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沸腾
孔谦退走了,蒙正禽也退走了,两人走后令尹成介才登阶上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正寝拆了后高台上只搭了帐篷,台上之言台下听得一清二楚,成介进来便道:“敢问大王,越人当真联合进来?”
他用的词是联合,熊荆笑道:“此时不联合等待何时?”
“若越君等人不欲与我联合?奈何?”诸越这次出兵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三万多人,这当然不是他们全部的甲士,以出兵的规模看,南方臣服楚国的部落,大概有近百万人口。碍于艰苦的生活环境,这些士卒多数勇猛善战,唯一的缺憾是兵甲太差,训练不足。
“与我联合的,授战法、售钜铁,助其往南扩张,令尹以为如何?”熊荆拿出地图,三十多个部落所处的位置皆有标示。瓯越、闽越、南越(海)、雒越、西瓯、泰族、算是人口稠密的大族,其余者丁口在几万人、几千人不等。这些部落有青铜武器就了不起了,用上钜铁那简直是鸟枪换炮。
“臣以为诸越或将不愿。”成介嘴里的诸越乃是越国的残余,除了会稽郡的越君开以外,还有瓯越、闽越、南越、雒越四越。这些人是尝过王制味道的勾践子孙,自然不会满意氏族大酋长这样的身份,他们想要越王的称号。
“不愿便不愿。”熊荆看着地图好一会才答了一句。“他们如果不愿,就做回我楚国的藩臣。”
“此事不妥。”成介不同意熊荆的观点,“臣以为,不愿者当讨伐,不然无以立威。”
“讨伐?讨伐五岭之南?”熊荆讶看着他,想不出他怎么出兵岭南。
“非也。不愿联合者,当因留之。”成介理直气壮。“诸越本我楚国藩臣,岂能不受命?”
“不行。”熊荆断然摇头,“我楚国虽有因留他国国君之举,然仅先君灵王而已。强使越人与我联合,其事后悔之,联合又有何益?万一因此生恨而勾连秦国,于事更是无益。今之越人,便是以前之楚人,令尹以为对我楚人强行因留有用?”
熊荆看着成介,成介也看着他,对视好一会后,成介紧闭的嘴唇才出声道:“无用。”
“既是无用,何必用强?”熊荆语调悠悠。“如今我楚国钜铁、战舟、兵甲、兵法、医药、建筑皆胜过天下,更胜于诸越,不佞想不出他们为何不与楚国联合?“还有,”熊荆拍着地图,“有了我楚国的战舟、兵甲和战法,诸越为何不能打过去?”
“打过去?”地图已然是管控物资,即便是成介,看的次数也不多。
“瓯越想称王,拿下此处再说。”熊荆最先指的是日本列岛,“闽越要称王,拿下这个这两个大岛再说,”这次指的是台湾和菲律宾,“南越、雒越想称王,拿下这个半岛再说。”这次是中南半岛。“有土地、有臣民才能称王,没有那还是称君。”
除了中南半岛,其余都在大陆之外,像日本、菲律宾更是远至千里。成介不解道:“大海茫茫,越人如何前往?而教越人造海舟,我楚人日后岂非受制?”
“造舟与航海是两回事。”熊荆解释道。“只会造舟而不会航海,那便只能沿岸而行,永远也不敢进入大海深处。秦国已占天下过半,人口、粮秣数倍于我。若要拒秦,唯有往海外扩张,征他国之丁口、之粮秣为我所用。东海南海诸地,全是越人近属,让彼等去再好不过。”
“若越人为王之后……”成介还是担心受制于人,越王无疆便是先例。
“越国之大翼战舟,几百年未曾变过,我若只予越人少司命级海舟,几十年内他们也难以革新。”熊荆不得不说的仔细一些,“令尹何惧?”
一百多吨的少司命级对越人来说已经是庞然大物,然而造府已经在试制更大的海舟模型:载重达四百吨的运货海舟,以及宛如大翼战舟那样修长的纵帆海舟。这还只是木制海舟,转炉钢出来后,以造船厂公输般的说法,若以钜铁造船,海舟可逾千吨。
“无惧。”想道千吨海舟成介就重重点头,看向熊荆的目光连眨几下。
“那便以利诱之。”熊荆道。“要称王也行,打下地方再说,且不能穷兵黩武。”
“然。”成介目光再闪。他明白穷兵黩武的含义,楚国确定改行敖制时特别修正了外朝之政,在誉士之外遴选甲士国人,就是防止各氏族穷兵黩武,不顾及底层庶民的死活。
“若无他事……”熊荆道。他一回宫便去了大司马府了解战情,又召孔谦、蒙正禽两人相谈,现在又确定与百越部族联合的方针。几件大事办完,他想休息了,最少要去若英宫问安。
“禀大王,转炉之铁成矣!”成介眉头舒展,微笑着报告这个喜讯。
“当真?!”熊荆的惊得从席子上跳起来。
“然也。”成介笑意更盛,可一会他的笑意就收敛了,“然则、然则……”
“然则如何?”熊荆已经在思考转炉炼钜的价值了,转炉炼钜成功,钜铁产量不用担忧了。
“转炉之钜水出炉,钜铁沸也。”成介转述起工师的话。“再则,炉渣太多,一炉仅有一半好钜,余则好坏参半,费也。”
“费?”熊荆不明白费是那个费。他不得不先请人去若英宫禀告,然后随成介到造府看钜铁如何沸。此时造府还有利国泽运来的磁铁矿,为让大王看清楚钜铁如何沸,工师当着熊荆的面炼了一炉钜铁。
钜铁如何沸腾不说,炉渣问题显而易见。仿佛油水共存一壶,油在上水在下,可倒的时候要求油水分离,水里不能有油。现在的情况是油水混合,只能得到一半左右的钜铁,造成巨大浪费。
炉渣问题如此,钜铁沸腾则让人惊讶。熊荆看见在浇筑钜锭的时候,钜锭里不断有气泡冒出,好在这些气泡似乎并不影响钜铁的性能。
“此不正是沸腾……”一炉钜铁浇完,熊荆才想起这到底是什么,这不就是沸腾钢吗!
炼钢要去磷、去硫,最后还要去氧。不去除钢中的氧,氧就会与碳反应,生成一氧化碳从钢水中逸出;若能去除氧气,那就能得到镇定钢或者半镇定钢。去磷去硫去氧,这些技术楚国几乎没有,转炉能够出钢靠的是优质铁矿石优质钢含硫量≤0.030%,含磷量≤0.035%;高级优质钢含硫量≤0.020%,含磷量≤0.027%。只要铁矿石在冶炼过程中没有污染,炼出来就是优质钢。至于去氧,不懂去氧也不是不可以,但只能炼出沸腾钢。
“敢问大王,这是何故?”熊荆一惊一乍,余者都看了过来。转炉是大王发明的,这沸腾的钜碇大王也应该明白。
“此无碍。”熊荆知道沸腾钢,却不清楚沸腾为何会沸腾。沸腾钢的特点是低碳,造船做板材最好,做龙骨肋骨并不理想。想到此他又道:“此种钜铁含碳不高,可做盔甲,可拉铁丝、可拉钜筋,但不适合作刀剑、更不能作工具。”
从第一炉转炉出炉开始,欧丑就测试它的性能,确如熊荆所说,这是低碳钢,不适合做刀剑,做工具那就更不行。转炉和墨炉最大的差别就是在碳含量上墨炉可以随心所欲,而转炉只限于低碳。好在盔甲、铁丝、钜筋都是耗钜大户,转炉低碳钜铁恰好能用。
“臣知矣。”工尹刀、孔肃、欧丑、工师等人全都揖礼。
“敢问大王炉渣如何处置?”说完沸腾无害之后,工尹刀又问起了炉渣,一半的钜铁水混有炉渣,实在是太浪费了。
“不佞也无法。悬赏吧。不说炉渣与钜水,就说油与水。”悬赏解决实际问题并非造府的独创,可这个办法行之有效,蒸汽机气缸就是这么解决的。“油水混于一壶,倒出之时如何将油水分离?和往常一样,刊登在大楚新闻上,然后昭告天下,此题可赏三百金。”
“百金足以。”工尹刀赶紧道。造府每次悬赏答者都趋之若鹜。实际上每次解决的办法都很巧妙,这实在是一门无本生意,脑子一拍办法就出来,然后领走赏金。于是悬赏的金额越设越少,但为照顾想出其他可行办法的人,又另设两个十金左右的安慰奖。
“百金便百金。”熊荆对赏金并不在乎,他相信天下人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大王,天色已晚。”一入造府东看看,西瞅瞅,一晃便是天黑。长姜一提醒,熊荆才哦了一声,急急回宫。这时候若英宫里已燃起了膏烛,赵妃独坐席,面色不愉。
“拜见母后。”芈悄悄的比划了一下,示意赵妃不悦,熊荆苦笑着给赵妃顿首。
“荆儿!”赵妃忍了一会,实在是忍不住了才道:“令尹之权太重,他日必会危机王位。你……”
“母后放心,孩儿有环卫、有王卒、有郢都之师,令尹之外还有其余公族,他岂敢作乱。”熊荆知道会被赵妃教训,硬着头皮解释。
“然大王无权矣,他日……”赵妃想到自己的大父武灵王被活活饿死,不由流出泪来。
“母后,楚国新制,强者为王,孩儿未龀便开始征伐,无人能强过孩儿。”熊荆再道。
“可你的子孙呢?”赵妃抹了一把泪。“既为君王,怎可无权?”
“子孙若能成器,自然有权;若不成器,虚君也无不可。周天子垂拱而治,享国八百载,已经够久了。”熊荆怅然道。
第六十九章 兄弟
熊荆一句‘已经够久了’让赵妃又想掉泪,好在他连忙道:“母后,楚国若行敖制,令尹一职亦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是孩儿不在郢都,故暂留令尹。”
“令尹也要废止?”赵妃出生于赵国,宫廷争斗她见得多了,氏族之争她只有耳闻。
“然。令尹一职,乃先君武王为为遏制若敖氏而设,楚国既行敖制,当废令尹一职。”熊荆细说起来。他不敢明言的就是,令尹一职的设立是与若敖氏有关,更确切的说是为了限制若敖氏以确保王位顺利交接。熊荆担心母后再生担忧,所以不说这一点。
“令尹即国相,若无国相,如何治国?”赵妃听到令尹一职也将废止,又产生另外一种担忧。
“由诸敖共治。”熊荆只好放下心思向她解释楚国的敖制。
实行敖制是以甲士多寡推选令尹政治变革的继续。敖就是豪,所谓豪右、豪强、英豪、豪杰,其意盖不过是显贵、勇敢、雄猛、锋锐,这是氏族首领才能有的尊称。氏族联盟之内,称敖者甚多,至今楚国有阎敖、莫敖、蔑敖、连敖等官职。氏族有敖,但楚国现在的行政单位不是氏族,而是县邑,不可能一氏一敖,只能是以一师
不包括编制内的五十名骑兵,每卒有两百七十人;四卒一旅,有一千零八十人;四旅一师,有四千三百二十人一师即一敖,全国三十多万甲士,大约有八十多个敖,大事皆由诸敖商议,受大敖领导。战时则推选人员,设立常设机构,以大司马府管辖全国。
“要是各敖不听号令,若之何?”越解释越担忧,以儿子的描述,弑君是不可能了,儿子称作大敖还是称作大王也无所谓,只是诸敖不听号令怎么办?“郡县之制,必有其可取之处,荆儿不用郡县而行敖制,不当也。”
“母后,若行郡县之治,当尽诛尽公族,再以胥吏治国,民弱也。”熊荆苦笑道。
“公族?唉……”赵妃再次发愁。楚国最大的问题就是公族,老公族执掌县邑,新公族多为朝臣封君,对比三晋,显然是干弱枝强。尽诛吧,国乱;不诛吧,政乱,真是无可奈何。
赵妃太息,熊荆忽然想起一件事想笑又不敢笑,只好端着碗忍着笑意眼睛咕噜咕噜转,芈熟知弟弟,看他如此表情连做了几个鬼脸,不想被赵妃看见当场训了一顿。
“王弟为何而笑?”赵妃歇息去了,只留下姐弟俩独坐一席。
“笑?我怎么笑了。”熊荆故意装傻,这件事情太邪恶了,不能说。
“弗信。”芈呵呵呵呵自己先笑起来,“王弟定有事,且是羞于见人之事。”
“有何……”熊荆被她逗笑了,“有何羞于见人之事,乃天经地义之事。”
“那为何不告于我?”芈笑声未歇,又问道。
“我怕你接受不了。”熊荆笑得露出了后槽牙。
“告于我,快告于我。”芈见他笑得如此欢畅,心里愈发好奇。
“嗯嗯!”熊荆暂且忍住笑意,环视了左右,这才附在芈耳边说了一个词:婚。
“婚?”芈先是诧异,她好歹是读过书的,随即鄙夷道:“上淫为,我要报之母后。”
“报之母后也是如此,这是氏族之制。”熊荆大言不惭,他也是后来想起这件事的。
“你!”芈气急,她忽然想起了芈,道:“若知晓,你当如何?”
“?”一提芈,熊荆便收了笑容,对父王留下的那些夫人嫔妃再无什么性趣。
芈见此道:“婚可耻,王弟他日娶为后,我定说于母后答应。”她这边话未完,台下传来寺人的声音,“悍王子求见太后、大王。”
“悍弟?”芈远在千里之外的秦国,楚秦交战不止,熊荆一直不知道怎么把她接回楚国。忽闻熊悍求见,他不由有些诧异。“悍弟为何来此?”
“这月起,悍弟一日三次来给母后请安。”芈对外挥手,代熊荆做主召熊悍登台。“他母妃还囚于渐台,你不准允,没人敢放她出来。”
芈说着,熊悍在寺人的带领下入了帐,一入账便顿首,道:“悍儿向母后、王兄问安。”
赵妃已经歇息,熊悍此次问安显然是为了求见兄长熊荆。对熊悍这个弟弟,熊荆的印象还留在前年争储试射荆弩时的模样。两年不细看,他也长大了,缁衣垂发,清秀一如往常,可眉宇间却多了几丝忧色。毕竟,谋乱是死罪,哪怕他和李妃只是做了别人的棋子。
熊荆不说话,他这是想起了一件事情:熊悍实乃令尹黄歇之后,李妃入宫前已有身孕。史书上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因为告庙的存在毫无可能。
“悍弟向王兄问安。”熊荆不说话,熊悍不得不再一次顿首。
芈要劝熊荆答应时,熊荆已站了起来,走到帐篷口把熊悍扶起,又拉着他走到自己坐席旁边,要他坐在自己身侧。熊悍不敢坐,道:“王兄,此非礼也。”
“谁将你教得如此迂腐?”熊荆用力把他压了下去,熊悍气力不济,只得坐于熊荆身侧。
“是……”熊悍脸上还有些不安,他不清楚这是兄长的热情还是他的霸道。
“你母妃教你,要日日来此问安,还要恪守礼制。不然,就会没命,然否?”熊荆看着他文。
熊悍闻言汗瞬间就下来了,兄长的话他根本不知如何作答,母妃确实是这么教的。
“兄弟之间有何不能言的。”熊荆再道。“说。”
“然。”熊悍不自觉的答了,答完想反悔又来不及,心里更加恐惧。
“你可想做楚国大王?”熊荆点头之后再问。
“我不敢、我不敢做大王。”熊悍连忙挥手,发生在四个月前的事情让他刻骨铭心,现在想起他还会做噩梦。
“楚国今后已无大王,只有大敖。”熊荆不再逼他,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浆后,又给熊悍斟了一杯。“你若勇武,各氏自然会拥戴你为大敖,你若怯弱,杀了我也没用,因为各氏不服。”
熊悍不敢答话,兄长说的道理远超过他的理解能力。熊荆不管他理解不理解,心里已下定决心要把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管起来,不然被酸儒、被李妃教坏再想教好那便千难万难。
第七十章 献策
稷邑传来的胜利让楚国又一次举国大,作为国都的郢都更是***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惜一次又一次的大并没有使战争结束,淮上诸地的秦军正如潮水般攻来。报纸出现后,哪怕市井女子也能得知以前朝臣才知道的消息,然而豁然开然的世界只让她们变得更加迷茫、无助。
市井小民如此,于各国奔走的商旅却对报纸爱不释手。郢都驿馆内,清晨一起床,胡耽娑支又开始翻阅大楚新闻,这是一年合刊,记载者楚国乃至天下前一年的大事。一些被他视为珍宝的消息大大方方的登载报纸上,售价仅需一文。
“主人,楚国悬赏把壶里的油和水分开的办法,赏金……”胡耽娑支也有自己仆人,他的仆人正读着一份刚买到的大楚新闻。“赏金……赏金竟是一千五百斯塔特黄金。”
一百楚斤黄金只买一个办法,真是让人咂舌。“楚国人为何要把壶里的油与水分开?”胡耽娑支放下手里的报纸,到达郢都他就住进了郢都驿馆,可一直得不到召见。
“并没有说明原因。”仆人看着胡耽娑支摇头,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买报纸的时候听说上一次献策之人得到了楚国大王的召见。”
“你确定?!”燕太子丹在秦赵两国都有些关系,在齐国、楚国那就没什么关系了。胡耽娑支从来的第一天开始就想着如何见到楚国大王,一直没想到什么好的办法。
“是的。献策之人说是可与楚国大王对饮。”仆人听到的消息并不准确,但上次想出镗床的齐国人确实曾与熊荆对饮过。
“油水共于一壶,油浮水上,今持一爵只愿得水而不愿得油,试问有何良策?”胡耽娑支抢过仆人的手里报纸把问题细细读了一遍,然后开始绞尽脑汁思索良策,可惜他终究是个商人,想到下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幸运的是他想的精疲力尽时,仆人在这个问题下面又发现几道悬赏,其中更有一道几乎是为胡耽娑支量身定做:求透明澄清之石,以其照物,可得二影,赏十金。
“主人请看。”仆人指着报纸。没有解决的问题也登在报纸上,透明之石是其中之一。
“透明之石,照物得二影?”胡耽娑支读罢人从席子上跳起来。“我有此石,快,快找找。”
机关术胡耽娑支是不懂的,可玉石他太了解不过。羊皮行囊打开,里面上好的羊脂白玉、蓝澄澄的琳,还有珠玑、琥珀、珊瑚……,这些普通人家一辈子也不曾见过的宝石全都翻了出来,可就是没有透明石,胡耽娑支气急而怒,“我的太阳石呢?我的太阳石呢?”
“是不是你拿了我的太阳石?”他一脚把在搜寻透明石的仆人踹翻,大声喝问。
“我没有。”仆人辩解之际,胡耽娑支已经看见了他要找的东西,一块完全透明的太阳石。这种石头并不是玉石,他刚才正拿着它压着厚厚的报纸。
“鄙人有良策、鄙人有良策。”接待献策之人的献策馆就设在城北造府,此时一个葛衣青年正拿着一把铜壶前来献策领赏,他身边跟着不少葛衣之人,似乎都是他的随从。
“又是你。”负责接待的小吏胖乎乎很讨喜,他认识这个年轻人。“你是叫田、田……”
“田鳞田鳞。”田鳞一口白牙,笑的时候还会露齿,“鄙人已想出油水分倒之策,特来献之。”
“善。”田鳞曾经献过策,小吏不敢怠慢,连忙请工师前来一观。
“油水共于一壶,油浮水上,今持一爵只愿得水而不愿得油,试问有何良策?”田鳞微笑着把问题复述一遍,见到场的工师点头,才道:“油浮于水上,斟之,油水混出也。究其实,乃油上水下,壶口开于上所致。若壶口开于下……”
“壶口开于下?”工师们看着田鳞发愣,“请问先生,壶口如何开于下?倾倒之时,钜水……”
“咳咳咳……”有人连忙咳嗽,工师说漏嘴了。
“请工师一观。”田鳞听到钜水没反应,他身边的胡耽娑支听闻钜水便是浑身一震。“此壶倒入一半清水,再倒入一半油脂,持一爵只愿得清水……”
田鳞手上的铜壶真的倒进了清水和油脂,却拿来两只酒爵。倾倒的时候他的手指按住壶口之下一个位置,待铜壶倾到一定角度,油脂倒入爵中的同时,他按住的手一放,壶壁上小洞真倒出清水来。一壶两口,一上一下,上倒油脂,下倒清水,把在场的工师看呆了。
“敢问各位工师,鄙人之策如何?”拿着一杯清水一杯油脂,田鳞含笑问道。
“这……”很多事情不说不知道,一说便恍然大悟。田鳞倒水之策巧妙的地方在于开了两个壶口,水重在下,故水从下面的壶口流出。可问题是他可以用手指按住下面那个口,防止铜壶倾倒时油脂从此口流出,实际炉渣温度高达一千六多度,岂是手指能够按住的。
“可一试。”工师最终点了点头,觉得这个思路是对的。至于如何在倾倒时堵住炉渣,那就是工艺上的问题了。
“请问工师,此事……”小吏不解其意,没办法发赏金。
“当是此策。”工师又想了想,肯定之意更足,“可赏。”
“谢大工师!谢大工师!”田鳞大喜,他手中的铜壶一扔,对着工师就几记深揖。
他如此大礼,素与铁石打交道的工师反而不好意思。好在田鳞揖谢只是一时,他最终带着一干葛衣随从抱着那一百金赏金欢呼而去。
田鳞一走,献策领赏处的人群全跟着他一起走,这些帮闲之人知道田鳞领到赏金必会带着大家好好吃一顿。人去寥寥的献策馆,胡耽娑支清咳一声,看着那讨喜的小吏道:“敢问……”
“你……”小吏见是一个胡人,自然有些诧异,他见胡耽娑支的仆人拿着一份报纸,于是问道:“你可是有策要献?”
“是。小人有策要献给楚国大王。”胡耽娑支从怀里拿出太阳石。“大楚新闻上说,求透明澄清之石,以其照物,可得二影,赏十金。这便是透明之石,请你一观。”
晶莹剔透的太阳石转到小吏手里,他拿着石头对着胡耽娑支照了一照,确实从石头里看到了两个影子;再照身后那一堆堆赏金,又见赏金在石头里变成两堆。“确是此石。”小吏点点头,“你可得十金赏金。”
“小人不愿得十金,小人愿与大王对饮。”胡耽娑支陪笑道,对他来说,十金还不到一块青金石的价钱,根本就没什么好稀罕的。
“与大王对饮?”小吏重新打量胡耽娑支几眼,他正欲说商贾见大王必须大质重献时,身后一人过来低语几句,他改口道:“此石便是大王所需,然大王何时见你,我也不知。”
“因因乎起飓风,蓝洋西岸多在四月至九月,十月少有,十一月至三月不可见。”芍陂少司命号艉楼上,客串一日先生的熊荆正在讲海上风暴。面对眼前这群小觋,他不得不把风神因因乎拎出来。“蓝洋东岸则相反,多在十一月至三月,四月到九月风平浪静。”
“试问,舟在海上,何以判断飓风?”熊荆问道。
“禀先生,可以气压计断之。”学生说的是教材上的内容,他们估计是把教材背咏了一遍。“飓风有眼,眼外气压变高,眼内气压变低,若气压计无故升高,当有飓风。”
“亦不然。”有人出声纠正。“飓风未必都有眼,有些飓风无眼而有锋。”
学生们自己争论起来,熊荆听得尴尬。他编撰的教材可以说是错谬百出,特别是气象水文,只是知道一鳞半爪。学生们现在争论的是热带气旋和温带气旋。热带气旋就是台风,台风有台风眼,温带气旋没有台风眼,只有锋,锋处气候最为恶劣。想到此,他不得不临时补充了一些内容,把自己所知的热带、温带气旋的差异说了一说。之后,他才切入下一个话题。
“热带飓风如猛兽,猛兽行于海,巨浪滔天,风愈十二级,海舟必要闪避,然如何闪避?”一些重要的内容并没有写入教材,只作口授。“切记!北半球之猛兽喜右转,见猛兽行于海,其右称为凶险半圆,其左称为可航半圆。若猛兽由南往北行,东北最险,猛兽一旦转向,必吞没此四分之一圆之舟楫;不转,此处风疾吹向猛兽,风浪势必将海舟卷入猛兽之口。”
秋高气爽的秋后,熊荆一番话顿将学生带到台风海域。学生谨记的同时又问:“先生,若不见猛兽行踪,当如何?”
“飓风有眼,飓风之眼风向……”熊荆草草画了一个逆时针圆圈,“……历来如此。故而你只要背对风,飓风之眼永远在你左侧四十五度到九十度之间,然否?”
“然。”学生们频频点头,熊荆画了几个小时才明白的事情,他们秒懂。
“然,你虽知飓风在海舟之左右,却不知于飓风而言,你在其左还是其右,因为你不明飓风之方向。若飓风在海舟之左,海舟航向正北,飓风恰恰行向正北,那你正处于凶险半圆;反之,若飓风在海舟之右,航向正北,飓风行向正北,那你正处于可航半圆。关键在于风向,你等可想到破解之策。”
“学生知矣,可用气压计断之。先低压后高压,猛兽正朝海舟而来;先高压后低语,猛兽正离海舟而去。”熊荆话音刚落便有学生站起来发言。
第七十一章 粟特
观曳选来的这批小觋确实很聪明,只是航海术当中最重要的不是躲避风暴,而是计算船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横跨太平洋的西班牙大帆船损失率是多少?根据cruikshank博士的统计,从马尼拉出发的大帆船共263个航次,从阿卡普尔科出发了353个航次,250年间共616个航次。在大帆船贸易期间,大约发生了30-40次海难、被劫、火灾或其他意外,损失率大约占6%。
太平洋航线如此,印度洋航线虽然没有人做过帆船时代的海难统计,但损失率应该不会太高;唯有大西洋航线比较凶险,但当楚国开拓大西洋航线的时候,蒸汽船该死的管子(没有管子就很难有高压蒸气机)应该出来了。即便没有出来,使用钢铁龙骨的大型帆船也能大幅度提高船的抗风浪性,减少海难的发生。
海上风暴并不重要,只有那些对航海一无所知的人才会以为是风暴阻碍了航行,真正阻碍航行的是船位测定。计算航法、航迹推定在这个时代都不可行,陆标定位(针路图)只能用于海岸航线,无法进出深海,能用的只能天文定位。
还有一种取巧的办法就是:如果能做出硫酸,那就可以制造蓄电池,然后,造出火花隙式无线电,最后在岛屿上设立无线电站,通过无线电进行定位。这也许比制造航海钟简单一些。
熊荆又产生了一些幻想,他最终把无线电定位从脑海里驱除。司空唐渺已经在观测记录星图和月相了,一旦星图(也许他还要去太平洋对岸花费几年的时间观测星图)和月相记录完成,那么就可以通过观测月亮确定经度,最终计算出船位。这涉及到一些三角函数计算,眼前这些未来的领航员不知能否理解函数计算。
教材全由学生们自己看,熊荆每隔一段时间过来做一次答疑。相对于这些挑选出来的聪明小觋,水手班的学员就笨多了。半日潮有不少人推算不出来,只能记住朔、望时大潮,好在爬桅杆很利索,猴子一样蹭的一下就上去了,下来不好好下来,要嗵的一声跳入水面。
对帆的使用也越来越娴熟,在一根桅杆、一面主帆的情况下,已经可以调戗航行。据实而论,操帆才是水手的主要工作,尤其是逆风调戗。帆很沉重,调戗需要全体水手的齐心协力。在熟悉一面帆后,再操作一根桅杆上的三面横帆、一艘船上的三根桅杆十二面帆(包括首斜桁上三面纵帆),那便可以驾轻就熟了。
剩下的,则是一些航海经验。比如近浅海的望防撞、对帆船本身的熟悉以及临时修理,熟悉海洋环境和海上生活。这方面越人学生可能更有经验,诸越之间的往来多靠海路,他们熟悉舟山群岛以及东海的水文和潮汐。也许,明年这个时候少司命好就可以出海。
“臣拜见大王。”湘夫人号在芍陂调戗航向了几圈,最后靠在码头区休息,一个吏人趋步奔来上来。这时候熊荆正在温暖的秋阳下喝下午茶。
“何事?”吏人是献策馆胖子,除了造府,熊奖也有很多东西在悬赏,比如硫酸、透明石。
“敬告大王,今日胡商来献透明石。胡人不要赏金,只求与大王对饮。”吏人揖告道。
“哦。”熊荆放下茶杯,这正是他要的东西。“他人呢?”
“禀大王,胡商就在岸上。”吏人虚指身后,他把胡耽娑支带来了。
“然。带他上来。”熊荆往岸上看了一眼,确有两个胡人在岸上眺望,一人还背着羊皮行囊。
“小人胡耽娑支见过楚国大王。”入乡随俗,胡耽娑支和他的仆人上船之后便向熊荆顿首。
“免礼。”熊荆淡淡的说了一句,“不佞要的透明石何在?”
“禀告大王,透明石在此。”胡耽娑支雅言有些走调,但他献上的透明石让熊荆没空理他。
透明石是悬赏时的称呼,为的是让人记住它的特征。它的本名叫方解石,更确切一点应该叫做冰洲石。之所以叫冰洲石,是因为最先大规模发现它的地方是在冰岛,所以叫做冰洲石。最早将冰洲石用以航海的是维京人,处于高海拔地区的他们很难看见太阳,有冰洲石就不同了,阴天时冰洲石也能折射出阳光,以确定等维度航线时的船舶纬度。
用冰洲石折射出双影后,熊荆赞许道:“确是不佞要的透明石,然则一块不够。”
“小人知道何处还有透明石,愿帮大王运来,只是……”胡耽娑支大喜,他随身带了各种玉石,就是要与楚国建立钜铁贸易。
“如何?”熊荆将透明石交给长姜,一块不够只是他的随口一说。胡耽娑支如果不能运来更多的冰洲石,他可以让人把这块巴掌大、两指厚的冰洲石分解,每个商船队有一两块就够了。
“小人请大王准售钜铁于小人。”胡耽娑支忙让仆人拿出他带来的所有宝石。这些宝石装在漂亮的木匣子里,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熊荆拿起一块琳,这是一种鲜蓝色的宝石,里面好像有一朵蓝色的火焰。《穆天子传》中,抵达巨后,当地人献上枝斯之石四十。以编撰《山海经》观季的说法,枝斯石就是琳。
“禀大王,此为瑟瑟。”胡耽娑支本以为楚王大王会喜欢白色的羊脂玉。
“不、不。这是青金石。”熊荆说了一个胡耽娑支听不懂的词。他好像听说过,在古代,全世界青金石只来自一个地方,那就是葱岭西面的山脚某处。
“你从何而来?”熊荆看着胡耽娑支,看见他眼深鼻高,眸子碧绿,又问:“你是波斯人?”
“波斯?!”胡耽娑支表情变得极为古怪,他无法想象一个偏僻地区的邦国国王怎么会知道波斯。波斯帝国已经不存在了,高加米拉战役之后,失败的大流士三世逃亡到巴克特里亚(阿富汗北部)后被杀死,波斯帝国就此灭亡。
“大王知道波斯?”胡耽娑支变了一副表情,不再像之前那么谄媚,而是多了一些尊敬。
“我还知道亚历山大。”熊荆微笑,说起了这个上古世界最最著名的基佬。
“你真是无所不知。”胡耽娑支已经听过一些有关熊荆的传闻,有一种传言说他无所不知。
“你不是波斯人?”熊荆再问道。他想知道胡耽娑支是哪里人,如果他是波斯人,那必然知道地中海世界的事情,如果不是,他的消息可能会很闭塞。
“尊敬的大王,我是索格底亚那人。”这是胡耽娑支第一次向这片土地上的人介绍自己。
“索格底亚那?”熊荆学着他的读音,前重后轻把这个词复述了一遍,道:“你是粟特人?”
“我是索格底亚那人,大王。”胡耽娑支不明白粟特是什么,他以为熊荆念错了。
“你来自……”熊荆手指沾了一些茶水,在矮几上画出河中地区的阿姆河、锡尔河以及咸海这是依照《山海经》上画的,编撰西山经的先人应该去过河中地区。“……此处?”
“是的,尊敬的大王。”胡耽娑支瞬间被折服了,作为商人的他同样了解河中地区的阿姆河、锡尔河以及咸海。
“你知道亚历山大?”熊荆点点头,他确定眼前这个胡人就是粟特人,安禄山的祖先。
“大王,亚历山大在八十多年前死亡。”胡耽娑支回答道,“但是摩诃兜勒人统治者我的家乡,他们是一群贪婪残暴的魔鬼,光明之神已经在惩罚他们。”
“摩诃兜勒?”熊荆念着这个词,默念之后有些醒悟:“马其顿人?”
“……”胡耽娑支又是一片茫然。摩诃兜勒是希腊语makeδoνes的对音,马其顿则是英文macedonia的对音。击败大流士三世之后,亚历山大征服了巴克特里亚,建立了一个地跨欧亚的庞大帝国,他死之后这个帝国分成数块。最开始帝国分成希腊本土的卡山得王朝、埃及托勒密王朝和塞琉古帝国,之后卡山得王朝被罗马吞并,而塞琉古帝国分裂出帕提亚王国(安息帝国)、巴克特里亚王国(大夏)。巴克特里亚王国正由希腊-马其顿殖民总督建立。
胡耽娑支对亚历山大充满仇恨,亚历山大征服巴克特里亚时进行了残酷屠城,而此前的苏对沙那(位于锡尔河畔,邻近费尔干纳盆地西口)之战,三万多粟特人凭借地形进行了顽强抵抗,两万多人战死或者跳崖而死,只有八千多名妇孺幸存,最后的征服是通过和亲,亚历山大娶了抵抗领袖的女儿。
胡耽娑支本为生意而来,在熊荆的询问诱导下,他说起了粟特人的悲惨往事。而熊荆也算知道了昆仑山以西的世界:最近的是希腊后裔建立的巴克特里亚王国,国王叫做迪奥多托斯二世,即位已经九年,但安息帝国、塞琉古帝国的情况,胡耽娑支只字未提。他故意不提。
第七十二章 灾难
白色的羊脂玉、红色的琅邪(玛瑙)、蓝色的琳,以及一些五颜六色的珊瑚、玻璃珠,这些玉石皆非凡品,以郢都市令的估计,一块羊脂玉就超过十金,其余玉石林林总总加起来,当有三千金之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个胡商可为带足了本钱。
而他想要的钜铁,以卖给齐国的价钱算,大概可以买下一千五百套盔甲、钜刃。但问题是,战争中的楚国现在并不需要这些玉石,楚国要粮食、要布匹、要木材……,就是不要玉石。
听闻市令相告,胡耽娑支又提起了透明石,但透明石十几块就够了,这种石头无分大小,只要能在阴天折射阳光出阳光便可。听闻此讯胡耽娑支感觉手脚发软,他从未听说过不要玉石的君王,可惜熊荆就是一个不稀罕玉石的君王。
周人喜欢玉,将玉比作君子;殷商乃至更早的部落巫觋也喜欢玉,他们以为玉中含有某种能量,能帮助自己告命于天。熊荆对这东西没有好感,他宁愿要黄金、白银,这才是世界性通货。玉石离开东亚就不再珍贵,就像青金石(琳)除了西亚地中海外就不吃香。
而丝绸之路之所以能够存在,很大一个原因是西亚以及整个地中海世界都渴求葱岭山脚下的青金石,而东亚世界则渴求来自昆仑山地区的软玉。往西的青金石之路和往东的玉石之路相连,造就出一条联通亚欧的重要商道。
这条商道远在张骞‘凿空’西域之前就已存在,但粟特人的出现还是让熊荆有些诧异,他们的名声应该是在两汉、盛唐方才传开。但事实就是粟特人在战国便遍布各国,粟特语胡姆丹(khumdan)直译过来就是xianyang(咸阳),秦亡以后,xianyang被挪用到汉都长安身上;同时,粟特人也用cyn(秦)称呼汉人,中国和胡姆丹地区被称之为cynstn(秦尼斯坦)。希腊人写的《地理书》所称中的chin(秦尼),乃至后来的china,都源于cyn的对音。
秦朝只有短暂的十五年,若不是战国时期就已经经商、若不是知道天下统一于秦,秦尼斯坦这样的称呼不可能出现。熊荆并不懂粟特语,他的猜测是亚历山大的东征把粟特人赶到了东亚世界,然后他们开始经商,全天下贩卖在他看来不值一文的破石头。
“良马如何?”已经是夜晚,地点在郢都正寝。除了熊荆,还有市令、关吏、集尹等人。
“然。”胡耽娑支毫不犹豫的点头,“只是,马匹通过赵国需收重税。”
“那钜铁通过赵国不需重税?”熊荆反问道。他现在已经清楚,粟特人虽然与秦国有贸易,但更喜欢去的地方是邯郸,东周时期则齐聚洛阳,这是绕着秦国的边界走。
“钜铁和恶铁无异,运入赵国一斤不过数钱关税,运出赵国小人与雁门郡李将军相熟……”
“李牧?”熊荆恍然大悟,李牧有钱养兵,原来是靠粟特人。秦国以外,天下所有的玉石都从雁门流入,贩运的丝绸又从雁门流出,他当然能每天杀牛犒劳士兵,征集百金之士了。
“李牧不愿良马运入赵国?”熊荆问道。
“大王,是赵国不愿良马流出赵国,所以收重税。”胡耽娑支解释道。
“大王,不知是否可从燕国运入。”关吏建议道。“若大王遣使于燕国,燕国定不收重税。”
“用海舟么?”熊荆想了想,又觉得并非不可行。如果天气好,最新式的大翼战舟也能在渤海上来回运输。新式大翼一百六十五人,与一卒三百二十人不合,所以造船厂改良了大翼战舟,浆还是三排,但是上面两排桨是两个人划,这样一舟最少需要两百五十名手,加上甲板上的甲士,一舟超过两百七十人。
“然。”关吏说道。“臣闻赵国之马税倍之,若能于海路运马,不费也。”
“那良马便运到燕国,可行?”熊荆问道。
“可。”胡耽娑支大喜,燕国他更熟悉。
“良马须在两千楚斤以上,四岁以下之乘马。”马尹念着要求,“母马可酌情少两百楚斤。”
“大王这是要胡马?”不求身高只求体重,胡耽娑支顿时明白熊荆想要什么了。
“若有汗出如血之马,可价议。”熊荆再道,“两千楚斤以上之公马马种亦议价。不佞还要一种喂马的作物,叫做苜蓿,你顺道带一些种子过来。”
“大王为何不要草原之马?”听到汗出如血四字胡耽娑支就头疼,他本以为熊荆要的良马是高大一些蒙古马或者戎马(河曲马),谁知熊荆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两种马,他要的是西亚马和巨(大宛)马,可这样的好马一出现草原就会被人盯上。
“为何要草原马?”熊荆反问。“草原公马体重不及一千四百楚斤,反应极其极其极其木纳,越障碍能力又低下。楚国本就缺马,养戎马、草原马,便不如养一匹真正的好马。”
熊荆总结出来的理由其实也是骑兵总结出来的理由。穿锁子甲之前,马的体重轻一点或许还能忍受,但对驾驭指令缺乏反应才是致命伤。
“大王缪矣。”胡耽娑支满脸苦涩,“大王可曾听说穆天子西行?”
“然。”没想到穆天子西行胡人也知道。
“穆天子西行见萨卡之女王,不为求玉,乃为求马。不以巨利,不能得马;不以大军相护,月氏、匈奴定会劫掠良马。”胡耽娑支痛心说道,让人分不清是实情还是要价。
“那便……”熊荆看向身边的几个臣子。
“大王,若非良马,焉能售予钜铁。”市令觉得胡人这是在要价。
“大王,若是普通戎马,自可市于赵国。”马尹也道。
“大王,可让彼思虑数日再做商议。”关吏也觉得胡人是故意要把马说的珍贵。
“良马便过几日再议。”熊荆说完看向集尹,集尹听了半天见大王看向自己,赶忙奉上一些黄色粉末,这是硫磺。
中原并不产硫磺,但,西周之时曾以硫磺作为彩陶颜料,可惜很快又被石黄、雄黄、藤黄代替。靠着陶工口口相传的记忆,集尹终于搜罗到半斤曾经用作颜料的硫磺。
“这是硫磺,多产于火山之旁。”胡耽娑支细看硫磺的时候,熊荆开始说话。“你只要找几个人,带几把耒耜便能装好运来。运到郢都,十斤硫磺换一斤钜铁。”
“这……”硫磺胡耽娑支并没有见过,可相似的东西他听说过。“大王,怎么能十斤换一斤?如果真有此物,也当一斤换一斤,如果此物稀有……”
“有何稀有?”熊荆本来是想从海上运入硫磺,现在既然胡人来了,那顺便买一些先铸几门大炮也无不可。“火山近处全是此物,不佞要你买入此物,只因楚国无火山而已。”
“那也当一斤换一斤。”胡耽娑支强笑道。
“钜铁要采于铁山,木炭要伐木于森林,还要运到郢都冶炼。人力、物力、损耗、工匠、花费甚多,硫磺只需装于火山近处,岂能一斤换一斤。”熊荆有些不悦,钜铁以市价乃以金计,这样换硫磺实在是吃亏,且贩运玉石的商队忽然运输硫磺,运来的数量极为有限,最多也就试验,但又有什么办法,谁让全天下都找不到硫磺。
“敢问大王,良马一匹可换多少钜铁?”胡耽娑支碍于熊荆的不悦不敢再说硫磺。
“若是种马,可一斤换一斤;若仅是两千斤之良马,也是十斤换一斤。”熊荆和关吏对视一眼,关吏如此说道。“若是汗血公马,两百斤换一斤;汗血母马,百斤换一斤……”
贸易上的事情关吏和市令最为熟悉,接下来的讨价还价熊荆就不参与了。这些人走后,并不抱什么希望的马尹道:“大王,胡人真能运来良马?”
“一柄宝刀据说在草原上值数十金,胡人虽炼不楚国宝刀,可我楚国的钜铁也好过中国铁。”
“中国铁?”马尹集尹同时诧异。
中国的概念在先秦乃至两汉时期,都是指中原地区。《史记货殖列传》上说:‘陈在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即陈郢在中国的边沿,陈郢以南不能说是中国;而唐代王勃的《滕王阁序》上说:‘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即在唐代,南昌处于中国的边沿,南昌以南不算中国。
中国的概念要到明清才与后世的中国完全重合,但熊荆说的中国铁是古代西方的概念。罗马人普林尼误以为产于印度北部的坩埚铁产于更东方的中国,故称其为(;即赛里斯铁、丝国铁)。为了垄断贸易,波斯商人一直让地中海世界的希腊人罗马人搞不清赛里斯国在哪。据说,亚历山大征服印度时曾得到几吨中国铁,奉为至宝,可见这个时代印度坩埚铁已经行销西亚地中海世界,粟特人找过来是有原因的。
“一种天竺铁,类似墨炉钜铁,想来价格极为昂贵。”熊荆想当然的道。丝毫未觉这次贸易带来给楚国带来的巨大灾难。
第七十三章 抉择
熊荆这一日过得非常愉快,他终于知道昆仑山以西是什么情况,那是一个由亚历山大开创的希腊化世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碍于葱岭流沙的阻隔,亚历山大止步于巴克特里亚,征服巴克特里亚后,随即掉头南下去征服印度。可惜的是,年轻的亚历山大有征服的雄心,他的部下却不想继续战斗,于是这次被西方人称赞的征服在印度某处嘎然而止。
这不得不让熊荆忧心起自己一心期望的大航海。如果自己的部下日后也不想战斗、不想去占领马六甲、占领好望角、占领苏伊士运河、占领东洲大陆,占领世界上一切有价值的地区,那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一直想到他沉沉睡去,而在他进入梦乡的时刻,远在大梁王宫的魏王魏增正面临着一次生死抉择。人与人总是不同的,熊荆忧虑的是如何占领世界,让地球上的所有邦国和民族记住他的名字和楚军的三头凤旗,魏增忧虑的是如何保存魏国仅存的几百里国土、以及传承一百六十多年的社稷。
秦与楚都不是好惹的,一个是虎狼之国,一个是蛮夷之邦,魏国偏偏夹在两者之间。与秦军攻楚,没有好果子吃,不与秦军攻楚,同样没有好果子吃。
“大…大王,”身前的韩国使臣韩非揖礼相告,他是昨日悄悄入魏的。“秦王…待…贵我…两国…甲士尽…,便要灭魏…灭韩。楚师…,善战也,若能…暗盟…与楚国…,秦军……当大败。秦军…大败,复不…东出,贵我…两国…安、安也。”
韩非说话依旧结巴,但因秦王的赏识,他越来越得韩王韩安的信任。
“大王,韩使之策善也。”信陵君之子魏间忧紧急着揖告,“若魏军再败,国内再无可战之卒,魏国亡矣。此时我魏国当与楚国再行合纵,大败秦军。”
“咳咳。”魏增咳嗽几声,他还是疑惑秦王灭魏。“韩使因何以为秦国将借此灭我魏国?”
“鄙国……”韩非看向魏增左右,这时候魏增已经摒退了无关人等,燕朝之内只有魏王魏增、臣魏息、信陵君魏间忧,以及与楚国关系笃深的魏国大商白宜,他算是楚国的代表。他终于开口道:“鄙国…之侯人…便在…秦国…国尉府,故而…得知。前日…其使人来报,寡君大骇,命臣…入大梁。臣请…大王…不可…再助…秦人,不然,国亡也。”
“何人在秦国国尉府?其又任何职?”魏增犹自追问,魏间忧、白宜也紧看着韩非。
韩非顿被他们看得不自在。他如果不说,当不能取信于魏王,而魏国是楚军的主攻方向,项燕率领的楚军正在靠近魏国的陈郢,只有魏国与楚国合纵,秦军才能大败,韩国才能度过这次灭国危机;但他如果说了,那侯人等于暴露,暴露的侯人必将成为一枚弃子,被秦国诛灭。
韩非结巴,但能写出《韩非子》这样的传世之作、能深入到组织层面剖析国家、构建出君主绝对**政体,自然有过人之智。韩非仅仅犹豫了一秒,便开口道:“国尉,桓。”
“国尉桓?!”魏增难以置信的指向了韩非。他听说过修郑国渠的郑国是韩国侯人,秦王应此而逐客,没想到、没想到代亲王执掌秦国所有甲士的国尉桓竟然也是韩国侯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增大笑不止。压抑许久的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如狼似虎的秦王、不可一世的秦国,他的国尉竟然是个侯者。
“大王?”魏间忧等人已被韩人的深谋远虑所震惊,不明白大王为何要笑。
“哈哈哈哈……”魏增忍不住笑,半响才他才止住笑声,又问道:“若寡人未曾猜错,长安君成当与韩国关系匪浅。”
“然。”韩非点头承认。“夏太后…薨后,长安君…奔赵也。然我…韩国侯人…也与楚人…为盟,尽诛…赵姬一党,文信侯…因此…去职。奈何…秦王…不攻伐…赵国,乃攻…楚国,这才…殃及…贵我两国。臣请大王…勿在犹豫,今三十万…秦军…皆在…鸿沟以东,若能…与楚国…相盟,秦人…必败也。”
“若我与楚国相盟,秦王焉能放过魏国?”魏增太息了一句。
“不与…楚国相盟,魏韩…皆亡也。”韩非接着道。实际上韩国的情况比魏国更糟,魏国对秦国还有一抗之力,韩国连抵抗的力量都没有。秦王一说伐楚,韩国举国之兵便随秦军出征,新郑只留万余人,而魏国,时至今日仍有十万魏军精锐留驻大梁,随秦国出征的多是老弱。
“大王,楚王乃有信之人。”白宜适时说话。“若我魏国倒戈伐秦,楚国必不计前嫌。”
“若秦国因此伐我,楚王救我乎?”魏增看着白宜,如此相问。
“若大王倒戈伐秦,楚王为何不救?”白宜反问道。“大王,楚王绝非短视之人。”
“邦无定交,楚王今日许我,诓我也。”魏增连连摇头,现实的教训让他不相信任何人。
“若大王再不与楚国相盟,魏国亡矣。”魏间忧告道。“子季为大王之臣可也,为秦王之臣亦可也。唯大王与我等公族、商贾不被秦王所容。而今之局,楚王若败还可退守淮水以南,若我魏师再败,除大梁外全国再无士卒,秦国将尽吞之魏地,魏国仅一城也。”
形势逼人强,再不联楚魏国今年就要完蛋。魏增额头汗珠密布,喉结连连耸动,他终于道:“若寡人有心与楚合纵,楚王许乎?”
“大王有心合纵,楚王自然期许。”白宜舒了口气,庆幸魏王还不算很昏庸。
“然楚王何时才能许于寡人。若晚,魏军……”魏增又担心起了时间,他担心谈判之际子季已把魏军全部葬送。
“大王勿忧,若大王有心与楚国相盟,后日便有回讯。”白宜说道。
“后日?”时间短的惊人,只是想到楚人的飞讯,魏王也就不惊异了。
“禀大王,”魏间忧连忙道。“请大王赐臣兵符、斧钺,以夺子季之兵权。”
“你要夺子季的兵权?”前线二十万魏军正由相邦子季率领,剩余十万魏军全部集结于大梁,而秦军,五万人仍驻于大梁,余下三十万与魏军一起,已经开始进攻楚国。
“然也。”魏间忧道。“臣入大军幕府后即刻夺下子季兵权,后率军回师大梁。”
“你率军回师,蒙武必不许。”魏增并不认可魏间忧的办法。
“大王谬也。”魏间忧道,“大王与楚王相盟当请楚国舟师速袭大梁城外那五万秦师,臣夺下军权便言于蒙武,说是回师救援大梁。若蒙武仍不愿,请大王与楚师截断大军之粮草。”
“此计…甚好。”韩非羡慕道。韩国可没有这样的胆量,韩军只能随秦军一起撤退。大败而归的秦军不可能灭亡韩国,韩国将作为秦国忠实的臣监视魏国。
颖水之上,两百五十名手划动的最新式的大翼战舟宛如一条黑鱼,越过一艘又一艘的大翼战舟,绝浪而去。
这种最新式的大翼大司马府命名为卒翼战舟,以表示一艘大翼恰好能装一卒士兵。因为骑兵的有无,战舟有两种型号,一种是没有骑兵的普通型,其身长三十二米,宽五点八,排水五十吨,除了两百五十名手,甲板上还能站六十名甲士;
另一种是有骑兵型,身长三十七米,宽六米,排水六十吨,手增至两百七十名。这种战舟的甲板较无骑兵型更高,宽度不再是两米,而是六米。体长两米左右的战马将相向横置在甲板的栅栏里,占用大约三十米左右的长度。
设计虽好,遗憾的是造价不菲,不算木材,光人工一艘骑兵型卒翼战舟就要花费十五金。如果从砍伐木材算,一艘骑兵型卒翼战舟则要花费七十多金,每吨造价一点二金。另一个头疼的问题则是吃水,四十吨的新式大翼吃水仅在一点一米、一点二米之间,普通型卒翼战舟吃水增加了大约零点二五米,骑兵型则需增加零点四米。
问题是这些问题,从卒翼战舟提出来熊荆就知道其中的利弊。单舟造价虽然提升了,但装的士卒多了一百多人,摊在每名士卒头上的价格新式大翼战舟是0.30金,卒翼战舟是0.22金,骑兵型卒翼战舟是0.23金,其实是减少的。
工时也是减少的,一艘新式大翼造船厂需要四千工日(每卒0.24工日),骑兵型卒翼战舟则需六千工日(每卒0.19工日)。三十万楚军需要一千八百多艘新式大翼,但只需要不到一千艘骑兵型卒翼,或者一千一百一十二艘普通型卒翼战舟。
正因为有着这些优势,等宫室拆下的木材用尽,全国造船厂将全面改造卒翼战舟。碍于木材干燥、海舟建造这两个问题,需六到十年时间,楚军才能全体乘舟而战,纵横于江河湖泽。
第七十四章 抉择2
弃守陈郢后,颖水之西、陈郢南七十多里的项城成了战争最前线,从稷邑撤回的八万多名士卒在此休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翼战舟一昼夜九百里确切的说只是理论数字,顺风顺水、极端情况下能够做到,大规模作战难以做到。从稷邑到项城一千四百多里一共用了三天,三分之二路程顺水,每天平均下来只划行了四百八十多里,且士卒也累得够呛,需要在项城持续休整。
熊荆乘坐的卒翼战舟到达项城时,颖水西岸的军营里一阵躁动,士卒争相出营纵观大王。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大王万岁!”三头凤旗下,身着韦弁服的熊荆就站在他战舟甲板上,他的身侧站在一个年龄相仿之人。听闻士卒的呼喊,他转过身向岸上的士卒土揖,岸上的士卒连忙顿首,万岁的呼声更急。
“知道士卒为何呼喊万岁?”熊荆看着弟弟问道,熊悍有着这个年龄孩童惯有的迷糊。
“王兄乃我楚国大王……”第一次出宫的熊悍颇有新鲜感。这个时代的万岁仅仅是自我欢呼之意,可他还是感觉到了那些士卒对兄长的敬意。
“谬了。”熊荆知道他会这样回答。“因为王兄曾与他们并肩为战,因为王兄不惧秦国人,还因为王兄是敖、是大敖,他们才会如此欢呼。”
“敖?”熊悍只知道王,从未听说过敖。
“敖,便是豪彘。”卒翼战舟正在靠岸,熊荆扶住了脚下不稳的弟弟。“山林里的豪彘,就是虎狼也不敢招惹,先祖以为猛兽中数豪彘最为勇猛,故借其名为敖。”
熊悍还未长全,好动、玩性重,不过在兄长面前很是收敛,他知道彘,就是豕。本以为豕是用来吃的,没想到先祖和王兄都以豕为荣耀。
“臣见过大王、见过悍王子。”码头上项燕领着将帅们前来迎接。熊荆来此是个意外,但他一来,全军士气立刻就大振,项燕等人对此也是一喜。
“免礼吧。”熊荆看向众将微笑,目光最后落在项燕身上,“稷邑之战打得好!”
“大王谬赞。”项燕等人很是客气,一些将帅欢笑起来。“我军能胜秦人,全凭大王虎威。”
“大王庙算在先,秦人焉能不败?”
“敖仓之战如何?”熊荆顺口问道,说完随即想到身边的弟弟熊悍,又道:“悍弟虽幼,不佞不愿他常居宫闱,只愿他多在战场,日后望他也成英豪,不辱先祖。”
细皮嫩肉的熊悍站在熊荆身侧,被一干身着钜甲的将军围着,本有一种不自觉的害怕,但王兄在身侧,又让他有了些勇气。
“大王英明,悍王子必成我楚国之英豪。”在场的将领人人点头。他们更在意的是后方不乱,悍王子在大王身侧,郢都再也无人作祟了。
“先入帐吧。”熊荆说了一声,又嘱咐长姜待熊悍先去休息,他已经累了。
“……敌军前锋已至房钟,明后日便可至下蔡城下。”对着地图,军司马彭宗介绍着敌情。“秦军据报有三十万,以蒙武为大将军;魏军二十万,相邦子季为护军,由晋祝、公孙卯等将率领。彼等并不攻伐城邑,遇见城邑即留下数师作为牵制,以求直击下蔡。
秦魏大军五十万之众,粮道数百里,每三十里留有一师袭扰,粮秣输运又有数万大军相护,至下蔡城下者,不过二、三十万。鸿沟上的浮桥,秦魏又各有五万人驻守……”
“五万人够吗?”秦魏大军在鸿沟东岸,大梁在鸿沟西岸,要想运粮到前线,必要经过浮桥。秦人的转关熊荆是有印象的,但他以为那浮桥根本不堪大翼战舟一撞。
“禀大王,”舟师之将红正忧心忡忡。“秦人浮桥之前沉有数里的舟楫,普通青翰舟因为舟短可过,我等大翼长十余丈,不得过也。”
“秦人沉了舟楫?”熊荆神色也凝重起来,陈郢守城战中秦军也用装满土石的舟楫堵住了东湖湖口,没想到他们故计重拾,在鸿沟上玩起了这一套把戏。
“然也。舟楫错乱沉了七八里之远,浮桥在沉舟之北,沉舟之侧又有大军相护。”红头疼死了这种阻塞作战。如果是铁链横江,舟师还能拉一拉,装满土石的舟楫沉在鸿沟里,几十艘大翼也是拉不动。
“有何良策?”熊荆来时众将正在商议应当之策,还没有商量出来的个结果,熊荆就来了。
“禀大王,有两策。”彭宗说道。“其一,白公子命人传来飞讯,魏王愿与我楚国合纵以攻秦国。魏军驻守于鸿沟之西,若我军至,当佯败弃守。”
“魏王?!”熊荆大讶,“魏王他不是……”
“大王,”作战司的郦且道:“秦人伐我是也,灭魏韩亦是也,秦王又无子嗣为质子遣于大梁,魏王俱也。为保社稷,魏王与我合纵乃应有之意。”
“原来如此。”熊荆不再像之前那么惊讶。假道伐虢的事不是第一次,魏国大概还剩三十万大军,如果这三十万大军覆灭,魏国也就灭国了。
“大王,臣等以为,”彭宗环顾四周,见不少将帅都点头,道:“魏王无信。”
“恩。细言之。”熊荆追问,他对魏人也是不怎么相信的。
“魏王侍秦如侍父,若能伏击我军,秦王必大悦,或可留其社稷以制我楚国。如此秦能北向攻伐赵国。”彭宗道。这是大家商量的意思,但不是全部。
“魏王与我合纵,能疏通鸿沟否?”稷邑之战结束,接下来就是敖仓之战,不夺敖仓,楚国粮秣不济迁徙淮上之民到江东已经确定,楚国比以往更需要粮食。
“白公子之讯未言疏通鸿沟之事,只说信陵君之子间忧公子已得魏王所赐之兵符、斧钺,正前往魏营夺相邦子季之兵权。若我军能佯攻大梁,间忧公子可率军回师大梁。”郦且道。
“秦魏两军彼此监视,蒙武岂能让二十万魏军回师大梁?”熊荆问道。
“白公子言间忧公子早有谋划,若秦军不许魏军回事,魏境县邑将截断粮秣,迫使大军回事。”
收粟时节,楚国这边不是抢先割了粟埋藏起来,就是放火焚烧粟田,无论如何也不留给敌人。抢占敖仓后,作战司认为凭借魏韩两国新收的粮秣敌军还能再战半年之久,如果魏国不往前线输运粮秣,那秦军一个月之内就要撤军。只是,真有如此好事?
“大王,若与魏国合纵,当与魏军联合,击秦军之堕归;若不与魏国合纵,那当设法绕开沉舟之处,先袭敖仓。”沉没良久的项燕表示了自己的意见,这也是诸将争论的焦点。
“如何绕开沉舟之处?”熊荆问道。
“大王请看,”项燕让人抬来一个沙盘,指着浮桥东岸鸿沟与水之间的位置说道。“鸿沟开凿后,河水方入涣水(水)、睢水诸水,诸水旧道与开凿后的新道不同。涣水于大梁近处本有曲折,开凿后涣水改道。若能掘开涣水新道,使水溢于旧道,沉舟之处可绕过。”
沙盘并非等比例制作,项燕指的这段旧道看上去只有一小段,实际上可能是十数里。并且,这是在鸿沟东岸,秦军驻守的位置。“可行?”熊荆问道。
“臣以为可行。”项燕也不相信魏王,他宁愿先得敖仓之粮,再收拾秦人。“击溃秦军后,我军连夜掘开涣水西侧之堤,使其再与鸿沟相连,战舟可从鸿沟转涣水至敖仓。”
“既然可行,应当先袭敖仓。”熊荆点头道。
“大王,若是如此,魏王当不与我合。”郦且是支持与魏国合纵的,一旦秦军大败,数年之内秦人当不再伐楚。而敖仓,四千多万石粟米确实很多,可秦国人丁众多,一年就能收到上亿石粟米,夺了敖仓又如何?夺了敖仓秦国也能再从各郡再筹军粮。也许魏韩的粮秣还未食尽,秦国的粟米便再次运上了前线,这时候楚军势必要争夺崤函谷道。
“不佞以为魏王不勇,岂能因不勇之人而左右我军之动向。”熊荆骨子里还是不相信魏人。“若军我夺下敖仓,气势更盛,魏王为何不与我合?”
“秦有灭魏之心,若我军夺了敖仓,秦王必示惠于魏王,魏王无亡国之忧,当不与我合。”郦且把此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认为应该抓住机会把魏王从秦国怀里拉过来。
“合者合,不合便不合。”熊荆不是纵横家的思维,已是战士的思维,“若魏王今后再叛我归秦伐我,奈何?”
“魏王此后如何不管,魏王若这次与我合纵,三十五万秦军必大败。”郦且极力道。军队指挥权在项燕手上,可他还是想争取熊荆。“既败,数年不能伐我。”
郦且说的也有道理,袭击敖仓并不能停止秦人的征伐,但与魏国合纵能使秦人停止征伐。魏人虽然无信,可只要这一次有信就够了,数年后的楚军不是现在的楚军,哪怕只有三十万人,照旧能杀得秦人丢盔弃甲。熊荆闻言不得不思考,幕府中诸将一片沉默,等待大王抉择。
“天下未有无偿之膳食。”众将的期待中,熊荆如此说道。
第七十五章 诸越
熊荆赶到项城时,舟师已休整了两日,军议确定直取敖仓的策略后,舟师将于第四日一早开拔,前往大梁以南的鸿沟阻塞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士卒将从适合的地方登岸鸿沟东岸,将五万秦军赶离。之后则是一场土木作业,挖开涣水之堤,让鸿沟水道和涣水水道相连。
参与此战的士卒有本就为此训练、用以奇袭敖仓的精卒。精卒由邓遂率领,虽经两次大战,所幸人数并没有太大的损失。精卒之外,是陈卜率领的陈师,以及项稚率领的项师。两师的士卒都是打过硬仗的,虽然划船不如精卒,但阵战似乎要比精卒更强一些。
除了这三支部队,再就是年初前来勤王的诸越军队。瓯越、闽越、南越、雒越、西瓯这几支军队部都有舟,不同的是,瓯越、闽越是从海上来的,南越、雒越、西瓯则从湘江,也是划船来的。虽然打算与南方诸越、部落联合,但这是战争胜利之后的事情,现在谈这件事还太早。既然遇上了,自然要见一见,彼此先熟悉。于是在这一日的下午,在越人大夫陆茁、高梓的引领介绍下,诸越首领一个接一个入账谒见熊荆。
“瓯越之君驺朱安谒见楚王。”一个无冠椎髻的纹身壮汉进来对熊荆揖礼,他腰里佩着一把宝刀,身着钜甲,但衣服有些古怪,不是左衽也不是右衽,根本就是无衽。这就是一块布,只在中间挖了一个孔,然后把头颈套进去,这是越人独有的贯头衣。
“免礼。”熊荆打量着朱安身上的贯头衣,这不就是t恤吗。
“闽越之君驺无诸谒见楚王。”另一个越人上前,他身上无甲,穿的也不是贯头衣,而是类似中原诸国的衣裳,不过再细看,也不是衣裳,最少下面只是系了一条围裙。也是无冠,扎乱一块黑布,但他神情比朱安神气多了,目光无礼的直视过来,把熊荆打量了好几遍。
“免礼。”熊荆能看出无诸眼中的怀疑,他索性问道:“你对寡人不服?”
作为越王的子孙,驺无诸当然会说雅言,眼见熊荆直言相问,他连忙再揖,道:“臣不敢。”
秦国是天下强国,想到被烈火焚烧的秦军,驺无诸心里再不服也不敢直接说不服。熊荆似乎知道他的心思,道:“寡人未龀,若言个人之勇武,自不如你;然若言君王之权势,寡人必胜于你。闽越之国,户不及五万,精卒不足八千,丁少也;舟楫也是昔之大翼,手仅五十;兵甲也输于寡人,楚军已不用铜兵,只用钜铁。”
熊荆之语说的驺无诸很不痛快,只是这些都是事实,特别是三桨大翼战舟让以舟楫为荣的越人自惭形秽。楚国舟师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然越人望舟而兴叹。
“唯越卒之斗志不输楚军。”熊荆之言说的驺朱安、驺无诸两人极为难受,好在熊荆抑了之后又扬起了越人士卒。“故寡人重诸越之君也。”
熊荆说完对驺朱安、驺无诸揖礼,两人连忙避让回礼。之后,才是南越之君公师巳入帐。
南海即南越,但南越真正的楚语称呼应当是南武。越王无疆战败后,越国公族公师隅增筑藩隅(番禺)之城立国,是为南武。公师隅本想联魏制楚,但魏国已经衰弱,只能对楚国称臣。
“雒越之君夫善谒见楚王。”终于看到一个上衣下裳打扮的越人,这是雒越之君。
四名越君谒见完毕,两个身上不但有纹身,还有伤疤,短发跣足的越人又上来谒见,“西瓯大长老宋谒见楚王。泰族大长老嫡子竹谒见楚王。”
宋也就罢了,竹的身上还挂着一颗人头,隐隐有些发臭,两人说的都是越语。
“那是……”人头已经开始腐烂,所以看不出相貌,熊荆有些好奇。
竹见熊荆发问,捧起人头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越语,很是得意。高梓忙道:“禀告大王,他说此乃秦军大将军赵善之首级。有人出百金欲购,他不售也。他愿献此首级于大王。”
“哦。便是他率三百卒截杀的赵善?”熊荆多看了竹几眼。对越人来说,纹身即是加冠成人,这个竹或许是刚成人不久,贯头衣下露出黝黑的肌肉,脸上笑意盈盈。
“然也。”高梓点头道。在南方诸多部落中,泰族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一年也就是献十多根象牙,若非他击杀了赵善,根本没有资格与诸越之君战在一起。
“寡人不要秦军大将的首级,寡人只要秦王赵政的首级。”熊荆不怒自威,“总有一天,寡人会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猎头是越人的习俗,也是越人的成人礼。成人礼之外,猎头又是勇武的表现,谁猎的人头最多,谁就是部落的勇士。每个族系都有类似习俗,没有杀人和被杀的觉悟,在这个世界注定无法生存。听闻楚王拒绝自己的礼物,竹有些气馁,西瓯之南有雒越,雒越之南又有瓯雒,这三个是大国,大国之外,又有诸多部落,泰族生存极为不易。
“大王,竹请入郢都军校为学。”竹获知被拒绝后,又说了一段越语,高梓译道。
“他能听到楚语?”部落大长老的嫡子到郢都入学是既定策略,熊荆只忧心他们听不懂楚语。
“大王,他说能听懂楚语。”高梓见竹用力点头,如此说道。
“既然能听懂楚语,又如此勇武,还砍下了秦军大将赵善的头,为何不能军校?”熊荆笑道。“此战之后,你便留在郢都吧,待军校开校之后入学。”
熊荆说的竹一喜,诸越之君想说话时,他再道:“你们的嫡子、臣子,若能听懂楚语,自然也能入郢都军校。寡人无意南方,但寡人绝不容许秦人占据南方,故而军校才对诸越、南方各部落开放,招收诸越、各部落子弟入学。”
入学学习兵法、战技是诸越之君渴望的,但苦恼的是自己学了,别人也学了,不能形成优势,也就不能扩张领土,这也是烦恼之处。无诸揖道:“臣请大王准诸越子弟入海舟之校。”
“海舟之校?”海舟之校就是航校,现在航校里的越人学生全是会稽越君开的人,瓯越、闽越并没有派人入校,他们眼红的很。
“大王,航校与兵事无关,又全是我楚国子弟,诸越子弟入军校便可。”大夫陆茁是越君开的人,自然不想瓯越、闽越的子弟也入航校。
“大王,臣领兵勤王,越君开竟不允臣等过境。”会稽的越君开等于是内附了楚国,所以陆茁说航校全是楚国子弟。驺朱安和驺无诸气不过,又说起了旧事。
“大王……”陆茁又要开口帮越君开说话时,熊荆挥袖把他给拦住了。
“驺开不予你等过境之事,寡人已知,前月寡人已命其赶赴郢都向寡人面呈此事,想来他本月便会到郢都。”熊荆道:“寡人以为,诸越之间并不和睦,南方各部落之间也不和睦。为何如此?地窄也!器劣也!技拙也!人口滋生,要食、要穿,不得不彼此攻伐,强夺土地。
何苦如此?此战之后,寡人愿与你等联盟,提供兵甲粮秣,助你等往外征伐。”
不知道联盟为何意的诸人一时大喜,陆茁则心里犯疑,不明白大王到底是真的欲襄助诸越部落,还是想吞并诸越。这个时候宴会已经开始,处理完军务的项燕、彭宗、郦且等人正过来赴宴,他也不好再提这件事情。
第七十六章
日夜兼程往东疾行六日之后,旗帜招展的车队终于越过圃田泽西岸的魏长城,大梁已遥遥在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骑在马上的卫卒二五百主章邯重重松了口气,他不但看到了大梁,还看到了前来迎驾的秦军将领。为联合魏韩,大王决议亲赴大梁,这是极为凶险的举动,大王决定出发时,朝中大臣将军们人人谏言相劝,以为此举不妥。
“臣杨端和拜见大王。”杨端和距离车驾还很远便免胄超乘,趋步上来行礼。
“大王言,免礼。”四轮马车前辕站着赵高,他负责帮大王传话。
“臣请大王勿要入城。”杨端和起身之后再道。“大梁侯人有报,近日魏王与荆人来往甚密,臣恐魏人对大王不利。”
“大谬!”不要赵高传话,赵政的声音直接传出车外。“寡人不入大梁,魏王岂能安心?”
“请大王恕罪。”杨端和闻言面色一变。“臣亦是为大王安危计,魏王……”
“大王,魏王出城郊迎也。”寺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得知秦王亲赴大梁,时间是在楚国那边语焉不明之后,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魏王魏增兴奋的一夜未睡,天不亮就出城等候。秦王亲赴大梁,其意是以自己为质,既然为质,自然就没有灭亡魏国的意思。抱着这样的心思,魏增等赵政的车驾赶到身前,立即以臣子之礼谒见。
“魏王何至于此?”赵政在魏增行礼之后才如此一说。
“大王在此,臣不敢称王。”魏增大声相告,立于他身边的魏国臣子一点也不脸红,唯有信陵君魏间忧满脸愤恨,觉得大王此举实在是有辱尊严。
“秦魏乃兄弟之邦。”赵政语态和蔼,“荆人不尊魏王,寡人方助魏伐荆。”
“臣谢过大王。”魏增连忙帮腔,这楚人确实是不尊魏国。“请大王随臣第入城。”
“大王……”魏王相邀入城,杨端和觉得入城太过凶险,故揖礼再劝。
“寡人闻荆王曾守陈城半年有余。”赵政用目光把杨端和下面的话堵回去了,说起了陈郢之战。“荆王未龀善能如此,将军以为寡人不如荆王?”
“若大王入城,臣亦请率军入城。”杨端和再道。
“荒谬。”魏增脸色微变时,赵政斥了一句。“秦魏乃兄弟之邦,你率大军入城意欲何为?若荆人舟师来袭,如何设备?”
“臣……”杨端和一怔。他此时还不知稷邑十五万秦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但对楚国舟师确实忌讳。五万魏军在鸿沟以西,五万秦军在鸿沟以东,鸿沟上架设了宽大的浮桥,为了就是防备楚国舟师一日数百里的奇袭。
“寡人心意已决。”赵政返身上车,准备入城。魏增见此心里大喜,他也登上车去,请走御手后亲为赵政驾车,一行人就这么在杨端和眼前入城。
赵政入城的时候,卒翼战舟在魏境的鸿沟上滑行。鸿沟水面上虽无魏国舟楫,但岸上的烽火一看到楚国舟师,便一个接一个点燃。很快大梁城外的烽火台也点燃了,军吏不得不急忙入燕朝相告:“楚师正来袭。”
军报打乱了正在举行的宴会,赵政放下手中的酒爵,道:“荆人的舟师?”
“然。”魏增挥退了伶人和乐师。“臣闻项燕驻兵二十余万于项城……”
“魏王误也。”赵政眼里闪过一丝苦涩,“项燕二十余万人此时正在稷邑。”
“稷邑?”魏增讶然,“稷邑据大梁千余里,如此说来,入魏境之荆人并非项燕之军?”
稷邑战败的消息是半路上传来的,得之此讯赵政根本无法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赵善率领的十五万大军尽墨,唯李信麾下的三万卫卒尚存。荆王更不用说了,他再一次化险为夷,让李信扑了一个空。
现在的楚国在也不是以前那个东迁鄙地,奄奄一息的楚国了,现在的楚国已经化身为长平之战前的赵国,甚至,比那时的赵国更加桀骜。赵国听闻先君昭襄王要和氏璧,不得不派人将和氏璧从邯郸送来;赵王听闻先君昭襄王欲与赵会盟,不得不赶至秦境的渑池会盟。
楚国不然,楚怀王之后楚人便仇秦至深,这个未龀之王即位后更是恨秦入骨。秦军一败再败,若此战再不能将楚国赶到淮水以南,必成秦国大患。
魏增相问,赵政没有答话,只自酌自饮。魏增尴尬道:“有大王在此,荆人必败也。臣请为大王贺。”
燕朝里的乐声再次响起,鸿沟之上,眼见太阳西斜,战舟爵室内的熊荆在长姜、寺人的帮助下开始着甲,两军阵战他是不用参加的,但登岸是必须的。
“大王,悍王子?”长姜不太明白熊荆对弟弟的安排,熊荆着甲的时候,熊悍在一旁呆看。
“悍弟可愿与王兄一起去杀秦人?”熊荆看着他笑问。
听王兄相问,熊悍紧捏着衣袖,低着头不答话。走的时候他见了李妃,李妃对他说了不少话,虽然不是很懂那些话的意思,可他本能的感觉到了战场的危险。
“给他披一件锁子甲。”熊荆活动了一下肩膀,佩上剑,他能感觉到钜甲的分量,很沉很沉。
“唯。”为熊荆编撰的锁子甲有两件,长姜很快就翻了出来,给熊悍披上。
“王兄,”对于熊悍而言,锁子甲是极为沉重的东西,他忽然想哭。
“不许哭。”熊荆一句话就把他的眼泪逼了回去,“你若不哭,便准你每日见到母妃。”
父亲薨落,熊悍最亲的人就是母妃,可惜很多时候要隔日才能见到。熊荆一说每日可见,熊悍终点了点头,哪怕眼泪已流了出来。锁甲沉重,他在长姜的搀扶下随着熊荆出了爵室,这时候甲板上的环卫见到熊荆着甲而出,当即高喊大王英武。
“不佞不及我楚军士卒之万一。”熊荆谦虚道。爵室之外天高云淡、秋风舒爽。战舟前后左右都是楚军的大翼战舟,一看到自己的大王已经着甲,战舟上的楚卒便觉得胸口像堵着些什么,此刻他们很想大喊、很想杀人。
“此战我军必胜也。”军司马彭宗与项燕在后面一条大翼上。他身为司马,对士卒的变化最为留意,眼见前后左右战舟上士卒皆看向熊荆,不由有此一言。
“有王如此,天佑楚国也。”不苟言笑的项燕脸上也连连笑起。八万对十万,己方人数上的优势并不大,可有大王在,似乎没有什么是楚军战胜不了的。
“禀上将军,还有三十里便至登陆之地。”此处鸿沟宽百二十步,四舟大翼一列,整个舟队排了大约十五里。突冒小舟灵活的在舟队中穿梭,传递着命令与探报。
“水深几何?”几次登陆之后,项燕逐渐掌握登陆的要点。
“东侧沟水甚浅,滩头也极为平缓,宽逾二十里。”报讯的舟吏告道。
“传令,各舟保持舟速、行列,前三行着甲以备登陆。”项燕点了点头,命令道。
五百艘大翼战舟装有八万两千五百人,减去非战斗人员,大约有三百个卒。不以十五行的纵深,以十行的纵深列阵,整个军阵将达到十六里。这与现在舟队的长度相仿,舟上的士卒一登岸就可以在岸上列阵,迎击秦军的进攻。
“上将军有命:各舟保持舟速、行列,前三行着甲以备登陆。上将军有命:各舟保持舟速、行列,前三行着甲以备登陆……”
项燕的命令由突冒小舟传遍整个舟队,即便不是第一次登陆作战,士卒们也开始紧张起来。各卒的偏长站在甲板上说话,列于阵前三行的士卒最先站起来着甲。哗哗哗的钜甲声,宝刀拔出鞘又速收入刀鞘的声音;还有夷矛,一百多根夷矛全放置在甲板上,列于阵前三行的甲士着好甲后,将自己的夷矛竖立起来,矛尾的配种柱在甲板上,噔噔噔作响。
前三排甲士着甲后,剩下百多名手更加努力的划桨,汗水浸透了他们的长襦。他们想着何时自己也着甲时,只听闻有人大喊道:“秦人!”
确实是秦人,三列手中最上面一列能看到鸿沟两岸的情况。身着皮甲的秦人骑在马上,跟着舟楫奔跑,众人还能听到战马的嘶鸣。
“哈哈,吾等日行千里,秦寇不及吾等也。”有人指着秦人大笑。几日前稷邑,今日大梁的经历让士卒颇感到自豪,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战争。
“我军八万,秦军几何?”正气喘吁吁划桨的陈胜问道。
“卒长说,秦军五万,魏军五万。”他的好伙伴陈苟答了一句。
“胡言!”身侧传来誉士陈鸿的声音。“五万魏军也要过得了鸿沟才是五万。”
陈鸿一出声两人就不敢再言,不想一会陈鸿拿了一个铁胄过来,扔给陈胜道:“喏,戴上。”
铁胄是最新的式样,陈郢土城的时候,敌军箭矢如暴雨,戴了铁胄也护不住面门,新式的铁胄就是护面门的。
陈胜看着铁胄心里一喜,还未说谢便听到了岸上秦军的鼓声以及突冒上的嘶喊:“上将军有命:各舟冲岸,着甲迎敌。上将军有命:各舟冲岸,着甲迎敌……”
第七十七章 登岸2
情况瞬间急促起来,除了最前方护卫舟队的大翼外,其余战舟一艘接一艘的迅速右转,冲向鸿沟东侧的浅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战舟刚刚停稳,甲板上的甲士便不等舟艏的木梯下放,直接跳进齐腰深的沟水里,霎那间,右岸鸿沟水浪花四溅,好似沸腾。
舟师一进入魏境烽火便燃起,可惜烽火不是飞讯,无法告之来袭的楚国舟楫数目,且之前每日都有烽火警报。好在秦魏两军的侦骑遍布鸿沟阻塞处以南百余里,如此才知楚军几百艘舟楫正航向大梁,分布浮桥左右岸的秦魏两军速速列阵,等待楚军舟师登岸。
兵法有云,半渡而击之。右岸早就列阵以待的秦军踏着鼓声不断前进,只是他们无法确定舟师是登岸还是要拉开沉在鸿沟里的舟楫,故而在舟师甲士登岸之际,他们只行进到登陆区域的前半段。眼见楚军甲士好似潮水般涌上岸,不得不停止前进的脚步猛扑过去。
为了迅速列出阵势,项燕没有像淮水之战那般选一两个突破点,而是全军一同登陆。大翼战舟上虽有荆弩,舟师虽有投石机,但平摊在长达十五里的登陆区域上,根本不能阻止扑过来的秦军。此时后排甲士还在紧张的着甲,岸上只有最先着甲的三排甲士,仓促列成的单薄阵列看得诸将无比揪心。
“不需着甲、速速登岸!不需着甲,速速登岸。”战场上杂乱声一片,卒长、偏长、誉士的声音完全被敌我双方的鼓声、呐喊声覆盖。陈师大翼上的誉士陈鸿急得几乎发疯,他不再喊叫,而是抓住士卒后直接推他们下甲板。
“不需着甲,速速登岸!”连续扔下去几个人,陈鸿才再次大喊起来。这时候舟上士卒都懂了,战情无比紧急,已经没有时间着甲,闻声纷纷跳水登岸。
“速速登岸、速速登岸。”陈胜身子不自觉的抖了一下,他目光还在看着那些甲衣,脚步则不由自主跟着诸人跳下了水,在齐腰深的沟水里奔行几步后,他发现自己的履不见了,只能像越人那般跣足上岸,值得高兴的是他不再是列于后排,而是列在第四排。
“箭!敌箭……”立于军阵最前的卒长见秦军队列飞出一片弩箭,当即大喊敌箭。前三行甲士不待他喊就把铁胄上的面具拉下,后排矛手则贴身站立在他们身后,靠着他们的身躯挡箭,再后面一些还未列阵的矛手奔跑之际根本就没有听到卒长的喊声,也没有看见秦军阵前的臂弩手放箭,待箭矢飞来再作反应已经晚了,顿时被射到一片。
‘当、当……’箭矢击打在前排甲士的盔甲上,也敲击在陈胜戴着新式铁胄上。此时的他虽然还在喘息,可心里突然生出一阵温暖:他有个铁胄。
“箭!敌箭!”卒长再度高喊,这次矛手们全都听见了,没有盔甲的他们立即奔至阵后,跽坐以躲避秦人的弩箭。卒中的弓手也插箭在地,对准五十步外的秦军连连发箭。
“杀!”臂弩只射了两轮,第二轮射完戎车上的秦军校尉忽然发现射箭只会让敌人有更多的时间列阵,于是取消第三轮射击,命令士卒直冲上来。
“杀!!”秦军直冲而来,矛卒卒长见此发出更爆裂的呼喊,命令前排矛手前冲。
以三排矛手冲击敌阵是楚军矛阵的基础战术,只是作战条例上还要求矛阵冲击前必须先试探敌人队列的虚实,通过诱敌、小规模阵战破坏敌军的队列。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有的只是刃对刃的对刺、血与血的激荡,
‘啪、啪、啪!’先是一阵密集的木拍击声,然后甲士才猛撞在一起。前排秦卒手上再也不是短戈,而是两丈长的酋矛,他们身上再也不是皮甲,而是精心编制的石甲。夷矛捅在石甲上,石屑横飞,有一些竟然没捅进去。而酋矛未及身便被楚军甲士高举的夷矛拍了下去,靠着石甲保护,没有刺死的秦卒再捅,也不过捅在钜甲上。
这时候见血的夷矛已从秦卒的身体里抽出,对准敌人再捅。夷矛比酋矛长四尺,钜甲的防护好于秦军身上的石甲,只是秦军纵深有二十排,楚军前冲的甲士只有三排,兵甲确实占优,可这三排甲士被秦军士卒挤得连连后退。
‘咚咚咚咚……’秦军的建鼓这时敲打更为急促,鼓声激起的声浪铺天盖地,将鸿沟与涣水切割出来的三角形土地上的十三万甲士尽数吞没。注视着整个战场的项燕瞳孔猛然收缩,他看到了秦军的戎车。这些戎车曾出现在清水之战,它们冲击过楚军的左翼,现在,它们又要冲击着楚军缓缓包抄的右翼。
“上将军!”彭宗也看到了秦军的戎车。因为距离的原因,秦军只来得及攻击楚国的左翼和部分中军,右翼得以从容登岸,此时正对秦军军阵进行迂回,一旦迂回完成,秦军必败。
“不必惊慌。”戎车两排,每排大约有两百多辆。车上五彩羽旌在秋风下上下晃悠着,好似项燕此刻的心。“右军是精卒,精卒懂得如何对付戎车。”
“大王,看。”熊荆这时候已经登岸,可惜骑士的战马还没有从战舟上下来,众骑士中只有他骑在不服身上,项超、妫景等人眼巴巴看着。他们也看到了秦军蓄势待发的戎车。
“戎车!”熊荆看到了秦军的戎车,他胯下的不服正不断抖动,马蹄抬起又落下。
“戎车欲冲我!”妫景听说过清水之战被秦军戎车冲的七零八落的鲁地士卒,不免有些担心。
“战马?战马何在?!”熊荆也急了,他回首望去,却见那几艘装马的大翼乱成一团,只有少数几匹战马卸下了甲板。
‘噗噗……’不服连打几个响鼻,这匹快五岁的河曲公马似乎比它的主人还要性急。熊荆转身不再看身后大翼时缰绳有了些放松,它竟然以为得到了命令,跨步就奔了人群。
“大王!”长姜心胆皆碎,老迈的他往前疾扑,可惜却扑了一个空。
“大王!”妫景、项超这些骑将也大骇,大王只有一骑,岂能上阵杀敌。
熊荆也不清楚不服怎么就跑出去了,短暂的惊慌后他不知为何哈哈大笑起来。这似乎在笑自己的愚蠢:大司命要一个人死的时候怎么也活不了,大司命要一个人活的时候怎么也死不了。自己从来都是被诸人保护,为何、为何就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杀一个秦人?
“勇敢、勇敢。”他喃喃着将腰间的细剑抽了出来,策马往楚军军阵最右端疾奔。
“大、大、大……大王!”项燕正在细看秦军的戎车列阵,高处的了望手看到单骑奔向阵前的熊荆,吓得结舌不已。
“大王?”三头凤旗还留在原地不动,可骑将们乱作一团,儿子项超正奔向沟水,抢过战马一跃而上。而顺着了望手指着的方向,一名骑士正在绕过楚军右翼,战马的颜色极为熟悉,是大王那匹名叫不服的棕红。
“是大王?”项燕心悬了起来,见了望手连连点头,他忽然厉喝:“确是大王?!”
“然也。”了望手终于不再结巴了,他对大王的坐骑和骑姿再熟悉不过。
“这……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彭宗瞬间吓懵了,以往大王出现战场上,哪一次不是重重护卫,可这一次、这一次……
“将军,荆人。”登岸的楚军沿着鸿沟之岸列阵,上半截被己军疾攻时,下半截正往北、往西旋转,以图勾击己军的侧后。这样长达数里的大迂回中,一名楚军骑士突兀的出现在楚军右翼阵前,不得不惹人奇怪。
“荆人?”车营之将羌只对那名骑手瞄了一眼便不再注意。
戎车冲击必须先平整道路,冲击过程中还要骑士护卫,以防敌军骑士射箭惊扰服马,造出阵列混乱,这一名楚军骑士什么也阻挡不了。
“禀将军,路平也。”一名骑士从车阵的间隙处奔来,向羌报告道路已平整。
“传我军令:冲击荆人!”羌大喊,排成数里宽的戎车车阵得令后立即策马。冲阵的戎车有四匹服马,御手凶狠的鞭策下,服马嘶鸣了几声,拖着戎车开始疾奔。
戎车冲击的威势比重骑兵还要足,四百多辆戎车越跑来越快,疾奔而来,轰隆隆的声音盖过战场上的鼓声。车阵之后是滚滚烟尘,烟尘中夹杂着御手的呼喊、马的嘶鸣,让人不寒而栗。
“驾!驾!”熊荆低着身子,随着不服的奔跑起起伏伏,这是高速骑乘时的必须,人与马必须合二为一,以一个节奏奔驰。喊‘驾’的时候,他的牙齿正因为这样的起伏不断碰撞,发出‘得得得得…’类似马蹄的声音,这种声音很细小,细小到只有他才能听见。
“呀!”衬着戎车所拉出的烟尘,两名秦军武骑士纵马奔来,其中一人用弩机对准熊荆射了一箭,弩箭不中,他懊恼的扔掉弩机,呀的一声抽出铜剑,面目无比狰狞。
第七十八章 登岸3
战场右翼,武骑士一前一后冲向那匹棕红色的戎马,大王单剑匹马,危在旦夕;战场中间,四百多辆戎车拖着烟尘,正向楚军中军狂袭冲来;战场左翼,被秦军大力逼退的矛手紧紧挤在了一起,用夷矛拒止秦军前进,但这样也失去了冲矛的空间,双方战线僵持不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军司马彭宗已不忍再看战场,正闭目求太一神庇佑,唯有项燕以钢铁般的神经抗拒着战败、大王薨落的恐惧,不时打量整个战场。这时候那匹戎马急促嘶鸣了一声,突然人立起来一支弩箭射中了马的前胸,剧痛之下马儿条件反射式的纵跳,然后人立而起。看到这一幕的项燕终不敢再看,也如彭宗那般闭目。
‘聿聿……’坐骑人立而起时,熊荆的脸瞬间煞白,他根本上没空抚慰受伤的马,因为最前一名武骑士已杀到近前。他的力气自然不如大人,只能双手持剑,斜斜格挡此人刺来的一剑。
铜剑长逾四尺,马速极快的情况下,为了不折断铜剑,最常见的攻击是刺。一剑刺来,熊荆双手当胸反格,‘铮’的一声,钜铜交击后铜剑急收了回去,武骑士带风纵马而过。
武骑士不过是一击不中,熊荆却觉得虎口欲裂、双手欲折,眼见射马的那名武骑士一剑挥来,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格挡,不得不连忙后倒,身子几乎紧贴着马鞍,剑则仍护在胸前。
“咦。”此人见熊荆如此闪避,不免有些吃惊。他剑再往下压,格在熊荆的细剑上。细剑立刻被压住,铜剑沿着剑锋往后削去。金属的摩擦声让人心颤,只是更心颤的事情还在后面,细剑压在了熊荆左肩,继续往后削的铜剑恰恰扫到了铁胄的下沿,‘当’的一声,铁胄竟然被削了出去,而这个过程中,冰冷的剑脊微微擦过熊荆的鼻子。
“大司命庇佑。”差一点就被劓刑的熊荆全身已被汗水浸湿,没时间后怕,他必须安抚仍在恐惧的坐骑,让它再次奔跑起来。
“驾!驾!”熊荆抚摸着马的侧颈,喊着它的名字,嘶鸣几声后,不服又跑了起来,直追那名削去自己铁胄的武骑士。
失去铁胄的熊荆在武骑士看来只是垂发少年,只是这个少年骑术惊人,不然之前那一剑已经削去了他的脑袋,他如此不要命的冲来,自然要斩杀他,砍下他的首级。
“杀!”双方几乎是同时大喝,武骑士不再是横削,铜剑大力的斩下,而熊荆从马身左侧忽然举起一面皮盾,身子则九十度向右横探,手中的细剑疾刺武骑士的侧身。
‘砰’,铜剑斩在皮盾上,随后击在熊荆甲衣上,只听见武骑士啊了一声,速速错马而去。紧跟在他身后那名武骑士挥剑欲斩熊荆时,身子突然一震,径直从马上载倒下去。
“大王!”妫景等人疾奔而来,刚才那一箭是成夔射的,百步外射杀,这是他的独门射术。
“我……”熊荆还处于刺中敌人的欣喜中,但这时候戎车已冲入楚军中军整列,烟尘中根本看不清那些士卒有没有避开不能转弯的戎车。
“大王岂能舍我等而去。”妫景半责怪道。
“我杀了一个秦人!”熊荆指向身后,没想到那名被他刺中的武骑士竟然没死。“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大怒之下,他又想策马去追,眼疾手快的项超连忙拉住了不服的缰绳。
“大王,不服伤也。”项超指着不服的前胸,那里正流血不止。
“罢了。”这一次冒险没有成功,熊荆只能认命。他在诸人的护送下缓缓回阵,这时候闪避完戎车的中军正向秦军的侧后疾奔而去。
“大王此举,蛮勇也!不智也!”左右史刚才也被吓呆了,史书上写满了两人的气愤。
“大王。”长姜的眼泪已经干了,见熊荆平安返回,他伏地拜谢神灵。
“上将军令,大王单骑出阵,有违军法,故令臣等看护大王左右。”项燕的人也来了,他们将下马的熊荆团团围住,再也不敢让他乱跑。
“王兄何故要出阵而去?”熊悍看着自己的满身是汗的王兄,有些不明所以。
“王兄想杀一个秦人,割下他的首级送到太庙。”熊荆无不遗憾的答道。
“杀秦人否?”熊悍问道。
“未曾。”熊荆摇头,“王兄只是刺了他一剑,可惜未刺死。”
“杀!”熊荆答话之时,前方阵列整齐的楚军忽然爆发出一阵呐喊,而后阵列就混乱了。他们往前疾奔着,似乎是在追击。
“大王,秦军溃了,我军胜也!”右史站在戎车的车轼上,这三年来他已是战场常客,一些记录甚至直接刊登在大楚新闻上。
“大善!”索然无味的熊荆有些高兴,虽然他没有刺死那名秦人,可楚军此战又胜了。
“撤!过桥、速速过桥!”战场北端几乎可以用兵败如山倒来形容,秦军这是彻底崩溃。刚刚受命援救秦军的魏军将领蔺角急忙命令麾下士卒再度过桥。
浮桥两岸各五万大军,若敌来袭两军当速过桥迎敌。计划想的是不错,可惜楚军士卒登岸速度极快,对岸魏军要绕行十几里才能与秦军并肩迎敌,等魏军过桥的时候,秦军已然败了。
“不可过桥!不可过桥!”迎蔺角过桥秦军校尉大急。
“秦军溃也。不过桥若何?”蔺角本就对秦军没有好感,这一次秦军是真的溃了,不过桥只能在这个两水相夹的狭窄之地等死。
“溃也不得过桥。”校尉拔剑指向蔺角。“速命士卒列阵迎敌。”
“本将军因何听你指派。”校尉拔剑,蔺角身边的护卫也拔剑。
“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校尉一边说一边拦着蔺角的去路,秦卒更是欲封堵浮桥,不让魏军过浮桥。
“你大父我只听大王之命,再不滚开,本将定斩不饶。”蔺角忍不住大喝,他早就看跋扈的秦军不顺眼了。他这般说话,校尉看着他更是不屑,“魏王乃我大秦膝下之犬耳,你……”
“呸!”蔺角怒目暴睁,不待左右拔剑,自己一剑刺在校尉喉间,看着他血涌出口。
“杀!”蔺角杀了秦军校尉,他身侧的短兵和魏卒挥起戈来三下两下便把挡在浮桥前的秦卒杀了个干净。五万魏军急忙过桥,生怕身后的楚军追杀过来。这些人过桥后,又急忙破开浮桥,点上大火,气得秦军大骂不止。
“上将军请看,秦军后路已决。”彭宗指向大火熊熊的浮桥。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步,一旦秦军战败,对岸的魏军定不相救,不但不相救,还会放火烧桥,切断秦军的退路。
“魏军并无战心。”项燕神色不变,无喜无忧。魏军烧桥对自己有利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利的一面是五万秦军尽歼,加上稷邑的十五万,五十万秦军十损其四;不利的一面是这些秦军也是累赘,因为他们的耽误,自己也许要明天晚上才能挖开河堤。
“杀秦寇!杀秦寇!杀秦寇……”两水相夹之处越往北越窄,最开始楚国的军阵东不接涣水,西不接鸿沟,但后来走着走着军阵就摆不开,只能收缩阵列,继续把秦军溃军往狭窄处赶。
秦军此时已惊慌无比,再往北退就是鸿沟水,不往北退又是楚军寒光闪闪的夷矛。虽有不怕死的锐士、陷阵之死反冲楚军,却毫不例外的被密集的夷矛刺死与此前楚国配备钜甲一样,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石甲,石甲的工艺比钜甲复杂多了,要用一块块石头磨。
“杀!”眼见秦军阵势逐渐收容,楚军士卒又开始一轮接一轮的冲矛,秦军酋矛本就不及夷矛长,加上身上没有石甲,顿时被刺的哇哇直叫。一些士卒干脆弃兵跪地,缴械投降,可惜楚军在稷邑杀红了眼,根本不管这些秦卒投不投降,就像把这些秦寇一一刺死。
夕阳西下时,杀的最狠的陈师士卒已经冲到了鸿沟涣水交汇之处,沟堤上布满了秦卒尸首,鸿沟涣水全被血水染红。剩下的秦卒不管会水不会水,都往鸿沟里跳,他们宁愿被水淹死也不愿面对楚军鲜血淋漓的夷矛。
“报大王、上将军,秦军皆死也。”军吏在暮色中奔至草草搭起的幕府,向熊荆和项燕报告己军大胜、尽歼秦军的消息。
“无有降者?”项燕追问了一句。
“禀上将军,无有降者。”军吏犹豫了一下,低头答道。
“哎。”项燕叹了一声,他倒不是可惜秦军,而是可惜一天又耽误了。楚军力战后再也无力挖堤,袭击敖仓必须等到后日。他叹完见军吏不走,又问道:“还有何事?”
“是妫将军有事欲告大王……”军吏朝帐外挥手,几个士卒抬进来一具尸首。“敬告大王,妫将军说此人是大王所杀。”
“不佞所杀?”熊荆惊讶道。
“此人右腰有一细小刺口,正是大王宝剑所刺。”军吏扒开此人的绿色长襦,灯下看确实有一细小的刺口。“宝剑过细,刺后此人奔行一里方坠马而死。”
“真是不佞杀的?”一股喜悦涌上心头,熊荆干笑起来。
“大王勇武!”帐中将帅齐声大喝,声响如雷。
第七十九章 大梁
被自己刺中的秦军武骑士,竟然真的死了,还被妫景找了回来,熊荆笑毕又觉得不可思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众将欢呼时他突然回首看项燕和彭宗,项燕倒没有什么反应,彭宗却闪避他的目光,顿让他明白这是他们糊弄自己的把戏,为的是让自己再也不行险。
以一国之王不顾生死去斩杀一名普通的秦军骑卒,事后回想确实是不智。可那种战场上的自由驰骋,生死搏杀间的铁血快感,又像罂粟一样吸引着他,让他欲罢不能。他越来越对自己的年龄不满意,因为身体的限制他不能战斗、不能操干,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大王以未龀之龄而杀秦军武骑,天下君王皆不如也。”拍马屁正在继续,但熊荆已经意兴萧索,对他们的赞美毫无兴趣。他回席喝茶间,忽然觉得嘴里喝到了什么东西,吐出来一看,居然是颗牙齿。
“大王龀也。”灯下长姜看得仔细,抢着把熊荆手里的牙齿举了起来。
“大王龀也?”诸将盯着长姜举起的那颗牙齿,一时又大呼:“大王龀也,臣为大王贺。”
熊荆早就到了换牙的年龄,可惜牙齿一直未脱,赵妃让医尹太卜看了几次,都看不出什么问题。熊荆自己的理解可能是天天吃豆腐补钙,牙齿和人一起长,所以一直不换牙。现在终于掉了,有些高兴又有些不高兴。
鸿沟东岸楚军诸将庆贺熊荆龀齿,大梁城内王宫燕朝才刚刚得到战败的消息。魏王魏增顿时哑然,赵政则是大怒。五万大军败于鸿沟水(古涣水)相夹的死地,若是没有逃出来,等于是全军尽墨。稷邑十五万大军其中五万是南郡的守军,因为会盟才临时抽调至稷邑,如今再损失五万,五十万伐荆大军只剩下三十五万。
对统治天下一半户籍的秦国而言,损失二十万大军不过是个数字,关键是霸主的威严不容冒犯。三年来秦军一败再败,关东诸国对秦将不再畏惧,这才是最可怕的。
“速传令咸阳,”赵政怒意未消,语气极为铿锵。“尽召傅籍之卒,与荆人一战。”
五十万大军是精选之卒,傅籍之卒以秦国现在的户籍和动员力度,一户一丁也有三百万人,减去已经征召的、在官府为奴、抵债做工的,再召几十万大军并非不可。魏王魏臣胆寒之际,随赵政一同入大梁的国尉桓揖告道:“荆人蕞尔之邦,臣以为召五十万傅籍之卒足以。且……”
桓欲言又止,见赵政正瞪着他,不得不道:“臣以为项燕攻鸿沟东岸之秦军,乃为断伐荆大军之粮秣。今已得胜,若闻大王在此,必攻大梁,臣请大王速离大梁。”
“项燕用兵甚速,荆人又有大翼战舟,臣亦请大王速离大梁。”桓以外,其余秦将皆揖向赵政,请他速速离开大梁。
“彼等以为寡人不如荆王?”赵政更是不悦。哪怕是敌人,也有让人佩服的敌人。赵政在熊荆这个年龄时,还在邯郸质宫被赵人欺凌,现在荆王则被秦国频频欺凌。站在秦王的立场,他不愿楚军获胜,可以同病相怜者的微妙立场,隐约间,他又希望楚军获胜。不如此,他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击败荆王,不如此,他所获得的胜利将毫无价值。
‘不如荆王’越来越多的出现在赵政话语里,诸将对此无可奈何。唯有一些老臣明白大王的这种心理:有些勋贵子弟最忌别人提及自己显赫的家事,他们宁愿凭一己之力获得封赏和食邑,也不愿宗族帮衬。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太过于年轻。
“臣以为,”诸将无言之际,赵高躬身说话了。“大梁仅十万魏军,项燕之军二十余万,不足防也,当速调遣大军入驻大梁,以为守卫。”
“三川郡、东郡距大梁最近,当速调此两郡之师。”有将领建议道。
“荣阳、成皋、洛阳有数万大军,当速速调遣之。”大王既然不想离开大梁,那便只有调兵入大梁保卫。赵高提了一个意,诸将就开始附和。
唯有桓一听这样的主意就大力摇头。魏军根本靠不住,一旦大王围在了大梁,不管城破与否,天下局势都会迅速变化赵国、齐国说不定会出师大梁,与楚国合纵。
另外还有敖仓。去年大梁水战结束后,国尉府便有人提醒楚国舟师有可能出圃田泽奇袭敖仓。现在正是收粟使节,为支援大军作战,各地的粟米正紧急运往敖仓,一旦敖仓被楚军夺去或焚烧,无粮再多士卒又有何用?若楚军围大梁半年,以大梁的人口,必如昔年邯郸那般易子而食、析骸而爨,那时不需赵齐两国帮忙楚军就能破城。
局势如此变化,对关东六国是有利的,对韩国也是有利的。桓摇头之后道:“臣以为最近者乃荣阳四万守军,当速调三万人入城,以防项燕。”
“准。”项燕二十多万,真要让他围了大梁,仅靠十万魏军的不够的,赵政当即答应。
“臣再请魏王速令魏军入城,以防项燕分而歼之。”桓再道。
早上赵政亲入大梁,魏增还欣喜不已,但现在不同了,赵政人在大梁,项燕必要攻拔大梁,大梁是魏国的国都,岂能让项燕攻拔,这不是要魏国亡国吗?而要想项燕不攻拔大梁,就要赵政离开,赵政就是不离开,非要在大梁与秦军死耗。
“魏王这是何意?”魏增久久不答话,赵政不悦,看着他发问。
“大王万金之躯,岂能身居危城?”魏增苦涩道:“臣请大王速离大梁……”
“寡人岂有不战而逃之理。”赵政自然知道留驻大梁的危险,但他不惧这样的危险。
“若大王不测,臣……”魏增的心思立即往阴谋论方面想,难道秦王是故意要留在大梁?
“若寡人不测,与魏国无干。”赵政拂袖,把魏增下面的话拂了回去。
“秦王勇哉!”魏间忧大声赞道,心里头却是暗喜。早上郊迎赵政的时候他便派人前往楚国告信,请项燕速围大梁,现在秦王执意不走,那就等着诸国合纵吧。
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半青半黄的野草上白茫茫一片,这些秋霜未等融化便随着野草从泥土里翻出,滚落在涣水旧道的两侧。秦军虽说被全歼,其实还是有少部分人苟活,现在这些人正在楚卒的夷矛下竭力的挖土。
大多数楚军仍在休整,享受着战胜的快乐。他们也要挖土为了防止搁浅,长达二十多里的涣水旧道必须掘深一些,如此运粮的大才能通过。只是白天他们不能干这件事,魏人一旦发现楚军有意扒开河堤,又会在涣水上沉船阻塞,倒不如和敌人想的那样,白日作出佯攻三十里外大梁的姿态,到了晚上再行挖土,贯通鸿沟和涣水。
一夜过去,草地上的血液已经凝结,尸体已经僵直,水系的隔绝虽然拦住了野狗,却拦不住飞禽。一些乌鸦天不亮就落尸体上嘎嘎直叫,一旦有人上前,又警觉的飞起,铺天盖地的架势好似夏秋之际的蝗虫。
“大王欲寻何物……”长姜气喘吁吁跟着熊荆的马跑,这是一匹温顺的老马,若非熊荆的驱使,走的并不算太快。
“看看。”乌鸦在头顶惊飞,熊荆一具一具检视着地上的秦军尸体。他这是想找到昨天被他刺中的那个人。武骑士都穿着皮靴,五万秦军并无多少武骑士,他以为自己能找到。
只是越往北走秦军的尸体就越密集,有一些更是堆叠在一起,根本分不出那些是武骑士,那些又是步卒。找到最后他自己放弃了,秦军死了四万多人,他总不能一具具尸体都翻一遍。
“回去吧。”已经走到鸿沟涣水的汇合处的熊荆出声道,此处血腥味仍未散尽,一些尸体漂浮在水里,泡的发胀。
“唯。”长姜答应了一声,他和身后的寺人环卫,跟着熊荆的马回转。
“是你让妫景把那秦人抬进大帐的?”幕府之外,项燕在陆离镜里看到了打马回转的熊荆。
“然。”彭宗点了点头,这事确实是他让妫景做的。
“大王必不悦。”项燕也算了解熊荆的脾气。
“不薨胜过不悦。”彭宗毫无愧色,“而今我楚国新政初立,大王若薨,局势又将动荡。为我楚国计,大王不悦又如何?”
楚国新政项燕有所耳闻,具体言之,就是行几百年前的敖制。敖制如何,王制又如何,项燕并没有什么概念,他要的不过是胜利。
“你以为我军……”放下陆离镜的项燕提起当下的局势,秦王竟然在大梁,这是他意想不到的。
“先取敖仓,再围大梁,后与齐赵燕诸国合纵。”彭宗不假思索。
“而后呢?”项燕再问。“拔城不拔城?”
“自要俘秦王而归。秦王无嗣,俘也好、薨也罢,秦国必将大乱。一旦大乱,自无暇东出攻我。”彭宗已经看到胜利的希望。
第八十章 敖仓
大梁是淮上诸水交汇之处,即便秦王赵政不在大梁,作战司中也有诸多谋士建议拿下大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旦拿下大梁,就能控制秦军南下的通路。四轮马车确实改善了秦军的粮秣输运,但陆运和水运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拿下大梁不但能遏制秦军南侵,还能保证楚国舟师北出,阻塞战术在大梁以北是无效的,那里是纵横近百里的圃田泽。
大梁重要,可如何拿下大梁是一个大问题。秦王若被围于大梁,秦国定举国来攻,虽说大梁西面有长城魏长城起于黄河,先是沿着鸿沟西岸修建,后又沿着圃田泽修建,一直往南延伸到塞榆关(今尉氏县大庄),长达一百六十多里。
秦军历次攻大梁而不得,皆因魏长城、圃田泽相阻。大梁是大城,城墙厚达十几米、甚是几十米,不是莒城那样的单薄城墙。如果楚国短时间内没有拔下大梁,秦军几十万援军越过魏长城,除了撤军项燕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大司马府设立以后,制定作战计划已经是作战司的事情,项燕只管选择哪一种方略,所以并不算太苦恼,大梁城内的魏王魏增,退至小寝后便开始唉声叹气。
秦王已经变成一个烫手的山芋,赖在大梁不走那项燕肯定要攻拔大梁;请秦王走他又不愿意,如此这般大梁势必要变成血腥战场。
“若之奈何?”看着自己的臣,魏增挥退上来侍奉的爱妃。
“大王以为秦国欲灭魏乎?”魏息并不像魏增这样愁眉苦脸,他心里早有算计。
“不似也。”魏增仔细回想了一遍,没有感觉到秦王灭魏的意思。“秦军败,焉能灭我?”
“如此,臣请大王告秦王韩国侯人之事。”魏息揖道,“韩国侯人欲使秦王留于大梁,乃因与项燕有约,欲俘杀秦王也。臣闻秦王素多疑,必恐而去。”
“此……不义也。”韩国虽有私心,但也是为了魏韩两国的利益,韩非坦诚相告韩侯是谁,更有今后共享秦国情报的意思。现在就把桓给卖了,于情于理都不恰当。
“臣闻言利者不言义。大王不将韩侯告于秦王,项燕必围大梁。城破魏国亡,城不破我魏国亦死伤甚众。以一人换一城之安危,此才方为义。”魏息劝道。他想来想去,要让秦王离开大梁,也就只有这个办法了。“大王若是念及那桓,可先遣其逃楚,秦王见桓已逃,必离大梁而去,而秦王不在大梁,魏国可与楚言和。”
魏息说完,魏增一直不答,良久之后,他才默默点头,就此决定了桓的命运。只是他本以为当夜项燕就会率军围了大梁,可下半夜密送秦王离城后,他听到的消息竟然是荆人舟师弃大梁往北而去。往北是圃田泽,出来圃田泽就是大河,楚国去大河干什么?难道楚军已经知道秦王离了大梁,正追秦王而去?
想到此魏增不免有些兴奋,他不敢杀秦王,可他乐意看到秦王死在楚人手里。秦王一旦死了,秦国又要乱上好几年,灭国之危又将推后好几年。
“来人。”清晨站在大梁城墙上看着楚军舟师北去的魏增喊道。
“臣在。”鸿沟里全是楚军的舟楫,浩浩荡荡竟然有二三十里,大臣们背心全在流汗。
“速遣武卒去追秦王。若楚军攻之,不与战。”魏增低声道,他想看着秦王被楚人杀死。
“唯。”都是聪明人,大王的心思臣子们明白的很。
“大王为何不因留秦王?”魏间忧大愤不已,他虽然不知道秦王为何匆匆出城,可这必然和魏王有关。
“寡人自有决断。”先王忌讳信陵君夺位,魏间忧虽然继承了信陵君的爵位,可他的名声远逊其父,魏增对他说话老气横秋。
“他日大王必悔今日之举也。”魏间忧叹道,说完他便退下了。
国尉桓私通项燕,致使秦军大败,又诱使自己留于大梁好让敌军围城听闻这样的消息赵政本不相信,可桓竟然失踪不见,他终于察觉这是一个可怕的阴谋。
半夜出城,不料天亮发现楚军舟师竟然弃大梁不顾急追而来,赵政又觉得这是魏王的阴谋:魏人不敢加害自己,但是荆人敢,魏王这是要假借荆人之手杀死自己。
一夜数惊,坐在马车里的赵政脸色越来越沉,赵高见他如此也低着头不敢说话。
“舟师仍追我而来?”赵政又一次问道,手紧紧的攥紧宝剑。
“然也。”赵高探出头去问了一句,这才答话。
“常旗已下?”赵政又问。
天子建常,上画日月。灭东周迁九鼎后,秦王的旗帜便是画有日月的常旗,关东诸国的国君只能挂旗。以前的尊荣变作招敌的标志,听闻舟师追来,赵政立刻命令降下常旗。
“然也。”赵高再答,他劝道:“大王勿忧,少府五千卫卒必能护大王周全。荣阳三万大军昨日便已拔营,星夜兼程来救,今日或能……”
“荣阳,桓乃敌国侯者,他之言如何能行。”提起桓赵政便是一阵暴怒,他猛地将身前矮几掀翻,几上书简横飞四散,摔落在整个车厢。“寡人若回咸阳,誓诛其七族。”
“禀告大王,荆人舟师去往大河,已不见也。”车外传来章邯的声音。此时车队已不再沿圃田泽北行,而是转折向东,行向荣阳。
“大河?”赵政不解,“项燕为何去往大河?”
大河便是黄河,这个时代陕西并不称作黄土高坡,所以河水并不黄。初秋之际的圃田泽依旧宽广,项燕本想让熊荆就留于泽内,可他就是要去大河看看。一入黄河他就有些发愣,因为河水不黄,不但不黄,河面倍也倍于鸿沟,宽达数里。
“这便是大河?”卒翼战舟驶入黄河后便转向东方,而大翼战舟舟速不减,向不远的敖仓匆匆驶去。天刚亮时,圃田泽西面有一队秦军驶往荣阳,不少人以为这是秦军增援荣阳的援兵,谁也没有想到这一队秦军竟是秦魏赵政的卫卒。
“然也。”右史不知大王为何这样问,大河宽千余步,除了大江,再也没有这么宽的水了。
“不佞总以为……河水是黄的。”熊荆笑了笑。
“暴雨之时,河水确是黄的。”左右史不解大王为何好奇河水的颜色。
“去敖仓。”熊荆不再看河水,他现在要去敖仓。
“大王,上将军有令,不欲大王至敖仓。”舟师之将红也在卒翼战舟上。“太后来讯请大王早回郢都。”
舟师进击大梁,飞讯站就设在舟上,与郢都之间讯息一直是通的。赵妃想念儿子,一听说战事将了,就要儿子速回郢都。
熊荆见红拿母后来压自己,不悦道:“红将军是要囚禁不佞?”
“臣不敢。”红连忙揖礼。“敖仓守军不及万余,又不设备,我楚军当势如破竹,一鼓而下。大王前去,于战无益。”
“哼。”熊荆确实有些不喜,项燕等人为何如此他心知肚明。“传不佞王命,速去敖仓。”
“大王,”卒翼战舟上全是环卫,红无法命令,他只能道:“请大王勿要登岸,更勿要……”
“不佞没马。”熊荆没好气的说了一句,那日单骑冲向秦军是一时兴起,并非是他的本意。现在不服受伤未愈,他想单骑冲锋也不可能。
红听他这样说微微有些放心,却还是暗中叫长姜嘱咐划桨的环卫划慢一些。以至于卒翼战舟抵达敖仓时,山上尽数楚卒的万岁欢呼。
“拿下敖仓了?拿下敖仓了?”听闻士卒的欢呼,熊荆急问道。
敖仓围于黄河南岸,粟米可转运鸿沟。按照作战计划,一部分大翼从鸿沟口直接传向敖仓连接鸿沟的运粮渠,另一部分则转入黄河,从敖仓北面登岸。敖仓本就没有多少守军,荣阳的三万守军又奉命调入大梁,数千秦军一冲击溃,山上的力夫也亡命奔散。只是因为敖山的阻碍,战舟上的熊荆什么也看不到。
“禀告大王,我军夺下敖仓!”红旗语打了出去,一回就得到山顶上的回讯。
“不佞要去看看!”熊荆很有些迫不及待,迅速命令战舟靠岸。
“请大王……”红正要交待小心,熊荆已经奔下木梯,登上河岸。好在他这次没马跑不快,两百多名环卫举着三头凤旗疾步追上,把他环环护住。
敖仓在敖山之西,敖山余脉的缺口处(今荣阳高村乡马沟村一带)。从这里恰好能穿过敖山将粟米输于山南的敖仓。于北面而言,只要把住敖山余脉缺口就能挡住来敌,于南面而言,敖山余脉虽缺,但地势仍要比南方高一些。另外敖仓以南还有一条运粮渠,从这里可以贯通鸿沟。
熊荆还未登岸就看到了停在黄河边的运粮舟楫和无助的舟人,登岸则看到成列成列的双辕车,车上装满了麻袋,因为慌乱,有一段路上全是撒出的粟米。可让他真正大开眼界的是余脉南坡,往南望去,半山坡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陶。陶东面,才是屋宇一般耸立的粮仓,这些粮仓遍及整个敖山之南,井然有序宛如郢都街市,一眼几乎望不到头。
“终于有粮了。”熊荆重重舒了口气。
第八十一章 弗信
“大王,我等有粮了!我等有粮了……”见熊荆站在缺口处,一些兴奋的士卒竟抱着陶奔了过来报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环卫连忙将他们拦住,熊荆却穿过环卫,走向兴奋无比的他们。
“大王,这是秦人的新粮。”卒长既然是个军官,自然知道陶是用来储存新粮的。
农作物收获后有后熟行为,需要通过呼吸作用才能完成。宛如小型客家围屋的陶侧面有气孔,气孔可以调节内温度和湿度。完成后熟后,新粮才会倒入方仓之中。方仓就是陶东面的那些屋宇,楚国长期储存的方仓一般是万石一积,或是两万石一积,秦国最大的方仓有十万石一积。
“此处存粮几何?”熊荆再一次看向山坡的粮仓,想知道这里一共有多少粟米。
“臣不知也。”卒长道。粮仓遍及敖山之南,除了秦人,谁也不能一时间说出敖仓到底有多少粮,唯一能够准确形容的词,恐怕只能是粟如沧海。
“大、大王勇武!”熊荆问完话匆匆前行,走的时候卒长又情不自禁喊了一句,看来彭宗玩的那份个把戏已经在士卒中传播了。
“敖仓存粮几何?”敖仓有啬夫有官吏,从运粮渠攻入的楚军占领了护墙内的治粟吏府。里面的官吏一个也没他逃,似乎等着项燕的接收。
“禀将军,敖仓有粟四千九百七十六万石,菽七百三十九万石、麦六百一十七万石、黍两百万石。另有酱四百三十万石、醯八十三万石、酒三十万石、藁五百余万束……”秦吏全都跪在地上,躬着身子。他们报上来的数字比知彼司给出的数字还要多,但想到新粟刚收,秦国三百万户一年产粟五、六亿石,这里的粮不过是秦国一年的积攒而已。
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率九年而有三年之畜,十八年而有六年之积,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储。耕与战是秦国国策,秦国是否九年之储不知道,但三年之畜肯定是有的。想到秦国有九个敖仓,本来兴奋的诸将多少有些心灰意冷。
“本将要将这里的粮秣全部运走。”项燕眼睛有些发红,他才不管秦国有多少粮食,他只清楚这里的粮食够楚国整整吃一年。“至于你等,愿者,可与本将至楚国,不愿者,运完粮后愿去哪国去哪国。”
项燕一说要把这里的粮秣运走,秦吏们全身都发抖,为首的一个泣告道:“将军万万不可运粮、万万不可运粮啊!我等家小全在秦国,若是运粮,皆死也。”
抽泣声一片。秦国仓禀有独负(单独赔偿)、共尝(全体官吏一起赔偿)制度,所以这些秦吏不敢跑,更不敢放火烧仓。楚国攻来,他们本以为只是吃吃拿拿,很快秦军就会反攻敖仓将他们赶走。现在楚军把粮秣全部运走,他们哪里共尝得起这么多粮秣?
“看紧他们。此刻起,每个方仓都要有人看守。”项燕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依照作战司的计划,刚刚攻占敖仓的楚军便各司其职。最重要的是防御,以防止秦军反扑,在登岸之始,便有师旅往南、往西、往东抢占要地。敖山东西长二三十里,虽有运粮渠为池,各师也还是在运粮渠之南锤下铁桩,拉起重重叠叠、一丈多高的铁丝网。
防御之外是输运。造府的人正在运粮渠码头安装吊车,混凝府的人则开始浇筑新的混凝土码头,以供更多的舟楫停靠。圃田泽那边也没有闲着,封人纠亲自指挥工匠在泽内高处深挖地基。虽说建造的只是干栏式建筑,地基不过是些柱子,但他必须在五天内浇筑好码头以及第一层楼面,腾放转运过来的粟米。
鸿沟上的舟楫早在调集,以输运司的计算,敖仓与圃田泽之间昼夜进行两次输运,每日可输运的粟米不会一百八十万石,如果仅靠楚国的舟楫,一个月也运不完敖仓的粮秣。守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倒不是问题,就怕十月之后河水、渠水结冰,那样的话运粮一直要拖到明年春天,这样守的时间就太长太长了,是以输运司的建议是雇佣齐国、赵国的舟楫运粮,一个月之内把敖仓搬空。
齐国楚国的飞讯站最近,快马两日消息就到了临淄,前一日才是楚军于鸿沟之侧大胜秦军的消息,这一日却说楚军拿下了敖仓,敖仓粟米堆积如山,楚国舟楫运不过来,需齐国舟楫相助。屈光听到这则消息禁不住颤抖,他在临淄这两年,没有哪一天不想着粟米,现在夺下了敖仓,楚国再也不要为粟米发愁了。
“屈卿何谓?楚王拔下了敖仓?!”早朝刚刚,退至小寝的齐王田建已经换了一件深衣,他以为屈光又来催要粟米。这两年齐国为了钜甲钜刃,结余的粟米都卖给了楚国,迫于秦国的压力,也迫于国内粟米所需,齐国已准备削减售予楚国的粮秣数量,没想到、没想到自己的女竟然夺下了敖仓。
田建推开了身边的丽妃,很是动容。敖仓他当然知道,那里的粟米据说比赢海里的水还多。女拿下敖仓遣人求见自己,不是要自己也去运粮吧。
“禀告大王,然也。”屈光笑道。“寡君念及外舅(岳父)此前襄助之恩,今得敖仓之粟,故请大王遣舟楫前去敖仓运粮。”
“啊!”田建哑然。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好事。“真如此乎?”
“然也。”屈光眉开眼笑,“只是敖仓粟米有六千多万石……”
“咳咳、咳咳咳……”田建本想喝口水压压惊,屈光一说六千多万石他顿时呛到了。
六千多万石粟,即便齐国人口几近五百万,奈何工商兴盛,一年也产不了六千多万石粟,而仓禀里要积攒这么多粟米,以齐国的行政效率,没有十年恐怕积不到。
“大王……”丽妃连忙帮田建拍背,好在田建呛的不够重,一会就不咳了。
“屈卿,楚王真如此说,要寡人派舟楫去运粟米?”田建再问。
“臣不敢欺瞒,寡君确是如此说的,大王有多少舟楫,能装多少粟米,便运走多少粟米。”屈光道。“然则,临淄与郢都一样,距敖仓甚远,故鄙国舟楫先将粟米运至圃田泽,如此一日可运两百余万石,日后再运回楚国。”
“圃田泽?”田建自然知道圃田泽。楚国把粟米运入圃田泽,秦军就再也抢不回去了。
“鄙国已在圃田泽以混凝土建仓,”屈光只见混凝土三字,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粮秣置于圃田泽内,哪怕是冬日,亦万无一失也。”
“楚王可要寡人出兵?”田建忽然问起此事。
“寡君只请大王速派舟楫前去运粮,未言派兵之事。”屈光说道,态度无比诚恳。
“确未有?”田建又不放心的问了一句。
“确实未有,此天地可鉴。”屈光大声道。
“善。”田建笑了。“寡人不过一问,屈卿勿忧也。寡人今日便派舟楫去敖仓运粮。”
敖仓已被楚军所占,去运粮不是与秦国为敌,只是占自己女的便宜,这样的好处不拿就太对不起了。当日,令黄河南岸高唐、平原舟楫逆水西上的王命便从临淄发出,临淄一带的舟楫则东下驶入赢海,到了黄河再逆水西上。
齐国舟楫数量仅次于楚国,浩浩荡荡的舟楫从黄河入海口驶入黄河时,黄河两岸的赵军士卒当即大惊,以为是齐军来袭。好在邯郸的王令两日前就到了浮阳和中邑,告之齐国舟楫这几日将沿河西上。至于齐国人浩浩荡荡去干什么,就不这些底层将帅所能知道的了。
“楚王之勇,天下莫挡也。我闻秦王本在大梁,闻楚王至,连夜遁逃也。”邯郸春平侯府,相邦春平侯在冠子面前猛夸熊荆。
这其中有真心也有假意,最少楚国拖住了秦国,以致赵国能从容攻拔燕国。就在几日前,赵军已拿下了沮阳(今怀来),只要能突破沮阳盆地南缘的居庸塞(今居庸关),从北面攻入蓟城平原,打破易水长城旷日持久的僵持。
春平侯对此已经看见了希望,只要秦国一直与楚国鏖战而无暇燕国,再有半年赵军就能荡平燕国,三年内镇压一切反抗,彻底将燕国吞并。所以,每当冠子游说他出兵抗秦时,他一直请冠子言于楚国,请楚国支持赵国灭燕,等赵国解决完后顾之忧,必然合纵拒秦。
“唉。君侯惧秦如此,宁灭燕国不复赵地?”冠子长叹,几次相谈,他早知春平侯的想法。
“非我惧秦,请问先生,若他日秦国攻我,楚王真救我乎?”春平侯问道。
“楚王已言,楚赵齐三国相盟,共伐秦之东郡。楚国不要寸土,愿赵国得东郡,齐王由楚王相说,使其得数城以堵齐人之口。他日秦若伐赵,楚齐必救之……”
“我弗信。”春平侯没等冠子说完就将其打断,“天下早无信义,各国再无定交。我既为赵国相邦,岂能置赵国于险地?”
第八十二章 半城
秦人的长铍好不容易调转了方向,赵国岂能把它再召回来?春平侯就是这样想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且灭燕在即,燕国虽然只有百余万丁口,可吞下这百余万丁口,那赵国就将成外秦国之外的第二大国。最重要的是蓟城平原是块熟地,灭了燕国赵国最少能新增三分之一的田亩。
东郡算什么?东郡是抗秦最前线,燕地却将与代郡一样,成为赵国最后的根据地,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只是这对赵国来说是对的,对关东六国来说则是错的。赵齐楚三国不趁此良机夺下东郡,让三国国境彼此接壤,而后同气连枝、互援互助,秦灭诸国指日可待。
冠子看向春平侯,春平侯也看向冠子,两人对视良久,冠子忽然叹道:“六国之亡,亡于六国者也。”
“先生缪矣。”春平侯频频摇头,“未有楚王之前,天下诸国或将灭于秦,然楚王既出,天下当一于楚也。”
“楚王并无吞天下之心。”说起自己的弟子,冠子心里终于有了些暖意。“楚王所念,乃世界也。”
“世界?”陌生的词,春平侯不由想起了大楚新闻上的那些有关海外的文章。
“然。”冠子笑了笑。“天下不过中洲之一隅,中洲之外更有其余数洲,彼由四大洋相连,此便是楚王所言之世界。中洲以外,其余数洲并无多少丁口。若能驾海舟尽占膏腴之地,社稷万世不绝也,故而楚王无意于天下,唯有意于世界。
君侯灭燕自是为延续赵国之国祚,然于秦而言,赵国灭燕又能如何?赵国丁口不过四百余万,得燕国亦不过五百余万,甲士多于秦国乎?粟米倍于秦国否?区区敖仓,仅秦国仓禀之十一,便有六千多万石粮秣,试问赵国仓禀存粮几何?
舍大而取小,乃君侯之谋也。再则,赵取东郡引秦伐己,赵灭燕过便不会引秦伐己?此时楚军已围大梁,若楚国拔下大梁,秦国日后如何攻楚?若不攻楚,自然是吞韩、伐赵、灭齐,而后聚全天下物力再攻楚。秦若行此策,君侯又如何?”
冠子说的春平侯面色有些不自然。若以保社稷、存国祚论,自己确实在舍大取小。燕国国力与韩国相仿,赵国灭亡了燕国也不能抵御秦国,真正能抵御秦国是三大国的合纵,但各国真能诚心合纵,不会彼此出卖?
韩国为了不灭国,一直再怂恿秦国伐赵;魏国为了存国,三番两次跟着秦军伐楚。天下事糜烂至此,确如冠子此前所说:六国之亡,亡于六国也。
想到此春平侯禁不住长叹,他已经没办法在合纵与灭燕之间做出抉择,他能做的不过是派出赵国所有舟楫,去敖仓帮楚国运粮,然后按照运十取一的约定获得输运酬劳。最多再请楚国太后说说好话,让楚国平价卖五百万石粟给赵国。楚国连年战争,赵国也是连年战争,赵国现在也缺粮的紧。
邯郸城内,相邦春平侯难以抉择,大梁城里,已经做出抉择的魏王魏增有些气急败坏。秦王已经离开了大梁,可楚军还是在城下扎营,准备攻城。再就是敖仓,六千多万石粮秣啊!现在的魏国需要多少年才能积攒这么多粟米?
“大王稍安,白宜与楚王相熟,或能说动楚王退兵。”臣魏息知大王不悦,故而低眉顺眼。
“你说,”魏增捻着胡子,“这楚王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
魏增一直‘就’,最后也没有‘就’出个所以然来。魏息脖子拉长,一直巴望着他,
“唉!”魏增的手重重拍在大腿上,他想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错了,可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又真的是错了。“等白宜吧。二十万大军皆在楚境,唯有靠彼等退兵了。”
“告诉魏王,不佞要大梁!”在敖仓逛了一遍后,熊荆又一次回到了鸿沟,就住在大梁城北的军营里。此时楚军已经完成了回转,除了留守稷邑的唐师和随师,其余十五万大军全部赶至大梁城下。要的,就是拔下大梁。
“大王何至于此?!”白宜叹道。“魏国也是为秦国所迫,寡君亦曾想合纵伐秦,然秦王那日忽至郢都,这才……”
“大王欲灭我魏国?”信陵君魏间忧与白宜一起来访,白宜动之以情,他则要晓之以理。
“不佞无意灭魏。”熊荆神情严肃,不是恐吓、不是要挟,是实实在在的要求。
“然大梁乃魏之国都,大王拔下大梁,便是要灭魏。魏国丁口确实不如楚国,然魏人并不惧死。”魏间忧声音很沉。
“既不惧死,为何惧秦?”熊荆本不想反怼他,但他说这样的话就是让人打脸的。
“此寡君听信子季谗言之故。”魏间忧道,说罢又开始愤恨。“若那日大王听我所言,勿让秦王离都而去,我魏国何至于此!”
“魏王如何、子季如何不佞不管,不佞只要大梁。”熊荆再次强调道。“若魏王不想战,租借也可。楚国租借大梁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便将大梁还于魏国。这二十五年,魏王可住于内城,亦可迁都至安陵、睢阳。”
“大王真欲灭我魏国?”魏间忧喝道。他才不相信二十五年后楚国会把大梁还给魏国。“大梁虽只有十万士卒,然大王必不能拔也!”
“能拔不能拔,不是你说了算!”熊荆很是不悦。“魏国几次助秦伐楚,此仇不佞还未曾报。不佞只是要租借大梁,魏王不愿租借,那便兵刃定胜负吧。”
“大王!”白宜算是唱白脸的,他疼呼一声又道:“臣请寡君与大王会盟,两国从此不再攻伐,共拒强秦……”
“不佞租借大梁便是为了共拒强秦,魏王为何不愿?既然不愿,如何会盟?”熊荆反问。
“大王,大梁乃魏之都城,岂能租借?”白宜几乎要哭出来,他本以为自己能说服熊荆,却没想到熊荆如此固执。
“那便如此……”熊荆招了招手,一旁的长姜会意递上一幅大梁周边的地图。
大梁本是仪邑,处于郑、卫、宋之间,是军事重镇。城周都是湖泽,其西有圃田泽、荣泽、中牟泽;西北有沙海,东南有牧泽,正南有蓬泽。此前,魏都安邑地处晋南盆地,并非魏国地理上的中心,又过于靠西。迁都前魏国正在大力开拓东地,国都太过靠西极为不便。迁都仪邑,同时开凿鸿沟,不仅能掌控中原,还能遥控淮上,沟通长江。
迁都之后,鸿沟的开凿费了几十年的功夫,先是挖通荣泽和圃田泽,将黄河水引入圃田泽以西,等大梁初具规模、建立城郭后,再将鸿沟水引入北郭,联接诸水。等于说,沟水先从大梁北郭经过,再流至淮上诸水的。但也不是说,淮上舟楫非经大梁北郭不可,大梁东南有牧泽,舟楫可以出牧泽从南济水绕过大梁。
熊荆想租借大梁,要的就是大梁北郭的鸿沟,而非要整座大梁城。看着长姜递来的地图,他指着北郭道:“不佞只要此半城。魏王无信,且又无勇,若此北半城租借于我楚国,秦国再要借道伐楚自然不能;他日秦国灭魏,那也要先拔下楚军驻守的北城不可。对楚,据此半城对魏国放心;对魏,失此半城秦人再无借口。今后秦人再伐楚,魏人坐观中立便是。”
“半城?”白宜的脸恢复些血色,他相信熊荆确实不是来灭魏的。
魏间忧虽然保持沉默,心里也觉得熊荆的话有几分道理。秦伐楚借道于魏,不就是为了这条能沟通江河的鸿沟吗?既然鸿沟如此烫手,秦楚两国又剧烈相争,不如索性租借出去。
军帐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白宜又问了些租借的细节,这才和魏间忧出了楚营,被城头的魏卒掉上城去。可惜,听完两人的转述,魏增变幻不定的脸最终一沉,道:“寡人不借!”
“大王不借,楚王自取,借,尚能收到些许租金。”魏间忧道。“他日秦人伐我,还需先拔北城,一拔北城,自然是与楚国为敌,楚国必然助我。大王以为楚军不能战否?”
“大王,若北城借于楚国,楚国舟师必巡于大河,魏国从此不惧秦人攻伐,此存国之举也。”白宜也揖道,他越想越觉得这事情可行。把北城借于楚国,等于是楚国帮魏国守卫北境,秦楚两国再怎么打再也和魏国无关。
两个臣子去谈判,商议出来个割让半个都城结果却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一般。魏增更怒,喝道:“天下诸国,岂有都城割半于他国之举?!”
“大王,这是借。只借二十五年!”白宜咬死了借字。
“如何是借?楚王兵临城下,此借与夺何异?”魏增更怒。
“敢问大王,秦人借魏道伐楚,此与夺又有何异?”白宜不敢再言,身为公族的魏间忧仍出言相驳。
这句话驳得魏增面红耳赤,只是他仍不想借,愤道:“秦王已召举国傅籍之卒,此战是胜是败尚未可知,楚王欲借半城,再败秦人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