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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贰零肆柒     荆楚帝国txt下载     荆楚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景骅

    太阳斜斜西陲时,负刍才急急而去,见他走,景骅悄悄吐了口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洞庭郡的时候他就听说为了争立太子,郢都争斗的极为厉害,没想到现在太子已立,争斗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连负刍这个庶王子也有意王位,想说服自己举事助他夺权。

    静站在墓前,转身看向山下,只见淮水浩浩荡荡,西来东去永不复返。仲父葬在这,就是算定秦军如若西来,必从淮水,他这是要看着楚军据水而守,击败秦军,保住楚国社稷。

    真能如此吗?景骅半信半疑。楚国丁口多在淮水以北,拒秦之战,定是战于边地、战于汝水、颖水之上。不能拒敌于境外,反引敌其至都城,要自己这些武人何用?边地若胜,秦军不敢南进;边地若败,秦军顺势南来,淮水再阔、城墙再高,老弱妇孺也是守不住这城池的。

    夕阳西下,黑袍飘飞。景骅一站就是半个多时辰,直到山下传来一阵铃声,他才从沉重的思绪中挣脱出来,问道:“山下是何处?”

    “回将军,山下乃王大子殿下之造坊。街市传闻殿下降伏淮水六龙,化为水车,便是此处。”答话的是左军军吏之一申奕,他不是景骅的亲信,其能留在王卒左军,多是因为军吏只掌管军队辎重勤务,并不带兵,且刚接手左军的景骅也需要熟悉情况的军吏。

    “降伏淮水六龙化为水车?”景骅有些不解,上月他接到王命急急赴郢都,尚不知这等奇闻。

    “正是。”申奕笑道。“大子殿下于紫金山下立造坊本欲造舟,某日恰逢六龙作乱,于是怒而收之。殿下乃圣王降世,六龙拜服,当自化为车,以济楚国田亩。”

    王太子收复六龙化为水车有好几个版本,流传甚广,楚民笃信。申奕说的是不太夸张的酒肆版而非骇人的大市版,景骅笑道:“我只闻王大子足下造马车、作强弩,未闻其能降龙为车。”

    “朝中都说水车乃殿下所制,公输大夫亲往试之,叹服不已。街巷传闻与此不同,可大雅无妨,姑且听之。”申奕赔笑,说起了较为真实的朝廷版。“今大王命造府旱季前广造水车两万部,以济万民。此事朝野称善,俱言大王仁而大子贤,楚国之福。”

    “哦。”景骅终于有了些惊讶,水车和强弩不同,广造两万部是要拿出来用的,如果造的不好、用处不大,必是舆论纷纷以新奇之物、祥瑞之显哄骗大王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景骅对四百步强弩并不全信,水车则不同,难道说王太子真有造作之才?

    景骅的惊讶让申奕浮出些笑容,他再道:“王大子殿下年虽幼,却聪慧无比,生而知之,更难得的是至善至孝。大王寝疾,大子足下以身试药,非至孝不能如此。郢都上下,皆言大子殿下日后定可再兴大楚。”

    申奕所言和那些贵人奴仆赞美主子的言辞一般无二,特点是报喜不报忧,只求皆大欢喜。景骅年近四旬,对这种做派熟的很,他意兴阑珊的道:“我知道了,下山吧。”

    景骅明显不想听了,申奕却意犹未尽,从下山到上舟,把王太子的那些奇事都说了一遍,最后又提及王太子欲办军学,这次景骅没说什么,他麾下的裨将砺风直言道:“将军曾言:将种乃天生,学之焉成?这种军学,不入也罢。”

    砺风看发式就知道是三苗出身,不是束发戴冠而是(zhuai)首,犹如后世的马尾辫。他四肢也短,嗓子像个铜锣,说话声音根本小不下来。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申奕一时也不好反驳。景骅则道:“也未必如此,若是教士卒之军学,乃是有益。对了,子奕为何称大子足下为殿下,这是何意?”

    殿下之称是熊荆自己要求的,足下在他看来档次太低,殊不知列国对国君的尊称也不过是足下,陛下之说少有与闻。申奕不知其中原委,只道:“大子足下身侧之人皆呼大子足下为殿下,外臣也跟着他们叫殿下,殿下为何意尚未知之。”

    “哦。身侧之人?”景骅笑了,他印象中的身侧之人就是阉寺之徒,这些人最是无德。他再道:“本将昨夜奉命入郢,本该于今日觐见大王复命,然大王寝疾不朝,不得见。唯有大子足下命人相召于明日晏时,不知所谓何事。”

    “将军若是不知,小吏更是不知。”申奕揖道。“殿下许是恐将军辛劳,欲矜恤将军。”

    申奕之言让景骅轻轻一笑,他才不把什么矜恤当回事。“子奕可知大子足下有何喜好?”

    “殿下有何喜好?”申奕一呆,“小吏也不知殿下有何喜好,只闻殿下善作器具……”

    申奕说着,不想舟舫猛然一荡,众人急忙抓住身边依凭之物,恐跌倒入水,这时方传来的舟人的呼喊。原来刚才舟舫几和一艘迎面而来的青翰舟相撞,幸桨人转向迅速,这才擦身而过。

    “哼!又是此人。”裨将砺风站在外侧,他看到昨夜阻自己入城的那个阍吏正立于舟上,让人气愤的是旁边还拥着一个娇滴滴的美人。

    “是他。”景骅也看到了,早上东门官吏甲士立在城门一侧对自己行礼,他当时对那个拒不开门的阍吏看了几眼,所以有些印象。

    “禀告将军,此人原为东门阍吏,今晨已去职。”申奕也认出了妫景,此人敢阻拦左军入城,所以第一个被革。

    “公子……”对面舟舫上一干将吏看向自己,躲在妫景怀里的月有些担心,妫景却毫不在乎,他轻轻推开月,正襟之后对着景骅等人深揖,不亢不卑道:“不知景将军虎驾到此,妫景失礼了。”

    “姓妫?”昨夜城下兵马嘈杂,景骅并无听清妫景自报姓名,现在才知道他姓妫。

    “将军,这几处河汊芙蕖成片,开花时赏花之人众多,这个妫公子怀抱美人,应是去赏花的。”申奕解释道。

    “拥美赏花,郢都的公子真是好兴致。”景骅笑了笑,不再言语。

第四十六章 景骅2

    大王寝疾的日子就是不开朝的日子,国事多决于令尹府,唯有大府事宜、造府水车事宜才赴东宫太子处请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东宫自建成就一直空着,王太子入住后等于是开了府,每日来往的人都不少。早早入宫的景骅在进路门之前原以为此次觐见不过做做样子,王太子最多露个脸,诸事全由近侍臣吏应对,可到了东宫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景将军,殿下欲知洞庭边郡之军情,还欲知郢都城防之新策。”说话的是一个寺人,弓着身子,尖着嗓子,虽无跋扈之状,可还是让人讨厌。只是,他说的问题让景骅没心思厌恶。

    “足……殿下是要臣亲述此两事?”景骅最终还是改足下为殿下,语气颇为惊奇。边郡军情和城防新策,这可不是一个小孩子能懂的。

    “正是。”寺人点头,或许知道景骅的身份,他脸上使劲挤出些笑容。“此时殿下已去正寝向大王请安,服侍大王吃完早饭便会回东宫处理事务。今日将军是第一位觐见。”

    十字状的东宫觐见入口是南门,略低于正寝的台阶上去,堂内放着十几个席案,觐见之人就坐于席上等候,景骅之外,还有其他仆臣。景骅眼尖,居然还看见一名两手空空郑国大商。这不由让他感到困惑,须知‘楚国之法,商人欲见于君者,必有大献重质,然后得见。’不要说商人,便是他这个楚国将军,觐见也带了两双白玉、一副犀甲,这商人也太放肆了吧。

    “将军,面见王大子,是否去剑?”陪景骅前来的除了随身仆人,还有裨将砺风,两人上身都穿一具黑色皮甲,腰悬佩剑,尽显英武。

    “我未闻去剑之嘱。”景骅答的很含糊。昔年毛遂仗剑胁迫大王合纵,事后朝臣外使,一律要解剑面君。国君如此,王太子如何就不知道了,最少刚才景骅未闻要解剑觐见。

    “如此甚好。”砺风裂笑,今日觐见他是特意打扮过的,为的就是要王太子明了自己的英勇。

    “两位将军,殿下有请。”说话的功夫,寺人轻步过来了,请两位入内。

    穿室而入廷。廷是朝会的地方,也是后世所谓‘朝廷’之由来。按礼,廷修九筵,一筵九齐尺,一齐尺19.6cm,这个正方形的中廷边长不过15.87米,面积251个平方,比正朝那个廷小多了。东宫中廷不大,然入廷的景骅看见坐北向南的熊荆仍觉得远,好在廷内空旷,除了一副几案再无他物,熊荆一身缁衣,正襟而坐。

    “臣景骅/砺风拜见大子殿下。”拜席并不远,景骅和砺风身着半甲也不碍跪拜,一入中廷便趋步上前顿首。武将终究是武将,声势气场完全盖过一般的大夫、仆臣,一句话说完,中廷里满是回音、轰轰作响。

    “两位将军免礼。”熊荆不动声色,清脆童音怪异的显得沉稳。

    “谢殿下!”两人再次俯首,然后抬头。不同的是,景骅的目光到了熊荆胸口就不敢再往上了,而砺风的目光一直看到熊荆脸上,似乎想细看王太子的长相。

    旁边站着的葛正要叱喝他无礼,熊荆挥手拦住,不以为意笑问道:“将军是苗人?”

    “臣正是苗人。”砺风长相颇恶,他见熊荆无惊吓之意,反而脸带微笑相询,顿时低下了头。

    百越断发、东夷凿齿、濮人编发、三苗首、羌人括领。楚国治下各民族众多,‘抚有蛮夷,以属诸夏’绝非自夸之词。熊荆作为日后的楚王,治下民族的装饰习俗还是牢记在心的。

    “真乃勇士。”熊荆夸了砺风一句,而后看向景骅。砺风是三苗,首着甲,景骅身为楚人,自然是束发加冠。虽然楚人有蓄须的传统,可浓须丝毫不影响他的儒雅,反有几分飘逸,唯独皮肤较黑,增添了一些英武。

    “父王命景将军急赴郢都,这一路劳累了。”熊荆和声慰问。

    “谢殿下相询。臣受大王之命,未有劳累之苦。”景骅目光还是不敢过熊荆胸口,对熊荆的慰问唯空首答谢,恭恭敬敬中找不到半分失礼之处。

    “善。”熊荆不想太过客套,他收敛笑容问道:“将军来自洞庭郡,自然知晓边郡诸事,能否详告不佞。”说完他本想解释原委,最后还是忍住了。

    “敬告殿下:”等候中景骅早就想好的该说什么:“自先君襄王与秦国议和以来,洞庭郡并无大事。设郡三十八载,下有青阳(今近长沙)、沅阳(今沅水附近)、益阳(今益阳)、罗(今湘阴)、彭城(今岳阳)等邑,丁口已有两万余户,其治煦煦,其民融融……”

    “若战如何?”景骅显然是糊弄的意思,不然也不会大而化之的介绍洞庭郡的情况。

    这秦楚边界有一千余里,岳阳以北两国以长江为界,楚国这边还好,秦国这边一直到汉水长江交汇处都是云梦大泽;再往北又是大别山、桐柏山;桐柏山北面的城阳离魏国已经不远,这些地方边境虽然长,可划分清楚,极少纠纷。唯洞庭郡与秦国的黔中郡、巫郡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势最为复杂。

    见景骅之前熊荆特意看了以前洞庭郡郡尹的奏报,其上多述山民频繁越境、不服王法私自采金等事,更有甚者是秦军(斥)候人袭扰不断,边军亦有进攻之意。身为洞庭郡军率的景骅对此也有奏报,现在却轻描淡写,究其原因还是不把自己这个小孩当回事。

    “洞庭郡乃我楚国联系南海(广东)、雒越(广西)、夜郎、滇国之要道,若楚秦交战,青阳是否可坚守?若能坚守,又能守几个月?军国要事,子骅请直言。”被熊荆打断,景骅有些错愕,他此时才知道熊荆不是自己可以糊弄的。

    “敢敬告殿下:洞庭郡郡师不过两万,三十多年未历战事,兵甲早弛。秦军若大举攻我,臣不知青阳城能否守到王卒来援。”景骅终于违礼打量了熊荆的脸庞,虽是孩童,可国容肃穆,不可轻辱。他继续道:“然若夏邑、彭城不失,尚可出兵重夺青阳。”

第四十七章 景骅3

    “又是夏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熊荆默念一句。夏邑基本可以看做是后世的武昌,此城不单紧扼着汉江出口,还护卫着楚国与南方的通道,看来这里不筑大城是不可能的了。而彭城,也就是岳阳,也很关键,可一旦夏邑失守,彭城在不在手里都无关紧要。

    “然若夏邑、彭城不守,洞庭郡就此丢了吗?”熊荆追问。

    “殿下,洞庭郡乃边郡,与我楚国仅靠大江相通,如若夏邑、彭城有失,只能举全国之兵以复。”景骅头低的更低,“今秦赵两国连连交战,秦军顾北不顾南,或可与赵、魏、韩等国再次合纵,趁势而收之;若不可,也能复夏邑。洞庭终究是边郡,虽联系南海、骆越、夜郎等地,也不可因小失大。我楚国设备之重,当是淮北汝、颖二水。”

    楚国地图已经在高足案上了。谁知道秦军必从韩魏而来。之所以取这个方向,一是有汝水、颖水、濮水、鸿沟(魏国国都大梁颖水项城)这些自北向南、汇入淮河的河流;二是韩魏乃人口密集之地,可以征调足够的民夫。如果是从旧郢(江陵)顺长江南下,路远不说,从南郡(江汉平原)征调的民夫乃楚国旧民,这些人心怀故国,说不定就叛乱了。

    “若失夏邑、彭城,洞庭郡两万户楚民若何,令其沦为秦之罪民,出其民至蛮夷之地?”手抚在地图的洞庭郡上,熊荆似乎即位为王,苦苦忧心自己治下十余万子民。

    秦国乃虎狼之国真不是谣传。战国几百年攻伐,中原百姓照说应该很习惯城头变幻大王旗了,可秦军一来,却是‘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秦国对此也有对策,那就是‘出其民’把原先城邑里的敌国居民尽数赶走,然后再‘赦罪人迁之’。

    唯一的例外是南郡和南阳郡,这毕竟是楚国壮大的根基,人口众多,秦国只能将一些重要的城邑关隘‘出其人’,不能将这两个地区两、三百万人口都‘出其民’。洞庭郡就不同了,两万多户,仅十余万人,指不定会赶到什么地方去,结局不想而知。

    “殿下,洞庭郡孤悬南疆,仅有大江与之相连,真失夏邑、彭城,唯有令郡尹率民退入南海,如此方可自保,或是秦军攻来前撤走妇孺……”

    “皆不妥。”熊荆还没有听完景骅的办法就否定了。楚国现在最缺少的就是人口,不但缺人,还特别缺‘楚人’,两万多户楚民绝对不能放弃。“洞庭郡是否有通往彭蠡之径?”

    “无有。”彭蠡远在千里之外,哪有什么径。

    “无有?”熊荆不解,湖南江西怎么会没路通行,之前他还想学张之洞去萍乡挖煤呢。

    “确实无有。”景骅很认真,“洞庭至彭蠡,唯顺江而下,需过夏邑、鄂州。”

    “株洲何在?”熊荆问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复又问:“湘潭何在?”

    景骅不答,反问道:“殿下,臣在洞庭郡四载,未闻此两者,或可去信详问。”

    “不必了。”熊荆仔细看着案上的楚国地图。根据他对汉阳铁厂的记忆,株洲过醴陵就是江西萍乡,萍乡的煤顺江而下至株洲,转湘水顺长江运入汉阳。而萍乡,走320国道,经宜春、新余,樟树、转北就是南昌。这是古道,读史方舆纪要里顾祖禹特意提过醴陵,似乎有说过‘自江右趣湖南,醴陵为必争之道’之语,这条古道应该派人探查开通。

    心中想起,UU小说记录。熊荆用不惯软趴趴的毛笔,用的是鹅毛杆,写字的时候薄木板沙沙作响。景骅和砺风就一边看着,不解王太子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子骅说洞庭郡郡师不过两万,战车几何?”写完湘赣古道事,熊荆再问。

    “回殿下,洞庭郡战车极少,不过五十乘。”景骅此时不敢糊弄了,有多少说多少。“余者皆是步卒,多为郡民,亦有三苗壮士相助。五十乘甲士经年不息,他者平时务农,战时方召。”

    “战车五十乘,如此平常时郡师不过五千?”熊荆又记下了。“那秦国巫郡、黔中郡兵力几何?”

    “正是。”景骅答道,见问秦国兵力,叹道:“殿下,秦国兵力未知。”

    “估计呢?”熊荆追问。

    “殿下,无法估计。”景骅咳嗽一记,不得不详细解释。“秦国商贾俱为秦人,口实极严;国中城邑、关隘、道路、客舍、村落,凡生人皆验符传。符传上书人之相貌、年岁、行装,令人难以冒充盗取。无符传者,寸步难行,故事事皆秘。军国要闻、兵甲多寡、城防设备,攻伐进兵,若非官吏相告,不说外人,便是本国之民也无从得知。”

    “如此严苛?”熊荆笔放下了。楚秦交界,设郡三十八年而不知对面秦军几何,说无能那是抬举他们了,简直是白痴。“秦人难道无贪图金银之徒?”

    “秦人自然贪利。”景骅难得点头。“信陵君曾言:‘秦人贪戾好利无信,不识礼义德行。苟有利,不顾亲戚兄弟’。然秦法严苛,一人有罪,当坐伍人,且夫妻亲友亦不能弃恶盖非,互相为隐。其受我金银之贿,只可掩埋野地而不得其用,故金银无用,用则事泄身死。”

    “是这样。”熊荆像是明白了些什么。“若秦军伐我,夏邑、彭城能守则可复之,不能守,无以为救,洞庭郡势必失之,郡民唯有退入南海……”

    “正是如此。”景骅颔首。他本想再说一说淮北汝、颖设备之事,提醒君上早作准备,可转念一想此事太大,又与自己毫无关联,于是就忍下了。

    “郢都城防若何?”熊荆看了一眼案角上的漏壶要见的人不少,每次觐见都有时间限制。“管由任城尹时,大市常有游侠为乱,今刺客横行,行刺我就罢了,若是行刺父王……”

    “殿下放心。臣必严明律法,以惩盗贼刺客。”景骅连忙道。

    “如何做?”熊荆问。

    “其一为严查籍传,驱迁有疑;其二是申明律法,非法必惩,其三,请殿下准臣于郢都行连坐之法,一家有罪,当坐十邻,如此方可人人相告,互不为隐,盗贼刺客无处藏身。”

    “人人相告,互不为隐?”熊荆看向他,脸上全是讶然之色。

    “正是。”景骅决然,揖礼而言。“此实为商君之法,秦行此法十年,秦遂强,行此法百年,方有今日之国势。我楚国国势羸弱,非变法无以强楚国,非变法无以存社稷。郢都为楚之国都,当先行此法,以为各郡县之表率,望殿下准允。”

    “不可。”声音很轻,可清晰无误。

    “为何不可?”景骅反问。葛当即叱道:“无礼!”

    “并非无礼。”熊荆接口,“子骅只是……只是心忧国事而已。”

    “殿下明鉴。”景骅顿首请罪,身子伏在地上道:“我楚国非变法不可,唯变法方可图强。”

    “子骅起来吧。”景骅的话真不好相答。可他要在郢都行什么连坐之法绝对不行,其他不说,令尹那关就过不去既然郢都要行连坐之法,那么各县各邑是否也要行连坐之法?治下民族部落是否要行连坐之法?贵族士卿是否要行连坐之法?

    昔日吴起变法仅仅要贵族行连坐之法,今天景骅却要整个楚国行连坐之法。自己尚未登上王位,就是登上王位,也还不能加冠亲政。变法,那是很以后很以后的事情。

    “殿下……”景骅头抬了起来。

    “变法乃是国策,不佞仅为大子,无权过问准允。”熊荆不得不给他一个解释。

    “殿下,臣只求于郢都行连坐之法,肃清盗贼刺客。”景骅不再说变法一词。

    “郢都乃楚国郢都,子骅虽代为城尹,实则仅有城防之责,若行连坐,恐将逾职,令尹必会相阻。”不能说自己赞成变法,不然贵族、县尹会心生不满;也不能说自己不会变法,不然爱国之士会寒心。因此,一切都是令尹黄歇的错。

    熊荆说完,景骅似懂非懂,直到一壶水漏完觐见结束,他也没有再提连坐变法之事。他一走,熊荆便让葛去找长姜。他想大府派人去探询湘赣醴陵古道,如以后发生战事,洞庭郡十余万人可从此路撤至赣北。此事安排完,才面见其他人。

    “大子足下定是看重将军,不然怎会有此重赏。”城尹府内,司马申雍见王宫回赠赏赐甚多,不由大喜。

    “看重又如何?”景骅解甲而坐,举壶而饮,无半点喜悦之意。“我言郢都当行连坐之法,如此方能肃清盗贼刺客,然大子不允。”

    “为何不允,郢都今已非令尹所辖?”和砺风一样,申雍也是景骅从洞庭郡带回来的,不过他是楚人公族出身而非三苗。

    “大子言我仅有城防之责,行连坐之法乃是逾职。”景骅笑,他知道这是王太子的借口。

    “将军是想……”申雍欲言又止,回郢都的路上,他知道是谁一路随行。

    “大子聪慧,然年纪尚幼,即位也需加冠方可亲政。到那时,我已老了。”景骅说罢又开始灌酒,只想一醉方休。

第四十八章 日程

    景骅到底是什么意思,申雍猜不透;可负刍王子要干什么,他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从洞庭郡回来时路过彭蠡时,故友番君吴申来拜。吴申是吴王夫差第十世孙,其祖越灭吴后奔楚,得楚国善待,所以对楚王忠心耿耿。正是他,五年前吴申进谏说令尹黄歇有篡国之心,因而流放番邑;也正是他,把王子负刍介绍给了将军,其意不言自明。

    王太子再聪慧,也有十多年后方可亲政;庶王子负刍再无能,也年已立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将军既然有抱负,何不趁此良机拥立负刍王子为王呢?

    城尹府邸,左将军景骅越喝越醉,军司马申雍越想越深,而在王宫东宫,熊荆依旧在繁杂的事务里挣扎,他每天的日程大致是这样的:

    起床,便去正寝父王处问安,待父王吃完早饭才回东宫处理事务;中午,一样要去正寝问安服侍,之后才是学习时间;晚饭照旧,睡觉前还要去若英宫向母后问安,好在赵妃每天晚上都来正寝,去若英宫问安也就免了。

    每天问安处事,太子的教育也和兰台学宫的教育不太一样,除了之前要学的《诗》、《礼》、《乐》、《春秋》、《世》、《语》之外,还要学《令》,以明先王之官法旧令;要学《故志》,以晓先王列国成败存亡之道;要学《训典》,以知五帝故事及宗族繁衍。

    九门功课,六位老师,每天下午学习两个时辰。其中,宋玉教《诗》和《春秋》、冠子教《语》和《故志》、荀卿教《礼》和《训典》;黄歇教《令》、昭黍教《世》、淖狡教《乐》。

    此时熊荆才知道《乐》就是兵法战技,跳舞是为了打战;《诗》、《礼》、《语》是外交,说什么话、奏什么曲、唱什么歌,全有讲究;《春秋》、《令》、《故志》则是为君之道,特别是《令》,楚国列位先王的政令都收集其中,何种形势下颁布了何种王令,当时有谁反对、有谁赞成,施行之后效果如何……,虽是寥寥数语,却无一漏缺。

    至于《世》和《训典》,前者是楚国历代王族繁衍记录,某某公族是哪位先王之后,记录的一清二楚。最让他惊讶的莫过于长平坑杀四十万赵国降兵、水灌郢都的秦武安君白起居然也出身楚国公族一春秋霸主之一楚庄王之后楚共王,五子争储的结果是小儿子弃疾即位为王,是为楚平王。平王立嫡长子建为太子,以伍奢、费无极为太子傅。

    后费无极诬告伍奢与太子谋反,以诡计获取王位的平王尽信之,于是伍奢全族被诛,只跑了一个伍子胥;太子建也亡奔郑国,后为郑国所杀,其子胜被平王之孙惠王任命为白县县公,是为白公。惠王十年,楚郑交善,因父仇无以得报,白公胜叛乱,杀令尹囚惠王,叶公入郢后事败,自缢于山中。其子孙奔亡各国,入秦一脉仍以白为姓,到第五世孙白起时,适逢同为楚国出身的芈太后、魏冉执掌政权,遂得重用。

    伍奢之子伍子胥是楚国卿族,白公胜之后白起为楚国公族。他们一个率吴师入郢,一个领秦军拔郢,对楚国的打击远胜任何一场战役。熊荆即使仍有些局外人心思,读到此处也嘘唏不已。

    《世》如此,《训典》就是帝王世袭和宗族礼法了,但此书为儒家所著,与冠子等人编撰的《山海经》多有冲突之处,不知未到郢都的荀况到时会如何讲这些内容。

    问安、事务、上课,这些已挤满白天的日程表,船厂技术之事不得不挪到晚上。小孩子每天最少要睡十个小时,所以每天熊荆都很困,特别困。

    “殿下……”中庭里,葛轻轻的提醒,熊荆身子一颤才不情不愿的睁开眼睛,眼前,是郑国大商、子钱家弦兑讨好的胖脸。

    “刚才说到哪了?”熊荆擦了擦眼睛,迷糊问道。

    “殿下辛劳。小人适才说到借贷之息大多为五分……”弦兑笑道,熊荆的瞌睡没有让他失落,反而让他高兴。“此绝非倍贷,殿下若借,付六成子钱即可。”

    “不佞知道了。”熊荆有些了清醒,五分利其实是百分之五的月息,一年十二个月,利息为本金的百分之六十,这么高利息的农机贷款不要也罢。

    “敢问殿下,借钱是为何用,又需几何?”熊荆语气中的拒绝弦兑自然听得懂,想到楚王‘非大献重质’不可见,真这么退下去了,以后怕是再也见不着王太子殿下了。

    “借钱当然是用于生财,”熊荆也笑了,“既然打算借,就不会是小数目。一切看利息,利息高则不借,利息适中就适当借;利息低那就大借。今天下诸国,唯有我楚国和齐国太平无事,也以我楚国和齐国聚集的子钱家最多吧?”

    “正是。”弦兑闻言肃然,大商不是市贾,而两千多年前的资本一样厌恶风险,当今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楚国和齐国,而眼前这位,就是日后楚国的新王。“殿下,列国利息多在五分,少则四分,殿下若是用急,弦兑愿献两千金以助殿下。”

    “不必。”熊荆心里有了些失望,“若有事,不佞会再召你的。退下吧”

    “……唯。”弦兑伏拜于地,看不清表情,终于扭扭捏捏的退了出去。

    “殿下,若是所费不多,可请夫人助之。”子钱家走了,葛对此人的不识相有些气恼。

    “你以为只是船厂要借贷?”熊荆喝了口清茶,没好气的说。每年要给令尹府一万六千金,再怎么节减也是收不抵支。变卖先王积存的金玉传出去不太好听,实物货币时代印钞又不可能,加税肯定会被人骂,能做的就只有发国债了。谁想利息这么高,一开口就四五分,他还以为是年息呢,不会是因为担心自己做不了楚王吧?

    “下面是谁?”熊荆不再想国债借贷之事,再漏一壶水就要去正寝请安了。

    “殿下,今日事已毕。”葛答道,看着熊荆有些心疼。

第四十九章 秦侯

    “先君庄王以为币轻,以小易大,百姓不便,皆去其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市令言之令尹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不定。’对曰:‘如此几何顷乎?’市令曰:‘三月顷。’……”

    下午时分,黄歇来东宫授课,他并未严格按照《令》的顺序,而是看似随意挑出一个书简让熊荆通读。这是楚庄王时的事情:庄王以为楚币面值过小,因此以小易大,结果‘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不敢直言这是易币之祸,只说‘市乱,民莫安’,令尹心知肚明,决心‘令之复’,于是进谏庄王,庄王同意,市场恢复原状。

    没有生僻字,熊荆很快就读完了这一百多个字,黄歇抚须问道:“子荆懂了吗?”

    字面上的意思熊荆当然懂,可他不知黄歇要说什么,是以答道:“学生不懂。”

    “民自有其俗,市自有其例,先君庄王易之,民不便,市遂乱。复之,如故。”黄歇能为令尹也是有学识的,他简要说完故事问道:“民俗可轻易吗?”

    “不可易。”顺着黄歇的意思,熊荆答曰不可。

    “恩。”黄歇笑了笑,又取出一个书简道:“子荆再读这册。”

    “楚民俗好庳(bi;矮)车,先君庄王以为庳车(太矮)不便马(拉),欲下令使(车)高之。令尹曰:‘令数下,民不知所从,不可。王必欲高车,臣请教闾里使高其(门槛)。乘车者皆君子,君子不能数下车。’王许之。居半岁,民悉自高其车。”

    熊荆这次读完,黄歇没再问‘子荆懂了吗’,而是直接问道:“民俗可轻易吗?”

    “可易。”事实摆在眼前,熊荆不得不答。

    然后黄歇就笑了,他再问道:“子荆,为何市币不可易大,而庳车能使其自高?”

    黄歇面有得色。他如此,若是三个月前,熊荆定要反驳。立太子后,他觉得自己变了,或者说必须改变。“请老师教我。”他道。

    “欲使庳车高,可先高门,门高则车高;欲使市币大,必先贵百货,货贵则币大。前者可,后者则不可。”黄歇没卖关子,正式开始今天的授业。“万事万物皆有关联,甲连之乙,乙牵之丙,丙涉之丁。故名家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故法家曰:‘明君之所以立功威名者四: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势位’;故兵家曰:‘兵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此各家之所言,皆知事有干系、物有关联。然万事万物除关联亦有生灭:物动则萌,萌而生,生而长,长而大,大而成,成乃衰,衰乃杀,杀乃藏,此圆道也。

    圆道至贵,圣王法之。令出于主口,官职受而行之,日夜不休,宣通下究,(jian,合)于民心,遂于四方,还周复归,至于主所,亦圆道也。令圆,则可不可,善不善,无所壅矣,主道通也。故令者,人主之所以为命也,贤不肖、安危之所定也。”

    黄歇讲,熊荆听。为了能让学生听懂,黄歇这个老师说的很慢。他先说万物是有联系的,再说万物亦有生有灭,并说这就是‘圆道’。而‘圆道至贵’,所以圣王效法它,王命参照它一道命令出于君王之口,百官实行,日夜不休,用于四方,最后还要回到君王这里。这时,仍要修正王令,使不好的地方变好,不善的地方变善。所以说,政令,是君主性命般重要的东西,是君主贤明还是不肖,国家安定还是危殆的决定因素。

    宋玉讲课,一样是循循善诱,但是断断续续,一点一点开导学生;冠子讲课,没有那么多花样,一来就开门见山,直抒己见,然后为之而辩,雄壮如狮;而黄歇,引导只在开头,一旦进入正题,那便如瀑布直坠,一泄到底。

    两个时辰的课程,熊荆听得津津有味,却不知黄歇的观点来自秦相吕不韦编撰的《吕氏春秋》。吕不韦面对的是马上要加冠执政的秦王政,所以此书虽然博杂,可政治思想上道家占了不少内容,明里暗里都提倡虚君之治;熊荆距加冠还有十多年,黄歇则认为‘虚君’应该从小教育,所以讲解《令》的时候多灌输道家观点。

    时至下春,课程结束。上了车驾的黄歇连连擦汗,七、八十岁的人费力上课还是很艰辛的。

    “主君,左尹府来了消息,说是那几个刺客正午饭后忽然暴毙。”回到令尹府,朱观悄悄的报告一件事。

    “当真?”黄歇神色一变,凝思起来。

    “是。左尹已来人相报。”朱观重重点头,“说是粟饭中有人置毒。”

    “可知是何人置毒?”黄歇想了好一圈,心里只能想到一些人。

    “尚不知,只闻左尹府的官(厨师)不见了。”朱观也想到了一些人。“主君,这可是……可是秦国侯者。”

    “非秦国侯者还有何人!”黄歇面有暴虐之色。秦乃虎狼之国,也是侯者之国,秦军任何一次胜利,都有秦人侯者的功劳。四年前合纵攻秦之策,楚国大军还未出发,郢都的侯者便已传信至咸阳。事后他曾严令城尹搜杀秦侯,奈何侯人之首君逃脱。

    这次刺杀,先是以亡命之徒为饵,使人误以为危险已去,没想到后面才是真正的杀招。如果当时王太子乘的不是四轮马车,如果当时数名刺客跃入车内,怕自己的脑袋早就落地了王太子遇刺身死,悍王子由此得益,大王难道不会疑心是自己行刺?

    “秦侯该杀!该杀!”五月的天气本热,想通秦人阴谋的黄歇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胡子似乎要竖起来。

    “主君,管由撤职,城防由王卒左军接管。”朱观提醒道。“将军是景骅,此人……”

    “景骅?”黄歇从秦人的阴谋中使劲挣脱出来,“他不是在洞庭郡吗?”

    “正是。此人……”朱观轻咳,“此人与主君有仇,故大王急召其回郢。”

    “此人不如管由,郢都以后恐将多事。”景骅是谁黄歇当然知道,他是楚将景阳之侄。景阳自缢于紫金山下,部下多数随殉,他怕是恨极了自己。恨就恨吧,劳师远征遇敌而不战,已是辱师,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的。“所谓国容不如军,军容不入国。我闻景骅性刚烈、无柔滑,郢都各国使臣、商贾、流士、说客甚多,一个军率焉能管好?”

    “主君,秦侯猖獗,是否要请大王……”朱观建议道。

    “不可。”黄歇想都没想就否决了。“大子被刺,大王甚疑我,若请王命复管由之职,疑我更深。君此獠,千头万面,行事慎密,刺杀不成,定还有乱我楚国之策,实不知……”

    黄歇刚刚腰还是伸直的,说起秦侯之首君,又塌了下去,忧色满面。大王对自己是如此的不信任、如此的提防,洞悉郢都一切的君怎会不知?他若不知,何来挑拨毒计?大王念着旧情,也知道自己身后站的是县尹邑公,杀了自己有害无益,可王太子知道吗?

    令尹府内,黄歇想着自己的学生熊荆,郢都城郭不知名的角落,有人却说着李园。一个应该死去的人向着一片黑暗顿首以拜,双手献着东西。

    “禀君:李园已委质,此为其认罪之书。”说话的赵,他并未死于那日的刺杀。

    “善。”君的声音从暗处传来,一个蒙面的青衣小婢将李园的委质书接了过去。“你身上伤势如何?”声音温和了一些,带着些关切。

    “谢君相询!属下无事,尚可一战。”赵身子已经挺直。那日他带头冲锋,中了一箭便故意跌倒,之后是怎么出来的,他自己也不清楚。

    “善。今城尹管由去职,王卒左军不熟郢都深浅,已无从制我。你回去先修养一段时日,若有事,我会派人传你。”君的声音又冷了下去。

    “君,令尹黄歇与荆王互相猜疑,李园又已委质,何不将此书送至左尹府,如此……”

    “如此如何?”赵的设想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是让荆王杀了黄歇,还是让黄歇杀了荆王?”

    “属下不知。”赵声音软了下去。他是李妃入宫得宠后由君派自李园身边的,本不受重视。某次李园出城遇盗,他力杀数人、以死相互,从此获得了李园的信任。李园信任他,可他自始至终都厌恶李园,这次获得李园亲写的认罪委质,就想着马上抛出去。

    “既是不知,为何擅作主张?”君反问。“下去吧。切记日后不离李园半步,恐其反悔。”

    “唯!”赵再一次顿首,悄声退出了大室。

    他一走,室角便亮起了烛火,看罢李园委质书的君先是笑,笑毕将书纳入怀中。冷声道:“速传文书于咸阳,言楚国三子争储,间之必大乱。”

第五十章 下棋

    历经一个多月的动荡,咸阳城里的余党终于肃清,大市上也不再有人枭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是秦王政气急而发的‘生得,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的王命仍秘传于三秦大地,了解内幕的人都清楚,真的完了,然而大部分人却不清楚,相邦吕不韦也要完了。

    与楚国一样,秦国的王宫也是一进一进的院落,不同的是,秦国王宫行的是天子之制,从咸阳城南门进去,绕过外屏依次是王宫皋门、库门、茅门、应门、路门,而非楚国王宫的诸侯之制,只有茅门、应门、路门三门。

    除此以外,秦国宫殿虽然不似楚国那般高堂邃宇、层台累榭,却是另辟蹊径,以地势营造威势。等于说,楚宫是一块平地,因为地处江南、洼泽连片所以需要‘层台’,不但‘层台’,堂室还建的高大,而地处高原的秦宫根本不需要什么层台,皋门之后的宫殿循着地势,一门高过一门,一殿高过一殿,人进去的时候要爬长长的阶梯,需仰望那些雄伟的宫殿。

    楚宫以美作准绳,秦宫奉威为圭臬。楚宫之美使得鲁昭公背悖周礼,于鲁宫另盖了一座楚宫;秦宫之威则让‘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的秦舞阳未行刺就色变振恐,不能自己。而今,就在这地势最高、威势无比的六英宫正寝里,一场之乱善后的讨论刚刚结束。

    正寝即燕朝,不似正朝需要站着,在这里诸臣都是跪坐着议事。相邦吕不韦端坐如故,诸臣的目光却轻轻的掠过他,似乎他那个位置原本就是空的一般。而刚刚加冠的秦王政还是身着韦弁(bian)服:一顶红色的鹿皮冠,红衣素裳、素(bi)白舄(xi)。这是遇有兵事时国君的服饰,上衣之所以取红色,是为了鼓舞士气战场杂乱,国君身着红衣最是显眼,如此才能万众瞩目;同时也是为了防止衰弱士气万一国君受伤,身上的血迹不至于太过明显。韦弁服,其实就是国君的征战之衣。

    “若是无事,那就退下吧。”身着战衣的秦王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严肃的模样除了冷峻更显得有些英俊,然而目光是灼热的。

    “臣……还有一事敬告大王。”说话的是刚接手右丞相不久的昌平君,之乱后,他转任右丞相一职,这个职位虽处相邦吕不韦之下,却也分了相邦府不少实权。

    “准。”秦王政点头之余还浮出一些笑容。

    “谍者来报,荆人三子争储,请予乱之。”昌平君言语简洁。

    “荆人争储……”在座的除了昌平君,还有接任昌平君御史大夫之职的昌文君,以及国尉桓、郎中令蒙毅等人。秦楚三十多年来并无战事,有的只是楚国救赵合纵,用楚国令尹春申君的话说,楚国也是逼不得已,楚军根本就不想与秦军交战。

    “臣闻荆人已立大子,何来争储之说?”国尉桓问道,楚国虽然不是秦军当前的敌人,可也涉及当下灭赵的策略。“若能乱之,最善不过,可如何使之乱?”

    “荆王已立大子荆,不立公子悍。为防变故,特命楚将景阳之侄景骅领王卒左军,为郢都城尹。庶公子负刍知景骅与黄歇有仇,已亲往说之。”国尉相问,议事的又都是重臣,昌平君不得不据实相告。“侯者已使令尹春申君门客李园、公子悍之舅刺荆大子,今李园委质于我。若能使庶公子负刍与景骅为谋,弑君而立,荆人必乱。”

    “大子荆、公子悍、庶公子负刍,何人为王利我秦国?”涉及楚国的政权更替,秦王政自然不会马虎。“荆人若乱,能乱几载?”

    秦王政的问题不是一般人能回答的,见大家都还在思索,吕不韦咳嗽了一声,道:“大王,荆国之政,绝非晋国、齐国可比。虽有弑君,亦只是子弑父、叔弑侄,乱不过半载。唯有公卿之人弑君而代,方能大乱,可惜荆人无此先例。此借争储而乱之,小计也。”

    毕竟是相国十多年的秦国相邦,楚国什么情况是一清二楚。楚国王族权势、地位远高于公族和卿族,立国八百余年,仅有一次若敖氏之乱,其他都是王族内乱。王族内乱的好处就是王位永远是楚王兄弟或者楚王儿子的,政权基本能保持稳定和延续。公族叛乱、卿族叛乱就不同了,晋国三分、田氏代齐,这才是让一个国家彻底分裂、全面动乱的决定**件。

    秦王政虽厌恶吕不韦引见于母后,痛恨其纵容甚至是怂恿叛乱,但还是要佩服他的见识。吕不韦说完,秦王政道:“荆国三子争储,何人为王对我秦国有利?请仲父教寡人。”

    “大王以为荆王欲立哪位公子为王?”此时群臣已噤声,吕不韦愈发挥洒自如。

    “荆王立了大子荆,自然是欲使大子荆为王。”秦王政似乎有些明白了。

    “正是。”吕不韦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闻大子荆年虽幼,却能作强弩、造马车、制水龙,且其生时天生异象,五星连珠,人多以为圣王转世。荆人重淫祠、信鬼神,立其为王,有借势于天之意。故大子荆为王,荆人上下一心,对我秦国最不利;

    公子悍亦年幼,然黄歇爱之,其母李妃亦其所献。若立公子悍为王,楚国大权皆操黄歇之手。救赵、灭鲁、合纵,俱是黄歇一人所为,日后荆人必频频联魏救赵,虽是小恙,对我也不利。

    庶公子负刍,不显才德。其真若与城尹景骅谋而弑君,自立为王,虽已立冠,然得位不正,人心不附,实对我最利,奈何…奈何……”

    “仲父奚为奈何?”吕不韦分析的井井有条,秦王政听的入神。

    “大王,荆之例,覆军而杀将。景阳虽未覆军,不战而退却已辱军,然其不辩而缢,忠不二也。景骅乃景阳之侄,又是公族,大子荆既有圣王之誉,弑君与否孰难料。”吕不韦道,言及景阳忠不二时还带了些感情,“除非……”

    “除非如何?”秦王政追问。

    “除非能使大子荆质于秦。”吕不韦眼波流转,‘质于秦’三字轻描淡写,好似下棋落子。

第五十一章 传讯

    质子是春秋战国时常见的东西,最早的质子是周郑互质,其初衷是互求信任,后来战事频繁,大国威压小国,小国不得不谴太子质于大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楚国本也是大国,怀王之前未谴太子质于别国,怀王之后就不同了,太子熊横不但质于秦,还质于齐,怀王扣押秦国之后,熊横方回国即位为王,是为楚顷襄王。顷襄王之子熊元,也就是当今的楚王,也曾质于秦国十数年,在秦娶秦国公主后还生了两个儿子:昌平君和昌文君。四年前楚国为合纵长的账还未算,现在要求楚国太子入秦为质,再正常也不过。咸阳城质宫里,已有燕、齐、韩、魏四国太子,多一个楚国太子有何不可。

    “相邦所言,是欲伐荆吗?”秦王政还在想吕不韦之策,国尉桓已开口相询。

    “若荆人不谴质子,自要与韩魏两国一道伐荆。”吕不韦道。“荆人最重者,莫过夏、鄂两邑,其东南铜矿,产铜甚过我秦国少府。若取之,天下铜恐尽归我。”

    “不可。”桓连忙摇头,“赵国未灭,不可擅开秦楚战端。赵若得喘息,日后更难对付。大王,攻赵之策不可变,变者恐赵复强,若韩魏齐三国又得荆地,于我大不利。”

    相邦考虑的仅仅是楚国,国尉考虑的却是天下,孰轻孰重秦王政自然分得清楚。他正要同意桓的意见时,吕不韦又得:“若不伐荆,也可作势。黄歇既想立公子悍,闻我秦国索质,当会乐见其成的。大子荆入秦,荆王死不允其归,黄歇则立公子悍。此时若使景骅发难,杀黄歇,立负刍,荆人自乱,亦不可再救赵。”

    “善!”秦王政抚掌而笑,笑毕面目忽然有些狰狞:“此计若成,荆不救赵,赵必灭。”

    “臣恭候我王。”朝臣齐贺,心中却知大王恨极了赵国,赵国非灭不可。

    从寿郢到边郡溯淮水至城阳,有六百余里;入秦境越南阳、过武关而至咸阳,则有一千三百余里。由郢都传信,虽然秦境有快马日夜传信,仍需二十余日至咸阳;而从咸阳传书至寿郢,因为楚境普通商旅日行不过六十里,时间也近一月。

    关于侯者的密报咸阳已经定策,文书自然快马加鞭的传了出来,于桐柏山北进入楚境后,恰好交给入楚为商的秦商夏阳,他将把这份密信带至郢都。

    夏阳入楚为商是钜子的命令,但此事仍需少府以及相邦府的协助,另外,出发前他还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呆了有十几天。不过此事他讳莫如深,即便是对为将不成,不得不与他一起入楚的恶来,也未说一字。

    “前面便是城阳了。”打扮成商队护卫头目的恶来道。桐柏山余脉起伏,林深密密。走在这绿树成荫的官道,旅程不但不辛苦,反而有些郊游的味道。只是随夏阳入楚的小妾过关时逛了回楚国边市,倾其所有买了一大堆粟米、绢布、盐酱,车队不得不另雇三辆轺车。楚国缺马,牛拉的轺车拖慢了大家的行程,让恶来好一顿埋怨,要夏阳到城阳后折价卖掉。

    “哦,前面便是城阳,如此之快?”夏阳一辈子不曾离开秦国,入楚境后处处觉得新鲜。他指着近处的一颗巨松道:“此松四人也不能合包,这栋梁之材,为何不伐?”

    “伐?鸟!”乘车有立乘和坐乘,恶来习惯立乘,他双手抱剑环胸,嘴上咬着一个李子。大概是刚才那声鸟不太响亮,他把李子使劲一吐,骂道:“伐个鸟!楚国山泽池海俱为王侯贵人所有,庶民唯有田舍,入山伐木即为偷盗,抓住不死也要脱层皮。为王侯贵人所有也就罢了,可那些王侯贵人偏偏锦衣玉食,根本就不在乎山里的东西,宁让其烂在山里。”

    “居然如此。”在秦国的时候夏阳就听说楚国地大物博、稻饭鱼羹,就是官府不得力,空有巨宝却弃之山野。原来确实如此。

    “楚人昏庸懒散,居久恐染其习,师弟你要万分小心,千万别忘了你是个……你是个墨者。”发完牢骚的恶来似乎想到了什么,对夏阳温言相劝。可惜他说话的时候前面几辆车的御手忽然停车了,只对着远处一根木柱大拜。

    “师弟,楚人犹信鬼神,你亦须小心。”恶来又道。墨家本‘明鬼’,可秦墨不信鬼神。

    “谢师兄。”初入楚境,夏阳诸事都听恶来安排,但他对楚人拜那根木柱仍是不解。细看过去,只见木柱立于驿站的房舍之上,高逾五丈,上端横着还一根长木杆,长木杆的两端又垂着两根小杆,咋一看上去,就像个不露头的‘巾’字。‘巾’字本就怪异,更怪异的是字还会动。那小杆或上或下,横杆忽左忽右,组成一个个不同的图形。

    “这是大子殿下在为大王祈福。”他隐约听见有人这么说。

    “师兄,你看。”无头‘巾’字又在变化了,夏阳赶紧让恶来看。

    ‘巾’字真的在动,它的每一次转变都有些规律:每个姿势都会固定四五息,然后再换另一个姿势,而方向,对着官道的前方。

    夏阳只能看出这些端倪,他并不清楚这是楚人最新设置的通信杆,仿制于于十八世纪法国人佩发明的视觉电报系统。木柱上面可动木杆虽然只有三根,却可以构成一九十多种构形。最关键是快速,从秦楚边境到郢都,天气良好的话,传递信息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

    “1、4、9、9、2、1、7……”夏阳让恶来看的时候,木柱下方兵堡高室里的小吏正单目凑在一具固定的简易望远镜里,生涩的读着数字。楚国的识字率并不高,只是光认0-9这十个数、十个视觉构图还是不难的。

    “1、4、9、9、2、1、7……”一个小吏读数并记录,另一个小吏一边重复读数一边熟练的拉着木柱底端的绳索,让头上的木杆构成数字对应的形状,往后方站传递同样的信息。信息一站一站的往下传,到达寿郢司马府后,这些数字根据密码本转换成文字,送到了大司马淖狡手上。这是次测试,他是本次测试的评审官之一。

    “错了。本司马当初写的是:秦人大举攻我,兵五万,车骑万,首战我失军率一人,……”既然是测试,那就有底稿,对比之后发现不少地方与送去的底稿不符。

    “属下自当核查。”每一个信息站都有信息传递记录,对照原稿,找出哪个站出错很容易。

    “十错其一,大司马不必苛求了,此站我看应广为设之,一驿一个。”黄歇也在。对这个玩意他也是支持的,虽说每站都要立一根巨木,还要配四个人、以及一副颇为贵重的水晶望远镜,但总比快马传讯为好。军务可以用这个传讯,政务也可以用这个传讯。

    “令尹谬矣。军务非政务,务求万无一失。”淖狡学着熊荆的口吻说话。“且军务应有军务之站,不可与政务之战混淆。”

    “军务之战确应与政务之战分开。”邓遂也在,蔡豹伤而未愈,他暂领东宫之甲。

    “分开也无虞。只是驿站素来由令尹府辖,大司马要令设军务之战自无不可。”黄歇笑了笑,把手上那份讯报递还给邓遂,之后就出去了。

    “你……”他走了淖狡才明白他的意思:建军务之站可以,但令尹府不会掏钱。“殿下何在?”

    “殿下正在造府,说是作坊那边出事了。”邓遂答道。这个月大王勉强可以起床处理公务,太子就整日泡在造府,只在下午时回东宫上课。

    “我去造府。”淖狡想都没想就要去找人。

    熊荆一直以来都是想造船的,可真正生产出来的东西都与造船没什么太大关联。现在产量最大的是水车,一日就有两百多部出产,可也是水车毛病最多,时不时少盐就要来人求援。前段时间估计是问得多,不敢再来,熊荆还以为是生产稳定了,没想到这次出了个大问题:水车一端的转轮轴居然比图纸短了0.5厘米。

    上次熊荆的开导教育后,不能勒名的牛拉生产线还是用了起来,水车下线速度极快,有‘牛叫车成’之说,楚王第一日公务时,工尹刀便唠唠叨叨说了半天牛拉生产线的好处,盛赞大子聪慧。现在,这条生日产两百多部水车的生产线已全线停工。

    “为何没有早发现?”看着堆了一车间的板条、板叶,熊荆神色倒还正常。

    “殿下,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少盐是总负责人,出了问题自然唯他是问。

    “责罚自然会有,现在要知道的是为何检验会形同虚设?你们的眼睛呢?”有错误能理解,不正视错误只说责罚熊荆就难以接受了。

    “殿下……”熊荆一说眼睛跪着的人就浑身打颤,以为他想命人挖眼。

    “殿下,不良水车计有一千三百六十七部,短轴如处于前端者不需着力,尚不碍车水;处于后端者……”一边的公输坚连忙打圆场。

    “不良的,都烧了;失职者……”熊荆呼了口气,“笞。”

第五十二章 火葬

    熊荆话说完,威然而立的宫甲立即把少盐这十几个人提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笞并不是很重的刑法,不过是成束的荆条打打屁股,算是所有刑罚立最轻的打完之后穿起裤子根本看不出来。公输坚这边松口气的同时又心疼那一千三百部水车了,“殿下,一千三百多部水车造之不易,每日两百余部也需六日方成,尽烧之不如改之吧。”

    “谁去改?”熊荆笑看着他,心中很不悦。公输坚本也要打的,可他是大夫,刑不上大夫。

    “这……”经过两个多月的调整,生产线已经稳定了。或者按照熊荆的话来说,产线已经达到平衡。所谓平衡,就是人员、工具、机器、场地……一切投入要素达到了最优。改一千三百多部水车是不难,然而现在的情况是抽不出木匠。如果真要去完成这件事,不光是生产线停顿,山林里的伐木工、沿途运送原料成品的船只、各城邑售卖的铺子,这些全都要停下来,造成的损失还真不如烧了这些次品。

    “然则…然则……”公输坚当然不像熊荆这个曾在后世苦苦搬过砖的,也没有从山林到全国各城邑店铺的产业链概念,他只是觉得很可惜。

    “不佞听说有一个魏国人想来楚国,可他的车驾却往北面走。然后就有人问他,你要去楚国,为何往北走?他说,我的马很好,跑得快,再远也能到;然后又有人劝他,你的马是好,可这不是去楚国的路;此人又说,我带的盘缠多,而且御手也好……”

    熊荆转而说起了南辕北辙的故事,身边的人全静静听着。待故事说完,他再道:“做任何事的前提都是原则必须正确,同时力求一次做对。错了再改,为人可以,为事绝不可以。”

    “唯!”经过这一段时间,熊荆的威信在造府这群工师、工匠当中已经建立了,他现在如此要求,没有人会说不。

    “做事便如滚木登台,每上一阶便要将滚木稳住,不然,前功尽弃,非死即伤。往上登阶是大家造水车时想到的种种办法,或更快、或更好、或更省……,皆为经验思量所致。可如不将这些办法变成规范,不将这些规范教导给每一个人,等于是滚木落阶,又退回原地。

    除了规范,操守之心更不可懈怠。无操守之心,视规范如无物,处职守于恍惚,犹如城头抛石,高台落木,此种人切不可受职。”说到这里熊荆心头火又起来了,他转头吩咐道:“此次失职者,夺职减俸,罚为匠人,未见其操守之心前,不得升职。”

    “唯。”这一次答应的声音更大,工棚里也更加安静。罚为匠人可比笞刑重多了。

    一部一部水车被东宫甲士抬到了空地上,一千三百多部堆成了一座小山,随着卒长一声命令,几十支火把四处点火。浇过鱼油的地方火焰立刻升腾起来,火起风助,不一会整座小山都燃着了。水车新新、烈火熊熊,闻讯而来的匠人围着火堆救也不是,看也不是,终于,有个后到的老木匠带着徒弟直往火堆里冲,冒火抢了几部水车出来,然而甲士很快将他们拦住了,接着把抬出来的水车又扔回火堆。

    人群哭喊声一片,对匠人而言,产品犹如自己的孩子,现在孩子在自己眼前化为灰烬,谁也接受不了。但甲士立在火堆之侧,他们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跪求同样无奈的公输坚。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熊荆已经不在木作区了。一千三百部水车价值六十多金,钱真不算少,但从它们成为次品的那一刻起,这些钱已经浪费了,烧不过是一次火葬。当然,这是他逻辑上的理由,更深层次的是他恼怒于大家不严格遵守规范轮轴短了o.5厘米并不是没有人发现,而是发现也不去纠正,认为能将就着用。一国造府居然有这种想法,离破产不远了。

    “那是为何?着火了!”大司马淖狡立乘而来,看见大火冲天吓了一跳。

    “禀大司马,此乃…此乃殿下令我等焚烧不良之物。”造府工师此乃了两次才说出原委。

    “火势如此之大?”淖狡半信半疑的看了火场一眼,真是如此,火燃在空地上。

    “然也。”工师低头相答,“殿下在造纸区,请大司马随我来。”

    造纸区是熊荆新辟出来的区,算是产前试验。以他对造纸的认知,造纸应该是先泡、再碱煮,成浆后滤晒,最后就成纸了。过程虽不完全正确,但只要碱煮成浆,还是能造出纸来的。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叠厚薄不均、大小不一的纸片。

    “殿下……”负责造纸除了一个负责缫丝的工师,主要是一位来自王宫的官,他以职为姓,名羹,擅长给大王做汤羹。对他来说,造纸和做羹无异,只是不能吃而已。

    “为何…为何……”这纸,不但夹着杂物,厚的地方几乎可以当衣服穿,薄的地方则半透明,还好,没有像上次那样出几个大窟窿。“为何如此厚薄不均?”

    “殿下,这是未煮透。”羹是个胖子,他还不知道纸的意义。“若再煮一次,麻尽成浆,便不再如此了。”他说完又拿出一张纸,“殿下请看,这是小人适才捞的,还未晾干。”

    羹出示的湿纸确实厚薄均匀,纸面虽然不白,但与熊荆记忆中的纸是一模一样的。

    “善”。他点头为赞,又问道:“印刷如何,不会模糊不清了吧?”

    “殿下,玉府尚为刻好字啊。”羹解释道。

    造纸只要碱煮就能成纸,造活字不是说有铅就可成活字。铅字虽然叫做铅字,实际上不完全是铅,里面还有锑。熊荆不知道这一点,不过他就算知道也找不到锑,所以造出来的活字还是不含锑的铅字。铅的特点是热胀冷缩,印出来的字有一些字迹模糊,难以分辨。锑的特性则是热缩冷胀,加进去刚好与铅抵消,字迹得以清楚。铅字效果既然不佳,所以要试试木字。

    “还未刻好?”造府是造府,玉府是玉府,完全不同的单位。

    “是。殿下。”羹道,“玉府说是在磨…磨……镜子,司马府催的急。”

    “恩。这事我知道。”熊荆点头。视觉电报线路勉强建了一条线,然而望远镜有限,全国的水晶都集中到了玉府,然后开磨。视觉电报网的支撑就是望远镜,电报网当下计划建设楚秦、楚魏、楚齐、江东、洞庭五条线,行程一千五多公里,最少需要一百部望远镜。加上军队作战、关隘、城防需要的,数量恐将达到四、五百部,够玉府一年忙活了。

    “殿下,”熊荆正想着望远镜数量,淖狡就急冲冲的来了。他礼毕抖着胡子气道:“传讯乃军国大事,令尹非要说驿站为令尹府所有,不肯让与我司马府。”

    大府和令尹府彻底分家,扯皮的事情接连不断,驿站就是其中之一。熊荆奇道:“老师,令尹难道要把你的部下赶出传讯站?”

    “未曾。”实际是淖狡要把令尹府的人赶出传讯站。“只是军中密文自成一体,怎能与令尹府相混?万一失窃,误我军情,如何是好?”

    “确实如此。”密文就是密码本,虽说只是一连串的数字,外泄也很危险。熊荆道:“老师勿忧,传讯站式样已有草案,军中密文万无一失。”

    电报网是熊荆弄出来的,他说万无一失淖狡也是信了。想到自己着急的事情居然被学生三言两语解决了,他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不想让老师太尴尬,熊荆提议道:“老师既然来了,那就请一起去看看钜铁吧。”

    “诺。”钜铁的重要甚于传讯网和望远镜,既然传讯之事无忧,自然应该去看看钜铁。

    战国末期,因为吴越工匠还在,楚国的炼铁术并不完全落后于六国,只是比燕国差一些。可这个时代冶炼看矿。燕国铁矿,不管铁矿石来自燕山、还是来自辽东,品质都要好于楚国。因为有铜绿山的存在,楚国炼铁的原矿多来自大冶,汉阳铁厂已证明大冶铁矿石含硫、磷过多,所以生铁质量不如燕国,也不如越地小铁矿出的生铁。

    造府社于郢都之内,真要大规模炼铁,铁厂放在这是不经济的。以熊荆所知的冶铁煤耗量,铁厂必须放在煤矿旁边,再就是可建水库方便水力鼓风、水力锻造的地方,最后是战略考量水库难建,若秦军攻来,总不能十多年后就炸毁吧?铁厂不能设于郢都,但炼钢厂可以设于郢都,现在造府建的就是炼钢厂。

    冶铁区工棚毗连,铸炉生烟。大概是谁把消息传过去了,熊悍和淖狡到时,铁官和工师已经在候着了。淖狡性急,他没跟这些人客气,快步步入棚内,这才发现里面没什么好看的,炼铁炉连火都没生,唯见一地黑炭。

    “禀大司马:化铁炉未成,故未生火化铁。”铁官是个大夫,宛地(南阳)人士,氏孔。

    看不到钜铁淖狡自然失望,他道:“如此就不见钜铁了?”

    “非也。尚有小炉试炼之物。”孔大夫见熊荆在欧丑、工师的陪同下钻进了炉膛,便笑着让人去取试炼的生铁。

第五十三章 炼炉

    城阳,这个楚国西部的军事重镇,楚顷襄王徒迁东地的第一郢都,就耸立于淮水北岸的一处高坡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城不大,只有九里,但城高池深,城东北四里外还有一座太子城互为犄角。夏阳一行进城投宿的时候,符传查的很细,好在大家是正正经经入境的,符传都没问题,例行公事后就安然入城了。

    太阳并未偏西,见此机会,投宿后夏阳马上带人赶着轺车前去大市,谁想妻子竟不愿意。“良人,车上之物…买来不易,可为我等数月之用,何故卖之?”

    商贩在外带的都是妾,这次夏阳带出国的却是正妻。秦法严峻,一声良人把夏阳的魂吓掉一半,他背心冒汗,见门外没人关上房门方压低着声音道:“我已言多次,离家后只可唤我主人,切不可唤我良人。”

    “诺。”妻子秀美纯真,夏阳爱极。她刚才在啃一个酸李子,滋滋有味。“主人,何故卖之?”

    “师兄说轺车太慢,耽误行程。边市之物虽廉于咸阳,然则……”夏阳本想解释楚国并非秦国,因为税额不高,所以百货价廉,可这种事情和女人很难说的清。他转念抓住妻子的手,关切问道:“今日又吐了几回?”

    “早上吐了两回,吃了李子就不吐了。”妻子顺势靠在他怀里,“良人,孩儿真要生在楚国?”

    “是。”夏阳默然,他忍不住去摸妻子的腹,可惜,那里一片平坦,不过这引得妻子娇笑。

    “母亲说,产儿需十月,我正月开始不适,应是在十月生。”

    怀里的妻子歪着头计算孩子何时出生,看着她的秀颈,夏阳亲了一记才道:“符传上你我皆是韩人,不是秦人。你说的是秦月,非韩国行的夏月。秦月在外人面前万万不可提起,若是提了,你良人我的脑袋可要落地了,孩子怕也是……”

    “啊。”犹带笑意的妻子闻言僵住了,不安中她仰起脸来,大眼睛里瞳孔颤抖、泪水盈眶,而藕一般的胳膊则圈住丈夫的头,生怕它现在就落地。

    “别怕。”妾是很少见客的,夏阳觉得自己似乎恐吓过度,他再道:“你只要记得,秦国的十月是夏月的正月,我们的孩儿要在正月生,若是用楚月,便是在冬夕月生。”

    “我记得了,我们的孩儿要在正月生,若是用楚月,便是在冬夕月生。”妻子重重点头。

    “善。如此说你良人我的脑袋就保住了。”夏月故意朗笑几声,然后在妻子额头上亲了一记。“我去大市,有好吃的好看的定会买回来。”说罢就出了门。

    和天下所有城邑一样,城阳大市也是在内城之北。相比于咸阳,城阳不大,仅为其五分之一不到,可城阳大市很大,人声鼎沸。妻子买的那些居家必备之物,买掉很容易,就是价钱一石盐买来一百四十钱,卖掉不过一百钱;一坛酱买来五十钱,卖掉不过三十钱。

    “真是败家娘们。”夏阳心里嘀咕了一句,复又看到那边一群人在买李子,李子已所剩无几,想到妻子最近爱吃酸,他又带着下人屁颠屁颠挤过去买李子了。

    城阳大市热热闹闹,大市南面内城城头上,众将簇拥着一位高大英武的将军,他身旁一个军吏捧着一根东西,正说着说话。“项将军请看,陆离镜用时一端对目,一端对外,可变小为大,拉远为近,甚是神奇。”

    楚秦交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大别山以北、魏国南境以南这百余里。秦国若是从这里进兵可直指楚国腹心,故城阳常驻的各县县卒超过三万,而将领,便是项县县尹项鹊之兄项燕。

    今年以来,司马府老是出一些新玩意,比如四百步荆弩、四轮重车,可数息传讯的传讯杆。县卒不是王卒,王卒据说正在大规模装备荆弩和四轮重车,县卒连个影子都摸不到,唯独这传讯杆不但见到了影子,还部署于城阳城内。今天,项燕就是要试一试这陆离镜的。

    军吏手上的陆离镜为青铜所制,入手有些沉重,项燕端看几下欲举起时,军吏赶忙扶正,让目镜这段朝里,然后他就注视着项燕,等着他的惊骇高语。可惜,等了半天也不见项燕有什么惊骇,将军举镜如举戈,丝毫不乱。细细把城下、远处都看过一遍,他才放下陆离镜,点头赞道:“确是神奇,两军交战如有此物,可见敌于先,大有助益。你等也看看。”

    项燕威名起于四十年前的陪尾山之战。见他把陆离镜交给部下详看,军吏心中虽不愿,脸上也只有赔笑。“大司马有令,此镜毋需保密,切不可让秦人知晓。”

    “那是自然。”司马、军率,都想看镜子,口中齐声答应,头根本没看他。

    “此镜何时可配发边地?”军吏来自郢都大司马府,专门负责城阳城内的传讯站,所以项燕相问。“莫不是又要等上十年,才到边地吧?”

    项燕不怒自威,军吏忙道:“非也,非也。此镜全靠玉府工匠琢磨而成,费时极多,然大子殿下言其有妙法,明年当可量产。除传讯之用外,还将授于各位将军、军率,还有斥候。”

    “明年?”项燕笑了,王卒县卒自然有别,好的武器,比如双孔连弩只装备王卒,县卒连影子都看不到,荆弩也是如此。“若是明年可授此镜,我请你喝酒。”他笑毕拍了拍军吏的肩膀,转个身就下楼去了。

    “父亲,司马府之人其言可真?明年诸将、诸军率便都有一面陆离镜?”儿子项超看过陆离镜后第一个追了上来。他年纪很轻,日日带着一顶犀皮胄,以掩饰自己尚未加冠的事实,陆离镜这么神奇的东西,他做梦都想要一个。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项燕语气淡然。“陆离之镜不过是看得更远罢了,利于斥候,可早一些临敌布阵。两军厮杀,多在庙算得当、将士用命,此镜助益是有,然则不大。”

    “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我县师戍于边地,秦军若来,首受其锋。为何荆弩、陆离镜等不予我而先予王卒?王卒驻于郢都……”

    “谬!”项燕脸沉了下来,“王卒乃国之干城,焉有戍于边地之理?县师若败,王卒尚可一战,国尚可复;王卒若败,社稷不存,宗庙何在?”

    “唯。”项超最怕父亲发怒,见他相斥,当即揖礼伏身,表示接受。

    儿子这种态度项燕稍微有些放心,想到此前立太子一事,他又道,“大子为谁,乃王家之事,切不可关心过切。今大王立王子荆为大子,虽非我人所愿,大王千秋之后依旧为我楚国之王。所幸大王贤明,虽立王子荆,令尹仍有黄歇任之。”

    封君、县尹争斗数百年,项燕除了是县卒之将、负责大别山以北的边防外,他还是项县县尹之兄。王储之争,他自然支持熊悍,可惜的是大王最终立了善作器具的熊荆。

    项燕教训儿子之语也是自己的心里话,有景阳自缢的先例在前,他并不希望大楚有什么圣王,也不太指望王卒。他只希望日后那个小大王能安安分分的坐在王位上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万万不要来干涉军国大事,这,真不是他能懂的,如今的楚国,经不起折腾。

    郢都造府,大司马淖狡看着孔铁官宝贝似得拿出的东西很是困惑,这就是一段黑乎乎的恶铁,那里是什么钜铁。“你可不要诓我。”淖狡抖着胡子,眼睛直瞪直瞪。“这不就是恶铁吗?”

    “非也。此并非恶铁。”瘦得像根杆的孔铁官赶忙摇头,“殿下曾言,铁有生熟。生熟混之,可出钜铁。此铁,乃熟铁也。”

    “熟铁?”从四百步强弩、四轮马车到陆离镜、到传讯网,淖狡对熊荆已是盲信了,他拿起那段黑漆漆的熟铁仔细看了一圈,最后还是看不懂。“这与恶铁有何不同?”

    “请大司马用力击之。”孔铁官指着不远处一个铜柱。

    “用力击之?”淖狡将信将疑,他抓起熟铁一端真用力击在铜柱上,然后熟铁弯了。

    “大司马请再试此铁。”孔铁官胸有成竹,又笑着捧上一根铁棒。淖狡再击,‘当’的一声,击打在铜柱上的铁棒居然断了。

    “先者,熟铁也。熟铁即纯铁,不脆却软,重击则弯。”孔铁官解释道:“后者,生铁也,生铁即恶铁,质杂性脆,击之必折。今我虽无钜铁,但距造出钜铁已是不远。”

    “原来如此。”淖狡一副受教的表情,又拿那根熟铁棒来看:“为何以前不能成此铁?”

    “只因大子殿下尚未降生。”孔铁官不好直说原委,只拍了熊荆一记马屁。

    “那何时可出钜铁?”淖狡不解其意,又问。

    “何时出钜铁要看炉子。炼铁先炼炉,若没有耐得住火力的炉子,就没有锋利无比的钜铁。””孔铁官说着话,思想却在神游。焦炭之火甚于木炭,加上热鼓风,炉膛温度迅速将铁块融为铁水。铁水,真的是铁水!宛地冶铁世家出身的他祖祖辈辈都没有见过的东西,居然让他给见着了,只是他高兴没两天,白蓝色的炉火就烧穿了炉壁,只余下一地熟铁。

第五十四章 天价

    以木炭未鼓风的温度,铁矿石最多是还原成海绵状生铁,还原铁水是不可能的,而纯铁熔点在一千五百度以上,化成铁水更难,因此这个时代的冶铁工匠见到铁水绝对是个奇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温度远远高于木炭的焦炭热鼓风冶炼也带来了一个麻烦:之前用于木炭炼铁炉的炉壁材料无法承受这样的火温,不需多久便一一烧穿。

    如果没有改变历史,古代工匠们依旧要靠反复锻打才能去除生铁里的杂质,但这个过程也会去掉生铁里的碳。所以,冶炼的后半段是如何把碳渗回去,对此各国工匠有各种各样的办法,然而这些办法都不具备大规模、低价格的可能。真正可以大规模生产钢的办法是1740年由英国钟表匠本杰明亨斯曼第二次发明的坩埚法[注],以及后来贝塞麦转炉炼钢等现代炼钢法。

    按照那篇英国近代钢铁生产技术论文对坩埚法的描述:一个坩埚炉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九千克的坩埚,一天最多生产三至四次,每年只能生产十六至十八吨坩埚钢,一个有五个坩埚炉的工厂每年只能有八十吨的产量。三十年后,技术进步使得坩埚容量增加至十八千克,但五孔式坩埚炉的产量每年也不过三百二十吨。

    当然,这些数字熊荆是记不住的,却足以给他留下坩埚法产量太低的印象,加上成本上的考虑,虽然造府已用寻煤时发现的石墨制造了几个石墨坩埚,可熊荆还是把精力投在贝塞麦转炉上。至于高磷生铁的危害,他绞尽脑汁后只能借鉴汉阳铁厂当年的教训,在炉壁内改用碱性炉衬去除生铁里的磷,然后什么是碱性炉衬,什么是酸性炉衬,只能是工匠自己慢慢摸索了。

    摇篮式的化铁炉里,新的炉衬颜色有些白,这些是集全府之力找到的耐火新材料。

    “炉砖只铺了一半?”新炉衬熊荆不认识,他只觉得这有些像大理石。

    “是的,殿下。”与熊荆一起入炉查看的,除了欧丑,还有陶尹、集尹以及少集尹,前者听名字就知道是烧陶的,和孔铁官一样,而后两者,他们的职责是负责全国矿产的探矿采集。所以叫集尹。

    两人的想法很简单:王太子殿下既然能弄出烧化恶铁的火,那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能耐受住这种火焰的土石,更烈的炉火下,钜铁无论如何都是能练出来的。

    “殿下,此种耐火石与黑墨一般酥松,需与黑墨炉一样铸烧方可成型,今尚有一半炉衬还未烧成。”炉衬现在由陶尹负责,集尹找来的耐火石他试烧过,确实烧不化。

    “何时才能烧成?”熊荆追问。他的手指抚在炉底的吹气口上,从这里吹进来的空气将与生铁里硅和碳剧烈燃烧,变成钢的时间非常之短,而炉的容积每次可以冶炼六百公斤钢。

    “殿下,下月便可成。”陶尹是个老实人,经年累月的在炉火边,他的肤色好似黑陶。

    “那就下月试炼。”熊荆站了起来,又看向钢液的倾倒口。炼钢结束后,整个化铁炉可以旋转往外倒出钢液,这些钢液将顺着沟渠流入安置好的沙范里。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造府还没有做出齿轮,没有齿轮就不能轧钢,不能轧钢就只有把钢水倒入剑模或者其他沙范里,然后再锻打成形。炼焦、炼铁、炼钢、烧玻璃,这些固然是大事,但齿轮、轴承,这些小东西同样很重要。

    淖狡见了‘距造出钜铁已是不远’的熟铁,心下已有些满意;熊荆知道下个月可以进行转炉试炼,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心里他知道成功的机会不大,虽然转炉炼钢用的生铁是特意挑选过的木炭生铁,可谁又能保证它是低磷的呢?

    “殿下,是否可先试黑墨炉?”熊荆在意转炉,欧丑却马上想试炼坩埚。

    “是可以试一试。”熊荆并不反对,“第一次试炼,你务必要小心。”

    “唯。”欧丑揖道,又问:“殿下能否亲临?”

    “不佞恐怕来不了。”坩埚冶炼是盖盖炼的,来了也看不到什么,熊荆拒绝之后又道:“然则……你记住,铁中碳不可超过百二,碳多则钢硬,碳少则钢软。若入炉的是纯铁,那就应该再加碳;若是生熟铁混合入炉,不佞就不知道是否要加碳了。”

    “殿下,如此说来只可将纯铁入炉冶炼?”熊荆知道的就这么多,而且还是纯理论,欧丑听来则是金科玉律,用心默记之后才再问。

    “最好如此。”生熟铁混炼成钢,说是这样说,可谁也能拿不准比例。最笨的办法是把生铁练成不含什么杂质的纯铁,然后再加入碳,坩埚如果是加盖密封闷烧,碳就能渗到纯铁里。“只是如此一来成本就高了。”熊荆对坩埚钢有些忧虑。

    “钜铁难得,一炉铁水可铸数柄钜铁宝剑,其价值数十金。”欧丑劝道。“殿下不必过虑。”

    “一柄剑几十金我们可用不起。”熊荆明白欧丑的铸剑师思维,可欧丑不明白他所想。“子丑啊,不佞是想我楚军每名兵卒都有一柄钜铁剑,还想钜铁比铜价还要低廉,更想日后钜铁可替代青铜、建一个钢铁世界。”

    熊荆之言让所有人错愕,‘钜铁替代青铜,建一个钢铁世界’,谁也想象不出来这是何种世界。

    “你大可不必担心失业。”熊荆又笑,“钜铁并非陨铁,只是一种碳铁。纯铁既然可加入碳,便可加入他物,一些你我还未见过之物。如此就会有各种铁,它们或可削铁如泥,或可永不生锈,或可弹性十足、或可不惧高温……,就如做羹,不同的东西加进去,羹就有不同的味道。你已有墨炉,墨炉就是一个鼎,想做什么羹自己可以去试。”

    “欧丑拜谢殿下。”欧丑又是顿首。若说之前熊荆打开的是炼铁那扇窗,那现在告之的则是冶炼的本质:做羹一般,天下万物都可以加到纯铁、或其他金属里试一试味道。

    欧丑顿首,淖狡憋着一肚子话回宫路上才问:“殿下,当真每名士卒一柄钜铁宝剑?”

    “最好还要一套钜铁甲胄。”熊荆补充。

    “钜铁甲胄?!”刚才熊荆说建一个钢铁世界淖狡也错愕,现在他的表情却是瞪眼,“殿下,钜铁奇贵,何以为甲?这犀甲、这犀甲……”他用力戳着身上穿的犀皮甲,“已然够用了。”

    “犀甲可御刀剑?”熊荆反问。楚国的甲全是皮甲,在甲胄基本自备的时代,绝大多数县卒士兵身上没有防护。“这犀甲又值金几何?”

    “敢问殿下,钜铁甲胄又价值几何?”淖狡也反问,数斤的钜铁宝剑配发给每一名兵卒他都觉得不可能,更何况是费料费时的钜铁甲胄。

    “不佞不知。”熊荆也没太多谱。“炼钜铁有两法,转炉炼之,每斤价不过二十;若是墨炉……”

    “二十金?”淖狡张着大嘴,伸出两根粗粗的手指。

    “二十钱。”熊荆纠正,然后淖狡就彻底傻眼了。

    “若是墨炉,生铁要练成熟铁,熟铁还要练成钜铁,耗费甚多,恐需五十钱每斤。这是以木炭生铁原料,若是能解决一些问题,用焦炭所出之生铁炼钜铁……”

    炼钢有两条路,一条是直接使用这个时代的木炭生铁入炉冶炼,当下生铁价格大致为十二钱每楚斤。转炉是由生铁直接练成钢,不需加热,只要吹空气,所以便宜,即便超过二十钱也不会超过太多,肯定低于铜价(每斤三十钱);

    坩埚就不一样了,坩埚法生铁要先练成熟铁、熟铁再练成钢,燃料不说,生铁本身的损耗就很惊人熊荆依稀记得孙中山曾见过美国钢铁大王卡耐基,问起炼钢之事,卡耐基当时说十吨生铁只能炼五至六吨钢,可见损耗之大,那还是二十世纪初。坩埚钢五十钱肯定是超过的,或许要六七十钱左右。

    然而这只是其中一条路,焦炭炼铁是另外一条。

    以楚国当下的炼铁技术,炼一吨生铁需要消耗两吨铁矿石、八吨木炭、零点一五吨石灰;而用焦炭炼铁,采用热鼓风消耗的焦炭不会超过一点五吨(即耗煤三吨。未鼓风耗煤十八吨,冷鼓风耗煤九吨,鼓风120度耗煤五至六吨)。

    遗憾的是煤矿还未开采,现在所用的焦煤只是山洪爆发时冲出山体的很少一些,暂时不能用焦炭炼铁,所以熊荆不知焦炭铁的实际成本。但英国近代木炭生铁和焦炭生铁的成本平衡点是焦炭生铁煤耗降至九至十吨,而当时每吨生铁消耗木炭不过一吨。对比八吨木炭,焦炭炼铁等于是三百公斤木炭炼一吨铁。

    造府生铁成本中,木炭超过一半,可能要占到三分之二;若是能三百公斤木炭炼一吨生铁,铁价当在五钱以下,而这种价格生铁炼出来的转炉钢,应该不会高于十钱,而坩埚钢的价格当在三十钱以内。

    “殿下,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啊!”熊荆心里已经算出了更便宜的钢价,淖狡这个大司马则震惊于钜铁二十钱的惊天价,喊着要见楚王。

第五十五章 《非十四子》

    “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犹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酷夏的午后甚是炎热,即便等到下春(悬车之前的一个时辰),中庭里也还是热极。好在宫殿是十字形的,东西南北可以通透,为了凉爽些,东宫的寺竖宫女们将四面堂门都打开,又于太子、太子傅的几案周放置了冰块,如此才让人感觉舒服些。

    太子傅等于是上大夫(大夫即卿),注重礼容的荀况不惧酷暑,玄衣玄裳的朗诵文章《非十二子》。所谓非十二子,便是它嚣、魏牟、陈仲、史鱼酋、墨翟、宋、慎到、田骈、惠施、邓析、子思、孟轲等十二人。这其中,有名家、有墨家、有法家、有儒家,这些人皆被荀况批判。熊荆初听还不觉得什么,听到最后心里想的越是复杂。

    荀子老迈,可精神并不萎靡。不但不萎靡,进攻**还很强。若不如此,为何会一开始不教《礼》而先教《非十二子》?他对各家各说专门著文批判,对冠子之学、对宋玉之流也多为排斥,这就让熊荆有些好奇,他会如何批判冠子的道家。

    “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有诎而无信,则贵贱不分;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有少而无多,则群众不化……”

    刚想着荀况会如何批判冠子的道家,荀况就开始历数道家之罪。诎就是屈,信即是伸,此话的意思是说道家只会‘屈’而不见‘伸’,太过委曲求全了。而委曲求全的结果就是贵人不贵,因为屈伸是区分贵贱等级的标志,贵人只屈不伸张就会贵贱不分。

    荀况授课先是由自己通读一次,下节课由学生背咏,然后讲解。《非十二子》加上批判老庄之后就是《非十四子》,《非十四子》篇章不短,荀况担心弟子理解不了,故分四课讲完。

    “一天下,财万物,长养人民,兼利天下,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八说者立息,十四子者迁化,则圣人之得势者,舜、禹是也。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

    文章快结尾的时候,荀况读愈发高昂,熊荆也挺腰端庄,以免被他训斥,谁想这时候从西室出来一个持节谒者,他的揖礼让荀况不得不停顿下来。“你是何人?”

    “小臣乃谒者烨,奉大王之命请大子殿下至正寝。”谒者知道荀况的身份,因而再揖,召节也被他双手捧出,示之荀况,那节是两节。君王以铜节召人是周礼,一节为召,二节为重,三节为急。谒者出示两节铜节,是说大王相召是有要事。

    “不急。”荀况还是刚才被打断朗诵时的不悦神情,“大王即命我为大子傅,自由我教导大子。诸事,以学为重。你去正寝复命,就言大子殿下课后即到。”

    荀况说完就不再看谒者,又开始朗诵:“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四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

    东宫里,荀况倾情朗诵,正寝楚王案下,黄歇、昭黍、淖狡、工尹刀、集尹等人跪坐而议。

    众人说的正是钜铁之事。楚国不但是用铜大国也是产铜大国,楚国的铜除了不卖给秦国和齐国,韩魏燕赵、甚至是戎狄蛮夷,也是会卖的。正因为有铜矿之利,大府才能年入数万金,现在好了,钜铁只卖二十钱,铜却要卖三十钱,这怎得一个乱子。

    “禀大王,大子傅言以学为重,大子课后即至。”谒者回报,召节捧过头顶。

    “呵呵……”众人诧异间,黄歇笑了,“荀子为师以严著名,于稷下时教课便不喜旁扰。”

    “这可是国务!”淖狡气急。他头一甩,胡子横飞,“再去召大子。”

    “罢了。”熊元说话了,他的声音还是中气不足,病也只是稳定,并未痊愈这是夏天,夏天热,身体、血管膨胀,病情自会缓一缓。“此事待荆儿课后在议吧。”

    “唯。”谒者闻言将召节还给了寺人,然后退了下去。

    谒者退后,正寝一片安静,唯有漏壶水一点点滴下。或许是太寂静了,熊元转问集尹道:“开挖两月有余,历山煤矿若何?”

    “禀大王:已辩准矿脉,只是、只是……”历山煤矿已由集尹负责,用的不再全是农工,铜绿山专业铜矿工调来了不少。

    “只是如何?”熊元追问。经过刚才的商议,他已经明白煤的重要性。

    “只是矿井已逾十丈,然所挖之煤仍不可用。”集尹道,“殿下说,此皆为煤渣,并非煤。”

    “煤渣?”连同熊元在内,大家都有些失望。十丈,按楚尺就是二十三点一米,挖了这么深还不见煤,莫不是此地无矿。

    “大王,铜绿山矿井不少也逾十丈,最深者近三十丈。”工尹刀进言道:“历山距郢都不远,距淮水更近。殿下言,煤铁之物,首重交通,交通不畅,成本大增。历山既有煤渣,当有煤土,只是需挖的更深。”

    工尹刀说话的时候,黄歇斜看着他,等他说完才收回目光。他现在有一种担心:造府也好、玉府也好,说不定哪天会全归于大府。

    “大子殿下如何说?”昭黍问道。

    “大子殿下去过历山,殿下说此地是淮南,必有煤矿。”集尹答道。他并不太清楚熊荆嘴里淮南的含义,淮南就是清末淮南煤矿所在,他之前不知在哪,现在看来定在这历山附近。

    “祭献可有遵礼?”昭黍再问。他是保守的贵族,担心开矿的时候没有祭祀山神水神。

    “祭献全然遵礼,各神无一缺漏。”工尹刀答道。

    “大王,铜山最深者近三十丈,历山十余丈深未见可用之煤,并不为过。”昭黍道,“钜铁之重,重于衡山,若成,楚国将卒可有钜铁之兵、百炼之甲,秦师必俱我。”

    “善。”今日燕朝之议全因淖狡汇报而起,想到楚国的军队可以用上钜铁,熊元一阵喜悦。

    “大王,钜铁真若二十钱一斤,也不过是钜铁。为兵、为甲,仍要工匠铸锻编缮,所费之大,国力恐不济;再则,三军若全用钜铁,铜兵若何?铜矿又若何?三则,弃铜而用钜铁,若铜阴化为币,币多货必贵,楚国之市乱矣。此三不利请大王深思,行其利而除其弊。”

    黄歇治国老成,钜铁虽有种种好处,却也有诸多坏处,所以他请楚王慎重。

    “令尹之说谬矣。”昭黍不屑。“我楚国之铜售予各国,钜铁所换下之铜兵,亦可售予各国。铜矿为矿,铁矿煤矿亦为矿,钜铁若成,铜矿之徒当迁于历山,改铜而为煤铁,如此产铜大减,铜价只贵不廉。钜铁兵甲非一年便行三军,铜兵亦非一年售予列国,此售之钱,可为换兵之费,即使不够,也相差无几。”

    昭黍言辞凿凿,自以为是,黄歇并不想和他对辩,他再次告道:“大王,楚国之内,秦侯猖獗,恐我等今日之议,旬月后当为秦王所知。那时,敌若有备,万事皆难。”

    “秦侯猖獗?令尹诸事皆推于秦侯,为何独我不见秦侯?”昭黍气急而笑,欲指又停。

    “大王,大子殿下于堂外求见。”寝外寺人入内禀告。

    “快,召。”朝议争吵是常事,熊元已听的倦了,儿子一来,他精神顿时好上许多。

    “孩儿拜见父王,拜见老师,见过各位大夫。”正寝里的人不少,熊荆只得一个个行礼。

    “荆儿,来此。”熊元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笑容满面。

    “殿下,敢问钜铁何时可成?”熊荆坐于大王一侧就不再是学生了,黄歇需以臣子之礼相问。

    召自己来燕朝自然是为了钜铁,熊荆当时就猜到了,可从来的路上开始,他就在想刚才荀况教的课:‘一天下,财万物……八说者立息,十四子者迁化’。看来李斯作为他的弟子,焚书坑儒不是没来由的,也只有焚书坑儒,才能达到‘八说立息,十四子迁化’的目的。

    “荆儿……”令尹相问,儿子心不在焉,熊元叫了他一句。

    “是,父王。”熊荆回过神来,“钜铁有两种,一为墨炉所炼,一为转炉所炼,墨炉者欧丑今日便试之,明日即可知结果;转炉则要下月方试。”

    “可成否?”黄歇追问。

    “成与不成,全在经验。墨炉较易,转炉较难,然假以时日,两者皆可成。”熊荆答道。

    “敢问殿下,钜铁若成,兵甲全由钜铁所制,铜矿铜兵若何?”钜铁是熊荆弄出来的,所以黄歇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铜兵尽数更换,铜矿量需而产。”熊荆答道。

    “钜铁铸兵之钱何来?”黄歇再道。

    “铸兵之钱何来?”熊荆没想他担心这个,笑道:“令尹放心,此钱将出于大府。”

第五十六章 断耳

    正如黄歇之前所说,钜铁不是兵甲,即便钜铁价格低廉,铸成兵甲耗费人工,也不会便宜到那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假如钜铁兵甲一卒一金,那三十万军队就需要三十万金,这可是楚国十数年财政所得,王太子能造出钜铁,难道也能变出黄金?

    黄歇的担心熊荆自然明白,他将从造府带回来的纸取了出来,道:“父王请看,造纸已成,工艺稳定之后可大造之,所需蜃灰也不必购于齐国,我国可自造。对了,造府今后也可晒盐,不需再去齐国购盐。”

    熊荆手上的纸就是上午羹出示的那张,现在已经干了。因为是以破麻、树皮为原料,又没有漂泊,纸的颜色不仅黄还带着些褐点。虽然如此,这薄如婵娟的东西还是引起朝臣们的惊叹。纸的概念熊荆以前提起过,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实物。

    “父王,还有此物。”熊荆又献上一件小东西,这更让人动容,因为这是珠。

    “奇哉!”熊元举起玻璃珠细看,顿觉这与普通的陆离珠不同。普通的楚国制陆离珠只是外面一层是玻璃,里面还是沙子,究其原因,是因为木炭火温不购,不能将沙子烧化,而这颗用焦炭炼制的陆离珠竟然是完全透明,其晶玉剔透,让人爱不释手。

    熊元看毕,又递给左下首的黄歇,黄歇看罢又递给后面的工尹刀,一个传一个,每个人都啧啧称奇,像工尹刀、昭黍还撩起腰带上挂着的陆离珠与之对比,对比过后惊容更甚。

    “大府能制此珠,铸兵之费无忧矣。”昭黍最后将玻璃珠还给了楚王。

    “这只是……”看见大家全都爱不释手,本想说这是废品的熊荆不得不斟酌着换词,“这只是珠,孩儿想做的是陆离镜。我大楚家家有铜镜,人人以之为宝,婚嫁归葬必有此物。珠不过是君子贵人富家所饰,镜乃万民所需,两者之利,不可相提并论。”

    “陆离镜?”歧义产生了,淖狡想到了望远镜。

    “非望远镜,乃家中妇女所用之境。”熊荆纠正道。“水晶有限,若能以此种陆离作望远镜。不光费用低廉,性能也将增强。还有瓷器,”熊荆再道:“焦炭之火甚烈,可烧化之前不能烧化之物,陶尹已在试炼瓷器,若成,天下有钱之家将不再用陶器。”

    纸张、玻璃、瓷器,这三者若真可大行天下,楚军换装费用绝对不是问题,再兴楚国也不是问题。想到此,熊元笑了。黄歇却叹了口气,他郑重道:“大王,空有黄金银钱于国无益。国,农为本也,珠镜之物为末。售珠、镜确可得巨金,然若因制珠镜而耽误农时,列国又不售粮于我,我楚国不能得其益反受其害,请大王三思。”

    “父王,孩儿想法有别。”熊荆委婉驳斥:“珠镜售予列国,可换回黄金也可换回粮秣。不售粮于我者,我不售其珠镜。”

    “殿下误矣,商贾贪金银之便而不喜粮秣之重,珠镜售于列国,收回的定是金银而非粮秣,即便有粮秣,亦是金银多而粮秣少,数年后列国若行管仲鲁缟之术,忽然禁我珠镜,不售我粮秣,若之奈何?”黄歇再道。

    “不然。天下非七国,珠镜、瓷器、纸张、丝绸、钜铁之物亦可售于印度、埃及、地中海之国。”熊荆还是驳斥,“所获之利可从其国购粮运回……”

    “真能如此?”最支持熊荆的昭黍动容了。天下非七国大家早就听熊荆说过,可印度在哪、埃及在哪,谁也没去过。与不知道在哪的国家进行贸易,然后运粮而回,几如痴人说梦。

    “假以时日,自能如此。此必在十年之内。”熊荆很笃定。海上运粮起源其实很早,他见过的记载是中世纪时北欧人大规模的运粮于地中海的意大利;意大利半岛陆路交通不通畅时,也用帆船调运粮食;还有土耳,也曾进行过粮食海运,不过这是在地中海。

    “敢问殿下,万里运粮,耗费几何?”黄歇依旧不妥协。

    “耗费?”熊荆想了想中世纪意大利海运粮食的例子,依稀记得一法内格粮食的收购价为10个里亚尔,从陆路到海边的运费为3个里亚尔,出口税要付5个里亚尔,拉古萨大帆船的运费只需3.5个里亚尔(这是到西班牙),加上保险费,到港后法内格粮食大约为22个里亚尔。拉古萨大帆船不过七百多吨,木帆船造至一千吨以上并非很难实现,船大运费更低。

    “万里运粮,粮食到我楚国价不过原地三倍。”熊荆估算出一个三倍的价格,见黄歇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又道:“切莫忘记瓷器、珠镜、丝绸等物利在十倍百倍。三倍粮价,亦是有利。”

    “若真如此,此事当是大善。”儿子与黄歇争辩,熊元并不插嘴,争论完才赞一句大善。

    “孩儿请父王予我造府、玉府之全权,以便行富国之策。”见父亲赞许,熊荆趁此提出了要求,这正是之前黄歇所担心的。

    “大王,造府牵连甚广,归之大府极为不妥。”黄歇赶忙反对。

    “大王,令出多门难以成事。以水车为例,若殿下未有木作之全权,恐难成两万部水车。”昭黍连忙帮腔,他是大府名义上的领导,造府、玉府划归大府自然很好。

    “大王,左徒所言甚是,殿下管束有方,水车制造甚快。纸张、珠镜、瓷器、钜铁等物,若无殿下管束,恐难以造好,请大王准允殿下所请。”黄歇一侧的工尹刀居然叛变了,他都支持熊荆一党,黄歇色变亦是无用。

    “既是如此……”熊元看向黄歇,“子歇,造府、玉府每年之利必不少你,此两府交由荆儿管束如何?”

    大府收回去,郢都也收了回去,现在连造府、玉府也要拿走,黄歇脸色数变,心中真有些心灰意冷了。可话又说回来,大王完全可以不用任何理由便将造府、玉府归于大府管辖,更何况熊荆现在接连拿出百利之物。

    “臣……”黄歇稳住心绪,正要答时,堂外忽报:“禀告大王,造府已出钜铁。”

    “造府已出钜铁?!”群臣讶然,熊元站起身子,挥手道:“快召快召。”

    熊荆上午走后,欧丑便开始用墨炉试炼,因为心急预热时间不足,十个墨炉破了八个,好在最后两个没破,临到下春时分,煅烧了数个时辰的墨炉开炉了。

    坩埚法炼钢难处只在坩埚上,如何造出坩埚、如何预热是难点。这些问题如果解决了,连本杰明亨斯曼这个外行钟表匠都能炼出钢,冶铁世家出身的欧丑自然不在话下。停火后锅内钢水火红,欧丑立刻将其倒入沙范。钢水不比生铁水,不含硅的钢水流动性极差,好在沙范不复杂,只是铸成长条便于后期锻造宝剑。大功告成后,欧丑带着钜铁条至东宫报喜,最后又被寺人引导了这。

    “这便是钜铁?”熊元已经离开了坐席,来到了案下。欧丑捧着的钜铁条长近有尺,宽约三指,厚不过半指。它不是生铁那般的灰白,而是一种别样的银白。

    “禀告大王,此便是钜铁。”欧丑大声道,他额头全是汗,一身焦火味道。

    “此铁可击否?”淖狡挤在诸人最前,他脑子里想到的是孔铁官教授的暴力试铁法。

    “自然可击。”钜铁冷却时已经淬过火,哪怕还未成剑,欧丑也信心十足。

    “我且一试。”淖狡性急,抓过钜铁条本想出廷找根铜柱,见到廷侧放置了一排编钟又转身走到那些编钟,可再一想,编钟过于单薄不好试,又放弃编钟走到廷北半人高的青铜鼎前。

    从他手持钜铁开始,大家便看着他,目光跟着他在中庭转了半圈,见他要以鼎试铁,正仆长姜想栏却被熊元拦住了钜铁之重,重于衡山。一个青铜鼎算得了什么,便是整座正寝毁了,也无关紧要。

    “嗨”淖狡双手持铁高喊一句,用尽全身力气击出时又再行大喝。‘当!’,铜鼎猛然发出一记金铁交击之声,巨大的声波回荡在中庭里,震耳欲聋。

    “啊!大王,鼎耳……鼎耳断了!”长姜眼尖,重击之后,铜鼎的一个鼎耳不见了。

    “鼎耳?”熊元视力不好,直到寺人从鼎里拾起断耳送到他面前,他才看着断口发怔。

    “大王,请看钜铁。”持钜铁击鼎的淖狡双手发麻,右手虎口震裂,钜铁现在由欧丑捧着。

    “钜铁无伤?”熊元接过,在他看来铁条仍与之前一样,毫发无损。

    “有。”出人意料的,欧丑说有。他指着铁条上端一处道:“此处相击,有印。”

    “无妨无妨。”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熊元并不在意。“此条甚长,你欲以之铸何物?”

    “禀告大王,铸剑。”欧丑想都不想就答了。

    “五尺之钜铁铸剑?!”熊元不解。楚剑不过三尺,秦剑也不及四尺,欧丑居然要铸五尺之剑。

    “正是。”欧丑顿首:“王者之剑,剑长五尺。小人愿铸王剑,献于大王。”

第五十七章 试炼

    离郢都越近,官道上的车马商旅就越是密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已是楚历八月,烈日炎炎,行道上尘土扬天,哪怕是坐箱车,一天走下来身上脸上也尽是土粒。而从入楚国开始,有半个月未曾下雨,道旁田野里的粟苗曲卷焦黄,每每这时,恶来便会说起秦国的郑国渠,此渠将在今年竣工,可灌溉农田百万亩之巨,然后感叹楚国无有这等能耐,只能任由粟苗干渴。

    恶来去秦国之前便向往秦国,去过秦国之后更是盛赞秦国的一切。一路上虽不时听见楚国王太子驯服六龙化作水车如何如何,但斥为神鬼无知之说,对此嗤之以鼻。然而今天在郢郊,一行人终于看见了水车:一个两丈多长的窄木箱横架在田坎和坎下的沟渠之间,沟渠里的水只是浅浅,木箱刚刚好够着,农人在箱尾双手拉着什么,渠水顺着木箱哗哗哗的田里。万物焦渴,白白的水花让人平添几分凉爽。

    前方立乘的恶来停了车,他看着那水车不动,夏阳走了上去,道:“师兄,那便是楚人说的水车了。水流如此之大,一亩地很快就能灌一遍。”

    “我且去看看。”夏阳不说还好,一说恶来倒想去看看。恶来去,夏阳也跟着去。离水车越近,哗哗的流水声就越响,白白的水花让人有一种深浸其中的想法,天气实在太热了。

    “老丈有礼了。”恶来会说楚语,农人盯着他腰际的剑时,他便大大咧咧的招呼了。

    跟着的夏阳听不懂楚语,只好细看这架已经停顿下来的水车:车厢如沟渠,其中有一片片牙叶,弄不清这车是如何抽水的。

    “我来试试。”恶来有和穷人打成一片的本事,他抡起袖子,抓起两根转臂开始车水。此时夏阳才看见,随着旋转,车内的牙叶连绵不绝,正是它们把渠水一点一点提上来,汇成水流灌到田里。真是绝了,身为墨家弟子的夏阳见过不少巧器,却从未见过如此巧妙的。

    “这必是鲁班所造。”哗哗水声中,夏阳大声地的道。

    恶来正在车水,旁边农夫听见鲁班二字使劲摇头,他说了一句什么,可惜夏阳听不懂。

    “说是楚国那什么大子荆所造。”车水完毕,恶来前半身尽湿。

    “大子荆?”大子荆夏阳自然知道,一入楚国这个大子荆便不绝于耳。“师兄,水车甚巧,可这样一架水车,所需必是不菲。”

    “非也。”恶来摇头,“不过三百钱。”

    “三百钱?!”夏阳忍不住回头再看那部水车,农夫又开始车水了,以夏阳的估计,灌一亩两个时辰都不用。“这…怎会如此便宜?”

    “你问我,我问谁?”恶来没好气的道,他说罢上了车,立乘着在前面开道。郢都已遥遥在望,近两千里的行程终于要结束了。

    “大子荆何在?”郢都城郭,看罢咸阳传书的君问起了熊荆。这两个多月他曾叮嘱王宫内的间谍密切注意熊荆的动向,一旦咸阳回信,他这边好立即动手。

    “大子荆最近在炼钜铁。”小婢看似柔弱,目光却藏着凌厉。她是君侍女,叫(fu)儿。

    “炼钜铁?”君笑,“钜铁之物,大子殿下也懂?”

    “是。大子荆这几日连去造府,路线固定,若是能……”上回第二次刺杀就是儿精心安排的,怎奈不成,牺牲了四名死士。

    “不必了。”君挥了挥手,“传讯给赵,叫他令李园说服黄歇助大子荆入秦为质。”

    “入秦为质?”儿闻言先是惊讶,之后就笑了:在楚国不好刺杀,到了秦国就不一样了,咸阳质宫里的质子,弄死谁也不过是踩死一只蚂蚁。“唯,奴婢这就去办。”

    在儿眼里,熊荆不过是咸阳质宫里的一只蚂蚁,熊荆倒不知自己以后的命运,现在他的注意力全在工棚中间的转炉身上。半个月过去,一切都准备好了,转炉炼钢试炼就在今天。

    与坩埚法不同,转炉炼钢涉及到生铁水倒入、涉及到炉底吹气、涉及到钢水倾倒铸模,这不像坩埚法一个锅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它是由多个部分整合而成,任何一个部分出错,整个炼钢都会功亏一篑。为此,造府方方面面的工匠彻底试验检查了数次才开始试炼。

    贝斯麦也不过是个机械工程师,熊荆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贝斯麦并没有冶过铁炼过钢,他只是偶尔发现生铁和空气反应会直接变成钢,这才断定可吹气炼钢,但当时的钢铁业人士认为吹炼根本是歪理邪说,逼得贝斯麦不得不找家钢厂亲自试炼。与他相比,自己有造府熟练的冶铁匠、铸剑师、木作匠、陶土匠……可以说整个楚国的力量都动员起来了,只要生铁合格,就没有失败的可能。

    “殿下,都好了。”工尹刀这老家伙玄衣委貌,打扮的和上朝时一模一样,据说之前他还专门沐浴斋戒三天,就是为了今天的转炉试炼。此时,他浑身是汗,玄衣湿漉漉的贴在胸前背后,人却毫不知觉。目光紧看着熊荆,担心他还有什么指示。

    “那就开始。”熊荆、淖狡等人站在工棚内一座临时搭建的天桥上,从天桥上望去,工棚最远处是三座七米多高,火气蒸腾、改进过的木炭冶铁高炉,再近一点是转炉,高炉的铁水将顺着沟渠流入转炉。

    “开炉!”工尹刀对下方喊了一句,高炉前的匠人快速扒开炉口。高炉最先冲出来的是褐色的造渣,造渣之后才是红白红白的铁水,三个高炉的生铁水一出来,整个工棚气温徒然上升,即便站在天桥上,熊荆也感受到丝丝热气。

    “开闸。”生铁流动性极好,这些铁水会合在沟渠,然后沿着沟渠流动,最终的目的地就是转炉。铁水白热的刺眼,看了一会熊荆眼泪出来了。

    “开闸。”转炉旁工匠涌动,他们麻利的打开闸门,白热的铁水沿着熟铁铜注入转炉。

    “满否?”熊荆脸上也是汗,抹泪的时候汗液不小心弄进眼睛,眼睛火辣辣的,泪水更多。他现在只迷糊看见转炉的颜色变得很红很红,不知道转炉是否装好。

    “殿下,尚未转满。”工尹刀眼睛是眯着的,又静待一会,他才道:“殿下,满了。”

    “恩。”这时熊荆一个眼睛已经好了,他点头道:“可以开炼了。”

    转炉注满铁水如何如何,工人应该如何如何,之前已经反复交代过。底下的欧丑、孔铁官还有各色匠人按照事前的吩咐远离转炉,吹炼马上就要开始了。

    “起!”工棚之外,吆喝响了起来,空气吹炼和高炉鼓风相同,用的都是人力。数百名壮硕的东宫甲士在匠人的指挥下,开始推动风箱。空气,在皮囊拉升时急剧挤入皮囊,又在皮囊压缩时高速涌向转炉炉底。铁水炽热,空气的到来犹如炸药遇上火星,硅、碳、锰、硫……,在一千三百多度的高温下与氧气剧烈燃烧,整个转炉瞬间沸腾,炉身震颤,火焰喷出炉口,钢水四溅炉外,红烟直冲棚顶,整个工棚热如火箱。

    “炉欲炸啊!”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皆两股战战,包括天桥上的淖狡和工尹刀。

    “殿下,这该如何是好?!”工尹刀脸色全黑,从未见过现代炼钢的他难以接受眼下这幅地狱场景,这似乎要比火山喷发还恐怖十分。

    “……”熊荆也是第一次现场观看转炉炼钢,好在他知道贝斯麦第一次炼钢也是如此。

    “殿下……”大司马淖狡对下面爆炸一般的铁炉也有些担心。

    “不要惊慌,这是正常现象。”熊荆胸有成竹,他现在有两个担心:一是何时停止吹气,因为吹气过度生铁里的碳会消耗光,练出的不过是一炉熟铁水;二是生铁含磷量,他没有要大冶铜绿山的铁矿石,用的是会稽郡的磁铁矿石,可谁又能保证会稽磁铁矿是低磷铁矿石呢?

    “正常现象?”相处日久,王太子常说的一些怪词淖狡渐渐也听得懂,再看脚下转炉只是火星四射,并未有更剧烈的反应,他也就暂且放下了心。

    “多久了?”熊荆看向身侧的寺人,那是一个精巧的计时水漏。

    “禀殿下,十分钟了。”寺人倒是镇定,可惜他说的十分钟不是标准的十分钟。

    “十五分钟停止吹气。”熊荆告诫道。转炉吹气的时间决定钢水的含碳量、也就是钢质,第一次毫无经验的情况下,他只能瞎猜。

    “唯。”寺人们点头,那个敲锣以停止吹气的寺人甚至抓紧了棒槌。

    转炉依旧沸腾,但与之前相比,喷出火花的声势减小了许多,见此熊荆不想再等到十五分钟,他担心铁水的碳消耗殆尽。“敲锣。”他喊道。

    ‘当、当、当……’锣声一响起,棚外鼓风的匠人立刻喊止,气囊不动了。失去了气流的转炉渐渐平歇,除了炽热的钢水,工棚里一切恢复了正常。

    “该起炉了。”熊荆再道。

    “起炉!”底下的人兴奋高喊,半赤倮的工匠立刻推动巨木转盘,转炉一点一点倾斜,终于,沸腾的钢水就要汹涌而出。

第五十八章 三思

    炎热的下午,处理完公务的令尹黄歇很早就回了封邑小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天气越热,田亩越旱;田亩越旱,昭黍那帮人越是得意。现在造府、玉府全归于大府,造府出的水车能解百万田亩之干渴,王太子风头一时无两。照这个势头,加上那什么钜铁,珠镜、纸张、瓷器、晒盐、帆船……,这些东西真要出来了,自己在令尹之位上恐怕是看不到王太子加冠了。

    ‘生而知之’。以前还以为这是箴尹子莫的夸大之词,如今再不服的人也会在心中承认:确有生而知之者,王太子荆便是其中之一。

    珠镜等物富我楚国,钜铁等物强我楚国,而帆船这或许是王太子所造之物中最不起眼的,紫金山下的船厂小船也一直没有造出来,但以黄歇来看,这才是最最了不起之物。万里可运粮,有这样的帆船,楚国定可以沟通其他各洲,天下算什么,楚国拥有的是世界。

    独独可惜的是,自己正站在王太子的对立面。琼浆爽口,千杯不醉。黄歇倒有越喝越愁的味道,这时朱观来了,不但朱观来了,李园也来了。

    “那钜铁炼的如何?”黄歇迷糊间手臂无力,虚指一下又放下了。

    “主君,今日所炼钜铁不成。”转炉的意义黄歇略知一二,一炉二千四百斤和一锅三十斤怎可相提并论?所以,今天造府的试炼黄歇也颇为关心。

    “哦。为何不成?”黄歇放下酒爵,“炼制不顺否?”

    “据闻炼制颇顺,然为何不成小人不知。”朱观笑了笑,他一策士自然不懂冶铁炼钢,这不过是派人打听到的结果。“主君,现有一策可除……大子。”

    黄歇和楚王的交易朱观大致能猜到,在他看来,这不过仅能保十数年富贵耳。唯有熊悍做了大王,主君才可保一世平安,现在机会却来了。

    “可除大子?”黄歇目光不再游离,他瞪了朱观一眼最后盯着李园,“你还嫌惹的事不多么?”

    “小人不敢。”李园马上伏地,他蓄养死士别人不知黄歇怎会不知?好在事情终于转圜了过去,要不然他早就下狱处死。“小人已然悔过,再也不敢行大逆之事。”

    “那今日……”李园是李妃之兄,黄歇的痛苦在于明知李园犯下大逆之罪也不得不保住他,对他所做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自己该如何辩白此事仅是李园所为,自己毫不知情?

    “主君,”朱观见黄歇误解,立即打断。“非大逆之举,而是秦国索质。”

    “秦国索质?”黄歇一怔,顿时明白过来。自先君襄王起,楚国便有谴质入秦的惯例。当年,不正是自己与大王质于秦国吗?也因有这样一段经历,自己方有如今的权势和富贵。愣神间,黄歇不由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想起咸阳的质宫、想起了秦相范雎。

    “……主君,我国大子新立,秦国自会索质,秦使已在路上。”朱观忍了一会才说话,“大子荆一旦入秦,日后势不可返国,如此,国一日不可无君,主君当立悍王子为王。”

    “正是。主君,入秦为质乃是先例,昭黍等人无可阻拦。”伏地的李园也使劲抬头说话,“既入秦,大子荆身旁无主君这样的忠臣,怕这一生都要留在咸阳了。”

    “大子不可入秦。”沉默好一会,黄歇终于说了一句话。

    “主君,大子不入秦,以今日之势,恐数年后……”有些话朱观不好明说,不说大家也懂。

    “主君,大子不入秦,秦师定会伐我,楚师不敌,若之何?”李园身子抬起来了,赵已跟他交了底,楚国若不派太子入秦为质,必举兵伐楚。

    “秦师伐我,我必求告韩魏赵燕四国合众抗秦。”黄歇语气不容置疑。

    “主君何故如此?”李园大失所望,“大子入秦不返,主君当立悍王子为王,富贵必是永享。”

    “役夫!”黄歇立而骂道,“大子可作强弩,可制珠镜,可炼钜铁,可造帆船,此皆我楚国万世之福祉。大子不为王,十数年后楚国必亡于秦,我等何富何贵之有?!上天眷我楚国,故降圣王,天予弗受,反受其咎,大子不可入秦。”

    李园被黄歇骂的不敢再言,好在朱观素为黄歇所重,他等黄歇怒气稍歇时再道:“主君之忠,当比日月,然昭黍、景骅等恨主君入骨,大子不去……毋论富贵,只言性命,以先庄王之仁,尚分巫臣之室,主君以为大子荆可比先庄王乎?”

    一人有罪,罪及全家,这是株连;一家有罪,罪及旁邻,这是连坐。楚国未有连坐,但有株连。庄王时期巫臣爱慕夏姬美色,与之私奔至敌国晋国,为晋国大夫,令尹子反大怒,诛巫臣全家,分其室。朱观只想说令尹的权利很大,大到可以诛族分室,主君一旦失去令尹之位,不需大子示意,荆党自然诛杀主君全族。

    “主君可要三思啊。”几句话说的黄歇怒气不再,朱观再劝。“强弩、珠镜、钜铁、帆船,除帆船外,余者皆出实物。即便大子入秦,楚国仍有此数者,万世福祉仍在啊主君。”

    “钜铁不是未成吗?”黄歇喃喃了一句,此时他心头忽然有一股热流:若是大子真入秦为质,且暗使其不返,那他做出的这些东西岂不是自己的功绩?珠镜可富国,强弩钜铁可强国,帆船沟通整个世界。面对秦师,这样的楚国必能立于不败之地。

    “主君,只是大炉未成,小炉早成矣。”朱观大致猜到了黄歇的心思,特意提点了一句。

    停火后的造府一片狼藉,一块破碎的钢锭面前,熊荆久久发呆。

    钢水出炉时,钢水突然爆裂,炉身再一次震颤,好在转炉重重加固,所以没塌。铸成钢锭的钢水冷却后,大家终于见到了实物:与墨炉钢类似,钢锭颜色银白,可惜,这种钢大锤一砸就碎,熊荆又命工匠把钢锭加热,再砸,钢锭一样碎裂。

    “殿下,转炉钜铁百倍于墨炉,不成亦在情理之中。”工尹刀不解其意,只能概言相劝。

    “我楚国有几处铁矿?”熊荆没理他,只问集尹。

    冷却后一砸就碎,这是冷脆,多磷;加热后一砸就碎,热脆,多硫。没有检测仪器的情况下,熊荆只能如此判断钢的磷、硫含量。贝斯麦当年用的是瑞典进口的低磷低硫生铁,这才炼钢成功;而国内,据熊荆不完全也不正确的印象,大铁矿只有东北、海南两地的生铁符合贝斯麦转炉的标准,可这两地全在千里之外,也不被楚国控制。现在他只能碰碰运气,看看楚国的小铁矿能否有低磷低硫铁矿石。

    “殿下,天下之铁,多在中原,我楚国产铁之山仅有四处。”集尹自然知道楚国矿产分布,“一为铜山,二为洞庭之山、三为暴山,四为越地会稽山。”

    “仅有四处?”熊荆讶然,因为楚国多是小铁矿,他没有深究,没想到小铁矿也只有四处,他知道的马鞍山、徐州利国、海南石碌、霍邱就有四处了。

    “正是。”集尹点头,“宛地本多铁矿,可惜……”

    楚国自然不止四处铁矿,四处只是东地,然而楚国现在只有东地。想到此熊荆道:“地图。”

    地图很快就送来了,熊荆道:“洞庭之山的铁矿需采集一炉试炼,还有暴山。”

    “殿下,此两处已在采集。”集尹答道,这是已经在做的事情。

    “此处,”熊荆颔首后指着后世马鞍山的位置,因为地图上只有金陵邑,他只能虚指。“有大铁山,储量用千年不绝。只是矿石有好有坏,难以判断是否合适转炉。”

    王太子生而知之,集尹不疑有他,看着马鞍山的位置牢记。“臣立刻派人探查。”

    “善。”熊荆又指着彭城,“此处,彭城之北……”

    利国泽铁矿是和大冶铁矿齐名的,当年李鸿章就建议张之洞把铁厂办在利国泽,后世也说以利国泽的铁质,汉阳铁厂断不会反复建设。利国是驿站名,后世是在微山湖之畔,然而微山湖本是黄河决堤改道的产物,此时彭城之北只有沼泽,没有湖泊。

    “之北五六十里以外,近泽的道路旁有铁矿。”熊荆说的很是笼统,他不知现在是否有利国驿站。“若是无路,那也在彭城可北上的路途之侧。”

    “臣亦立刻派人探查。”彭城之北五六十里之外,地点已经很确切了,集尹不此以为难事。

    “燕国……”地图换了一张,是燕国。“燕国襄平邑境内可有铁矿?”

    襄平是燕国在辽东的唯一城邑,这里是后世辽阳,熊荆则以为襄平是后世的沈阳。

    “禀殿下,未闻襄平有铁。”集尹道。“燕国之铁,皆在燕都附近。殿下要购燕国之铁么?”

    “非也。若我楚国矿石不成,非襄平之铁不可;再则是,”地图一换,已是南海。“此岛之最西端有水入海,顺水百里有支水汇入,顺支水上溯五十里有绿山,山中铜铁金银……”

    因为有河,海南石碌铁矿最好找,临高小说里也有详细情节,那的铁不比鞍山本溪差。

第五十九章 安排

    先以楚国铁矿之铁试炼,不行再想办法从燕国辽东郡襄平、海南石碌或者田独进口铁矿石试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是熊荆所知全国矿石品质最好的铁矿,有人参铁之称。要是这两地的铁矿还不行,那就只能暂时放弃转炉,等找到碱性炉衬再说。

    下命令总是很简单的,对着地图这里一指那里一指吩咐几句便是,探矿的人可就要跑断腿。燕国还好,有盐铁之利,燕国人自然乐于去找。海南就不同了,南海是越人的势力范围,可即便是越人,也仅仅南下到合浦徐闻,未曾越海登上那个环海大州,自己贸然去找铁矿……

    “殿下,越地蛇虫遍地,瘴气甚多,此两处铁矿是否可缓一步探寻?”集尹面有难色。

    楚人是极为怕蛇的,尤其怕双头蛇,传说看见双头蛇的人非死不可。熊荆自然懂集尹的顾虑,他道:“就让越人去寻,寻到以后……”

    海南远在千里之外,即便找到铁矿也要用帆船运回来,而帆船,楚国最大的船、仿制吴国的号不过四十五米。平常造的船多为十二、三米,大翼战舰也就二十七、八米。因为船小,原有的造船备料根本用不上,只能重新选材砍伐。木材砍伐后要晾干,按时间算造第一艘帆船需在明年,再算上船长水手的培养时间,扬帆大海估计要到后年甚至大后年。

    “暂且放下吧。”想到帆船建造时间表,熊荆不得不放弃海南。海南放弃,燕国也不得不放弃,毕竟燕国的铁矿石也是要靠帆船运输的。“就以我楚国的铁矿试炼,尤以江南铁矿为先。”

    熊荆更改了命令,集尹、工尹等人莫不称是,他们相信转炉钜铁一定可以炼出来。

    “殿下,墨炉钜铁当炼何种兵器?”转炉算是暂时告一段落,虽然未成,但墨炉是可炼的,工尹刀就是想知道墨炉出产的钜铁应该打造什么神兵利器。

    “殿下,墨炉之秘,至关重要。”铁官孔肃也开口进言,“非我楚国工匠切不可告之。”

    “殿下,墨炉之秘仅小人一人知晓,如何装炉他人全然不知。”欧丑赶紧道。他是很小心的,冶炼前装炉时撇开了所有徒弟助手,以防泄密。

    墨炉之秘多在炉子本身,再则是焦炭之秘。熊荆心里思量了一会才道:“墨炉冶炼还是放在造府之外,上次刺客隐身的作坊现已无主,就在那吧。”

    墨炉冶炼放在离王宫近一点的地方没什么不好,欧丑、孔肃点头之际,工尹刀仍眼巴巴看过来,钜铁胜过青铜,他希望钜铁能炼出些神兵利器来。

    “钜铁产量过低,用作工具、工料都还不够,暂时不打造什么兵器,”熊荆的指示让工尹刀有些失望,可熊荆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想了想又道:“要是产量有余,那就打造骑兵刀吧。”

    兵器与军队作战方式息息相关,如果楚军不改变战术,那么钜铁就应该打造戈、戟、矛、殳等武器;如果是用亚历山大长矛方阵或者瑞士方阵,那就应该打造矛头;如果是用罗马方阵,那就应该打造罗马短剑。

    只是,沿用几百年的战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熊荆自己也不清楚哪种战术是先进的,哪种又是落后的本来战术的优劣就涉及环境、地形、兵源、后勤等因素。对于冷兵器战术所知甚少的他,只能从本月的秋开始,花费一到两年的时间试验新战术。

    如此,军校事宜需要延后,钜铁兵器大规模铸造换装也要推后。这其中,唯有骑兵是一成不变的,不管日后骑兵是否使用哥萨克那样的骑矛,骑兵刀都是必不可少的。

    墨炉炼钢技术的保密、冶炼区的独立安排、墨炉钢的产量和使用……,等这些事情商议完,熊荆才回到了东宫。已经开始在王宫小规模使用的纸张上,他简要记录了转炉炼钢的失败和事后的安排,最后还记下了两个数字:33.33金和50吨。

    前者是墨炉钢的核算成本,因为器具、人工的摊销,每楚斤墨炉钢成本需八十钱,一吨就是三十二万钱,一金九千六百钱,即为33.33金;50吨则是一年的计划产量,倒不是因为不能多产,而是墨炉钢价格太高。即便每年只产50吨,一年下来也要花费一千六百多金,占楚国名义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二。如果再算上铸锻加工费用,耗费恐怕不在四千金之下。经济、技术、军事,三者息息相关。再好的技术,也需依赖本国的经济,不能想多少就是多少。

    ‘这不是游戏!’熊荆心里莫名其妙的感叹了这么一句,结束了当天的工作日志。

    “臣敬告大王:臣闻秦国已遣使入我国,欲我国大子入秦为质。”第二天燕朝早朝,还未开始议事黄歇就捅出了秦国索太子入秦为质的消息,熊元当场就懵了。

    “此事关系甚大,请大王早作定夺。”在昭黍等人愤怒的目光下,黄歇坚持将话说完,毕竟,他是楚国令尹,太子入秦为质是大事,他不汇报就是失职。

    “此如何是好?此如何是好……”熊元脸色已有些发紫,口中只念叨着‘此如何是好’。他真的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入秦为质勾起了他二十多年前的回忆,当年他就曾入秦为质,能回国即位也是在黄歇的运筹策划下侥幸成功。二十五年来楚国一直以黄歇为令尹,还封黄歇淮北十二县,可见离秦返国在他看来是多么的重要。

    威严的让人不得不仰视伏拜的秦国王宫、不管如何诋毁索贿都要笑脸相迎的质宫官吏、化装成御手离秦、偏偏在官道上断了车轴的那个仲冬之夜……这些都已成为熊元的梦魇,每次做梦梦到他都会半夜惊醒。难道自己的儿子也要像自己当年那样卑屈的苟活在咸阳质宫?

    “大王、大王、”正仆长姜见熊元面色忽然发紫,顿时吓坏了,他不顾礼仪帮熊元抚胸摧背,生怕大王会当眩晕过去。

    熊元自己也察觉了身体上的不适,他咬着牙从眩晕中挣扎出来,稍微定了定神便道:“寡人绝不许荆儿入秦为质,绝不许!”

    “大王,臣亦是如此想的,大子为我楚国国本,万万不可入秦。”案下黄歇出人意料的应承。“然我若不谴大子入秦,秦必伐我。请大王速派使臣至韩魏赵燕四国,再议合纵以拒秦之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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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介绍:
公元前241年(秦王政六年),关东五国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失败,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降生于楚国王宫的熊荆,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段六王毕、四海一的历史。
*
诗与书,礼与乐,八百载璀璨文明;
战与火、铁与血,两千年尘封故事;
先秦与现代、天下与世界,全然不同的人类上古史。荆楚帝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荆楚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荆楚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