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四日
立太子以来,楚国的疆土没有扩大、大府令尹府的年入没有增多反而减少、楚国的人口也一如之前,但楚国的重臣们全然知道楚国的国势正蒸蒸日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假以时日,楚国当有一支钜铁大军,以此与秦人战,不说收复故地一统天下,最少可以苟安于淮南江东。
只是这样的美梦刚开了个头就被秦人惊醒了,创造这一切的王太子熊荆须入秦为质。这不免让一些人大逆不道的想:若是前几个月大王薨落,秦人便没有这个借口了。这种想法只是一瞬,谁也不敢说出来,其实说出来也无用,大王因为秦人索质一事已振作起来,他灯枯油尽的躯体即便吊着最后一口气,也要保住楚国的太子,保住楚国的社稷。
秦使还未抵达郢都前,楚国的使者便带着巨金重礼、美人宝玉前往韩魏赵燕四国,打算再行一次合纵。按太宰沈尹鼯的意思,即便不能真的合纵进攻函谷关,也要造出这样的声势,好让秦人知难而退。与此同时,郢都和各县高库里的兵甲粮秣开始整理清点,从最北端的城阳到最南端的洞庭,所有边关要隘俱加强戒备,以防秦人突袭。
唯独,各县县卒集结的王命还没有下达,王卒也没有离开郢都前往边境以莠尹孙余的观点:秋旱在即,此时集结军队势必要影响今年的收成。四年前的合纵已耗光楚国所有存粮,三年才积攒一年之粮,若是楚秦大战一年,待明年楚国就要没粮了;
而以太宰沈尹鼯的意见,楚秦两国早有交质传统,本次秦国索质是常事,不应过度解读。因此,楚师不能先于秦军集结,不然挑起战端之责在楚不在秦,合纵也可能化为泡影。甚至,八月按例举行的秋阅兵,事后他也反复对外解释说这只是秋,与战事无关。
尹和太宰是慎重型的,主张敌不动我不动;昭黍、淖狡等人开始是想尽早集结大军示威于秦,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黄歇居然也如此建议,两人顿时放弃这个想法,站到了黄歇的反对面两人都相信,黄歇的目的正是要引秦军伐楚,好使楚军大败太子入秦为质;即便楚军不败,此战也是为太子而战,日后各县邑的百姓也将咎于太子。
令尹是没安好心的,这是荆党大臣们一致的看法。正因为此,遣使至韩魏赵燕四国商议合纵一事也是由太宰沈尹鼯全权负责,黄歇不再过问。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天气凉下来之前,秦国的使者就来了,是顿弱。他坐在立有旗的画舫,在百十名甲士奴仆的陪同下抵达郢都城北的驿馆,太宰沈尹鼯接见了他。
“我奉寡君之命至楚,实为秦楚两国之安和。”代表王仪的旗从画舫上小心地取了下来,立在顿弱之侧。钟鸣鼎列,旗之下,顿弱玄衣重冠,和蔼异常,只是眼睛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人。“数十年来,我国素不以楚国为敌,然楚国十年之内两次合纵攻伐我国(秦庄襄王三年bc247),故寡君谴我入楚一问:楚国是愿与我秦国为友,还是为敌?”
“自然是为友。”顿弱开门见山,沈尹鼯反倒松了口气,他最怕秦使什么也不说。
“既是为友,当谴大子入秦为质,以示楚国之诚。”三重席之上,顿弱不顾礼仪反客为主,他自顾自的祭食、自顾自的饮酒,而后笑看沈尹鼯。
“贵使有所不知。”沈尹鼯语噎,“弊邑之王寝疾未愈,王大子不可离都去国。”
“寝疾未愈?恩,真是好酒。”顿弱似乎很爱喝酒。“我闻数月前大子荆为父试药,贵国大王之疾已愈,昨日贵国大王便开朝议事,言秦使来了如何如何……”
为了太子不入秦,楚王是豁出去,日理万机,谁想正是如此反被秦使抓住了把柄。沈尹鼯究竟是贵族出身,应对不了顿弱的快刀斩乱麻。只听顿弱又道:“我有一事请问太宰:由郢都至城阳边关,行程需几日?”
“回告贵使,郢都至城阳边关六百余里,坐车需十五六日。”沈尹鼯虽不解但亦答。
“十五六日太慢,以我看,八日足矣。”顿弱嗤道。“请转告贵国大王:若楚国不以秦国为友,愿与赵魏结盟与秦国为敌,自当不谴大子入秦,顿弱也将离郢而去;若是愿意秦国为友、不以秦国为敌……,今日至楚历九月尚余十二日,请于九月前谴大子荆入秦。”
顿弱脸上的和蔼消失不见,语带冷酷,沈尹鼯却是心中巨震,问道:“贵使此为何意?”
“何意?”顿弱再笑,“我只在郢都驻留四日,四日后贵国谴大子荆入秦与否,都将返秦。”
“四日?”沈尹鼯有些可怜的看着顿弱,期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些别的东西,可惜这张脸上除了冷酷和不屑,其他什么也没有。
钟鸣鼎食,楚歌娇语,驿站里享受国君待遇的秦使顿弱大吃大喝、大玩特玩之际,楚宫路门内的正寝沉寂一片,人人不言。
握着铜符节的楚王熊元手心全然是冷汗。他不解秦使四日之意,二十五年来,楚国大小事务皆仰仗令尹黄歇,然而秦国这次索质,因太子之争黄歇已不可信任了;
熊元忐忑未定,昭黍、淖狡几个荆党则拧着眉头、苦思冥想。他们一字一句默想着秦使之语,打算从中读出些什么来,好使楚国立于有利之地。唯有黄歇是最不纠结的,前几日朝议大王已经不相信他,将诸事托付给昭黍等人,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大王,臣请一见秦使。”昭黍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他要亲自去和秦使理论。
“卿何以告秦使?”熊元目光终于有了些亮色,可这缕亮色不经意的扫过了黄歇。
“臣将告之:我楚人绝不谴大子入秦……”昭黍道。他还未说完便被太宰、子莫打断。
“不可如此。”子莫抢在太宰前面,“如此相告,秦使必去,去后秦师来伐,楚国之祸也。此事当拖,待四国合纵初显,方与秦使商谈。若不想五国合纵攻秦,当允大子不入秦。”
子莫之言正是之前朝议讨论过的。虽说楚国吞并了鲁国,以一国之力独自抗击秦国还是不可能的。为今之计,是要联合其他四国一起抗击秦国,如此秦国索质一事才能妥善解决。在四国未答应合纵前,事情最好是拖着,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商议此策的朝臣心中,还有一个想法彼此不宣,那便是事情如果拖到秋冬时节,大王没有熬过去,太子正好可以即位为王。这就没什么入秦为质了,秦国除非一心要灭掉楚国,不然不会对此事纠缠不休。
且灭楚对秦国也不利,楚国灭亡后,真正得利的是齐国和魏国,魏国或许对秦国已俯首称臣,但齐国没有。没有楚国的天下,齐国必将吞并鲁国和淮泗,成为仅次于秦国的第一大国。
既有定策,朝议很快就结束了。不同以往的是黄歇告退时楚王熊元的目光一直盯着他,可昭黍等人也在中廷,是以他欲言又止,眼巴巴看着黄歇退入大室,消失在堂外。黄歇也感觉到了熊元目光中的期盼之意,但从他穿室出堂,也未曾听见熊元的召唤。
出到堂外,楚天青碧,烈日高照,凉风轻袭,整个王宫的前半部分:正朝大殿、应门、官衙、府库、茅门,宗庙、祖社……一直到郢都南门高大的城墙,都在阳光下一览无遗,他重重叹了口气,方才有些蹒跚的走下阶梯。
“主君?”走出应门左边是令尹府右边是高库,随从以为黄歇回去令尹府。
“备车,回邑。”黄歇面色默然,经过令尹府的时候并不停步。
“唯。”一个随从很快领命跑走,他不是跑向王宫茅门,而是径直跑入令尹府,然后从后门出去招呼御手驾车在茅门前的大廷等候黄歇。
“主君,秦使何人,其人何言?”回到小邑,一个小型会议开始了。与会的除了朱观、李园,还有虞卿和周文。前者是赵国旧臣,熟悉赵国,后者虽是陈县人,可对魏国知之甚多。
“秦使乃顿弱。”黄歇说出的名字让虞卿动容,“其言将于郢都驻留四日,四日后无论我楚国谴大子荆入秦与否,都将返秦。”
“四日?”周文皱眉,他还伸手掐算一番,道:“此言颇凶。”
“顿弱犹言:郢都至城阳边境不过八日,而今日至楚历九月尚余十二日,他要我九月前谴大子荆入秦。”黄歇又补充了一条信息。“十二日,八日,驻留四日,我以为秦人当于九月前迎大子入秦,逾期必伐我,除非……”
黄歇看向虞卿和周文。韩燕两国不但羸弱,立场也常常不定,所以赵国和魏国的态度便十分重要。赵魏如果同意合纵,那韩燕势必跟随。五国一旦再次合纵,秦国要伐楚就要仔细掂量了,尤其是在国内叛乱方歇的背景下;要是赵魏不愿为楚国赶这趟浑水,那……楚国危矣。
第六十一章 大门
“主君,仅以魏国之利计,魏必不助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周文直言不讳。他虽然不会打仗秦末投奔陈涉做了将军,进兵函谷关却被秦将章邯打得一败涂地,但以他对魏国的了解,还是能做出较为准确的判断。“当年合纵伐秦不成,楚、赵、燕数国退而为安,并无折损,唯独这魏国……”
“唯独这魏国先失朝歌,再失汲地,今年恐又失垣邑、蒲阳、衍邑三城。”黄歇接口道。合纵之后秦国不打别人,专打魏国。今年春天又起郡兵,欲夺垣邑、蒲阳、衍邑。沈尹鼯等人认为,魏国数受秦伐,一提合纵必然景从。
“正是。”周文颔首。“四年来接连受秦攻伐,魏国君臣只想与秦国休战议和,以弭上次合纵伐秦之怒。若再次合众攻秦,事不成魏国岂非又要再失城邑?”
“赵国如何?”黄歇和周文说话,虞卿似乎神游体外,心不在焉,黄歇不得不问。
“主君是在问我?”虞卿回过神来。他虽为黄歇门客,平常却逍遥自在,少有出力,这次得黄歇相召,才赴会相议。“敢问主君:楚赵两国,楚救赵常见,赵救楚谁见过?”
虞卿一开口李园便眉开眼笑。魏赵都不与楚国为盟,韩燕更是没戏,这王太子入秦为质一事可就定了。熊荆一旦入秦,秦国真像约定的那样使其永不返楚,自己的外甥就是下任楚王。
李园眼笑,黄歇不死心追问:“楚赵两国,辅车相依,秦数次攻赵国,即为楚所救。且大子荆乃赵妃之子、赵王内弟,他若为王于赵有利,赵国何不救楚?”
“主君有所不知。”虞卿有了些正色。“今我楚国大王并非赵国之内弟,楚国亦发兵救赵,王大子日后即位为王,也需十数年方可亲政。楚国之政,皆在主君,与王太子何干?
秦国之欲,一质子耳,虽为大子,然韩燕魏诸国大子俱在咸阳,何以为楚国大子大动干戈?韩燕魏诸国大子虽在咸阳,三国仍合纵伐秦,质子何重?”
虞卿接连反问,让黄歇错愕。自春秋时期周郑开始的交质,到战国时期已经流于形式了。各国国君膝下都有数位公子,即便谴质入他国,也不会顾及质子的安全而与他国休战;他国虽有质子,也不敢以此作为要挟,生怕对方改立别的继承人而抱了空质。
“以虞卿先生之意,赵国此次定不助我?”朱观细听虞卿之言,由此相问。
八月的郢都,朝议频频,流言纷纷。路门之内的太子东宫似乎置身事外,丝毫不受其影响。这里有的,是费时十数日绕着整座宫殿铺就的‘怪路’:
一根根大约四五尺长的木头,每根隔着两尺左右的距离平行排放,将整个东宫绕了一圈。木头之上,靠近边沿的地方是两根铁条。铁条间隙三尺有余,不宽也不窄,上面四轮马车的车轮恰好压卡着铁条,一旦路两侧的马匹拖曳,车轮就沿着这两根铁条滚滚向前。
这是铁路,稍有些后世常识的人一看便知,但在两千多年前的楚国,这全然是稀奇事物。
“……以铁条为路,上置车马,拉之滚滚而前,其车重载……”
楚王身边有史官记录其一言一行,王太子身边也有史官记事记言。楚王身边的史官较为轻松,王太子这里就不一样了,每每造出什么新玩意,负责记事的史官写得手都要断掉。
“殿下,此便是铁路?”工尹刀目光跟随着在铁条上行驶的车架,直到它们转至宫殿另一侧。
“算不上铁路。”熊荆摇头,“最多是马拉铁路,唯有研制出水火之力,以水火之力驱动马车,才能算是真正的铁路。届时,一车可装四五百吨之巨。”
吨的概念工尹刀是熟知的,笼统的算,一吨等于四千楚斤,五百吨便是两百万斤楚斤。铁路一车能装两百万斤,工尹刀惊的后槽牙都露了出来。
“殿下,即便是马拉,所载亦是惊人。”说话的是玉府之尹。三辆四轮马车装着六吨货物,在两匹马的拖曳下绕整个东宫急行,此时四轮马车的运力才真正发挥出来。
“这就要看你做的轴承是否可靠了。”熊荆回道。和普通的马车不同,这三辆马车用的是玉府精心制作的轴承。只是这轴承质量如何尚不清楚。马车转了十多圈,越行越快,当计数的寺人喊三十圈时,转到宫殿后面的马车久久不回南面起点。寺人奔过去又奔回来,“禀告殿下,御手言一轮已不转。”
玉尹闻言大惭,对熊荆揖礼便跑过去看了。熊荆到没什么反应,轴承本就不是那么容易造的。玉府虽有制造精巧物件的匠人、自己也画出了轴承构造图、做出了游标卡尺,但仍要很长一段时间来积累经验。
“殿下,若无水火之力,仅以马拉,可运物几何?”工尹刀见熊荆没有移步去看坏了的马车,便问起马拉铁路,想知道马拉铁路功效如何。
“仅以马拉?一两百吨吧。”熊荆草草答道。他记得一战时期俄军的马拉铁路,一百俄里每昼夜的理论最大运量是五百吨,实际平均运量在一百八十吨上下。要达到五百吨运量需三对火车,每列有一百节车厢,算下来每节只能装载可怜的一点六六吨。
这显然太少了,即便没有铁路,每辆四轮马车也能装一点六六吨。然而考虑到是在战时,要达到战时统计里所说的每昼夜铺就二点八八公里马拉铁路,坡度限制是很宽泛的。如果按照铁路正常的坡度限制,两匹马拖曳应该不少于三吨,这么算的话……熊荆吓了一大跳,如果每节车厢装三吨,三对列车,每昼夜马拉火车可运九百吨货物。
运量很大,造价也不菲。哪怕是用七点二五公斤每米的铁轨,加上道钉等物,每公里也需要十六、七吨的钢材,价值超过一千金。就是不算土建、桥梁、沿途设施、车辆的费用,以楚国一年的财政收入也修不了一百公里铁路,实在是太贵了。
即使转炉能出钢,钢价降到最理想的十钱每斤,十六吨钢材造价也要一百三十三金。唯一能承受得起恐怕是只有铁皮木轨,可铁皮木轨也要用铁,每米一公斤,一公里耗铁两吨,核算下来不会少于四金。
玉尹去了就没有回来,熊荆在外面想到铁皮木轨的造价可以承受之后,也就不再想那个坏掉的轴承如何如何,径直登堂入室去看楚国的地图。他想的是:以楚国现在的情况,要修铁路应该怎么修呢?
以军事和经济言之,必须将东北的鲁地、中间的宋地、以及靠近魏国的陈县、平舆、城阳连接起来。这一带是楚国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但因为汝水、颖水、濮水流向全是由北向南汇入淮河,所以商贩的路线一般是顺流而下,进入由西向东的淮河,再从淮河转到其他河流,逆水而上。这样走即使是顺流东下,行程也要超过半个月,由东向西逆行时间则更长。
如果将这些河流上游的城市全用铁路连起来,那么从最东北端的鲁地到最西端的城阳,日夜兼程,行程当在三日之内,如果只在白天赶路,也不过六七天。
而在军事上,这条铁路存在的意义是使楚国可以用最快速度动员全国的士卒。譬如对秦作战,从王命下达到军队集结,没有铁路最少要一个月,可如果存在铁路,动员时间不会超过十天。在秦军未完全集结时打他个措手不及,消灭一部分秦军主力,同时占据秦国境内一些重要的城邑和关隘,后续的战事就好打了。
如果:楚国三十多万军队趁秦军全力进攻赵国时,十日之内集结至城阳边境,而后以兵力优势迅速攻占丹水下游的丹(今河南浙川)和析(今河南西峡)等城邑,之后以地利优势对抗数月后举国攻来的秦军,那秦国的南阳郡、南郡楚国自垂沙之战失去的领土全都可以收复。
“子荆……”想到可利用铁路巨大运力所带来的动员优势收复故地的熊荆有些热血沸腾,不想身后有人叫他,是冠子。
“拜见老师。”熊荆赶忙行弟子礼。
“如何,子荆想复楚国故地?”冠子还是一顶羽帽,不修边幅。他看见熊荆的手指抚在丹、析二邑上,这二邑代表什么,他清楚的很。
楚国自立国始,素来重视北部防御,因而在今秦之南阳郡与韩国交界处修筑方城,后世方城县的县名由此而来。公元前302年的垂沙之战使楚国失去了整个方城地区(秦之南阳郡)。四年之后,公元前298年,楚怀王身死楚熊顷襄王即位,秦国因勒索落空兴兵伐楚,又拔了析邑十六城。
南阳是个盆地,更是整个华夏军事地理上的旋转门。从这里,往北是中原、往东是两淮、往南是两湖,往西是关中。秦国拔析邑十六城,等于是打开了从西面进入南阳盆地的大门。二十多年后白起拔郢正是因为秦军可顺畅进入南阳盆地。熊荆手摸在析邑上,无非是想关住这扇大门,从容消灭南阳郡、南郡的零散秦军,收复故地。
第六十二章 动员
冠子的猜测完全正确,熊荆却从盲目的激动中冷静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种冷静让他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战略上看似可行的东西,往往因为战术上不能实现从而最终失败。
战略上,利用铁路所带来的动员时间优势打垮别国是完全可行的。近代德法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都是如此。德军总参谋部很早就在想办法缩短动员时间,1870年在毛奇的督促下动员时间缩短至十八天,依靠与法**队的动员时间差,德军打了法国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战前德军总参谋预计法国动员时间为二十天,俄国为两个月,德军可以趁着这个动员时间差先击败法军,而后转身击败俄军。正因如此,德国极为忌讳俄国日益完善的西部铁路网,认为必须在俄国西部铁路网竣工之前发动战争。而战争的实质导火线,正是因为俄皇下令总动员,这使德国正在失去法俄动员时间差优势,一旦俄国完成、或接近完成动员,德国战败可期。在总体战时代,动员既是宣战。
熊荆不懂冷兵器战争,但sc论坛的耳濡目染,近代战争知道的不少。战国看上去是一场冷兵器战争,实际却是近代国家总体战的公元前版本。其差别除了冷热兵器外,依赖的交通方式也存在差异:近代军队以铁路为轴线运动,避免在铁路线无法有效补给的地区交战;战**队则以河流为轴线运动,不在河流覆盖之外的地区决战。
秦国重视交通、修建驰道的原因,与德军总参谋部利用铁路争取动员时间优势完全相同。只是,重视动员速度绝非秦国首创,而是魏国、甚至是郑国那些小国的发明。他们地处人口密集的中原,交通也便利,军队较他国更容易集结,在别**队未完全动员之前,便已占领重要的城池关隘、交通节点。
楚国在战国时期的军事失利也与动员时间有关。地处人口稀疏的南方,加上河流纵横、沼泽连片,动员时间本就与中原国家存在极大的差距,由此也造就了楚军的一个显著特点:善攻不善守。即便是攻,也仅能灭一些小国、夺敌国一些边郡城池,毕竟没有集结全国兵力;守就更不要说了,秦国不提,连吴国那样的小国,三万军队就能打到国都。
带甲百万又如何,百万军队有多少能在一场战役里与和三万吴军正面决战?吴师连战连捷,面对的不是数量少于自己的楚军,就是数量虽多、却仓促应战的楚军。
一个军事动员本就处于劣势的国家,妄想以动员优势击败素来重视动员速度、又处于河流上游的秦国,实在是一件很违和的事情。并且,忆及近代德国铁路动员史:‘……1870年8月,利用9条双轨铁路在15天内展开了35万名德军,平均每天每条铁路输送2,580人。44年后,利用13条铁路在10天内将150万人送至德国西部边境,平均每天每条铁路输送11,530人。’
窄轨马拉铁路即便有1870年德国铁路的运输效率,也需要九条双轨铁路之多,而以现在的铁路造价,修筑这么多的铁路绝不是楚国国力能够承受的。
真是白激动一场!
“老师,学生觉得秦国正在……”熊荆答话之前脑中电光火石的否定了铁路动员优势论,他想到另外一个严重问题。
“正在如何?”冠子笑问,他刚刚面见了楚王,言及自己的弟子赵国大将庞暖一定会尽早出兵助楚拒秦。
“老师,学生以为秦国正在集结军队,下月初若不见学生入秦,便要攻来。”熊荆道。
“为一质子而兴兵,”冠子捻了捻胡子,最终摇头。“子荆有所不知,秦使素来如此,动辄以兴兵攻伐为要挟,以图他国屈服于秦国兵威之下。此次索你入秦为质,是为伐赵之先声,故我断言,赵必救我;不救,赵亡矣。”
“若秦军攻来如何?”虽然铁路带来的优势不能使楚国击败秦国,但熊荆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战国战争就是近代总体战。然而父王却未下达总动员令。
“秦军攻来?”生而知之的弟子预言了叛乱,他的话不是童言。“子荆,秦国是可举兵攻来,可对秦国有何益处呢?楚国若灭,得益的将是魏国和齐国,秦国占不到什么好处。”
“学生亦不知。”熊荆也懂得这层利害。“学生以为秦使四日、十二日之言很像、很像……”最后通牒在战国是没有的,可秦使所言活脱脱是份最后通牒。
“学生想请老师敬告父王:为防秦师,应尽早集结调动县卒于边境,以防秦人突袭。”战争是因熊荆而起,熊荆如果当面进言实为不妥。
“子荆确以为秦师将大举攻来?”冠子神情变得很认真,看着熊荆说话。
“是。学生正有此担忧。”熊荆正色。“秦使于郢都驻留四日,四日后离开郢都前往城阳边关,六百余里需时八日,恰好在楚历九月的第一天进入秦境。学生以为秦军已经集结待命,九月不见我入秦,当即攻来。县卒为我楚军主力,然若无父王符节,一卒甲士也不可调动,若秦军攻来,我之奈何?”
“若秦军已集结,边将也应有所察觉啊。”冠子声音低了下去,开始想秦军是否真的攻来。
“老师,秦法严峻,叛乱此等大事,我们也是在数月后才收到消息。至于边将……”熊荆顿时想到了洞庭郡,立郡几十年都摸不清对面秦军的大致数量,秦军集结如此隐秘而短暂的事情,边将又如何能及时获悉。
桐柏山下、淮水北岸,城阳城巍然而立。究竟是做过楚国临时国都的城池,城阳的建置虽不算大、城墙虽不高,却异常坚固。此时,半身着甲的项燕端坐于正殿中庭之上,下首站着一干裨将、军率,儿子项超则立于他右侧,军司马彭宗立于他左侧。
“秦使郢都之言各位已知,关吏今日又报入关商旅无故减少。本将以为,大战在即。”项燕声音不大,一开口却满座皆惊。“然不知洞庭、夏邑如何,若仅我城阳如此,所断无误。”
“将军,秦师来攻,我兵卒不过三万,当速请大王征召各县县师来助。”坐下诸将并非经验全无,震惊只是一瞬。震惊过后,当知秦军真若攻来,调兵遣将才是当务之急。
“将军已请大王速召各县县师来助,有飞讯在,今日大王便可知悉城阳军情。”项燕环视诸将,并不着急答话,是军司马彭宗代其答话。他口中的飞讯,正是本月建成的视觉电报系统。
飞讯传讯之速,诸将已有所耳闻,面面相觑之后多数人放下了心,不想项燕又道:“秦人用兵,不发则已,一发便如江涌,其兵之众、其速之疾,诸国无出其右。即便大王今日召集县师助我,已是不及。秦师若来,城阳若不能死守两月,此处便是我等埋骨之所。”
“两月?!”一个红脸裨将跳将出来,是潘无命。“将军,以我城阳之固、粮秣之丰,亦不能断言可坚守两月。”
“诗有言:九月授衣,十月获稻。秦师九月攻来,恰好可就食于楚,爨月(cuan,楚历十一月,秦历八月)天寒,方心生退兵之意。而各县县师西调,反攻秦师,亦须在爨月。”项燕说话声音还是不大,但越是如此,诸将越是屏住呼吸听其所言,整个中庭静得只有外面稀疏的知了声。“以城阳之固、粮秣之丰,亦不能坚守至爨月,然则……”
“然则如何?请将军告之!”潘无命性子本就急,听了项燕的分析心中更急。
“请将军告之。我等敬受军令,誓死以赴。”其余诸将全都揖礼相对,齐声请命。项燕身侧的项超和军司马彭宗也紧盯着他,静听将命。
“为今之计,”召诸将集到身前后,楚秦边境地图已然展开。“唯有摒绝敌侯,早作布置……”
阐述战役意图是主将的事情,或者,干脆不宣布自己的战役意图,直接下达命令也无不可。只是此役以寡击众、以弱拒强,加上县卒各将彼此熟识、相互信任,战役意图总要先交底的。交代完战役意图,项燕又分别安排诸将的任务,这才令他们回营立刻准备。
诸将一走,天色已然昏暗。此时中庭只剩项燕、项超、彭宗三人。彭宗不无忧虑的道:“楚秦弭兵数十年之久,若大王不允我等之请,若之何?”
“本将为城阳城守,有权宜定夺之权。秦师犯我,必要痛击,如此方可令其心声疑畏,进兵迟缓。”项燕神色肃穆,戎容暨暨,仿佛现在秦师已然攻来。
“……令尹或将不喜。”静了一会,彭宗又道。这就关乎太子之争了,楚军若败,说不定太子熊荆真就入秦为质,再也回不来了。
“军心不正!”彭宗言罢,项燕注视他好一会才扔下一句话拂袖而走。项超对有些尴尬的彭宗匆匆一揖,忙追着父亲去。
第六十三章 试剑
南有嘉鱼,然罩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
南有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
楚宫正寝,九鼎恭列、八簋敬陈。和着有些单调却依然悦耳的钟瑟,身为主人的楚王熊元作《嘉鱼》以示对秦使的欢迎。这已是秦使至郢的第四日,心里犹豫数天的熊元还是决定见一见顿弱,并以天子之礼待之。
繁琐的宴会之礼顿弱自然熟知,虽享天子之遇,他却不以为然。在楚人看来礼遇是因为自己的好客,在他看来这实则是因为秦国的强大:试问天下列国,谁敢对秦国不敬?谁又敢怠慢秦使?便是‘病中’的楚王,也还是要亲设宴席款待自己。
“贵使明日返秦否?”熊元确实还在病中,只是油尽灯枯的烛火般,因为危机而强撑不倒。此刻,他端着酒爵的手指是紫色的,爵中也不是酒,而是水。
“正是。”顿弱饮罢相答。“寡君有命,九月当返秦,不敢有误。”
“贵使初次来楚,怎可居四日而还,他国若知,岂不以为寡人无待客之道。”熊元客气着,“寡人欲请贵使多留数日,以尽我楚国之享,不知可否?”
大王如此说,他坐下的太宰沈尹鼯立即附和道:“八月天旱,田亩焦渴。农人为引淮水决开河堤,前往贵国的道路已被冲毁,大王虽命息县县尹日夜修复,然仍需数日方可行走。贵使不如暂居郢都数日,待前方道路通畅,再行返国。”
“哈哈!”楚国留客的道理非常牵强,以致顿弱笑出了声。他看向不怎么说话的令尹黄歇,问道:“敢问国相,楚国道路如此易毁么?”
“确实本官失职,请秦使见谅,请大王赎罪。”留住秦使是事先的安排,背锅的黄歇不得不当众道歉、当众请罪,这让顿弱笑的更欢。
“敢问大王,可知我秦国律法严峻否?”顿弱跪立,揖向楚王。
“寡人知也。”此时熊元有些尴尬,一国之君,为了挽留秦使居然扯谎,实在有悖为君之道。
“大王既知,便应晓小臣返秦与否,只要未见贵国大子入秦,我国皆要问罪于楚……”
“无礼!”大司马淖狡也在宴席之列,他本不愿意以九鼎八簋、天子之礼款待秦使,此时见秦使直言问罪于楚,顿时忍不住断喝。“秦国凭何问罪于我国?我楚人虽不复强,亦不可辱!”
“楚国十年之内两次合纵攻我,此便是罪。寡君念秦楚两国百世姻亲,数十年未有战事,故命我入楚携贵国大子以归秦,而不伐楚。”顿弱斜看横须怒视的淖狡,并不将其当回事。“秦楚两国是战是和、是友是敌,全在大王一念之间。小臣已然说过,楚历九月须见大子入秦,不入,必要问罪。此与小臣是何日返秦无涉。”
“寡人……咳咳,”话已经说开了,熊元不得不重申之前的理由,他咳嗽两记道:“寡人寝疾数月,病情时好时坏,大子入秦,国无本也,故不可入。”
“小臣观大王春秋正盛,何有病疾之患。”顿弱笑答。
“大王确有心疾,心疾乃王族之疾。此疾难愈,唯在夏日有所缓。”沈尹鼯据实而道,但又不敢说的太明白,比如直言大王到了秋冬就要不行了。
“太宰谬矣。大王万岁千秋之日尚早,便如国相,国相年逾八旬,有心疾否?”顿弱笑着把话题转到令尹黄歇身上,他也是王族,年逾八旬却精神矍铄,不由让沈尹鼯再难分辩,气氛一时尴尬。
“珍馐美馔,琼浆玉液,如此宴享,太宰言病疾实在不该。”子莫笑着说话了,“敢问秦使,我未至秦国,不知秦国可有此等美食?”
“秦人质朴,不尚食享,只言耕战,未有此等美食。”顿弱答道。楚宫之美、楚食之享,他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方知为何如此盛名。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列国争雄,凭借的乃是兵甲,而非美食美服。
仿佛知道顿弱的心意,子莫闻言再笑,“我亦知秦国只重耕战,然虽重耕战,也未有此物。”
子莫说罢,示意廷外早就等候的两个寺人打扮的甲士入廷。他们一人捧长剑、一人捧甲胄。其中,长剑有五尺之长,让顿弱大吃一惊。须知,因为材质的关系,青铜剑全在三尺之内(69cm),常见的多在两尺左右甚至不到,独秦剑因制造工艺独特而有四尺。五尺之剑列国皆无,此剑难道是复合剑(由两块不同硬度的青铜复合而成)不成?
剑长五尺,样式自然是楚式剑的样式:圆首(柄头)、剑茎粗圆而有双箍,剑格(护手)之下,宽厚的剑身越往剑尖越窄,靠近剑尖三分之一处,刃身线条忽然收紧,使得本就寒光闪闪的剑锋更显冷厉。而楚剑剑茎上惯有的丝帛缠缚以及剑身上勾连不断的云雷明纹,又让这件凶器具有谲怪诡异的美感。
顿弱的目光被剑吸引着,甲胄倒未细看。子莫见此油然而笑:“此剑请秦使一观。”
五尺之剑不过115厘米,对后世来说并不算长,但在先秦实在是长剑。顿弱虽知自己的惊叹会让楚国君臣得意,可还是忍不住接剑一观。宝剑入手,给他的印象是如此长剑并没有想象的重,再则是剑虽长,因为剑茎已加长、剑首、剑格又行加重,良好的配重下持握很是得力,毫无头重脚轻之感,最后他又发现,此非铜剑,而是铁剑。
“剑长而美,不知利否?”顿弱把玩一会问道。
“我观贵使所佩之剑亦是宝剑,何不击而试之?”以钜剑之利、钜甲之固震慑秦人是子莫的计策,现在计策正在施行,整个中廷只他一个人在表演,余者饶有兴趣的旁观。
“小臣之剑乃寡君亲赐,愿与之一试,请大王恕小臣无礼。”顿弱站了起来,他本想手持自己的宝剑和铁剑互击,再一想又觉得不对,楚剑使用估计会有技巧,不如自己持铁剑,楚人持铜剑。
既要试剑,钟瑟之音都停了,廷中轻舞的倡优也退到了一边。顿弱之剑长几近四尺。和楚剑相比,秦剑的特点是扁首,剑茎扁而长,无箍,形如兰叶,剑身细长,除了没有楚剑那样三分之一的收紧,也没有楚剑华美的装饰,其与秦人其他兵器一样,简单、有效、质朴。
五尺之剑剑虽不重,却是太长,一米六左右的顿弱拿着它很不协调,而身着寺人打扮的楚军甲士拿着秦剑则显得极为英武,他对秦使揖礼道:“请贵使试剑。”
“试之,试之。”顿弱用力举起铁剑,朝他斜劈下去。甲士则持剑反撩,两剑交击,声似磬鸣。不出意料的,细长的秦剑上端被铁剑削断,因为交击之力甚大,削断自己佩剑的顿弱转了一个身才堪堪稳住手中之剑。
“秦使乃我贵客,你为何断其宝剑?”子莫脸色一板,指着甲士问罪,他又拜向楚王,道:“大王,秦使远来为客,虽是试剑,断其宝剑仍属不该。臣请将此钜剑赐予秦使。”
“可。”套路是安排好的,楚王依套路而答。
“大王,秦使之剑乃宝剑,钜铁在我楚国乃寻常之物,楚军将卒皆有之。臣请再赐我楚国钜甲予秦使,如此或可抵宝剑之万一。”太宰沈尹鼯再道,说到‘钜铁在我楚国乃寻常之物,楚军将卒皆有之’时,他的语气特别加重了几分。
“可。”熊元再次准允,不过他心中的惋惜直到秦使离开也未曾消散。
“大王,明日请准秦使返秦。”秦使离开,诸位朝臣则未离开,自以为得计的子莫建言道。
“大王,子莫所言甚是。钜剑之利、钜甲之固,唯有剑与甲到了秦国,秦人方可见之,后惧我楚师,不见则不知。”左徒昭黍附和子莫的意见。“而秦法严峻,九月未见大子入秦即要问罪,不如准秦使早日返秦。”
“大王,城阳城尹项燕请大王速速征召县师,以防秦师袭我。”宴会前淖狡就收到项燕所请,可宴会时不好相告。
“大王,秦人知我有钜剑之利、钜甲之固,外又有赵魏之助,未敢问罪。”子莫反对,“若我征召县师,秦人反罪于我,赵魏等国或将离心。”
“大王,城阳城尹项燕者,楚之良将也。其言近日边关商旅无故减少,若非秦将伐我,断无此事。”淖狡大急,他不看子莫,而是看向昭黍,可昭黍只是凝思,此人其实并不知兵,到最后,他不得不看向令尹黄歇,希望他能帮忙说些话。
淖狡看向黄歇,楚王也看向黄歇。楚王也不知兵,二十多年来的惯性,让他在犹豫的时候倾向听从黄歇的建议。
“为防不测,臣请大王速速下令召集县师以赴城阳。若担心秦人反罪于我,此举可密。”黄歇不出淖狡所望,建议马上动员县卒。
“善。”熊元松了口气,在宴会前,冠子就急告请他速发符节、召集县卒,看来他和黄歇、淖狡想到一块去了。
第六十四章 探查
与列国一样,楚国县卒的调动全凭楚王的符节,熊荆弄出的飞讯虽然瞬息可达边关,郢都的符节仍要靠轻车快马传至国内各个县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黄昏时分这些车马出郢之际,熊荆听说了宴会父王赐秦使钜剑钜甲之事。
“这是……谁的主意?”看着贴身侍卫羽,熊荆本想问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好在最后忍住了。
“是子莫。”羽并不是一个八卦的人,武士爱宝剑,他自然不是提子莫的退敌之策,而是向熊荆说楚剑怎么怎么斩断了秦剑。“殿下,子莫之剑为何如此之利?”
羽和惊这些人侍卫用的仍是青铜剑,在未淬火前,低碳钢其实和高锡青铜剑的硬度差不了多少,都在hv200-300左右;而淬火,按后世出土的实物看,也就燕国在战国晚期掌握了淬火技术,其铁剑硬度已达hv530。至于楚国懂不懂淬火,以熊荆的观察算是懂一些,但不懂淬火原理,方式也很单一,介质只是水,不是油、盐水之类。
宝剑炼成自然不会去测试硬度,但新的淬火工艺可使剑刃轻松达到hv600的硬度,高碳工具钢则超过700。然而这也不是秦剑断裂的原因,秦剑断裂还在于其形如兰叶,身窄纤细,长度又几近四尺,做到了青铜剑的极限,装饰价值甚于使用价值,遭重剑砍击自然折断。
硬度什么的熊荆只有大致的印象,他也不清楚青铜剑硬度如何,欧丑给他的报告是淬火后钜铁硬度远胜青铜、生铁。他现在想到宝剑铁甲赠予秦使就头疼,也懒得向羽解释其中的道理,只道:“放心吧,不需多久,你们也可用此利剑。”
“谢殿下!”羽大喜,连着禽等人一起伏拜相谢。
“真是便宜秦人了。”羽这些人退下后,熊荆自言自语了一句,心中颇为惋惜。他倒不担心秦人见到钜铁会将矛头对准楚国,他担心的是秦国少府也会炼出碳钢,真那样的话,自己就少一个优势了。
“速召工尹刀。”冥想片刻,熊荆急召工尹刀,钜铁生产的秘密他要加强戒备。
“真是宝剑!”郢都驿馆,用钜剑再次砍伤数柄青铜剑后,顿弱由衷赞叹,他现在对这柄五尺铁剑越来越是爱不释手了。
“先昭王曾言:‘夫荆剑利,倡优拙。夫荆剑利则士多悍,倡优拙则思虑远’,然以今日观之,先昭王之忧过矣。”说话的顿弱的一个亲信,他对五尺钜剑的观感与顿弱不同。“荆人爱美服重食享,其权重于县而轻于朝,有利剑也不过是用于私斗,不足为虑也。”
“不然,不然。”顿弱连连摇头,“铁剑我也多见,然连斩数剑而丝毫不损,唯独此剑。拔郢之后,荆人已失宛郡,其冶铁之地、铸剑之匠,非归我秦国,便归于魏国,此时还能铸出如此宝剑……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此事需使人探查。”
顿弱还是将宝剑交给了下人,他并未说如何使人探查,可一会探查的人就来了。此人一副秦军甲士打扮,人却不是秦军甲士,而是久居楚国、黄歇怎么找也不见的秦侯之首君。
“拜见大庶长。”君对顿弱不称官职,而称爵位。秦国大庶长之爵,为亲爵十八等,只在彻侯、关内侯之下,有赐邑三百家。
“请起。”顿弱还没有到郢都时,两人便已联系,明日他要离开郢都,君自然要冒险来驿站相见。其实也不算什么冒险,新任城尹景骅根本就不懂用谍防间之术。
“明日,本使便要离开郢都,你有可是要事需敬告奏报?”落坐就席后,顿弱问道。
“大王之命臣下已知,并无要事敬告。”君道。“只是现今荆国大子不入秦,我军伐否?”
“我亦不知。”顿弱的回答出人意料。
“大庶长也不知?”君奇道。“荆人十数日前已遣使至韩魏燕赵四国,欲合纵拒我。荆王心疾已重,病入膏肓之间,我若不伐荆,大子在郢,虽有乱然后果难料。”
“以你之所见,荆国何人为王对我有利?”经过这次宴会,顿弱也发现楚王快死了。
“自然是熊悍。”君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他对此事深有思虑。
“哦?!”顿弱惊讶,他记得相邦说的是负刍为王被秦国最有利。“为何不是负刍?”
“负刍虽弑君而立,得国不正,然其为荆人,所争者必是荆国之利……”
“若熊悍为王,黄歇执政,两人也是荆人,争的便不是荆国之利?”顿弱打断反问。
“然若黄歇身死呢?”君顿了一顿才答。
“黄歇身死?”顿弱毕竟不了解楚国,只道:“黄歇身死尚有昭黍、淖狡等人。”
“昭黍、淖狡等人非黄歇之党,还处处与黄歇为难。”君细说道,“景骅能杀黄歇最善,若不能杀之……其门客李园已委质于我,平乱之后可使李园杀黄歇、立新王、罢余臣,日后荆国不再合纵、亦不再救赵。”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另一个面位,熊荆只是封于我阝陵,不是王太子,景骅也未领王卒左军成为郢都城尹。熊元死后,黄歇即被李园所杀,而后熊悍即位为王,李园为令尹,罢昭黍、淖狡等人。此后十年,楚国与秦国为安,不合纵也不救赵,坐等秦军从容杀来。
熊悍死后,其弟熊犹代即位,此时赵国覆灭在即,执掌楚国大权的李园仍拒绝救赵,庶王子出身的负刍趁势弑立、诛杀李园,然而还是晚了,赵国已亡,楚国离国灭也仅有五年。
秦灭六国,战虽是秦军打的,可秦国侯谍的功劳不容磨灭。对赵,有廉颇赵牧之间;对齐,有共治平分之骗;对魏,有信陵君之污;对楚,则是春申君之刺。这些全是秦侯直接、间接主导的,或让秦军战场大胜,或使诸国观望不前、束手待毙。
历史已然不同了,熊荆成了王太子,景骅成了郢都城尹,可君仍然希望动乱的最后由年少无知的熊悍为王,让已经委质被控制的李园为令尹。如此,楚国日后再无波澜。
“真能如此?”君说的让顿弱油然心动。楚国虽是半壁,可楚国不在秦国远交近攻目标之内魏国若提议合纵、举兵救赵,秦可大举伐魏以示惩戒。楚国不同,楚国不好打不说,即便灭了也是魏齐得利,秦国怎能隔着魏国吞下淮上宋鲁之地?
楚国不但不能打还必须与之交好,可惜楚人和三晋齐人全然不同,他们根本不为利益所动,心中有的只是仇恨:拘杀楚怀王的仇恨、夺鄢拔郢的仇恨、流落东地的仇恨……
“大子入秦,必能如此。”君胸有成竹。
“若大子不入秦,或荆王早薨,当如何?”顿弱复问。
“景骅尚不敢弑君。若荆王早薨大子在郢,恐其只敢兵谏劝其变法,不敢弑君另立。”君说出了关键,他对景骅毫无把握。“那时,行刺大子更难。”
“大子必须离郢。”顿弱点了点头,然而一会他又问起另外一个问题:“我国索荆人大子入秦,荆王已病入膏肓,为何无人劝荆王退位?”
“谁敢劝?”君笑着反问。
“……是啊,废立之事,谁人敢劝。”顿弱本想说黄歇,可黄歇支持的是熊悍而非支持太子熊荆。“我返秦后你今日之所言必敬告大王。”
“谢大庶长。”君揖礼为谢,他再道:“荆王今日已下令征召县师,其行甚秘。”
“知矣。”顿弱早就想到楚王会下令楚军集结,对此并不意外。“我还有一事……”他喊来一个下人,那柄收好的五尺宝剑又拿了过来。
“此为荆之铁剑,其利无比。寻常铜剑莫撄其锋,与之互击非断即伤。”顿弱介绍道。“荆国东迁后,产铁之地仅有铜山,工匠或死或亡,怎可铸此宝剑?”
剑又被拔出了鞘,五尺之剑也让君惊讶,可也仅仅是惊讶而已。“大庶长有所不知,东迁之后,荆国工匠或死或亡,然吴越铸剑师仍在,成此铁剑并不见异。”
“少候。”顿弱忽然站起来,他又唤来一名下人,七枚秦半两被他垒起放在了几角。此时剑还在君手上,他道:“请击之。”
秦半两一枚在两毫米左右,七枚大约一点五厘米。顿弱认真的神情让君不再犹豫,他双手举剑,深吸口气一剑猛劈下去。秦半两硬度尚不如青铜剑,‘当’的一声,剑刃不但将七枚秦半两劈成两半,还砍入了木几。
“好剑!”收剑细看剑刃毫无损伤,君不得不赞一声好剑。他见顿弱还在看着自己,会意道:“此事我将尽快探查。造府之内,三晋铸客多有墨者,可以矩子令命其相助。”
“与其说好剑,不如说好铁。”顿弱先是点头,可想到荆弩他又有些不解:“荆弩为何仍无消息?”
“荆弩乃木工所制,公输班等皆为鲁人,鲁人不入墨,故难以探查。”君解释道。
第六十五章 哪条路
从地图上看,楚国的城阳(今信阳平桥)和秦国的南阳郡相邻,紧挨着南阳郡的稷邑(今桐柏县东)和比阳(今泌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宽约百余里的边境看似长,实际则因为桐柏山北伸的余脉与北方伏牛山南下的余脉断续交错,由秦入楚可通行的道路只有两条:
一条是从稷邑出发,沿桐柏山两渡淮水东行,直抵城阳淮水上游形似一个横置的‘己’字:水出桐柏山不是往东,而是流向正北,十几里后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然后再曲曲折折的往正东,二、三十里后又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再往正南;往正南也是几十里,被桐柏山山势所阻后再次拐弯,这次拐弯的角度超过一百度,在大地上拉出一个深深的v;数十里之后才再拐九十度,往东南方向流行七八十里,逐渐改平与河交汇,往正东而去。
稷邑在横置‘己’字外的左侧下方,城阳在‘己’字内的右侧下方,也就是v内右下,临近最下端。整片地势山丘起伏,因为正东流向的那段淮水曲曲折折,舟楫不可通行,所以入楚只能走下端的陆路:渡河顺桐柏山势迤逦东行,而后从谢邑(今平昌关)再渡河入v,最终进入城阳城。之后的行程,往郢都方向一般是走水路至息县,往淮北则是途经沂邑(今正阳县)抵汝水之东的新蔡。
这条路商旅较为常走。虽然从南阳盆地进入淮河流域需穿越桐柏山北伸的余脉,也就是复邑这一段,但复邑东出就是稷邑,稷邑其实是个小盆地,其南面是桐柏山,北面是桐柏山伏牛山余脉交错形成的丘陵地带,东面是出桐柏山往正北流行的淮水。商旅往往习惯在稷邑歇脚,次日东渡淮河进入两国交界的丘陵地带,这条路只要走八十余里便是楚国城阳。行程刚好可以在边关住一夜,次日一早由谢邑进入楚国,下午抵达城阳。
另一条则是从比阳入楚。比阳也处于南阳盆地之内,与第一条路起始点湖阳(今唐河县湖阳镇)不同的是:它更偏东一些,且隔着大山,位于复邑的正北。从整个南阳盆地观之,湖阳靠近连通江汉平原的随枣走廊北端出口,盆地在这里是收缩的;比阳则在整个盆地东西轴线上,此处为盆地最东端。要入楚,势要穿过魏国道邑(今确山县)南端与楚国交界的峡谷(今泌阳县马谷田镇信阳毛集镇一线)。
这条峡谷是西北东南走向,长六十余里,最窄处不到十里,山高林密,崎岖难行。进入楚境之后仍要在丘陵中行走百余里方可到达城阳。因此,由比阳赴城阳的商旅一般是选择东行,先入魏国的道邑,然后再走平原南下至楚国的城阳。
前几日关吏有报,由秦入楚的商旅无故减少,到今天,商旅几乎是绝迹。虽然有秦人辟谣说这是他们大王在清查余党,可城阳这边的军民毫不怀疑的认为秦军明日就可能打过来。只是,他们会从哪条路来呢?
是从北面的比阳出发,穿过两国分别控制的马谷,后疾行百余里杀之城阳城下;还是从稷邑出发,悄悄潜至边关,入夜后杀我边卒,夜行四十里第二日一早出现在淮水西岸,拼死架桥强渡淮河?又或者,不攻打城阳,而是攻占衡山之西、孤立的随、唐两县,最后进兵冥厄三关?
城阳内城,睡觉都戴着一顶皮胄的项超端看着父亲室内的地图,苦思敌人会从何处攻来。
他年未加冠,在县卒也无官职,不过是父亲身边的一个亲卫,根本就不知道父亲这场战会怎么打。现在不知道,打起来也不知道父亲并未安排他随军出征,而是让他送信至项县。项县在哪?项县远在三百里之外,摆明就是要他远离战场。
“此信回去后交与你仲父。”几案一侧,项燕搁笔吹干墨迹,将书帛交给儿子。“虽是家信,路上也莫要延误。”
“父亲,秦人欲攻何处?我军当如何应对?”项超接过书帛小心置入怀中,临别前他还是不甘心的问了一句。
“秦人欲攻何处只有秦人才知晓,为父如何得知?”军命早就下达了,项燕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但这只是他的判断,不是秦人的决断。“你去吧。”
项超不想走,想问又不知道该怎么问,抓耳挠腮却摸到皮胄上,他扭捏了几下,索性揖道:“父亲,孩儿有个不情之请……请父亲准孩儿与战。”
“你?”项燕看着他,摇头间展开一册书简,“你年不曾加冠,未曾傅籍,按楚律,不可与战。”
战国之时,人人有户籍,傅籍是指到了年龄的男女登记入役。男子入役年龄各国为十七岁,秦国律法最细,测量发现十七岁男子身高全在六尺五寸以上(150cm),所以又加了六尺五寸这个身高条件:凡满十七岁或身高在六尺五寸以上的男子,都需傅籍服役。法律是这样定的,真到了关键时刻,十五岁也要上战场。
“可孩儿身高已逾七尺?”项超争辩道,揖着的身子特意挺了挺,表示自己已有七尺(161cm)。
“下去!”十七岁、六尺五寸之类是庶民的傅籍标准,贵族不在此列。见儿子胡搅蛮缠,项燕脸沉了下去,脸上怒意浮现,硬生生把项超给吓跑了。
“将军真是虎父犬子。”项超出去的同时,军司马彭宗笑着进来了。
“何事?”项燕不喜欢拉家常,冷脸相对。
“令尹刚刚来讯。”彭宗笑意收敛,开始说正事。“言秦人或伐城阳。”
“哦?!”秦人在楚国有侯谍,楚国在秦国也有侯谍,只是消息传的慢而已。“令尹可有细说秦人有多少兵马,何人为将,欲何时伐我?”项燕急问。
“不知。”让项燕失望的是,他想知道的都没有。彭宗再道:“只说伐楚乃相邦吕不韦所请,意在逼我谴大子入楚为质,秦王则欲伐赵,他对赵国怨入骨髓。”
“吕不韦为何以战迫我,非要我大子入秦为质?”项燕思量着。孙子有言,兵者国之大事,必经以五事,五事第一个就是道,道就是政治。此时秦国刚刚结束叛乱,及其余党未除,为何要急着伐楚呢?难道是……项燕想到了一种可能。
“令尹以为,吕不韦与关系匪浅,据闻入秦宫为赵后之宠便是其所为,两人皆不愿秦王加冠亲政,故有之叛。可惜蕲年宫事败,已逃至封地。”彭宗道。“今吕不韦请命伐我,乃为釜底添薪、图增事端。此战,虽战于楚,实则战在秦。”
内战外战,外战内政。周室衰微后,列国征战数百年,战于内者而威于外,战于外者而争于内,各有各的企图。吕不韦此时挑起楚秦战端,确实是为了内部争权。
彭宗说完又道:“将军,以令尹所言,秦人未战已然失道。”
“秦人即便失道,我亦未全设备,县师赴此尚需不少时日,徒之奈何?”项燕并无喜意。“吕不韦既要挑起战事,秦军必然不少,攻来必然迅猛,不如此,战事何能危及秦王。”
“然。”道不道只是大局,身为主帅,项燕看的是细节,他的判断彭宗完全同意。他又道:“令尹又言:此战我军若胜,或可乱秦人之政。”
“不然。”项燕对黄歇的判断并不认可。“以秦王政之智,定能看出吕不韦之谋,一旦看出,秦军便会撤回秦境……”
秦军数量不知、谁为将领不知、何时进攻也不知,黄歇之讯项燕还是觉得该好好想一想,如何从秦人这次内斗中获得好处,他挥了挥手,让彭宗退下。
彭宗是陈县县尹之亲信。之所以做了项燕的军司马,是因为陈县有万余甲士在此戍边,陈公亲荐他为司马。他见项燕沉思不说话,只好悄悄退出了大室。
已经是八月底,烈日下城尹府外马嘶人喊,重车栉比。旬月不雨的空地烟尘冲天,甲士却是各行其是,整理行装;而外城,商贾居民也在打点行装,争相出城,他们要在秦师来袭前离开城阳。彭宗看着忙碌的甲士忽然有些发愣:太久没打仗了,上次征战还是灭鲁。
“项将军如何说?仅我一军死守城阳,末将恐负重托。”一名军率跑了过来,是陈丐,他是陈县县司马,按楚**制,入则为司马,出则为军率。
“如何是一军?尚有息师半军、蔡师半军,项将军亲卫亦留下不少。”彭宗反驳。他清楚陈师的情况,陈县就是以前的陈国,‘其在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民多贾,将也多贾,陈丐族人便多为商贾。“再说,兵士再多,你粮秣够吗?”
城阳计划要守两个月不失,想想一万多守军的粮秣,陈丐摇头道:“不够。”
“既是不够,再多兵士又有何用?”彭宗道,“你与其问项将军要兵,不如派人抢粮入城。”
“末将已派人赴息县运粮,奈何此时黍稻未熟,便是运,也没多少粮草啊。”让陈丐留守城阳是因为他精细,精细之人善守,虽然有些患得患失。
“粟稻未熟也已半生,半生好过无粮可食,”彭宗正劝陈丐去割城外半生未熟的粟稻,忽见高杆下的飞讯站冒出一名军吏,往自己这边狂奔。
第六十六章 议兵
时入九月,清晨已有丝丝难以被人察觉的凉意,然而等挨到日出,天又热了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但热,而且燥,到处都是尘灰,站在王宫高处一眼就能望见半个郢都罩在大片尘土里。季节转换,物候迁移,树上知了的鸣叫越来越稀疏,嫔妃寺人、朝臣贵人却越来越关切大王的身体,让人放心又让人忧心的是:大王身体无恙。
大王身体无恙,郢都也不被可能发生的战事影响,大市照旧繁华,酒肆依然客满。只是酒客们谈论的话题有所变化,他们不像朝臣贵人般有那么多的禁忌和顾虑,风传秦国索质不成便要伐楚后,便有人提议说应该大王退位、太子即位,这方是解决当下时局之良策。
对此如此之良策,开始时人人面面相觑,而后又觉得似乎不无道理。太子年幼,即位也不可能亲政,算不上夺权;大王有恙,本就该好好休养,切不可再因政务操劳。
道理说的是头头是道,然而每每这时,混迹酒肆的独行先生便会看着这些高谈阔论的人冷笑:“有尔等几位秦间在,楚国亡矣。”
其他人全然清楚独行先生的口头禅是‘楚国亡矣’,这几位却不知道。他们接口道:“先生何以言我等是秦间?我等所言,句句发至肺腑,忧国寸心,日月可……”
“哈哈……”酒肆内众人哄笑,店仆笑的更欢。这几位不解之际,忽有人把酒碗砸了过去,骂道:“拿钱造谣死全家!快滚。”
“我等、我等实乃……”高谈阔论者大骇,一时慌了手脚。这时又有人嗤道:“亡矣先生都不识,尔等必是初来。初来便敢言此大逆不忠之语,是秦国间者无疑,拿他们去见官。”
“然也。拿他们去见官。”更多的人附和,有几位还起了身,撸起了袖子,准备动手拿人,吓得这几位急急退席,狼狈而去,酒肆内又是一场哄笑。
“先生贤也。若无先生,我等断断不识彼等居心。”众人笑毕,有人给独行先生送酒。
“正是。这段时日秦人猖狂、谣言四起。秦人如此造谣怕是要我王与大子彼此生隙。”有人不无聪明的推测,揭露秦人的居心。
“谬矣。我王贤明,大子聪慧,怎会不识秦人狡计?来来来,诸君痛饮痛饮,为我楚国贺。”楚人爱国者众,独行先生虽句句皆是‘楚国亡矣楚国亡矣’,实际也是把楚国装在心里的,不然,何必为‘楚国亡矣’而醉。
风起于青萍之末。王宫后面的酒肆一条街几如楚国的新闻中心,达官贵人、皂隶庶民,没事总要来喝上几碗,各种消息出自他们,也由他们传至楚国各处。
“哦。可曾知晓,此言传自何处?”正寝之内,楚王熊元也听长姜说了酒肆流传的一些东西。神情有了些凝重,但这只是一瞬,一会他便神色如常了。
“大王,酒肆之处,稻秕混杂,出此大逆之言亦属常情。”长姜道,“只是……”
“只是如何?”熊元看着他,知道他所言不会如此简单。
“大王,景骅为城尹至今,郢都谣言日增,且多为朝堂之辞,这……”景骅管理郢都是不如上任城尹管由的,其他不说,仅他将郢都带剑者关押这一条便闹得朝野大乱。
“既已命,断不可反复。”景骅强硬的军法作风惹了很多非议,此事熊元早知,但他当下要的是儿子即位后政局稳定,最少是性命无忧。“荆儿近日何为?”
“大子近日……”长姜背心忽然冒汗,他恨不得自己抽自己几耳光。“禀大王,大子正在……议兵,然也。是议兵,议兵。”
“议兵?”联想到刚才的传闻,熊元心里咯噔了一下,他道:“寡人去东宫看看。”
长姜心里犯难,可大王要去东宫,他只能陪大王去东宫。他只希望太子和东宫甲士真的是在‘议’兵而不是在‘交’兵。
绕东宫而行的铁路早已撤去,早前铺设铁路的旷地上,东宫甲士列出两排军阵。左边,是传统的楚军战阵,五人一列、五列成阵,两阵一偏,两偏一卒,每卒百人,皆有一辆戎车指挥。此时,四个5x5小阵正横排对敌,甲士持的分别是戈、戟、矛、殳、弩,越俎代庖的东宫之率邓遂站在后方的戎车上指挥他们;
而右边,则是王太子熊荆的‘新军’。这些人却是五人成列、十列为阵,两阵为卒,也是百人。士兵们举着一支长达二十四尺(齐尺)、4.72米的夷矛,也由阵后戎车上的卒长指挥。
新军的矛很长,几乎达到‘无已,又以害人的三其身(三倍身高)’。除了长矛,每名士兵还有还带有一面三尺圆盾。4.7米的夷矛虽然能用,可夷矛重达八公斤,须双手持握。问题由此出现了:大多士兵拿了盾就拿不了矛,拿了矛就拿不了盾,即便矛盾勉强拿上了,也不便作战行进。
“殿下,夷矛过重,万不可矛盾俱持。”交战还没有开始,只是列了一个阵。顶着烈日站在新军军阵后方戎车观看的熊荆就傻了眼,伤愈不久的蔡豹也看出了问题。
“那怎么办?”熊荆抓瞎。与热兵器不同,他的冷兵器战争知识多数自电影。可谁看电影会那么仔细,能发现亚历山大方阵的盾牌根本不用拿,是挂在士兵左肩左胳膊上的。
“殿下,臣愿为新军卒长,请殿下准许甲士去盾。”暂代旧军卒长的邓遂也看不下去了,跑过来出主意。
“不行!去盾如何挡箭?”熊荆不懂冷兵器作战可也不傻,对面旧军弩手拿的是双孔连发弩。
这种弩射程不远,但射速极快弩的上端有左右两个储箭匣,每匣可装十支弩箭,每次射出两支弩箭后,匣内的储箭就会自动落入水平发射槽,再次上弦即可发射。平常交战弩手临阵不过三五发,射完敌人已经很近,后排的甲士刚好穿过弩手上前迎敌,但用这种弩,只要弩机不坏,交兵前最少可射十发间。新军无盾,怎么挡住‘敌人’的弩箭。
熊荆拒不去盾,新军士兵不得不夹盾而列,当后方要他们平举着夷矛向前开进时,盾马上落了一地。此时不放箭何时放箭?对面的邓遂虽是不忍,也还是忍痛挥手。一时间,百十支弩箭破空而至,无盾可挡的新军阵型一时大乱,长矛和长矛磕在了一起。
为了让大家用命,演习胜负是有二十金赌注的。新军大乱,旧军的戈戟手不等军令,吆喝一声就穿过弩手之间的间隙奔新军军阵而来。夷矛虽长,奈何阵型早已松垮,看准缺口往里钻的戈戟手一旦近身,长矛阵就全乱了。
“殿下快走!”卒长大大的忠心,他要熊荆快走,自己则跳下戎车带着人上前御敌,而蔡豹这个老御手拉扯着缰绳,三下两下便把戎车转了一个方向,要策马带熊荆转进。
“停下,停下!”熊荆大急,他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逃跑了。
“殿下,此战已败,不走无益。”蔡豹正劝,不想熊荆一个纵使跳下了车,然后就没起来。
“啊,殿下受伤了。”旧军迎面攻来,最先看到这一幕,新军见他们不打了,返身回望也发现太子倒地不起。大家都吓坏了,所有人倒地大拜:“请殿下赎罪。”
“你们、你们……”熊荆摔疼了屁股,脚也扭了一记。被人扶起身后看着拜倒一地的甲士骂也不是,训也不是好好一场演习就这么被糟蹋了。
“荆儿!”熊元出现了,他很早就看见了这场‘议兵’。起先是吓了一跳,后面发现不是真刀真枪,这才松了口气。演习结束儿子摔下车起不来,他当即过来。
“父王。”熊荆没想到父亲来了,当即要顿首,不想牵动臀上肌肉,顿时一疼。
“免礼吧。”熊元声音淡薄却带着关切。“长姜说你在议兵,这就是议兵吗?”
“禀父王,纸上议兵说不清,唯演习实战可证一二,这次,是孩儿败了。”熊荆很无奈,看来以后不能迷信电影。
“恩。”熊元点了点头,他看了半天,自然也知道是熊荆败了。“即已败,何不速走?”
“孩儿……”熊荆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他不逃走一是不甘心,二是想知道自己为何会败。“孩儿以为,为将者纵不能身先士卒,也不可弃军而逃。”
“哦?”蔡豹是熊元的御者,若刚才是熊元,他是不会跳下车不逃走的。只是这种话不能当着士兵的面说,有损王家尊严。
“是。”隐约察觉父亲意思的熊荆心静如水,他忽然想到了楚共王,顿时朗声再道:“孩儿听说,君子生平仅卒一次,小人死前已亡无数。孩儿身为楚国大子,不愿苟且偷生。”
“你若身死,社稷何如?”熊元终于忍不住问道。
“孩儿……不败便是。”儿子的回答让熊元忍俊不止,他不再谈这个问题,道:“戈、戟、矛、殳、弩,此为五兵。远则射之,近则相格,长以卫短,短以救长。你军中只用夷矛,焉何能胜?”
第六十七章 伏剑
弓矢御、殳矛守、戈戟助,兵器与兵器之间必须有配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熊元虽没有直接领军打过仗,可兵书还是看过的,耳濡目染下,对战争、战术知道的比熊荆多得多。且在他看来,值此时节,儿子还是应该多读一些兵书,而不是在此议兵游戏。只是熊元开了个头就被令尹和淖狡给请走:无他,秦军要伐楚了。
“臣敬告大王:城阳急报秦军欲出比阳伐我。”城阳的急报传到大司马府,淖狡当即来告。“谓峡谷以西,戎车毗连,军旗遮日。”
“臣亦有事告大王,”熊元还未从秦军伐楚的消息中回过神来,这边黄歇又告:“上月魏王见我使臣,与我合纵虽未拒之,然数日前秦商已将无数粮秣运入道邑。道邑乃三国接壤之地,秦人运粮秣于此,恐为秦军之军粮。”
“魏国,”熊元脸上突现紫色,他硬生生噎了一下,无力道:“魏王何至于此?”
“大王!”长姜见熊元色变,心中大骇,他对着黄歇和淖狡责怪道:“大王毋知兵事,大王毋知兵事。”说着一边扶着熊元,一边想让人把黄歇和淖狡和赶出去。
长姜大骇,黄歇和淖狡也慌了神,医尹之前就交代过,大王不可大喜大骇,现在自己报告的消息,特别是黄歇那条魏秦勾结、假道为秦军运粮,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臣死罪!臣死罪!”两人顿首大拜,就要退走。
“两卿…请起。”熊元刚才也觉得心脏钝疼,浑身无力就要倒下去,好在他闭目一会又缓了过来。脸上紫色消散,代之的是一片灰黑。“秦军伐我,魏国假道为其运粮,若之何?”
熊元虽说话,黄歇、淖狡却不敢答,生怕大王心疾再发。
“子歇,你说,今日之事当如何?”熊元不得不点名提问。
“臣……以为,当再遣使于魏,巨金贿其贵人重臣,请其勿准秦粮假道入境。”黄歇开口就是巨金,好在熊元神色未变。
“魏国迫于秦国之威而准秦假道,如何能允我勿准秦粮入境?”魏国很早很早就不是强国了,这样的国家居然敢勾结秦国一起算计自己,令尹还要贿其巨金,淖狡不悦。
“魏国既能准秦假道运粮,亦能假道运兵。”黄歇也有些怒了,“巨请贿于魏,乃使魏国拒秦运兵。魏境诸水皆通我国,他若准秦假道,我之祸也。”
“诺!”熊元很冷静的答应,他完全清楚魏国倒向秦国的危害。
“臣亦请大王再遣使携万金入赵,不予他人,只予郭开……”黄歇又道。“咸阳亦需游说之士,此战由吕不韦进言而起,当于秦王处说之。“
“万金?!”淖狡眼睛瞪大,看黄歇的眼神不是发怒,而是发傻。
“诺。”熊元胡子抖动,他也吃惊于黄歇的大手笔,又极为赞同釜底抽薪之计,万金就万金吧。
“城阳甚重,寡人欲使王卒赴城阳,令尹以为如何?”忍下失金之痛,熊元再问。
“王卒精兵,赴城阳最善不过,然臣请大王仍以项燕为将。”黄歇强调。
“大王,臣请赴城阳与秦一战。”淖狡抢着道,他来时就想率王卒驰援城阳的。
“大王心疾未愈,战事繁杂,若大司马赴城阳,郢都何人主持大计?”黄歇反问。
“寡人以项燕为将,授斧钺,拜大将军,王卒亦归其麾下。”沈尹鼯、子莫等人的外交拒秦失败,熊元不得不视黄歇为依靠,对他言听计从。
计议完毕,两人退下,熊元只盯着远处发呆。他想到的是:此时即便自己退位、荆儿即位,也是不能了,秦军已经打过来了。本来是希望儿子即位后可以从容变革,使楚愈强,没想秦人来伐,魏助其伥,日后这楚国怎一个乱字了得。
九月的阳光细碎的播洒在山林间,或许已是午后,它再无七八月的热意,晒在人身上只觉得温暖。鸟鸣山幽,渐渐树叶转黄的阔叶林里有棵树长得极为奇怪,其他树清风徐来,肢体摇摆,树叶哗哗一片,这棵树却是有风也摇摆,无风也摇摆,还摆出各种姿势,仿佛已经成精。
此时,树精又在摇摆,宛如手臂的枝桠忽上忽下,摆出一个个让人看不懂的姿势。十多里外的山顶上,一双眼睛从陆离镜紧盯着这些姿势,念出一个个数字。待毕,便有人鹞子般蹿下山顶,往林中更深处去了。
“报将军,城阳来讯。”密林之中,大军雌伏。项燕的大帐立于树林的空地处,虽然宽大,可显得有些昏暗。隔着帐外驻巡的甲士,信使伏拜于地,大声报告。
“言。”帐内项燕免胄而坐,剑横在膝上,正在擦剑。除他以外,左下首坐的是蔡县县师之将潘无命、息县县师之将成通;右手则是军司马彭宗,项县县师军率项雉。四人之下,还有三县县师数名军率,而随行的军正军吏、肱骨羽翼或在本帐侯者,或在他帐忙碌此时大军已连夜离开城阳,进入楚秦交界的山林,林中行军,所行甚秘。
“大王有命:以将军为将,授斧钺,拜大将军……”郢都传来的消息让众人鼓舞,但好消息不止这一个,“王卒即日开拔赴城阳,归于大将军麾下。”
“尚有命否?”项燕还在擦剑,并没有什么喜意。谁都知道,王卒即日开拔也要二十多日后才能赶赴城阳,那时候秦军已经把城阳淹了。
“无。”信使把解密的讯报交给军帐里专门负责情报归档的谋士,等候项燕回信。
“回告大王、大司马:燕已出城阳与秦为战,大将军不可受。”项燕把信使打发了。
“将军,末将以为……”信使走后,息县县师的成通揖礼,他有话说。
“子通以为秦军将从比阳伐我?我军应转至天目山待敌?”项燕不可置否的笑了笑,注意力回到剑上。他所说的天目山是楚秦比阳交界峡谷东侧之山,秦军从比阳犯境,必经此山下。
“正是。”成通乃若敖氏之后,楚庄王时若敖氏虽然失势,但树大根深,作为楚国立国初期的公族,其子嗣已深入楚国各处。“我军斥候已见秦军前师阵与谷外,令尹又告魏国准秦人假道运粮于道邑,秦军走的必是马谷道无疑。”
飞讯的存在有利有弊:利的是传递消息极为迅速,即使离开城邑,只要离的不是太远,也可让人竖立传讯杆收发讯息;坏处就是消息接受多了,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将军之虑:稷邑为秦之熟地,商旅常行之道,秦军由此入境乃轻车熟路。”主将的判断和当下形势不和,军司马彭宗不得不开口和稀泥。
“若秦军自比阳犯我,”彭宗拿起三根筹算,“其一,此路无轨,戎车重车难行。”他放下第一根筹算;“其二,秦军犯我,必下城阳。然比阳距城阳两百余里,由此不可速至城阳城下。”他又放下第二根筹算;“其三,城阳不下,于战无益。吕不韦既要挑起战事,当速使秦军拔城;不拔,秦国内乱尚在,未诛,秦王或命秦军返国。”
彭宗说完,最后一根筹算落案。他笑道:“如此,秦军必从稷邑而来,我军当赴稷邑而去。”
“若秦军非从稷邑而来,奈何?”成通被彭宗说的无言以对,最后只冒出这么一句。
“我必伏剑谢罪。”项燕答话了,军帐内气氛一紧,下首项稚急道:“兄长不可!”
“若秦军非从稷邑而来,我必伏剑谢罪。”项燕没理项稚,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把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子通、无命,如此可否?”
“大将军多虑了,末将只要能杀秦人,无有不可!”潘无命是员猛将,主将说打哪就打哪,没有成通这么有心思,也没有陈丐那么多计较。
“……”成通叹了口气,道:“城阳若失,息县当其冲也。末将亦不知可否,只愿将军对了。”
战国末期的楚国,随大军征战的私卒基本看不见了,有的,是各县各邑的县师、邑师。兵出于本县、粮出于本县、车马兵器也出于本县……,这样的军队与其说是楚军,不如说是楚国的县师联军。它的战意和士气完全不能与秦赵之师相提并论,以致被黄歇当宝贝挖过来的廉颇为楚将后扬天大叹:‘我思用赵人。’
主将有命,诸将不听,即便主将以性命为赌注,把自己押了上去,部下依然心有顾虑。项燕对此却毫不介怀,覆军杀将的传统在楚国由来已久,他很清楚里面的潜在逻辑:把国人的儿子、国人的丈夫匆匆带走,回来的时候寸功不见、尸骨无存,为将者自然有罪。
秦军攻来,不守城阳而击稷邑,对了还好,错了不但城阳丢失,全军也可能覆灭。自己必然要伏剑自杀,可率领息县县师的成通一样有罪:九千息县子弟损尽,秦军拿下城阳后兵临息县,他这个县司马怎可偷生?
“信我者胜!”项燕对成通浅笑,笑后又是一副戎容,威不可犯。然而此时信使又来,只听他在帐外大叫:“报!将军,秦军以蒙毅为将,攻入马谷,”
第六十八章 不朽
成列成列的秦军士兵行进于马谷之内,他们身着长襦、足蹬浅履、手持利刃、外披战甲,行止甚是有度,队列也极为严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与春秋时不同的是:士兵穿着打扮不是一致的黑色,其长襦、下裳、行滕多为鲜艳的绿色、紫色、或者红色;身上的甲衣也不是楚国那种了漆的黑色,而是皮革的原褐色,编纂甲片的丝带倒是一样,皆为红色。
士兵鲜衣怒甲,位于其后轻车上的屯长衣着更艳,他们单板长冠,八字短须,腰悬长剑。谷地本是兵家险地,他们却视险地于无物,眼睛只望着前方,傲然而立。
道路无轨,即便有轨,也被楚军蓄意破坏。十多厘米宽的车轨内,塞满了碎石和泥土,但在役夫的清理修缮下,轻车、革车、重车已能行驶自如,直奔楚地。
“将军,此水尽处便是荆国,明日我等便可出谷,与荆人一战。”介者不拜,兵车不轼。谷内五里河畔,爵位已是五大夫的白林于革车上对主将辛梧揖礼。他虽是白起远亲,然白起不服王命赐死,因而在军中并不得意。好在一直归在三川郡辛梧麾下,攻伐魏国时斩首颇多,已是一曲之长。都尉、将军虽远,也非遥不可及。
“荆人?”辛梧冠鳞甲,按剑而立。他是此次伐楚主将之一,在他看来,楚国和韩魏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软柿子,问题不在怎么打,而在要不要打。“斥候已报,山谷外并无荆人。”
“并无荆人?!”白林还想和楚军大战一场,捞些功劳,没想到谷外没有楚军。
“荆人也会打仗?我军攻来,荆人怕是吓破了胆,城阳指日可下。”辛梧嘿嘿直笑,说罢他又看了看头顶悬着的旌旗,上面是个‘蒙’字。“也不知蒙将军是如何想的,要本将挂他的将旗。也罢,既已议定,便按当日议的办。然则今日我等须早日扎营,后日出谷。”
“唯。”山谷乃两山夹持,本应迅速通过,辛梧却要大军后日出谷。虽是不解,但军令如山,白林不得不揖礼唯唯,喊道:“末将敬受命。”
白林郑重揖礼,辛梧看也不看就远去了,待他的车驾行远,麾下的两个二五百主问道:“军侯,我等就此扎营否?”
“恩,传令扎营。”白林若有所思,应付了一句,他还在想为何要后日出谷。莫不是要等荆师集结,然后一举击溃,减少在拔城阳时的麻烦?又或者是声东击西,还有另一路秦军?
白林究竟是白起之后,熟知兵者乃诡道,而战争中人命即草芥,为将者为了胜利,无所不用其极,任何人都可牺牲。若真还有另一路秦军,那本路就是诱荆人出击的诱饵。想到此他心中一震,只喊道:“来人!……传令下去,本日起本曲节省粮秣,每餐只可半饱。”
秦军伐楚了。秦军前军一进山谷,便被配有陆离镜的楚军斥候发现,斥候快马疾奔,消息很快传至飞讯站、传至城阳、传至郢都。郢都终于有些乱了与秦军伐楚同时传来的还有魏国假粮道助秦,众人都担心秦魏连横攻楚,真要那样,东面的齐国说不定也会趁机出兵。楚国危矣!六十多年前的垂沙之役,不也是韩魏齐楚四国合兵伐楚吗?
那一战,楚军兵败比阳境内水之畔的垂沙,方城地区被韩魏秦瓜分。此次若是四国伐楚,东西夹攻,失去的必是淮北诸县。楚国人口多在淮北,真失去了淮上诸县,楚国还是楚国吗?
众人惴惴,难得开一次的正朝上,早已不安的群臣却再添三分恐慌不为其他,而是心疾未愈的大王率军亲御秦师。
“臣请大王三思啊……”七百余朝臣跪倒一片,有些还哭出了声。
“勿再言语,寡人心意已决,明日便领军离都!”熊元穿的不是平常视朝时的皮弁服,而是国有兵事的韦弁服,一袭赤裳红的扎眼。“寡人去后,由大子监国,诸事决于令尹。”
“大王、大王……”熊元的打算是出征后不管输赢都不再回来了。他如此想,群臣如何不知?是以朝堂上哭声更大。
“退朝!”朝堂内除了哭声还是哭声,熊元听得厌烦,直接宣布退朝,丢下一群哭哭啼啼的臣子。待入路门回到正寝,他又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这才斥开旁人,按着胸口半趴在矮几上喘息。天气渐冷、心疾愈重,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王禄将尽。既是要死,何不死于战场?昔年先君武王心疾将发,亦是将发大命,出兵伐随。
心脏突突突的跳,每跳一下胸口就痛一次。想到自己一生隐忍,临死却要效先君武王之壮举,熊元难得笑了。他笑自己为何没能早日醒悟:对秦国再怎么忍让退缩,秦国也不会放过楚国;他笑自己临死才敢振作,宛如沽名钓誉的游士,口上勇烈铿锵,股间却惴惴兢兢;
“酒来!”越想胸口越痛,可熊元已经不在乎了,既然已经不怕死,那喝点酒又何不可。
酒来了,奉酒上来的却是王后赵妃。她来前盛装打扮过,云发丰颜,黛眉雪肌,一身束腰的素色楚服,交领而曲裾,芳菲而满堂。“臣妾拜见大王。”
“给寡人斟酒。”熊元眼里,今日王后似乎比艳绝三宫的李妃还要美几分。他召她坐于自己重席,要她给自己斟酒。一爵饮罢,又道:“爱妃尚歌,为寡人歌一曲吧。”
一干重臣立于后宫路门之外,正寝却传出些许歌声,大家不由面面相觑。黄歇倒是懂得熊元的选择,他返身对众臣道:“王卒明日离都,且让大王欢愉一日吧。”
“黄歇,你欲何为!大王心疾未愈,怎可随师出征?”诸臣之中,昭黍是最反对熊元出征的,大王一旦走了,朝政便是令尹说了算,他要极力杜绝这种情况。
“大王出征乃大王之意,我也是今日得知。”黄歇看着昭黍有些可笑,这帮腐朽的权贵什么事都能赖到自己身上。
“哼!你之所想,国人皆知。”昭黍欲骂而无辞,只能对黄歇拂袖。他再次上前告阍者道:“我乃左徒昭黍,有急事求告大王。”
“大王有令,今日不朝议,左徒请回吧。”路门阍者自然认得左徒,可就是不放行。
“我等所告者乃军国大事,若迟,大王定重责于你。”昭黍不行,子莫上前,他比昭黍善于言辞,对阍者除了横眉竖目,还以大王重责相迫。
“大王已令,诸臣不得入内,请箴尹切勿为难小人。”阍者也认得子莫,并不上当。
“你!”正寝近在眼前,可就是不能进去。子莫越看越觉得眼前的阍者不顺眼,怎奈王宫就是王宫,阍者又得王令,他除了跳脚也没办法。
路门之外,群臣不得见而着急,东宫里,得知父亲要御驾亲征的熊荆毫无阻碍的赶到了正寝。刚刚入室,他便听见了母亲的歌声: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就是花椒,歌里赞美它果实满院,繁茂丰盛,结的子可易装满一升。诗之所言,常用‘赋、比、兴’,赞美花椒树实为赞美男子,言其高大健壮。父亲不过五短身材,身高不过一米七,出征前母亲歌赞硕大无朋,像极了情人间的甜言蜜语。
正寝的寺人宫女已然屏退,想到此熊荆不由心生踌躇即便要拜见父亲请他不可亲征,也要等母亲把歌唱完吧。
“荆儿。”一歌唱毕,有些醉意的熊元喊了一声。刚刚,赵妃看见了儿子。
“孩儿拜见父王。”熊荆趋步入中廷而拜。
“为何避在东堂不陪父王饮酒?”熊元看向儿子,语带责怪。
“孩儿适才见父王与母后两情相悦,不敢相扰。”熊荆看了看母亲,她正微笑。
“恩。”熊元打了个酒嗝,看着儿子颔首后笑道,“爱妃赐酒。”
寝疾至今,父亲恨就没这样高兴,本想劝父亲不要亲征的熊元欲言又止,话根本就说不出口。他一爵饮罢,身子被酒一激,刚想开口熊元又道:“再饮。”
再饮又是一爵,赵妃心疼儿子酒越倒越少,可熊荆饮罢还是全身发烫,腹如火烧。
“荆儿几尺?”熊元莫名的问儿子有多高,一侧的赵妃听手一颤,叹息一声。
“孩儿已有五尺。”究竟是王家,熊荆身高已超过极端情况下的征兵身高,算是半大人了。
“善!”儿子越来越像个大人,熊元脸上笑意更盛,道:“他日你克复郢都,毋忘祭告为父。”
“父王……”很不争气的,熊荆莫名流泪了,眼泪滴在端着的酒爵里,浑然不觉。“孩儿请父王收回成命,不要亲征。”
“身为大子,勿作女子之状。”熊元双目也是盈盈,可他看向了天。“君王死国,死且不朽,憾何有哉?”
说罢他又痛饮一爵,自顾自低吟起来。那不是诗经,而是楚歌:“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第六十九章 应对
以楚例,祭必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当晚熊元便祭告太庙以亲征御秦,次日一早便去国离都,由熊荆和令尹黄歇携百官恭送至郢都郊外。楚人性情剽轻而易怒,率真且锐刚,昨日忽闻大王亲征御秦,今日当举城相送。人潮之汹涌,忠忱之热切,无言无语中,唯在伏地数拜。送王远行、祝王凯旋,即便大王的旌旗他们看不见了,也还是不起身。
“哎!吾王去矣。”郢都城楼,依旧为城尹的景骅也对楚王伏拜,等看不到王卒队列了,他才哀叹了一句,茫茫然若有所失。
“是啊。我王去矣。”司马申雍接了一句。和他景骅不同,他言辞中带着些喜意为了制衡令尹,景骅自然不能离都。景骅不离都,左军中一些可能不服令命的将卒则随大王出征了,只留下五千人。此时,除留守王宫的一千环卫、一千余东宫甲士,郢都全在将军掌握之中。
“负刍王子又来信了,请将军早作决断。”诸人散去,等身边没了人,申雍提醒道。
大王只身赴死,申雍却提醒自己诛杀太子、另立楚王,景骅心中顿生不悦。他冷道:“如此急迫,你到底收了负刍多少金银美人?!”
“将军,”申雍大汗,“小人此劝绝非收受金银美人之故,小人乃是为了将军。”
“为我?!”景骅看申雍强辩眼神更是冷。“还是为你近日收的那双同胞美人?”
“非也!”申雍顿拜,“今日王卒先发,郢卒后发,郢卒发毕,又有江东之卒渡江迤逦而来。江东乃黄歇封地,江东卒至,黄歇必弑大子而立熊悍。待那时,将军危矣!”
申雍一提江东之卒景骅便愣住了。为御强秦,整个楚国都已动员,包括黄歇的封地江东、以及越国故地会稽。淮水南北各县包括鲁地或沿淮河西进,或于陆路西进,长江以南就没有这么方便了,渡江后沿邗沟北上淮阴,从淮阴逆淮水才可至郢都、城阳。
届时,肯定是江北之卒先临前线大战秦军,江东之卒一路逆水行来,到郢都时前线战事怕已结束。黄歇身为江东封君,江东之卒肯定受命于他。
“江东之卒果至郢都?”景骅心中生疑,“江东之卒为何不是去莒地?”
“将军,齐鲁为仇数百年,鲁地有丁口百万,莒地可由鲁人驻守,不需江东士卒前往,故江东之卒必至于郢都。”申雍解释道:“大王若于军中薨落,黄歇等人必兴兵夺储,立熊悍为王。我等若等江东卒至,悔之晚也!”
“真是如此?”局势仿佛全然摆在景骅面前,逼得他不得不做出决断。
“必是如此!”申雍笃定,说罢又反问:“若不如此,大王何使将军留于郢?又何使王卒五千留于郢?此皆防黄歇弑大子夺储也。”
“然我,然我……”一想到大王景骅便心中羞愧,大王要他保太子顺利即位,暗示日后以他为大司马,他却要弑太子另立他人。他日下至黄泉,何颜以对大王?
申雍自然知道他的苦衷,只劝道:“大子即位,加冠方可亲政。加冠之前,楚国之权皆操于黄歇之手,亡国在即也。诛黄歇、立新王、行变法,此楚国之福而非楚国之祸。大王黄泉有知,虽谪于将军,亦知将军此举非为私利,乃为楚国社稷也。”
‘啪!’申雍似乎已经把景骅说服了,没想到刚有些入蛊,便挨了景骅一记重重的耳光。这耳光打得他晕头转向,半天也摸不着头脑。
“出去!”景骅眸子颤动、脸肉抽搐,抽他的那只手依旧举着。
“唯!”耳光抽的太重,申雍半边脸已然肿起,他咬牙忍痛揖礼而去。
‘啪、啪、啪……’申雍走后,抽他的那只手又反抽景骅自己,这不是一记,这是无数计。直到两边脸都抽得麻木,景骅才停下来伏案喘息,嘴里发出兽一般的哀嚎。
“大王亲率王卒来救城阳。”六百余里外,由淮水旁的谢邑(今平昌关)进入楚秦交界丘陵地带的项燕收到来自郢都的传讯。渡过楚境这边的淮水,传讯已不是那么便捷,计算时日,这已是两日前的讯息。
“大王亲率……”军帐内的诸人先是讶然,随即又是一股气血燃遍全身,激动不已。每个人都坐不住,恨不得现在就杀入秦境,拔下稷邑。
“大王既已率王卒赴城阳,城阳已无忧。”项燕心情不算太好,他似乎真的错了秦军全由比阳犯境,因为自己西进拔稷,城阳以北至马谷一百余里,秦军如入无人之境。
“将军,昔阳陵君有言: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今秦军由比阳而来,我军当速速返城,虽不能至马谷外迎敌,亦可在城北险要之地痛击秦军,后与大王合兵一处。”息县之将成通忍了好几天的话借机说出,项燕的脸愈发黑。
“我军既渡淮水,焉有返城之理。”项燕不得不出言辩驳。“各军出城不过携十日之粮,今尚有几日?后日若不能强渡淮水,三日拔下稷邑,覆矣。秦军此来,言为大子,实为城阳。既为城阳,何舍近而求远,避重而就轻?我料秦军必是两路,一路于比阳诱我大战,一路由稷邑阴攻城阳。我军既已至此,当大捷以保王恩……”
项燕为将,少有言辞,只有决断。只是大王亲征的消息定会在军中传开,士卒说不定真想与王卒合兵一处,为此不得不多言几句。他说话的同时,楚秦交界的丘陵地带,一匹快马正在亡命疾奔,它身后十数丈外紧跟着五骑秦骑,马上之人紫衣绿,头戴皮胄,身着褐甲,手上拿的是清一色的骑弩。
楚国之马多养于外厩,秦国之马驰骋于草原,两者怎能相提并论?马不如马的结果便是越追越近,待追到三五丈远时,最前那骑秦骑箭矢一发,楚军骑手便中箭掉下马来。
“杀!”受伤的骑手犹自挣扎着起身,拔剑作势欲与秦骑搏杀。可惜他还没有站稳,一柄青铜剑便划过颈喉,让他抚喉倒地。
“吁。”奔马终于停了。利落收割敌人斥候性命的骑长勒马停步,马儿转身的同时他又举目四望,没觉得不对这才铜剑回鞘,吩咐道:“割下首级。”
五骑都已停步,马无马镫,受命的骑士身子一跃,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摘下尸体上的皮胄,揪住发束便要割首级,谁想这尸体并未死绝,在他弯腰之际突起猛刺,骑士猝不及防,一剑穿透胸腹,剑尖破甲而出。刺毕,尸体才狞笑着倒下,气绝身亡。
“荆人狡诈如斯。”骑士大骇。秦军是要割首级的,此人定是算准这点才假死伏地。
“这是何物?”首级还是要割的,不割就没有战功。两名骑士下马割首级时,一个青铜圆筒从尸体怀里掉落下来。圆筒外侧还镶着一片剔透的水晶,看上去很值钱。
“我看看。”骑长要过这个奇怪的物件,摸索两下他便无师自通的拉开,凑眼看去只觉得身前的同袍忽然变小他这是看反了,待将眼睛凑到目镜,他发现了陆离镜的奥妙。
“禀将军,荆人斥候已被我军尽数截杀,无一遗漏……”二十余里外的淮水东岸,一声戎装的蒙武闻报不语。往前十里便是楚国,楚军派有斥候才正常,没有斥候反倒不正常。只是这斥候似乎有些多,难道,城阳守将项燕已有防备?
“将军,我军斥候截杀荆人斥候一名,在其身上寻到此物。”陆离镜可以把远处的东西放大拉前,此物前所未见。缴获此物的骑长贪功敬献,拿到此物的骑将也不敢贪墨。
“哦。”蒙武本没有多在意这个青铜圆通,看过之后不得不动容。“荆人斥候皆有此物否?”
“禀大将军,唯有一名骑长寻获,其余皆不见。”骑将答道。
“重赏。”陆离镜不是战争的决定性兵器,蒙武把玩几下便放开了。待骑将退出账外,他继续看地图冥想楚将项燕会如何应对己方的进攻以国尉府的秘档,此人并非平庸无能之辈,坐以待毙肯定不是他的选择。他会怎么做?现在往稷邑方向派出的斥候如此之多,莫不是想在自己再渡淮水时半渡而击?
“……那申包胥便在廷上淘淘大哭,说:吴国是大野猪、吴国是大长蛇,他吃了敝国便会侵犯贵国。不若大王趁吴之未定,也分一份敝国之地;又若大王能抚平吴乱,敝国世世代代都将侍奉大王。”军帐之外,还差一岁满二十二加冠的蒙恬对弟弟蒙毅说起一段秦楚往事。
“荆人狡诈,已合纵伐我数次,又救我秦国大地敌赵国数次,何来世世代代侍奉?”蒙毅很小,少年人的心性,容不得尔虞我诈。
“荆人狡诈难驯,此次出征不发南郡兵便是担心他们心怀故国,临阵叛反。”蒙恬道。“那次大王虽允申包胥发兵,领军的子蒲将军却对荆人说:我不知吴之道,请先战。荆人战后,方与其会军于稷,后破吴王弟夫概于沂。便如我军今日行止,先破城阳,再战沂邑。”
第七十章 问题
派出去的骑兵斥候一个也没有回来,但消息却回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若不是秦国大军兵出稷邑,又怎会如此?斥候虽然损失了,项燕心里是喜悦的,他判断对了,大胜或许可期。
从已有的情报看,北路秦军大张旗鼓的进入马谷是要引自己率军前去大战的,届时城阳城兵力空虚,稷邑这路潜行的秦军正好切断自己后路,而后对城阳围而攻之。
若自己不出城迎击北路秦军,他们也可吸引自己的注意,放松对淮水渡口谢邑(今平昌关)的警惕。稷邑至城阳,一路丘陵,唯一险要的地方就是淮水东岸的谢邑了。南路秦军若抢得谢邑渡口,北路秦军出谷后不南下而是东进,占领城阳正北五十里的小邑(今明港),就可以从魏国的道邑从容运粮了。
简而言之:自己上当出城,北路为诱,南路为钩;自己不上当不出城,北路为虚,南路为实。计策并不高明,但很有效。而以北路秦军探明的两万人计,南路秦军估计不下十万。
十万!项燕倒抽口凉气军队正处于楚秦交界的丘陵地带,这片长方形的地区被曲折的淮水和桐柏山包夹成一个矩形。身后(东方)、身前(西方)、右侧(正北)为淮水,左侧是桐柏山。东西长有六十余里,南北宽约三十里,两支迎面相向的军队一不小心就会撞在一起。
“传令,即可拔营北行。”项燕坐不住了,他不仅担心撞上秦军,还担心秦军的斥候。秦境养马之地众多,楚军军马不如秦军军马是无可忽视的事实。
“将军,天色将暮,此时拔营……”军司马彭宗还带发现秦军的喜意,不知项燕为何要移营。
“天色将暮也要拔营。”项燕已然起身,“秦军与我不及二十里,不拔营若何?不但拔营,还须以野草盖住帐脚之柱孔,以防秦军斥候侦之。”
“二十里?!”彭宗醒悟过来,却道:“我军何不当头击之?”
“不可。”这点项燕早想过了。“秦军已入我境,戒备必然森严,侦骑亦是四出。我未至其已阵,他有重甲兵车我不过是无甲步卒,如何击之?”
荀子与庞暖议兵于赵孝成王前,曾言楚军的特点是‘轻利(su),卒如飘风’。飘风不是没有代价的。项燕现在率领的这支楚军便是无车少甲,猝不及防的攻击秦军后勤重地稷邑是可以的,如果和秦军堂堂对阵,简直是找死。
彭宗被项燕问的结舌,可他还是不死心,又道:“若半渡而击,可否?”
“不可。”项燕仍旧摇头,“秦军或有十万,我军仅一万六千,即便半渡而击,秦人亦不过折损两三千人。其一旦渡河,我只得撤回城阳。若能避其锋而击其后,杀敌不计,可焚其粮、毁其器。攻城不比阵战,缺粮而少器,空有大军亦不得拔。”
胜利在望的项燕不免多言,可他一会便恢复常态,道:“速速拔营,掩藏踪迹趁夜北行。”
“杀!杀!杀!!”郢都王宫,甲士或举夷矛、或扛大盾,排着队列熟悉武器、练习军阵。
先前夷矛兵无法携带盾牌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办法和马其顿人相仿:盾一边挂在脖子上一边套在左臂上,如此士兵可双手持矛。这个问题解决,5x10的夷矛方阵才有些样子。只是,这并不代表熊荆日后就要让楚军使用这种方阵,这仅仅是为了演习
要整训一支军队必然是建立军校,以培养足够的军官,军官才是军队的核心。然而在开设军校之前,还需研究军制战术。近代中国北洋军也好、北伐军也好,都是沿用欧洲现成的军事制度、战术体系,请一些洋毛教官,操典再翻翻译译、删删减减军校就办了起来。
熊荆可捡不到这样的便宜。他必须试验出一套有效、适合楚军的战术,然后再大办军校或者教导师。期间除了不断演习,更要真刀实枪的练手,不然,一切终是纸上谈兵,毫无用处。
亚历山大方阵、罗马龟甲阵、戚继光鸳鸯阵、英格兰长弓(可怜他仅听说过英长,不知土耳其飞弓)、蒙古骑射、魔戒重骑兵,以及弩炮、投石机……凡是他看过觉得不错的,或是历史上有名头的军阵和武器全要组建千人左右的小型部队试一试、战一战,然后再做选择。
本来这段试验演习的时间熊荆定为两年,然而现在他一刻也不想等。回宫那日他就把工尹刀和邓遂叫来:工尹刀这边要他加快夷矛、大盾、短钝剑、标枪、以及长弓的生产,邓遂是王宫环卫之将,楚王出征,环卫听命于监国的熊荆,所以熊荆要他麾下的千人加入试训。
现在的分配是东宫甲士练长矛;王宫环卫练剑盾;鸳鸯阵不知具体兵器暂时搁置;英格兰长弓因为弓箭手都随军出征了,东宫和环卫里会射箭的不过百人,且找来的紫衫木并不比桑木好多少,造府又对一米八的大弓使用存疑(楚弓不过一米六,弓箭需另制),所以未能成军;骑兵最惨,全都出征了,剩下会骑马的不过十数人;弩炮也出征了,投石机还在造。
“殿下,此盾委实沉重,士卒行止不便。”邓遂扛着一张罗马大盾,脸上有些吃力。“可否让造府造小些?”
大盾之前造了一百块,尺寸是熊荆与工尹刀合计的:长一点一米,宽零点六五米,厚一厘米。这比现有的楚国大盾长了十七厘米,宽了十厘米。也更重,楚国大盾不过七公斤,这面带弧形的大盾重达十公斤,对一般士兵来说确实是重了。
“造小?”士兵们举矛扛盾,熊荆手中也有一把小剑。这是欧丑用造五尺王剑剩余钢料打造的,剑长不过三十厘米,拿着照样觉得重。“造小的话,能否结阵?”
龟甲阵确是一绝,前日环卫在熊荆的指导下结出此阵,邓遂也好、蔡豹也好,士卒也好,全都吓了一跳。众人第一个反应是此阵不畏箭矢,再见缩成一团的军阵可以前后左右自如移动,又觉此阵最适合山地步战。可惜环卫善使殳而不善使剑,要成阵还须花费一些时日磨砺。
邓遂知道龟甲阵的好处,自然算过结阵盾牌的尺寸,闻言道:“殿下,大盾造小三四寸也可结阵,不过结阵时彼此间隙有些小。然我楚国兵卒高多在七尺上下,盾大无益,士卒举不起。”
环卫和宫甲是遴选过的,身高多在一米七,普通士卒身高不过一米六出头,不少在一米六以下。楚国一般人家的饮食比三晋穷人要好一些,但一年也难吃几次肉。不吃肉能打仗?攻城的时候蚁附消耗敌人箭矢滚木还差不多。
“盾可造小,但庶民要多吃肉。”想到此熊荆莫名答了一句。他最先想到的是养猪,但猪吃粮食,没红薯玉米不好养;第二想的是捕鱼,最好是鲸鱼,但需要海船,还需冰块。
“殿下仁德。”邓遂赞道。大王出征,熊荆俨然已是楚王。
“此阵如何?”熊荆瞬间想到很多东西,可眼下他不得不收回思路。
“此阵绝妙。”邓遂又赞。“唯士卒不善使剑,剑也过短,臣闻造府可造五尺钜剑……”
“过短?”熊荆不同意他的观点,“剑是可以造长,然长剑阵斗时挥舞不便,三尺足够了。你不是已知如何阵斗吗?”
“臣,”邓遂汗颜,“臣等尚不能领会此阵之精妙。”
“没什么精妙的。”亚历山大方阵熊荆不过是看过一部电影,罗马军阵看的可不仅仅是电影了。“不过是三线作战,阵斗时彼此轮换罢了,不佞上次已经画了草图啊。”
“殿下,士卒多不识字。”邓遂不仅仅汗颜,背上也流汗了:“臣亦不识字。”
“你也不识字?!”熊荆仰看他好是一会,他记得上次演习后邓遂提了不少建议,还有两册书简奉上,说得头头是道,没想到竟是个不识字的。
“臣……惭愧。”邓遂老脸通红,他是卿族,不是没条件识字,是自己不喜,学过也忘了。
“好吧。我知道了。”熊荆无可奈何的点头,喃喃道:“看来不单需要吃肉,还需识字。”
“杀!杀!杀……”空地上士卒们还在操练,刀盾手扛盾挥剑,夷矛手奋力前刺,汗水已湿透他们的衣裳皮甲,可这时候熊荆看他们的眼神已完全不一样了。
‘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体弱而愚蠢,这恐怕就是楚军的现状了,要不是那日送父王出征时切身感受到民众对父王、对楚国的热忱,熊荆怕是要撒手不干了。
“请问老师,我楚国有多少人识字?”下午是黄歇的课,课后熊荆便躬身请教。
“识字?”黄歇打量自己这个学生,他已经不把熊荆当孩子看了。“子荆欲何为?”
“不欲何为,不过是想知道识字者有多少。”熊荆答道。
“子荆可知朝臣多不识字?”黄歇反问,“官吏也多不识字,尤以世袭之贵人为重。倒是无官职的士人、有官职的皂吏……”他又看见东宫里的寺人宫女,补充道:“哦。还有宫中的寺人、宫女,女市的伶人这些人大多识字。”
“再请问老师,国人如何才能天天吃到肉?”熊荆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第七十一章 裁决
熊荆的问题真把黄歇问糊涂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个时代要问的本该是‘如何才能天天吃饱’而非‘如何才能天天吃到肉’。豪爽大方如孟尝君,他的门客最低一等也叫‘食无鱼’。齐国河流不少,又三临大海,想来鱼贵不到那里去,可怜门客都要食无鱼,何况城外乡野间的庶民?
东宫里,黄歇想着该如何回答自己的学生。淮水上游,往城阳而去王卒中的一辆安车,大司命淖狡正向熊元禀报项燕之事。通过飞讯,数日前项燕便没了消息,留守城阳的陈师司马陈丐也不知项燕带着一万余兵马去向何处。
安车为国君专车,其外错金镶银、雕龙绘凤,其内则分为前后两室,前室为御者室,后为主人室。高逾一米,长宽皆在两米以上。旅途劳累、心疾愈重的熊元半躺在车上,皮冠却是戴着的,他听罢淖狡所言说道:“子歇曾言,项燕乃我楚国之良将,其不守反攻,必有道理…咳咳……大司马不必太……”
话没两句熊元又咳上了,一车伺候的长姜连忙抚胸擦背,一边示意淖狡告退。
“臣知矣。臣请告退。”淖狡欲言又止,不得不退下。王卒每日三十里行向城阳,这需要二十多日。因为动员令下达的迟,调兵的王命传龙节即便到达县公手里,县卒也多处于动员中。这等于说二十日内城阳将孤立无援,那里只有万余守军,能守得住吗?
“大司马,”淖狡的话完了,熊元的话还未完,“唐且先生去魏国否?”
唐且是魏国人,曾为魏臣。流传后世的‘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以及‘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便是他在秦宫与秦王的对答。信陵君魏无忌死后,他入楚劝楚国加入合纵、以楚王为合纵长,合纵败秦军频频攻魏,魏王为讨好秦国,免去此前所有赞成合纵臣子的官职,他便做了黄歇的门客。
门客是一种财富。太宰沈尹鼯、左徒昭黍等人也有不少门客,却少有唐且、廉颇这种重量级的。而以黄歇的建议,重金游说赵魏出兵是一,派人入秦游说秦王退兵是二,两者都不能马虎。门客之中,唐且虽年逾七十,但还是他最为合适,便让他经魏入秦,所以熊元有此一问。
“禀大王,唐且五日前便离军而去了,想来此时已入魏国。”唐且是随军出发的,五日前曾与楚王对饮。
“然也。”熊元皱着眉答了一句,他有些分不清时日了。
“请大王安歇,臣告退。”淖狡看着熊元暗自叹息了一声,便要离开。
“子狡,”熊元忽然改称名而非官职,他喘息着,“寡人若迁化于道,不可发丧。”
“大王……”淖狡眼睛睁得大大,眼眶欲裂。可他不是文人,说不出什么劝慰话。
“兵乃大事。若不能战而胜之,魏齐轻我,合军伐之,楚国危矣。”熊元热切的看着淖狡,目光里的期望太多太多,只到提起熊荆,这种期望才消散,代之的是一种满足。“荆儿天纵之才、生而知之,然其年幼,需你护其至加冠之日。”
“大王勿忧,臣誓死护大子至加冠之日。”淖狡顿拜,想到大王命在旦夕,他快要泣出声。
“如此……如此……”熊元发紫的脸笑了,话没完就欲睡着,长姜悄悄的把丝被盖在他身上,与淖狡一起退了车厢。
走到远处,淖狡才问:“大王如何?”
“医尹说到不了城阳。”长姜一脸凄色,熊元他从小就开始侍奉,感情甚深。
“哎!”淖狡一拳砸在自己乘坐戎车的铜甲上,流血不止却不觉得疼。
“大司马保重!”昭黍、淖狡等人长姜是了解的,他们确不如令尹黄歇干练精明,可忠君爱国之心诸臣无出其右。“此战乃使我楚国转危为安之战,大王不发丧之意乃毋使丧事干于兵事。大子年幼,国中纷乱,日后全仰大司马了。”
长姜说的道理淖狡也懂,他只是无法抑制心中的悲愤。
“报!”远远的,一匹快马大喊而来,是传讯的骑兵。
“何事?”以旌旗为指引,骑手很快下马拜于淖狡身前。
“报大司马:项燕将军传讯,秦军十万自稷邑出,已渡淮水欲破谢邑伐我。将军已率师往稷邑去,或可焚其粮草、毁其辎重……”
一说秦军十万淖狡就懵了。王卒不过三万,加上城阳守军也不到五万。
“大司马……”骑手发现淖狡懵了,不知是否要重读一遍讯报。
“你说,项燕已去稷邑?他有多少兵马,此时到了何处?”淖狡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项燕将军轻装出城,不过一万六千兵。”骑手答道,“此时到了何处不知,小人只知这是三日前悬车时分于申阳台签发的讯报。”
“三日前悬车时分?申阳台?”讯报都是有时日的,熊荆更命令飞讯系统需加上时辰。这则讯报是项燕连夜移营前发出的,而申阳台周宣王母舅公子诚封于南阳谢邑,为楚文王所灭,其中一支避楚东迁至信阳,先立都于申阳台,后立邑于谢邑(平昌关)。谢邑因为是渡口要道,至今仍在,申阳台则荒废了几百年。当然,这些都不关键,关键的是:申阳台过去便是秦境。这等于说,项燕所部已到稷邑。
项燕率领的轻装部队确实到稷邑外围,只是秦境管束严密,他不敢贸然让斥候深入秦境,更不敢潜入稷邑。他只能派轻锐之士四周警戒,遇见生人一概掳掠随军,不放过一人。可时间久了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最少,家人彻夜不归,以秦律之连坐,家主必定是要报官的。
小山上,不甚清晰的单目陆离镜里,稷邑是一座小的不能再小的小城。十万秦军出征,粮草辎重城里放不下,只能堆在城外。除了这堆积如山的军资,城邑不远处还有一大片穿着五颜六色、人货混杂的车马,他们应该是秦军军市里的商贾。集结于此,估计是在等秦军包围城阳后开设军市,军市一可变现秦军私掠来的财货,二可以满足士兵作战所需。
山林中潜行六七日,稷邑终于出现在眼前,几个有陆离镜的裨将看的仔细,下面的军率没有陆离镜,便只能眼巴巴望着。
“将军,末将请战,一战而下稷邑。”潘无命忍不住了,陆离镜一扔便向项燕请战。
“末将也请战,请将军下令拿下稷邑。”成通紧随其后。
“不急不急。”彭宗见项燕不答话还在细看数里外的稷邑,当即笑了笑。“秦军夜里戒备必严,攻城拔邑自是明日晨明最佳。”
“晨明?”现在不过是高春方过,刚入下春,晨明是明天早上天亮,还有十几个时辰。
“兵卒连夜赶路极为劳累,自该歇息一夕……”彭宗还在说,项燕放下了陆离镜,此战怎么打他心里已有数。
“诸将听令!”项燕看了一眼西斜的太阳,时间紧急,他不想回军帐发令。
“唯唯!”诸将大喊唯唯,全都躬身受命。
“一曰:悬车时分,项稚部急行至稷邑之西,断秦军之归路,谨防秦军骑兵至传讯复邑。本军骑兵全由由项稚调遣。稷邑若下,你部当西出三十里至复邑城下,连夜拔下复邑。”
“末将敬受命!”连日行军,士卒疲惫,项燕不得不将拿下复邑的任务交给项师。
“一曰:黄昏时分,成通部遴选精壮之卒两千人出稷邑大道,不张旗鼓,伴作秦军往稷邑行进,秦人若觉,当弃一切辎重急行攻之。余者留驻大营。”
“敬受命!”成通也受命。息师只有半师,人数最少,不过四千。
“一曰:悬车时分,潘无命部以全师精锐沿林潜行,至无林处当疾行。切记不可浪战,当以攻入稷邑为要。你部余者亦留于大营。各师将卒不可贪恋秦人财物酒肉,违者,斩!”
军令很快就下完了。除了留守士卒,一万六千人的军队分成三路,一路断后,一路正攻,一路偷袭。选择黄昏时分正是因为暮色渐重,目不及远,于大道堂而皇之逼进稷邑的这路楚军或许不会被秦军察觉有异。
“末将敬受命!”潘无命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之后揖礼而出,马上安排去了。
一日十六时辰,每时辰不过九十分钟。项稚和潘无命两部最急,两人一入本部所在的树林便急招军官与会,安排任务,下达命令。
军官在开会,有经验的士卒自知战斗在即,他们或整理行滕、兵刃,或就水吃些军粮。这是糗(qiu),与后世朝战的烧面类似;但更多的士卒是脱下皮甲、上衣,将一片锦帛夹于前胸,其上写‘莫敢我乡(向)’、或写‘百兵莫敢我’、‘弓矢莫敢来’。
各县各邑皆有巫觋,这是家人求来的保命符,虽说生死由天,可谁又不眷恋生命呢?
“大司命庇佑!”一切收拾停当,众人朝东而拜,默默等待神明的裁决。
第七十二章 来袭
各师将卒在准备,大帐里军司马彭宗则在火堆前悄声祈祷楚军惯例,遇战须卜,司马行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太阳一点点偏西,临近悬车时祈祷终于结束,占卜结果不出所望,是吉。
“善!”项燕重重点头,将重新汇于帐内的各师将率全数看了一遍,这才抽剑大喝:“杀!”
“杀!”将率们跟着抽剑狂喝,声音传至帐外,外面的士卒也挥戈大喊:“杀!杀!杀……”
孤军潜行百余里的楚军往稷邑潜行逼近,二十里外的楚秦大道,数骑秦骑也往稷邑疾驰。这是来告警的,边关秦民两日内数报家人入山彻夜未归,这不是一家两家,这是十几家,除了楚军入境掳掠边民之外,再无其他解释。
与楚国不同,虽然秦国民间一样实行十六时制,但朝廷官府全是十二时制,悬车时分便是十二时制当中的牛羊入。这个时间一日两餐的庶民已经食毕,但城邑里一日三餐的贵人、官吏和国人正等着晚饭。
炊烟袅袅,牛羊入圈,城邑内外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别样的热闹中,头戴双板长冠、身着皂色吏服的喜正在清点今日运来的粮秣,他的身前多是赤衣城旦。这些人全是有罪之徒,因无钱赀(zi)盾、赀甲而沦为官奴,不得不依靠每日八钱的劳作所得以赎有罪之身。
“此为第五十四车。”押运的军士待喜全部点完,又一次重复粮秣数字,并索要回执。
“确有五十四车。”喜亲自点过,示意身边的小吏开出回执,表明稷邑收到五十四车粮秣。
“谢先生。”军士听出喜话里带着楚音,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拿着回执揖礼退走。
“黄昏前搬至仓廪。”喜一边书写入仓数字一边嘱咐。前方战事不明,南阳、南郡运来的粮秣只能暂存稷邑。为防雨淋,稷邑外还草草搭建了不少简易的仓廪。
“唯。”小吏们躬身答应,之后他们手一挥,开始指挥着佝偻着身子的城旦搬粮入仓。
“明日这些粮秣或要运至城阳。”喜身边的随从回望稷邑西面的大道,山峦这边不见人影,且天色已晚,按秦律夜间禁止行车,这恐怕是今日最后一批入仓的粮秣了。
“或许。”随从也是从南郡抽调来的,喜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嗯’了一声。
喜出生于南郡的安陆,秦王政三年开始做文书,四年迁安陆县御史,六年为县令史,七年调至鄢县,现在因为伐楚,又由鄢县调至稷邑。年仅二十四岁的他,从出身来说应该是个秦人,可他很多时候对楚国有着莫名的感情。
此时的南郡,四十年前的战争痕迹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故郢、夷陵全都废弃,郡县也如秦国其他郡县一般运作管理。然而在劳累时、家无余粮时、连坐赀盾时、祭祀祈祷时……,人们总是会用楚语含糊的抱怨几句、唾骂几句。他们骂的并非只是秦人,还有楚王。
三十多年前楚顷襄王‘忍其父而婚其仇’,南郡之人便开始埋怨他们的王,更怀念永远不会再有的日子。喜未生在楚国治下,不懂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秦法虽苛,但身为县吏、年奉七十五石的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无非要谨言慎行、忠君爱国而已。
“报捷了。”踌躇间,时已至黄昏,借着西边万丈霞光,随从看到远方疾驰而来的快马。
“报捷?”喜顺着他目光看去,恰恰看见骑士被小山遮挡,但让人奇怪的是,小山这头不见骑士出来,只见一队兵士行进。两人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心中的惊讶。
“那是秦军?”喜问了一句。隔着数里,那队快步行来的兵士并不似秦军那样整齐,战袍也非秦军常见的绿色或者红色,然而,秦军服饰皆为兵士自备,并非有人不穿褐色。
“不似秦军。”随从说出这句话后脸色便大变。秦楚边境,不是秦军便只有楚军了。想到来的是楚军,他大骇道:“我等应速报城尉,不报,死罪。”
没等喜反应过来,随从便奔向城门,一边跑一边大喊‘楚军来矣!’可惜情急间他说的是楚语,除了城旦、小吏能听懂外,城上城下的甲士、军官全然不懂这个皂吏在喊什么。
“楚军来矣!楚军来矣!”被城门口的卫兵拦下后,随从终于说了一句半生不熟的秦语,而后指向身后那列越来越近的军队。
“荆人来袭!”报警的呼喊终于传到了城头,不带任何迟疑,东城门上的警锣最先敲响,紧接着是全城锣声大作,军营里的甲士操戈出营,城外的商旅蜂拥入城,稷邑城尉也在第一时间登上城头,分辨敌军来的数量和方向。
锣声是秦军的信号,同样也是楚军的信号,楚秦大道上,刚刚斩杀数名秦骑的成通心中一紧,不及下令便亲自带着两千轻锐之士狂奔,在旬月不雨、干燥无比的大道上拉出一道尘土。
“荆人袭我,不过两千,擂鼓,列阵!列阵!”大道上疾奔的楚军实在显眼,见敌人仅仅两千,又无兵车,四周更无敌军,城尉自持兵力倍于敌军,慌乱于瞬间转变成愤怒,大喊着列阵。
城头上锣声歇了下去,催战的鼓声接着响了起来。其他方向城门紧闭的同时,稷邑城内的秦军和战车从东门快速出城,于壕沟前列阵。四千对两千、有车对无车,在城尉眼里,来的不是两千敌人,而是两千颗加官升爵的人头。
“止!列阵。”跑了一段,离稷邑东门不过两里的成通下令士兵止步列阵。受命之时,他便已然明白自己这支‘正师’的任务,现在见自持胜算在握的秦军果然出城列阵,他自然要慢慢地列阵,以吸引他们的注意。
“列阵!”卒长、偏长、两长止步大喊,指挥麾下的士兵列阵。士兵不解全军攻击之策,以为只有自己这两千人拔城,而对面的秦军越排越密、越来越多,心中很是惊惧,有些人甚至想逃,可裨将成通就立于阵前,大家方找回些胆气,在军官的指挥下急忙列阵。
十数年没有打仗、县卒训练自然不如王卒和秦军,这阵列了许久,直到城下秦军甲士徐徐逼近时才马马虎虎列好。秦军的军阵越来越近,其两侧戎车战马的响鼻越来越清晰,却因为背着阳光,他们的面容楚军全然看不真切,有的,只是一片耀眼的霞光。
对背西面东的秦军来说就不一样了,顺着霞光,这支远行百余里冲到城下的楚军面有疲色、狼狈不堪,他们不但是甲胄不全、衣裳破烂,连队列也不甚齐整。按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军阵只需一个冲击便可击穿,接下来就是单方面屠杀了。
秦军徐进,楚军再历经一次整队后也挪步往前迎敌。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时,两军弓弩手冲到阵前,准备在敌人进入一百步后开始放箭,然而,此时城头锣声又起,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楚军正快速逼进稷邑北门。
“止。退。退!”领军的城尉并不慌乱,他鸣金挥旗,指挥秦军缓缓后退回城。
秦军退的纹丝不乱,但成通决不能让他们安然退回城邑。这次是楚军全力击鼓,震耳欲聋的鼓声燃起士兵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和蛮勇,他们挥动戈矛大声吆喝起来,快步追向要退回城内的秦军。
“止!”两军实在太近,自己离城池又实在太远,无可选择的城尉不得不再次下令擂鼓,待疾行而来的楚军行至五十步时,他方大喝:“放箭!”
一鼓而作气,再鼓而气衰,数千支箭矢飞向疾步奔来的楚军,中箭者无数。可箭矢根本不能打消楚军的士气,反而激起他们的凶性。不管中箭与否,他们都高举着兵刃,狠狠撞向秦军的军阵。一时间,戈戟交击一片、喊杀狂喝一片、鲜血尸体一片……
如成通战前所愿,两军终于缠在了一起,哪怕秦军的战车正冲入自己单薄的两翼他也不再担心他看到潘无命率领的蔡师已在两里之外。
“杀!”并没有等待太久,身先士卒的潘无命便带着毫无队列的蔡师冲过长满黍稻的田陌,扑入难分难解的战团,于秦军左翼侧后死命猛击。秦军左翼腹背受敌,瞬间全崩。左翼崩溃是灾难,但更大的灾难是越来越多的楚军出现在整个军阵背后,开始时秦军还能结阵为守,并在逐步逐步的退却中慢慢靠向城池,但看到自己马上就要被楚军全面包围,尚未围死的右翼居然擅自离阵而去。
“逃了!秦人逃了!!”楚军将卒见状大喝,士气更盛;秦军士卒虽然不知道敌人在喊什么,可回头见有人脱离军阵逃向城池,勉强维持的战线终于崩塌。
两军对垒时死不了多少人,军阵崩溃的结果却是全军尽墨。冷静时谁都明白的道理,友军溃逃、城池近在咫尺之下每个人都懵了。眼见吊桥正在拉起,每个士兵都争着抢着想逃回城内,他们抛弃兵器、蜂拥挤向吊桥,涌向城门。
“放箭!”城墙上箭如雨下。稷邑城令在不忍中下令,想驱使败军远离城池。可这已经晚了。瘟疫般的秦军跳下了城池,有些被水中竹箭刺穿,有些则踏着同袍的尸体,挤到了城门口。
“放箭!”城令已手足无措,除了喊放箭再无其他命令。可他越是放箭,城下秦军死的就越多,尸体垒的就越高,而城池之外,于暮色里跨过塞满秦军尸体的护城池,楚军正举戈而来。
第七十三章 来袭2
“我军大胜啊!”此前隐隐反对立刻出击的军司马彭宗放下陆离镜后叹了一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反对出击不是没缘由的:连日行军,士卒已非常疲惫;又无攻城云梯,只能靠人命蚁附攻城;且暮色将至,夜间攻城极为不便。他没想到秦军守将居然会主动出城迎击成通那两千人,掉入项燕事先的算计。
“秦人仍是未变。”东门外秦军尸体堆积如山,最后一缕霞光落下去时,楚军士卒已踩着尸体冲上了城墙,与城上秦军厮杀在一起。项燕也放下了陆离镜,小心的放好,他开始觉得这陆离镜要比之前想的重要,它对了解判断敌情、指挥作战大有助益。
“未变?”彭宗笑看着他,有些不解。
“秦人死战,仅为封爵。如若战死,要爵何用?”项燕心悦之余多说了两句。
“将军的意思是说秦人也会怕死?!”彭宗很是诧异,他为城阳军司马不久,以前只听说秦军作战如何勇猛,‘左挈人头,右挟生虏’,特别是破阵的锐士,根本就悍不畏死。
“谁人不怕死?”项燕肃然反问,他还想说什么时传讯的骑手忽然来了。
“报将军:我军大胜,秦人西门大开,弃城而逃。”骑士是项稚派来的,西逃的秦人正好落入山那边项稚的包围,稷邑拿下已毫无悬念。
“急令项稚速速进兵复邑,能拔则拔,不能则围之,当以扼守山道为要。”项燕嘱咐道。
“唯!”骑兵受令后跃身上马,奔行十几步便融入夜幕不见了。而不远处,稷邑城内的火光越燃越大,大大小小的呼喊也越来越凄厉。
同一片夜幕下,稷邑东面直线八十里的谢邑也被秦军拿下。与楚军又是潜行、又是诱敌不同,谢邑虽有淮水之险,蒙武却集中军中所有奇伎者于前一天自上游架桥游泳在后世原本是微不足道的技能,但在这个时代被兵家称为奇伎,称其可‘越深水渡江河’。秋季淮水很浅,当数百名奇伎者于水浅处架好桥梁、万余秦军东渡淮水,战争便没有悬念了。谢邑不战而下不说,骑兵还斩杀数百名匆匆逃出谢邑的楚军士兵。现在,蒙武担心的是后方。
“将军:荆人善远袭,然其行远、其势必不久。稷邑有六千兵马,若能死守必当无虞。今我军距城阳不过三十里,当以城阳为要。”身为郡尉的李信非常年轻,锐气十足的进言。
“将军:稷邑关系粮秣,我愿请命回援稷邑。”右军将领杨端和揖道,他懂得蒙武的顾虑。
“将军:荆人怯我,不敢撄我锋。主将项燕既已领军扰我稷邑,城阳自然空虚,末将愿为前驱,连夜攻拔城阳。”又一个请战的跳了出来,这是冯劫,和李信一样年轻。
“若不拔稷邑,项燕会往何处?”仿佛没有听见下属的言语,蒙武在自言自语。
“蒙将军,我以为……”说话的是吕不韦门客司空马,他不是戎装而是朝臣打扮。“项燕若不拔稷邑,当南下攀越大复山(桐柏山某段)往荆国唐县而去;若拔,当焚尽我军粮草辎重,据城而守之。”
“恩。”蒙武眉头拧的更紧。攻城不是野战,野战数日而决,粮草损耗不大;城阳这样的坚城说不定要围上数月,粮草虽说可以就地劫掠,但辎重等物是劫掠不来的。
“我以为,不论攻城也好,回援也罢,都需速速行之。”司空马还有一个身份是护军,或者说是监军。秦**制和楚国全然不同,楚国以是各县各邑成军,有项师、有蔡师、有息师;秦国却以郡为单位成军,有南郡兵、有三川郡兵、有河东郡兵;
楚军县师将领多为本县人氏,不是本县人氏也是县公的亲信或门客;秦军郡兵将尉则由国尉府统一指派。楚国的县和秦国的郡是两个量级江汉平原属于楚国时,有几十个县;归于秦国后,这几十个县便全属南郡一个郡秦国郡兵十倍、数十倍于楚国县师,故军中必设护军或者监军,主将虽有兵符,但护军有专断监察之权。
司空马提出建议的时候,大家都在细听,蒙武也不怠慢,只道:“辛胜。”
“末将在!”大概是为了历练,本次随蒙武伐楚的多为年轻将尉,骑兵将领辛胜也是如此。
“本将要你今夜急率五千骑速援稷邑,明日晨明时分务必赶到。”谢邑去稷邑大道约有百里,骑兵疾行一夜赶到稷邑并立即投入作战虽有困难,但不是办不到。
“末将领命!”辛胜出列大喝。
“若项燕正在拔城,当趁其不备,攻其侧背;若项燕有备,则遮其粮食,绝其军道。”派辛胜回援稷邑蒙武有些不舍,这支骑兵本该用在城阳战场,可既要回援,只能派出骑军。“若项燕已拔稷邑……”
此话出口,蒙武忽然觉得这很不可能。边关守军是下午发现边民不归的,既然发现就会通知稷邑,稷邑六千守军只需熬过两三个时辰便是天黑。受益于墨家,秦国不论是郡城还是县城或是边邑,城防都修的极为险峻。南方多水,稷邑城池最宽处超过五丈,城墙也有三丈高,怎么可能一下午就攻下呢?
“如荆人已拔稷邑,毋作停留,你部当速至复邑为援。”蒙武最后吩咐道,救援稷邑的安排便是如此。“冯劫、李信听令!”
“末将在。”两个一心想马上拿下城阳的郡尉兴奋的跳出来,跃跃欲试。
“冯劫,以你本部之兵连夜行至城阳城下。切记!只可屏绝其交通河道,不可擅自攻城。违者军法处置!”蒙武命令很清晰,毫无通融的空间。
“末将……,请问将军,若荆人出城攻我若何?”冯劫是想趁夜拿下兵力空虚城阳的,主将命令如此,他仍仗着自己老爹冯去疾和蒙家的交情,多问了一句。
“荆人出城自当与之阵战,然你部不可越城池一步。”蒙武瞪了他一眼,见他领命这才看向李信:“城阳守军不过三万,短短数日荆人援军赶赴不及,项燕又去稷邑,马谷一线当无守军。你率本部兵马连夜赶至城阳正北五十里的小邑。此为枢要之地,辛梧将军未至前,绝不可失。”
受楚军奔袭的刺激,秦军攻城的节奏不是减慢而是加快了。蒙武在谢邑下达军令时,城阳城内,守将陈丐正在探问谢邑守将靳(jin)崮秦军军情。靳崮隶属于蔡师,虽然项燕准其在秦军攻来时撤退,可守谢邑的五百人撤退时还是被秦军骑兵死死咬住,只有数十人逃脱。
“非我之不敢战,实乃秦人马军甚速,我未至敌已至,无路可归啊!”进城落座有一会了,身上满是汗臭尘土的靳崮对秦军骑兵依旧心有余悸。只是奇怪的是他皮胄去除后戴的居然是南冠,那顶高冠就像块祭祀死人的牌位,竖插在他头顶。
“靳公子仅见秦人的马军?”陈丐眯着眼睛,暗忖他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
“非也,非也。”靳崮连连摇头,“秦人遮天蔽日,当有二十万之众。又自上游渡河而下,我得项将军之令,故率军撤出谢邑,谁料半路遇见秦人马军,五百余人五百余人……”
靳崮惊惶未定,几乎要嚎哭出起来,陈丐不得不让人带他先去休息。他走之后,陈丐坐下的一个军率骂道:“役夫!五百人尽墨,他还有脸回来。我若是他,入城前便已知命伏剑。”
“我若是他,便早早撤出谢邑。秦人马军之强,便是赵军也不及。”又一个军率出声。
“幸好我城阳毗邻淮水,秦人马军虽强,亦不可断我归路。”陈师司马陈不可也有感而发,此言甚得大家赞同。秦军远来没有舟楫,骑兵再强也不能切断淮水。
“此言甚是。”一干人当即附和,附和完了忽然觉得尴尬秦军二十万众来袭,这城阳能守到几时?再就是淮水,秋季水浅,谁能保证城阳舟楫不断?
“王卒到了何处?”陈丐也在暗中担忧,他能想到的就是王卒。王卒如果到了,各县县师也就快到了。
“王卒……王卒已至蓼邑(今固始县北)。”司马陈不可脸上变换几下,却不敢胡说。他见陈丐脸色更沉,又道:“然十日内平舆、新蔡、繁阳(今黄县西北)、寝丘(今临泉县)、江邑(今正阳县之南)之师将至沂邑;期思、蓼邑、弋阳(今潢川县西北)、雩娄(今固始县南)之师将至息县。两地不在十万人之下,退敌不敢言,自报尚可。”
司马陈不可的话虽有宽慰之意,不过说的也是实情。城阳乃要地,大司马府虽然动员的慢,但各县各邑的县公司马心中自有分寸,也有近似预案的东西:
秦军若伐楚,楚军一是淮水以北、汝水以西的县师集结,渡汝水至沂邑(今正阳县);二是淮水沿线、淮水以南的县师集结于息县,由水陆两路援助城阳。但是集结日期要看动员速度,十日本是个估算数字,实际因为东迁后从未演习、实战过,真正要多久只有天知道。
第七十四章 军务
正如十二时制直到东汉才于民间逐渐实行一样,反应月亮圆缺,朔、望、晦的太初历也是汉武帝时期才开始推行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此之前,每月第一日并非朔日,每月纪日也不是后世农历惯用的初一……十五,而是天干地支。西周时期,每月朔日由周朝史官年初推算,然后分发诸国,到了东周,则有本国的史官或者天官推算。
楚军攻占稷邑的这一天,是九月庚申日。楚国历法为了有别于中原诸国,纪年并非以国君登基为起始计算,如‘隐公元年’、‘庄公十年’之类;而是以大事件为起始计算,比如‘大司马昭阳败晋师于襄陵之岁’(即楚怀王六年,公元前323年)、‘秦客公孙鞅问王于戚郢二年’(即楚宣王十九年,公元前353年)。
今年的纪年,郢都史官一改之前的‘五国合纵伐秦四年’,定为‘大子荆作水车之岁’。因此,这一天在息县史官的UU小说便是:大子荆作水车之岁九月庚申;其大事,便是西阳(今光山县西南)邑师至息。
庚申不是望日(农历十五),但离望日只有五天,所以这一日的月亮虽不圆也皎洁明媚。月光之下,刚刚抵达的西阳邑师和前三天抵达的弋阳邑师在息县对面淮水南岸宿营,两军军帐连绵一片,站在息县南城城头,似乎能看见两师甲士戈矛的暗影。
“西阳邑师全到了?”息县县尹成介正站在城头看对岸的西阳邑师。因为离的近,他们是最早赶到息县的援军。
“回县公:正是。西阳邑师有二十乘。”息县的县丞也氏成,叫成墨。父母并未取错名字,他人确实长的黑,月色下,他脸就像是涂了墨,毫无光泽,漆黑一片。
“西阳邑师只有二十乘?!西阳傅籍者逾万,弋阳傅籍者不及万便有四十乘。”一乘百人,二十乘就是二千兵。这西阳,是方城北面被楚国所征服曾国东迁而筑的城邑。楚国灭国甚多,贯行的做法是迁其公室、存其宗庙,而后或改国为县、或封给子孙功臣。
“曾公遣人来报便是二十乘。”成墨解释道,“还说粮秣不够,望我县接济一二。”
“粟稻未熟,存粮尽输城阳,那还有粮秣?”县公成介心情更不好了,他还担心自己的二儿子成通,据说跟着项燕出了城阳,天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县公,曾公来了,是否……”淮水之上,一排灯火正横渡而来。
“迎一迎也罢。”西阳是楚国征服国的后裔,弋阳君则是楚国封君、楚惠王之后。成介可以不给弋阳君面子,但务必要给西阳邑尹曾公面子。
成介匆匆下了城头,燎火下息县南门大开,他亲自迎接曾公入城。
“曾瑕见过息公、弋阳君。”带兵的是西阳邑尹曾瑕,一条老狐狸,随行还有他三个儿子。几个人身着皮甲,不待走近就向成介几个揖礼。大概是知道成介等人心中的嘀咕,曾瑕礼毕第一句便是:“臣闻秦人伐我城阳,想来军情似火,故先率二十乘以救。”
“曾公如此忧国,大王闻之必褒赞有佳。”军情确实如火,成介心里嘀咕嘴上却没有说什么。
“曾公怎只有二十乘?”成介不好问的事情被一同出来迎接的弋阳君问起。他是封君,属荆党,秦人因为索王太子为质而出兵,他必然是要拼命的。
“西阳去岁大旱,今岁收粟在即,若再误农时,庶民无粮可食。”曾瑕一脸凄态,言辞动人。“念救城阳为急,二十乘只是先发,粟稻收完定再发二十乘。”
“小子曾阴见过息公、弋阳君。”父亲说完,曾瑕的二儿子曾阴紧接着说话。“请两君明鉴,我邑所发皆为虎贲之士,定不输秦人锐士。”
“虎贲之士?可观否?”弋阳君恨不得楚国所有县邑都像他一样不顾秋收尽发傅籍之卒。
“去岁西阳大旱确有所耳闻。”从姓氏说,成介和曾瑕不是一伙,但县尹封君隔阂极深、争斗两三百年,此时他自然要给曾瑕台阶下。“曾公既言所派皆为虎贲之士,本公信之。”
“两千虎贲,甲胄俱全,灭秦当先。”这个曾阴似乎善于言辞,说话的都是他。“愿请观之。”他还做了一个请上舟的手势。
月下怎可观兵?弋阳君不管,他当即答道:“既有所请,本君从之。”说罢便出列登舫。
“这……”弋阳君如此,成介只是顺水推舟,道:“既如此,本公一同观之。”
渡至淮水北岸的画舫又划了回去。舫上,弋阳君神情俨然,不苟言笑,成介却与曾瑕有说有笑,问他来时的情况,待说到曾瑕的三个儿子时,成介笑容才歇了下去。
画舫渡江之前,曾瑕便遣人乘小舟渡江命令邑师出营,每卒以戎车为中心摆开阵势,士兵坐地以待。等成介、弋阳君于阅兵的小丘站定,进入中军大幕的曾瑕方以鼙(pi)鼓发令,鼓人击鼓三通,军司马摇响铎铃,各卒卒长当即举旗燃火,士兵全体起身,戈矛林立,阵列凛然。
阵列既起,则开始合着鼓人的鼓声和伍长的镯声徐徐前进。二十乘说起来少,摆在眼前却已不少,且西阳之师举止有度、阵列严整,看得大家连连点头;而途径阅兵的小丘时,燎火下士兵装具神情也看的极为清楚。曾阴刚才的话没错,这两千人确是虎贲,他们甲胄俱全,体格敦实,手脚筋肉虬结,每踏一步都会激起阵阵尘土,呛得大家直掩口鼻。
“确是虎贲之师。”西阳是穷邑,不比息县,可成介觉得这二十乘不比已经出征的息师差。
“确为可战之师,可惜二十乘太少。”弋阳君也点头,不过还是埋怨人数过少。
“西阳缺粮,不得不使人留邑收割粟稻。”曾阴也站在小丘上,弋阳君说人少,他不得不再次重复先前的理由。“便是这次出兵,也需请息公襄助粮秣。”
“既是缺粮,本君愿借四千石,另二十乘可出否?”弋阳君沉吟片刻,就想西阳兵卒尽出。
“四千石……”曾阴的笑容很是干涩熊荆曾实测过,一石粟不过27市斤,舂后仅得16.2市斤小米,而军中非战时每人每月定量为两石,战时三石,也就是说,四千石够两千人吃一个月。但役夫呢?役夫之数恐倍于士兵,士兵能吃一个月,四千役夫难道去喝西北风吗?曾阴脸色自然不愉,可他还是强笑道:“小子先代父谢弋阳君借粮之恩,待与家父议毕,当告弋阳君可行与否。”
“何日可议毕?”弋阳君身侧的家臣面有难色,西阳缺粮,弋阳也缺粮。
“明日便可议毕。”曾阴脸上微笑,心里则泛着苦水:天杀的封君!
西阳之师到来本该是一场欢迎宴会,却因弋阳君的缘故不得不临时加了一场阅兵,待阅兵食享完毕,已经是深夜。他人都睡了,息县县公成介仍枯坐于县衙,细听成墨汇报军务息县为楚军南面集结地,军务繁多。
“……王卒粮秣已然运到,有四万石之巨;期思之师亦开始运粮至息,尚不明数目,然期思是大县,兵乘不少,粮秣当不在五万石之下。”成墨对着成介,细述当下最大的难题。“又有郢都之师,闻明日离城,粮秣亦将运来,所需仓禀更多,月末恐有雨……”
东迁后第一次于西境作战,息县届时恐有十数万军队,一人两石,每月也需粮三、四十万石。息县就在淮河南岸,运输是无虞的,现在的问题是仓库。
“我县仓禀存粮几何?”成介问道。“城阳缺粮,可运城阳否?”
“加上新建的仓禀,不过十五万石。秦人即将围城,城阳断不可运。”成墨答道。
“既如此,当请郢都、期思缓运粮秣。”成介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再则请问是否可只运粟米于此,如此一石粟仅半石有余。”
军队的粮食大多是带壳的粟,粟的存放时间很长,仓储条件良好可放十年二十年不止。十几万士兵耗粮巨大,仓促间建十万二十万石的仓禀已来不及。可一石粟舂后小米不过三分之二,后方若只运粟米,那就可以减少了三分之一的仓库。
“此法甚好,就不知大军开拔,郢都、期思是否有舂米之人啊。”成墨也赞同此法。正常都是由军队自己舂米的,现在改由后方舂好,就怕舂米的人不够。
“男子出征,女子便可在家舂米。”成介有意无意忽略了秋收。“若运米不运粟,车马、舟楫、役夫、仓禀,皆可节省,耗费之余可补舂米之费。你明日以告大司马,请准之,不然,息县无仓禀可存数十万石粮秣,堆积于野,淋雨必腐。”
“唯。”成墨点头记下。
“十五万石不过千乘之师半月之费,”说完舂米,成介又想早就不够的仓库,“我料于我县之兵卒、之役夫不下二十万众,月需粮秣不下四十万石,若全是小米便只有二十七万石。仓禀可存十五万石,宗庙、县衙、东皇太一祠、大司命祠、少司命祠……本公府邸,或可存五万石,尚余七万石……”
想了半天,成介拍脑袋道:“城内城郭有千余户,每户或可存七十石?”
“县公,若庶民……若庶民偷食军粮,当如何?”县公拍脑袋想出存军粮于民房的办法,成墨有些发怔。
“楚人之粟楚人食之,无妨。”成介又拍了一下脑袋,面有得色的笑起来。“再则,每户皆有男子从军,庶民念及军中家人,怎会偷食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