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庇佑
快天亮的时候,断断续续的秋雨终于停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前,五百艘新式大翼战舟、五百六十五艘旧式战舟,以及一千六百余艘民间舟楫所运输的十九万士卒,已连夜从城阳城外行军至谢邑淮水沿岸,于秦军的睡梦中,楚军摆好了进攻架势。
紧急运来的是十九万人,加上城阳、马谷原本的三万守军,唐、随二县近四万县卒,息县等邻近县邑临时加征的一万四千甲士。整个战役实际兵力达到二十七万余人,而秦军的人数估计在十万到二十万之间,这是几个月前攻伐城阳的那支秦军。
人数上占有优势,兵甲、战术也占有优势。五月到九月这四个月间,全国所有县卒都革新了战法,戈戟矛殳全部淘汰,两丈、两丈四尺的夷矛成了士卒的标准配置。最重要的是编制,原来百人一卒的旧编制改为三百二十人一卒的新编制(包含225名矛手、50名骑手、36名弓手,十五名军官鼓手等),五十名骑手短时间内、甚至可能永远也无法配齐,但弓手不存在这个问题,不过是弓力弱一些。三石弓弓手不够,两石半、两石弓手也行。
简单粗暴的说,一石弓的射程等于拉力两石的弩,六石弓相对于十二石弩。两者都是单个士卒的极限,弓要难一些,全天下能开六石弓的人屈指可数,但万余魏武卒人人能开十二石弩。秦军单臂弩的拉力一般是三到四石,相当于一石半、两石弓;蹶张弩的拉力在八到十石左右,等于四至五石的弓。两石半弓不光是射速,射程也能压制秦军的臂弩手。
矛阵以密集队列作战,最害怕的就是弓弩,此时楚军的甲胄装备依然不全。陈郢之战时,全军约有六万套环片甲(包括城内的一万套),可惜到战事结束大约有八千多套严重损坏,主要是铆钉脱落。五月到九月,四个月造府生产了四万八千套环片甲,但为了换取粮食,七月份开始将一半的产能交付齐国。也就是说,楚军实际装备的环片甲不过八万八千多套,加上修补的,真正装备在第一线的环片甲为九万三千多套。
于淮水进攻的楚军有二十三万人,九万三千多套环片甲,等于每十人就有四人披甲。十五人一列的矛阵,前面六排矛手身着环片甲,后面九排矛手仍着皮甲。这个披甲数还是不高的,大司马府的计划是全军战卒全部着甲。
当然,武器上的优势能否转化为胜利还要靠战术、指挥等各种因素。楚军现在奇缺合格的一线军官,军校的开学时间一拖再拖,军中只能采取以老代新的方式一边作战一边训练培养。
唯一庆幸的是,稷邑之战是一场以多打少的战役。二十三万人总共有八百五十多个卒,五十三个师,一些明显不合格、毫无矛阵作战经验的师、旅安排在了非突破口;而陈郢围城战中的陈师、封君之师;陈郢野战中的五万精卒、三万王卒(此时各氏都开始建设本氏私卒,故参与此战的公族之师裁撤),这十二万人才是真正的主力,安排在突破口。
明之时,楚军开始埋锅造饭,旦明就食。虽然临战,却只能吃七成饱,同时每卒领了两把糗粮,这是战时吃的。渡过淮水至另一段淮水有六、七十里,追击过程中没时间造饭,只能吃糗粮。
作为陈郢围城战中的老卒,陈胜所在的伍自然被安排在了突破口。他把后勤官发下的糗粮小心的揣进怀里,但手上沾染的细沫不舍得拍掉,只用舌头小心的舔。
山间秋意萧索,微微的凉意让人只打寒颤,铁甲则更冷。陈胜穿过铁甲,这是件恼人的玩意,很重,天热的时候烫死人,天冷的时候冰死人,最冷的正月手一沾上去就要掉一块皮。可这也是件保命的玩意,箭矢、戈戟打在甲衣上的‘当当当’声初听着让人恐惧,听多了则让人高兴。什么叫百兵莫伤我,这便是百兵莫伤我,比老巫给的符录有用的多。
“着甲!”陈胜将手心的糗粮粉末舔了又舔时,卒长的声音清楚的穿了过来,然后是偏长的声音,然后是本闾誉士陈鸿的声音,最后是伍长陈忿狗尾续貂的声音。
命令下达,全军在天亮前的黑暗中摸索着着甲。穿好甲衣不一刻天就亮了,淮水在不远处流淌,岸上是秦军连绵不断的营帐。一夜之间对岸凭空出现如此多的钜甲楚卒,值哨的秦军吓了一大跳。鼓声很快响了起来,睡眼朦胧的秦卒紧急出营列阵,于岸边摆出防守的架势,以防楚军渡河。与此同时,军吏策马王后急报主帅。
率领三万卫卒、四千骑兵追捕熊荆的是李信,率领十五万秦军于谢邑一线阻截楚军救援熊荆的是老将赵善。昨日项燕突然命令谢邑守军肃清秦军侦骑,侦骑夜不归营让赵善不安,天一亮一看,心当即就凉了半截:淮水对岸三十多里竟然全是楚卒。
还未得及聚将商议对策,敌人便开始了意想不到的进攻二十多艘大舟调转舟艏,横着淮水落锚。舟上幕布去掉后,好似船帆的东西突然变成了投石机。这样的转变让赵善的心彻底凉了,第一枚火弹落下时,他正命令各都尉死守防线,勿让荆人渡河。
投石机掩护下的登陆作战毫无悬念可言,陈郢东湖补给之战已经证明勿要靠近鸿沟水面三百五十步,不然必死于荆人铁弹、荆弩之下,而三百五十步足以楚军登岸列阵。不明此点的秦军没有紧急后撤,而是希望能守住河岸,这一点让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火弹如雨般落下,列阵于水边的秦军很快便阵溃而逃。大舟上的投石机立即换成射程更远的铁弹,射击角度不变。这时候楚军开始陆续登岸,他们的军履踩在淮水西岸时,秦军第一道淮水防线宣告失守。
项燕的作战命令没有要求度过淮水的楚军迂回攻击左右两侧的秦军,他只命令楚军登岸后当不顾其余,迅速占领第二道淮水防线,即抢占淮水上那座被熊荆焚毁又被秦军修补的木桥。
‘哗哗哗哗……’。涌上岸的楚军甚至没有列队,就匆匆往西疾行。钜甲之声阵阵,阵溃之后逃向两侧的秦卒目瞪口呆,他们觉得荆人肯定疯了:这么多首级在这里不来砍,却逃也似的奔向后面去了;主帅赵善的心脏几乎炸裂,楚军并不只想击垮自己,而是想切断自己的后路,把十五万秦军围歼在两道淮水之间,他不得不紧急鸣金,命令军队撤退。
一方击鼓,一方鸣金。楚秦两军不再作战,只在两道淮水之间约七十里的大道上进行一场生死赛跑。楚军王卒抢占了先机,一马当先跑在了最前,赵善的预备队紧随其后,再下来是随跟着王卒渡过淮水的陈师、封君之师、以及那五万精卒,但这几万人的队伍不是连成一条直线,而是与撤退的秦军相杂,一条道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上将军,这是、这是……”淮水东岸,一干将帅一副‘我裤子都脱了,你却让我……’的表情,看着项燕发愣。那些勤王而来的诸越、南蛮的大小首领和长老则很想扣掉自己的眼睛,他们已做好为楚王牺牲一半勇士的准备,但现在毛都没掉一根,秦军就败了。
“渡水!渡水!”项燕也是一脸的懊恼,因为秦军的快速反应,楚军战术安排上出现了严重脱节只有几个突破口的楚军渡过淮水,其余士卒因为没有渡船所以还在东岸。
“上将军说,立刻渡过眼前这条河,追击秦人。”将帅还在争论谁先渡河,通晓楚语诸越的使者已经将项燕的命令转告给诸越首领。
“渡水?”这种事情怎么难道越人。走到淮水边,雒越首领于苏脱下自己身上的钜甲,然后对着身后的部众用蛮语大喊了一声,‘噗通’一声便跳下了淮水。
于苏如此,雒越的其他士卒也是如此,他们脱下并不习惯钜甲,泅渡而去。雒越下了水,不甘落后的南越、闽越士卒也脱去钜甲,泅水上岸。不服输的蔡师之将潘无命也脱甲,跳下水想涉水走到对岸,可他还没有到河心就被淮水没了顶,若不是几个泅渡的越人立即搭救,肯定要淹死在淮水里。
“这当如何?”一万多名越卒泅渡而去,近十万楚军还未渡河,军司马彭宗担心人少吃亏。
“秦军已败。”战争打到这个程度,哪怕楚军人少一些,项燕也不再担心胜负,士气和组织决定楚军此役必然获胜。“我只担心大王。”
“大王天佑之,自能脱困为安。”彭宗当然明白项燕命令王卒不做迂回、急速前行的原因。
“仅四百铁骑啊!”项燕到达城阳后听到大王随行甲士只有四百铁骑时,整个人立即懵了,他以为再少再少也会有一千人。
“大司命庇佑。”他最后叹了一句。
第五十四章 铁骑
“大司马庇佑!”雨停的时候,成夔低语一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将脖子上早已烘干的弓弦取了下来,桑木微屈,这是传下来的老弓,油脂的滋润和精心的存放,似它依旧保持最初的弹力。
“已备?”项超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还有刀鞘碰撞甲衣的声音,以及战马的响鼻。谷地黑暗,靠北这一侧已在月光之外。成夔清楚,是否能平安冲出马谷,全在此一举。
“已备?”妫景也摸了过来,他见成夔不答话,有些不解。
“第一箭必不中。”抹黑上好弓弦的成夔克制住激动,深吸了一口气。
“恩。”妫景点头,表示清楚。“第二箭如何?”
“或中或不中。”成夔笑了笑,弓弦虽然烘干,但已经松软。松了弓弦再也不是此前的力道,正常情况下他第三箭才能射中靶,五箭之后方能得心应手箭无虚发。
“必中不可!”妫景沉喝。没有任何解释,这是命令。
“唯。”成夔举起了弓,对准谷道火光下的秦卒,轻告道:“已备。”
“驾!”项超也喝了一句,随之‘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响彻在山谷。这时候成夔射出第一支箭,不中,很快是第二支。一个秦卒闪身出来,欲举手喝问时,‘唆’,羽箭如同长了眼睛似的钉在他张开的嘴里,他身子晃了晃,手中酋矛一松,载倒了下去。
趁着这个间隙,项超等人奔前了十几步,然而他们离灯火处仍然有六、七十步。奔跑间他没有听到别的声音,只感觉身后箭矢一支又一支的掠过头顶,将疾奔出来的秦卒一个个射死。
“荆人!荆人……”终于明白发生了何事的秦卒厉声疾呼,示警的鼓声当即敲响。鼓声回响在黑沉沉的山谷,整个世界即将从沉睡中复苏。
“射!”项超已在五十步内,他一喊射,身后早已张弓搭箭的轻骑立刻怒射,闻警出帐的秦卒刚好赶上这波箭雨,中箭后惨叫一片。
“列阵!列阵!”谷道入口处布置了一千卫卒,由一名曲侯指挥。此人奔出来的时候举着一面盾牌,箭矢大半射在盾牌上,少数几支射在他甲衣上,然而此人没有倒下。
“射!”冲在最前面的项超能看见举盾大呼列阵的秦军曲侯,可惜轻骑的第二波箭雨仍然没有将他射死。
“成夔!”眼看秦军越聚越多,阵列逐渐成形,心觉不妙的项超不得不回头大喊了一句。就在他叫喊的同时,成夔手里七尺长弓已经彻底拉满,箭矢离弦飞出后的瞬间,‘啪’的一声,这张老旧如新的五石桑木弓竟然断了。
‘嗖!’箭矢带着更响亮的破空之声直飞举着盾牌的曲侯,‘噗’,一记并不响亮的声音,箭末的白羽在盾牌上一闪而逝,高喊着列阵的曲侯倒了下去。
“杀!”项超见状大喜,策马跳过那些拒马的同时,他手中临时削成的骑矛瞬间放平。
重骑兵的冲击本就恐惧,黑暗间这种恐惧被无限放大。谁也不知眼前有多少荆人铁骑,更不知这些铁骑离自己有多远,耳畔官长的呼喊消失后,听到的只有鼓声和越来越密集的马蹄声。突然,近在眼前的马蹄声消失的无影无踪,前排卫卒不安时,‘呼’的风响,一股大力随之冲来,他们手中的盾牌尽碎,人也被撞的飘飞起来。
重骑兵越过两排拒马方冲入秦军阵列,下坠之势如同造府铸币的十吨重锤,猛击在秦人单薄的军阵上。军阵一击而破,战马践踏着卫卒的身体冲阵而出。
‘轰’不是一排重骑,是四排重骑接连冲过。他们去势未歇,战马践踏着秦军的军帐,骑兵刀在黑暗中收割者卫卒的生命。它们身后,一百余骑轻骑也跃马而来,最后两枚没有扔出去的火弹丢进了曲侯的幕府,大火瞬间就烧了起来,场面更加混乱。
“大王快走!”眼见项超破阵,妫景松了口气。
“走!”熊荆早已上马,闻声立即策马。长姜、左右史、医者、伤员紧跟着他,一行人匆匆驶过最后几里险地,钻入前往魏国的谷道。
谷道先宽后窄,疾行几里之后紧容一人通过,好在这时候天已明亮,光照在狭窄的谷道内,两壁都是粗壮的藤蔓和苔藓。这时候妫景率人抢在了熊荆前头,翻过一座小山又走了几里,地上已看不见路径,只能下马牵行。牵行一段谷道前方豁然开朗。可就在这时候,‘嗡!’响箭的声音响起,岩壁后闪出一面旗帜,那不是秦旗,而是……
“戒备!”妫景如坠冰窟,他万万没想到这里还有埋伏。
“保护大王!”骑士们涌了上来,然而仍处于狭窄山道的骑士没办法冲到前侧。
“义渠大君请见大王。”闪出的那面旗帜谁也看不懂,熊荆只看到上面画了一只马头。熊荆打量那面旗帜时,旗下一名近侍模样的人往前趋走几步,揖礼说了一句雅言。
“大王,是义渠人。”剑已出鞘,见对方上前叙话,右史眼中闪出一些光彩。
“让开。”熊荆也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他也要上前。
“大王,秦人不可信!”骑士大急,只感觉这是秦人的阴谋,要骗出大王。
“让开。”已至绝境,对面义渠人的恰好拦住要隘,熊荆想试一试。
王命不可违,骑士很快让出一条狭缝,熊荆出现在队列最前,道:“义渠君欲何为?”
熊荆现身让义渠阵列一阵耸动,去年到今年,他们终于见到了楚王。胖乎乎的义渠鸩这时候推开前面屏护的甲士,一阵戎语说完,那名近侍指着谷道旁一块空地道:“愿与大王一叙。”
“此非相叙之时。”身后就是追兵,战或不战,熊荆都不愿再次停留。
“大王放心,秦人已被大君使人引开。”侍者揖告,为了让熊荆相信,他指着一名身着环片甲的义渠骑士道:“谷口有路通往他处,引开秦人并不难。”
义渠士卒身上的甲胄看得让熊荆双目一热,这是战死骑士的盔甲。
“大王请。”变魔术一般,几名侍从竟然在那片空地上搭出一个帐篷,帐内铺上羊皮,羊皮上设了席案,案上摆放着酒器,两个显然是戎人的女子分站在案席旁,等着熊荆入席。
“大王。”左右史挤身上前,右史低声道:“臣闻义渠为秦所灭,亡国已有三十六载。”
“恩。”在妫景的护卫下,正襟后的熊荆正走向席案,入席安坐。
戎人被发,义渠鸩的胖脸被头发遮住,只有露出小小的眼睛和胡子。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极重享受的人,连外出作战也要带上侍女和美酒。侍女小心的将熊荆案上酒缶里的酒舀至两个人的酒爵,而后他喊了一句请,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义渠鸩的意思熊荆懂,这是在示意酒无毒可放心痛饮。一夜未眠,刚才又是一阵疾奔,熊荆也渴了,在长姜劝告之前他便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葡萄酒!”酒发酸,熊荆还尝出了一种味道,这是葡萄酒。
“葡萄?”义渠鸩先是发愣,而后哈哈大笑。葡萄二字原是音译,本来是大宛语,西汉时葡萄才传入东亚。他怎么也想不到,地处南方的楚国之王知道葡萄。
“大王知道石国?”义渠鸩看向熊荆的目光有些惊异。义渠确被秦国所灭,但他看秦人犹如中国之人鄙视南蛮。昆仑山以西的庞大世界除了极少数人,并不被这片土地上的所知。
“未曾听过,然不佞知道葡萄种植之处有一种会流血的宝马。”侍女再次给熊荆舀酒,熊荆此爵喝罢指着酒缶对长姜道:“传到后面去,让大家尝尝西域葡萄酒。”
“何须如此。”再度惊讶的义渠鸩一挥手,寺人拎了两个羊皮囊的酒送了过来。熊荆也不客气,只对长姜眨了一下眼睛,便让他拿走。
“大王见识非凡。”义渠鸩笑道,他不再客套,道:“若本君放大王离去,大王何以为谢?”
“君要何物?”熊荆当然知道他的心思,如此大费周章饮酒叙话,所求肯定不小。
“本君想要……”义渠鸩指向仍在戒备的楚军骑士,道:“这支铁骑。”
“铁骑?”熊荆笑了。
“然。”义渠鸩的手一直指着项超等人。“本君就想要这支铁骑,冲阵的这支。”
“若不佞答应,君又如何带走?”重骑兵的威力无与伦比,若在草原上有这么一支铁甲重骑兵,那还有匈奴人什么事。
“本君自有办法。”义渠鸩期盼之色越来越浓,他以为熊荆答应了。
“即便不佞答应,他们……”熊荆也指向项超等人,“他们既非不佞的奴仆,亦非不佞的家臣,他们只是不佞的同袍,怎会万里迢迢去义渠?”
“若不愿,大王当命丧于此。”义渠鸩目光一变,再无此前的笑脸。
“君亦当陪葬。”熊荆丝毫不惧,他看清楚了,义渠人并不比自己多,只是抢占了险要。
“大王……”妫景刚想出声便被熊荆挥手拦住。
“铁骑需铁甲,若无铁甲,何来铁骑?”熊荆再道,“不佞愿赠铁甲一千套于君,如何?”
第五十五章 他路
“项燕率军攻我?他何时到的谢邑!”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李信看着揖在身前报讯的军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项燕远在陈城,怎会突然出现在城阳?
“禀将军,无误也。项燕率荆人突现于谢邑淮水沿岸,赵大将军即遣小人告之将军,请将军速援之。”军吏是骑马过来的,在稷邑盆地东南五里水畔才找到李信。入马谷只能涉水,且极为崎岖。
“项燕麾下荆人几何?”李信沉吟了一会才问。他记起几个月前项燕十五万大军也是突然出现在陈城的。城阳本有数万守军,两者相加几近二十万,比赵善的十五万人还要多一些。
“小人不知。小人只知赵大将军请将军速速相救。”军吏道。
“将军,末将以为赵大将军已败,救之不及也。”都尉白林这时相告,一出口就让人不喜。
“何出此言?”白林之言已犯军律,一侧都尉军率全瞪看着他,李信也语带愠怒。
“将军,赵将军从未与荆人阵战,不知荆人利害。”白林道,“其麾下秦军军阵又沿淮水一字排开,荆人舟楫一旦投石放弩,阵必破。此种战法,陈城已见。”
李信的不悦逐渐平息下去,他当然记得荆人舟师上陆时的打发,河岸一里之内无以立足。
“我军在此,若要救援,需先退至稷邑,再由稷邑至淮水,不及也。”白林再道。“项燕只为救荆王而来,破阵后必然急进,我军未至淮水荆人已至淮水……”
“即便荆人抢占淮水木桥,我军亦可夺之。”卫卒之将史葛打断道。“届时前后夹击荆人……”
“报!”史葛的话同样被人打断,军吏策马疾奔再来,他未及到前就喊道:“丞相请将军速速回援,荆人越大复山攻我稷邑。”
“大复山何处来的荆人?”李信再一次难以置信,大复山南面确有小径,可这小径极为狭窄,并且已经派兵驻守,怎么这里也冒出了荆人。
“小人不知。”传令的军吏比前一个更加狼狈,神色也更加慌张。
“可知荆人多寡?”李信再问。
“小人亦不知。”李信要杀人的目光下,军吏不得不补充了一句,“恐有数万人。”
“休矣!”白林心里暗自低语,他忍不住追问一句,“复邑如何?”
“复邑?”军吏只是来求救的,稷邑城里只有数千人。“小人不知复邑如何。”
“将军,项燕之军与大复山南之随唐二师必有关联,末将以为复邑已失。”白林再道。
只要一提复邑,李信瞬间就明白了楚秦两军所处之态势,更明白项燕的作战意图,他是要把秦军堵截在稷邑,再围后歼之。若赵善未败还好,如果赵善军溃,那一切便晚了。
“传我军令,速速救援丞相。”救与走之间,李信选择前者,不过他并没有忘记楚王,他又对史葛道:“你速带五千卫卒至马谷。便是翻遍整座山谷,也要找到荆王!”
马谷奇长,靠近谷口这一段宽逾十数里,林深树密,很不平坦。秦军只能先扼守住出谷要点,再增援兵力搜索。此时李信还不知道天亮之前楚军已击溃驻守在北面谷道的秦军,更不清楚义渠鸩为了一记私利,竟然想私放楚王,以得到楚军那支铁骑。
铁骑初现于陈郢城下,击杀大将军辛梧;第二次现于陈郢土城,斩杀冲散了万余弩手;第三次则是四日前,一百余骑冲击三万卫卒的军阵,军阵几欲破阵。
铁骑的战斗力无与伦比,破阵好似摧枯拉朽。国尉府已呈请秦王赵政重建几百年前的秦国畴骑;义渠鸩想的更加巧妙,他想空手套白狼,让熊荆把麾下骑兵都给他。
李信决定救援稷邑之时,马谷之北的小小谷地,义渠鸩忍了一口气,道:“本君可退让一步,大王留下一半铁骑便可。”
“他们不愿与君去草原。”熊荆想也没想就回绝了。
“大王当真想战?”义渠鸩扔下了手里的酒爵,手握剑格,目光怒视。
“义渠君若不让路,本王自然要战。”熊荆迎着他的目光,同样握剑。
杀气在两人的对视中升腾,妫景身子一侧,准备拔剑,义渠鸩身后的戎人也换了一个站姿,就要搏杀。这时候长姜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他喊了一句大王,又低语了两句。
“谢义渠鸩赠酒,本王他日必有厚报。”熊荆起身揖了一礼,妫景赶紧上前,将他护在身后。
熊荆如果上前义渠鸩还有些担心,这是进攻。现在熊荆后退,他虽然不解,可绷着的弦还是松弛了一些。“请大王思虑本君之语。”他对着退回去的熊荆喊了一声。
“如何?”谷道狭窄,可越是狭窄越容易防守,熊荆退至队列中间,问向两名县卒。
“大王,以山势观之,当有他路。”县卒指着两侧山顶说道。
熊荆闻言抬头看去,确实看出了问题:入谷的时候,谷道是南北走向,现在谷道已经是东西走向。山势可能九十度拐弯吗?当然有可能。只是山势九十度拐弯的可能想很小,这可能是另一道山脊,义渠人堵住了西面,却留下了东面。
他的想法如此,然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所看到这段山脊是白云山北面大山往西北笔直伸出的一道山脊,而之前的南北谷道,则是白云山西北山脊余脉与西面一座大山夹持而成的山谷,这道山脊越往西北越低矮,最终在谷道处断裂。
经过这个断口,一行人西转不远便遇见了义渠鸩,如果没有义渠鸩挡道,沿谷道西行五里则是第二道山脊的断裂处,在此北转便可走出山地,到达比阳至魏国的平原。
义渠鸩挡道,只要翻过这道海拔三百米的山脊就能出去,后世206省道就取了这个方向;不翻山,那可以顺着山脊往东,同样能走出山地。只要穿过后世的博山水库,便是魏境平原,走这个方向去桑隧还要近一些。
生活在草原上的义渠人不懂山地,山谷间又是树木野草蔓生,他们自认为卡住一个最为险要的位置,没想到敌人一掉头,便找到了另一条路。
谷道狭窄,对面的楚军骑士一直持刀戒备,枯坐一会义渠鸩酒瘾犯了,于是又大口大口的灌酒。他以为熊荆是要与部下商量一会,没想到商量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音讯。他正要派人去问讯时,那几名戒备的楚军骑士居然也退走,最后只留下一段空荡荡不见人影的谷道。
“荆人、荆人何在?”义渠鸩惊讶的看向前方,眼睛连眨,他想不通楚王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哈哈哈哈……”队列里一片笑声,连伤员也欢笑开颜,钻了四天山沟,今天终于钻出来了。
“那义渠君定要以头抢地。”项超最是兴奋,他恨不得纵马长啸几声,可惜走的还不够远。
“义渠君有他的私心,不然……”熊荆也忍不住欢笑,什么叫做劫后余生,这便是劫后余生。
“臣以为义渠人想反秦复国,不想他只要铁骑。”右史有点想不通义渠人的要求,以他的认知,义渠君当求大王助其复国,怎会要铁骑这种细末。
“为何要复国?”熊荆高兴之余不免多说了几句。“你可知戎人是怎么来的?”
“臣不知,请大王相告。”右史也想不通熊荆怎么知道葡萄酒和流血的宝马。
“中亚,”熊荆用了一个后世的词,右史自然不懂中亚代表什么,他只好改口道:“昆仑山以西之地有两条河流,两河都汇入西北方的一块咸海,两河夹持之地叫做河中。这地方是四战之地,亦是十字路口,往北是草原,往西是波斯,往南是天竺,往东则是天下。
戎人据有此地,若有更强大的戎人打来,弱的一方只能退出河中,或往南进入天竺,或往东进入天下。进入天下的戎人打不过我们,最好的结局就是做各国的雇佣兵,拿钱卖命。义渠鸩想要铁骑,我看他是想反攻回去,根本就不想复国。”
“大王,河中之地真有流血的宝马?”妫景插言问道,“宝马若是流血,岂不会死?”
“宝马流的是汗,其汗似血,故言汗血宝马。”说起汗血宝马熊荆有些懊恼,他觉得若能与义渠人保持一定的联系,或许能搞来汗血宝马。但这个念头一想又否决了,汉武帝几十万大军做成的事情,岂是小小义渠人能完成的。而且,阿拉伯马、西欧马并不比汗血宝马逊色。
“其汗似血,岂非天马?!”妫景震惊于流汗似血的马,这是他从未听过的东西。
“轻骑可用,重骑不好用。”熊荆虽然不懂马,可眼前这支骑兵就是靠他的一知半解建起来的。重骑兵要重马,像现在全副武装后,冲几次阵就大汗淋漓的马是不行的。赵偃那王八蛋很可能是用了蒙古马充数,而不是以前那种戎马(河曲马)
“好马会有的。”熊荆对仍在憧憬汗血宝马的妫景道,“还有,速派侦骑去桑隧探查,本王要打魏人一次草谷。”
看着前方越来越开阔的地形,熊荆攥紧了小拳头。
第五十六章 拿下
正午之时,王宫路门的路鼓再一次被人敲响,鼓声回荡在只剩下高台帐篷的王宫,不但把隔墙苑囿里的鸟兽惊得狂躁不安,也把日日垂泪、昏昏睡着的赵妃惊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身为太后,她不得不匆匆来到正寝,让人奇怪的是,令尹成介居然未至。
“何人击鼓,所谓何事?”毒辣的太阳下,登阶升堂不见令尹的赵妃只好亲自过问。
“何人击鼓,所谓何事?”傧者转述着赵妃话语,一直传到不远处的路门。
“禀太后,誉士无罪而诛县吏,其杀人盈城,血流漂杵!”左尹蒙正禽、师校祭酒孔谦、邹县国人孟昭、县国人魏狄等人齐声揖告,他们身后是近千名身穿黑衣的师校士子,手里全高举着一份视日书。
对县吏奸人的处决是全国范围的,执行者是誉士以及其誉士指挥的甲士。有些县邑偏远还未得知,有些县邑离得近,消息第二日上午就传到郢都。囚禁县吏、奸人大臣们早有耳闻,但一直不知道是迁还是杀,今日传来尽屠的消息。
大臣多数姓芈,杀县吏与他们无赦,唯有左尹蒙正禽、鲁地大臣、各县国人以及师校士子闻讯痛心疾首。尤其是师校士子多数义愤填胸,是他们第一个前往左尹府递交视日书,正在左尹府细究此时的孔谦、孟昭等人见此随即请府尹蒙正禽一起前往王宫击鼓鸣冤。
前一次路鼓被敲破还是使钱买简之事,这一次路鼓被敲却是誉士杀吏、血流漂杵,不熟政务的赵妃闻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茫然问道:“誉士为何要杀县吏?”
“禀太后,臣亦不知。”蒙正禽大愤道,“自我楚国有誉士以来,誉士少有滥杀,今各县各邑县吏皆屠,此当是令尹府之命。请太后急召令尹,一问究竟。”
“请太后急召令尹,一问究竟。”蒙正禽说完,台下近千名士子跟着呼喊,声音直震王宫。
“尹公,蒙正禽等人击路鼓也。”茅门内右侧的大司马府,安坐于席的令尹成介正在假寐。下达拿到屠杀令前,他就清楚会有怎样的后果,可他不但不惧,反而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县吏和奸人是什么玩意他很当然清楚,这是君王削弱打压贵族的力量。若无县吏,君王怎将贵族的封邑纳入王廷的管辖?当年庄王打压若敖氏,除了故意怂恿氏在朝堂与若敖氏互斗外,还以王命派了大批县吏进入若敖氏管辖的县邑,同时收买奸人,打探若敖氏内部的消息。他三年不鸣,并非三年毫无作为。
而今,国内几次动乱,大王终于准允恢复旧制。既然恢复旧制,县吏奸人自要全部杀尽。以后,大王治下只有郢都一城或数城,郢都之外的县邑皆有贵族承包管辖。大王不再是周人的王,而是楚人的敖。国事,召县邑齐聚商议之;政令,经县邑许可方实行之;税赋,不再是庶民交由郢都大府,而由县邑贡于王廷;令尹,得大王首肯,各县邑以甲士多寡而推选……,这便是武王设县之前的楚国,这也是真正的楚国!
假寐的成介眼皮滑动,毫无睡意,想着想着,他的呼吸更变得急促。
“尹公,太后急召息公至正寝。”成墨刚才汇报之后就退走了,现在谒者持召节而来,他不得不再来揖告。
“太后?”成介瘪瘪嘴,“大王不在宫中,王后凭何召我?此乃赵国?此乃齐国?此乃秦国?”成介连问三国,这三国都曾经母鸡司晨,太后主政,为楚人所耻笑。
“尹公……”成墨知道成介的脾气,他只是碍于告状者的声势,觉得这件事应该息事宁人。
“告之太后,本尹军务繁忙,无暇至正寝。”成介打了哈欠,又挥了下袖子,把成墨打发了。他把成墨打发了,成墨就把谒者打发了。
持节三节相召而不至,谒者气馁回正寝相告,他话还没有说完孟昭就抢先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令尹藐视太后,无礼之极,臣请太后至令尹府问罪。”
“臣请太后至令尹府问罪。”孟昭说罢,余人立即附和,台下的士卒也高声呼应。
“去令尹府!”赵妃并非胆怯之人,蒙正禽等人递交的视日书又极为骇人,全国县邑的县吏皆被令尹下令杀尽,以后儿子还怎么治国?既然召令尹不至,那她就要亲去令尹府一问究竟。
路门以内是寝宫,以外是朝堂。在大臣士子的簇拥下,赵妃疾行至令尹府。没想到令尹府早就设了戒备,一排排甲士持矛而立,将府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善辩的成瑜立在那里,见到赵妃便揖道:“请太后赎罪,令尹正忙于军务,不能相见。”
“何种军务如此忙碌?”赵妃早就不悦,“请令尹出来!”
“禀太后,令尹正忙于军务,处置完军务必至若英宫请罪。”成瑜苦笑,他没想到赵妃回来。
“誉士无罪而诛,杀人盈城,”赵妃拿起大臣递交的的视日书,“这可是令尹所命?”
“禀太后,臣不知也。”成瑜再道,他真不知家主干了何事。
“太后,若非令尹所命,誉士岂敢如此杀人?”孟昭再道,“臣请太后捕拿令尹,以问其罪。”
“太后,此令必是令尹所下。”魏狄也疾指道,“仅曲阳小邑便杀百余人,大县当有千人。此人不诛,大楚何以服天下?万民又何以忠于大王?”
曲阳就在郢都东面不远,若曲阳都杀了百余人,那全国又杀了多少人?赵妃心脏一颤,几欲滴血。这些老公族此前不发县卒勤王,现在又杀尽各县县吏,每一次都想置荆儿于死地。想到他们次次坑害儿子,想到他们逼迫儿子去会秦人的假盟,赵妃忍不住大喝:“拿下令尹。”
“太后?!”蒙正禽闻言大惊,但他立即被孟昭和魏狄拦住。
“卫士,拿下令尹!”赵妃见那些驻矛而立的卫士不动,又喊了一声。
“禀太后,”成瑜脸上还是不得已的苦笑,“令尹处置完军务,自会到若英宫向太后请罪。”
“你等为何不听我命。”赵妃没看成瑜,而是看令尹府外的甲士。
“禀太后,”成瑜不得不再相告:“此乃息县之县卒,不受王命。”
“岂有此理!这是楚国的甲士,岂能不受太后之命。”孟昭又一次义愤填胸的大喊。“请太后急召环卫,拿下令尹,以问其罪。”
“请太后召环卫,拿下令尹,以问其罪。”几次配合,孟昭每说一句,士子们就附和一句。起先他们闯入王宫还有些惧怕,现在有太后撑腰,他们再无畏惧,‘拿下令尹,以问其罪’的喊声震彻王宫。
“谁敢!”成介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出,闻言士子们当即然开一条道路。头戴玄端,玄衣素裳的成介急步而来,紧跟着他的是成墨,还要几名息县甲士。
“见过太后。”成介不得不对赵妃揖礼,“臣正在处理军务,上将军于谢邑大破秦军,大王当无忧也。请太后回宫,臣随后便至……”
“成介,诛杀县吏可是你之命?”赵妃听闻大王当无忧瞬间失神,孟昭魏狄两人则高举着视日书喝问,看情形恨不得把成介吃了。
“军国大事,岂是你等能知?”成介哼了一声,根本就不屑做答。
“敢问令尹,为何无罪而诛?我楚国难道没有王法?”蒙正禽拦住激动的两人,亲自喝问。
“王法?”成介认识蒙正禽,他笑道:“今后确实不要王法了,本尹已在草拟令命,下月起除郢都左尹府外,各县之司败将尽撤。”
“你要撤尽司败?!”蒙正禽瞪看着成介,以为他疯了。
“然也。”成介还是笑,胜利的笑。“蒙卿以后就在郢都吧,都外不会再有一个司败。”
“那如何审案?如何惩凶?如何治国?”蒙正禽已经是在吼叫。
“此已与你无涉。”成介简单答了一句就不再理会蒙正禽,他对已经回过神来的赵妃道:“我军已攻入稷邑,解救大王。恕臣无礼,请太后回宫。”
“令尹如此,就不怕大王回宫后问罪……”赵妃已不再像刚才那般气愤,只是她还未说完,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百名环卫疾奔而来,领头之人大喊道:“速救出太后、速救出太后!”
脚步声本就让人惊觉,成介闻声瞳孔一缩,疾退至甲士身后,这才喝道:“太后意欲何为?”
环卫未召而至,赵妃也摸不着头脑,带队的卒长破开人群见赵妃平安无事,大大松了口气,他揖道:“有士子告于臣言,令尹欲对太后不利……”
“荒谬!”成介怒了,他把赵妃身边的朝臣都看了一遍,骂道:“无耻之极!”
“何人相告?”赵妃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出言逼问。
“是……”卒长抬头看向身后侧,再也不见此前相告的那名士子,而那些士子又穿着同样的衣裳,似乎有同样的相貌,他根本就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第五十七章 敲击
“禀太后,以新制,路门之外,皆由令尹府管辖,环卫不得出路门而至朝堂,请太后回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成介此时很不高兴了,他愤于朝臣的挑拨,更不悦赵妃的当众冒犯。
“无礼!”孟昭也是大愤,“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竟敢……”
“放屁!”成介断喝,“楚国不行周礼,勿拿周人之理说事。环卫再不退下,当场格杀!”
成介大喝,令尹府内的甲士蜂拥而出,夷矛对准了‘入侵’的环卫。赵妃歇下去的怒火再次燃起,她正欲怒斥时,环卫卒长揖道:“请太后回宫,路门之外,已非臣等辖制。”
“你等?”令尹府的甲士作势欲击,早就知道这条规定的环卫无一人戒备。赵妃见此不得不拂袖而去,蒙正禽等人想要阻拦却被环卫拦住,这时候成介再喝:“再不退下,格杀勿论!”
太后环卫都已经退下,知道大势已去的孟昭等人也心生退意,唯有不死心的孔上前揖道:“敢问令尹为何杀人?”
“为何杀人?”成介笑。“楚国已不需县吏,更要禁绝奸人,不杀,留之何用?”
“不用县吏,敢问令尹如何治国?”孔再问。
“自然是氏族、誉士治国。我等皆有家臣,要县吏何用?”成介再答,他又看向诸人身后的士子,蔑笑道:“你等业成也未必能教书。”
“令尹这是何意?”孔本想诘问‘这将大王置于何处’,可士子关系到文教之政,他不得不问。
“本尹只是告之彼等,若氏族誉士不允,彼等业成也不能回乡为先生。”
“令尹大谬,我等只受大王之命,行大王之政。”几个站在前排的士子闻言大斥,神情激动。
“呵呵……”成介最恨狐假虎威之人,这些士子不能搏杀,亦无血性,他素来瞧不起。“楚国行承包之制,王命已不出郢都,唯本尹之令可行于楚国。若各县邑氏族、誉士不要你等,便是不要你等。你等既只受命于大王,以后便在郢都终老,本尹绝不干涉。”
身为师校校长,自己的学生毕业之后竟然不能教书,孔气得脸发青。他怒道:“大王之新政……”
“大王之新政自然实行,”成介很高兴看到孔这副表情,“然,如何施行,与彼等无涉,本尹是息县县尹,息县自会推选出士子赴郢都就学。”
“本祭酒不受!”好不容易培养出这批学生,孔决不能让他们在郢都终老一身。
“祭酒?”成介这时才想起有件事还未宣布。“令尹府下月将再建全国师校,士子若无氏族誉士推选,均不得入学;业成不得氏族誉士准允,不得在辖境教书。”
“你这是无君无父,这是禽兽!”孟昭等人也听懂了成介的意思,气愤中破口大愤。
“你竟敢辱骂本尹?!”成介‘呛’的一声抽剑,怒指着孟昭喝道:“拔剑!”
“你!”君子动口不动手,没想到成介一言不合就拔剑。
“拔剑!拔剑!!”成介身后的甲士不但往后退开让出厮杀之地,还频频驻矛大喝。
“令尹这是要杀人?”孟昭不敢拔剑,蒙正禽看出成介的杀意,不得不横档了过来。
“辱我者,必杀之!”成介不管不顾,提剑踏步上前,孟昭脸色惨白,脚步连退至士子当中,由士子在身前相护。
“呸!役夫!别让本尹再见你,再见,必杀之!”成介朝他啐了一口,如此骂道。骂后见众人还不走,又喝:“还不退出本府之地!”
“再不退开,格杀勿论!”成介喝,身后的甲士不但喝,还举矛上前,他们一直将众人赶到宫室大道才返身。
“蛮夷,此蛮夷也!”孟昭这时才恢复常态,但气得脖子发红。
“此事只能等大王回来商议。”蒙正禽要比孟昭等人清醒的多。成介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王命不出郢都,郢都之外由氏族、誉士管辖,等于说楚国再无隶属中央的官吏,只有氏族、誉士的家臣。正因如此,各县邑的司败要么臣服于本县氏族、誉士,要么与师校那些未被推选、未被准允的士子一样,此生终老郢都。
“唉!”孔忍不住太息,他本想借王命于楚国遍行文教雅言,谁能到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也。”他揖别蒙正禽等人,踉踉跄跄往茅门行去。
王宫令尹府前散去之时,城北造府工棚照旧炎热,棚角那三座木炭冶铁高炉不断升腾起烟尘,扭曲着棚内棚外的空气。与咸阳少府那个爆炸的大号转炉不同,造府在原有转炉的基础上,又把转炉造小了一些,一炉已不到两千楚斤,大约是四百多公斤。
铁的密度是水的七点八倍,一吨就是零点一二立方米,四百多公斤不过是零点零六立方米。若是立方体,边长只有零点四米,整个转炉的体积不到一立方米。造这么小除了减低转炉试炼成本,还有杜绝事故的原因。
转炉炼钢每吨铁水每秒钟需超过一立方米空气,人力鼓风风压不够,风压不够铁水就会反应不均,反应不均则会出现炸炉事故。造府此前出现过一次事故,只是与秦国少府惊天动地的炸炉不同,事故好似沸油里倒水,摇炉时钢水四溅而出,那次之后,转炉就造小了。
“出炉!”工师判断冶铁炉到了出铁水的时候,当即高喊准备出炉。
冶铁炉永不停歇,但每来一批铁矿石只会试炼两到三次,之后便更换一批铁矿石。为防止各批次的铁矿石相杂,每批矿石都冶炼十炉,但只用最后两、三炉铁水试炼。高喊出炉后,匠人开始鸣锣,工棚内外的工匠力夫顿时忙碌起来,转炉在一些力夫的动作下,炉嘴对准了熟铁管道,准备接受铁水。
“出炉!”工师第二次高喊时,三座冶铁炉的炉门同时打开,工棚温度突然上升,炉渣扒开后,炽热的铁水流了出来,流向不远的转炉。
这时候棚外的力夫已经准备好了,棚内一挥旗说鼓风,这些人就哼哧哼哧的疾推皮囊,空气急速从炉底涌出,转炉震颤,炉口又一次喷出烟尘火花,将整个工棚拽入地狱。
试炼两年有余,诸人对眼下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对火候的控制也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眼见炉口的火光逐渐变小,火舌变短,棚内的锣声当即停止。棚外不闻锣声,鼓风也就停了,鼓风一停,炉内沸腾的钜水逐渐恢复了平静。
“倒渣!”炉渣密度仅及钜水密度的一般,倒出钜水之前需要先行倒渣。在工师的命令下,转炉底部的熟铁链慢慢收紧,炉身一点点倾斜,一旦到了角度,暗红色的炉渣急流而出。炉渣之下才是钜水,钜水之色白亮。带着涂墨玻璃眼镜的工师看到暗红色的炉渣流完,当即命令力夫转炉,将炉口转一个方向继续倾斜以倒出钜水。
这样的操作两年下来已经两百多次,白亮色的钜水倾倒而出,沿着石墨防火砖流入型范冷却。钢水流动性极差,难以铸造,但将其浇成一块块便于搬运的钢锭还是不难的。钢水倾倒完毕,炉身不再添加新料,本次试炼就此结束。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钢锭冷却到一定温度用巨锤敲打,看其是否热脆;待其完全冷却,再用巨锤敲打,看其是否冷脆。
“工师请用茶。”自然冷却的时间不短,工师走出工棚,徒弟们奉上了茶水和毛巾。造府改制后,工师也喝上了茶,待遇身份早就不同以往。
“可曾闻之,我楚师又胜秦师?”工棚外树荫下还有别的工师在休息。胜利的消息传的奇快,中午刚出成介之口不久,几公里外的造府便知道了。
“秦师?哼哼。”一个叫扉的工师连连摇头,“秦国乃虎狼之国,何曾有虎狼之师?人多打人少,何人不能胜?”
“师如何,今日钜铁成否?”几个工师见过来乘凉,止言向他揖了一礼。
“呵呵。”只干笑回礼,并不说话,就席后开始饮茶。
“当是不成矣。”扉转过去笑了笑,试炼工棚他从未进过,可整个造府都知道里面在干什么。
“自大王始炼钜,已近三年矣。”另一名工师叹了一句。
“三年又如何,总有钜成之日。然则我闻秦国亦在试炼……”又一名工师出言,这时只见工师的徒弟跑出工棚,风一般地从众人身侧跑过,他附在工师的耳边没说两句,手上的茶杯便坠地碎裂了。
“当真?”工师没管地上的茶水,只看着自己的徒弟。
“请老师入棚一观。”徒弟脸上又是急切又是喜悦。
“走!”工师坐不住了,他连履都未穿便疾行向工棚,身后的徒弟赶忙拿上履,在入棚前抓住他的脚帮他穿上。穿履不穿履工师已经不在乎,入棚的他看到冷却至红通通的钢锭被一吨重的落锤一次又一次敲击,每一次敲击都是钢屑四溅,却不像前面两百多次那般一击便碎。
第五十八章 狗屎运
楚秦两军正决战于稷邑,忧心战事的令尹成介直到太阳下山也没有收到消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飞讯的缺点是天一黑便不能用,看到外面逐渐昏暗,他不得不压下心中的焦躁安坐下来。
帐内已经点亮了膏烛,地图上秦军集结的位置皆已标注。秦魏韩八十万大军相伐,若能在短短数日内歼灭西路秦军,营造出先声夺人之势,那么剩下两路必然忌讳。魏韩并不乐意给秦国卖命,只要切断这两路大军的后勤,剩下的战事也好打。
可若稷邑之战打得不好,楚军精锐伤亡惨重,那接下来的战事就会极为艰难。最坏的可能是淮上之地全失,正在迁徙的民众无法安然渡过淮水赶到淮南。
成介盯着墙上的地图发愣,成墨进来的,他道:“禀令尹,工尹刀有事求见。”
“工尹刀?”成介想不通造府有何事。“让他进来。”
“见过令尹。”一见成介工尹刀就揖礼,他掩饰不住笑意。“禀令尹,钜铁成也。”
“钜铁?”成介并不知道钜铁的太多细节,在他的认知中,楚国的钜铁早就成了。
“然也。钜铁转炉之法成也。”工尹刀忍不住笑了起来。“费时两年有余,试炼两百九十三次,终成也。若大王在此……”
“你是说……”成介终于明白发生了何事,他上前一步抓住工尹刀的袖子,“转炉也可炼钜?”
墨炉炼钜前年就开始了,转炉试炼两年多时间,一直找不到低磷低硫的铁矿石。当然,并非一定要低磷低硫的铁矿石,只要能找到碱性耐火砖,也能炼出钜铁。
两条路前一条路简单,只要不断的尝试,只要找到低磷低硫铁矿石即可,当然也有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后一条路困难,因为工匠根本不知道什么砖是碱性的,什么砖又是酸性的。于是各地铁矿石都运至郢都试炼,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试炼,今日到底是炼成了。
成介匆匆抵达造府时,工棚里燎火通明,里面传来一阵阵的金铁锤击声。待入工棚,这才看见一个重锤不断的地在敲击一块钜锭,让人诧异的是钜锭竟然放在装有冰块的冰水里,每锤击一次,钜盆里的冰水就四溅一次。
“这是……”成介看不懂为何要如此锤击。
“此试钜铁之性。”铁官孔肃、集尹集诲等人立即揖礼,又道:“此已是第四炉,钜铁皆成。”
“其性如何?”成介看着那块钜锭,什么也看不出来。
“良也!”说话的是欧丑,他一听说转炉出了钜铁,晚膳未用就跑来了。
“良?善,此大善!”成介捧肚哈哈大笑。他接管令尹府后才知道造府的事情,钜铁的重要性已比肩粟米,两者之外则是煤、水泥、木材(造船)。
连年大战,钜铁需求量节节攀升,可惜造府只有那么多工匠,大王定的计划是三年后达到五千吨,这显然是不够的。若今年开始筑城,今年对钜铁的需求就超过五千吨。想到这里的成介问道:“如此炼钜,一年几吨?”
墨炉炼一炉才九公斤,转炉炼一炉有四百多公斤,减去废钜,也有三百公斤。然而转炉一年到底可炼多少吨钜铁,谁心里也没底。成介的问题把几个人问住了,好在工师清咳了一声,道:“转炉炼钜,一个时辰可出一炉,若匠人可轮换,一日可出十六炉。一月减去修炉,可炼二十五日,如此一年……”
“一年可出……”几个都是工师,算数未必快,反倒是成介身边的成墨心里一合计,说出了一个吓死人的数字:“若是八百楚斤一炉,可出钜铁一千九百二十吨。”
‘咚!’重锤还在锤击钜锭,一帮人全没说话,只听那重锤咚咚咚的敲着,像敲着自己的心。
“啊。”成介使劲摸了一把脸,道:“足以、足以。”
一炉就能出钜铁一千九百二十吨,两炉呢?三炉呢?还有,人力鼓风和水力鼓风不同,若有水利鼓风,转炉造大数倍,那一年说不定可出钜铁万吨。
产量高,成本还低。墨炉炼钜先练生铁,再练熟铁,再炼钜铁;转炉铁水直接入炉,根本就没有后面那两道工序。消耗少了,产量提高人工成本、固定成本又压低,以司会的预估,转炉钜铁成本当在墨炉三分之一以下,也就是三百钱以下,如此,一楚斤钜甲还不到一钱。
一钱!成介身子抖了一下,又问道:“铁石出于何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集尹集诲,集诲揖道:“请令尹至令尹府细言。”
试炼的铁矿石只有编号,没有产地。试炼两百多次只找到这一处铁矿,自然要小心保密。成介知道铁矿之地的重要性,他扔下一句本尹必禀告大王请赏后,便匆匆带着集诲到了令尹府。屏退他人,摊开楚国地图后,集诲手指指向了彭城北面的留邑之东。这个地方就是后世的利国镇,不过此时尚未发生宋代那场地震,微山湖还未形成,
“铁石几何?”成介看到地方不完全挨着边境,尤其是不再水以西的战区,松了口气。
“铁石巨万,质好,含铁逾半,露天可采。”集诲道。“其西面不远便是泗水。”
“当地民户几乎?”成介眉头拧了起来。这是宋地,宋地人口稠密。
“不过一族。”集诲感受到了成介的杀气,可他对此不以为意。当年为获得铜绿山,楚国几代君王费尽心血,数万甲士为此战死。而今钜铁取代青铜,可用于转炉炼钜的铁矿石一旦泄密,必将召来秦国的疯狂抢夺,杀人灭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处可有此种铁石?”成介问了一个集尹也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实际上造府这次真的是走狗屎运了酸性转炉底吹所需的铁水磷硫含量是极为苛刻的,含磷不能超过0.01%、含硫不能超过0.04%。若是侧吹,或者是纯氧吹,那要求没这么高,含磷或可宽限到0.02%,但造府是底吹,脱磷、脱硫技术又不成熟,自然是这么苛刻。
全国含磷最低的铁矿石当是利国的磁铁矿,含磷仅有0.009%,其次是本溪樱桃园的磁铁矿,含磷0.014%;再其次是河北武安的磁铁矿,含磷0.018%,再再其次是海南岛石禄磁铁矿,含磷0.020%(田独因被日军掳走未知),最后还是利国的赤铁矿,含磷0.024%。
而含硫,最低的是本溪弓长岭的赤铁矿,含硫仅0.007%,其次是芥川菱铁矿,含硫0.016%,再其次是迁安和利国的0.027%、0.028%,还能满足含硫0.04%的只有鞍山的0.031%和山东黑旺的0.033%。但含硫与含磷不同,如果用焦炭冶炼,冶炼过程中会增加含硫量。
试炼两年多,在马鞍山那堆高磷高硫铁矿石上浪费无数心血、金钱后,利国的磁铁矿终于入炉,也终于炼出了合格的钜铁。若没有利国的磁铁矿,转炉钜铁可能永远也炼不出来。
集尹面有难色,成介会意。这种采全国之铁石试炼的办法完全是瞎猫碰死耗子,碰上全靠运气。“此事还有何人知晓?”他追问。
“还有少集尹知晓。”铁矿石运抵郢都后由集尹、少集尹亲自编码,也就只有他们两人知道铁矿石来自何方。
“恩。”成介点头后瞪看着地图上的留邑,他很想把留邑的人都迁走,但迁走也不行,开挖铁矿劳师动众,很难瞒的住。
“禀令尹,此处还有铜山,还有煤矿,还有蜃灰石……”集诲知道成介在想什么。
“善。”成介拍了一下地图,心里已有了主意,他揖道:“请集尹今夜便去留邑。”
战争期间,整条淮水都有航灯,乘大翼战舟去留邑最多三日可至。
“唯。”集诲现在也是全身兴奋,找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了。“只是下官至留邑该如何……”
“成瑜。”成介朝外侧喊了一个名字,成瑜闻声就趋步进来。“领百名甲士、五百金与集尹去留邑……”
成介如此吩咐,集诲闻言赶紧道:“不可,万万不可。若遣甲士,他人必知。”
“集尹以为如何?”成介一听也对。
“下官以为最好遣商人前往,以挖煤、挖铁矿、蜃石为名,而后再……”集诲看了成瑜一眼,欲言又止。
“商人?”成介愣住了,他从未接触过什么商人。“何种商人可守此秘?”
“禀告主君,”见家主发愣,成瑜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我知一商人或可守秘。”
“谁?”看着自己的侄儿,成介不清楚他怎么认识了商人。
“誉士逯杲之叔,”成瑜很怕家主给自己一剑,可他还是说了:“逯通。”
“此人?!”成介鄙夷的只喷口水。逯通也是公族,可他在大父丧期与巫女苟合,逐出逯氏后十数年不见。成、逯二氏祖上有些渊源,上月听闻自己做了令尹,这逯通竟来求见,说是要贩一些楚货到赵国卖,然后被他叫人打了出去。
“主君,公族非商人,商人非公族。唯芈姓方可保密,舍逯通再无他人。”成瑜再道,理由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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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一些龙套没有及时安排,(zhuizhuo追求执着,抱歉了),已粘贴在笔记最上,会尽快安排。
第五十九章 鸡鸣
郢都令尹府,有关留邑东侧铁矿的事情一直商议到几乎天亮,魏境西南的小邑桑隧外,只睡了半夜的楚军骑士正等着邑卒鸡鸣后开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桑隧本是蔡地,按左史的说法,楚共王时期,晋师侵蔡,公子申、公子成率申、息两县之军御晋师于桑隧,战败,晋人俘公子申丽,从此‘郑国不敢南面(亲近楚国),楚失华夏’。
“不佞记得,此乃绕角之战,而让晋师获胜的,乃是楚人。”夜间宿于野外,听闻左右史说及桑隧的过去,熊荆不由长叹了一句。
“禀大王,然也。”刚才左史提到桑隧时,右史本想阻止,可惜来不及了。“子仪之乱,析公奔晋。晋人置其于晋公戎车厢后,以为谋。绕角之役,晋人本欲遁。析公曰:‘楚师轻窕,易震荡也。若多鼓钧声,以夜军之,楚师必遁。晋人从之,我师遁矣。’后公子申、公子成率申、息二师御敌,又败于桑隧。”
原来是晋师欲遁,结果用了析公之计,楚师败遁。以前读到这里熊荆就生气,但现在的他已不是以前的他。
“右史以为,子仪为何叛乱?先君庄王到底是参与其乱,还是为其挟持?”夜深人静,熊荆终于问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惑。
子仪之乱是庄王刚即位时的事情。成王时期,城濮之战领军的令尹子玉(成得臣)自杀死后,其子成大心继任令尹,成大心年老力不从心后,便由其弟成嘉(子孔)继任令尹。
当时还是太子的穆王商臣因成王欲改立太子而弑父,留下熊掌难熟一语。史书里虽没有明说,但此举肯定得到了令尹成大心的默许,成大心之所以会默认,当与其父成得臣之死有关。
城濮之战时,成王并没有全力支持令尹子玉,反而是身为太子的商臣将自己麾下的宫甲尽数派给子玉。而成王得以即位,是因为他在若敖氏的支持下,弑杀了已经即位五年的胞兄熊艰(武王之孙,文王息夫人长子)。这次弑君并不光彩,因为是假借随师之手,而两百年前即位的熊挚与三弟熊延的王位之争,不过是彼此、甚至可能是两人之间的决斗。
昔年文王在外吃了败战回都,郢都大阍鬻拳竟闭门不纳,文王不得不离都去征讨黄国,获胜才敢回都。勇武是国人对楚王的最基本要求,文王因为不勇敢,臣子就敢闭门不纳。成王假借随人之手弑君,要么是国人不再要求楚王勇武,要么是阵前决斗成王不是其兄熊艰的对手。
庄王即位当年,群舒(淮南至合肥一带的淮夷)叛乱,令尹成嘉和已是环列之尹(环卫之将)的太师潘崇出兵伐舒,留守郢都的庄王太傅子仪、公子燮(此前公子燮求令尹而不得)发动叛乱。两人扬言令尹成嘉、太师潘崇有大罪,擅自分掉了他们的资财和仆妾,又加高郢都的城墙,准备据守,最后还派刺客去刺杀成嘉,但未果。
听闻成嘉回师郢都,两人闻讯挟持庄王逃往析邑,准备投奔析公,但走到庐邑(今湖北南漳县东北)时,被当地大夫戢黎和叔麋诱杀,庄王由此脱困,析公因此奔晋。
析公如何熊荆并不关心,熊荆想知道的是,子仪和公子燮之乱与庄王有什么关系?真的是两人挟持庄王,还是庄王默许两人叛乱,借此除掉从祖父成王开始便独断朝政的若敖氏?
熊荆的问题极为尖锐,如果他不是大王,右史肯定会怒斥,但熊荆是大王,他沉吟一会方道:“大王为何欲知此事?”
“不佞只想明白楚国为何到今天这一步。”熊荆直言相告。“读史书,总是为若敖氏惋惜。”
“大王缪矣。”右史看的史书比熊荆多得多,对历史的领悟也比熊荆深的多。“我楚国自武王起,便行周人之王制,又设县于权,若敖氏因助立武王,方有其后之盛。然武王得立,弃敖制而行王制,疏远诸氏,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这是何意?”熊荆知道武王杀冒(敖)之子,自己侄子自立,没想到若敖氏也参与其中。
“先君渠敖虽称王,然我楚国仍行敖制,族权常在王权之上,国中大事皆有诸氏商议,遇有争议,以甲士多者为胜。甲士相当,便以各方氏长比武决胜。每每征伐,所获非君王一人所有,而是视战功均分于各氏。武王不欲,拔下城邑悬而不封,据为己有,各氏皆怨之。
王制既设,各氏之权遂归于王,屈氏世代为大莫敖,领军征战,其权亦为若敖氏所夺。若敖氏既助武王渐削诸氏,他日为庄王所亡,又有何怨?”
“真是如此?”右史之言让熊荆吃惊,但吃惊是吃惊,并不是不相信。武王之前楚国没有并什么官职,武王之后楚国才有了诸多官职,他以前一心想着庄王诛杀若敖氏削弱了楚国,但很少念及武王打压了氏族,改敖制而行王制。
“然也。”篝火映在右史满是皱纹的脸上,他先是沉重的点头,复又看向熊荆:“大王弃王制而行敖制,大善也。若当年武王仍行敖制,我楚国何至今日?”
“不然。春秋邦国众多,而今只剩七国。若先君武王不行王制,楚国社稷早亡。”熊荆实行敖制并不是本意,他的本意是各国复国,而后建立一大堆共和国与秦人死扛,老公族的动乱扭曲了这个设想。
“臣亦不为然也。”右史也不同意熊荆的观点,“列国之亡,多亡于公族尽丧。晋之亡、齐之代,皆是如此。芈姓若存,楚国何亡?芈姓若失,楚国何立?王制独尊一氏,焉能不亡,敖制乃诸氏共治,国虽灭,亦有再复之时……”
“大王,鸡已鸣!”右史说话间,妫景、项超几人奔了过来,时已鸡鸣。
天色昏暗,但鸡已经叫了。秦人治下的函谷关鸡鸣而开门,各国城邑大多也是这个时间开门。熊荆望向十里外的桑隧,只能看到微弱的灯火,好在这些灯火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第六十章 鸡鸣2
以周制,诸侯城墙不得超过十八尺,十八尺刚好夯筑三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春秋末期,礼崩乐坏,各国城墙因战争逐渐加高,孔子由此堕三都。楚国据有桑隧始于楚灵王灭蔡,终于楚怀王的垂沙之战,两百多年间桑隧的城墙一直是十八尺。
魏国占有桑隧后没几年,秦国就赶走了方城之内的韩国,独占南阳盆地。秦国重农轻商,这条商道从此人渐稀少,而魏国的国都当时还在安邑,与秦国隔望于黄河,更没有心事给南方边境小邑加高城墙,故展现熊荆眼前的桑隧就是座墙不高、邑不宽的小城。
鸡鸣后很久,天依稀要亮的时候,桑隧的邑门才缓缓打开。邑门一开,‘哒哒哒、哒哒哒……’的蹄音便突如其来,打着瞌睡的老迈邑卒还没有弄清状况,妫景率领的轻骑兵便风一样的冲过城门,冲向了邑令府。妫景冲入邑内后不久,骑卒长上官孑便打马出来,请熊荆入内。
“这便……拔下了?”熊荆对妫景的速度有些吃惊,他觉得里面总要厮杀一场。
“禀大王,邑令已降。”上官孑揖道,“请大王入城。”
“诺。”熊荆答应了一声,他望了望身后,能骑马的伤员全被搀扶上了马,不能骑马的则抬到了马背上,人人皆是疲惫之色,看向桑隧的目光则充满渴望。“走!”他挥了一下手,没有策马入邑,而是跑到众人身后,陪着他们一起走。
夺城之前众人又前行了数里,距离桑隧还有三、四里,熊荆赶到邑门时,妫景正出城回报。“禀大王,能战的邑卒皆赴上蔡,全邑只剩老弱妇孺。”
“放出侦骑四处戒备,尤其是……”一入城邑熊荆就想到了香喷喷的饭食,想到软绵绵的床榻,他似乎已经没力气把话说完整,只想睡一觉再饱食一顿。
“臣知矣。”妫景道。“臣已遣侦骑望四处探查,臣还请派骑士入楚境报讯?”
桑隧在沂邑北面,沂邑又在息县北面。选择在桑隧落脚是担心秦军追击,但桑隧不是久留之地,妫景只想早些回国。
“然。”熊荆点头,信鸽每天都放一只,可如果能直接联系郢都,那再好不过。他点头后便入城。此时伤者已入城安顿,熊荆骑马走进这座纵横不过一里半的小城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在求告的邑令,他和身后的臣一直在顿首,每过一个人便顿首一次,嘴里大喊饶命。医者弱踢了他一脚,让他去找一些东西,他方恭恭敬敬的去了。
荒地、矮墙、茅屋,邑内也就百十户人家,每一户都关紧了门窗,唯门缝里似乎有人在恐惧中的窥视;街道上也不见人,只有一条黄狗盯着马上的骑士,想吠又不敢吠。远处有人大胆地叫了一句什么,黄狗便落荒而逃,一边逃一边嗯嗯了几声。
“请大王至邑令府。”熊荆第一次见他国的城邑,长姜则对城邑毫无兴趣,他眼里只有大王。
“伤者何往?”熊荆转头看向邑令府。邑虽小,麻雀俱全,四阿屋顶下的邑令府破旧,但怎么也要比民居雄伟些。看到有些伤者就躺在邑令府外,熊荆不想进府了。
“去。叫那个邑尹,把人都赶出来,空出屋子。再烧水,杀狗,杀鸡,煮饭……”熊荆不想自己的部下躺在街上,他宁愿把全邑的人都赶出家门。“还有,记得付他们钱。”
“唯。”军队自有纪律,更重要的是公族子弟不愿住庶民的屋子,怕掉了自己的身份。有王命又不同了,大王如此命令,骑士不敢不从。
熊荆吩咐完邑里开始鸡飞狗跳,邑令好说歹说庶民就是不敢开门,一砸门里面就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尖叫,门砸开骑士冲了进去,很快就把人拎小鸡一样拎了出来,扔在邑里的荒地上。半个时辰不到,全邑五六百人(主要是女子和小孩)全聚在哪里,畏畏缩缩,哭哭啼啼。
“止!止!还不拜见楚国贵人,还不拜见楚国贵人……”邑令见骑在马上的熊荆要上前说话,好似汉奸翻译官一样挥手让大家噤声顿首,可这些人不但不听他的,反抗哭喊的更凄惨。
熊荆也被这些人的啼哭弄的不甚其烦,他只好对邑令道:“我等暂住桑隧数日,数日后即离去。为此需征用各户的粟米、菜蔬、鸡犬,另还要有人煮饭烧水,清理床榻。离去前……”
熊荆示意身边的长姜,长姜从怀里摸出一块黄灿灿的金饼,一见金饼,邑令的眼光就直了,女人的哭声也小了许多。
“离去前皆会付钱。”熊荆察觉到了金饼的威力,他想起煤矿工人的工资,道:“愿为我等煮饭烧水之人,每日五十钱;愿为我等清扫房屋床榻者,每日百钱;粟米,一斗十钱;酒,一斗五十钱;鸡,一只百钱;犬、一只五百钱;豕,一只千钱。可有愿者?”
熊荆说罢,邑令又重复了一遍,这下哭声终于歇了,看过来的目光有不安也有好奇。这时一个很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道:“我等魏人,岂能给楚人为?”
说话之人很有骨气,是个女子,她躲在人群中,见来人不行杀戮,而是出钱收买,这才有胆量出言反对。熊荆当然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他喝道:“拖出来,杀了!”
“出来!”两个如狼似虎的骑士冲进人群,把说话的女子拽了出来。会说这种话的女子自然不是庶民,骑拽人的时候,几个家死命相护,有一个还抽出了铜剑,只是铜剑怎么也刺不穿钜甲,几个人连滚带爬的,追着骑士出了人群。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一个年长的家知道要求告熊荆,冲过来连连顿首。“鄙家女公子年幼,请贵人念及公孙大夫,饶女公子一命。”
“公孙大夫?”听也没有听过的人,熊荆再看那个被拽出来的女公子,长得还算清秀,年纪似乎要比芈还小上一些,虽是恐惧,目光仍直瞪过来,带着不屈。‘呛’的一声,骑士拔出骑兵刀,铮亮的刀光吓得女人们再一次尖叫,而这女子只是紧咬厚实的嘴唇,目光变了一些,毫无求饶之意。
“慢!”虽然知道要杀人立威,可杀这样一个女子,熊荆还是于心不忍。他喊慢之后举刀的骑士看着他,不解其意。
“送到不佞房里去。”熊荆说了一句很男人的话。
“唯。”没人敢质疑大王不是男人,骑士立即收刀揖礼,要把人拉走。
“还有,”熊荆话还没有说完,他指着顿首不已的家道:“此人忠心,就由他代主人一死。”
“唯。”另一名骑士走了上来,在家还未反应过来前,一刀扎进家后胸,抽刀时鲜血迸出,现场又是一片尖叫,邑令则浑身打抖,看向金饼的眼睛不再像刚才那般红。
对有些人,恩威并施才有用处。杀人后邑令和他的几个臣开始指派女人清理房屋,烧水煮饭,被指派的人莫不从命。一个时辰不到,躺在邑令府外的伤者便被抬进了新铺好的床榻,喝着刚刚煮好的鸡羹,治伤的汤药也敖上了,满是血迹的丝絮丢入沸水中清洗,伤口敞露出来除了擦拭清洗,也防止坏死,熊荆仍是被安排在了邑令府,他在回府前忍着倦意将全体伤员都看了一遍。
“大王,那女子……”熊荆回房,身后的长姜则有些担心,他一眼就看出那名女子并非轻易屈服之人,恐对大王不利。
“不佞会对付不了一名女子?”熊荆这才想起自己房里有一个女子,再走进一些,听到有人在小声地抽泣。而见他进来,女子抬起了头,忍泣骂道:“暴君!”
好心总是没好报。熊荆只道:“这几日你便在此,不得乱跑,数日后我等便离开。”
“我死也不与你侍寝。”女子眼泪又下来了,骑卒把她扔进房的时候说了一句要她好好服侍大王,她这才明白嘱人杀人的是楚国大王。
“侍寝?”熊荆笑了,他只是不想杀了这女子而已。“长姜,整理床榻,不佞困了。”
长姜答应一声就开始摸索床榻,加厚下面铺着的草,而后又换了一床干净的寝衣,这才帮熊荆脱衣去裳,服侍他睡下。女子他也没有赶出去,而是自己握剑守在床边,一动不动。
邑令的卧房陈设奢华,席松软,寝衣温暖,熊荆一挨枕头就呼呼睡着,睡梦里又是厮杀、又是会盟、又是暗幽幽的马谷,他并未惊醒,直到肚子咕咕叫时,才睁开了眼睛。
“何时了?”长姜仍在床边,似乎没有挪动位置。
“禀大王,下春了。”长姜道。“大王可是饿了?”
“外面如何?”熊荆是饿了,可他更关心外界的情况。
“秦人正午时已追至此,好在邑令借口不见君令不能开城,秦人遂走。”长姜告到,眉头皱着。
“妫景、项超呢?”熊荆再问。
“妫景还在,项超已……”长姜一句话没有说完,根本不用他说完,这家伙定是以自己为诱饵,引秦人去了他处。
“糊涂!”熊荆气得捶床。
第六十一章 鸡鸣3
“大王请用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文火温着的粟米饭、肉香扑鼻的鸡羹以及爽口清脆的葵菜。饭菜并无特别之处,但热过之后可口无比,熊荆吃了几口就发现有人在看自己。是掳进房中的那名魏女,她偷窥了几眼,然后又很快转过头去。
“给她一份。”熊荆看看了长姜,魏女好像是什么大夫之女,也算是贵族。
“魏王助秦为虐,楚魏两国正在交战,不佞就反客为主了。”长姜把饭菜端进来,放在一张矮几上,这时候熊荆说话了。“魏人为不为,怨恨不怨恨,不佞不管。不佞只想在桑隧暂留数日,战马得到草料,骑士得到饭食,伤者得到照看。杀人,若非必要,不佞并不想。”
饭食摆在魏女身前,也是黄灿灿的粟米饭,冒热气的鸡羹,还有水煮过的葵菜。她没动,熊荆也还没再说。自己这一行人仍在危险之中,他脑子里想的是如何脱困。
以那日的观察,秦军骑兵最少有两三千人,虽然是无蹬骑兵,可蚁多咬死象,只要被这些人缠上,结果不容乐观。其他不说,只要射死了战马,自己就没办法逃脱。武骑士的弩也许做不到这一点,义渠人的弓则轻而易举。
时已悬车,邑门紧闭的桑隧又升起了炊烟。半强迫半赎买,邑中的女人烧水煮沸、杀鸡烹狗,忙的是脚不粘地。钱是现付,军中虽无魏国刀币,但有楚国黄金,每当有人送粟米、送鸡鸭、送羊犬,便用钜刃削一点金子给她们。
铜釜、陶鬲都集中了过来。吃饭自然不只是骑士吃,骑士吃完则是其他人吃。中午一顿饱饭下来,邑里的孩子已经开始重新打闹,要么去看骑士刷战马。若不是双方言语不通,任谁都会以为这是驻扎于此的魏国骑兵。
“这桑隧为何三食?”陆离镜中的桑隧炊烟袅袅,马上的骑长中午曾到桑隧探问,邑人害怕关了邑门,邑令则说未见楚人骑兵。可他总觉的哪里不对,现在再看,这才想起中午在邑门外闻到了肉食香,桑隧竟然三食,这怎么可能?虽说九月收粟,可魏国不是缺粮吗。
“报将军,魏人三食有异也。”往北搜寻的骑将回营之后立刻禀报。
“魏人三食?”辛胜人已在桑隧南面的楚境沂邑,他以为楚王必会经沂邑南下息县,或者往东渡汝水至新蔡,北面魏境只是象征性的派来百十个人去搜查。
“然也。”骑将奔了几十里才回营,一回营就急忙揖告辛胜。“末将以为荆王当在桑隧,此处离马谷最近。”
“非也。”另一名骑将立即出声反对。“末将高春之时于汝水西岸遇见了荆人铁骑,其人悍不畏死,与末将战后便全部纵马跳入了汝水,怎会在魏境?”
“将军可有见荆人伤者?”一边跽坐的圉奋问道。他惊走了楚王,故李信不想再见他。
“伤者?”骑将回忆了一下,摇头道:“未见。”
“荆人铁骑与我军苦战数日,必有伤者。”圉奋道,“若无伤者便不是荆王之骑。”
“若荆王将伤者弃之,或荆王领数骑先走……”这个时代国君尚无可靠的医药,何况战场上的步卒。重伤即死亡,死亡即遗弃,这是惯例。“我军追荆王数日,荆王当大恐。”
“小人以为不然。”圉奋终究是楚人,最少出生在楚国、生长在楚国。“荆国骑士皆为公族,庶民可弃之,贵人怎可弃之?荆王曾言与士卒并肩而战,岂会先走?”
究竟是郢都王宫的圉童,圉奋识字,在李信征调前他隶属于侯正之下。侯先起源于军队,而后才遍及他国城邑,它的主要职能就是在战场上进行侦查与反侦查。圉奋说完,他的官长侯正造随之点头,并揖向辛胜道:“将军,我以为桑隧可疑。”
“桑隧乃魏邑,若不开城……”圉奋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可辛胜想到桑隧是魏邑,麾下骑兵没有攻城器械,短时间内拔下桑隧并无可能。
“上蔡便有大军,若荆王匿于桑隧而不出,将军可一边监视一边告于上蔡。”侯正造说道。“且我闻桑隧有公孙大夫,可以故人之名请公孙大夫一见。”
“太后!大王有讯!大王有讯……”王宫苑囿里是王尹由激动的喊声,他跌跌撞撞跑上高台,冲入幕帐见到赵妃就是顿首,而后呈上鸽爪上的密信。
“大王?!”赵妃抢过密信,上面全是不认识的数字,王尹这下醒悟了,忙叫人去召令尹。
“大王在桑隧。”成介舒了口气,大王不管在哪都还活着。
“桑隧在何处?”赵妃不喜欢成介,可儿子既已任命他为令尹,她只有忍了。
“禀太后,桑隧在魏境,息县之北一百八十余里。”成介对桑隧并不陌生,他有些不解:“既能至桑隧,大王何不至沂邑?”
“禀太后、令尹,大王……”知彼司的勿畀我与成介一起来的若英宫,他知道信鸽之事,只是不清楚王尹为何今日才看见飞回来的鸽子。“臣以为军中当有伤者,大王不舍,故留于桑隧,桑隧东五十里便是汝水,臣请令尹速派舟师救之。”
“臣愿往桑隧,”环卫之将养虺也在,听闻救援大王,自然是当仁不让。
“郢都大翼仅余两艘,造府可有大翼?”能征调的大翼全部北上城阳,留驻郢都的五艘大翼今日成介派出去三艘。两艘才三百余名甲士,塞满也不过四百。
“甲士可沿路征调。”勿畀我道,“新蔡至桑隧不过百余里,可惜飞讯……”
太阳已落山,飞讯不能使用,勿畀我说罢也连连摇头,即便有那么多大翼,到桑隧也要十六个时辰之后,这太晚了。他瞪看王尹由一眼,责怪他没有及早发现信鸽。早就告了罪的王尹由趴在地上两股战战。这也不是他的失误王宫殿堂全拆,两个月前鸽笼换了一个位置。携信的鸽子皆落在旧笼,今天若不受他巡查苑囿,说不定还要耽误几日。
第六十二章 时间
“南山有鸟(呦),北山张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鸟自高飞(呦),罗当奈何。
鸟鹊双飞(呦),不乐凤凰……”
最后一缕霞光即将熄灭,天地间忽然清冷了起来,只有在这个时候,收完粟从田里回家的女人们才有空闲趁着天地间的微光在汝水旁浣纱。
南山有鸟,北山张罗。这是宋歌,传说是宋国大王夺人之妻,夫妻不从,双双殉情。天下虽流行郑卫之曲,但这首宋歌情真意切,女子唱来别有一种凄婉。宋国大王夺人之妻,战争却夺人之夫,以县尹之命,闾中男子五尺至六十全部出征,这是三年来最严苛的征发令,离别之时家家捣衣、人人哭泣,如此一去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
“秦……秦人!”天色越来越暗,水边劳作的女人突然有人惊叫,喊起了秦人。
“啊”女人们各个尖叫起来。秦人堪比虎狼,他们砍男人的头,也砍女人的头,反正是见头救砍,逢人便杀。众人好似惊了的鸟儿,抱起衣裳便往家里逃。
“我楚人啊……”喝了一肚子河水的项超悲叹一句,心里只觉得冤枉。
下午遭遇秦军,冲杀了几阵后一卒人全部纵马跳了汝水。汝水宽广,三十个人当即就散了,项超不会游泳,若不受成夔相救,他说不定就葬身鱼腹。两人被河水冲到此处,听闻浣纱女的歌声便寻声而来,不想天色太暗看不清面貌,被当作了秦人。
“这当如何?”成夔据说是在舟上出生的,适时狂风暴雨,雷雨交加,犹如夔兽入水,故名为‘夔’,游泳似乎天生就会。他对浣纱女的反应也很无奈,早知道就不要那么客气的揖礼,直接抓人就是。
“此当是新蔡县境?”项超又呕吐了几口河水,然后摸了摸头,水没顶的时候他再无马上那般冷静,最后被成夔给打晕了。
“当是。”成夔一直是清醒的,当时他夹怀里着一个人,两人身上还有骑兵刀,根本无力游过对岸,好在也没有冲多远。“将军可以陆离镜观之,看何处有灯火。”
“别喊我将军,叫我子勇。”项超大声道,勇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字。他不用摸陆离镜就看到了灯火,更确切的说那不是灯火,那是火把。
“大王在桑隧?!”新蔡县尹潘尤看着狼狈不堪的项超、成夔等人有些不敢置信。只是被县卒‘抓获’的骑士越来越多,这些人各个都是这么说的。
“然也。请县尹速速率军救之。”项超已经亮明了身份,他虽然引开了秦人,可汝水对岸全是秦骑,说不定大王就被发现了。
“大王若在桑隧,自要率军相救,然,”潘尤使劲地拍着大腿:“我新蔡已无舟楫啊!”他见两人不解,又道:“前日上将军聚兵于谢邑,县中舟楫皆征调……”
“敢问县公,谢邑战事如何?”项超忍不住追问。
“昨日已战,胜负不知也。”新蔡不在淮水一线,并不清楚稷邑战役的情况。新蔡的任务是集结兵力,保护迁徙至汝水东岸的楚人。会盟转变成战争很突然,民众只能退到靠近汝水的城邑暂避。稷邑战后才能集结主力,与汝水方向的敌军决战。
“还无消息?”项超有些失望。会盟是一次努力,结果秦人毫无会盟之意,既如此那就只能靠战争了。若是稷邑之战有失,那……
项超心飘向两百多里外的稷邑,只是楚秦两军的决战并不是在稷邑,而在是两道淮水之间。王卒渡过淮水后,以楚军惯有的剽轻直插六十多里外另一道淮水上的那座木桥。他们站在前日熊荆被围的那个犄角封死了秦军渡河的退路。
李信击退随师后率一万五千卫卒来救,但一万五千打不过三万,最后不得不退回稷邑。而在淮水以东,全部渡过第一道淮水的楚军将十余万秦军压缩在以桐柏山为底、以淮水为边的梯形左下角。十九万人围死了十三万人,困兽犹斗何况是人,最重要的是秦军还未断粮,围于淮水边也不缺水,双方就这么对持着,全都杀红了眼。
“秦人降不降?!秦人降不降?!秦人降不降?降不降……”太阳落山的时候,数万楚军士卒疾声呼喊,惊得归巢的鸟雀再次飞起,声音又因大复山的遮挡反射,响侧整个稷邑盆地。
被围的秦军一片沉寂,楚军只能看到敞露在外侧的那一部分秦军,更多的秦军缩在大复山之下,那里昏暗一片,不闻声响也不见动静。
“杀!”问秦人降不降的是刚刚学会矛阵的县卒,问过之后,列好队形的他们便开始端矛冲刺。这不是杀戮,这只是练习,练习如何杀戮,这种练习从昨天一直持续到今天。
“上将军,秦人必不降。”站在项燕身侧的军司马彭宗不无担忧,此战结束楚军还要回师淮上,不能在这里耽误太多时间。
“领军的大将军赵善已死,秦人为何不降?”项燕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楚军已连胜三仗,但这次是歼灭战,项燕想俘虏这些人,连年战争的楚国需要人力。
“秦军帅吏多为长平战时之人,彼等恐步赵军后尘。”彭宗无奈道。秦军骨干就是二十四年前长平之战的那些士卒,虽然老卒一直在凋敝,可当年二十五岁的士卒今年才四十九岁,十五岁的小卒今年才三十九岁。这些人若能活到现在皆有爵位,说不定还做到了屯长、五百主。要他们投降根本就不可能。特别是现在的情景和长平之战很像,更容易勾起他们的回忆。
“上将军,我以为当放开生路。”作战司的郦且也来了谢邑,他没想到王卒有那么快的速度,竟把秦军堵在了两道淮水之间。
“不可。”彭宗反对道:“李信便在稷邑,稷邑也有粮秣,两军汇合士气当大振。且稷邑群山环绕,并非没有小径。”
“军司马误矣。”郦且觉得彭宗的全歼想法太过短视。“稷邑秦军不过是三路秦军中最弱的一支,我军要速战速决。围师必阙,从阙口出逃出之秦卒有几何?剩余数万败军与李信汇合又如何?我军留十万人亦步亦趋,秦军能退回秦境又能剩几何?”
“咸阳何时能知秦军之败?”两个人说的话都有些道理,项燕不得不问了一下时间。时间是最关键的,上蔡、大梁的秦军应该在咸阳获知会盟结果之后再行进攻,稷邑至咸阳一千余里,王命再从咸阳发送到上蔡和大梁,又是一千余里。
而接下来发起敖仓、崤函战役,正常行军大翼战舟最少三天才能抵达最前线项城,另外还需三天时间让士卒充分休整,如此就是六天时间。从会盟到现在已过了四天,决战则是第二天。也不是说一定要抢在秦军攻伐楚境前发起后面的战事,但能早一些就早一些。
“知彼司曾言,秦军驿马夜间不行,一日仅行三百里。”郦且告道。
“若是夜间亦行,可行几里?”项燕再问。
“或行五百里。”郦且道。“若是如此,昨日秦王当知会盟事败,令秦军犯我之王命此时已在路上,我军不可在此耽搁过久,最好明日便令舟师回师项城。”
“明日便要回师?”项燕也吃惊了,他以为自己最少还有两天时间。
“然也。”郦且道。“秦军犯境前若能攻占敖仓,秦军或不敢伐我,魏韩亦更为离心。”
“会盟不成,秦王也不知我军敢先伐秦军。”彭宗道。“讯报传到咸阳,秦王也不能当日便议定伐楚之策,总要延缓一两日等稷邑消息再至,方出王令。”
彭宗不知道秦国是如何议事的,只能以常理度之,八十万大军的攻伐总要慎重。可惜若是别国这自然是对的,可秦国并非如此。
稷邑会盟失败的消息被昌平君熊启压了一日,第二日一早才发至咸阳,今日黄昏时分,在跑死几匹驿马后,终于才传到咸阳曲台宫。依靠水炙之法,赵政胯股上的溃伤日渐痊愈,他看罢来自稷邑的消息后脸色就变得铁青天罗地网之下,荆王竟然遁水而走,跑了。
“荆人铁骑到底是何种铁骑?!”看着匆匆赶到的国尉桓,赵政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大王,”桓不明所以。“这便是我秦国之畴骑。”
“畴骑?我秦国之畴骑?”赵政有点不相信,李信将荆人的铁骑描述的近乎无敌。
“然也。”桓道:“昔年穆公称霸西戎,草原无路,戎车难行,便大练畴骑,有三千骑……”
“如今呢?这三千畴骑何在?”赵政急问。
桓先是不答,赵政再问时,他方道:“臣已上书言之,畴骑难练,非宗室卿士子弟无以成骑,故、故变法时尽数废止。”变法在秦国是政治正确,桓说完又补充道:“亦非变法之故,穆公之后虽有畴骑,渐少,后仅数百。”
“寡人知矣。”赵政已恢复平静,他再问道:“若再练畴骑,何日可战?”
第六十三章 新饭
楚国连续大败秦军,楚国有的,秦国也要有,秦国必要强于楚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是赵政的潜意识,他更隐秘的想法是自己一定要强过那位未龀之王。这一次楚王逃了他倒不是很愤怒,若楚王就这么被李信擒住,自己以后岂不是没有了对手?征伐还有什么乐趣?
时至今日,秦国已是天下霸主,谁继承王位执掌权柄都能一小天下诸侯。建立比先君昭襄王更大的功业是赵政的梦想,只是先君昭襄王有伊阙之战、鄢郢之战、长平之战、邯郸之战,邯郸战败虽让人遗憾,可正因为遗憾方显其中艰辛,如此的艰辛才能让后人仰视膜拜、惊赞不已。
而今的楚国已是昔日的赵国,不击垮楚国,关东六国无法扫灭,天下难以一统。想到这里赵政捏拿符节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青。他不再关心那些细节,沉声问道:“荆王既已逃匿,大军何时可伐荆人?”
“禀大王,大军皆备,粮草已足,本月又是收粟之时,随时可伐荆人。”桓说完还张着口,似乎有什么事情还没有说完。
“恩?”赵政看向他,不解其意。
“臣闻荆人两月前曾遣数千魏俘回乡,又使人告于魏王,此战非灭楚之战,乃我大秦灭魏韩之战。魏军一旦败于阵前,魏国必被我大秦所灭,魏王闻之恐矣。”
国尉府掌管天下侯者,本就对天下各国的动向非常清楚。卫缭至秦后,又说服赵政以三十万金收买诸国权臣。这么多钱撒过去,诸国权贵皆倒向秦国。即便是楚国的外朝国人,也有不少被重金收买。然而楚国连连生变,侯人之首君竟叛归楚人,传回来的假消息几乎让大王丧命,赵政疗伤期间,派驻楚国的侯者家人全被处死。
“魏王不欲出兵?”赵政并不知关东侯者的情况,他现在只想征伐楚国。
“魏王自然出兵,然魏军精锐大半集于大梁,唯老弱随我军驻于圉城。”桓道。说到这里他又欲言又止了,道:“请大王恕臣直言。”
“恕你直言无罪。”赵政拂袖,脸上泛起了怒意,好在这怒意不是针对桓,而是针对魏王。
“臣闻王后有孕,请大王允王后质于大梁……”桓真的直言了。
“你何谓!”赵政断喝,目光瞪着桓,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臣请大王允王后质于大梁,以安魏王之心。”桓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
王后有孕最开始只是华阳祖太后芈棘安定人心之举,谁也想不到王后真有了身孕,时日当在少府事故的前几日。时入九月,王后小腹渐渐隆起,太医以脉象判断言此当为王子。
这样的喜事很快就传遍王宫传出咸阳,没想到桓竟将这事利用上了,要将王后质于大梁。世人皆言秦国无信,实际上早前秦国屡屡被晋人欺骗。王后若质于魏国,肯定是一尸两命。
“寡人不许!”狠狠怒视桓一会,赵政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若大王不许,魏王必有顾虑,我军胜还好,若我军不胜,臣恐魏军反戈击我。”桓道。
“他敢!”赵政仍怒,双手挥起重重地拍在几案上,案上堆成小山的竹简当即就塌了。这时候桓也不敢再说话,作为臣子他能说的已经说了。
“急令稷邑、上蔡、圉城之大军攻伐荆国!”赵政决断道,“魏韩两国,寡人将遣使说之。寡人无意灭魏灭韩,寡人只想讨伐荆国。”
“唯!”桓揖道。伐楚一切皆备,若不是因为稷邑会盟,怕上个月大军就已进入楚境。
当夜,命令大军伐楚的命令就于咸阳发出;次日上午,前往魏韩两国的使节也已上路。只是这一日的中午,桓府上的一名门客因受家之辱,愤而辞去,坐上了东去舟楫。
风云突变,大战将起,身在桑隧的熊荆毫无知觉,他现在正处于危机之中。天亮之后,桑隧竟被两千秦国骑兵围住了四门,一个士子打扮的人在门外喊话,请见邑内的公孙大夫。
公孙大夫居于桑隧,可魏王征召了魏国所有能战之卒,公孙大夫早就带着邑卒到大梁去了。邑令答话之后此人又说要见公孙大夫的家臣,那家臣正是昨日被骑士刺死之人。
“请大王遣嫣少使上城答话,不如此,秦人不退也。”邑令在熊荆身前伏拜,目光则撇向了跽坐于房内的公孙嫣。
“谁是少使?”公孙嫣怒站起来,厚嘴唇咬了又咬。少使是后妃的品级,这个年代虽无贞操之说,可她在乎清名礼节,绝不愿被人以为曾与楚王苟合。
“这……”邑令看向楚王,又看向公孙嫣。楚王身高逾五尺,五尺已是十五岁的年纪,谈吐听不出半分稚意,他以为公孙嫣昨夜已经侍寝。
“堂堂一国之君,岂能屏于女人身后?”熊荆本以为能在桑隧小住三五日,没想到秦人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他起身喊道:“长姜,给本王着甲。”
“大王?”妫景几个骑将看向熊荆,又是不安又是激动,他们早就想与秦人一战到底。
“大王!”邑令脸上则一片惶恐。他好似身在大梁的魏王魏增,秦楚怎么打都是秦楚之间的事,可战场却在魏国,秦军一旦破城,势要斩首记功,到时候全邑人俱死。
“大王,大王不可啊。”邑令大喊,他见长姜真的给楚王着甲,不得不跪步至公孙嫣身前,道:“请公子救救桑隧,请公子救救桑隧。”
“楚王杀我家臣,奴我魏人,我为何救之?”公孙嫣未受虐待,可她仍愤恨楚人的无礼,怜惜自己的家臣。
“秦军破城,不分男女皆斩首。公子不救,我等与楚王同死矣。”邑令已经开始呼嚎,他是上过战场之人,知道秦军的恐怖。
“嚎,就知道嚎。”已经着甲的熊荆语带鄙夷,“还不去告之邑中之人准备守城。守上三五日,楚军一来秦军必退,若是楚军不至,死则死矣,何惧之有。”
“哼!”熊荆没看公孙嫣,说完这番话便出府而去。府外聚满了骑士,一些轻伤之人也混迹其中,他们看到熊荆披甲而出便人人振奋。
“若不佞未猜错,此刻上将军正率二十余万大军围秦人于稷邑,血战歼之。这是我楚国唯有之大捷,我等虽不能赴战,亦要多杀秦人。唯有将秦人尽数杀光,楚国才有安宁之日、才有和平之机。众誉士!随不佞登城。”
又是一场城邑攻防战,这种战事熊荆提起就像作呕,好在他并不要守几个月,守三五日等待援军抵达便可。熊荆说完便拔出佩剑,跟着他,两百多名誉骑士也拔出自己的骑兵刀。
“大王请止。”邑令奔了出来,随着他的还有被说服的公孙嫣,“小人请嫣公子上城与秦人一叙,或可退兵。”
邑令说完便带着公孙嫣趋步而去,熊荆目视了他们一段,转头说道:“准备登城。”
“唯。”骑士们低喝了一声,而后在妫景的命令下行向各门。
朝阳照在桑隧南门上,四门外全是秦骑。公孙嫣一登城秦骑便一阵躁动。按侯正造的计策,请见公孙大夫可知荆王是否在城中,没想到公孙大夫不见,家臣不见,来的是一名女子。
“请问城上何人?”侯正造策马上前,不惧城头那几个老卒。
“将军欲见家严,所为何故?”公孙嫣立于城上问道:“欲拔我桑隧乎?”
“原来是公孙公子。”侯正造揖了一礼,他知道桑隧的公孙大夫是因为魏军老将公孙卯,国尉府编撰的将帅录上说,公孙卯有一庶兄居于桑隧。“秦魏已盟,我军岂敢攻拔桑隧,唯追寻荆王至此,侦骑言桑隧一日三食,故有疑焉。”
“三食?”公孙嫣笑了笑,“昨日我桑隧收粟,尝新饭而已,何来三食?”
尝新饭是秋收前一日的仪式,农人从田里摘下一筐粟穗,做成新饭后祭祀上苍先祖,家人也能分到一碗,。公孙嫣的答话滴水不漏,侯正造当即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鄙人误矣。”笑毕,他再道:“桑隧既今日收粟,鄙人便劝将军退走秦军,不误农夫收粟。”
侯正造打马而去,须臾,滚雷般的蹄声越来越远,城外两千骑兵尽去。准备登城的骑士闻声面面相觑,他们本想与秦人死战一场,没想到秦军居然退走。
“公孙公子真是善辩,不佞谢过,他日必有后报。”本以为要大战一场,没想到魏女几句话便把秦人说退了。熊荆心中虽然不愿,可受人之惠,必要回报。
“我只为桑隧百姓。”城头叙话,公孙嫣出了一身汗,说完她又道:“我言桑隧今日开始收粟,请楚王打开邑门,好使百姓出城收粟,不然,秦军再来。”
“打开邑门?”妫景几个一阵摇头,昨日自己就是这般冲进来的,万一秦人也冲进来怎么办。
“既已言收粟,自然要开门。”熊荆笑,他听到了城头的对话。“本王也想尝尝魏国的新饭是何滋味。”
第五十四章 玉珏
吱哑吱哑的门枢转动声中,桑隧的邑门终于开了,不明白怎么回事的女人见楚人没有吩咐,便在邑令的命令出城收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收粟似乎有些早,邑外田里的粟穗沉甸甸,可粟苗还带着几丝青绿,然而魏国今年缺粮,而今又行大战,早些收粟并无不妥。
“官长,魏人真出城收粟了……”桑隧十几里外,放下陆离镜的圉奋看向侯正,微微有些失望。
“看来并无不妥。”侯正造也有些失望,刚才城头那女公子谈吐自然,并无异处。
“报!”骑兵由远而至,“辛将军请侯正速回马谷。”
“何事?”侯正心中一惊,众人搜寻荆王未果,便是要撤也不是今日。
“赵善大将军……败了。”讯兵满脸苦涩,“李将军令我等速回稷邑接应赵善军。”
战败已是第三日,稷邑虽然还在李信手中,可他麾下加上稷邑守军也不过两万余人。在盆地西南,是重新集结的随师和唐师,人数几近四万;东南,便是堵住赵善军退路的三万楚军王卒。淮水东面的厮杀昼夜不止,可李信就是没有办法解围。
赵善军仍在坚持,李信就想着召集所有士卒进行最后一击,若能击退桥头的楚军,那便能救出一部分被围的秦军;若是不能击退桥头楚军,那自己也要开始撤退,不然定和赵善军一样,被围死在这狭小的盆地里。
“败了……”侯正造不敢置信,赵善麾下有十五万秦军,怎能说败就败。“如何败的?”
“小人不知,小人只闻荆国上将军项燕已至稷邑。”讯兵说道,这是听来的消息。
“项燕!”侯正造抽了一口凉气,项燕不是还在陈城吗,怎么到了稷邑。“走!”
侯正与军司马平级,侯正说走,埋伏于此的秦骑兵尽数退往马谷。他们一走,消息就传到了公孙大夫府邸。因为担心秦军派人入城、入邑令府搜查,熊荆此时转移到了邑东的公孙府。
“禀大王,秦人已退。”妫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恩。”熊荆不动声色,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凶险。“接下来我军当如何?”
“禀大王,臣以为当在此等候援军。”妫景道。“臣昨日已派人至息县。”
项超离开前妫景就派了人前往楚国告信,以时日算援军不是明日来就是后日来,那时候离开才是最安全的。可他还是估计的晚了,中午时分便有一支大军快速逼近桑隧,城上望的骑士开始还以为是秦人,细看到飘扬的是楚旗顿时欢呼起来。来的是蔡县之师,前面骑马领头的正是项超、成夔等人。
“臣拜见大王。”入邑之后,项超等人连同蔡公潘尤一起向熊荆揖礼。
“免礼。”熊荆一阵懊恼,三十骑一卒,现在他只看见项超七八名骑士,其他人难道都死了?
“稷邑战事如何?”熊荆最关心的还是稷邑战事。
“禀大王,前日上将军便大破秦军,将秦军围于淮水之间。”潘尤也是今天天亮后才得到的讯报,那时候蔡师已渡过了汝水,正在赶往桑隧的路上。
“而今呢?”熊荆再问。“三路秦军,这是其中一路,我军需速速回援淮上。”
“禀大王,臣不知也。”潘尤当然不知道稷邑的情况,更不清楚之后的作战计划。
“汝水上可有我军舟师?”熊荆再问道,他就想马上赶到楚境,发讯了解一切情况。
“禀大王,有。郢都、息县、城阳,皆派舟师至汝水。”潘尤说完又道:“此乃魏境,臣请大王速速入楚,太后、令尹、上将军盼大王久矣、我楚民亦盼大王久矣。”
“邑中还有伤者百余。”熊荆说起了随行的伤兵。
“请大王勿忧,臣必将他们安送至新蔡。”潘尤是假设浮桥渡过汝水的,为接熊荆和伤员,还派来十数辆四轮马车。
“公子……”公孙府内,侍女轻轻的喊了一句。
“何事?”公孙嫣已经沐浴,换了一套不常穿的曲裾衣裳。
“楚国大王去时,嘱人将此玉交予公子。”侍女拿着一个玉珏。“言其将铭记公子退秦军之义,日后必报之。”
“放下吧。”公孙嫣正对着铜镜梳挽着自己乌黑的长发,眼睛侧看了一下,毫不在意语气。待侍女退走,她才转头看向几上的玉珏,忍不住伸手取过,放在手里把玩。
以周礼,唯天子可佩白玉。礼崩乐坏后各国国君开始称王,也佩起了白玉,公孙嫣身前这个玉珏便是白玉所制。玉洁无瑕,环而有缺,精致细密的蟠螭纹中,两端还透雕着一只凤。楚人崇凤,凤虽是透雕,可刀锋自然流畅,锋利健劲。公孙嫣的家世并不算显赫,可也识得这是王家才有的东西,
“暴君。”欣赏了一会手里的玉珏,公孙嫣又把它扔在几上。她一直记得熊荆那句‘拖出来,杀了’中带着的残暴和冷酷,也无法忘记被熊荆下令处死的老迈家臣,但再想到魏楚交战,两国乃是敌国,又觉得此事在战争中实在太过平常,最少他没有像秦人那般尽屠邑中之人……
想着想着,不自觉间她又把几上的玉珏拿起。他将如何报答自己?公孙嫣瞬间想到了这个问题,忽然又想到邑令那句‘少使’,当即羞得面红耳赤,又把玉珏扔下,再也不看。
女人的心思总是复杂,对她们来说,爱一个人和恨一个人其实是一回事。不过有的时候是爱着爱着便越来越狠,有的时候却是恨着恨着越来越爱。熊荆自然不解其中的奥妙,此时他也无心去记楚魏边境小邑里的一名女公子。他现在想的是:稷邑战役何时才能结束?舟师何时才能回师?敖仓战役何时才能开始?还有,最重要的是:上蔡、阳夏以北的秦军何时进攻?
面对着秦魏韩三国八十万大军,楚国任何一步都不能出错。一旦出错输了这场战争,那淮上的县邑便会全部失去。失去了淮上,仅凭淮南江东百余万人口,恐怕除了远避海外再也不能保存楚国的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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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着写着就到了除夕,在此给各位拜年:新年新气象,如意且平安!
第五十五章 绳索
包围已过三日,大复山下的秦军依然不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前两日夜晚时分,秦卒成群成群的爬山,妄图翻山突围,可惜山那边就是随县,项燕也很清楚大复山两边的地形,阻截的士卒第一日便驻扎在了山顶,切断了秦军可能的退路。
胜券已在手中,可让楚军不能忍受的是战事僵持,另外两路秦军随时可能发动进攻。第四日一早,就有一支谁也没见过的队伍扛着锤子,拉着马车赶到了包围圈外围,出示羽檄后,队伍里的士卒穿过矛阵来到包围圈内侧。楚军士卒不分日夜刺杀,秦军不得不设法筑起了一道低矮的围墙,再集中臂弩,勉强与楚军保持五十步的距离。
楚军一有动作,矮墙内的秦军便发出一阵躁动,可这一次不同以往,冲上来的楚军士卒只扛着一人多高的铁桩,他们在二十步外停住,让后用锤子大力的将铁桩钉入地底。地上皆是被夷矛刺死的尸体,铁桩穿过地上的尸体,深深捶入地下。捶完后又退十步,再次捶下铁桩。
敌军就在二十步外捶桩,二十步已在弩箭射程之内,只是这些楚卒身上也穿了钜甲,射了一阵毫无效果,且五十步外的楚军弓手连连压制,秦军不得不停缩在矮墙之下避箭。
“荆人这是为何?”铁桩钉好后,仿佛绳索一样的东西一捆一捆被抬了进来,沿着铁桩,绳索栓在上面,形成一道道极为稀疏的网。
“荆人这是要把我等再围起来,像牛羊圈那般。”已经被围的秦卒不在乎多几道篱笆墙,他们自己就筑了一道矮墙。
“这是为何?”秦卒看出明堂来了,楚卒也看出来明堂。只是这几道篱笆墙一立,以后就不好练习刺杀了,那墙会碍大家的事
“上将军早上已命,今日起,你等便要回师。”带队结篱笆的师长看着提问的陈鸿。
“可秦寇呢?”陈鸿指着篱笆墙内的秦军,“秦寇尚余十万,万一跑了……”
“烧了!”师长只答了两字便转头去了,而陈鸿跟着就被鼓声召走,只留下一群不知道将要发生何事的甲士。唯有陈胜听闻‘烧了’二字连打了几个寒颤,他永远记得烧死在陈郢内城门口的那些秦卒,还有那副可以杀人的画。
“秦人降不降?秦人降不降?秦人降不降?……降不降?”这是最后一次询问,十几万人的声音无比雄壮,震彻山谷。然而与之前一样,山脚下黑压压的秦军一片死寂,毫无回应。
“上将军……”兵将军公输忌看向项燕,等着他下达军令。
“放。”项燕的命令很轻,好像带着些不悦。秋收在即,暂时不缺粮的楚国已经可以养活俘虏,没想到这些秦卒宁死不降,既然如此,只能烧死他们。
“放!”公输忌对着身后大喝一声,不分日夜运来的百余部投石机早就准备就绪,听到公输忌的命令,‘当’的一声,杆末十吨重的铁块迅速下坠,皮兜里的火弹当即甩了出去。
‘轰!’黑压压的秦军中腾起恐怖的火焰,那里再也不是死一般的寂静,而是惨烈的嘶喊。
“放!”长们呼喊不断,纵横不过两里的狭小之地,每一分钟有三、四十分火油弹落下。火油早就不是动物的膏脂,而是煤焦油里提炼出来的轻油,每一枚四百楚斤的火油弹落地,都能激起数平方步的火焰。虽然,覆盖这块纵横两里之地需要六万多枚火油弹,还需要连续射击三十个小时,可实际并不需要这样的射击密度。因为,他们是人。
火油弹射击不到一个时辰,秦军就彻底混乱了。火油让每个秦卒绝望,这种绝望让人疯狂。他们再也不想等待淮水对岸的援军、不想什么爵位功勋,只想逃离这死亡之地。但让人想不到的是,疯狂起来的秦卒第一时间不是冲出包围圈,他们先杀死身边阻拦自己的军官,而后才冲向那些以为是绳索一样的篱笆墙。
军队之中,军官必须时时对士卒保持着绝对的威信,什么时候这种威信不存在了,那军队也就不存在了。看到这一幕,项燕、包括他身边的彭宗等人全都默不作声,可内心却是震撼的,秦军垮了,可惜垮了也无法招降。
“放!”投石机列阵仍在不断射击,火油弹好似恶魔之卵,每一颗都吞噬着无数秦卒,将他们活生生的烧死。包围圈里的火焰越来越大,浓烟也越来越大,山风一吹过来,鼻翼间全是恶心的人肉焦味。嗅觉如此,让人更惊骇的那几道看似脆弱的篱笆墙。
篱笆墙墙高不过一丈,铁桩上每隔半尺就有一道‘绳索’横崩着。这些‘绳索’不细看还以为打着无数的小节,陆离镜里则能看到那些绳节是棘刺。想攀过篱笆墙的秦军没爬几尺就被棘刺扎的流血不止,即便不顾流血再往上爬,衣袍也会被棘刺挂住。有些人攀爬,有些人却用戈戟猛斩,更有一些人嫌武器太钝,竟然用牙去咬,可‘绳索’无论如何就是不断。
“这便是铁丝网?”项燕对着名字并不陌生,但这是第一次见到铁丝网的威力。
“然也。”郦且早就见识了铁丝网的威力,大司马府还根据铁丝网的特性,总结出一套战法。
“潘将军,”项燕缓缓点头,不再看包围圈里野兽般疯狂突围的秦军士卒。
“末将在。”潘无命揖礼过来。
“稷邑便交给你了。”项燕先是对潘无命低语,然而才大声相告众将:“即刻起,稷邑以潘将军为将,不服潘将军将令者,斩!”
“末将敬受命!”将帅齐声呼喊,无人不从。
“舟师精卒,陈师、项师立刻退出战场。小迁登舟、时开拔,至息县后宿留一日,明日宿于颖尾,后日宿于项城。”项燕命令道。新式大翼战舟只有五百艘,也就只能装载八万多人,王卒还在淮水西岸无法撤离,只能由陈师、项师接替。
“末将敬受命。”项燕喊到的各将又一次应声,带着不可言察的骄傲。其他将帅羡慕也没办法,只能对包围圈里的秦军投去仇恨的目光,是他们使得自己无法参加下一阶段的战事。
投石机一刻不停的发射火油弹,嘶喊哀嚎的秦卒越过第一道铁丝网越不过第二道,爬过了第二道又还有第三道、第四道。奈何疯狂起来的秦军互相踩踏着攀登,四道铁丝网也拦不住他们,不得不在第四道铁丝网外又布置了一排夷矛,逃脱出来的秦军皆被他们刺死。
这已经不再是战斗,而是一场屠杀,陈胜扛着夷矛离去时根本不敢看铁丝网里哀嚎的秦军,倒是陈黑臀不断地回头,一会是撕牙咧嘴、拳头紧绷,一会又是抓耳挠腮,乱蹦乱跳,不甚其烦的伍长陈忿最后给了他一拳,他才老老实实的扛着夷矛不再回望。
“将军?”淮水西岸,站在车轼上李信用陆离镜久久凝望,底下的车右见将军凝望的太久,忍不住出声相询。
“啊,啊!”不问还好,一问李信就狂叫起来,吓得诸人赶忙将他扶住。
“将军,我军当速退出稷邑。”白林在另一辆戎车上登轼而望,不需任何庙算,单看秦军已然疯狂便知道赵善军彻底完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自己要撤出稷邑,或沿马谷、或沿月水退至比阳,再晚自己这两万多人也要死在这里。
“此时怎能退兵?”史葛愤愤,“我等岂能见友军危难而不救,以秦律……”
以秦律,抛弃友军是大罪,但此时不抛弃友军,结果就是全军皆覆。白林又看向李信,作为主将,如何决断要他来定夺。李信自然也清楚到了决断的时候,他目光瞪了淮水边严整跽坐的楚军王卒良久,最后才道:“今晚便撤出稷邑。”
“将军,若大王治罪……”史葛对李信的决断很是不安。
“若大王治罪,本将一人承担。”李信撕喝道,他转过身去,再也不看大复山下的熊熊烟火。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大王万岁……”次日,郢都淮水码头,又一次倾城郊迎的大臣士卒庶民们呼喊‘大王万岁’。秦人无信会盟使诈,大王天佑毫发无损,最重要的是上将军再胜秦军,于稷邑斩首十五万。几重消息的刺激下,郢都沸腾,连留守的妇孺也在码头、管道两边高呼万岁,声浪排山倒海。
听闻万岁的熊荆并无半分高兴,中午时分他得到了秦军进攻的讯报。上蔡秦军已至平舆以西、淮水东岸的莘邑;圉邑的秦军南下占领了阳夏,前锋已至鸣鹿以南,沙水以北。沙水流经陈郢,穿鸿沟往东,在距水还有几十里的訾毋(今鹿邑县南)转弯南下,几乎与水平行。
沙水并不丰盈,秦军很容易架桥渡过,而訾毋距离下蔡不过四百里出头,若行军快一些,六、七日后秦军就能冲到下蔡城下,与郢都隔河相望。而楚军,此刻仍未回师,更不要说奇袭敖仓,项燕在稷邑耽误太久了。
第五十六章 最贵
山呼海啸声中,马车缓慢入城,临到城门口的时候,一堆人忽然跪在正门之前,领头的是蒙正禽、孔、孟昭等人,他们身后则是师校四千多士子,还有一些哭哭啼啼的县吏家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些人手里拿着视日书,为的还是诛杀县吏那件事。见大王的马车来,当即顿首大拜。
“令尹无罪而诛,各县血流漂杵,臣请大王治令尹杀人盈之罪,废誉士杀人之制。”蒙正禽等人高呼着,被他们一喊,万岁声也就歇了下来。
成介杀县吏奸人熊荆是默许的,但他做了令尹,自然由他背锅。被这些人挡住入城正门,熊荆不得让人去收他们手里的视日书,然后道:“王知矣。”
令尹与太后一起郊迎熊荆,蒙正禽等人当然不会被这三个字打发,反而因为熊荆收录视日书更有胆量,这些人再度高喊:“请大王治令尹杀人之罪,废誉士杀人之制。”
几千人的呼喊,不喊万岁的郢郊全是他们的声音,熊荆见此有些烦了。全国县吏奸人死了不到一万余人,以楚国当下的人口,死亡率不过0.3-0.4%,一百个人死了不到半个。一场大清洗才死了这么丁点的人,放在后世一定要被人笑话成心慈手软。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蒙正禽等人,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楚国连受秦人攻伐,并无时日革新政治、变更政体。杀,迫不得已,不杀,新政不成。”
“敢问大王,何种新政需无罪而诛万人?”熊荆一说话,成介拧着的眉头便悄悄放松,蒙正禽等人心直往下沉,他们本就猜测,认为诛杀令出于大王,没想到果真如此。
“变法即杀人。当年我楚国以吴起为令尹,因变法而杀七十余家公族;今日再变法,杀万余县吏奸人,何异之有?”熊荆压抑着心中的不悦和暴虐,耐心辩道。
“大王,七十余家公族之死,乃因丽兵之罪。”蒙正禽再道。
“欲加之罪,其无辞乎?”熊荆瞪着他。“你等若不满意,那就给县吏不一个罪名可好?……以不佞看,县吏多奉法家,天下七国中唯有秦国最倡法家,定个里通秦国较最为合适。蒙卿,里通敌国是何罪?其妻其子是杀是迁?”
“大王?!”跪着的四千多人一起震惊,他们从未听说过这么定罪的。
“大王无罪而诛,此不仁也。”几个国人撕声大喊道,已是痛哭流涕。
“行仁义必丧国!不佞早有此言。”熊荆道,“为何杀人,不佞已言,无罪而诛,不佞已加。你等为何还不满意?”
“大王……”蒙正禽看着熊荆已经说不出话,他只有摘下玄端,道:“大王既如此,要左尹府何用?要律法何用?请大王罢臣之职,废尽律法。”
“诺。”熊荆很认真的点头,对左右道:“去取《鸡次之典》。”
“大王!”左右这是也惊骇。赵妃赶忙趋步过来,她抓住熊荆的手,连连摇头。
“唉!”熊荆长叹,“彼等以为自己很重要,可在不佞心中,彼等还不如军中一甲士。”
“已无县吏、再无律法、卿士,荆儿何以治国?”赵妃也不明白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子产铸刑书之前,天下本无成文律法。”熊荆解释道。“先君武王之前,本无多少官吏,更无县吏。而今楚国要的是勇信之人,或是心灵手巧之匠,绝不是只会读书、自以为是的庸夫。”
赵妃最担心的是儿子被老公族谗言所惑,现在见儿子心智清明,又听他说的言之有理,一时间真不知道如何劝。
“去取《鸡次之典》!”熊荆再言向左右,左右臣见太后也不再阻止,只能趋步去王宫里取《鸡次之典》。跪在地上的蒙正禽见此万念俱灰,他以为自己很重要、以为律法很重要,可在大王眼里这些根本一文不值。眼见先祖用性命保护过的《鸡次之典》取来,他纵身从臣手里夺过,大喊道:“这岂能废止?这岂能废止?!苍天啊!太一神灵啊!”
“楚国新政,有些人必须死,有些人必须活;有些事必须废,有些事必须倡。”熊荆下了马车,看着失态的蒙正禽、孔等人,如此说道。“先君武王之前,楚国并无多少官吏,也无多少文士,人人以勇为荣、以怯为耻。大夫卿士,莫不是出则将、入则相,哪有今日这般诗赋词曲、附庸风雅?哪有今日这般狐裘珠履、不男不女?
你等士子,要么去军中博个誉士,不佞自会封你一闾;要么就安心读书,他日或做先生,或做家臣,忠心侍主。万勿受他人唆使,以为自己是为民请命。挟万民而欲令君王,唱仁义而自我标榜,此孟子之徒也。实则,万民不需你等请命,你等也不配为万民请命。万民自有封主,封主自当为其请命。
你等须知,天下未有无偿之食。封地、爵位、禄米自有代价。代价之中,以流血最贵、出智次之、纳粮纳税再次之,为官为吏当诛。这便是楚国从今往后的规矩。”
“回宫!”耐着性子做了最后一次解释,熊荆返身上车,令御手策马回宫。挽马向前,抱着《鸡次之典》的蒙正禽站着不退,可孔、孟昭等人起身退开了,他们退开,身后的四千名士子也向两旁退开。
“大王所言,并非无理。”人群中,一个额头高隆、刚刚加冠便有了美髯的士子如此说道。
“慎言。”他旁边的士子小心地目向左右,担心这话惹起同学公愤,要知道来挡驾之前士子门可都是义愤填胸的,随想见到大王个个萎靡。
“这有何惧?”美髯士子很是诧异。“天下列国的社稷皆是甲士流血攻伐下来的,凭流血而封誉士、得爵禄,何误之有?大丈夫当如是也!”他这话是说给身侧之人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顿悟的他突然将身上穿的士子袍脱下丢弃,边走边道:“学有何益?不如从军!”
说慎言的士子大惊,拾起士子袍追上去道:“刘季,你父若知,必不轻饶你。”
第六十七章 英雄时代
两年招生,师校已有四千余士子,虽说诸人明白师校业成后就是教书,可仍有不少人憧憬着能出人头地,日后为臣为官,最不济也能为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怎奈现实残酷,大王亲口说自己只能做乡师,要么做家臣,前途一目了然,人生再无盼头。
当日,像刘季那般脱下士子袍退学而去之人便有数百,剩下三千多人最少一半心不在焉,只是苦于没有门路,不知道该投奔谁;最后一半是死了心的,能考入师校已觉出人头地,退学而去估计没几天就要饿死,做乡师也好、做家臣也好,总能有口饭吃,何必再折腾呢?
“不佞以为要与你等好好谈一谈。”正寝明堂,熊荆从大司马府出来后又使人召来万念俱灰的师校祭酒孔谦,还有抱着《鸡次之典》几欲疯癫的左尹蒙正禽。
“请大王训示。”几经折腾,孔谦心灰意冷,他已对在楚国实行文治不报什么希望,只是碍于君臣之礼,不得不在熊荆面前做出臣子的样子。他身侧的蒙正禽根本就不说话,大王竟要毁掉《鸡次之典》,他觉得与大王再无言语的必要,这次来,是被昭黍、宋玉哄来的。
“天下官职,本为民有。譬如司法,万民本有喜恶之心,知善知恶,是以‘议事以制,不为刑辟’。王制之后,法、刑皆归王有,王者所言即是法,司败之意以为判,不佞以为谬也……”
“大王欲行人治乎?”一说到法,蒙正禽顿时恢复了正常,这般问了一句。
“自然是行人治,难道要行《鸡次之典》?”熊荆笑道。“《鸡次之典》,王制之典,令律多由王定,此为人治还是法治?而今楚国变制,一人立法还是万民立法?左尹司败定罪还是万民定罪?”
“大王所谓万民,皆贵人矣。”话语到了这个层面讨论,能听懂的人已经很少。孔谦是其中之一,蒙正禽倒要比他逊色一筹。
“公族以军功流血为贵,不以如此公族为尊难道要以读书士子为尊?”熊荆微微点头,他知道孔谦不似其他酸儒那么愚蠢。“一国之制最恶者,非以公族、贵族为尊,乃以权贵为尊。昔狐假虎威之江乙,仅凭一句‘愿以身试黄泉、蓐蝼蚁’便被先君宣王封于安陵,多少楚军士卒,流血至死也不得爵禄!
楚国废王制而行敖制,法由众出,刑由众议,非流血不为贵,非智技不食禄,如何不可?”
流血的是甲士,智技的是工匠,纳粮纳税的是农商,读书人几无地位可言。这样的社会等级制度对儒家而言比秦国还恶劣,秦国的读书人还可以为法吏,楚国的读书人为吏则当诛。孔谦长叹:“禀大王,如此行之,举国皆为杀戮之气,文气再也不存,百姓皆苦。”
“行敖制之时,楚国确无文气。”熊荆赞同道,“然召卿来此,所谓两事。”
“请大王言之。”孔谦唉声叹气。
“其一,誉士不少草莽之士,即便非草莽之士,落魄公族子弟早已不知礼法。孔卿当前往军校教导之,此教导非要彼等忠君,乃教导彼等律己;非教导彼等知仁,乃教导彼等守礼。”
“大王……”孔谦很想笑,“楚国既以流血为贵,何以教誉士礼法?”
“孔子之礼,可用,以免誉士放浪形骸;孟子之仁,实不可取。无功不受禄,若行仁,无功也受禄,建制何存,尊卑何立?故不佞要孔卿教彼等知礼。”熊荆说到此忽抽出自己的佩剑,弹了一下才道:“剑刃,便是流血之誉士,剑鞘,便是孔子之礼法。楚国的宝剑还需剑鞘装着,如此剑刃才得保存、方可不朽。”
“臣请大王废誉士杀人之制。”熊荆说的,孔谦懂,正因为懂,他方趁机求废誉士之制。
“誉士杀人不死乃言于庶民之语。誉士之中,违律杀人皆死。”熊荆沉声道。“今后,誉士有誉士之法,庶民有庶民之法,誉士有罪,由众誉士群议其罪,庶民有罪,由庶民群议其罪。”
“然庶民不知也。”孔谦不无遗憾。
“正要彼等不知。”熊荆笑道。“民,有畏威不怀德者,此等人若行仁义,必目无纲纪,伺机作乱;若行杀戮,则五体投地、心悦诚服。怀德不畏威之民,誉士岂敢滥杀?若行滥杀,其亦死也。与其杀戮,不如怀德。”
“臣知也,请大王再言二者。”孔谦心中燃起些新希望。
“二者,乃为百越。”熊荆起身道。“我楚国废王制而行敖制,何谓敖制?不佞以为敖制即氏族联盟制。无王则无国,西周时先君熊渠曾称王,然此王只存于口舌,非邦国之王,国内亦无王制。唯先君武王称王乃是真王,那时楚国才成王制,可称作国家。
楚国不行王制,政体当与百越同。既与百越同,楚越氏族何不就此联盟?”
联盟之语让孔谦、蒙正禽一震。这个提议初闻异想天开,细想又觉得浑然天成。他们如此反应,熊荆则看着不远处的钟鼎发愣。楚国新政,废王制而行敖制,实质就是解散国家,再行氏族联盟制,回溯到楚武王之前的国家政制。
这种制度以后世理论言之,叫做军事民主制,是原始公社解体到国家产生过程中的一种政体。任何一个民族都曾经施行过这样的制度,‘一切文化民族都在这个时期经历了自己的英雄时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p159)’。这个时代产生的英雄日后转变成为国王,最终建立君主政体,形成国家。
熊氏何时、何人成为氏联盟的首领,已不可考,但完成氏族部落到国家最后的临门一脚,则是武王无疑。武王刚硬而善战,在位时间长达五十年,军功积威下,其余氏族全被压制,王制于此正式成型。武王之后的历史就是王制日渐崛起、氏族日渐衰微的历史,若敖氏的光芒实则是氏族联盟制的最后回响,一旦若敖氏败亡,楚国便进入君主制时代。
同理,一旦若敖氏败亡时的那一代人全部死去,楚国就变得一蹶不振,此后的历史,楚国再无真正意义上的英雄,因为英雄时代已经结束,楚国只能有一个英雄,那便是楚王。
文王时代,文王因为战败而不得返都,最后死于都外;庄王之后的共王时代,鄢陵之战当夜共王因主帅子反醉酒不醒,大骇而逃。若是文王之前的时代,他当被氏族国人共同摒弃,弑君者接踵而至,可没有任何弑君事发生。好在共王不是一个不自知之人,他临死前犹念及鄢陵之战的那次败逃,自己给自己定的谥号不是‘灵’就是‘厉’,流露出自己长达十五年之久的悔恨,讽刺的是大臣们比他更早忘记楚人的英雄时代和勇武传统,他们违背他的意愿,谥号不是‘灵’、‘厉’这样的恶谥,而是‘共’这样的美谥。
想到楚人的过去,想到可怜的共王,熊荆勉强回过神来,不自觉地发出一声长叹一棵大树被砍断,锯开之后建成了房子,几百年后拆了房子再次将其种下,还能重新成活吗?
“大王欲并百越?”熊荆出神之时,孔谦与蒙正禽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激动。百越才是真正的蛮夷,若能教化百越,那可是旷世之功。
“为何说是并?”熊荆不悦道,“楚国已是氏族,百越亦为氏族部落,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联合?既然联合,百越当行楚制,野蛮未曾教化的百越勇士亦当知礼懂礼。与誉士同,并非教导他们如何忠君,而要教导他们如何律己。”
“孔卿,此可行否?”顿了一会,让孔谦领会自己的意思,熊荆才问。
“可行,可行也。”孔谦连连答道。“然,百越之地,瘴气横行……”
“他们自会派甲士入郢都受教。”熊荆打断道。百越的瘴气秋冬之时便会散去,可这是百越的秘密,他不能相告他人。
“臣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孔谦又拿捏起来,他这是想要个官。
“卿之官职,将由朝议而定,不佞会催促令尹的,不会掉你孔氏一族的身份。”熊荆不以为意。孔谦离去后,他这才看向犹抱着那本《鸡次之典》的蒙正禽,道:“国家变制,法也要变。人与人之法因氏族而异,其罪由氏族公议,不再由左尹府判定。左尹府可指导建议,若氏族不从,无权干涉。”
“敢问大王,如无律法,其罪如何公议?”蒙正禽茫然。
“众人曰其有罪即有罪,众人曰其无罪便是无罪。”熊荆道:“法不成文,因俗循例而制。”
“然民之恶俗……”蒙正禽辩驳道,这让熊荆搞不懂他是要抬杠还是在辩论。
“民之恶俗当与民悉心商议,而非仅仅颁布法令,以法治罪。”熊荆觉得与他说这些恐怕是对牛弹琴,他脑子里装的恐怕全是成文法。“你回府去吧,回去看看武王之前我楚国何以为法、如何定罪,看完了再来见不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