本以为象禾关大胜扭转了局势,没想到大泽又败了。

    “我楚国……”昭黍听到大泽再败就脑子充血,昭氏私卒参与此战,估计是全军覆没了。

    “楚国必不亡!”熊荆语气斩钉截铁。“诸国也不亡。”

    “若是王廷贵人避迁于海上,无百姓丁口,存亦存也。”田合重重叹息。他大约猜到了熊荆的办法,当下唯一的可行之策就是避迁于海。

    “齐国难道想绝祀?”熊荆没有承认避迁,但这样说等于是承认。

    “天下之外皆弊地,若只为继祀,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存祀?可若为国邦、若为百姓,我等又岂能弃民而去、避迁于海?”田合也想像赵恒那般箕坐于地,弯着腰的他最终还是站直了。

    “难道齐国愿降秦?!”熊荆没有与田合争论是否弃民而去、避之于海,他只想知道齐国的打算。

    “若天下真将倾覆,不降于秦,如何存社稷、护百姓?”田合反问道。“韩国虽亡,然韩氏未绝祀。”

    韩王安降秦虽不是封君,好歹也是个君王,为了做出表率,传闻秦王准许他保存社稷、祭祀先祖。田合的话顿让熊荆很不悦,他道:“齐王真信秦人?寡人曾闻,齐人义不帝秦,宁蹈东海!”

    “确有此言,然蹈东海可护齐民否?”田合叹道。

    “魏国如何?”魏间忧仍然站着,熊荆没有回答田合,而是问他。

    “魏国必追随楚国,楚国避迁,魏国亦避迁;楚国与秦人决一死战,魏国也与秦人决一死战。”魏间忧话毕,箕坐在地的平阳君赵恒也挣扎着起来,他也大声道:“赵国亦如魏国,必与秦人决一死战。”

    “我韩国……,亦是如此。”韩钲的声音本来响亮,见诸人转头看向自己连忙低头,声音也小了下去。

    “诸国皆愿与秦人决一死战,齐国为何……”熊荆这才与田合说话。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田合道。“为民故,寡君唯有降秦。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大王弃民而去,恻隐之心何在?”

    “即便降秦,秦王也不会善待百姓。”熊荆不同意田合的观点,可不再像刚才那样理直气壮。

    保护臣民是君王最基本的责任。尽管避迁蓬莱可以沿岸划行,尽管楚国如今有三十五万五千吨舟楫,尽管造府一年之内还可以再增加二十万吨舟楫,尽管这些舟楫一次就可以迁徙百万民众……,然而能够迁徙的人还是少数。

    他知道统一天下后赵政都做了些什么,秦国的政制、赵政的性情只会奴役百姓,而不可能珍惜百姓。留在楚地的那些民众,将像秦军当年占领的旧郢一样,遭受一场浩劫。

    “秦王亦人也,凡人皆有恻隐之心。”田合道。“大王既言天下将倾,天命在秦。为天下故、为百姓故,诸国若肯降于秦,秦王为何不善待百姓?”

    今天的田合似乎变了一个人,熊荆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然而转头看向勿畀我的位置。勿畀我已经出去了,他没有找到他。

    “关东与秦国势不两立,齐使为何要为秦人说降?”不是熊荆个人觉得田合的话刺耳,在场所有人都觉得他的话刺耳。

    “秦国虽我仇敌,然鄙人只为百姓计。”田合正色道。“天命既已在秦,又何苦逆天而行,置百姓性命于不顾?此合君王之道乎?”

    “齐使如何知晓天命已然在秦?”昭黍不悦,其余诸人也对田合怒目相向。

    “齐使请回吧。”熊荆不想田合成为众矢之的,要他告退。“楚秦之战,楚国必不降!楚国不降,非寡人不惜民众,乃因我楚人不服!楚人宁与蛮夷为伍,亦不愿与奴隶为伴。”

第八十一章 两年之粮

    激动之余,熊荆最后一句话还是暴露了楚国下一步将采取什么行动,当日田合就将楚国即将避迁于海的打算传回即墨。www.uu234.netwww.uu234.net他也没有回国,熊荆南下襄阳,他跟着南下襄阳,赵恒与魏间忧对他另眼相看,他毫不在意。

    数日前熊荆急召朝臣至襄阳朝议,朝臣是来了,然而县邑之臣寥寥无几。楚国的朝臣就是将率,包括新编师率,此前楚军有四十九个半师,现在只剩下二十五个师、十二个旅。很多师旅成建制的阵亡或者隔绝,新的朝臣只能从县邑重新委派,此时还在赶来的路上。偌大的大廷,熊荆出现时,廷上很多班列都是空的。

    “臣等见过大王。”大廷一如郢都宽大,位置虽然有空缺,朝臣们的声音依然响亮。已经听到一些风声的他们没有恭贺熊荆如何,而是抬头看着王座的君王。

    未及加冠的年龄,身材还是有些单薄,但唇上的胡子越来越浓密。目光明亮的直射人心,只要嘴唇再稍微抿紧,就会看得人心里发毛。此刻那双眼睛正环视着全场,一碰到这如有实质的目光,臣子的头就低了下去。他们没看见的是,自己低头时,大王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而后又很快消失。

    将率出身的朝臣确实与别的朝臣有着本质的不同,楚军哪怕一名誉士,也不会在自己的目光下点头,他只会抬头挺胸。熊荆如此想到。随后他清清嗓子,道:“大泽再败,驺敖、成封、景龟战死,项超以残军驻守南郑,楚国危矣。诸卿可有良策?”

    “大泽又败?!”大廷上顿时起了波澜,大泽战败的消息没有公布,现在他们才知道南郑方向楚军再度战败。

    “大王,水战于我不利,我军不当与秦人水战。”箴尹子莫的声音。

    朝臣心里都清楚,上次水战宣传是胜利的,实际却是失败的。楚军五个半师,赵军五万人、魏军一万五千人、巴人两万人,越人三千人,绝大部分人战死大泽之上。

    “寡人已命项超不可再与秦人水战。”熊荆应了一声。“然,秦人于极西之地得造舟之匠,知彼司报,秦人尽拆咸阳宫室,少府每日下水十数艘战舟。截至今日,秦人仍有六十万士卒,再征可至百万,而我军仅剩二十五师、十二旅,师旅皆不满编,若干师旅全师仅剩数百人,可战之卒不及十五万……”

    “大王,俱是我东地县邑出兵,旧郢、方城、汉中三地丁口两百余万,士卒却只有十二旅!”项鹊的声音,项氏并没有在西地得到什么好处,对西地一直存在成见。

    “岂有十二旅?!”下蔡蔡赤也插了一句。“新编师率亡失甚多,士卒多不愿战。”

    “大王,士卒多不愿战,乃因彼等久习秦法之故。”霄安旅的旅帅斗矢也站在朝廷上,代表斗氏参与朝议。“以秦律,士卒战时斩级可升爵,而以楚法,战时虽斩首也不可升爵,更不能劫掠。诸多士卒并不求升爵,而求能劫掠财货。”

    “大王,以楚法,为士卒者,需自备兵甲、军粮,故贫者不可从军,此我楚国之弊也。”又一个朝臣上前揖告,是陈县的陈垲。“以臣之所知,陈县阳夏之地诸多丁壮因无备军粮不得为卒……”

    “如无军粮,如何为卒?”身体条件之外,到底什么样的人可以入伍,已经是朝廷上争议的老话题了。现在兵力不足,这个问题又被扯了出来。

    “何言无粮?只是士卒无粮,仓禀县中皆有粮。”陈师在大泽上尽墨,陈县正在设法再组建陈师,然而按照既有法令,一些身体合格、经济不合格的庶民没办法入伍。“臣以为,既有国债,为何不假借粮秣于可战之卒?彼等虽是佣夫……”

    “嗤!”蔡赤大声嗤笑。“佣夫也可为卒?佣夫可为卒,役夫能为卒否?”

    佣夫勉强可以算作是一种职业,役夫那就是骂人的话了。熊荆咳嗽一声,嗤笑的蔡赤连忙住口。陈垲见他不言,继续说道:“西地士卒久习秦律,不喜楚法,士卒多亡失。东地佣夫只求为卒,渴求一战,然彼等无备军粮。大王言楚军可战之卒不及十五万,何故执拗于有产无产之分?无产之人也是楚人……”

    “无产之卒不可信。”淖狡也在班列。蔡赤是看不起庸夫出身的士卒,他则是信不过家无余产的士卒,毕竟无产之人无恒心。对这一点,诸敖也完全认同,新军制一直禁止无产之人从军,其中最重要的一道门槛就是自备军粮。

    军中士卒对此也少有异议。他们都是有产之人,自然不喜无产之人成为自己的同袍。熊荆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顺其自然。不过他心里知道,罗马人也曾经规定过,必须是具有一定财产的人才可以入伍从军,武器军粮需要士兵自己筹备。

    这个规定在马略任执政官时废除,征兵制被募兵制代替,无产之人也可以入伍成军,并渐渐成为他们谋生的职业。很多事情一旦成了职业就坏事了,尤其是‘职业军人’,比如北宋的禁军。

    凯撒后来能控制元老院,正是因为罗马军队实行了马略军改,征兵制变成了募兵制。士兵以从军为职业,不能承受失去这份工作的损失,再也不能像军改前的罗马军队那样只热爱罗马、只效忠元老院。

    “其人若无备军粮,便不得入伍。”廷上陈垲还在设法说服在场朝臣,熊荆一句话就让他语塞。“此乃旧制,不可更改。”

    “大王,如此我无可战之卒!此虽是旧制,权宜之时,也可改之。”领兵的朝臣都不在廷上,眼下又急缺士卒,陈垲本以为自己的提议能够得到他人、甚至是熊荆的支持。

    “此事不再议。”熊荆不想在这件事情上浪费时间,他转回之前那个问题:“诸卿还有何策?”

    “禀大王,外有强敌,内无战卒,战之不胜,只唯能避之。”鲁阳君不出所望的出列。

    “避之?!”大廷上再一次起了波澜。这一个月都在盛传避秦人于海,一些氏族已经出钱建造海舟,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在正朝上朝议了。

    “然也。”鲁阳君高声道。“大王当知,我大楚之地,绝非天下一处,最东之东洲有暖城、螳螂湾、东沙港,最南之中洲有峡岛、狮子城,南洲又有南阳地。

    秦人战舟数以千计,我军战舟仅有数百,战之不胜,国将亡矣。为今之计,当避迁社稷、臣民于海。秦人可水战不可海战,大海茫茫,也无处可寻。”

    “东洲渺远,臣闻海舟仅百余艘……”鲁阳君之言方落,善不知此事的蓝奢便开口。“输运之人有限,如何避迁于海?”

    “臣闻蓬莱、方丈、瀛洲三岛较东洲为近,距我楚国仅三千余里。战舟、大舫、渔舟四十日可至……”

    “三千余里?!”大廷上一片惊叹,或许对海舟来说三千余里是一个很近的距离,但对习惯陆地的人来说,三千多里那是从陇西到胶东半岛,或者从郢都一直北上出雁门塞。迁徙这么遥远的距离,诸人都下意识摇头。

    “我闻蓬莱乃仙人之岛,至于岛上,何以为食?”寝县县公沈尹义问道。

    “数年前遍寻硫磺,海舟曾至此岛。”鲁阳君道。“岛上山陵起伏,水泽勾连,林木甚深,少有平陆。上有夷人数万,种稻为生,无邦国、有聚落。言语与我楚国不通,然其人甚善,请以女子、谷货换我兵戈、铁器,其后海舟一年一往与彼等买卖,换取鹿肉、鹿皮……”

    “岛上夷人种稻为食?”昭黍看了熊荆与鲁阳君一眼,这才发问。“我若迁于此岛,亦要开垦田亩,种稻为食?”

    “不然。”鲁阳君感觉被昭黍看出了什么。“迁徙之初,可种东洲之谷,一年两收。”

    “岛上山陵起伏,水泽勾连,林木甚深,少有平陆。”昭黍在‘少有平陆’四字上读重,叹道:“如此之地,如何开垦田亩?”

    “岛上有瘴气否?”期思县尹妫瑕听闻昭黍说起开辟田亩,连忙问道,诸人的心闻言悬起。

    “岛上并无瘴气。”鲁阳君道。“夷人也少疾病,冬日雪。”

    有雪的地方气候寒冷,自然不会有瘴气。听到没有瘴气,心悬着的人方才放下。

    “彼处少有平陆,料想低处尽是水泽。”莠尹孙余不在,但不是说朝廷上没有人懂耕种。南越之君公师巳的弟弟公师匮知道在越地山岭种地有多难。

    “确是如此。”鲁阳君点头。海舟探查报告里也是这样写的。“故而夷人皆种稻,不种粟。”

    “夷人皆种稻,东洲之谷如何种之?若是种而无收……”昭黍继续问道。

    “故而迁徙此地,当携两年之粮。”鲁阳君道,这便是迁徙的限制。

    鲁阳君话毕,朝臣怔了一会,然后鲁地的颜滑子突然拂袖怒道:“如此,尽贵富者迁也!”

第八十二章 何为重

    普通人家积攒一年口粮不难,积攒两年那就很难了。www.uu234.netm.www.uu234.net诸臣就要同意颜滑子时,鲁阳君愤然道:“两年之粮何难?今庶民种东洲之谷,一年两收,一年便有两年之粮。春日徙至蓬莱,一年辟荒,次年便可种东洲之谷,后年粮秣便可无忧。”

    “非积两年之粮,乃携两年之粮!”颜滑子道。“请问鲁阳君,一人之粟便有千斤之重,一户之粟数千斤之重,如何运至蓬莱三岛?国中舟楫几何?国中丁口又几何?富贵者可造舟,庶民如何往之?”

    “庶民……”鲁阳君说到此叹了口气。因为有东洲之谷,正常人家积攒两年之粮不难,但以国中现有舟楫数量,并不能输运所有人。积攒粮食需要一年时间,这就意味着一年才能迁徙一次。

    计算舟楫的时候熊荆忘了一件事,那便是舟楫虽有三十五万五千吨,但这些舟楫总要留下一部分用作军民生产,还有一部分要用于王廷、造府的输运,真正可调用的舟楫最多只有二十万吨。

    两年之粮三十六石,去壳后二十一点六石,即两百九十一点六公斤。加上衣服、什器、农具、种子、牲畜、家禽,一人占据的吨位已经接近一吨。二十万吨只能迁徙二十多万人,即便第二年建造二十万吨舟楫,第二年迁徙人数也只有四、五十万人,第三年才能达到七十万人。一百四十万人只是楚国当下控制人口的五分之一,哪怕只计算东地,也不及一半。

    “若是只迁贵者富者,于国不利。”蓝奢见鲁阳君语塞,躬身揖道。

    “若不迁徙,楚国绝祀。”这次是郦且说话了。鲁阳君是左司马,地位要高于他,说话更有分量。但对整个迁徙的细节,鲁阳君不如他了解。“第一年迁徙之人可供第二年迁徙之人衣食,故,第二年起,携一年粮秣即可。如此,舟楫一年两迁。

    今我楚国有舟楫三十五万五千吨,若是建造渔舟,每年可新造二十万吨。减去军民之用、造府之迁,第一年可余二十万吨,第二年可余四十五万吨,第三年可余六十五万吨。虽如此,若是海卒能寻得近路,舟楫月余可返,便能错开时节,第一年舟楫可有三十万吨,次年五十万吨,第三年七十万吨。

    携两年之粮,所占吨位人近一吨,三十万吨不过迁徙四十万人。而携一年之粮,庶民劳作一年,可得两年粮秣,故而一年可两迁。携一年之粮,所占吨位限于半吨,五十万吨舟楫,一次迁徙百万,两次两百万;第三年七十万吨舟楫,可迁徙三百二十万人……”

    “大王,臣以为携一年之粮即可。”斗矢大声道。“东洲之谷一年两收,早则二月种下,六月收谷;迟则九、十月种下,腊祭前后收谷。

    若是今年十月收粟后迁徙,明年六月种下,十月可收谷,收谷后可再种。即便开垦田亩不足,岛上乃无人之地,水泽山野皆可渔猎,次年东洲之谷两收,粮秣亦然无忧。若是其他县邑不愿,若敖氏可先徙往蓬莱。”

    若敖氏师旅仍在,可这些师旅全被隔绝在沔水以西。大泽再次战败,最后一点骨血也葬送在了水底,族内剩下的不是女人就是孩童。斗矢为了续存若敖氏血脉,所以愿意第一个迁徙。

    “我妫氏亦愿先往。”妫瑕说道。期思师也隔绝在陇西,生死未卜。

    “我蔡县亦愿先往。”蔡赤接着道。但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十几个人一起附议。

    “臣以为,”郦且再次发声。“舟楫有限,私人舟楫以外,其余舟楫以甲士多寡分于各县各邑,如何迁徙、何人迁徙,皆有县邑商议筹备。新编师旅亡失者众,故新编师旅以今日甲士数为准。”

    但凡分好处,正朝都是以甲士数作为基准。这种分法让甲士少的县邑,比如鲁地就极为苦恼。鲁地丁口大约有八十万,占东地人口四分之一,然而鲁地甲士只占东地甲士的八分之一。

    除了甲士比例少的县邑,穷县邑对此也很是苦恼。迁徙交由县邑操办,那就要本县邑出钱,如果一切皆有朝廷操办,见者有份,他们就能粘到富县的便宜。

    鲁地朝臣正想反对郦且的提议,斗矢抢先叫屈道:“此不公也,新编师旅战死者多矣,岂能以今日甲士数为准?”

    “斗大夫之意,老师旅战死者不多?”郦且看着叫屈的斗矢,冷冰冰反问。

    “我并非此意。”斗矢忙道。“我以为,新编师旅战死者不少。若老师旅以昔日甲士数为准,新编师旅以今日甲士为准,士卒恐无战心。”

    “敢问!新编师旅何时有过战心?”郦且言语变得极为锐利。

    复郢后楚国也有政治正确,那便是将旧郢、方城、汉中的百姓当成楚人,新编师旅也与东地师旅一同对待。可惜的是,经过秦国近五十年的统治,这些地方的百姓越来越像秦人。

    秦末之际,楚国定都先是淮水下游的盱眙,再是泗水上游的彭城,而非旧郢的纪郢或者江陵。柱国共敖帅军攻克旧郢,那是东楚光复、立熊心为楚王之后的事情,不是共敖在旧郢振臂一呼,旧郢楚人自己光复了旧郢。蛇无头不行,这有旧郢民风的问题,更多原因是旧郢已无官吏之外的组织,没有组织就没有力量,没有力量就不能自己拯救自己。

    郦且的话是所有人的共识,只是这种话在今天以前谁也不敢说出来。斗矢作为新编师旅的师率,早就清楚这个事实,他自己还是这种政治正确的受害者,被郦且一反驳无言以对。

    “大王,臣以为,甲士之家必迁、殇者之家必迁。”郦且说完,默不作声的淖狡终于说话。

    “工匠之家亦必迁之。”工尹刀出列插了一句,算是表态。

    “巫觋亦必迁之。”太卜观曳不甘人后,出列揖道。

    “司败与讼师亦必迁之。”蒙正禽跟着诸人出列。他还特别强调了一句:“迁徙必有冲突,若无司败讼师,如何言法?”

    “师保、学子亦必迁之。”昭黍大声揖告。学子可以随父母迁徙,学舍师保不少都是贫家学子,这些人从军无望,迁徙也无望。

    “谁迁谁不迁,当由县邑定之。”郦且坚持之前的想法。“县邑愿迁师保、学子,县邑迁之;县邑愿迁司败讼师,县邑迁之。舟楫若是不足,余人可请师匠自造渔舟。渔舟载十吨,造价最廉,物价虽大涨,一艘八金可也。

    一次输运二十人,一年两次,便是四十人,两年便是八十人,一人千钱可也。若能用三年、四年,可输运一百余人,此不过五、六百钱……”

    一番议论下来,迁徙的规模理论上达到五、六百万,迁徙的成本理论上低至千钱以下。原先隐隐反对避迁的朝臣越来越多点头表示赞同,唯有颜滑子等少数人还在哀叹‘尽富贵者迁’。这是事实,无产之家即便出得起造舟的钱,也积攒不了一家数口一年的口粮。

    朝廷上对迁徙渐渐由怀疑变成肯定时,熊荆问道:“淖卿以为,秦人何日能攻入楚地?”

    “臣以为,若我能扼守水道、海港,秦人短时之内不得入我楚境。”淖狡道。

    “卿之意,可不迁?”熊荆直接问。

    “非也。”淖狡摇头。“臣以为,我楚国当下应弃守南郑、商於、方城三地,退守襄阳……”

    “退守襄阳?!”廷上再度惊讶。既然商议过了避迁蓬莱,诸臣对退守襄阳没有太过震惊。

    “然也。”淖狡道。“我军扼守关,秦人由夷水而来,不得入旧郢;我军扼守夷陵,秦人由长江而来,不得入旧郢;我军扼守襄阳,秦人由汉水而来,不得入旧郢;

    我军扼守上蔡,秦人自汝水而来,不得入东地;我军扼守顿、项,秦人由颖水而来,不得入东地;我军扼守大梁,秦人由鸿沟而来,不得入东地;我军扼守陶邑,秦人由南济而来,不得入东地;我军扼守穆陵关,秦人由齐国而来,不得入东地;我军扼守琅琊、淮口、朱方……,秦人由海而来,不得入东地。

    秦人战舟虽多,然我阻塞水道海路,旧郢、东地尚可守之。然,守卫之地十数处,可战之卒不及十五万。水道虽阻,陆道开也。故臣以为,亦当守,亦当迁。”

    “然何为重?”熊荆心里虽有主意,可他还是要追问淖狡,要让他在朝廷上说出来。

    “臣以为……”淖狡无奈的看向熊荆,朝廷上的朝臣则全部看着他。熊荆这句话实际是在问楚国能不能守得住,守不住,那就是迁为重;守得住,那就守为重。

    淖狡不知道朝廷上一百多双眼睛全盯着自己,他先是回想眼下的形势,想到河流纵横的楚地绝对不止刚才自己说的那八条水道,想到绕过齐国胶莱半岛摆在秦人面前的是楚国长达两千里的海岸线,他终究不敢拿一国去赌,无奈道:“当迁未重。”

    他四字出口,熊荆听到朝廷上重重的叹息。

第八十三章 何日

    叹息声让人伤心,熊荆闻声怔了一会儿方回过神来。www.uu234.net离开这片土地,划着舟楫前往数千里外的的岛屿,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可现实总是无奈,熊荆从卷城南下襄阳这段时间,作战司术曹又拿出了一个方案,即大翼炮舰的改建。曹掾景肥认为新炮舰一定能战胜秦人,只要新炮舰迅速改装,形成一定规模,然而在他与郦且看来,局面已无法挽回。

    至于淖狡所说的扼守水道要点,提出这个办法的郦且对此已彻底否决。这不是技术的问题,不是阻塞的问题,不是战术的问题,也不是战略的问题。

    眼下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楚国失去了战略主动,失去战略主动的结果将使秦国重获信心,他们将发动大规模的、迅猛无比的进攻,仅靠当下的兵力无从抵挡。同时,这种形势之下,盟友之间的信任也变得难以保证。墙倒众人推,齐国让人不放心,有些部落也让人不放心。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迁徙,而不是寄希望用什么办法力挽狂澜。按郦且的估计,今年秦国就会泰山压顶似的猛攻而来,运气好,楚国能守住淮水一线;运气不好,那就只能守住长江一线,等到明年,楚国便将亡国。郦且的判断熊荆不置可否,他的判断与郦且的判断有一些不同,他以为局势最少能维持到后年。

    两人都认为秦人下一步攻拔的必然是大梁。大梁是座坚城,南城、北城都用混凝土建造,不像陈城那样害怕水浸。两城守军与秦人有着深仇大恨,投降是不可能的,他们只会死战不休。秦人如何攻下这样一座坚城?除了用人命去填,熊荆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

    秦军攻拔大梁最少需要一年时间,拔下大梁才能从诸水攻入淮上,夺取寿郢,这又需要一年时间;第三年才能从长江、从淮南、从东海三路围攻旧郢和江东。可真的会这样吗?

    朝廷之上,避迁之议基本完成,大多数朝臣都对这个理论上可行的计划满意,同意由鲁阳君全权执掌此事,在下个月拿出一个更加详细的计划,那甲士数量分配国内的所有私有舟楫。

    与此同时,楚越之外,楚国还要与巴人、赵人、魏人、齐人、韩人协商这件事情,毕竟彼此是盟国,抗秦一起抗秦,避迁一起避迁。不会建造渔舟,楚国可以派人教导;没有大章、铁料,楚国可以平价出售这些原料。

    避迁这件事越人兴致最高,商议的最后他们提了不少有益的、技术性的建议。最让人哗然的是他们认为根本不要费时费力造什么渔舟,一艘独木舟足矣。若是一家几口,那就多造一艘独木舟,两舟用木板相连,木板上存放什器、牲畜、粮秣。

    朝廷上那么多人,唯有熊荆知道越人真的不是在开玩笑,那些横渡红洋贩卖桂皮的马来水手就是驾驶着这样的独木舟,拖家带口的在波浪里出没的。

    有史为证的记录里,吨位最小的一艘横渡太平洋的厦门号中式木帆船(福船),长二十一点零三米,宽五点七九米,型深一点五八米,登记吨位只有可怜的二十三点一三吨,船员连同船长一共只有七人。1922年建造完毕从厦门出发,经停上海、北海道函馆、阿留申埃达克岛,最终抵达加拿大维多利亚港。

    比厦门号吨位更小的是一艘名叫伏波2号的福船,同样建造于厦门,该船排水量只有让人无法相信的十二吨,与楚国渔舟排水量相仿。1933年从厦门出发,途径菲律宾群岛、帕劳群岛、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西部、中印度洋、澳大利亚东北部、所罗门群岛、圣克鲁斯岛、基里巴斯、马绍尔群岛、夏威夷。

    伏波2号走的不是北太平洋航线,走的是南太平洋航线。可惜的是,这条排水量只有十二吨的中式福船,1935年停泊夏威夷时被飓风损毁,最终没能完成横跨太平洋的航程。

    楚人是平原部族,越人是海洋部族,习俗信仰的不同使得双方在航海上的认知天差地别。熊荆也就没有办法告诉朝廷上的大臣们,楚国的渔舟不仅仅可以沿岸航行到蓬莱,还可以横跨蓝洋,一直航行到东洲的暖城。当然,这些都是细节,真到了危机关头,只要能迁徙更多的人口,不说独木舟,木筏要用也要用。

    襄阳城尹府,朝议确定了迁徙的国策,十数日后的咸阳,已经没有巍峨宫殿的秦宫,住在大幕里的赵政正看着眼前的将军。

    这是一场军议。趁着战争中的间隙,赵政把远在齐国的王翦召了回来,王翦之外,还有李信死后暂时领军的裨将安契,正在攻拔武关道的老将赵勇,包围了南郑的蒙恬,正在进攻苴地的白林,又一次大胜楚军舟师的赵婴、杨端和、田朴,以及在楚国只是个卑贱的圉童、入秦已成齐军大将的圉奋。

    这些都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大秦最犀利的爪牙。冒着耽误战事的风险将这些人召回咸阳,为的就是整体修正秦国这架战争机器的方向,将其对准楚国的要害,用最有效率的方式作战。

    十年来,与楚国的战争得到的最宝贵的一条经验就是不要给楚国时间。一旦给了楚国时间,楚国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新式战术或者致命武器,这些东西往往能改变战争的走向。

    换而言之,与楚人的战争不是简单的重复和数字上的堆砌,不是这次可用、有效的战术和武器,下次继续可用、有效。战争中的战术和武器在不断提升,永无止境。秦军是一支善战善学的军队,有一群干练、务实的将率,即便如此,十年的追赶也极为幸苦。再追,就可能追不上了。

    “大将军言,东地才是荆人之根基,荆人士卒皆出自东地,唯有攻拔东地,才能速速灭荆。”安契转述着李信的遗言,赵政虽然已经将李信最后一份上书看了数遍,仍然静静的听着。“欲攻荆之东地,必要先拔魏之大梁。大梁,坚城也,荆人师匠以混凝之土、钜铁之筋筑之,魏人言其不畏水攻、不惧巫药。

    大将军以为魏人之言不可信,巫药炸山裂石,岂是城垣能阻。大梁非建于山石之上,乃建于池泽之间,城墙虽固,城基未必固。我军当引河水攻大梁,拔下大梁,舟师方可沿鸿沟诸水南下。东地乃荆人根基,我军入东地,可约荆王而战,荆王必许。”

    “荆王为何许之?”再胜楚军的赵婴已然封侯,地位远在诸将之上。李信是陵师大将军,约战是必然是一场陆战,不是水战。

    “大将军曾言,荆王自视勇武,必不愿秦军攻入荆国根基之地。荆王不许,入荆大军寿幼无遗,可迫荆王一战。”安契答道,他这话让赵政微微皱眉。

    “确是可行。”国尉卫缭两鬓隐然斑白,神情却是轻松的。“然我闻之,荆人已朝决避我于东海,迁徙国人至蓬莱。”

    “蓬莱?!”诸将中最惊讶的是田朴,他是齐人,对蓬莱最为熟悉。

    见他如此,卫缭遂问道:“田将军知蓬莱?不知这蓬莱地处何处?”

    “禀大王、国尉,蓬莱地处深海,渔人方士言之,蓬莱、方丈、瀛洲乃仙人之岛,上有仙人居。”田朴道。“荆人海舟通世界,或已知如何前往此地,这才迁徙国人于岛上。”

    “可知蓬莱距齐国几里?”卫缭不满意这个答案,继续问道。

    “不知也。”田朴一边回答一边摇头。“虽有传闻有人曾至蓬莱,臣未见未闻也。”

    楚国再败,天下将倾,秦国就好像一个耳目失聪的病人,一夜之间就耳聪目明了。襄阳城尹府朝议的大致内容,一五一十的传到了咸阳,换作以前,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赵政对此非常忌讳,楚国的迁徙计划不单单是楚国一国,还包括赵魏齐三国,以及巴人和百越。彼等今日避迁,他日定要反攻复国。陇西方向还有羌人与楚军师旅,草原上又有赵国余孽和胡人,这三股力量日后一旦联合,必然动摇大秦的根基。

    今日大秦强盛,他日大秦依然强盛?赵政对此一点也不相信。贪婪的官吏如同蛀虫一样啃食大秦的肌体,如果这三股力量不能在他手上消灭或者彻底的遏制,总有一天大秦会被他们撕裂。

    “寡人欲速亡荆国,何人可担当此重任?”注视着帐内的将军,赵政如此问道。在诸将启唇想请命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何日可亡荆国?”

    “臣愿担此任,凭战舟,一年可亡荆国。”赵婴当仁不让的开口。

    “臣亦愿担此任,需两年方亡荆国。”蒙恬慢了一步,条件比赵婴多一年。

    两人答完,剩下的将军想说又没说,他们全转头看向王翦。众将看王翦,赵政也看王翦。独当一面的大将军,蒙武死后只有李信与王翦,李信死后那就只剩王翦了。

    “臣老矣。臣亡荆国,需三年,不如两位将军。”王翦叹道。

第八十四章 攻守之势

    最重要的是时间,抢在楚国迁徙之前攻入楚地,才能最大程度破坏迁徙计划,不然,大海茫茫,何处去寻蓬莱?诸将中赵婴答应的时间最短,不过一年,蒙恬次之,王翦最长。www.uu234.netwww.uu234.net其余将军要么不敢开口,要么也是两年、三年。

    “王将军怯矣。”单独召见的时候,赵政第一句话就抱怨王翦太怯。“赵婴一年可亡荆,蒙恬两年可亡荆,独王将军需三年。”

    “臣不知舟师之战,故不能如赵侯所言,一年亡荆。”王翦眼帘低垂,有些无奈。“亦不如蒙将军果势壮勇,半年破大梁,一年半亡荆。

    臣窃闻之,大梁,坚城也。引水而攻,非一年不可拔;荆人兵虽少,然若灭之,士卒必以一当十,非数战而不能败,故臣需两年方可败荆人、亡荆国。臣老矣,年已六十,今我大秦将率多矣,请大王准臣返乡以度天年。”

    王翦说到最后竟然请辞还乡,赵政有些惊讶的看了卫缭一眼,卫缭还看,道:“若大梁三月可拔,王将军几年可亡荆?”

    “三月可拔?!”王翦闻言错愕。三个月大概只是掘渠引水的功夫,怎么能拔下大梁。那可不是楚纸糊的城墙。“若大梁三月可拔,亡荆亦要两年。”

    “我舟师数胜荆人,兵卒数倍于荆人,巫器虽利,亦可破之,王将军为何非要两年亡荆?一年不可?”赵政困惑的问道,不明白王翦心中所想。

    “荆人剽勇,荆王帅之,其可以一当十,若不能弊而劳之,不可赢论。”王翦答道。他最后一句让赵政失笑,都什么时候了,王翦还想着赢论。

    “亡荆不赢论,可封侯,将军一年可亡荆否?”赵政笑后再问。虽觉得这样与王翦对话不妥,但相较赵婴和蒙恬,他宁愿用这个从无大败的老将。

    “若有六十万人,且三月之内拔下大梁,臣愿一试,一年亡荆。”王翦谨慎,前面加了几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就让赵政皱眉不已,这不是字面上的六十万人,这是六十万秦卒。

    “将军怯矣。”带着失望,赵政示意王翦退下。等王翦出帐,他看向卫缭生气道:“荆人不过十五万,王翦为何需六十万人亡荆?彼通荆否?”

    “王翦乃我秦人,岂会通荆?”卫缭劝道。“四倍于敌,王翦慎耳。”

    “慎?”赵政有些不相信。“王翦乃由昌平君荐为大将军……”

    “大王,蒙氏亦是由……”卫缭不好明说蒙氏是什么人举荐的,好在他不明说赵政也知道是谁举荐的。可惜李信战死了,李信死后,国中真正可堪大用的将率要么没有长成,要么就能力平平,让赵政和国尉府都不放心。

    “当年荆王率军入齐,王翦虽入临淄,却慎之又慎,荆人还在五十里外便帅军速退。如若当时秦军大败,大秦亡矣。”卫缭说起了旧事。“去年李信中赵人之计大败,若非王翦用命,以少胜多大破齐军三十万,大秦亦亡矣。进退之间足见其才,大王灭荆不用王翦……”

    卫缭一直瞩意王翦,他认为非王翦不足以灭楚。王翦用兵,素来让人放心,尤其是败退和以少胜多的局势。一名合格的将率,能打胜仗不叫会打仗,会打败仗才是真的会打仗。当世诸将,不过王翦、李牧、廉颇、项燕四人而已,活着的只剩王翦。楚王勉强能算,但这是因为楚王的年龄。据悉楚王年不满二十,假以时日,四十岁后会将是一代名将。

    “彼要六十万甲士!”赵政一副肉疼的表情,此时秦国甲士全加起来也不过六十万出头一点。灭荆不做赢论,要是打光了怎么办?

    “若非六十万甲士,何以灭荆?”卫缭劝道。“臣闻王翦麾下齐卒有十万之众,如此,多十万人。王翦麾下二十四万,安契麾下十万,蒙恬麾下十万,赵勇麾下十万,圉奋麾下四万,此已是五十八万。白林麾下八万、齐褐麾下中尉、卫尉四万,可留驻南郑与关中。

    赵婴之舟师大泽可战,然由大梁而下,诸水狭窄,荆人阻塞水道,已不可战。舟师只能出东海,由海攻荆地,以作牵制。

    齐国使臣已至咸阳,大王温言相慰,许之以存国,齐人必不与我战;大梁若拔,魏赵数万人尽死,亦不可与我战;巴人驻守苴地,亦不可与我战;荆人连败,越人已不再马首是瞻,大王若能允素通我之驺无诸称王,彼必叛荆而伐诸越,越人亦不与我战;番君吴申亦可遣其返荆,允其为吴王,吴地必然大乱,吴人亦不与我战。

    今势在我,我得多助,荆人寡助。齐人若退出具水一线,穆陵危矣,鲁宋之师必守;驺无诸为得越王之号攻伐诸越,会稽危矣;番君吴申与赵婴一同入荆,溯江而上,吴师乱矣。荆人可战之军,仅郢师、项师、鄂师、唐师等十二师,仅七万人。六十万甲士怒而击之,荆人必败。荆人一败,荆国亡矣。”

    “七万人?仅七万人?!”赵政不敢置信卫缭口中的数字,很想笑又笑不出来。三个月前荆人气势汹汹的就要灭秦,现在居然只剩下区区七万人。

    “荆人师旅久战,无卒可征,师旅皆不满编,仅七万人。”卫缭解释道,他忽然想起那支令秦军生畏的铁骑,又道:“加之骑军,当有八万。”

    七万还是八万,这不是赵政在乎的,他在乎的是楚军已经被削弱到这种地步。卫缭见他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再解释道:“荆人师旅不过三十余,五师亡于大泽,六师绝于陇西,今尚有二十二师,仅此而已。”

    “荆人仅亡五师?!”卫缭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赵政又是一阵惊讶,产生一种不真实的幻觉。他已经知道楚军的编制,五师不过三万多人,加上绝于陇西的六师,也不过七万多人。想到楚国三十余师就让大秦疲于奔命,险些亡国,更觉觉的不可思议。

    “荆人可战之卒二十万,亡三万,绝四万,尚余十三万;穆陵、海路再牵制六万,仅余七万。”卫缭又解释了一遍。“荆人几近亡我,何也?彼时荆人攻而我守之,其可集天下之兵,我又有诸多掣肘,故其势汹汹不可挡。

    而今攻守之势异也。即便荆人未于大泽、陇西亡、绝七万人,可战之卒亦不过十四万。六十万甲士不可胜,百万甲士必可胜之。”

    卫缭解释了很多,赵政真正听进去的只有一句,他下意识的点头,道:“攻守之势易也……”

    “然。攻守之势易,荆人无力回天。”卫缭长吁了口气,偷窥赵政的表情后他心中又微微起了一种担忧:楚国若亡,自己还有什么价值?

    “臣奉弊邑齐王之命,谒见大王。”齐相田假站在秦宫的大廷上揖礼,大廷还是章台宫的大廷,可惜雄伟的宫殿皆变成了黑沉沉的幕帐,朝臣乌鸦鸦站着,藐视着他。

    “寡人闻之,齐国乃荆人之盟国,何以今日入我大秦谒见寡人?”赵政漫不经心,田假入秦不是一日两日,谒者故意今日才召田假上朝。

    “楚王色令智昏,为娶芈为后,已与我可嘉公主绝婚,此辱我齐人也。”站在大廷上的田假精神抖擞,满面红光,目光底色却是苦涩的。

    “哦?!”赵政长长噢了一声,他第一次听闻此事。

    “大王,此确也。”卫缭出列揖告道。“荆王爱芈甚矣,于郢都筑城别居之,而今自知荆国将亡,遂绝诸国之妻,以娶芈为王后,此事令荆国朝堂动荡、天下人鄙之。”

    “大王,荆王色令智昏,自翦党羽,于我大秦大利也!”李斯见机最快,大喊起来。

    “大王,此事确对我大秦大利。”右丞相王绾慢了一步。“然,齐人曾为荆人之盟,今日转而朝我,可信否?臣以为不可信。”

    齐人来朝是好事,可齐人并非省油的灯。王绾话锋一转,开始敲打起田假。田假忙道:“天下将一于秦,寡君愿自弃王号,降为齐侯。居潍水以东,不涉秦楚之战,请大王准允。”

    “哈哈哈哈……”赵政大笑起来,田假莫名间,他止住笑声道:“齐使可知,前日魏王遣使来秦,告寡人曰:‘魏王愿自弃王号,降为魏君,大梁以外,其余县邑皆割于寡人。’昨日赵王也遣使来秦,告寡人曰:‘赵秦同宗,赵王愿降秦,只求不绝其祀。’”

    “啊?”田合用激将法确定楚国将要避迁,无力抗击秦国后,田假就匆匆忙忙从临淄来了。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落在了魏人和赵人的后面。

    “非只有魏人、赵人。越人、巴人也遣使入秦,誓与荆人相绝,世世朝秦。”王绾倨傲的道,进一步给田假压力。“若齐人真愿与我大秦相盟,亦可。然相盟前,其一,齐军速退出具水一线,让出潍水以西;其二,大秦粮布、金银奇缺,齐国需速贡粟五百万石、布五十万匹、金五万斤于秦。如此,方可议秦齐之盟。”

第八十五章 何怨?

    避迁于蓬莱,这与燕赵之人避迁于塞外,与蛮夷为伍有什么不同?没有任何不同!商代夏,夏人避迁于草原,今日成了匈奴;周代商,商人也曾避迁塞外,今日箕子之朝鲜;如今秦代周,燕赵避于塞外,楚人避于蓬莱,他日会是什么结果?即便不是匈奴,也不过是另一个箕子朝鲜罢了。m.www.uu234.net

    这样的结果不是齐人想要的,也不是魏人、赵人、越人想要的。遣使入秦是一种必然,哪怕秦国无信,可各国又能如何?秦人国再无信,也许会看在现在自己示好投诚的的份上关键是现在自己还有价值,齐国还有十万士卒,魏赵驻守着大梁,巴人握有巴蜀,百越虽有损失但损失不大趁着自己还有价值示好投诚,将来总不会太过薄待自己吧?

    田假就是这样想的,他不知王绾所言真假,但如果魏人、赵人、越人、巴人,如果他们真的都遣使入秦,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天下富饶安逸,避于塞外也好、迁于蓬莱也罢,各国贵人都很难再承受筚路蓝缕、与蛮夷无异的生活。

    大廷之上,田假没想到这么多人比自己先来一步故而有些发怔。王绾见此含笑,而后再道:“齐使以为如何?”

    “臣、”田建看到王绾看着自己,王席上的赵政也看向自己,还有左右的秦国朝臣也看向自己,这些目光让他背上冒汗。他极力镇定自己的心神,想把事前准备好的那些恐吓之辞说出来,然而可惜的是,他嘴张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齐使亦可离秦而去。”王绾猜中了田假的心思。“然则,齐使须知我大秦舟师数败荆人,即墨东西皆海,恐齐使尚未入即墨,齐国已亡。”

    “呵呵、呵呵呵……”王绾说完,廷上的大臣们顿时欢笑起来,看田假的眼神越发鄙视。齐人和魏人秦国是吃定了的,吃不定的是楚人和赵人。

    “丞相当知,弊邑东迁之后,弊邑也缺粮啊!”田假诉苦道。他一诉苦,廷上朝臣笑声更甚,连赵政也呵呵笑起。齐人这是服软了。

    “正是齐国缺粮,方要齐国献粮,不然,齐国如何取信于我大秦?”王绾说道。“前次齐国可嘉公主被荆人所掳,此乃齐国与荆人二五耦也。齐王如此欺瞒大秦,轻视寡君,今日却要寡君准其居于潍水以东,呵呵……”

    “可嘉之事,实乃荆人侯谍所为啊!”秦人翻起了旧账,田假额头布满了汗珠,他终于明白为何其他人都不愿赴秦,独独要他这个国相赴秦的原因。

    “齐国公主失于齐国境内,此乃齐国之责。齐王未曾为此事谢罪,却来议和相盟……”卫缭也开口说话,这件事是他的弟子王敖办的,他对齐人的怨恨至今未消。“我闻荆王不曾与诸国公主合床,既已绝婚,齐国便应将公主送至咸阳服侍寡君。”

    “然也。”王绾也道。“齐国应将公主送至咸阳……”

    “此事恐臣无法办到。”田假苦笑。“楚王虽已绝婚出妻,然各国公主皆不愿返国,彼等滞留郢都,愿为楚王之妾……”

    “恩?!”王席上赵政正想着齐国公主的容貌,没想齐国居然无法将公主送来。

    “此事、此事……”田假忍不住擦汗。“此事寡君亦是无奈。丞相此前所言,齐军可退至潍水以东,布匹与金银亦可献于大王,然粟米、粟米五百万石……,两百万石可乎?”

    王绾不关心粟米有多少,关心的是齐国站在那边。再说,这次两百万石,下次、下下次……,可以一点一点加。见田假答应,他也不请示赵政,直接道:“可!”

    王绾出列与田假对答,从容之中背对着赵政,听他说可,赵政的眼睛眨了一下。田假的目光一直在王绾身上,听他说可,瞬间看向赵政,见赵政面无表情没有反对,又回看王绾。

    “粟米、布匹、金银何时运入秦境,秦齐两国便何时商议相盟。”王绾说了一个时间,什么也没有答应。田假这时又看向王席上的赵政,见赵政对自己拂袖,不得不揖礼告退。他出章台宫明堂大门后人还在下阶,大廷上便爆发出秦人的呼喊:“臣等恭贺我王,诸国来朝、一统天下!万岁!万岁!万岁!!”

    仅仅隔着帐幕,秦人的喊声震耳欲聋,正在下阶的田假腿一软就要跌倒,身边的仆臣连忙扶了一把,他才没有从高高的宾阶上滚落下去。

    齐人朝秦,消息很快就通过侯谍传至楚国郢都,看完讯报的勿畀我捏着讯报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立即禀告大王。

    就在这个月,楚国连续发生几件大事,其一,正朝决定避迁于蓬莱,虽说还要外朝朝决,按此事基本定了。考虑到冬季东海波涛汹涌,故而第一批避迁之人放在明年三月,第二批放在明年九、十月收粟时节。这些人乘坐舟楫前往蓬莱,延续国祚,确保旧郢、东地、江东失陷后能继续抗秦。

    其二是大王绝婚。大王回到郢都第二日视朝时就宣布绝婚。朝臣虽然不愿,认为此举一定会惹怒诸国,使他们全面倒向秦国,但大王心意已决,使者于是四处。魏赵越客客气气,齐国就怨声载道了,巴人直接把使者打出门,称巴人没有这样的习俗,拒不接受。

    各国如此,各国公主以前就商量好了大王绝婚该怎么办,她们出了楚宫直接住进了驿馆,没有一人回国,看样子这辈子是要赖在楚国不走。

    其三,则是楚军弃守南郑、商於、方城,直接退回了樊襄。军队撤离问题不大,问题大的是跟随大军撤退的庶民。南郑、楚汉中、商於、方城,很多人都选择跟楚军退走,特别是一些年轻的女子。这些女子并非将卒的妻妾,而是想做将卒的妻妾。

    三件事情任何一件都表示楚国即将战败,三件事情同时发生,天下一片惊慌。粟价应声而涨,钱价一跌再跌。还有木料、铁料、舟楫的价格也猛然上涨,各国不是立即造舟就是准备造舟,以便跟随楚国舟楫一同前往蓬莱。

    如此惊慌的局势下,入秦的人越来越多。知彼司无暇关注投秦的游士与学子,主要关注各国入秦的密使。自持胜券在握的秦国丝毫不藏匿这些密使,很多时候故意在章台宫当着群臣的面谒见他们。

    魏国、赵国、齐国、越人这段时间都遣使入秦,只是知彼司并不清楚,他们是像阳文君之弟阳那样是以私人身份入秦,还是代表作为各国的正式使臣入秦。

    诸国遣使入秦,这不是楚国能够阻止的,禀告大王也没办法阻止。之前大王可以杀羌王,现在各国皆叛,真要讨伐诸国,只会自乱阵脚。

    郢都知彼司,手里捏着加疾讯报的勿畀我在大廷上站着,久久不动。看到他这个模样,桓道:“诸国畏秦甚深,之前便争相贿秦,以求秦国攻伐他国,而今楚国势弱将败,必然背我而去。”

    “我知也。”勿畀我最吃惊是赵人也遣使入秦。“然赵人,赵人也……”

    “赵人又如何?!”桓看着勿畀我很诧异,“有利则从,无利则去,司尹何以不知?”

    勿畀我当然知道,可想到赵人曾经与秦国的血战,他心中还是不解:“赵人与秦人血仇,秦王少时质于邯郸,素怨赵人,这赵人为何也要遣使入秦?”

    “赵人也曾与韩氏、魏氏有仇,然晋阳城下,赵人与韩、魏结盟,反杀智氏。”禽伯也出房室入大廷说话。“昔日迁赵人于大梁,我便说甚不妥甚不妥,今门户皆操于他人之手,若魏赵降秦献出大梁……”

    “他敢!”勿畀我到底还是楚人,有些事隐隐克制,有些事情一点也没办法克制。

    “有何不敢?”桓看着勿畀我苦笑。“如今楚国势弱,魏赵两国未献大梁,楚军不可伐之;若两国献出了大梁,秦军沿诸水而下,又如何伐之?”

    “他敢!!”跽坐的勿畀我双拳紧握,狠狠捶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各曹的人全部看了过来,廷外甲士也急急奔入大廷,以问何故。

    “夫天下皆以市道交,楚国有势,诸国从楚;楚国无势,诸国从秦。此固其理也,司尹有何必怨之?”巨响也把桓与伯禽吓了一跳,甲士退下后,伯禽用当年廉颇门客对廉颇说的那些话来劝慰勿畀我。“诸国如此,侯谍也如此。我以为近日之讯报……”

    “讯报如何?!”勿畀我收回自己的愤怒,死死盯着伯禽。

    “司尹未曾察觉彼等讯报奇快无比,”伯禽问道。“余者却久久无讯?”

    “你!”勿畀我瞬间明白了伯禽的意思,他整个人突然跳起,大踏步往廷外而去。

    两人看着勿畀我的背影,待他的背影消失,桓才说话:“楚国将亡也。”

    “楚国将亡,天下竟一于秦。唉!”伯禽下意识摇头,表示自己无法相信这个结果。

    “以诸国之信义,不一于秦难道一于楚?”桓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这个天下,无信无义才能生存。

第八十六章 沉舟

    十一月的暖阳照在扬水北面的竟陵泽上,碧绿的泽水荡漾,若不是寒冷的北风和泽岸上萧索枯黄的芦苇,说这是春天也不为过。

    熊荆站在王舟甲板上,一会看向扬水上驶来的两艘新式炮舰,一会又看向身后,芈几个正在爵室里给儿子换襁褓。十个月大的孩子刚刚学会爬,吃了睡睡了吃,一圈人看护着,更不让出爵室受风寒,带上王舟显然是个错误决定。

    “禀大王,新式炮舰甚重,只能由战舟挽曳而行……”造舟场的公输灵在,还有公输坚,工尹刀、欧丑,淖狡、景肥、卜梁居等人。这是一场新式炮舰的定型测试,新造的炮舰正被数艘大翼战舟从扬水拖入竟陵泽。

    其他人看到新式炮舰转入竟陵泽有些振奋,熊荆看向这艘炮舰则眯起了眼睛。这不是大翼炮舰,这是一艘少司命级海舟改装而成的炮舰。海舟舟艏与舟艉不是一门火炮,而是在不同角度装了三门火炮。海舟两舷又各布置了六门火炮,全舰一共十八门火炮。这不是十五斤炮,这全是三十二斤炮。

    “这,”熊荆不知该怎么组织自己的语言,造府建造出这样的炮舰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照道理来说,以少司命级的吨位,不足以承载如此多的火炮,尤其是三十二斤炮。开炮多了,少司命级脆弱单薄的龙骨一定会被火炮强大的后坐力震断,但熊荆知道,造府一定加固了龙骨和肋骨,一定是用厚厚的一尺多宽的钜铁板将它们卷裹了起来。为了固定这些以一定角度卷裹龙骨肋骨的钜铁板,造舟场还会在卷裹好后的龙骨、肋骨上横向打上数排铆钉。

    这样的龙、肋骨非常坚固,被卷裹的木材哪怕事实上已经断裂,这些按照龙、肋骨卷裹成方管形状的钜铁板依旧能支撑整艘海舟的重量,使其在风暴中保持坚固。唯一的坏处便是,因为龙、肋骨卷裹了钜铁板,所以海舟的吃水将大大加深。

    眼前这两艘新式炮舰的吃水线就已接近满载的位置,六艘大翼战舟将它们吃力的从扬水拽入竟陵泽,从熊荆所在的王舟前驶过。炮舰炮门全部打开,但是火炮没有推出来,熊荆只能看到三十二斤炮浅浅的影子。

    “皆三十二斤炮!”公输坚说了一句。“龙骨肋骨俱已加固,不畏火炮后坐。”

    “以弹簧减震?”说起弹簧减震,熊荆脸上不免泛出些笑意。历史上火炮减震装置是海先于陆,舟上比陆地狭小,木质结构的脆弱性,使得炮舰减震装置提前出现。这方面,因为中国不装备西式滑膛炮战列舰,所以中国战舟上的火炮减震装置比西方出现更早。

    明朝中期,游击将军彭信古就发明了一套缓冲后坐装置,主要是将火炮置于软架之上,软架背后有樘木,樘木内又设一个软座,这些东西用绳索绑在炮口前方的金顶(船艏)或担梁(侧舷)之上。火炮后坐,必要先推动软架,之后再通过绳索传递到金顶、担梁。

    两百年后,皇家海军的查尔斯道格拉斯爵士发明了铅垂弹簧缓冲装置,可以使火炮回到发射原位,大大提高了火炮射速。此人还发明了其他一些东西,比如鹅毛管药筒,复合滑车装置,提高了皇家海军的炮击速度和炮击质量。

    造府的缓冲后坐装置应该是两者的结合,是在彭信古的软架上增加了道格拉斯的缓冲弹簧,两者的结合除了增加了炮口的高度,其他都没有变化。

    有炮舰,就有靶船。靶船是两艘卒翼战舟,一艘普通型,一艘加长型,舟身没有丝毫破损的迹象。看得出来,大司马府为了新式炮舰下足了功夫。

    “请大王准允试炮。”淖狡请示道。

    “允。”熊荆答话时又一次看向身后的爵室,儿子换好尿布此时估计还在吃奶。身侧的寺人察言观色,立即趋往爵室禀告即将试炮。

    “敌舟顺风而来,我军逆风而击之。”试炮不仅仅是开炮那么简单,还有两军相遇交兵的细节,这方面主要由卜梁居介绍。“我先发舰艏之炮,而后,炮舰横转,以侧舷炮击之……”

    炮舰由战舟拖曳着,靶船也由两艘炮舰拖曳,为了防止误伤,拖曳靶船的绳索在三十步外。双方一南一北相遇,正如卜梁居说的那样,舰艏三门火炮依次发射,炮声隆隆中,爵室里呜呀几句,传来了熊胜的哭泣。

    淖狡、工尹刀、公输坚等人齐刷刷看来,熊荆板着脸道:“无碍。”

    ‘轰轰轰……’舰艏三门火炮发射后,战舟快速横转,舰舷六门火炮开始依次开炮。炮声接连不断,硝烟往南吹来,诸人一时间看不见炮舰与更北面一些的靶船。

    炮击仍在继续,熊荆忽然喊道:“止!”

    “大王有命:止!”命令快速传递下去,硝烟吹散后,战舟和靶船都静止在原地。

    “小舟。”熊荆又抬了一下手,他这是要去靶船上细看。

    炮声停时爵室里哭声仍然不断,熊荆身边诸臣以为大王命令停止炮击是为了不要惊扰王长子,爵室里也是这么以为的,芈霓探出头时,正好看到熊荆等人登上一艘小舟,远远的去了。

    “大王去也。”她脑袋转回室内,眼睛眨着,向芈禀告道。

    “大王忙于军务,去便去吧。”王子公主一般是由士的妻子带养,别人带养芈不放心,她是自己带养。芈霓禀告时,她正把哭泣的熊胜抱在胸口。外面炮声忽然不再轰响,孩子愣神愣神,乌黑的眸子定定的,泪珠虽还挂在脸上,居然不再哭了。

    芈见孩子不哭了,再看他愣神愣神的模样,咯咯笑起,柔声道:“父王、父王下令,火炮止鸣,胜儿不哭。父王在彼、父王在彼……”

    透过爵室舷窗,芈逗纤指的手指指向那艘越来越远的小舟,逗孩子说话。孩子不能言语,也咿咿呀呀了几声,手臂兴高采烈的扬了起来。

    孩子看不见自己的父亲,芈却紧紧盯着那道人影。小舟在泽面上划行,人影很快上了一艘卒翼战舟。甲板上行走时还在,一会人影便不见了,应该是下了舟舱。

    要检查炮击效果,自然要下舟舱,炮击主要集中在舟舱而不是甲板之上的干舷。下至舟舱的熊荆看到,被炮弹击穿的水线正在汩汩进水,舱内虽然没有人堵漏,但因为不是每一发炮弹都打在水线附近,没人堵漏战舟依然飘泊在水上,舱内水最深处也没有没过脚踝。

    “速速堵塞破口。”卜梁居随同熊荆等人一起登舟,熊荆细看炮击损害时,担心靶船过早沉没的他连忙命人堵漏。

    “沉不了。”熊荆看着横穿战舟两舷的炮弹孔连连摇头,他想到了甲午海战北洋水师的实心穿甲弹。就这样一打两窟窿的炮击效果,怎么能击沉秦军的战舟?

    “为何芝罘之战,齐人战舟被击沉不少?还有僧伽罗海战,亦将潘地亚战舟击沉不少?”海上火炮作战的例子并不多,最近的就是这两场海战。战斗详报上说,齐人战舟、潘地亚战舟中炮后皆破碎沉没,熊荆不免有些想不通。

    “大王,渭南之战时,炮卒由岸而击秦人舟师,战舟亦沉不少。”淖狡提起一个更早的战列,他不说熊荆恐怕都忘记了。

    “然。为何渭南之战我军火炮可击碎秦人战舟,而今……”熊荆指着舷板上一个个孔洞问道。

    “大王当知,新式大翼有龙骨肋骨,又以铁钉契合,渭南之战秦人皆旧式大翼,芝罘之战,齐人也皆为旧式大翼,潘地亚战舟亦是如此。”淖狡没有亲自相答,而是让景肥作答,水面炮战的这些战例,他是如数家珍。“旧式大翼无有龙骨肋骨,并不牢固,炮弹穿舟而过,震动舷板,契合之处松动脱落,故战舟沉者多矣。”

    “秦人也用铁钉造舟?”熊荆奇怪的问。楚国造舟之术主要来自他,再有公输坚、造府舟师的钻研,秦国造舟之术来自极西之地,他很难想象秦人也用铁钉。

    “当是也。”公输灵道。“第一次大泽之战后,秦人残破战舟曾送至郢都,臣亲剖之,其内亦是龙骨肋骨之制,以榫头、铁钉、金汁固定,唯捻缝之术不如我。”

    “可惜不能击沉!”地中海发展到双桨战舟时就有龙骨肋骨了,有龙骨肋骨的船纵横受力较好,不容易被风浪拍碎。这种纵横受力能力面对炮击,结果就是一炮两洞。

    “若能纵击,舱内手多死。”卜梁居看出熊荆的失望,提起了纵击。纵击是炮弹从舟艏穿至舟艉,杀伤极大,打中位置能报销一整排手,舱内的混乱又会使得战舟迅速减速停舟。

    “纵击?”熊荆念起了这个词,复问道:“能沉舟否?”

    “不能。”卜梁居答道,低着头。

    “炮击不能沉舟,秦舟便蜂拥而来,其以撞角击我,又以勾镰勾我……”熊荆描述出一幅对阵的场情,舟上之人低着头不再言语。

第八十七章 沉舟2

    秦人舟师的特点与秦军一样,就是多。www.uu234.net秦军人多,舟师则是舟多,遮蔽大泽的秦人战舟猛冲过来,熊荆此前以为混沌级炮舰派出战列性迅猛炮击可以对付,但三十二斤炮一打也是两个窟窿,这就不好办了。顺风状态下,五桨战舟冲刺速度可以达到恐怖的十三节(24km/h),一炮两窟窿并不能阻止秦军战舟的冲刺撞击。

    作战司没有做过混沌级炮舰与五桨战舟的冲撞试验,不清楚五桨战舟正面九十度的撞击是否能撞断混沌级的肋骨,但不管是否撞断,混沌级舷板肯定会被撞破造成进水。三十五米长的混沌级,横向对敌按照其舟身三十五米的长度,可能会遭到三艘五桨战舟的凶猛撞击。三次撞击之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没人知晓。

    “混沌级何时下水?”熊荆问起了海舟炮舰。

    “禀大王,已下水。”公输坚答道。“此时正在舾装。”

    “暂不舾装,遴选一艘假秦人战舟以撞之,知其损害。”熊荆不顾臣子的诧异,如此吩咐道。

    海舟炮舰与饕餮级货运海舟是不同的,饕餮级每吨造价不过一金出头,混沌级每吨大约需要两金。这不是载重吨位,而是排水吨位,因此不包括火炮火药,一艘混沌级炮舰的造价为一千零五十金。拿一千零五十金来做撞击试验,公输坚等人全都傻了。

    “选在水浅之处,水浅不沉,不过是更换肋骨而已。”熊荆当然也不舍得,这可是新舰。

    “敢问大王,如何方可击沉秦人战舟?”吩咐完毕,卜梁居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战舟、火炮都是大王想出来的、造出来的,大王无所不知,必能解惑。

    “善。”卜梁居的问题让熊荆意外,他觉得问的好。诸事烦杂,即便已经看到一炮两洞,他也没能静下心来思索为何会一炮两洞这个问题。

    大王说善,诸人都恭敬的看着,希望他能解决这个问题。可惜熊荆懂船不懂炮,他知道不少风帆海军炮,却不清楚风帆时代海军火炮的发展脉络。正如他不懂得火枪的发展脉络、关键性技术一样。

    臣子的注视下他思索了良久,为了不让大家失望,他最后只能道:“此事寡人已记下,有暇再思对策。”见臣子们失望,他又加了一句:“以近战论之,三十二斤仍是太轻。”

    “太轻?”一干人满头雾水,在他们看来,三十二斤已经是重炮了。

    “需六十四斤。”熊荆想起了英国人的卡隆炮。卡隆炮有三十六磅的,还有六十八磅的。英国磅和楚军使用的法国磅不同,但这没有关系。“最善一百二十八斤。”

    “一百二十八斤?!”公输坚、公输灵等人几乎要跌倒。火炮炮弹重量与炮身重量是成比例的,这个比例是一比两百。按照这个比例,一百二十斤的炮弹,其炮身重量应该是两万四千斤,即六千公斤。这个重量加上炮车的重量,整整八吨肯定会压坏火炮甲板,后坐也没办法缓冲,钜铁板卷裹的龙骨一定会因为开炮断裂移位。

    “不可不可。”公输坚连连摆手,“如此火炮重逾八吨,万不可用。”

    “那便造薄、造轻。”熊荆这时才想起卡隆炮本就是射程很短的火炮,很多人认为卡隆炮的出现是划时代的,可他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卡隆炮的出现就划时代了?

    他没明白,可他现在正在慢慢明白实际上十八磅长炮近距离上已经能洞穿绝大部分风帆战列舰的舷墙,二十四磅长炮就没有什么舷墙打不穿了,然而,这只是打穿而已,和他现在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如果是乱战或者夹击,炮弹一洞两孔,击穿敌舰后还可能误伤友舰。

    这与轻箭重箭的原理相似,炮弹过轻,速度过快,舷墙一穿而过;炮弹极重,速度虽慢,射程虽短,但存势极大,反而能带来很好的损毁效果。卡隆炮就是这种需求下的产物,它的作用不是击穿舷墙,它的作用是尽最大可能的损毁所遇到的一切阻碍,在舷墙、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上打出大洞。

    但这也不是一定要卡隆炮不可。卡隆炮发明是因为镗床已经发明,造不出卡隆炮的法国人只能继续造长炮,而不能像英国人那样用威尔金森镗床镗出卡隆炮。在卡隆炮出现以前,皇家海军的近战战术能够奏效,除了依仗训练有素的炮手,其中一个少为人知的秘诀就是近战时,炮手会在炮膛里塞入两颗甚至三颗炮弹,如此达成更高的炮击速度,并获得更大的摧毁效果。

    熊荆没有想到炮膛内塞入两颗炮弹也能得到卡隆炮的损毁效果,想到卡隆炮之后,他已经把注意力放在卡隆炮身上,并认定这就是最终的解决方式。公输坚和欧丑不免面面相觑,大司马府一直有对火炮减重的要求,可从六吨减到甲板与缓冲装置能够接受的两、三吨,真的是太匪夷所思了。

    “大王,造薄造轻,若是炸膛,奈何?”欧丑满脸严肃。钜铁府造出的火炮极少炸膛,即便炸膛,也不会像那批假炮一样浑身炸裂,仅仅是炮身开裂而已。

    “那便试之!若是炸膛,炮弹可酌情减重。”熊荆知道有六十八磅卡隆炮,并不收回自己的意见。“要想击毁秦人战舟,炮弹需重,炮弹越重,破洞越大,战舟逾沉。”

    “确如大王所言,炮弹需重。”淖狡赞同熊荆的观点。“钜铁府可试之,切记要快。”

    “臣敬受命!”大王和大司马都要求自己一试,再想到如今的时局,欧丑心中虽然不愿,也立即答应。如果真能造出可用的沉舟之炮,那对战局无疑将是巨大的助力。

    欧丑受命,见炮舰测试基本完毕,熊荆又道:“大翼炮舰吨位太小,不利布置火炮。少司命虽是海舟,吨位依然不大,今后炮舰,当以饕餮级、混沌级为主。”

    他的说法再一次让人诧异,好在淖狡对此是清楚的,他补充道:“明年避迁,秦人舟师或出大河、济水,由海而下,彼时战舟与战,海舟也与战。”

第八十八章 楚礼

    从竟陵泽返回,熊荆带着芈与熊胜直接进路门至正寝,阍者寺人全是笑脸相迎。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大王为什么要绝婚,全楚国都知道,婚期虽然未定,可他们已将芈当作王后看待、将熊胜当嫡长子看待。抱着儿子、带着妻子的熊荆正在登阶,便看到赵妃的侍从从阶上探出了脑袋,他不免有些迟疑,可迟疑仅仅一刻,之后便大踏步往上走去。

    “母后。”赵妃果然在西章,见熊荆抱着孙子,不由分说一把就把孙子抢了过去。芈半句‘见过太后’含在嘴里,见赵妃抢过孩子,再也说不下去了。

    “退下吧。”赵妃挥退寺人宫女,她怀里的熊胜咿咿呀呀,仰头去看抱自己的人是谁。

    “大王国事繁多,今日女公子也在,便将诸事一一细说。”诸人退下后,赵妃正色说话。这段时间母子俩捉迷藏一样少有相见。现在熊荆下定决心要把自己与芈的婚事确定,准备明后日与赵妃商议,没想今天就遇上了。

    “孩儿谨闻母后教诲。”熊荆看着赵妃,恭恭敬敬、最少表面上恭恭敬敬的顿首,芈只盯着自己的孩子,心不在焉的跟着熊荆揖礼。

    “你要娶女公子为王后,”赵妃扫了芈一眼,带着十二分不情愿:“可。然此事须三书六礼,不然,国人如何信服新王后?”

    “母后……”熊荆诧异的看着赵妃,芈也很诧异,两人都以为赵妃不会答应。

    “胜儿已近一岁,尚未归宗认祖,焉能如此!”赵妃对孙子是疼爱的,每个月都有东西赏赐到城南小邑,熊胜似乎也不惧怕这个奶奶,咿呀咿呀的看着她笑。

    “然,驿馆那些公主毕竟是你的妻妾,入过我熊氏宗庙,你真愿意她们日后嫁于他人?又或被秦人掳去,死于兵戈之下?”赵妃继续说道。“母后所求,乃是你娶女公子为王后,彼等当为夫人、为媵妾……”

    赵妃说出自己的要求,这也是太傅、重臣们商议后的结果。大王绝妻看似不智,但天下大势已然逆转,不论大王绝妻与否,诸侯都会背楚而亲秦。既然木已成舟,以当今这时局,大王又常常亲上战阵,楚国应该早立太子为妙。以芈为王后,其余公主为夫人,除赵国公主,诸女地位不变,也算缓和了与各国的关系。

    “孩儿不愿再娶夫人。”熊荆讪笑,表明自己的态度。

    “为何……”清楚自己提出的要求很低,没想儿子还是不答应。赵妃深吸口气,将怀里的熊胜交给左右,这才道:“为何不再娶夫人?!天子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

    “母后,那是周礼。以楚人之俗,只有一妻,余者皆为妾。楚人之妾,等同牛马。以诸国公主为牛马,轻彼等也。”熊荆话说的无可奈何,他知道这又是那几个太傅鼓捣出来的。

    “为何不行周礼?”赵妃生气了,目光转到芈身上,恨恨的看。

    “楚人可行周礼,亦可不行周礼,而行楚礼。”熊荆道。“先君庄王以前,楚人依旧行楚礼。楚人乃炎帝火师祝融之后,乃夏人,非周人。”

    “夏人?”赵妃闻言有些失神。夏是一个比商还古老的称谓,古老的几乎让人遗忘。

    “太傅欲行周礼,乃欲以周礼治楚宫、治楚国。‘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是以孔子曰:‘我从周!’”熊荆第一次明确告知赵妃自己与太傅存在路线分歧,也是第一次明确告知身后的芈。“然,郁郁乎何用?鲁师能战否?东地甲士,以鲁地战力最差,宋地次之;昔日中山国重儒士而轻将卒,旋即被赵国所灭。

    而所谓周礼,乃孔子见诸侯礼崩乐坏,集诸侯所行之俗增减之,名之曰周礼。此周礼为西周之礼否?非也,此周礼并非西周之礼。凡有不合儒家要义者,皆不采,凡不合郁郁乎者,皆删减。儒家之弊病,皆由此来。

    天下万物,本就有勇武、有凶残,本就无礼仪、无仁孝。儒家强加之,择其合者而记之,不合者而不记,使人以为天下万物本无勇武、凶残,本有礼仪、仁孝,此弥天之谬也!”熊荆痛斥周礼所含的谬误,这就像某些人以为散个步、唱首歌就能改朝换代,以为套上一件舶来的衣服转个圈就能变成灯塔国。

    熊荆痛斥,在他的位置上,无时不刻不看到权力的争斗和苟合,无时不刻不看到人性的贪婪与疯狂。赵妃对儿子的话却感到骇然,她是生于邯郸的公主,她虽然也看到如此种种,却总是认为这不是人本有的东西,礼义廉耻、仁孝信义才是人的原本。

    她收回自己瞪着芈的目光,开始审视儿子,道:“不行周礼,无礼仪仁孝,仍是人否?”

    “孩儿所见之人越多,便越是亲近犬。”熊荆叹息。“以今日之周礼治国,只会有满口仁孝道德、手不能缚鸡之人,孩儿宁愿我楚人皆成一犬……”

    “放肆!”赵妃猛站起,面色变得极度可怕。不愿做人宁为一犬之言先君武灵王也曾说过,那是他嘲笑儒家的言辞,而围困沙丘宫的公子成则是一名地道的儒者。

    沙丘之变的实质是什么?沙丘之变的实质就是抗拒周化的先君武灵王晋阳代郡集团与坚持周化的公子成邯郸集团之间的路线冲突!现在儿子也走上了先君武灵王那条路,不管是出于立场还是出于慈爱,她都禁止儿子走上这条不归路。

    “天下将倾,楚国将亡,大王却言不需礼仪仁孝,不愿为人,宁愿楚人皆成一犬?!”赵妃微微发怔后才开始说话,“大王不需孝,今后不要再称老妇为母后。”

    “母后这又是何苦?”熊荆苦笑。“天下本无孝,母后含辛茹苦育我成人,我敬母后、爱母后,这周礼之孝何干?!若李妃为太后,以周礼,我需称李妃为母后,便真敬李妃、爱李妃,不敬母后、不爱母后否?敬爱乃情,发自本心,非周礼言须孝,便孝;不须孝,便不孝。

    又如胜儿,”熊荆看向赵妃左右抱着的儿子,“我爱胜儿,胜儿自然爱我,然若他日我如先君成王,立胜儿为太子又欲废之他立,胜儿帅东宫之甲围宫杀我,彼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这次不光是赵妃,连芈也惊骇了。

    “这是弑君弑父!!”赵妃大叫,她无法相信儿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弑君弑父又如何?”熊荆毫不在乎的反问。“我楚人宁要一个弑君弑父、带有兽性之国君,也不要一个唯唯诺诺、满心人性之国君。那样的楚人,只会灭亡!”

    “你……你这是背宗忘祖!”赵妃已经无法用正常的话语来指责儿子了。

    “孩儿不是!”熊荆不敢接受这样的指责:“非孩儿背宗忘祖,乃先君庄王背宗王亡祖,乃先君悼王背宗亡祖。楚人仅仅是楚人,并非周人,为何一定要用周人之礼?若言楚人为蛮夷,那庸人、蜀人、羌人、人、微人、彭人、濮人为蛮夷否?

    昔日武王伐纣,并非周人一族之力,何以伐纣灭商之后周礼便成天下之礼?不行周礼便是大逆不道?便是蛮夷之属?昔日商人已亡,周人借鉴夏商二代,以成周礼;而今周人亦亡,我楚人为何不能借鉴夏商周三代,以成楚礼?”

    “你、你……”熊荆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然而公子成路线获胜后,生于邯郸的赵妃根本没办法接受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辞,她‘你’了两声,直接昏倒过去。

第八十九章 楚礼2

    天刚黑的时候风刮的最紧,急急赶来的太卜观曳赶到北晨宫,下车时被北风一吹,忍不住打几个哆嗦。顶 点 X 23 U S待登阶入堂,总章内已经站着诸多朝臣,三位太傅也在。

    “太后如何?”观曳看到司空唐渺上前小声问道,神色颇为紧张。

    “已无恙也。”唐渺轻答。“然,太傅至也,此事……”他摇着头,悄声吐了口气才道:“大王并非孟浪之人,今日为何行事如此操切。”

    “国之将亡,若不操切,大王薨落,日后胜王子即位,亦为诸傅傀儡子。”观曳作为太卜,自然不与儒士一家,反被儒士排斥。在他看来,大王此时引发路线之争,实乃未雨绸缪。

    “竟然如此。”唐渺忧心忡忡的说了一句,神色不由紧张起来。“若是太后不允大王娶女公子为后,不立胜王子为太子,若之何?”

    “大王已加冠成人,乃一国之君。以楚人之俗,娶谁为王后、立谁为太子,均与太后无涉。”观曳说道,可他脸上没有半点轻松的味道,反而越来越严肃。

    “孩儿有罪,请母后赎罪。”大室之内,熊荆满头大汗的请罪。赵妃卧在榻上,人虽醒着,可就是充耳不闻、闭目不语。“孩儿并非有意气母后,孩儿只是实话实说,请母后赎罪……”

    熊荆一直在请罪,总章内臣子越来越多,打算帮忙劝话的也越来越多,可听闻事情的原委,尤其听闻大王举先君穆王弑父的例子,一些人又连忙住口。庄王之前,楚国弑君不断,当时楚人不觉得这有什么错,现在看根本不敢相信这是先祖先君做出来的事情,以为是敌国的污蔑。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楚国弑君不少。大王居然要越过庄王,为弑君弑父正名,这是绝不能容许的。真要如此,日后楚国再有弑君之乱,怎生得了?!

    熊荆请罪,三名太傅、诸多朝臣立在室外,只等三闾大夫屈遂来了,大室外才有声音响起:“臣闻太后昏厥,今已无恙否?”

    屈遂是芈姓宗族耆老,他的声音让赵妃睁开了眼睛。见她睁开眼睛,榻前伺候的葛回道:“太后已无恙也。”

    “大王绝婚,诸侯叛我,此多事之秋也。”屈遂话语继续。“今事既已如此,然亡羊补牢,尤未晚也。诸国之叛,当设法弥补。大王若娶芈女公子为后,当再娶诸国公主为夫人,此各得其所也。请太后、大王准允。”

    赵妃眼睛睁开,对屈遂的话没有什么反应,这本就是她建议的,奈何儿子不愿。不但不愿,还要废周礼行楚礼。楚礼是什么?春秋时楚国就是蛮夷,楚晋百年战争正是因此而起。想到儿子甘为蛮夷,想到儿子甘为蛮夷还振振有辞,根红苗正的她又怎么能接受的了。

    大室外屈遂说了一遍,见室内没有回应,他又大声的重复一遍,赵妃依然没有声响,沉默了一会,请罪的熊荆咬了咬牙,答道:“寡人只娶一妻。”赵妃闻言再次闭目。

    “大王何谓?”隔着墙壁,总章外听的不太真切。

    看了榻上再度闭目的赵妃一眼,熊荆张了口又忍住,他揖道:“既然母后无恙,请母后安歇,孩儿告退。”熊荆说完起身,躬着身子退出大室,室外群臣连忙揖见。

    “大王何谓?”屈遂再一次相问,此时赶到的群臣全都看了过来。

    “寡人言,寡人只娶一妻。”熊荆看着所有人,缓缓答道。

    “诸国公主若何?”屈遂急问道。“今各国叛我……”

    “诸国公主已非寡人之妻,与寡人无涉。”熊荆尽量压低着声音,又向外走了几步,不让大室内的赵妃听见。“各国叛我?不绝婚各国便不叛我?”

    “如此,楚国亡矣。”群臣哑然,只有宋玉沉沉的说了一句。

    “然。”熊荆点头,用一副非常认真的表情说道:“寡人也以为楚国将亡。”

    一国之君居然面无表情的承认国家要亡,群臣不是哑然,而是骇然。宋玉也惊讶熊荆的言语,熊荆言毕他顿了一下才道:“大王既知楚国要亡,何以不救?他日下至黄泉,如何面对先祖先君?楚国八百年社稷,大王真愿毁于己手?”

    “何言寡人不救?”熊荆反问。“寡人绝婚,乃为废周礼而行楚礼,楚礼只娶一妻,周礼却有三夫人,故寡人不愿。”

    “废周礼行楚礼!这、这……”一些晚到的朝臣还不清楚太后为何昏厥,或是听闻了也不清楚事情的详细原委,此时听闻大王要‘废周礼行楚礼’,当即吓了一跳。唯独宋玉心中微笑,他早就知道熊荆想这样做,可惜熊荆很谨慎,一直是只做不说,今天他终于说出来了。

    “大王欲成无君无父、无仁无孝之蛮夷否?!”群臣摇头间,宋玉问的更加理直气壮。“如此,请恕臣等不从。臣等虽是楚人,然皆从周也。”

    宋玉的笑是在心里,熊荆的笑则在脸上,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笑道:“寡人委曲求全至今日,早已辛苦,今日既然言明,那便从明日起楚人便是楚人,周人便是周人,从此泾渭分明……”

    “大王!”熊荆之言再度让群臣震骇,人群的淖狡本想出了北晨宫再与熊荆说话,没想到几句话局势便急转直下,他不得不开口制止。

    “你欲何谓?”熊荆早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淖狡,看到他对自己连连摇头,示意自己克制。“你欲言,若是如此鲁地必将自立?宋地必将自立?若是以前,寡人或许在乎,今时今日,寡人为何要在乎?鲁人若欲从周,明日便可自立,宋人亦可如此。”

    熊荆真的是一点也不在乎了,既然已经不在乎,那就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把希望放在儿子身上。在这之前,他需要与从周者彻底决裂。不决裂,复国之后的楚国又会重蹈庄王、悼王的覆辙,被从周之人左右。

    “寡人下月腊祭时娶芈为王后,只娶一妻,不依周礼。婚后便移居寿郢,以备秦人。”已经一点也不在乎的熊荆朗声说话,这不是要与群臣商议,而是向他们宣布。“天下将倾,楚国将亡,此时寡人方可行欲行之事。所行者,不过是废周礼行楚礼而已。

    何谓楚礼?楚礼无君无父,楚礼崇武尚勇,楚礼信鬼好祀,楚礼烂漫不羁。楚人是蛮夷也好,非蛮夷也罢,皆非周人。欲从周者,大可从周;不欲从周者,可从寡人。”

    宋玉本以为熊荆会很在乎楚国的存亡,没想到熊荆一点也不在乎。熊荆平静的说完,跨步走出了总章,群臣闻言时已忐忑不安。周人早亡,即便他们愿意从周也没办法从周,见熊荆离开,他们头转了几转,大部分紧跟着离开。

    怎奈最后想起还没有向大室内的太后告辞,诸人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向大室内的赵妃揖别,这才急匆匆的下阶,追着熊荆去了。总章内最后剩下的,只有宋玉、冠子、孔谦三位太傅,还有昭黍、蓝奢、屈遂等十数名大臣。

    “大王是真不惧亡国啊!”冠子一直没说话,他是赵人,不好介入。此时见总章里人走堂空,才感叹了一句。

    “大王非不惧亡国,大王乃是不惧生死。”孔谦也一直没有说话。他懂熊荆的意思,熊荆废周礼行楚礼主要摆脱了两件事:其一,仁爱、民贵君轻、法先王、……,这些此前熊荆就不喜欢的民本之说,再也不能掣肘楚国了;

    其二就是大家一直所期盼的,楚人灭秦后继承周人的政治遗产,用周礼治理天下。

    这一点才是最重要。不管是不是周人,只要施行的是周礼,那便是周人的继承者。可这恰恰是熊荆一直强烈反对的。他反对的理由很独特,就是楚人为何要为别人的政治理想流血?我楚人有我楚人的理想。

    最开始听到这样的反对让人非常吃惊,大家诚心诚意请你做天子,你居然不愿意做,岂有此理!可再细想,说的未必没有道理。楚人代替周人牧守天下,是件美差吗?

    当然不是。既然做了天子,那便要尽天子的义务。楚军要镇守四方,要讨伐蛮夷,这都是流血的事情。富庶的中原也就罢了,秦国的陇西、阴山、燕赵的长城、南越的五岭,这些地方你不戍守,天下就要舆论汹汹;若戍守,军资输运困难,大战一起肯定劳民伤财。

    秦人能高效征集全天下的丁壮和粮秣,楚人能吗?楚人根本做不到秦人能做到的事情。楚人只会用尽自己的钱粮,死光自己的子弟。原本,说服熊荆做天子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今楚国将亡,他愿意不愿意已经不重要了。

    “天下便真要一于秦吗?一于秦,那周礼……周礼若何?”没人说话,大家都明了当下的局势,也知道熊荆此时挑明楚周之分恰得其时。

    孔的问题久久没人回应,最后屈遂迈步出堂的时候才说了一句:“我闻之,稷下学社祭酒淳于越已入秦。”

    “淳于越……入秦?!他为何入秦……”屈遂隐隐听到身后的惊呼,然而他头也没回便下阶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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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
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