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贤王
赵政‘可’字一出口,王绾便没办法再往下说了,他退回到班列,不再言语。UU小说典客师乘这时上前揖告:“启禀大王,知我大秦大胜荆人,埃及国使臣帕氏求见大王。其言我大秦曾允诺予其巫器与巫器之匠,今得闻沙海获荆人巫器,欲得也。臣不知……”
埃及工匠虽被匈奴人扣押,但一些白狄人还来到了大秦。没有这些工匠,少府即便能造出多桨战舟,时间也会赶不上大泽之战,因此胜后飨宴时,赵政激动中亲口允诺会予埃及国巫器和巫器之匠,以回报埃及对大秦的帮助。前日听闻秦军大胜,又听说秦军缴获了数量巨大的巫药和巫器,使臣帕罗普斯连日求见,甚是焦急。
“埃及国使臣?”如果不是师乘提起,赵政都要忘记帕罗普斯了。
“然也。”师乘道。“其人数言于臣,臣不知兵事,未曾允也。”
“埃及国乃极西之国,距我大秦数万里,与我大秦无涉也。”燕无佚不喜欢巴克特里亚工匠,但喜欢埃及来的造舟之匠,这些人从不藏私。
“巫器乃国之利器,岂能予之蛮夷?此不可予也。”李斯不知道白狄人有埃及白狄人,有巴克特里亚白狄人,有塞琉古白狄人,在他看来,白狄人就是白狄人,全是北狄。
“然巫药因匈奴因留工匠之故,未曾予我也。”燕无佚提醒道,作为墨者,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满口大义却不能成事的酸儒。“我不予其巫器,彼不予我巫药之匠,奈何?”
燕无佚一句话将李斯堵死,他再道:“臣以为当予埃及国巫器也,然巫器之匠则不能予。我闻大将军虏荆人巫器伤卒甚多,可予巫器伤卒于埃及国。”
工匠有制造的工匠,也有使用的工匠。当初答应的是巫器之匠,并未言明是制造工匠还是使用工匠,燕无佚这样的解释也算是一种借口。赵政闻言问道:“为何只有巫器伤卒?”
“这……”战场上的事情燕无佚不知道,他无言以对时,还是王绾出列答道:“禀大王,荆人俱战死,所虏伤卒亦不多,仅数千。故臣以为,当以君王之礼厚葬荆王,如此……”
“厚葬荆王?!”王绾之言让群臣大惊,丞相竟要厚葬荆王。
“万不可!”冯去疾道:“荆王攻入关中,焚我咸阳,杀我秦人,乃我大秦之仇雠,军中将卒皆恨之,焉能厚葬?!臣以为,当食其肉而寝处其皮……”
“大王,臣以为不妥!”冯去疾代表秦人说话,一向在政务上少有建言的淳于越见他要挑起秦楚仇恨,赶紧出列。“大王若非一天下而治之,食荆王之肉寝荆王之皮无不可。然大王要一天下而治之,万不可如此。荆王与大秦鏖战数年,未欺其民,荆人甚爱荆王也。今闻其薨,必怜之,若闻大秦食其肉寝其皮,必恨大王也!”
“彼等敢恨大王,杀之即可!”儿子襄城之战被楚军阵斩,冯去疾恨楚人入骨。“荆楚之地,有道后服,无道先叛,大王岂能以怀柔待之?且荆人避迁于蓬莱,他日必要再入天下而复荆国,我不尽杀荆人,荆人他日必然叛我。”
冯去疾之言激愤,在朝廷上又引起一片哗响,只是大多数大臣都认为这样做极为不妥。王绾驳斥道:“大夫今日言杀荆人,明日杀魏人否?明日杀魏人,后日杀齐人否?后日杀齐人,他日杀赵人否?我大秦一天下乃为治天下,岂能滥杀无辜?”
“臣以为尽杀其公室即可。”李斯是上蔡人,真要像冯去疾的杀法,上蔡人也不得幸免。“无知之庶民何罪?大秦灭荆国,荆国子民便是我大秦子民,杀之当以秦律,不可擅杀。”
“廷尉之言误也。”少府卿郎晟道。“荆人童子八岁皆入学舍,学舍先生遍教荆史,童子皆知其乃荆人也,彼等绝不愿为我大秦之民。”
“荆人八岁童子皆迁至蓬莱,国中已无学舍童子,因何杀之?”王绾驳完冯去疾又驳斥郎晟。“沙海战初,我秦军不敌荆人也,然天命在秦,天降大寒冻毁荆人兵甲,我军方胜。荆人童子知其乃荆人又如何?荆人大败,荆王已薨,我大秦何惧?”
沙海之战最让王绾震惊的是荆人兵甲因天寒而被冻毁,这不但影响了会战的结局,也是天命在秦的表徵。他提起这一点时,朝廷里鸦雀无声,赵政的眼睛也是直的,茫茫然看着一个别人看不知道的地方。
任何朝代、任何君王都是得国正、得位正者,多宽宏大量、休休有容;得国不正、得位不正者,多心胸狭窄、疑神疑鬼。说到底,还是本身自信程度的问题,自信之人宽容,自卑之人刻薄。
赵政为王之路蹊跷,如果不是吕不韦让异人做了华阳夫人的嗣子,他这个质子之子是没办法成为大秦之王的。即便成了秦王,临到加冠执政,也还有人发动叛乱。真正没有制肘的执政,是在华阳祖太后薨落以后。所有这些,加上少时所受的欺凌,很自然的多疑而少恩。
沙海之战让王绾深信天命在秦,沙海之战也给赵政精神上予极大的冲击。战胜是一回事,如此诡异的战胜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斋戒五日中,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到底有没有天命?天命是不是真的是在大秦?
朝廷上群臣还在辩论,赵政却神游堂外,不知所往。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他选择相信天命在秦这种说辞,不管是不是真的,这都对大秦有利。
“……以君王之礼大葬荆王。”臣子们还在争论,赵政开口。他一开口,群臣立即安静了下来。
“大王,荆王乃我秦人之仇雠……”冯去疾是御史大夫,有进谏的职责。君威日盛,换作其他大臣早就不敢开口了。
“乃我秦人仇雠?”赵政看着冯去疾。“荆王未龀之岁便上阵与战,杀我秦人皆于戎战之间。我秦人惧荆王者多也,然我秦人恨荆王者几何?”
惧与恨常常混杂在一起,不细究往往混为一谈。赵政提出其中的分别,冯去疾一时无言。
“秦人再惧荆王,荆王亦死于我秦人剑下。荆王既死,我何惧之?”赵政瞪着冯去疾再道。“我大秦能灭列国、一天下,皆因恨而成否?”
“非也。”冯去疾在苦涩中否定自己。“我大秦灭列国、一天下,非因于恨,乃继先君六世之余烈,乃凭大秦将卒之奋勇,更依大王之贤明。”
“既如此,为何不能以君王之礼厚葬荆王?”赵政又道,王气干云。
“大王”王绾拖长着调子,高声赞道:“贤明也。”
“大王乃天下之贤王也。”淳于越看着与往日完全不一样的赵政目放光彩,不知道他为何产生这样的转变。他当场对着赵政大拜顿首,长跪不起。受他影响,群臣也对赵政大拜不止,唯有少数人心中产生出一丝惊异,很奇怪赵政今日的言辞。跪拜中的李斯下意识转头看了韩非一眼,恰好韩非也看过来,两人目光交错,又连忙闪避。
“埃及国之事,既未明言制巫器之匠,便予巫器之卒。他日若得巫器之匠,再予不迟。”赵政说起了典客师乘提起的那件事情。
“唯。”一片大王贤明的呼声中,群臣再无任何反对之意。散朝之后典客师乘很快找来了埃及使臣帕罗普斯。帕罗普斯急得火烧屁股,楚尼人大败,据说秦尼军队缴获楚尼人上百门巫器。他来东亚的一个任务就是为了获取巫器,现在秦尼人有所缴获,他恨不得能马上飞到战场。怎奈秦尼王一直不上朝,也不见他的大臣,这才苦苦等到今日。
秦尼王终于应允,拿到符传的帕罗普斯当日便急急出了怀县,前往两百多里外的战场沙海。他不知道的是,跟着他的步伐,迦太基使臣波米尔卡与塞利努斯也从师乘手里得到前方沙海的符传,两个人也在当日就出了怀县,匆匆赶往沙海。
波尔米卡前来东亚主要是为了解楚尼舰队何时返回地中海。如果返回的早,巴卡家族必须早日发动对罗马的复仇,不使楚尼舰队有机会帮助罗马。见识雷霆武器威力的波尔米卡很清楚这一点。
攻城战历来都是消耗战,攻下一座小小的城市就需要死亡数千人乃至上万人,攻下罗马那种大型城市则要死伤数万人,全是雇佣兵的迦太基支付不起这样的代价。可火炮改变了这一点。用雷霆武器不断轰击城市的城墙,再坚固的城墙也会垮塌。如果用于野战,纵深再厚的阵列也会被击破。
楚尼战败,楚尼国即将亡国,迦太基对罗马的复仇再无后顾之忧。但那种威力巨大的雷霆武器波尔米卡自然也想得到,最少要得到的它的制造方法和使用方法。
怀县城外仍是一片冰雪,因为车辙被冰雪厚厚覆盖,马车行驶在冰雪之上车轮不断的滑移,前行的速度非常缓慢,足足前行了三日,两人才看到一大群秃鹰飞翔在一座巨大城市西北面的天空。毫无疑问,那里就是决战的战场。
第三章 条件
秃鹰飞翔在昔日的战场,发出清晰而锐利的鹰鸣。www.uu234.ccwww.uu234.cc它们不时落下,又不时飞起,避让着地上的人们。数日过去,战场上仍是一片尸骸,战死的联军士卒和战死的秦军士卒层层叠叠扑倒在雪地上,寒冷已将他们与大地冻成一体,唯有颜色各异的甲胄和战袍点缀着白色的雪地,斑驳一片。
道路无法通行,马车只能顺着河道抵达沙海。打开窗牖的波米尔卡看着远处的斑驳不明所以,直到马车驶上河岸,行走在战场的边缘,他才发现那是数以十万计的士兵尸体。
“哈蒙神啊!”目瞪口呆中,波米尔卡重重叹息了一声。
“比整个迦太基城的人加起来还要多。”塞利努斯是学士,以他的学识很清楚雪地上有多少士兵。他不知该以什么词来形容这个满是尸骸的战场,只有语无伦次的道:“一场残酷而伟大的战争!”
“楚尼人失败了。”波米尔卡道。此时驾车的御手不知为何没有直接前往沙海大营,上堤后马车转向西面,他很快看到了身着红色战衣的楚军士卒,他们的尸体冻成一道矮墙。
“是的。他们失败了。”塞利努斯收回自己的目光。“他们应该不会再回到我们的海。”
“但楚尼人一直希望前往罗马。”波米尔卡对两国恩怨的起因非常了解。正因楚尼人一直希望前往罗马与罗马人通商,忽略迦太基人与罗马人仇恨,事情才发展到这一步。“一个拥有船的民族很难灭亡,据我所知楚尼贵族已将他们的孩子全部送到了一个海岛。”
“海岛?”塞利努斯脸上露出莫名的笑意。他只熟悉西洲、中洲以西的地理,对中洲以东的地理一无所知。但毫无疑问,这是一片广袤且肥沃的大陆,秦国的关中、脚下的这片土地都给他这样的印象。“最少在十年之内他们不能返回我们的海。”
巴卡家族一直在准备战争,罗马人实际上也在准备战争,甚至迦太基政治永远是复杂的,巴卡家族虽然是迦太基人,但他们并不代表迦太基贵族的利益。贵族制下的迦太基无法接受一个占据了伊比利亚半岛、有银矿、有自己私军的巴卡家族,这势必会打破政治平衡,形成独裁。
因此对于大多数保守的迦太基贵族来说,巴卡家族是迦太基的敌人而不是迦太基人的同胞。但对于更多的靠耍嘴皮子成为迦太基元老院元老的政客们来说,巴卡家族就是他们的哈蒙神。没有来自巴卡家族银矿里的白银,他们不可能坐在元老院成为迦太基元老。
塞利努斯是学士,学士永远比一般人睿智。在他看来,十年已经足够。如果一切顺利,即将发生的战争将包含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巴卡家族撬动迦太基对罗马的战争,另一个部分是对罗马的战争结束之后,巴卡家族平息因清洗元老院建立巴卡王朝而爆发的迦太基内战。
“十年?”波米尔卡想到上一次持续二十多年战争,不免连连摇头。“十年时间不够,我们最少需要二十年时间。”
“二十年时间除非帮助秦尼人寻找那个海岛,真正的灭亡楚尼。”塞利努斯笑道,言毕又连连摇头。“这不可能,我们并不了解这片大陆的海洋,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必须做到这一点!”波米尔卡想的更深。“想象一下吧!楚尼人装满雷霆武器的战舰从达赫拉克利斯石柱进入我们的海,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占领迦太基和新城。又或者我们已经击败了罗马,但罗马人只要得到楚尼人的雷霆武器,他们一定会马上反抗迦太基的统治……”
作为腓尼基人的一支,迦太基很清楚因贸易引发的军事技术扩散所带来的巨大影响。军事技术决定着战争的胜负,战争胜负又决定着国与国之间的命运。
在一千多年前,已知世界的技术中心显然是在西亚和埃及,最近的一千年转移到了希腊和波斯。楚尼铁、楚尼海舟、雷霆武器的出现让波米尔卡敏锐感觉到这个中心毫无征兆地突然转移到了这片土地。如果这个技术中心可以长存不衰,那么东西方将会彻底颠倒既有的秩序。
这对地处最西方的迦太基是极其不利的。正常情况下,越靠近技术中心,武器以及与之相应的战术就越先进;越远离这个中心,武器以及与之相应战术的就越落后。
这意味着秦尼日后将会成为已知、未知两个世界的霸主,巴克特里亚、印度因为距离秦尼很近,可以得到(大多时候应该是窃取)秦尼人先进的军事技术,他们的军队可以横扫塞琉古二世的大军。塞琉古二世的军队则依靠战场上偶尔缴获的巴克特里亚、印度的零星武器,毫无疑问的会击败埃及,夺回东地中海沿岸,并占领希腊和马其顿。
迦太基和罗马因为很难保持与秦尼的密切联系,假以时日,两者的武器和战术比不列颠岛上的凯尔特人好不了多少,最少在秦尼人看来和凯尔特部落没有太多什么差别。作为一个迦太基人,波米尔卡很不喜欢这种转变,但他又难以改变这种事实。他唯一能做的,无非是在尽可能长的时间内阻绝这片土地所诞生的军事技术、战术传播至罗马。
御手谨记典客师乘的告诫,驾着马车穿行于尸骸密布的战场,以向这些夷狄展示大秦的军威,如此整整转了一圈才来到沙海大营。迦太基使臣的地位当然不如对秦国有过帮助的埃及使臣,等了大约两个时辰,幕府通才谋士才接见他们,冷眼问他们何事?和天上那一大群飞着的秃鹰一样,这群白狄人也是来抢荆人的尸骨和血肉的。
“我们请求见到扶苏王子殿下……”波米尔卡向通才鞠躬,脸上挂着笑意,虽然对方只能听懂扶苏二字。他的仆从则巧妙的递上了一个盒子,这是一份贽礼。
“这是……何物?”盒中非金非玉,是一大块琥珀。通才不太认识也不太稀罕。
“这是……”波米尔卡又看了自己的仆从,仆从又掏出另一份礼物,这是一块宝石。
两份礼物通才都不太喜欢,天下通行的贽礼是金玉,没有金玉白银也可以。看在求见的不是大将军而是长公子份上,他从帐内喊来一个人,将他们引到扶苏所在的幕帐。
决战结束已快十日,扶苏和赵政一样,郁郁寡欢,沉默不语。波米尔卡没看出他的异常,他按照自己的思路一开口就道:“尊敬的王子殿下,上次交谈之后,我已告之迦太基元老院,请他们派遣懂得制造巫药的工匠前来东方,我想,他们已经出发了。”
“巫药工匠?!”再郁郁寡欢的扶苏听到这个消息也免不了震惊,但一会他就收敛了脸上的讶色,问道:“迦太基需要什么?”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本不该拥有这样的政治智慧,扶苏的问题让波米尔卡惊讶。他道:“迦太基还将派出熟悉海洋的将军以及水手帮助秦尼舰队寻找楚尼人。”说完这句话波米尔卡才回答扶苏那个问题,提出自己的条件:“我们需要懂得建造楚尼海船的工匠,还需要懂得驾驶这种海船的水手。”
“诺!”海舟不是秦国关注的重点,扶苏毫不犹豫的答应。
“我们还希望得到能制造雷霆武器的工匠。”波米尔卡谨慎的提出这个要求。“巴卡家族可以为此支付三千塔兰特白银。”
“三千塔兰特白银?”扶苏大约知道三千塔兰特白银的价值,这是三十一万两千斤白银。“既然巫器来自迦太基,为什么……”
“巫药来自迦太基,但楚尼人的雷霆武器因为使用楚尼铁,所以优于迦太基。”利用扶苏对世界秩序的固有认知,波米尔卡脸色不变的撒谎。“我们希望得到懂得用楚尼铁制造雷霆武器的工匠,为此愿意支付三千塔兰特白银。”
扶苏挤出些笑容,令他失望的回答:“秦国还没有这种工匠。”
“没有……”波米尔卡瞬间失望。这时塞利努斯对着扶苏鞠躬,“殿下,我听说埃及……”
“如果你们需要那种工匠的话,”扶苏知道埃及人索要的工匠是什么工匠,他不好说破,语气在这里转折,“我想父王应该会同意。但是你们的巫药工匠真的从迦太基出发了?”
“当然。”皮米尔卡连声答道。埃及人破解了巫药的秘密,巴卡家族用雷霆武器作为交换也知悉了这个秘密,他前来东方唯一的依仗正是这个秘密。
不需要什么工匠,他身上就有制造巫药的详细方法。但在得到楚尼海舟和驾驶楚尼海舟的水手返回迦太基之前,他并不想这么快吐露这个秘密。现在制造雷霆武器的工匠则可以先行选定,然后留下,支付三千塔兰特白银之后再带回迦太基。
“来人!”波米尔卡的殷盼中,扶苏喊一句来人,他吩咐道:“使人引彼等至伤卒营。”
第四章 百人
联军十八万士卒一战而没,当夜仅有两、三万溃卒靠着雪橇逃生。www.uu234.cc按圉奋、赵腾这些骑军将率的禀告,预料到荆人逃亡的骑军恰好拦住荆王和荆王的亲卫士卒,力战后将受伤的荆王斩杀。骑卒也因此战死、冻死四、五千人之多,大战次日全军剩下的骑卒已不足三千。
战争是如此的惨烈,除了原本就在楚军医营的伤卒,秦军并未俘虏多少联军士卒,只俘虏了万余力卒。首级是升爵的凭仗,攻入大营的秦军把这万余力卒杀尽要冲入医营时,白狄太傅忽然向王翦提议保护工匠,如此医营中的两千多名伤卒才幸免遇难。
波米尔卡赶到医营的时候,塞琉古使臣刚刚从医营出来,波米尔卡只看到他衣服的一角,那是一片高贵的紫色。他还没有上前行礼,马车车门便‘砰’的一声关上,波米尔卡与塞利努斯对望一眼,不明白发生何事。等进入医营,看到埃及使臣帕罗普斯以及他的随从早已在此。双方目光交错,只在空中行了注目礼,波米尔卡便被人邀请到旁边的幕帐稍待。
迦太基与埃及的关系一向不错,而塞琉古则是埃及的仇敌,这就不难理解塞琉古使臣为何如此气愤离开。波米尔卡担心自己也会遭到塞琉古使臣所受的对待,几次起身都被甲士拦住了,他只能等待,让埃及人先挑走更好的‘工匠’。
“他说他不愿意去别的地方,他只想死去,与战死的同胞在冥海相会。”医营内,一名粟特人转译着楚语,他的身前是一名躺在床榻上不能动弹只能说话的楚军伤卒。
“告诉他,他在那里会得到最好的对待,可以得到最少五百哈特的土地。最少五百哈特!并且保证不受取任何土地租金。”埃及军队全是外邦雇佣军,支付雇佣军薪水的方式主要是土地。帕罗普斯确实是想招募楚军炮卒前往埃及服役,开出的条件让粟特人都吓一跳。五百哈特土地,在人口日益稠密的埃及,这是一笔很大的财富。
“君若往之,可得两千楚亩之地……”粟特人的楚语不算流利,伤卒能听到,但他笑了。
“君子死国,小人偷生,得两千亩之地何用?”说到此处伤卒大张着嘴,用力的吸气,然后发出令人膛目结舌的唾骂:“吕政,你窃秦国之王位!吕政,你逼杀亲父文信侯!吕政,你诛杀秦公子……”
吕政是秦人的软肋,一旦唾骂吕政,秦卒就会跳出来杀人。伤卒一口气还未说完,甲士冲上来将他按住,拽着手脚横拖了出去。拖拽医营的过程中,伤卒一边挣扎一边继续大骂吕政。拖到帐外随着一记‘亡秦必楚’的呐喊,便再也没有声息了。
无声只是片刻,之后整个医营突然沸腾,能动的。不能动的伤卒齐声呐喊:“亡秦必楚!亡秦必楚!亡秦必楚……”
冲入医营的秦军甲士越来越多,眼看秦军就要所有伤卒拖出去斩首,一个并不浑厚的声音怒吼:“肃静!”
是刚刚回营的医尹昃离在怒吼。他不但帮联军士卒看病,也帮秦军士卒看病。联军士卒尊敬昃离,秦军士卒也尊敬昃离。楚卒肃静,见到医营终于肃静,秦军百将对着昃离一揖,又怒视医营内的所有伤卒,这才转身而去。
“时辰到,换药。”昃离好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见沙漏时辰到了,便嘱咐了一句。这些事忙完,才转头看向仍站在营中的帕罗普斯等人。
“此乃埃及国使臣帕罗普斯。”南方的楚语从粟特人嘴里说出来极为变扭,好在昃离还是听懂他的意思。他草草一揖,问道:“不知足下何事?”
“使臣欲请巫器之卒前往埃及国,然楚人不允也。”粟特人看着昃离苦笑。他本想他们不答应必然会被秦人斩首,此事不难。可刚才的情景也看到了,这些伤卒宁愿赴死,也不愿求生。
“确实不允。”昃离问明之后毫无兴趣,又揖了一礼,就要转身。
“在安纳托利亚,也有一位医生,他是医神阿斯克雷庇亚斯的后代,叫希波克拉底。”昃离要转身,帕罗普斯突然说话,并示意粟特人马上翻译。“他在从医之前要对神灵起誓,说:‘我以阿波罗,阿克索及诸神的名义宣誓:我要恪守誓约,不给病人带来痛苦与危害……’
你是医生,你救了这些士兵,难道你救这些士兵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被秦尼人处死吗?”
帕罗普斯一句话戳中昃离的心脏,他救这些士卒当然不是为了让他们被秦人处死,他面色数变的看着帕罗普斯,“你、你欲何为?”
“我,可以救他们。”帕罗普斯未等传译就知道昃离在说什么。“秦尼王允许我带走一百名会使用巫器的楚尼士兵,我能救一百人。”
“百人?”昃离眼中生出些希望,而后又慢慢变成绝望。“埃及国远在西洲,距此数万里。百人至埃及能剩几人?不可不可!”
“如果你放弃这个机会,他们全都会死。”帕罗普斯见识了昃离在楚军伤卒中的威信,他相信只要说服昃离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人。一百名炮卒,刚好可以操作秦尼王答应赠予的十二门巫器。
昃离无路可选,他木然的点头,好一会才盯着帕罗普斯道:“何日启程?”
“如果他们的健康允许……”说起行程帕罗普斯略略有些担忧,塞琉古使臣刚才被他赶了出去。虽然塞琉古的势力还未伸至北方商道,可他还是有些担忧塞琉古人会中途拦截。
“有医者随行,必无恙也。”昃离显得有些迫切。“今日择人,明日便可行。”
“全是巫器士兵?”帕罗普斯反问了一句,他担心这个楚国医生会将那些不懂得操作巫器的士兵因某种原因让他带走。
“炮卒不过百余,一名连长,八名炮长,一百八十四名炮卒,七十八人冻伤,三十八人炸伤……”昃离也感觉到自己太热切了,他如数家珍的说出医营中所有炮卒的病情。帕罗普斯一边点头一边欢笑,他抚了抚昃离的手臂以示歉意。
“明日启程否?”昃离面色不变,眼睛盯着帕罗普斯的眼睛,压抑着有些急促的呼吸。
第五章 穿刺
一入夜,帐幕外的北风便再度呼啸。www.uu234.cc按照昃离白日从秦营听来的消息,魏国明日便要降秦,是以今夜秦军又一次犒劳士卒。醉酒后的秦人大呼小叫,隔着几里也能听到他们兴奋的欢呼。烛火摇曳,昃离闭目枯坐,直到沙漏漏完他才睁开眼睛,重重叹了口气。
弟子突这时候清咳一声,道:“今日秦人醉酒,或可走也。虽无马,也可夺之……”
突还未说完昃离便转头对其怒视,突连忙住嘴,然而一会他又忍不住道:“埃及国远在西洲,距新郢数万里也……”
“再言!”昃离低喝,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脸上全是愤怒。见突这么孟浪,他不禁想到了弱,如果去年没有派弱入秦就好了。如今可能要前往数万里外的西洲,如此孟浪的突让他很不放心。
“突不敢。”突见昃离真怒,急忙请罪。
“你若不愿去往西洲,可不去。”昃离冷冷的道,带着深深的失望。
突吓得跪下,急道:“突绝非此意,只是念及大……”
他话说到一半便被昃离用目光制止,后面的话当即断了。北风吹入帐内,烛火又一次摇曳,师徒俩对视良久,昃离又叹了口气,道:“此行西洲,必要万不失一。”
“唯!”被嘱托完成这样的事情,突很是不安。“然则……”
“定期刺穿引血即可,痊愈与否,全在天意。”昃离无奈。“今夜刺穿,明日启程,今后之事……”
楚秦两军十几万伤患和熊荆大致正确的指导,使得昃离成为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医者。秦楚双方都使用钜矛作战后,胸部贯穿伤不计其数。胸腔内器脏众多,利器穿胸而过,自然不可避免的会刺伤器脏,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器脏破损流血不止,伤者很短时间内就会血尽而死。
但也有这样一种情况:利器穿胸而过,没有造成器脏破损,或者只是造成轻微破损,治疗时清创、消毒、缝合,同时进行必要的输血,伤口很快就能愈合,伤情也会稳定。然而过一段时间,伤患却会呼吸紊乱、休克、高烧,最终死去。
前者送不到医营,一般在战场上就会失血而死;后者往往能送到医营,然后在昃离眼皮子底下无奈死去。战争后期在熊荆的同意下,昃离对这些死亡的伤卒进行解剖,发现死者胸腔中积满了凝血,又或者全是脓血。
合理的推测是,利器虽然没有损伤器脏,但造成肋间动脉或者胸廓间动脉破裂,动脉血压极高,出血不易自行停止,血液就积累在胸腔之内了。起初积血较少,而后越积越多,这便是伤患死前一系列征兆的根本原因。
知道病因一般就知道如何治疗。打开胸腔进行止血,并将积血、凝血取出体外是一种办法。只是开胸手术风险极大,感染率极高。若只是小血管破裂,肉眼很难找到;即便是大血管破裂,因为器脏的遮掩也不便止血,而不止血,等于是手术失败。
在此情况昃离几经思索,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不需打开胸腔,只要在人体第七、第八根肋骨间用利器进行穿刺多次试验表明穿刺的位置最好选在第七、第八根肋骨之间。如果高于这个位置,那么很容超过积血液面,不能抽出积血;而如果低于这个位置,则很容易刺破膈肌,损伤腹腔内的器脏便可用银管抽出胸腔内的积血。
昃离嘴里说的的穿刺就是这个意思。启程之前,他必须进行最后一次穿刺抽血。如果情况还不能好转,那便与这场战争一样全是天意了。做出这个决定后,昃离吩咐弟子仆臣准备手术,他自己则走向医营的停尸之地。
停尸之地距主帐并不远。因为死去的士卒太多,一些尸体只能滚木般一堆一堆垒在幕帐之外,上面只盖了层挡雪的乌幕。白日里这里便阴森吓人,晚上淡淡的月色下,行走于尸堆之间如同置身鬼域,胆小者根本不敢迈步。昃离对此并不畏惧,死者大多是楚军士卒,生时他们不会伤害他,死了变成国殇也不会伤害他,况且他正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咳咳……”靠近最后一个停尸之帐,昃离清咳了两声。伴随着这记清咳,两个淡淡的人影在尸堆间闪现,剑影在月光下显得其长无比。昃离很自然的走近,说话前又下意识的回头,道:“大敖今日食否?更衣否?”
“少食,已更衣。然大敖欲死也。”鲁阳炎与昃离一起走入尸堆间缝隙,另一人继续留下。
他说完话长叹,忍不住想起那无比混乱的一夜。当日联军阵列看到凤旗便彻底崩溃,秦军天黑时分攻入大营,包围了医营在内的诸多营帐。正在取箭、清创的熊荆无法动弹,楚军又全部失去建制,庄无地只能擅做主张将熊荆留在医营。自己则带着熊悍等人突围,故意留下诸多线索让秦人追来。
计策不可谓不完美,秦人斩获熊悍的首级后戒备大减,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和赵政因天命在秦忽然变得自信宽容一样,熊荆却因决战的失败而心灰意冷。
他原本就清晰的预感到天下一统之势不可阻挡,这种不可阻挡在于秦、魏、赵、韩、齐五国贵族消耗殆尽,除了楚国东地,天下如同旧郢那般变成或接近变成一块白地。楚国收复了旧郢,贵族誉士分封了旧郢,结果旧郢仍然是秦国的南郡,不再是楚国的故都。
旧郢如此,天下亦然。假设楚国战胜了秦国,按自己的意愿肢解、改造了秦国,也不能改变这旧郢一般的天下。楚国东地之外,天下再无成建制的贵族组织,只有类似秦国的官僚组织。秦国式的巨大的官僚组织统治天下,和处于楚国霸权下数个同样性质的官僚组织分别统治天下,两者有什么不同?
熊荆没有看出其中太多不同。除了楚国,各国的贵族组织都已经瓦解或接近瓦解,像齐国的田氏,他们还真不如被齐国子钱家商贾取而代之。然而看到归看到,行动上他仍然尽全力阻止秦人,结果却是意想不到的失败。
上天似乎要和他玩笑,故意试验了他战前的想法:如果没有火炮、没有钜甲、没有钜矛,楚军的勇敢还有多少?失去一切的楚军仍然勇敢,他们有人溃逃,但更多的人视死如归。正因为他们视死如归敢,他才哀莫大于心死。他的罪责无可饶恕!
昃离从尸堆缝隙来到熊荆藏身的幕帐时,熊荆是清醒的。除了刺穿手术,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清醒的。昃离的到来并没有让他产生什么反应,甚至连眼睛都没有转动,他就那样死了一样躺在床榻之上,幕帐内燃着通红的炭火。
“积血恐又多,今日需再刺。”昃离轻声说话,告之熊荆自己的安排。
“不必。”伤口正在愈合,然而胸腔内存有积血,最少半个肺叶浸没在积血里,熊荆的呼吸并不舒畅,说话时的呼吸更加不舒畅。“当死。”
“大敖若死,楚国何存?”昃离走到熊荆身前说话,见熊荆不答,再道:“大敖不惧死,尚惧痛否?”见熊荆仍然不说话,他将怀里的豪麻汁掏出,道:“大王之伤或死。大敖若愿死,今日昃离再刺,不愈即死,愈也可死。”
“善。”骨骼碎裂的痛楚和失血让熊荆极为虚弱,膳食要有人喂到他嘴里。他极力的笑起,大口大口吞咽昃离手上的豪麻汁,渐入昏迷。将熊荆抬入医营前,昃离才对鲁阳炎说出自己的想法:“所藏之马皆被秦人所察夺去。”
“啊?!”鲁阳炎色变。马匹是逃离此地返回楚国的希望,没有马,寒冷的夜里根本逃不出多远。昃离一手将鲁阳炎按住,让他不要激动,道:“为今之计,只能假意前往西洲……”
“西洲?为何去西洲?大敖当去新郢也!”鲁阳炎急了,转身想去把那几匹龙马抢回来。
“将军此去秦人必觉。”昃离急道。“据闻秦王已大敛悍王子,欲厚葬也。明日魏王又降秦,余人不识悍王子,魏人亦不识否?”
“那当如何?”鲁阳炎返身看着昃离。
“西洲可也。西洲之人向秦王索要炮卒百名,可以炮卒之名先行离秦。”昃离道。“秦人只于南面设备,由关中出秦并不设备。”他说完怕鲁阳炎还反对,又道:“斗将军六师正在羌地。”
听到斗矢的六师,鲁阳炎鼓鼓的肌肉放松了下来。他看着已经昏迷的熊荆,道:“大敖伤势如何?医尹与我等同去?”
“我不同去。”昃离遗憾的摇头。“大敖伤势痊愈与否全在天意,我去亦无用。而今营中伤卒求死者众,再过两日,秦人或全营斩杀,不走必然不及。”
今日伤卒和秦军甲士的冲突昃离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心惊胆战。没有马肯定是逃不出去的,而秦军的忍耐也有限度,伤卒如果再次辱骂秦王,秦军很可能会全营屠戮。
第六章 西去
惨白的月色如同战亡士卒的脸,医营送出尸体的担架回去时将熊荆带回到了医营。UU小说www.uu234.cc此时沙海大营的秦卒不再鬼哭狼嚎,整个营垒看不到什么灯火。回帐的时候,昃离有些惶恐的往秦军营垒方向望了望,心有些发颤。可想到明日就可以离开此地,他又稍稍的安了安心。
亮如白昼的小帐内,穿刺所需要的一切东西都已准备妥当,不过这一次昃离没有亲自施术,而是让突施术,他在一边监督指点。穿刺不是什么大手术,但仍有许多致命的细节。昏迷中的熊荆不再平躺于榻上,而是半卧在一张斜斜支起的长椅上。本次穿刺之处选择在左腋下,因此左臂被一个医仆高高抬起。
找准第七、第八根肋骨的位置进行消毒,中空的钜铁细针深深刺入皮肤,穿透壁层胸膜时,针尖遇到的抵抗突然消失,针扎进了胸腔。针末接上最原始的注射器,殷红的积血顿时流入管内。钜针并不接着抽吸积血,而是拔出继续穿刺虽然第七、第八根肋骨之间是大致的穿刺位置,可为了达到最低积血液面,需要数次穿刺探测才能确定最终的穿刺位置。
突不断降低钜针穿刺的位置,一直穿刺到第八、第九根肋骨之间的一个部位,玻璃管内才没有积血流出。这时的突已汗流浃背,他示意医仆擦掉自己额头的汗珠,重重吸了口气。看到突如此吃力,昃离眉头紧拧着,见他转头看向自己,一怔之下又连连点头,表示一切无误。
确定位置是手术的第一步,确定位置之后要做的便是用锋利的钜刃横着切开穿刺处的皮肤,再用粗大的铁钳分开肋骨上的肌肉层,挤开肋间肌将引血的银管刺穿胸膜腔。钜针穿刺胸腔已是剧痛,铁钳错开肌肉层的时候,熊荆身体禁不住发抖。
突大吃一惊,昃离比他更镇定,喝了一句‘制!豪麻汁’,医仆按住熊荆的同时,一整杯豪麻汁又灌入熊荆口中。手术中断了一会,待到熊荆呼吸平稳,插入肋间的银管才狠狠刺穿胸膜腔,深入胸腔。这一刺熊荆全身猛震,之后才渐渐安静。
‘呼……’仿佛从水里捞起的一般,汗水流入眼眶,突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他不是没有进行过更危险的手术,可那些都是普通士卒,最多也是妫景那样的将军。想到自己施术的对象是大敖,他未施术人已高度紧张。昃离懂得这种心理,突的手法非常笨拙,他仍然不断的点头,给他以鼓励。看见胸腔内的积血通过银、皮管流入封闭的盛血瓶,他悬着的心再度放下。
积血不是流出一瓶,而是流出数瓶,总时间超过四个时辰,流出的积血大概在八百五十毫升。随着盛血瓶一瓶瓶装满,熊荆的肺叶终于不再被积血压迫,呼吸渐渐平复。等积血流尽,拔出引血银管缝合刺口,天几乎就要亮了。
一直静观手术的鲁阳炎看到天亮忽然问道:“大敖西去,若有人识得大敖如何?”
鲁阳炎问的只是小事,这种小事从来都不是什么问题。昃离现在考虑的是内出血,如果内出血一直得不到制止,腹腔内的积血终究会变成脓血(脱离循环的积血很容易滋生细菌);而一旦变成脓血,就意味着整个胸腔出现感染。蛆虫可以治疗创口感染,但蛆虫只能治疗外创感染,没办法放入胸腔治疗胸腔感染。那时候只能靠身体硬抗,扛过去还好,抗不过去……
“医尹……”昃离想着命悬一线的熊荆,根本没有听到鲁阳炎的问题。鲁阳炎再问时,准备好的冰块在突的示意下取了出来。这些冰块敷在熊荆脸上,小半个时辰就可以造成严重冻伤。冻伤会使皮肤红肿,只要不说话,再亲近的人也认不出来。
帕罗普斯再度出现在医营时,看到的熊荆就是脸部全被冻伤肌肤发红的熊荆,他对看这个昏迷不醒的炮卒营长有些不满,谁都不希望带一个重病号上路。
“他说这是巫器士兵的方阵司令,如果不带上他,士兵宁愿不去埃及。”粟特人转译着昃离的话。炮卒营长和马其顿编制中的营长不是一回事,马其顿军队中的营长(xenagos)只相当于楚军的卒长,麾下有两个连(taxis,相当于楚军步卒中的偏),指挥一个十六乘十六的小方阵。这和楚军的卒一样,是最小战术单位。
按楚军编制,一个卒配一门火炮,炮长等于马其顿的营长;四门炮组成一个炮连,连长相当于马其顿四个营组成的团长(chiliarchia);四个炮连组成一个炮营,相当于马其顿四个团组成的大方阵(即楚军的一个师),指挥官被称作方阵司令(phalangiarch)。
不过马其顿的步兵师是由两个方阵构成,指挥官被称为双倍方阵司令(diphalangiarch),这才相当于楚军的师率。另外马其顿还有四倍方阵司令(tetraphalangiarch),相当于楚军的军率。炮卒营长所对应的方阵司令,只是马其顿军队中的旅长。
编制是极其重要的,因为编制本身就是军事技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整个指挥体系的基础。不敢马虎的粟特通事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搞清这名昏迷不醒的炮卒营长原来是一名方阵司令。
帕罗普斯对此大吃一惊。和近现代南美、非洲上校成为军阀们的敬称一样,在马其顿军队中,团长也是一种敬称,会被用在各种官阶的人身上。出现比团长还高一级的方阵司令,这当然会让帕罗普斯吃惊,仅仅在昨天,他还以为昃离嘴里的炮卒营长只是马其顿军队中的xenagos,没想到竟然是一位phalangiarch。
“phalangiarch?!”帕罗普斯看着担架上的熊荆念叨了一句。
“是的。phalangiarch。”粟特人确定自己的翻译没错,“在楚尼军队中,这名指挥十六部巫器的指挥官,他的地位和phalangiarch完全相同,是真正的楚尼贵族。”
“他叫什么?”帕罗普斯点点头,表示自己相信粟特人的解释。
“他叫……”粟特人看向昃离,昃离马上说起熊荆身牌上的名字。“他的名字叫不生病。”
“不生病?”帕罗普斯念起这个古怪的名字,复念数次才牢牢记住。此时一百名炮卒皆已出营,他们仰首挺胸的列出了整齐队列。医营其余的伤卒看着他们,想到这些诶同袍要迁到数万里外的西洲,此生都不可能再回楚国,一时间潸然泪下。
“操夷矛兮披钜甲,炮声隆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楚歌不知被谁高唱起来。唱到最后‘……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包括列阵待行的炮卒,两千人多人放声大哭。
“行!”昃离熟悉楚人的性情,他们并不服气自己的战败,他们更不相信大敖已死,他连忙建议帕罗普斯速行,生怕这些伤卒一时激动又高呼‘亡秦必楚’或者喝骂‘吕政’。
一群战败了的满身伤痕的士兵,他们昂首挺胸的列队,毫不气馁的高唱自己的军歌。帕罗普斯虽然是埃及使臣,可他也是马其顿人,他的祖父曾是亚历山大银盾部队中的一名‘团长’,他能读懂只有军人才能懂的语言。他压下自己又是惋惜又是庆幸的心绪,点了点头道:“前进。”
埃及得到一百名炮卒、十二门火炮;巴克特里亚得到二十名炮卒、四门火炮;另外还有得到两门火炮、十名炮卒却不知道如何运回塞琉古的塞琉古人,和得到十名炮卒也不知道该如何运回迦太基的迦太基人。
埃及和巴克特里亚是盟友,一百二十名炮卒,十六门十斤炮(虽然帕罗普斯强烈要求得到口径更大的六十八斤炮,可惜这种火炮早已被王翦藏起),编在一起先前往巴克特里亚。抵达巴克特里亚之后,已经属于埃及的百名炮卒和十二门十斤炮将从北方商道经黑海进入地中海,最后抵达埃及首都亚历山大里亚。
为了防止楚军炮卒逃脱,秦军本来要将这一百二十名楚军炮卒全部黥面,这种举动遭到帕罗普斯和亚里士多德四世的一致反对。士兵从来都是高贵的,只有防止逃脱的奴隶才会烙印黥面。一群黥面的奴隶与马其顿士兵、希腊雇佣兵并肩作战,显然很不合时宜。
‘巫器工匠’既然已经赠予给了埃及、巴克特里亚两国,那他们就不再是秦国的俘虏。负责护送的秦军二五百主获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并不担心这群荆人在大秦境内逃脱,他只是担心离开大秦前往大夏国的路上他们会逃脱。
秦王政二十一年,十二月丁巳日,一百二十名楚军炮卒在秦军步卒和巴克特里亚骑兵中队长扎拉斯的押送下,离开沙海以西的楚军营垒,南下前往榆关,经榆关、华阳、成皋再行向函谷关。在他们启程的同时,大梁南北两城同时打开了自己的西门。
第七章 降秦
全章未改
王翦率领的秦军此时正列阵于大梁西面的冰雪上,看着两道紧闭的城门一点点打开,脸上不免出现些许笑意。www.uu234.cc秦军缴获了楚军的巫药,可若干一个城池接一个城池的炸过去,还没有炸到寿郢那些巫药就要全部用光。
魏赵两国投降是最好的,投降之后秦军可以迅速往楚国推进。即便楚国还能集结出数万兵力,大厦将倾下,士气随着楚王薨落而土崩瓦解的楚军也不是秦军的对手。士气是一方面,沙海之战和魏赵两国的投降使得秦军再次获得足够多的兵甲和原先没有的巫器巫药。可以说秦楚两军除训练以外,在装备已经没有多大的差别。在数量上,不包括齐褐麾下的那十万人,秦军仍有十八万人,最精锐的老卒尚有九万。
时入隅中,太阳已经高升,打开的两道城门内很快出现一个**的身影。魏王魏增、赵王赵迁光着上身,脖子上挂着本国的国玺,手上还牵着一只羊,一步步向城外的羽旌走来。两位君王一出城门处现在秦军将卒的视野里,秦军便爆发出一片哄笑,而后士卒大喊、跳跃。
沙海之战秦军赢得极为侥幸,正因为赢得侥幸、败的太惨,将卒心中的恐惧至今仍未随联军的战败而消失。联军士卒似乎继续存活在他们心里,不时刺激着他们的神经,让他们克制不住的惊呼和失措。将卒的举动让王翦皱眉,也让扶苏,以及代表赵政前来接受魏赵两国投降的顿弱有些不快。
秦军是新胜之师,魏赵两国不管现在如何,以前总是天下的大国,这一次受降虽不说要有多隆重,可总要保持秦军的威仪,举止万不能轻浮,特别不能像现在这样谑浪失态。王翦和扶苏等人皱眉不悦,察言观色刘池当即对身侧军吏吩咐了几句。等到魏增、赵迁两人走近时,阵列中秦卒的喊叫和跳跃方才消失。
“孤不天,不能事秦王,使秦王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听。其俘诸江南以实海滨,亦唯命。其翦(剪)以为郡县,使臣妾之,亦唯命……”魏增年长,他来到顿弱身前跪下大败,喊着请降的言辞,请求秦王的宽恕。
跟着魏增,牵着羊的赵迁也跪在顿弱脚下,同样喊道相同的言辞:“孤不天,不能事秦王,使秦王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听。其俘诸江南以实海滨,亦唯命。其翦以为郡县,使臣妾之,亦唯命……”
原本请降的君王还会说‘若惠顾前好,徼福于厉、宣、桓、武,不泯其社稷,使改事君,夷于九县,君之惠也,孤之愿之,非所敢望也’(如果秦王顾念从前的友好,向周厉王、宣王、郑桓公、武公求福,而不灭绝我国,让我国重新事奉大王,等同于秦军的诸县,这是君王的恩惠,我的心愿,但又不是我所敢于指望的了。)
然而秦并吞天下之意世人皆知,魏赵两国投降根本不可能得到宽恕。虽然不一定‘俘诸江南以实海滨’(俘虏到江南,流放到海边),但一定会是‘其翦以为郡县,使臣妾之’(瓜分魏/赵国,立为郡县,让魏/赵人做大王的隶臣)。
冬阳之下北风细微,但如此细微的北风照旧将魏增和赵迁吹的浑身发抖。他们手里牵着的羊羔不明所以,一阵阵的鸣叫,似乎在寻找自己的同类。魏增年老,自从做出降秦的决定后,一切都已经看开了,倒是联军败的太快,当夜因母后灵柩而没有及时逃出大梁的赵迁忍不住流泪哭泣。他的人生接连遭受挫折,而这并不是最严重的一次。
“免礼吧。”顿弱适时将魏增、赵迁亮了一会,这才开口说免礼。两人虽然重新穿上了上衣,可脖子上的国玺已被顿弱收走。“大将军……”
魏王赵王都出城向秦国投降了,秦军当然要进驻大梁。王翦闻言挥手,鼓声响起,早就列阵以待的秦军士卒在铎铃声中一列列的出城,城内城外都是他们整齐的脚步声和哗哗作响的钜甲摩擦音。大梁,这座建城一百零八年的都城终于向秦军投降,而魏国与赵国,这对同时从晋国分离出来的孪生兄弟,也在立国一百七十七年之后同时亡国。
离开沙海楚营经过大梁城以西前往榆关的楚军炮卒恰巧看到了这一幕,护送使团出秦的秦卒也看到了这一幕。秦卒兴奋之余高呼万岁,楚卒极力镇定也忍不住色变。炮卒是楚军中学历最高的师旅,驭手之外,任何一名炮卒都读过小学。大梁是楚国北面最重要的门户,大梁既降,寿郢还会远吗?
炮卒想着这个问题,联军战败的当日大司马府就在考虑这个问题。
淖狡本着保护楚地庶民的目的打算向秦国投降,但事实却是,如何楚国很早投降,秦军必然会更早渡江前往江东,追索那些暂居越地,渡海至新郢的楚人。时间仅仅是援夕之月,腊祭刚过、正月未至。距离季风转向的三月最少还有九十多天。
九十多天如果降秦,秦军长驱直入越地,没有等到季风转向秦军可能就已经到越地了,大约四十万童子、二、三十万工匠会被秦军全部俘虏。楚国现在能做的就是集中最后的兵力死守寿郢,最少守到三月份季风转向,最好守到更改命令南下的斗于雉六师赶赴金陵。只有这样,才能有更多楚人逃往新郢。
然而沙海一败,逃出沙海的主要是晋祝率领的魏军,越无诸的越师、鲁人的鲁师、千余齐卒,以及其他一些以将领为骨干的溃卒。魏军驻守大梁,无法调离;鲁师、齐卒回奔鲁地,东野固战死后,率军的孟惠并不想带着鲁师前往寿郢;原本驻守宋地的两个宋地师也不愿放弃乡土前往寿郢。最后真正集结在寿郢的只有不到六千多名从沙海逃出的败将溃卒,以及晚一步赶到楚国的巴人士卒以及南方诸部落武士,这些人加起来还不到三万人。
士卒很少,比士卒更少的是火炮。楚军能用的火炮不是在海舟上就是在已经战败的那支大军中。秦军趁着淮水冰封而南下,没有火炮肯定守不住寿郢。作战司能做的事情就是将此前借给海卒的一百九十二门陵师长管炮收回,将这一百九十二门火炮布置在寿郢。
去年海卒新下水十艘炮舰。加上这十艘,海卒一共下水二十六艘炮舰,四艘抵达西洲后未能返回,国内只有二十二艘,但今年陆续改装了八艘,这一百九十二门火炮就是这八艘改装海舟的舰炮。一旦把火炮收回,那海卒便只剩下二十二艘炮舰,数量上仅比去年多两艘。
陆海之间自有取舍,沈尹尚虽不断反对此事,淖狡还是签署了军令,这今日一百九十二门十五斤炮正从长江沿着郢芦运河陆续运入了寿郢。此时的寿郢已经变成一个大工地,寒风中数不清的妇女在城外劳作,郦且、申通作战司诸人正陪着淖狡、大长老宋、巴虎在城外巡视。
“小邑之战,守城者非士卒也,乃火炮也。”郦且眼中全是血丝,指着正在施工的健妇说着城北正在开挖的工事说话。“然火炮之设,全在地利,唯其地利便火炮杀人也。
我军费一人力挖壕筑垒,秦人所费人力少则倍之,多者倍而有余。然我军粮秣不缺,秦人粮秣需千里运来,此巨费也。我又以混凝土筑垒,此事半功倍,秦人唯有以火药炸之,或是以十斤炮击之。我军皆十五斤炮,秦军皆十斤炮、多者为六十八斤炮,前者威力不足,后者不能及远,且尚不知秦人得我火炮几何……”
郦且言辞中特意强调守军的各种优势,以增强大长老宋、巴虎等人信心。其实寿郢是五十多里周长的大城,要想将这样的大城变成纪郢城南小邑那样的棱堡,绝非几万女子、两万多名士卒一两个月能够完成的。即便完成,守军手里的一百九十二门火炮也不够守城。
可楚军要的只是迟滞秦军南下,并非真要在此驻守一年两年,一百九十二门火炮还是能勉为一战。另外寿郢成周五十多里,但西北角的紫金山占了很长,这有助于减少火炮的布置。
郦且强打精神滔滔不绝,通讯司司尹屈乐从远处奔了过来。联军战败、大敖战死,屈乐出现都带着噩耗,一看到他郦且便不自觉停止说话,看着他远远走进。
“何事?”郦且看着屈乐,其余人跟着他看着屈乐,淖狡看到他手上拿着讯报大声问了一句。
屈乐未答,只是将讯报递到淖狡手里。“魏赵降秦?”
淖狡一句话便让诸人失神大惊。大家清楚大梁可能守不了多久,魏人可能会投降,但没想到魏人今日就降秦了,这还一战未打。
“赵人无可战之卒,魏人为社稷故,早有降秦之意。”淖狡尽量表示出自己的镇定,他把讯报递给郦且,又问:“还有何事?”
第八章 未死
未改
淖狡相问,屈乐余光下意识扫向在场众人,接着又紧闭着嘴唇连连摇头:“无事。www.uu234.cc”
屈乐肯定是有事,但碍于在场诸人不便明说,淖狡见他坚持不说只能作罢。饶是如此,听到魏人降秦的消息,在场诸人神色全变的凝重。大梁距离寿郢九百余里,秦军每天推进三十里,三十多天即可抵达寿郢城下;如果秦军每天推进六十里,半个月时间大军就会出现在寿郢城下。
半个月还是正月,正月淮水依旧冰封,城防体系发挥不出既有设计的一半水平,这对寿郢这座以水为防城市很是致命。
紫金山横陈在寿郢城的西北北面,城池与紫金山之间是由东南绕城流来的肥水,肥水汇入西面的淮水,形成寿郢北面的城防;淮水为了绕过紫金山,在寿郢西面是由南往北流淌,往北流到紫金山最北才往右转向,流向正东。西面的城防就是浩浩淮水;东面、东南则是横贯城北的肥水(今瓦埠湖),肥水水道便城池东面、东南面的护城河。
整个城池只有西南方向是陆地,即便是陆地,也有人工挖出的护城池。严寒下西面淮水全部冰封,北面、东面、东南的肥水也全部冰封,等于是帮秦人攻城扫平了一切障碍。
诸人色变,淖狡走到郦且身旁问道,“当如何?”
“冰封淮肥而秦人攻我,秦人舟师不得用,此大善也。”郦且嘴里没半句实话,他还在提守军具备的优势。淖狡皱眉的时候,他才道:“秦人必于城西攻我,城西十五里,唯有筑垒而守。”
“十五里筑垒而守?!”长老宋、巴虎不敢相信的看着郦且。寿郢在他们眼中是一座巨城,这样的巨城防守起来是极其困难的。因为迁出工匠的原因,城内已没有多少人口。力卒、临近乡里征召的妇女、两万多名士卒,还有城内剩余的工匠,这些人加起来也不到十万人。
而郦且口中的筑垒并非单纯的筑起一道矮墙,而是要垒成一道土坡,另外还需挖出一条宽达十二丈的堑。这只是一层,往内还有一层这样的防御。
“然也。秦人来时必能筑成。”郦且很肯定的答应,不过他这句话是看着封人纠说的。确定死守寿郢后,正在新郢筑城的封人纠又被召回寿郢。听闻郦且肯定的言辞,封人纠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他往外走了一段,就站在城池的西北角看向西侧沿淮水而筑的那段城墙。
当初寿郢选址的时候,春申君黄歇担心夏日淮水泛滥,没有沿着淮水筑城,而是往里退了大约二十里筑城。二十里虽远,这二十里全是低洼的池泽,夏日水满时淮水会一直蔓延到寿郢西城墙数里外。原本希望正月过后淮水解冻,可惜大梁已降,秦军一定会迅速南下寿郢。
“或可命陈郢、项城死守之……”郦且身边的申通小声提了一句。
“陈郢、项城皆无可战之卒。”秦军南下,最好的办法是沿路迟滞。然而陈郢之师已沉在天池大泽,项师只有项梁被亲卫骑士从崩溃的战阵中乘乱抢出,趁夜骑马南下,步卒大部阵亡。
郦且一句无可战之卒让所有人无奈。楚军现在最大的一支军队正攀越秦岭南下,冬日的秦岭冰雪积谷,没有一个月时间根本走不到蜀地。到了蜀地也要等到五、六月夷水水涨才能出蜀,对寿郢的战事完全无补。迟滞是不可能,只能做好半个月后秦军攻城的准备。
当日城西迅速建立防御工事的计划迅速提上日程,这片靠近淮水的狭长平坦区域确实非常适合攻城。城墙之内也要挖设堑壕,秦军炸破城墙后,必须依靠城内的堑壕建立防御。在郦且的建议下,连部落武士都放下了自己刀剑拿起耒耜开挖工事。就在所有人紧张劳作时,屈乐再次找到了淖狡,说出刚才没有禀告的讯报。
“大敖未死也……”排开旁人,屈乐嘴里轻轻吐出了这句话。
“你?!”淖狡全身颤抖,忽然一阵耳鸣。待耳鸣过去,再度听到府外卒民劳作时的发出喊叫和蒸汽机的汽笛,他站起身,亲自将室门关闭再返身坐在席子上,又让屈乐坐在自己身前,这才问道:“此讯何来?”
“项将军言之。”屈乐也知道此事隐秘,除了淖狡他说都不想告诉。“项将军言,悍王子亦在军中。军司马与悍王子一同南奔,然被秦人所截,圉奋杀悍王子。”
“为何如此?大敖又在何处?”沙海之战过去已有九日,九日里各种消息渐渐传到大司马府。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天意决定胜负的战争。钜甲在零下二十七、八度时开始脆化,零下三十度完全脆化,钜甲破碎、钜铁制造的锋利矛锋也随之破碎,楚军无甲无兵,手中只有矛。
“不知也!”屈乐答道。“项将军言……”
‘砰!’屈乐正要细说,室门忽然被人重重推开,郦且闯了进来。见他闯门而入,守在室外的甲士连忙上前劝阻:“司尹不可如此……”
“不必。”郦且已经进来了,淖狡不想甲士与郦且起什么争执,将甲士挥退。“这是……”
“可是大敖未死?”郦且开门见山的问,脸上还挂着些笑意。
“你何以知晓大敖……”屈乐见了鬼一样从席子上跳起,好在甲士出去的时候把室门关上了。
“大司马赎罪,悍王子再返军中我知也。”郦且向淖狡揖道。“幸天降暴雪,悍王子才于战前赶至军中,由庄司马使人迎之入营。此战前之事,战中、战后若何,我不知也。”
郦且知道的消息也不全面,他只知道庄无地一定不会让熊荆死。不然也不会派人把熊悍迎入军营。熊荆薨落的噩耗传来,全国悲哭,但他仍怀有一线希望。
“项将军今日苏醒,言大敖未死。”屈乐看向淖狡,见淖狡轻轻点头,于是把刚才的消息又复述了一遍。
“大敖何在?”郦且上前一步抓住屈乐的手急问。“身在大梁否?”
“不知也。”屈乐知道也只有这个。“只闻军司马与悍王子南下时遇到秦人骑卒,郢师溃军、近卫之军于牧泽之岸与秦人大战,全军尽没。悍王子身着大王衣甲,为圉奋所杀。”
“如此说来……”屈乐突然色变。“如此说来,圉奋知大王未死也!”
所有消息综合起来,熊荆是中箭之后送回大营,然后在突围过程中被圉奋赵腾率领的骑军拦截在牧泽南岸,骑兵追杀步卒轻而易举,楚军因为军阵奔溃,龙骑四散,根本没办法抗衡秦军骑卒。追杀的结果可想而知。中箭之后不能再战,可秦人放出的消息又说熊荆被圉奋阵斩,这就很让生疑了。
当然,将战果注水数倍、鼓吹某个‘英雄’的宣传战报,除去自身失误、修饰战斗过程给上臣看的综合战报,军队内部记录战斗过程的战斗详报,三者虽然都在描写同一场战争,给人感觉确实天壤之别。
庶民只能看到宣传战报,这种战报战斗过程经常一笔带过,只陈述需要庶民知道的那部分内容,鸡血满满,看完对战斗不但没有了解,反而更加迷糊;综合战报侧重点不同,犯错的地方尽量不提或者少提,成功的地方多提,数字或许是实际数字,可一定会人为的巧妙归类分析,使得战斗看上去虽有缺憾,但也情有可原。真正的战斗详报都有统一的格式和固定表格,丁是丁卯是卯,全是数字和冰冷语句,不会有感情用语,也不存在分析归纳,只详细记录战斗过程。
秦人阵斩之说大司马府此前认为是秦人的宣传战报,并不是事实,可现在结合项超的回忆和郦且的补充,阵斩可能还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熊悍身上没有箭伤,自然可以与秦人相搏,力竭之下自然可能被圉奋阵战。假如是这样,那圉奋一定清楚他杀错了人。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屈乐一句话让三个马上紧张,郦且强笑道:“圉奋靠斩杀大敖而封侯,若是其直言大敖未死,欺君之罪也!为今之计,当设法救出大敖为要。知彼司已散,然勿畀我可调回寿郢以查此事……”
“不可!”没有知彼司大司马府等于瞎了眼睛,然而现在这种形势下,淖狡宁愿自己瞎了眼睛。
“为何?”郦且不肯放弃。“不信三晋侯谍,亦不行我楚人侯谍否?”
“我楚人何时有过侯谍?”淖狡反问道。“此事勿畀我若知,桓亦知也。桓若知……”
“不召勿畀我返郢,大敖如何救之?”郦且也反问,他觉得淖狡和熊荆还有其他楚国贵族一样,都对侯谍有成见。“且长公子近日便将即位为王,若是大敖未薨……”
郦且提起即将即位的熊胜。几天时间,大敖薨落的消息已经传到新郢,年仅三岁的熊胜很快就会即位成为新的楚国大敖。即便熊胜年纪很小,时间久了熊荆未回新郢他日再回也难免朝政会出现波折。
“大敖不知何在,不即位秦人必定生疑。”淖狡将郦且打断。他又道:“告知项将军,此事只有四人知之,不可再告他人。我等心知此事便可,即便索问大敖,亦不能告之原委。”
“大敖若在,寿郢必可守至斗矢之军得返!”郦且忽然间有些激动,他看着淖狡大声的说话。“斗矢之军得返,待迁者即可至新郢也!彼等若至新郢,他日……”
“以我楚国之例,覆军杀将,大敖如何返寿郢守之?!”淖狡看着郦且激动,自己没有办法激动,心中只有不尽的悲痛。将率必须担负自己的责任,哪怕是大敖,全军覆没也要自杀谢罪,不然如何向国人交代战争的失败?如果向那些没了儿子的父母,没了丈夫的妻子交代?
而按楚人的习俗,敖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受罪的角色。战胜了不过是获得族人的尊敬,战败了则要受到族人的怨恨甚至遭受驱逐。只有最勇敢的人才会自动站出来成为这个角色,担负起保卫族人的责任。至于后面大敖变成大王,大王日日笙歌、醉生梦死,已经是另一回事了。
淖狡不是郦且这样的破落贵族,根红苗正的他很清楚熊荆即便活着也很难回来。正因如此,他不会像郦且这样暗地里设法要让熊荆赶赴新郢。熊荆真要去了新郢,他如何面对众人的质疑?如何面对那些没有了父亲童子的怨恨?与其如此,还不战死在沙海!如此还能获得楚人的尊敬,逃回新郢,不需要辱骂,仅仅一个眼神就可以将他杀死。
淖狡一句话就将郦且问住了。视荣誉为生命的熊荆怎么可能会在战败后逃往新郢?这与其说是逃生,不如说是羞辱。贵族轻辱则死,估计还没有登舟他就伏剑自杀了吧。
“那、那我等当如何?”屈乐一会看着淖狡,一会又看向郦且,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办。
两人闻言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救,熊荆很可能就死了;救,救回来熊荆也会伏剑自杀,为自己的失败负责。良久,淖狡吐出口浊气,“召勿畀我。”
新郢是一座立城不过一年的新都。去年冬天才确定在这片海湖相夹的上町台地上筑城。一年过去,这块长三十里、最窄处五里最宽也不过八里的台地上盖起了四阿重屋式的宫室和高耸的阙楼,但与城南小邑一样,新郢只有棱堡式的土坡和宽堑,没有寿郢那样的高大城墙。
腊梅盛开,这座海湖之间的都城已经初具规模,宫室也如纪郢、寿郢那般继续保持楚人的风格,高堂邃宇,层台累榭。衬着都城幽绿美丽的湖以及湖岸绽放的花海,整座城市仿佛是人间仙境。然而就在这人间仙境般的都城,处处都透出一股哀伤,楚军战败、大敖战死,再也没有比着更悲惨的噩耗了。
第九章 即位
战报传到新郢的当日,新郢满城悲哭,那些挺着肚子待产的公主媵妾哭晕了好几个,反倒是应该最悲痛的芈含泪强作镇定,询问朝臣安排诸事。UU小说www.uu234.cc
从今年四月太社、太庙、正朝迁至新郢起,新郢已然是楚国的国都。寿郢、纪郢不再履行都城的职责,退为郡城性质的城邑。既是国都,就要视朝。代父监国的熊胜年纪太小,每每视朝皆由芈陪同,母子俩上廷后向群臣揖礼,接受回礼后便坐在王席上旁听朝议。
熊胜年幼,芈虽是敖后可她是名女子,坐在王席上并没有决断朝议的能力。新城君芈昌、芈之父芈仞此时已是朝臣,可以站在廷上议事,但他们毕竟是外戚,朝上没有多少威望。在熊荆的设计中,熊悍本来可以以敖弟的身份在朝上襄助妻子和儿子,日后成为诸敖之一,可这步棋阴差阳错之下却全部断送了。
沙海战败,接下来最重大的事务就是运走数十万等待迁徙的童子和工匠。他们此时正散居于诸越之地,秦人陵师舟师海陆并进,很可能会在季风转向前占领会稽,俘虏这几十万人。现在的希望就是寿郢能守到三月,三月可以运走其中一半以上的人;然后再希望从羌地返楚的斗于雉能再守几个月,这样才能将剩下的十几、二十万人运出来。
这就决定了已抵达新郢的三万工匠及其家人绝大多数都在造舟,而不是修建屋宇、制造武器。已经迁至新郢的二十八万男童女童每日也在伐木;最后是自己造舟迁至新郢的贵族和商贾也在全力造舟,他们造出的渔舟统一由四国金行购买。
大司马府召命抵达新郢时,勿畀我正在湖东岸的生驹山地伐木。听闻谒者宣读召命,勿畀我怔了一怔,而后坐在了横倒的一株大章上定神。山岭中伐木者众,四周全是挥斧头的喝声和蒸汽机的轰鸣,还有便是大章快要倒地时人们散开的呼喊和童子们的惊叫。
生长了数百年、上千年的大章一颗颗伐倒,每当倒下摇晃中大章枝叶上的积雪便会撒下,好似下了一场暴雪。皂衣谒者猝不及防被空中飞下的雪沫击中,皂衣变成了白衣,帽子也打歪了,坐在大章上缓过劲来的勿畀我看着谒者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此急召也,请君速随小人至朝。”谒者是王宫官吏,努力保持着王宫官吏的威严。
“唯唯。”谒者正色勿畀我也正色。几个月前熊荆强制解散知彼司,他好像丢了魂魄,到了新郢也没有待在新郢台地,而是直接入山日夜不休的伐木,直到今日被急召。
伐木伐成光秃秃的生驹山地与新郢所在的那片台地只隔着一个湖,碧绿的湖水荡漾,小舟很快就划到台地东侧靠岸,一旁等候的马车立即将勿畀我接入王宫。视朝此时已经结束,接见勿畀我的是诸敖之一的昭黍,他拿出大司马府的讯文道:“大司马急召你至寿郢。”
“寿郢?为何此时相召?”勿畀我草草将讯文看了一遍,上面没有任何解释。
“当是寿郢危急。”昭黍也不清楚大司马府的意思,讯文上并未提及要重建知彼司。
“寿郢危急?”勿畀我一直在生驹山地伐木,他知道楚军战败、熊荆战死,可对天下的局势并不了解,实际上心灰意冷的他无意了解。
昭黍见他迷糊,只好将眼下天下局势简单描述了一遍。勿畀我听到最后心惊。他本以为楚军只是战败,没想到竟是全军覆没。覆没与战败是两种意思,而今魏赵已降,无可战之卒的结果将是秦吞天下之势不可避免,或许明年天下就要一统。
“为今之计,唯有刺杀秦王!”勿畀我思虑之后说出自己的提议。
“大司马、正朝必然不允。”昭黍没有问当下的对策,勿畀我一说刺杀他本能的觉得不可行。很早以前刺杀就被正朝否决了。
“不刺,寿郢何守?”勿畀我并不想放弃自己的提议。“天下将倾,唯杀秦王可阻之。不杀,数十万楚人皆将成秦虏,昭敖真愿如此乎?”
一边是君子式的看上去极为可笑的操行,一边是几十万楚人的性命。单以理性言之,应该马上刺杀秦王赵政,如此才能救出几十万楚人。可这明明有违道德信仰,做这种天厌的事情,神灵必会降灾于楚国。昭黍看着信心满满的勿畀我无语,片刻后他才顾左右而言他的答道:“召你至此,乃告大司马相召。刺杀之计,至寿郢后可告之于大司马。”
“昭敖乃我楚国之敖,我楚国政出于正朝而非出于大司马府,昭敖为何不可询问朝臣,朝决此事?”勿畀我急道。“童子三十余万,工匠十数万,五十万楚人危在旦夕,如此也不能刺秦王?!”
“不德之事,必有殃灾。”昭黍长叹,他还是反对刺杀。
“何为不德?”勿畀我争辩道。“秦政乃暴政,秦王乃暴虐之王,杀之乃扶天下于既倾,解万民于水火,此德政也!请昭敖于正朝朝决此事,秦王若死,数十万楚人无恙。”
可以预计,淖狡肯定是反对刺杀,要想摆脱淖狡的反对,唯一的办法就是朝决。唯有以正朝政令强压,大司马府才可能支持此事。勿畀我义正言辞,找不出反对理由的昭黍不得不答应了此事。然而等勿畀我离开,他才想起明后两日正朝休沐,之后又是新君即位,即位后方才视朝。
想到自己要在新君视朝第一日提议刺杀秦王、发起朝决,昭黍不免感到一阵不适。但想到勿畀我刚才说的那个理由,又觉得为了几十万坐而待虏的楚人刺杀秦王并无不可。
昭黍闷闷两日,第三日是太卜观曳选定的即位吉日。太庙中,三岁的熊胜要比一般童子高大,一身淄衣的样子忍不住让人想到十二年前灵柩前即位的熊荆。不过现在满脸懵懂的熊胜要比当年熊荆小好几岁,他稚嫩的小脸上也看不见父王战死的悲伤,只有对即位之礼的茫然。似乎是不太明白今日为何要来太庙,不太明白太庙里为何这么多人哭泣。
怀有八个多月身孕的芈站在他的身边,拉起他的小手让他镇定。自从那一次杀人后,芈就与往常不同了。此时她清丽的面容中,眸子里的哀伤无可掩饰,但目光依旧明亮专注,只有在太后赵妃靠近熊胜时,才微微散乱。
儿子的战死几乎让赵妃崩溃,寝疾数日等即位之礼这日方勉强起身。哭着哭着她忍不住上前抱住熊胜哀伤痛哭,主持即位之礼的昭黍数次婉言相劝才将她劝下。
“皇天太一,隆显大佑,成命统序,符契图文,金匮策书,神明昭告,属予楚之黎民……”当着朝臣的面,昭黍有些麻木的读着即位的祝文,声音回荡在这座匆匆建成、未有帷帐的新太庙。任谁也想不到,熊荆即位后国势蒸蒸日上的楚国会迁徙到数千里外的一个僻野海岛上,以这里为楚国新都,行楚国史上第四十三次即位之礼。
“天命有终,往而不返。大敖薨前,已定王长子监国,王长子当即敖位于太庙。请王长子即位为大敖,敖后为敖太后,太后为祖太后……”祝词念完,昭黍大声宣告熊胜即位成为楚国大敖,宣告芈日后为楚国太后,宣告赵妃日后为楚国祖太后。
国玺、册书立即奉了上来,新任左史的烛信言道:“大王薨前,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楚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以答扬先君列祖之光训……”
烛信言毕,全场安静了下来,群臣都看向站在大廷中央的熊胜。援夕之月已过,熊胜已是三岁,群臣并不希望他能像大人一般的作答,只希望在芈的教导下,能大致说完那几句谦逊的言辞,好完成整个即位之礼。
熊胜不言,一侧的芈只好蹲下与他对视,问道:“母后之言忘否?”看着小脸郁结的儿子,芈笑着与他说话。她以为他是忘了言辞,遂道:“胜儿当言:‘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
熊胜丝毫没有忘记母后教导的那些言辞,尽管他要记住那些言辞非常艰难,芈说话间,他连连摇头,有些明白发生什么事的他连连问道:“父王……父王,彼等言父王,为何孩儿不见父王……”
昭黍高喊大敖,熊胜以为是父亲回来了,他茫然看着围着自己的大臣,却怎么也不见父亲。孩子寻找父亲是天性使让,芈闻言眼圈一红,道:“父王已薨,今日起你便是大敖。”
“弗要。孩儿弗要大敖,胜儿要父王。”熊胜摇头更甚,群臣听见他的稚音心皆是一酸。
“胜儿,你父王已死,今日起你便是大敖。”芈不说还好,一说父王已死,终于明白怎么回事的熊胜放声大哭。他挥舞着手臂喊道:“弗要大敖,胜儿要父王、要父王!呜呜……”
新君大哭,答词是不可能了。昭黍叹息一声,高声道:“臣拜见大敖,拜见敖太后、祖太后。”
“臣拜见大敖,拜见敖太后、祖太后。”群臣跟着昭黍,他们的呼声压住了熊胜的哭声。
“大敖万岁!”伏拜的昭黍再道。
“大敖万岁!大敖万岁!大敖万岁!”太庙里再也听不到哭声,只有一阵接一阵的欢呼。雪花恰在这时落了下来,飘落在踩踏肮脏了的道路上,将世间还原成洁白。
第十章 城防
未改
数千里外的新郢,楚国第三十四世楚王,第四十四位国君熊胜在哭泣和欢呼声中即位。UU小说东地寿郢,勿畀抵达寿郢时,王翦率领的秦军冒着风雪快速南下,仅用十八日就抵达淮水东岸,遥对着寿郢城西刚刚完成的城防工事。
沙海一战楚军皆没,攻灭楚国是时间问题。王翦快速南下主要是因为不想在寿郢这座都城浪费太多的时间。如果秦军能在冰雪化冻之前拔下寿郢,那么他三月便能长期直入会稽。
数十万童子、工匠滞留越地的消息秦国早有耳闻,秦国对那些童子没有兴趣,在意的是那两、三万造府工匠。鸿沟一战秦军舟师损失大半,剩下的那一半又被楚军炮舰困在少海,新造战舟南下最快也要等到三、四月份,所以只能依靠步卒快速南进。
赵政计划如此,王翦原本打算休整几个月时间等鸿沟化冻后再南下寿郢,也不得不依王命行事。背着北风站在寿郢西北的紫金山上,王翦正用陆离镜环视全城。昔日繁荣的寿郢如今已成一座死城,街道、大市,丝毫不见庶民,即便能看到人,也不过是城墙上的甲士。
庶民、士卒全然不见,唯独城内、城外的城防工事的看极为清楚。最显眼的是城内,沿着西城墙、南城墙已经挖出一条宽逾十数丈的大堑,北城墙、东城墙因为角度和房屋遮挡的关系看不到,但应该也挖出来类似大堑,以防秦军炸破城墙后突入城内。除了大堑,城内的里域也全部关闭,重重设防,看上去守城的楚军似乎要与秦军打一场血腥巷战。
看到城内的重重里域王翦心中不免生忧,他手上兵力不足二十万,称得上精锐的老卒不过九万。九万秦卒一旦消耗完毕,便只剩下齐褐手中的那四、五万中尉、卫尉了。虽然秦国能征召全天下的士卒,但没有老秦人的秦军王翦很不放心。
城内的防御让王翦生忧,城外的防御则有些让王翦看不懂了。正常情况下守军都是据城而守,再便是出城野战。两者必选其一,可驻守寿郢的守军反其道行之,竟在城外搭建起了城防工事,这些工事如果真是工事那还有用,问题是这些工事根本不像工事,不过是掘了两条锯齿状一点也不深的大堑,以及两道同样形状但却不怎么高的土坡。
这种工事并不能阻止秦军推进。只有深埋在大堑、土坡上的钜丝网或许能取得一些作用,但钜铁网不是杀伤性的,只能起到阻碍迟滞作用,这样的防御秦军早有对策。
看完城内的防御,再看向城外的防御,王翦还在思索楚军为何要这样布置时,兵法主谋士武勾卑看出了一些门道:“此荆人阻我巫药炸城、巫器击城之防也。”
“哦?”王翦目光连闪,再看那些锯齿状的防御,点头道:“确是如此。”
“如此城防,如何破之?”刘池也微微点头。和王翦一样,他觉得楚军在城外修建的城防极为奇怪,却不知道它的实际用处。武勾卑点破后才恍然大悟,这确实是为防巫器、放巫药的。
“此不知也。”武勾卑的回答让人泄气,好在他接着道:“既是城防,便可击破,若求稳妥,湮之可也。若求快捷,荆人少士卒,我可四面皆攻,择其虚者而破之。”
“西面皆攻?”沙海战后,白林已成为王翦的右将军,羌是左将军。赵勇奉命回到了咸阳,扶苏也不再是大军的护军大夫。和王翦同站在紫金山上的白林听闻武勾卑建议四面皆攻,马上出口反对。“大将军当知,我军仅十九万,尚有一万魏军降卒,此一万魏卒需两万人守之。若四面皆攻,每面仅有四万人,荆人若择其精锐一面击我,我军必溃。若其焚我粮草、毁我辎重,待下月冰化,攻城更难。”
“恩。”王翦听白林提起魏卒,重重恩了一声。魏王投降,剩下的魏卒随即被秦军收编。这一万魏卒家眷全在大梁,百将以上又更换成秦人将率,可幕府对其仍不放心。当然这一万魏卒可以命其先行攻城以作消耗,但四面围攻还是存在问题。寿郢城周五十余里、一万六千多步,除去驻守大营的秦军,一万六千多步每步只有十名士卒,根本就围不死。
“可命魏卒先行攻城,以探虚实。”刘池倒不担心魏军败卒,他担心的是楚军兵力。
“然若魏卒输阵,士气必然大堕。”武勾卑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而是担心这样做的后果。
“不命魏卒攻城,我军需以两尉守之,徒耗士卒。”白林这次站在刘池这边。一路行来他便觉得那些魏卒有些古怪,又不知道哪里有古怪。“且今夜当提防荆人夜袭。”
大军行军必有长径,攻敌于立足未稳不是敌军真的立足未稳,而是行军长径下后续部队还未到达。秦军急急南下,走的虽然是冰封的鸿沟河道,但包括后军辎重在内,没有三日全军根本没办法聚拢。若楚军有意夜袭的话,这确实一个好机会。
秦军将率在明处观察寿郢城防,包括淖狡在内,楚军将率皆在暗处观察扎营于寿郢以西、淮水东岸的秦军营垒。气温仍然在零下,半夜最冷时大约有零下十四、五度。不过相比于上个月的冷锋时期,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
扎营的秦军只要破开表面那层冻土,就能在冰雪覆盖的城西立下营帐。营盘看上去立的中规中矩,该有堑壕的地方是堑壕,该设墙垒的地方是墙垒,另外这数万名先期到达的秦军看上去全是精卒。
以作战司的计划,兵力薄弱的守军本就没有夜袭的计划,看到这些秦军多是精锐,更是没有夜袭的打算。只有丝毫不畏秦人的巴虎看过秦人的营垒,自告奋勇的道:“巴人可夜袭秦营。”
“不可。”长老宋与淖狡异口同声,淖狡道:“秦人不惧夜袭。”
淖狡说得很快,见巴虎不解,他只好解释道:“先至者皆秦军精卒,夜半必会不眠而守,以待中军赶至。中军赶至当夜亦不眠,以待后军赶至。”
秦军如何行军、如何扎营,各将率有什么特点,大司马府早就了解。正因为了解,淖狡才会说秦人不惧夜袭,巴虎从未听过秦军有这样的规矩,一时错愕。
“夜袭秦人不如毁其辎重粮草,可惜我军骑士不及千人,又无重骑……”郦且的话语有些幽怨,呕心沥血炼成的骑军全被打光,最精锐的重骑只剩几十骑。如果龙骑还在,迟滞袭击秦军后军轻而易举,可惜随着沙海的战败,这一切都不可能。
“传令全军,要恪尽职守,不得擅自袭秦。王翦领军,不好相与。”不再看扎营的秦军,淖狡知道己方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然后在秦军攻城时死守防线,其他什么也做不了。至于回到寿郢一开口就是刺杀秦王的勿畀我,他已后悔将他召回寿郢。
在华阳祖太后芈棘薨落之前,刺杀秦王或许有用。芈棘虽然要顾及秦国的利益,但对母国怎么样也不会赶尽杀绝。芈棘已死,秦国国内亲楚的势力基本根除,这时候刺杀秦王,不管成功与否都会遭到秦国的惨烈报复。
淖狡看罢秦军营垒便转身回府,看到他面色不愉路上郦且不好询问,等回到大司马府他才开口,“可是勿畀我刺秦之计?”
“新郢岂能朝决此事?!”淖狡一掌拍在木几上,发泄着自己愤怒。新君视朝第一日昭黍便提出刺秦一事,数日后此事居然毫无疑问的通过。现在勿畀我拿着朝决来压他,要他协助刺秦,这让他咽下苍蝇一样难受。
他从未想到正朝大臣迁徙新郢以后会变成这样!大敖守卫的是什么?楚军守卫的是什么?他们守卫的不是城邑和土地,也不是庶民和妇孺,他们守卫是日渐野蛮、人皆卑劣之下楚人一直坚持的信仰和道德。
今日正朝可以同意刺秦,明日正朝就会同意郡县,后日正朝就会要求变法。世风就是如此败坏的,战争也因此越来越残酷。当楚人坚守信仰和道德全都失去,当楚人变得和秦人没有什么两样,胜利还有什么价值?守卫又还有什么意义?
淖狡一听到正朝同意刺秦当场便大愤,郦且当时没有他这么反对,不过他想来想起都想不出刺秦于当下局势有什么帮助,反而会弄巧成拙,于是淖狡一样反对刺秦。
“勿畀我有朝决之命,我等……”郦且不得不提醒淖狡一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淖狡气鼓鼓的道。“我已去讯新郢,斥彼等之无行。再则……”淖狡有些担心的看着郦且,“大敖之事万不使勿畀我知,其久与侯谍相处,为求其功,已然无所不用其极,若他知悉此事,大敖必死。”
召勿畀我前来寿郢就是为了寻找大敖的,现在淖狡又不想让他知道此事,郦且不由问道:“那当如何?”
“是生是死,皆在大司命之意。”淖狡无奈说道,他已经彻底没有办法了。
第十一章 开胸
沙海之战到现在仅仅过了月余,淖狡便好象老了二十岁。www.uu234.ccwww.uu234.cc他既要忧虑正在越地等待避迁的那几十万楚人,也要忧虑已在新郢的那几十万楚人,这半个多月他还挂念着熊荆的生死。他要忧虑的事情太多,手上的资源又太少,只能靠意志苦苦强撑。
正朝同意刺秦给了他当头一棒,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努力、熊荆的努力、楚军士卒乃至联军士卒的努力忽然变得没有任何价值。秦人一样的楚人,不救也罢!秦国一样的楚国,亡国也罢!这时候他真心希望熊荆死了,如果熊荆活着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会和他现在这般愤怒和懊悔。
淖狡如此着想,实际上从避迁规模扩大起,事情就已经不受控制了。熊荆最初的想法是妻子带着儿子带着万余人最多几万人避于蓬莱,然而事到临头为了给所有人希望,避迁的规模不得不扩大,大到上百万乃至几百万人。正朝大臣大多是帅师的将率,这些人战死后,正朝便不再是以前那个正朝了。
淖狡愤怒于正朝的朝决,另一个熊荆深深忧虑的事情却被他忽略了。自从战争结束看不到尽头,名义上的楚国一直在缩小,何为楚人的定义也变得越来越苛刻。之所以要这样做,原因很简单:局势越来越危急,楚国的力量越来越弱小,她已背负不起更多的义务。为了政治上的法理通畅,熊荆只能不断削减楚国的范围,缩小楚人的定义。
团结是力量,但前提是团结的是有力量的人。团结没有力量反而需要保护的人,结果就是力量越来越小。楚周必须泾渭分明,在于周人的世界已经没有了力量或许秦人的体制还能从中吸取力量,楚人的体制已经不能了。楚周一体,实质就是放大版的收复旧郢,楚军遭受的任何损失都只有从东地才能补充,而东地经不起消耗,亡国成为必然。
经历旧郢战争的熊荆非常清楚这一点,宋玉、孔谦等人也很清楚这一点。对他们来说,楚周一体是延续周人政治传承的唯一希望。只有楚人才能推翻秦人的暴政,至于能不能重建周人的仁政,他们并不在乎。此时的儒家不再是孔子时代追求的以礼为核心的儒家,而是孟子追求以仁为核心的儒家结束以后儒法逐渐合流的儒家。
用说人话的方式阐述,那便是只要暴秦被推翻,接下来的政权在表面上反对暴秦,骨子里施行的哪怕还是秦政他们也能接受。在实质上已经不能获得胜利(重建周政)的情况下,儒生们宁愿得到一种名义上的虚荣。
淖狡忽略了更为致命的一点,远在两千多里外的熊荆则什么都忘记了。使团的车队抵达咸阳时他又做了一次穿刺抽血,内出血并未得到制止,抽出的积血与上次相仿。当车队到达陈仓做第二次穿刺抽血时,盛血瓶内的积血仍不见减少。
不能制止内出血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是他开始发热、咳嗽、咳痰,呼吸困难,整个人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瘦。突的医治经验不比昃离少多少,即便经验更少,那也是在早期。以他的医治经验,情况终于到了最坏的那一步:胸腔里的积血开始感染化脓。
只有感染化脓,人体才会高烧,用熊荆以前的话来说,高烧是人体备疫系统面临死亡危机的自然反应,挺过去便可以活下来,挺不过去则会死亡。熊荆的伤势是持续性内出血,一旦积血感染便是整个胸腔感染。只要内出血不停止,感染源不清除,高烧不论能不能挺过去他都会死亡。
陈仓城内,抽血完毕的突刚刚从熊荆的居所里出来,鲁阳炎便一把将他按住。他闷声闷气的问道:“大敖如何?”
“大敖已眠。”仍在秦国境内,四周多有秦人。突一边答话一边看向四周,看向那些白狄骑卒和负责押送的秦军士卒。他是医者,一路行来医治了许多士卒,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
“已眠?!”鲁阳炎的表情恨不得吃了他,“大敖日见瘦,咳也渐多,你……”
“突……”隔得远远的,中队长扎拉斯看到这一幕喊了一声,鲁阳炎只能将突放开,悻悻而去。
鲁阳炎离开,扎拉斯骑马过来,他看着鲁阳炎的背影道:“医生不该受到虐待。如果他以后继续这样对你,我一定会惩罚他。”
“无妨。”突强笑了笑,他向扎拉斯揖礼后犹豫了片刻,又揖道:“将军,在下有一事相求。”
“他说他有一件事请求。”粟特通事转译:“……不生病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很可能会很快死去……。所以他想进行一场手术救活他,这需要大约五天时间……”
“不可能。”扎拉斯连想都没想,马上否决。“我们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五天,那样只会带来危险。”
那位方阵司令的病情扎拉斯一无所知,他只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位医术极为高明的医生,高明到连使团内的医生也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而突并不清楚扎拉斯为何会说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五天楚尼舰队一旦从红海消失,埃及与塞琉古便再度成为敌人。鉴于埃及人得到了楚尼武器,塞琉古一定会中途拦截。
使臣帕罗普斯虽然继续留在秦国,但使团副使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与使团随行。两人不断督促着使团加快速度前进,生怕使团从巴克特里亚通过北方商道绕过塞琉古时,塞琉古二世会派出大军拦截塞琉古最强大的时候曾控制卡斯皮海(里海)的南端。
扎拉斯的拒绝让突倍感沮丧,看着几乎要哭泣的突,扎拉斯缓了一下,和声再道:“我只负责护送你们,尼阿卡斯或者克里门尼德斯当中如果有任何一人同意的话……”
扎拉斯话说了一半就结束了。站在巴克特里亚的立场,他并不想在这个季节冒着风雪离开秦国,穿越戈壁和沙漠。但埃及人执意马上前往巴克特里亚,然后在夏季通过北方商道抵达黑海北面的博斯普鲁斯王国(),最后乘船前往埃及。
扎拉斯的提醒让突马上醒悟,他对粟特通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对于医生,粟特人是不会拒绝的,听完突说的一堆话语粟特人没有立即带他去找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两人,而是先找了使团医生西奥夫拉斯特斯。再带着西奥夫拉斯特斯去见尼阿卡斯和克里门尼德斯。没有按突的言辞请求,他见到尼阿卡斯和克里门尼德斯的第一句话便是:“楚尼医生说,他要打开不生病的胸膛。”
尼阿卡斯与克里门尼德斯此时正在喝早茶,粟特人连说了两遍,醒悟过来的尼阿卡斯看着突发出一声来自肺腑的惊喊:“诸神啊!这是真的吗?!”
克里门尼德斯也满脸惊讶,但他却道:“这不可能!任何人都不能做到这一点!”
尼阿卡斯的惊叹和克里门尼德斯的质疑并非大惊小怪。胸腔自古以来就是手术的禁区,一直到十九世纪, .the.pleural!(胸腔禁入!)、!(打开胸膛就意味着杀死病人!)仍然是外科医生的箴言。
不过也有不信邪的人。1821年,外科医生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为一名病人切除了两根肋骨和部分肺组织,这是历史上记载的最早的开胸手术。
1883年,东普鲁士外科医生h.m.bloch进行了大量动物实验后证明,通过手术进行肺切除和心脏创伤修复是完全可行的。随后他为一名女性肺结核患者实施肺切除手术,结果患者在手术中因缺氧和休克死亡,年轻的h.m.bloch选择饮弹自尽,为患者的死亡负责。h.m.bloch自杀后的1918年,第一例切除肺叶的现代胸外科手术才获得成功。
“他能做到、一定能做到!”使团医生西奥夫拉斯特斯这时候站出来为突背书。“他已经做到了希波克拉底所描述的事情,将胸腔里的积血和脓液全部抽尽……”
穿刺后吸出胸腔内的脓血,曾被希波克拉底记录在自己的文本上,然而即使在希波克拉底生活的那个时代,也很少人亲眼目睹这种手术。西奥夫拉斯特斯是幸运的,他亲眼目睹了一部分手术过程,并且整个手术不需要希波克拉底描述的十天,一个晚上就可以结束。
穿刺手术已让西奥夫拉斯特斯深感震撼,打开病人的胸腔对他而言如同神迹降临。语无伦次中,他慢慢冷静想起本次求见的目的,他道:“只要五天时间,五天他就能完成这个伟大的手术。”
“五天时间?”最震惊的尼阿卡斯也冷静了下来,他先是看着西奥夫拉斯特斯,后又看向渴望的突,最后艰难的摇头:“我们没有五天时间,如果能在巴克特拉完成进行这个手术的话……”
“如果真的完成他,我想我们可以等到五天时间。”克里门尼德斯奇迹般的同意,究竟是受过希腊文化熏陶的马其顿人,知道开胸手术的意义。
第十二章 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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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取的积血中已经能看到很稀的脓液,病人高热、咳嗽,肺部呼吸音减弱……,所有这些都是积血化脓的征兆。UU小说如果不马上开胸,他活不过两个月。”熊荆依然高烧昏迷,就站在他的床边,粟特通事晦涩的翻译着突对病情的描述。旁听的人里面除了使团医生西奥夫拉斯特斯,还有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以及满头雾水的扎拉斯。
扎拉斯在楚国曾远远的看见过熊荆,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即便他能记得熊荆长相,那时候的熊荆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现在躺在床榻上的熊荆苍白消瘦,哪怕是赵妃站在榻旁,单凭眼睛也很难认出这就是自己的儿子。
“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打开胸腔,将里面不断出血的血管找到,缝住。还要找到感染的原因,也许、也许是巫器炸膛时在他的胸膛里留下了铁碎,也许是别的什么异物,这些都只有打开胸膛才能做到。”粟特继续道。“我恳请你们协助我,请秦尼人帮我准备一些必要的物品……”
脸色惨白的突拿出一份准备好的物料清单,背上一片冷汗。昃离早就为他准备了开胸的器具和物料,这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选择。如果手术不成功,撑不到第二次开胸手术大敖就会死去,等于是他害死了大敖。但如果不开胸,高烧会在数天后转变为低烧。根据以前的解剖结果,低烧是感染扩散到整个胸腔的征兆,那时候积血会凝固,然后会在肺叶、胸膜上结成厚厚的一层血板,到这一步已经没有救活的希望了。
粟特通事接过突的物料清单认真读了出来:“……需要一个干净的房间;需要大约五十张公羊皮,还需要有十名合格的缝制女工;还需要最少三名木匠;还需要最少十面最好是更多面陆离镜;还需要最少半斗鱼胶;还需要四名最强者的士兵……”
施术所需要的物料大大出诸人的意外,西奥夫拉斯特斯没等粟特通事说完便不解的问:“为什么需要五十张公羊皮?为什么……”
“只要公羊皮才没有**处的孔隙,这样缝制出来的气囊才会是密封的。”在诸人的疑问下,突不得不做出一些解释。“肺在胸腔里可以呼吸,打开胸腔之后就不能呼吸了,所以我们必须缝制一个更大的肺,大到可以把病人、医生全部包裹进去,这样病人才不会因为不能呼吸而死亡……”
十八世纪后叶,随着氧气和二氧化碳的发现,人们才逐渐了解到呼吸的一些原理。比如:空气是生命所必须,人体吸收氧气释放二氧化碳,静脉血通过肺的呼吸形成动脉血。这些人类通过几千年才明白的原理在两千多年后已是常识。
开胸手术第一个困难就是胸腔原本是一个封闭的空间,通过胸腔的扩张和收缩形成正压和负压。打开胸腔内部气压与外部完全一致,没有正压也没有负压,肺马上会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正因如此,开胸即死亡不是骇人听闻,而是常识。昃离请教熊荆明白这些原理后想的办法颇为巧妙,好似楚军工兵的羊皮筏又像是转炉用的鼓风机,他命人用公羊皮缝制出一个密闭的气囊,再把病人和医者全都装入这个皮囊中。通过人为拉动皮囊后部的风箱,制造负压和正压来帮助肺部扩张,强迫肺叶呼吸。如果没有这个强迫肺叶呼吸的大气囊,开胸后由于胸腔负压,病患很快会形成张力性气胸、纵隔摆动而出现呼吸衰竭。
气囊是开胸的必须,麻醉也是开胸的必须。豪麻汁并不能全身麻醉,它只是让人兴奋暂时忘却**上的痛苦,但身体本身还会因为剧痛而产生反应,用骨锯锯开胸骨或者肋骨的疼痛不是豪麻汁能够抵挡的。在没有全身麻醉剂的情况下,只能采取粗暴的方式按住病人,并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完成整个手术。
随着突的解释,包括原先反对为此停留的尼阿卡斯在内,大家都觉得停留五天非常有价值,这意味着人类往未知的领域又迈进了一步。克里门尼德斯肯定的说,突的开胸手术会成为已知世界人们谈论的焦点,而他本人也会被亚历山大学园聘为最尊贵的紫袍学士。
如果是一位希腊医生,自己的手术成为已知世界的焦点,本人又被已知世界最富盛名的亚历山大学园聘为紫袍学士,这应该是医生所能取得的最大荣誉。但突不过是楚国王廷的一名医者,是楚国大敖的仆臣,他对这些荣誉毫无感觉。他只关心大敖能否救活,如果不能救活,他只能以死谢罪。
从尼阿卡斯处出来后,趁着熊荆神智清醒的片刻,他跪在床前大声禀告道:“大敖胸内血流不止,臣唯有开胸施术,此九死一生也……”
“咳咳……我早当死,何必再救?…咳咳…咳咳……”尽管突就跪在床头,熊荆依然觉得他远在天边,同时还感觉他在不断的旋转。中箭的那一刻熊荆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好在一切都布置妥当,妻子和儿子日后一定会光复楚国。
突了解熊荆的心理,熊荆说‘早当死’不是一次两次,每次他都会这样告诫。那么多将率、那么多士卒战死,率领他们的大敖却没有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逃避。熊荆不想逃避,他想马上下入黄泉去与自己的臣子臣民相汇,昃离等人却阻拦着他,让他不能得偿所愿。
说完话的突大拜顿首离开了,一侧的鲁阳炎无言以对,他也对着熊荆大拜,跟着突走了出去。
“大敖若薨……”他追着突说道。
“大敖若薨,我亦死也。”突转身看着鲁阳炎,坦然答道。
“母国将亡,大敖不能薨也!”鲁阳炎不是来问罪的,他是来求突万不可让熊荆死的。说完话的鲁阳炎对着突跪地大拜,见他如此,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得大司命庇佑,大敖当不死;若大司命不佑……”即便白狄人答应给五天时间,那也要手术器具完备;即便手术器具完备,那也要手术过程顺利;即便手术过程顺利,那也要术后没有感染……。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开胸等于一只脚踏进黄泉。突的话到此处便不言了,他转身踉踉跄跄的离去,不再看跪拜于地的鲁阳炎。
“放、放!”
军令在土坡内的炮室喊起,随着命令,堑壕内刚刚停歇的炮声再度轰响。霰弹飞舞,踩着同袍尸体打算攀越钜丝网的秦军士卒一丛丛被霰弹击中,他们枯叶一般落下,跌在满是尸首的宽堑里。攻城不过数日,寿郢西城墙已变成人间地狱,炮声从早到晚从未停顿,硝烟、尸首、夷矛、剑盾,死亡笼罩在这一小片土地,收割着无数秦卒的生命。
秦军的兵力不再雄厚,浅尝辄止式的攻城方式让守军的棱堡防御得以发挥出最大的效率。每天都有数千秦军战死在那两道宽大的宽堑里。秦军不是没法突破钜丝网的阻碍,他们是没办法抵御两百多门火炮的猛击为了最大程度的守住寿郢,大司马总共调集了十五艘炮舰上的火炮,总计三百六十门火炮。
虽然这些火炮并不是全部布置在城西的棱堡上,但城西的火炮最为密集。秦军突破了第一道宽堑很难突破第二道宽堑,突破了第二道宽堑也不能攻破一万多名部落武士组成的剑盾之阵。
沙海战后,秦军直接使用缴获的联军士卒的钜甲和夷矛,可惜的是大部分联军士卒都选择战死,因而很少完整的钜甲,只有破碎后修补的钜甲。即便修补,迅速南下的秦军也只能边走边补,大多数秦卒的甲胄并不完整。
甲胄有缺陷,而宽堑后泥泞、破碎、起伏的地形又使得秦军矛阵极不严整。一旦被部落武士攻入身前,阵列内的士卒就会手忙脚乱。矛阵就在这种贴身厮杀中溃散,接下来便是一场纯粹的屠杀。与楚军不同,百越武士也喜欢斩下敌人的头颅作为战功的标记,因此宽堑的后方全是秦军无头的尸体。
站在寿郢城外紫金山山顶的王翦又一次目睹了秦军完败。一个尉的秦军大部分消耗在那两道埋藏了无数火炮的宽壕内,冲过堑壕的数千人还未列阵就被越人武士杀散。不忍再看的王翦长叹一声,道:“荆人以巫器死守堑壕,再以剑盾之卒击我,当如何?”
“只能湮之!”武勾卑还是最初的观点。“又或四面皆攻,迫使荆人分兵守之。”
“湮之太久,二月已近,淮水欲解冻也。”刘池不同意湮壕,因为时间不够了。
“那请大将军四面而攻,炸破荆人城墙。”武勾卑只能退而求其次。
“炸破又如何?”羌指着城内道。“荆人城内亦有宽堑,宽堑内亦有巫器。”
“那当如何?”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王翦有些失望的反问。
“或命十万人猛攻,击溃荆人。”白林很早就看出王翦的心态,他总是一个尉一个尉的投入战斗,不愿意损失士卒。这当然是不行的。必须从一开始就要大兵压上、饱和攻击,不然牺牲士卒会更多。
第十三章 围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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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看到秦军将率站在紫金山顶观察,城墙上的申通心中难免有一些紧张。www.uu234.ccwww.uu234.cc这意味着秦人很可能会根据战况调整作战部署,发起新的攻势。己方火炮再多,兵力依然不足,两万多人很难守住如此巨大的城池。作战司的推演中,秦军不管是四面皆攻还是前赴后继,都很容易击破手机单薄的城防。
申通看着紫金山顶秦人发怔。炮声轰响,太阳西斜,阳光下山顶上那几个影子看不怎么真切,唯一确定的便是为首之人应该是大将军王翦。他正欲放下陆离镜,一个人影闪到他了身前。
“为何不以火炮击秦人?”五年前的泰竹很是年前,五年后的他已是泰族的族长,唇上蓄起了胡子,格外老成,但是动作一如五年前轻捷。
“秦人距城墙几里?”泰竹的问题申通也曾想过,不过单凭感觉他觉得王翦距离太远,无法炮击。泰竹忽然相问,他下意识问了身侧一句。
“秦人距城墙八里许,”同为作战司谋士的屈仁答道。“炮击过远。”
“骇之也可。”景肥同样在城墙上,他也看到了紫金山山顶指指点点的王翦等人。八里许超过三公里,火炮确实无法击中,只能适当惊吓。
“骇之?”申通对景肥的说话不解,看到景肥的胖脸笑起,他也忍不住笑。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屈仁身上,“骇之可也,可下令城北开炮。”
屈仁的弟弟屈损正在城北,他不是炮卒,但他是抽调到巴人中担任司马的谋士,有权下令城北的炮阵开炮。唯一遗憾的是舟师炮卒常常打不准,他们最远只轰击五百步内的目标。
全是一群年轻人,不希望被人说撤入成无胆的屈仁马上派人跑去北城告之弟弟开炮。包括泰竹在内,一帮年轻人不再看西面战场,而是看热闹似的等待城北的炮声。屈损果然没有让大家失望,等了大约半刻多钟,‘轰’的一记,北城的炮阵忽然间鸣响。
与众人想的不一样,海舟火炮一开炮全都开炮,并不像陵师炮卒那样谨慎的试射。‘轰隆隆’的齐射中,四十多门火炮争先恐后的发射,打完一轮又再打两轮方才结束。炮弹飞往秦人所立的山顶,三轮齐射不出意料的全部失的。然而山顶上的秦人听闻炮声先是混乱,王翦立场被短兵抢下山去,看到这一幕诸人全都大笑,好似打了一场胜仗。
可惜夜幕降下时,从大司马府的奔出的军吏把这些为此高兴半天的年轻人‘押’至大司马府。下令一时爽,下完火葬场。一入大廷,郦且冰冷愤怒的眼神当即扫来,他还骂了句‘儿戏也!’,申通几人自刎的心都有了。
“为何开炮?”问话的是淖狡,在淖狡身边还站在一个神色阴沉的人。申通认得他,是勿畀我。
“下臣见秦人立于紫金山山顶,心中便欲开炮击之,此下臣之过,请大司马治罪。”事情因申通而起,申通马上禀明事实。屈仁看了弟弟屈损一眼,也抢着道:“此下臣之过!下臣恨极秦人,故假言命屈损开炮击之……”
“秦人立于山顶并非一日,为何今日方才开炮,前数日为何不开炮?”淖狡想开口的时候,勿畀我抢先问话。他眯着眼睛,不断打量站在身前的四位年轻人。
“勿司尹何意?!”郦且原本恨恨的看着申通几人,听闻勿畀我之言上前几步反盯着勿畀我。
“我无意。”勿畀我在郦且的盯视下笑了一笑,他道:“然则北城城防因此炮击而被秦人知悉火炮所在及其多寡,故下臣以为,此事或与秦侯……”
“勿畀我!”郦且大怒。“作战司非知彼司,知彼司亦非知己司,你何言此事与秦侯有关?!彼等皆我楚国贵胄,岂是秦侯?!”
“然我军北城之备秦人尽知!”勿畀我斥道,看向申通等人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怀疑。
“知彼司无权稽查楚人!”申通等人都是知彼司的人,几个人还处于迷糊之中,不知道自己陷入侯谍嫌疑时,郦且强势保护自己的部下不被知彼司彻查。
或许是郦且最后的提醒让勿畀我死心,他立即闭嘴不言,任由郦且将人带走。待他们走后,勿畀我才道:“大司马当知,秦人侯谍深入我军之中,新郢不时有鸽讯飞往咸阳,不得不防。童子工匠之外,避迁之人非福即贵,然彼等皆贪秦人赏赐……”
“新郢如何,当与寿郢无关。”淖狡挥手将勿畀我打断。“此四人公族子弟,不当通秦。”
“公族子弟亦不可信……”勿畀我坚持自己的观点,他正想以具体的例子说服淖狡时,室外军吏匆匆奔来,他只好无奈退下,至于前线又有什么军情,他已然不知。
白日战事已休,进攻的一个秦军尉日落时分活着回营的士卒不过两、三千人,建制基本打光。他们取得的战果却极为有限,不过是拆除了守军几道钜丝网,消耗了守军数万发炮弹。钜丝网拆了,守军连夜便能再度拉起;守军更不缺火药,如今硫磺已能从新郢采集,硝石则从东洲运来纯硝火药很难研磨,掺入杂质的不纯火药并不存在这个问题。
而钜铁府为了提高炮管的寿命,用未淬火的低碳钢膛制炮膛,这使得火炮炮膛在低温中不可避免的发生脆化,但在脆变温度之上,钜铁炮膛的寿命远远超过铸铁炮管的寿命。
如此徒劳无益的进攻确实很容易招致秦军将尉的抱怨,今日寿郢城北的胡乱炮击给了他们机会。晚上军议,白林以城北火炮稀少为由,强烈建议秦军从北城发起猛攻。其余都尉也有此意,北城只有一道不完整的宽堑,原先以为北城火炮不会少于百门,下午的炮击看来不过四、五十门。而楚军素来不善诡计,这四、五十门火炮可能就是北城的全部火炮。
连续数日强攻徒劳无获,身为主将的王翦心中本不愿更改进攻方向,但为了安抚诸将,也为了尝试新的攻城方向,只能同意诸将所请。寿郢是方五十里的大城,为了次日可以更快的靠近南、北、东三城,秦军当夜就调整了部署。夜幕下楚军看不清秦军如何调整,但秦人营垒中师旅调动频繁、异于往常,很自然的产生出警觉。
淖狡接到前线讯报时,郦且正在训斥申通、景肥、屈仁、屈损四人,他们的临时起意暴露了北城炮垒不说,还引得勿畀我这个茅厕蛆虫指责作战司内藏有秦人侯谍。一直到淖狡命人来请,郦且都板着一张脸。
大廷上灯火通明,围着当中沙盘四面的是西瓯部落的大长老宋和一干小部落的酋长,再便是巴虎和几位巴人酋长,还有沙海战败当夜反其道而行、不向南而向北突围成功的若敖独行、斗矢,以及往南突围的鄂君鄂乐、州侯若等人。
在整个城防布置中,大长老宋率领的西瓯以及其他部落武士独守西面,同为西瓯长老的桀骏驻守东面,巴虎率领五千巴人驻守北面,南面最为薄弱,只有唐师、诸氏之师的两千余人。鄂乐的鄂师残部、州侯若的淮南师残部、其余师旅残部,还有刚征召的士卒,大约五千人居于寿郢中心,随时准备支援四面。
“秦人连夜而动,当四面击我也。”一干将率中,与秦军交兵最多的是若敖独行,他当仁不让的说话,向迟来的郦且汇报军情。“我以为秦人明日当猛攻我,尤以城北为要。”
郦且听到城北二字很不舒服,可从秦军反应来看,确实可能会将城北当作进攻的重点。他轻舒口气,道:“四面攻我又如何?寿郢乃大城,秦人必凿墙以巫药炸城。且再过十日淮水解冻,此战败后,秦人当无力攻我也。”
提起淮水解冻诸将便忍不住点头。具体的守卫计划中,淮水解冻是极为重要的一环。淮水一旦解冻,城西的秦军就深陷泥泞,不得不退至淮水以西扎营。彼时城北、城东、城东南的肥水也要解冻,整座城邑真正受威胁的只是城南。单单城南是很好守卫的。只是发生这一切要坚守到正月底、二月初,明日秦军四面围攻如果失败的话,估计能拖延到那个时候了。
诸将点头,郦且也恢复了作战司司尹的惯有从容,他交代道:“秦人如何攻我,大司马府皆有计议,各将率依计行事即可,万不可一意孤行!”
“唯!”楚军将率答道,越人酋长一边拍腰一边沉喝,表示他们腰上的宝剑已经饥渴难耐了。
“新郢正朝已允,此战之后千人一炮,赠予各部落火炮、火药。”淖狡又适时加了一句。诸侯有帮宗主作战的义务,但宗主也应该有所表示。其他都是虚的,兵甲火炮才是实的。
“噢噢……”淖狡的话转译之后酋长们立即欢呼起来。火炮在他们看来是和神明显灵毫无二致的神器,有了火炮,部落扩张的时候开几炮对方就要跪地请降了。不过大长老宋、桀骏显然没有小酋长这么高兴,他们反而有些担心拥有火炮的小部族以后不会向自己臣服。
“此事当战后再议论。”郦且见状插了一句,“我军必要死守寿郢。”
他这一句话让兴奋的酋长们冷静了下来。赏赐再多,也还要打赢,打不赢带不回部落,什么都是假的。很担心酋长们没有受过正规阵战训练的郦且趁着诸人冷静,就在沙盘上将战局又推演了一遍,各种情况如何处置也费着口舌再三重复。
在秦军将率看来楚军将率太笨,直来直往,不善计谋;而在楚军将率司马看来,百越酋长都比较愚,作战不善于大规模配合,或者他们少有阵战配合的意识。这可能也是他们选择剑盾的原因,剑盾几人、十几人、几十人即可成为一阵,矛阵那种几百人为一阵,几百人如一人战斗往往让他们很不习惯。
军议直到深夜,深夜诸将酋长才带着具体的作战命令回营。然后各营又是紧急军议、布置,当全军下达完军令、布置完毕时,天已经亮了。
秦军天不亮便开始早饭,天蒙蒙亮时各尉便纷纷出营。向北、向南、还有两个尉的秦军绕过城南出现在城东,如昨夜所料摆出四面攻城的架势。
守军据守城池、居高临下,秦军的意图无可掩饰,所以从出营开始,秦军也就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图。南面、东面的进攻都是牵制性,各有两到三个尉,唯独北面有六个尉。进攻的重点显然是在城北。
王城北门阙楼虽然不是全城的中心,但全程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了望点,是以淖狡、郦且等人皆在立于阙楼观战。听闻秦军在城北布置了六个尉,率军之将声名鹊起的秦军白林,勿畀我‘嗤’的笑了一声,随即连连摇头。他的笑声很小,可对郦且而言足够的刺耳。郦且正要反怼时,鼓声突响,秦人攻城了。
王翦选择了昨日被炮击的紫金山顶作为立旌之处,包括城南,寿郢城四面的秦军都可以看到紫金山顶上的羽旌,听到山顶传来的鼓声。接近隅中时分,山顶上的建鼓被鼓人敲响,四面秦军高声呐喊,冲向当面的城墙。
“放!”昨日下令开炮的屈损双眼红肿的站在北城阙楼上,清晰的听到城下棱堡内炮卒高喊开炮。紫金山挡住了猛烈的北风,城下虽只有半段棱堡,硝烟仍然弥撒在棱堡与城墙之间。而鼓声、呐喊、炮声,无数声音交汇在一起,如果不是站在高高的阙楼,根本看不清秦军的具体攻势
大约数千名秦军冲向城下的宽堑,宽堑内有火炮的他们并不下壕,只在壕上呼喊挥旗,没有宽堑的东北面才是秦军进攻的重点,负土的力卒不断将泥土填入短堑和坑洼之处,其后是万余手持利斧的士卒,士卒之后数量冲车,冲车之后则是缴获的楚军火炮。
在冲车推进冰封的肥水之前,万余手持利斧的秦卒冒着城上的炮火冲入肥水,砍伐肥水里侧密集的柴蕃。楚军是秦军最好的老师,显然,秦军是要破开一处准备凿墙炸城。
第十四章 炸城
十几天时间不足以守军绕着整座城池挖出所需的堑壕,在没有堑壕保护的地段,只有冰封的护城河里侧的柴蕃屏护着城墙。www.uu234.cc秦军冲入河道劈砍柴蕃,因为角度的关系,城墙上的火炮不便朝下轰击,真正的防御只是墙上守军往下扔下的掷弹。
掷弹威力太小,大多一炸数片,好在寿郢是掷弹生产地,守军投下的掷弹雨点一般密集,连绵不绝的爆炸声中,尽管有钜甲的保护,秦军也还是被炸的七荤八素,劈砍之势为之一阻。
“射!”秦军推到近处的火炮在里外一字排开,巫器之率仲敢见城下秦卒受阻,马上下令开炮。
秦军火炮全部来自缴获,炮卒是在炸膛中炸出来的亡命师匠,仲敢下令之前他们已瞄准了城墙上的守军。此时一声令下,‘轰、轰、轰……’,几十门火炮炮身猛震,飞出去的炮弹或是击中城墙,或是击中女墙,或是越墙而过,城墙上下一片泥屑。
“万岁!”一直是被楚军火炮压着打,秦军这是第一次在己方火炮的掩护下作战,河道内的士卒爆发出一阵欢呼,举盾躲避掷弹的他们纷纷站起身继续劈砍柴蕃。人多力猛,这些深埋于地的柴蕃很快就被秦卒砍尽清理。等候已久的力卒急急冲下肥水填平阻碍,两辆冲车被人推过肥水,冲上了堤岸,‘砰’的一声撞在厚厚的城墙上。
“秦人凿城!秦人凿城……”随着第一记凿墙声由城墙上的瓮听放大,听者便慌乱的大喊。巴虎等人色变,火药炸城的威力他当然见识过,在火药面前没有炸不开的城墙。
“速报大司马,秦人凿城!”巴虎很快镇定,首先将秦人的举动上报大司马府。
秦军四面围攻,四面全是轰隆隆的炮声,秦人凿城的军报不是一道而是三道,城北、城南、城东全在凿城。淖狡听闻军报原本绷紧的脸这时绷得更紧,郦且却笑了出来。不管形势如何紧迫,最少秦军的行为并没有跳出作战司的预料。
勿畀我脸上一贯没有什么表情,凿城的军报一道道传来,他心提起的同时依然不忘观察在场诸人的反应。郦且的笑容让他诧异,不过仅仅只是一时诧异。他是不可能通秦的。
“此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羽旌在紫金山顶迎风招展,刘池看着山下正在凿城的秦军和掩护秦军凿城的火炮,忍不住笑了起来。秦军最善于做的事情就是学习敌人的手段然后反击敌人,以前对魏国是这样,现在对楚国也是这样。
然而他高兴的太早,话音刚落,城上守军便冒死对城下两辆冲车扔下了重型掷弹,‘轰轰’数响,两辆冲车被炸翻,密集的火油接踵而下,‘呼’,城下立即变成一片火海,,猛烈的火焰越过了城头。正在城下凿城的十数名秦卒在火海里惨叫,最终扑倒。
“竟可如此…”王翦喃喃了一句。他以前炸过临淄的城墙,但齐人不是楚人,没有这样的破解手段。“此当如何?”他大声喝问。
“巫器当击碎城头女墙,以使荆人无障也。”初次使用火炮的秦军并不纯熟,掩护也不到位。如果是楚军,凿城处上方的女墙早就轰塌,以使城上秦卒不能立足。
“善。告之白将军……”王翦正要命令。屠睢麾下的火炮连响,炮弹猛击在凿城处上方,女墙全部崩塌,撤退未及的守军不是被打断身躯肢体就是直接被轰下城墙。炮声中,肥水北岸另两辆冲车被推过河道,又撞在之前凿城的位置上,凿城再度开始。
城头没有女墙掩护,守军再也不能从容的投掷掷弹,而掷弹如果从城内抛出,却很难落在紧靠城墙的冲车上。等守军终于想到办法清理城头,设法使掷弹滚下外墙,凿墙的秦卒已深深凿了进去,即便冲车炸翻,里面的人也毫发无损。
火油这时同样无效,凿城之口高于地面数尺,火油只能在地面上熊熊燃烧,无法烧到凿洞之内。在洞内的秦卒被烟火熏死之前,地上的火油已流至更低洼的肥水河道里。
这种情况下城破仅仅是时间问题。正午过后,除了宽堑内的炮卒、宽堑后方的剑盾武士,守卫北城的三千名巴人武士全部退下了城墙,退到城墙内的堑壕内侧,准备与秦军进行一场惨烈的巷战。城东、城南的守军同样退下了城墙,守在城内堑壕内侧准备巷战。
而在城外,趁着最后一点时间,率军攻城的秦将正召集军校、曲侯、二五百主、五百主进行最后一次军议。正月正午的阳光晒得人眼晕,白林看着迟到的阆中巴人酋长稍微有些不满,不过凿墙之卒马上就要炸城,况且还要靠巴人士卒巷战,他喉结耸动,暗自将不满压下。
“此战若胜,我军数月后便可攻至江东。攻至江东,今年年末士卒便可返家。”白林看上去是对在场所有人说话,实际是对阆中巴人说话。只有阆中巴人不在意军功和爵位,他们从上到下人人都希望能早日返回蜀地。范目的转译下,巴人酋长看着白林点头,静待他下面的话。
“尚若此战不胜、拔城不下,荆人于江东诸地设防,战事必要延至明年后年,士卒难以返家。”白林对视着酋长们的目光。他很了解秦卒、巴人的战力,平地列出矛阵的秦卒胜于巴人;混乱地形则相反,巴人如鱼得水,手持长矛的秦卒处处制肘。“故炸城之后,士卒当速速入城。荆人或将点燃城内堑壕之干柴火油,然冲过此道火墙,攻入城内我军必胜无疑……”
快!是白林对麾下的唯一要求。都尉苏复这时嘴唇蠕动,包括幕府武勾卑等人在内,都很担心守军会在城内埋设巫药,毕竟攻城是守军选择战场。见白林如此嘱咐,他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幕府有这样的担忧,但幕府谋士商议出来的对策仍是快速入城。巫药炸了一次就没有第二次,只要冲过去胜利就属于秦军。
小迁过去,时快结束的时候,凿城结束,填埋好火药的秦卒打出了旗帜。看到守军的旗帜,数千巴人和黄垄的一个尉匆匆进入战场。阙楼上的守军见状连连挥旗,示意城内的守军秦军可能马上要炸城。
秦军的动作显然要比守军的反应更快,阙楼上的旗手还挥舞示警的红旗,突然间地动山摇,硝烟尘土中,一大段城墙忽然冲天而起。城墙后方的巴人士卒看着这一幕不敢置信,城内阙楼上的淖狡、郦且等人也在惊讶的张嘴,秦军终于破城了。
“攻!”夯土、雪尘还未落尽,秦军的五百主、百将就大声对着前方的士卒下令。距离爆炸太近的士卒这时候脸上还有些慌张,可看到城墙上被炸出的缺口,回过神来的他们也挥舞着酋矛嘶声大喊:“杀!杀!”
秦军冲向缺口,阵列在他们前方的数千名巴人蜂拥中已灌入城内。炸破的城墙距离城内的堑壕大约一里,身着布甲的巴人无声无息,脚下却朝那道堑壕飞奔。然而让人奇怪的是,站在堑壕后方土墙上的守军并没有点燃堑壕内的干柴或者火油,他们唯一的障碍是雪地上横七竖八的轺车。
敌人疾奔而来,越来越多,很快将城墙与堑壕间的空地全部吞没。当身着布甲的巴人跃入堑壕开始攀爬土墙时,守军中响起了开炮的军令。炮声稀疏,炮击不但没有阻止秦军冲前,越来越多的秦卒反而冲入了堑壕,架起了长梯。
“秦人多矣!屈司马……”看着堑壕前潮水一般的秦人,再勇敢的人也头会皮发麻,巴虎对自己的司马屈损大喊。
昨日因为擅自开炮被请去大司马府问话,当时的屈损有些发懵,事后回想勿畀我怀疑自己是秦侯,整个人好像生吞了一只老鼠那般难受。一夜未眠,今日秦军果然猛攻北城,屈损愧疚更甚。巴虎的喊叫他根本没听到,等一些秦卒冲上土墙又被赶下去,巴虎不得不将正在发怔的他摇醒。
“若之何?若之何?!”巴虎指着墙下的秦人对他大吼。
“啊?”看到堑壕前已全是秦人,屈损急急挣脱巴虎的拉扯,他冲到墙内对准城下大喊道:“炸!”
“炸!”墙内的工卒一直等待命令,闻言马上挥旗。
‘轰轰轰’,守军没有将火药埋在地下,而是对着秦军凿城的位置,将火药置于轺车之上。甫一发火,墙外的轺车一辆辆炸响。车上不是单纯的火药,还有精心准备的霰弹和石片。爆炸声中,霰弹与石片满场横飞,收割着秦卒的生命。
连绵不绝的爆炸,最勇敢的巴人此时也狼突豕奔,反冲向城墙上的那个破口。城东、城南两处恰好在这时候炸城,地动山摇的感觉加剧了秦卒的惊骇。白林布置在缺口处的短兵也禁不住慌乱,居然被溃卒冲破阻拦,裹挟着逃到了肥水北岸。
看到这一幕的白林大怒中拔剑猛斩在身侧的旗杆上。缴获自楚军将率的佩剑无比锋利,这一剑把旗杆砍成了两段,杆顶飘着的白字将旗坠了下来。
第十五章 讯文
未改
“将军万不可意气用事!”看着暴跳如雷的白林,一侧的苏复马上相劝,他大约猜到了是这种结果。UU小说“荆人以巫药炸我,然炸后不可再炸,当速速入城也。”
白林不是不知道守军会埋设火药,他只是抱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精心选择的凿城地段不会守军埋设火药的位置。而要在凿城的同时埋设火药,即便能够埋设,范围也会很小。他没想到的是守军根本不埋设火药,火药全部装在轺车上,一辆辆轺车推出来就可以了。
与秦军缴获的几十多吨宝贵火药相比,楚军手中的火药有好五、六百吨。这么多的火药虽不能全场布满,但足够对付秦军炸出的这几个缺口。硝烟丧尽,土墙上的突门打开,新的装满火药的轺车从土墙内推了出来。剑盾卒也架起长梯越过堑壕给地上未死的秦卒补刀。巴人之间血仇,到底未死的阆中巴人全数被砍下了脑袋。
城北发生的一切全在王城阙楼的视线之内,看着城北的轺车一辆接着一辆殉爆,炸出一团团火光,淖狡看着郦且点了点头,觉得郦且所言非虚。这时候城南、城东也陆续轰响,和城北一样,冲入城内的秦卒被火药炸退。
“我军连夜连夜补城,明日秦人只能再炸。”郦且见淖狡看向自己忙道。
“善!”淖狡知道作战司后续的作战计划。
沙海当夜秦军冒着严寒攻入大营还是有所收获的,其中最重要的收获就是缴获了很多军资,比如火药。大司马府不知道秦军手里有多少火药,但以楚军整个作战过程估算,最多不会超过六十吨。今日秦军最少使用了二、三十吨火药,剩余的火药最多能支持一次类似的进攻。
为了避免兵分四面被守军夜袭,今夜秦军必然收兵回营,这就给了守军补墙的时间。明日一早,城内工匠就能将炸开的城墙全部补好。秦军可以再炸,但火药是有限的。作战司相信秦军必定会珍惜火药,不敢再来一次四面围攻。
淖狡对着郦且点头说善,郦且脸上微笑耳朵却是竖着的。夜幕降下前他必须听到秦军鸣金才能确定一切确如作战司所料,才能最终放心。秦军如果不鸣金,虽不至于阻碍守军连夜补墙,但明日会不会孤注一掷再攻一次很难预料。
战争中时间总是过的很快,大迁将近时,秦军又从缺口处冲入城内,不过这次冲入城内的人数很少,只有数千人,进攻也是试探性质的。当轺车上的火药再度引爆,这些趴地逃生的秦卒和之前一样一哄而散,连忙从缺口处逃了出去。
这次试探性的进攻后,‘当当当’的金声终于从紫金山山顶响起。听闻山顶的钲声,兵力不足、不想被守军夜袭的秦军只能徐徐退回西面的营垒。
白林对王翦的撤退命令毫无办法,目睹城内守军的布置后,想到守军已在城内重重叠叠的里域中埋下了巫药,他说不清自己今夜能不能从城北攻到王城北门,即便能攻到北门,麾下六个尉也剩不了多少人。而夜间驻扎在城北显然是不安全的,秦军还没来得及设立营垒,也没有拉起幕帐。如果守军夜间集中兵力猛攻一面,特别是猛攻大营,焚毁粮草辎重,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白林的想法如此,然而趁着夜幕降下的最后一丝光亮,王翦发向咸阳的讯文却并非如此。他在讯文上遍述这几日攻城的艰难,尤其强调今日四面围攻的失败,悍勇的巴人士卒此役损失了四千多人,是军中巴人的一半,酋长们已怨声载道,不愿再战。
战况如此,而淮水很快就要解冻,在淮、肥解冻之前攻下寿郢的机会极为渺茫。即便强制攻下,秦军剩下的士卒也将所剩无几,最好的选择是暂缓攻势,三月春耕后全国再征召一批士卒前来攻城,用湮城的方式的必然能拔下寿郢。
王翦从大梁南下时赵政处置完儿时的赵国仇人便返回了咸阳。王翦的讯报在夜幕降临前被送到了渭南正寝赵政的案头。他的讯报用词委婉,可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赵政还是非常清楚的。
王翦不想命令这十数万秦军猛攻寿郢,而要重新征召士卒,增加兵力,极有可能会用新征召的那些士卒攻伐寿郢。目的当然只有一个,不想消耗关中老秦士卒。
如果是以前,赵政必然会感叹王翦是老成谋国,可现在秦国马上就要一统天下,他不再是秦王而是天子,一切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对于他个人来说,除了称谓上的不同,除了后宫将会更多的嫔妃,宫室礼制的等级相应的拔高,‘赵’这个氏也将彻底去除。
氏代表封地,秦国先祖曾庇护于赵氏之祖造父,故随造父氏赵。此后秦公室虽有封邑,为表示不忘前恩,并未去除赵氏,结果一直延续到现在。诸侯有封邑自然以封邑为氏,天子拥有天下,有氏却是自降身份,自然不能有氏。也就是说,他日一统天下,赵政再也不是赵政,必须称为嬴政,如此才是天子。
赵政变成嬴政,秦国变成了天下。正如齐博士淳于越所说的那样,子民不再仅仅是秦人,还有天下人。他必须视天下人如秦人,如此天下人才会归心,赢姓的统治才能传至万世。站在这个角度,王翦不再是什么老成谋国,而是狭隘的秦人至上主义。
他怜惜秦人士卒的性命,却不怜惜关东士卒的性命,他看重老秦人,却不看重天下人。以前关东是敌人可以如此,现在关东黔首已是子民,这种做法必会激起关东黔首的愤怒……
膏烛之下的赵政将王翦的讯报看了又看,提着笔的他本想将王翦召回,然后命白林暂代大将军一职。但想到王翦也许不是这个意思,他的另一成意思可能是不想损失太多士卒,这才请求自己缓攻寿郢。又收回了这个心意,站起身看向几案一侧的天下地图。
除了南方的广阔的楚地和地图东面退居胶莱半岛的齐人,整个天下都已归大秦所有。赵政并未陶醉,他的目光盯在了越地会稽。国尉府得到的消息是数十万楚人童子和十数楚国工匠连其家人都在会籍、瓯越、外越。与去年的时间一样,再过两个多月他们就要避迁于蓬莱。
寿郢距离会稽大约一千五百里,如果下个月还没有拔下寿郢,从陆路阻止避迁已成为泡影。而命令舟师沿海路南下会稽,杨端和率领的舟师却被荆人的炮舰拦在少海之内。少府日夜赶造战舟,但少府赶造的战舟也不能马上航至少海南下,南下也会被荆人炮舰阻拦。
看着地图上的城邑,赵政很快想到了舟师不能南下的原因。荆人炮舰的母港正是南面的琅琊,秦军没有拔下琅琊,舟师自然要被荆人炮舰拦在少海不能南下。
“琅琊,寿郢。”赵政念着水陆两路上两座城邑的名字。不拔下琅琊,舟师无法南下;不拔下寿郢,陆师无法南下。‘咳咳,咳咳…咳咳……’想透彻这一点的赵政刚刚有些高兴,人忽然忍不住咳嗽起来。上个月忧心战事过甚,加上那几天奇冷无比,他也受了一些风寒。
“大王该用药了。”赵高不再,一边的正提醒道。
“药甚难用,不用也罢。”提起用药赵政便有些皱眉,他下意识道:“夏无且何在?明日命他午前来正寝为寡人诊疾。”
“禀大王,太医听闻荆人医者要剖胸,故而已去往雍城。”正揖告道,说起夏无且的去处。
“雍城?剖胸?”赵政不解问道,虽然剖胸一事在咸阳城中传的沸沸扬扬,忧心国事军务的他对此并不了解。
“禀大王,”赵政的正是一个小寺人,叫平,他不喜欢用年长的寺人。“据闻有荆人将死,荆人医者荆突请白狄人暂缓五日,要为此人剖胸治之。剖胸当死也,却不知荆突如何医治,太医闻之连夜出咸阳而去。若荆突果真能将将死之人救活,可入宫中,为大王、太后诊治也。”
正平乖巧,会揣摩心意,说话也带笑,他是一片忠心,赵政对这个建议却嗤之以鼻,他叹息道:“荆人之性,宁死不屈,寡人命其入宫其必如昃离那般伏剑自刎,何必再杀一人。”
想起自杀的昃离赵政心情有些灰暗。他本想请昃离入宫为太医,可昃离不愿独活,愿意和那两千多名楚军伤卒共死。赵政不是没想到赦免这两千多名楚军士卒,可这些楚卒桀骜不驯,一心求死,他想赦免也找不到理由赦免。他岂能纵容骂自己为吕政、污蔑母后的敌人。
“小臣有罪。”看到赵政面色忽然不愉,正平马上跪下了。
“无妨。”赵政挥袖。他也不再说话,又坐在案上批阅王翦那份讯报。意思很明确,缓战是不可能的,老秦士卒哪怕打光也要拔下寿郢,全军快速南下。不然荆人避迁蓬莱,他日必成大害。
第十六章 施术
西面是秦人固有的势力范围,羌地楚军南下后,担心秦国报复的羌人不是跟随楚军南下就是西去避祸,西境再度安宁。UU小说UU小说赵政忽略西面,目光紧紧盯着东南,毕竟东南才是秦军将来的大患。次日天色刚亮,语带不满的王命便从咸阳传至寿郢,他直接驳回了王翦的缓攻请求,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拔下寿郢。讯文的最后更是嘱咐王翦不可区分畛域,关东庶民也是大秦子民。
看完王命的王翦脸色极为难看,这名战无不胜的秦将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秦人。秦人征服天下,结果却要和被征服的贱民平起平坐,那群隶臣凭什么和胜利的秦人平起平坐?!如果臣妾的地位和主人一模一样,秦军的胜利还有什么意义?
王翦胸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激愤,腹心刘池看完讯文没有激愤反而深深的担忧。灭楚之战大王已明令不再赢论,只验首级沙海之战秦军战死二十多万,加上之前鸿沟之战、攻拔大梁之战,伤亡人数超过五十万,真要赢论秦军将卒皆无功有罪。
不赢论沙海之战斩首十六万级,此前的大梁之战斩首四万多级,全军总共斩首二十一万级。以秦律,二十一万级就是二十一万顷田、二十一万处宅,二十一万名隶臣。关中已无田可赐,只能赐关东的田亩,而关东皆是百步小亩,这二十一万顷(秦亩)相当于关东五十万四千顷(小亩)。
战国初年至今两百余年,两百余年人口滋生,关东已是人多地少,中原地区每户最多百亩,普遍只有六、七十亩,庶民靠着精耕细作和种植冬麦才勉强维持生计。为了赏赐这些士卒,大约有七、八十个大县的土地要被剥夺,三、四百万人迁徙让出正在耕种的田亩。
这在以前是可能的,看完讯文刘池忽然觉得不可能了。关东庶民都已经是我大秦的子民了,大秦还能强夺他们的田亩赏赐给有功的秦军士卒吗?
和一顷秦田相比,那日犒劳的魏宫酒肉可忽略不计,朝廷不会就此欺瞒士卒,不按秦律赏赐斩级应得的二十一万顷田亩吧?朝廷如果违背秦律不赐田亩,那今后如何取信于士卒?恍惚间,刘池仿佛看到当年商君立在栎阳城南的那根三丈之木倒下。
王翦激愤,刘池担忧,两人对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很明显的,双方都从对方眸子中看到一种预兆:一统天下绝非秦人的福祉,反是秦人的劫难。
寿郢城西,王翦和刘池相顾无言,暗自叹息;咸阳以西,日夜兼程的夏无且、李等人正驱车匆匆赶往陈仓。
传说一百多年前的扁鹊也曾实施过换心之术,然而那不过是传说先秦人口多时三千余万,编户齐民之下,连庶民的族系都一清二楚,贵族的家谱更能追述到几百年前乃至上千年以前。鲁国从无鲁公扈,赵国也从无赵齐婴,换心之说乃无稽之谈。而今神医昃离的弟子荆突五日后要施剖胸去疾之术,秦宫的太医们怎能不心动?
夏无且闻讯出咸阳经杜邮奔向陈仓,太医令李等人晚了一步,也乘车向陈仓飞驰。四日四夜的疾奔,这些人终于在第五日一早赶到了陈仓,这时施术并未开始。
四日时间,突已做好了所有准备。昨夜他又一次给熊荆输血,以防开胸后血流不止,半途休克。这日清晨他很早便起床,做了楚式体操才开始用膳。对医者而言,施术就是一场阵战,必须要有足够的体力才能完成整个施术。突早膳不但吃得多,还吃得精,按以前的经验,整个施术费时四到六个时辰,这段时间他根本没空用膳。
用于施术的宫室本来安静,夏无且、李等人赶到后立刻嘈杂起来。突答应了克里门尼德斯的请求:如果施术成功,他将接受亚历山大学园的聘请,成为学园的紫袍学士,而条件当然是施术之时、施术之后白狄士卒必须保护病患的绝对安全。
施术尚未开始,白狄士兵已站在施术之室外禁止他人靠近。夏无且、李等人吃了一个闭门羹才找到正在用膳的突。夏无且抢先揖道:“夏无且见过足下,今日剖胸施术,我、我等能否旁观?”
“太医令李见过足下。剖胸之术唯耳闻,从未亲见,若可见之,必不吝金玉。”李是官,是官总有几分官腔。他说话间,仆臣已奉着金玉置于突的食案之上,还把案上的俎重重推开。
正在咀嚼的突马上将俎移回,脸上已有不满之色,但他不答话,继续用刀在俎上切肉。夏无且见此又是一揖,道:“足下用膳为先,弊人静候。”
夏无且就要退走,突吐出嘴里还未嚼碎的肉块道:“夏医者若欲旁观,请先更衣去毒。”
突的意思是答应旁观了,夏无且闻言大喜。他正想李是不是会和自己一起更衣去毒时,突又道:“金臭之人更衣去毒亦是无用,弊人不敢受命。”
“你!此地可是大秦……”李见突不搭理自己已是不悦,再听闻拒绝自己,不由生怒。
“大秦又如何?!弊人与疾者皆是白狄之佣,秦国欲持强欺客否?”突看着李有种莫名的愤恨。老师虽然是自刎,但秦人连伤卒都不放过,怎不让他仇恨?
“哼!一荆蛮耳。为人隶臣犹不自哀,却狐假虎威,为狄作伥。”李也怒了。楚国马上就亡国,一小小医者敢拒绝并羞辱于他,他定要此人好看。
夏无且退下更衣,李怒而挥袖退走,好在两人的到访并没有影响突用完早膳。怼走了秦人,高兴之余突还多吃了两个鸡蛋。用膳结束,静候完毕,晏时快结束的时候,突才更衣去毒,前往施术之室。早一步到达的医仆正在整理施术器械和相关物品。
灌入足量豪麻汁的熊荆正在熟睡,突诊断他的脉搏,用听诊器听诊了整个胸腔,最后还看了看血压,这才点头,表示一切无误。
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西奥夫拉斯特斯、鲁阳炎、夏无且,这些更衣去毒过的人站在室内看着他的这些操作。鲁阳炎对此没有什么感触,西奥夫拉斯特斯因为之前见过这些诊断用具,也没有什么感触。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夏无且几人看着项链似的听诊器、漏壶一样的血压计很是好奇,这是谁也没有见过的医疗器械。
诊断器具之外,医仆清点的施术器械、用具也让人不解。剖胸需要利刃这点大家都很清楚,但利刃之外,医仆还准备了骨锯、胸骨劈开刀、胸骨撑开器,最后一个匣子打开时,整个施术之室都是红色的宝光。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看出那是一盒精致的红宝石。红宝石那是西方的称呼,在东方,这些宝石被称为琅邪,夏无且不明白突为何要为剖胸准备一匣子红色琅邪。
“禀医者,祭礼已备。”一名医仆奔入室内禀告,这是祭祀大司命的。
“请巫觋祭之。”突并不亲祭大司命,他必须保持充足的体力。
“唯。”医仆并不见怪,闻言又疾走了出去。
祭歌响起时,突看着五名医仆,看着西奥夫拉斯特斯,看着精选出来的四名最强者的士卒,还看着安详睡着的熊荆,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始。”随后戴好帽子,拉好口罩,快步进入偌大的皮囊。
跟着他,西奥夫拉斯特斯和四名医仆也进入了皮囊,医仆就站在囊口,帮着撑开皮囊,好让四名士卒将熊荆抬入。剩下一名医仆站在皮囊的后方,他的任务是保持施术过程中风箱的伸缩,确保患者开胸后肺叶仍然可以呼吸。
不能进入皮囊的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夏无且、鲁阳炎几个只能站在皮囊之外,透过皮囊上剪裁出孔洞后用鱼胶粘上的陆离镜观察囊内的情况。施术如果是在狄道进行一定找不到如此多的陆离镜,陈仓靠近雍城,雍城王宫有产自楚国的大陆离镜。安装这些陆离镜并非是为了便于他人观察,安装的目的是为了采光,施术选在正午前后进行,也是为了采光。
为了采光,施术之室的瓦当全部除去,并准备了乌幕,防止突然下雪。室内也准备了膏烛和燎火,一旦光线不足,室内的医仆便会命人点燃膏烛和燎火。
刚才没有间隔,夏无且没觉得什么,一旦隔了一层皮囊,只能通过皮囊上粘着的陆离镜窥视里面的人和物,夏无且突然产生出一阵不真实感。他从未见过有人以这样的方式施术,也从未想过可以这样施术。
然而通过皮囊上的陆离镜,他亲眼看到了疾者被平放在榻上,胸膛垫的高高,亲眼看到突剪开了衣裳,锋利的小刀在疾者胸膛上轻刮,鲜红的血立即涌了上来。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
室外巫觋的祭歌悦耳动听,仿佛大司命已从神界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