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阵前
未改
联军的军阵并不比秦军的短多少,阵列真正短的地方是骑兵。www.uu234.cc秦军左右两侧各有七千五百名骑兵,联军则是三千多名,三个重骑阵镶嵌在军阵左侧,幕府也处于矛阵与齐军相交的位置。中军三万多名齐军靠左列阵,赵魏两军靠右列阵。
联军军阵从尘土与雪沫中踏步行来,千余步外的白林和王翦等人收缩着瞳孔,心跳徒然加剧。王翦一侧的扶苏没有紧张,而是凝望,他知道舅氏就在千余步之外,正向他走来,然而两人已经分属两营,不死不休。亚里士多德四世同样看着行来的联军军阵,禁不住畏惧,他没办法再像渭南之战那样逃走,只有向胜利女神祈祷保佑秦军获胜。
“万岁万岁……”没有白林的鼓动,前军士卒自己忽然大声呼喊。那些已经溃逃过抽箸侥幸得生的士卒全在前军,他们不敢再跑,面对联军越来越近的威压只能大声呼喊壮胆。前军呼喊,后方军阵跟着呼喊起来,沙海一时鼎沸。
前军阵列的前方,紧握缰绳的圉奋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他一边等着敌人下堤一边准备冒死一击。楚军很谨慎,没有贸然前出堤岸,而是先从炸开的缺口处派出士卒在堤岸下设障。看到这一幕圉奋了然,他双腿一夹马腹,胯下的汗血马踏步向前。
他踏步向前,左右的骑将、骑卒也踏步向前,一万五千人的骑军阵列跟着他的将旗往前前进。身后的白林看见这一幕有些发呆,但瞬间他就明白了圉奋的意思,对着左右急急喊一声:“进。”轰然的步列中,前军士卒跟着骑阵向前。
骑军在敌军未前出堤岸时便缓步向前,王翦有些错愕,这不是幕府的计划,幕府的计划是等楚军火炮列阵但未开炮时冲击炮阵,圉奋现在是善作主张。
“此……”在这样一场事关秦国存亡的决战中不服军命,刘池已经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反倒是王翦错愕后笑道:“七百步太远,能近则近。”
“若是、若是……”王翦给圉奋的命令是冲击楚军全部炮阵,而不是楚军列阵未完冲击炮阵。不然那些还没有入列的火炮必然会在战时轰击秦军的阵列,这就得不偿失了。只有冲垮楚军炮阵,淹没所有火炮,冲锋才有价值。刘池很担心圉奋会急于求成。
“无有若是!”王翦下了定论。这时候前进中的骑军又停了下来,前军也跟着停下。
秦军的迫近让正在架设拒马钜铁网的楚军工卒有些慌乱,他们可以说是匆忙的结束了手上的工作,火炮很快从那些被炸开的缺口出拖了出来。楚军士卒此时就立在堤岸,随时可能冲下堤岸。拖出的火炮一旦放列,炮口便对准六百步外的秦军阵列狂轰。
之前二十多记连绵不断的爆炸已让人耳鸣,现在再听炮声似乎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威力,隔着布一样朦朦胧胧。发射炮弹是破舟用的短管炮,炮弹初速只有长管炮的一半,打出的炮弹一百多米后就落地跳跃,滚落到五百多步时已没有多少威力。打中秦军士卒之后不是打断身躯手脚,而是将那名士卒击倒在地。
飘扬在骑阵前方的那面将旗再度前进,身后的前军阵列只能跟着前进。举着陆离镜的王翦看不到前方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圉奋此时又缓缓前进了。
“禀大将军,荆人巫弹无力,圉奋将军进也。”高台上的秦卒看得更仔细,以往六百步距离秦军阵列不但要被炮弹打穿,炮弹还要飞出几百米,而今秦军阵列虽然被炮弹打穿,但炮弹飞出的距离明显没有以前那么远。
“善。”王翦手心里大半是汗。一万五千名骑卒全部战死还是半数战死他本不关心,但现在这一万五千名骑卒游走在楚军炮弹威力的边缘,他终究心跳加速,忍不住紧张。
熊荆此时驻马站在上午斗藏站立的位置上,秦军山脉一样漫长的军阵横在几百步外,单凭肉眼他根本看不到军阵两侧的尽头。好一会他才明白秦军的军阵为何如此漫长,那是加上了骑兵的缘故,骑兵哪怕是四行列阵,一万五千名骑兵的阵列也有四千米,这比秦军步卒军阵宽阔的多。
然而如此宽阔的军阵没有让他产生丝毫的畏惧,反而让他频频点头他内心深处长久以来的忧虑和忌惮终于变成有形的实体摆在了他的眼前。对他来说,这不是秦军,这是天命;这不是军阵,这是历史。他要么奋力击碎它,要么被它无情碾碎,没有别的可能。
“驾!”本在堤岸上观察秦军阵列的熊荆忽然纵马,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冲下了堤岸。好在他不是冲向秦军,而是纵向奔向中军阵列。熊荆驻马的地方是左军与中军的结合部,与前几日鸿沟之战一样,这不是阵而后战,这几乎可以算是一场遭遇战。他纵马奔下堤岸巡视联军阵列,不管光右目瞪口呆,士卒也目瞪口呆。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鸦雀无声的齐军阵列中有人高喊了数声声,齐卒方才高喊起来,芋声再起,齐卒好像忘记了这是战场,欣喜中手舞足蹈起来。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赵军士卒早已准备呼喊,他们双目睁于圆,眼眶湿润。从邯郸到大梁,从大梁到沙海,他们每次都以为自己被抛弃了,每次都是楚王解救了他们,给他们予生计。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们宁愿熊荆成为他们的王。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魏军士卒呼喊时,晋祝细看着骑马奔来的熊荆。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楚国,楚国未必没有秦国的野心,可看到熊荆面对秦军山脉一样的军阵无所畏惧,还敢在秦骑五百步外巡视己军阵列,他只能由衷叹服。
敌军的任何异动都在王翦的观察之内。此时那面偌大的凤旗和风气下的红色骑士正暴风一般扰动这拿到几乎与秦军一样宽阔的军阵。凤旗飘到哪里,哪里就彻底沸腾,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喊。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转头看向扶苏的**,但身边的谋士已全部看向了扶苏。
父母不和的环境让扶苏天性敏感,他看到了舅氏巡视楚军阵列,听到了联军士卒发自内心的呼喊,幕府谋士的目光他能读懂,但他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前往几百步外的军阵前方。亚里士多德四世看出他的犹豫,道:“你如果真要这样做,你会获得所有士兵的爱戴,但这样做也会冒着被巫器击中的危险。”
亚里士多德四世的话并未解除扶苏的犹豫,他不是不敢这样做,他是担心自己这样做不对。当他看向王翦的时候,王翦正转头看向他处。心有顿悟的他赫然道:“无病,去阵前。”
无病是戎车的御手,扶苏没有选择可避风寒的四轮马车,而是选在一辆立乘的戎车。御手文闻命并没有惊讶,而是快速鞭马向前。
“大将军、大将军……”扶苏驶出一段之后才有人向王翦禀告。刘池立即怒视来人,来人不得不将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长公子巡视军阵,荆王必定不伤。”刘池知道王翦故意不看扶苏,但心里还是希望扶苏能像楚王一样巡视秦军阵列,这可以提升己军士卒的士气。
“唉。”王翦看着立乘在戎车上扶苏说不出话,因为前军阵列已在两百多步外,扶苏乘坐的那辆戎车已经在雪原上奔驰。转身看到扶苏的车驾,前军士卒不出所料的爆发出一阵一阵的欢呼。
王翦这时候又看向几百步外的楚军。策马往南奔驰的熊荆这时候已经跑到了数里之外,那里是楚军骑兵的尽头。与沙水一战幸存秦卒描述的一样,他拔出自己的佩剑与楚军骑卒手中的剑、矛交击,他掠过的那些军阵不再像此前火那般沸腾,而是变成冰那样冷静。
楚人天性激烈,极少会变得冷静,这种冷静很让王翦顾忌。看着那面凤旗由远及近,王翦后悔默许扶苏上前,不然他可以命令圉奋马上出击。王翦如此着想,阵列前方的圉奋也感觉到了联军阵列的微妙变化。“速请长公子退后!”他大喊了一声,下令吹号。
圉奋并不在乎熊荆在干什么,他知道他很难杀死他,他真正关注的是楚军的火炮。炮声一直不断,二十多个缺口半个时辰足够一百多门火炮出堤放列,圉奋要抓住的实际就是火炮全部出堤但未全部放列这个关口,每每这个时候,那些炮卒总是手忙脚乱。
圉奋看准时间下令吹号,号声中,二十行骑阵第一行快速的前奔,紧接着是第二行,再是第三行。扶苏的戎车这时候已在阵前,这些骑卒绕着他的戎车奔过。他并未在意车旁的骑卒,他的眼睛盯着一里外的熊荆,骑阵飞驰,所有的一切都被挡住了,只有低沉的蹄音和大地震颤。
第一百一十八章 欲败
扶苏看向一里外的熊荆,熊荆却在想刚才他巡视军阵最右端时有一双眼睛非常熟悉。www.uu234.ccwww.uu234.cc带着铁胄,铁胄内又是只露眼睛的首衣,人与人只能看到眼睛,然而仅仅凭这双眼睛,他仍感觉到了一些异样。当时没觉得,现在回想,那双眼睛很像是弟弟熊悍的。
想到这里他连连发笑。这不可能,近卫骑士‘押解’熊悍一直‘押解’到新郢,他们还与新婚不久的庄去疾补喝了一顿喜酒方回启封。弟弟已在新郢,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战场?
熊荆念头还未按下,举旗的鲁阳炎一声低喝,内侧护卫的骑士忽然从内侧跑到了外侧。鲁阳炎道:“秦军来矣,请大敖折返幕府。”
楚军左右两军阵宽都是九百六十列,这九百六十列中只有一半是实的,这是矛阵;还有一半是虚的,这是矛阵与矛阵的间隔。间隔中只有五百多名弓箭手的单薄阵列,他们大约组成纵深十行的矛阵,封住矛阵之间这六十列的空缺。只要熊荆愿意,他可以从任何一个空缺之处绕到军阵后方。这就是鲁阳炎说的折返。
“不必!”熊荆看着不远处的中军阵列,摇头挥鞭。楚军火炮没有布置在中军阵前,只布置在左右两军矛阵之前,他只要冲到中军的位置,就不会阻挡己方火炮开火。
熊荆加速,近卫骑士跟着加速。此时在他的左侧,是海潮一样席卷而来的秦军骑阵;在他的右侧,则是有些慌乱的楚军炮卒。通过鸿沟之战的经验,圉奋把握住了最宝贵的时机,楚军炮卒则对这场遭遇战准备不足,秦骑已经冲来,但有些火炮还未放列。
熊荆冲到中军不过两百米,十二、三秒足矣;秦骑从五百多步外疾冲至炮阵,因为骑的是秦马,冲击需六十秒。加上车阵、拒马,以及拴在上面的钜丝网,要前面十多行骑卒淹没这些阻碍,后面的骑卒才能冲入炮阵砍杀。以骑阵与骑阵的前后间隔,时间不会超过一分半钟。
火炮能阻击的时间很短,然而面对秦骑的决死冲锋,炮卒仍以最快的速度装填开火。此战联军与秦军的军阵东西对峙,浓密硝烟被北风吹向正南。立于不被冲击的中军阵前,透过南吹的硝烟,熊荆朦朦胧胧的看到那些疾冲而来的秦骑。
沉闷而杂乱的蹄声,震颤到连空气都在抖动的大地。秦骑越来越近,海浪一样在空中破碎或撞毁于火炮前方的车阵拒马。炮声不歇,海浪也不歇,他们不断被击碎又不断气势汹汹的涌来。最前方的车阵终于被他们淹没,车阵后方的拒马也被他们淹没,终于有骑卒冲过被淹没的车阵、冲过被淹没的拒马,直冲炮阵而来。
“放!”炮长失声的呼喊如同金属的刮擦。火光再现,六十八斤炮炮口喷出的火焰烧毁周遭的一切,霰弹纷飞中,冲来的秦骑浑身血洞。这些战马趁着余势仍然前奔,然而以最矫健的姿势戛然而止地倒在炮口之前。
这是炮卒的最后一炮,再装填已经不及。炮阵后方的矛阵目测着秦骑的距离,前面那记炮声响起时士卒已举矛上前。躲过最后一蓬霰弹的秦骑刚刚冲近,便撞在了他们驻地斜伸的夷矛上,矛断裂的‘啪啪’声不绝于耳。骑卒前冲之势太猛,一些直接飞进了矛阵,然而被十几二十根夷矛串起;更多的骑卒选择在矛阵前勒马骑卒可以前赴后继冲击炮阵,绝不可能前赴后继冲击队列齐整、手持夷矛的步阵。
骑卒勒马回转奔向两侧,退出厮杀的战场。他们身后十万秦军前军正呐喊着奔来。五百多步的距离骑卒冲击要一分半钟,步卒冲击最少要四分钟,中间有两分钟时差。这两分钟中,矛阵后的力卒奔上送来新的夷矛,矛阵则开始作若敖独行建议的那种斜行不是直线往前迎击奔来的秦军,而是整个左军、整个右军往相同方斜线前进,让开身后的炮口。
矛阵六十列,矛阵与矛阵之间的间隙也是六十列。两分钟之内楚军大步可奔行两百步,但因为斜行六十列让开炮口,整个矛阵前进的距离只有一百二十步。左军、右军动作整齐划一,这种整齐划一的行动让秦军几乎难以察觉。
秦人的注意力更多的被矛阵和矛阵两侧飞出的箭矢吸引。一万套布甲只能武装三行秦卒,剩下二十多行秦卒只有棕色的连漆都未髹的皮甲。皮甲远距离抵御轻箭没有问题,可七十步内无法抵御破甲重箭。为此这些身着皮甲的士卒不得不像马其顿方阵的士兵那样在左胳膊上套上一面直径三尺的圆盾。漫天的箭矢射来,他们一边前冲一边举盾格挡。
箭矢依然不可避免的射中没有被圆盾遮挡的位置,有人大声惨叫,有人倒地不起,有人中箭身亡。箭矢的打击下损失上万名士卒后,两军阵列终于凶狠的撞击在了一起。楚军前排士卒的钜甲被酋矛狠狠捅刺,发出刺耳的锐音;秦军前排士卒的布甲直接被夷矛捅穿,滴水成冰的气温下,血液粘稠的像一条粉红色的丝带,抽矛时拽出秦卒的身体。
没有人关心前排秦卒的死活,后排士卒在他们未倒下时便按照军命抢夺他们手上那根黑的钜矛;楚军士卒顶住秦军军阵后,那些事先被确定冲矛的矛阵缓步后撤。他们后撤秦军紧跟着前进,然而横阵的弯曲是有一定限度的,当横阵因为弯曲即将断裂时,秦卒只能眼睁睁看着楚军矛阵退后到三十步外,最前排的步卒举矛过顶准备冲矛,他们只能抓紧着手中的圆盾,以图挡住敌人这势可穿墙的一击。
“射!”最后一战,弩将韩申也亲上战阵,他对着推进到距楚军矛阵一百五十步的投石机阵列大喊。他前方七十步是羌的次阵,羌次阵前方八十步是正在与楚军交兵的前军军阵。
令旗飞舞,四百多辆一字排开的投石机陆续抛出火油弹。按照上次会战的经验,为了不误伤己军、也为了阻止楚军破阵,投石机最好的目标是那些退后冲矛的矛阵。四百多颗火油弹越过两军阵列,落在楚军左右两军四个冲矛矛阵的四周。绝大部分火油弹都落空了,只有少数一些命中。
可惜严寒不仅仅让血液冻结,也让陶瓮内的火油冻结,火油弹落地并未像之前那样火油四迸,它像是一团点着了的膏烛,砸中步卒便落在雪地上,很快楚军步卒踢出矛阵,毫无伤亡。站在高处的韩申看到这一幕心里发慌,他跳下高台亲自砸开一颗火油弹,这才知道里面的火油全给冻上了。
韩申跳下高台的举动救了自己一命,两军交兵、秦军投石机推进发射的这段时间里,楚军炮卒彻底清理了炮阵,炮长接二连三的喊起‘目标投石车,雷弹试射一发,信管一厘一毫’的口令。随着一声带着沙哑的暴喝,‘咚……’,从未在战场上出现过的雷弹于烈焰中飞出炮膛,射向两百七十步外的投石机。
楚军所有的炮弹都是平射或接近平射,这次的炮击与此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出膛的炮弹高高越过交战中的两军上空,越过羌的次军阵列,最后落向那些一字排开的投石机。
被秦骑冲击过的炮阵再度密集开炮已让秦军将率惊惧,这表明骑卒冲阵完全失败。射出的这些炮弹飞在天上,他们极目注视时,‘砰、砰、砰、砰……’未落地的、落地的、落地再度弹起的炮弹猛烈炸开,火光中竟然爆出无数弹片。投石机四周的秦卒见此吓得失神惊叫,撒腿就跑。站在车轼上的王翦看到这一幕大脑突然麻痹,一头栽了下去。
会在空中爆炸的巫弹诸人还是第一次见。平心而论,这种后世烟花一样的武器即便不是五颜六色,爆炸起来也极为赏心悦目,然而它的威力也极为吓人,诸人能看见空中炸出的弹片。炮弹下方投石机四周的士卒弃阵逃命时,他们才发现王翦不见了。
“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幕府方士紧急奔来,老成的腹心刘池不仅严禁王翦摔倒的消息外传,还让一名年纪身形皆与王翦相似的短兵穿起王翦的皮甲站在车轼上装成王翦。最后,短兵们在幕府前方组成一道人墙,任何人都看不到羽旌下发生了什么。
“大将军如何?”连呼王翦不醒,刘池更急。
“大将军寒邪入体也。”幕府方士苦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厥气上逆,寒气积于胸中而不泻,不泻则温气去,寒独留,寒则血凝泣,凝则脉不通,其脉盛大以,故中寒……”
幕府方士都是秦宫太医,眼前这个给王翦把脉的方士更是赵政的御医,刘池并不质疑他的医术,而是急忙将他打断:“大将军如何方醒?!”
‘砰、砰、砰、砰……’刘池问话幕府方士不答,这时又一轮雷弹在投石机四周爆炸,隔着几百步、隔着几道人墙,士卒惊恐下的惨叫哀嚎依然传来。
“我军欲败否?”大将军晕厥不醒,阵中士卒奔散,六神无主的刘池喃喃了一句。
第一百一十九章 畏惧
包括两军骑兵在内,整条战线延绵十数里,战马步卒踩踏起来的雪尘被北风一吹,从楚军的左翼一直吹到最南边的右翼。越是往南,雪尘便越是障目,以至于中军和右军士卒本就狭小的视界看不太清对面的秦军,只能看到眼前的士卒和军阵的剪影。
战场显得有些朦胧,唯有士卒的呐喊极为真切。左军、右军各有四个矛阵冲矛,冲矛时的呼喊一阵一阵,极为耳熟。中军的齐卒并不怯弱,即墨是富足之地,营养良好的齐卒甫一交战就把秦卒冲的大退;魏军是武卒在前,奋击在后。身着钜甲的武卒比齐卒更加勇猛,夷矛连连捅刺,秦卒倒下一排又一排;反倒是亡国的赵军心有余有力不足,阵列落在两军之后。
熊荆原本最担心中军,尤其担心齐军溃阵,齐军能有这样的战斗力让他微微吃惊。他来不及想细想齐军怎么好像换了一支军队,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联军步卒正在压着秦军打。眼前这道秦军军阵正摇摇欲坠,相信很快就要从后方补阵。
而楚军骑兵正在军阵两侧努力的抗击占有数量优势的秦骑;楚军火炮完胜秦军的弹力投石机因雪尘的阻碍,熊荆很难看清战线以东的秦军阵列,但巢车上的了望卒禀告称雷弹所至,投石机四周的士卒皆溃。事实也证实了这一点,和原来密集落下的火油弹相比,现在落在楚军头上的火油弹稀稀落落,大为减少,其威力也不能与上次会战相提并论。
虽然人数更少,但联军占据着绝对的优势,秦军正节节败退。最重要的是决战的节奏被被联军把握住了。当然,这是一种颇为微妙的感觉,或许是心理上的,或许是攻伐节奏上的,但依照现在这种感觉和节奏,只要楚军骑兵再挡住秦骑一个时辰,熊荆相信联军必胜。
阴沉沉的天空,太阳早已经西斜。高春时分太阳就要落山,而真正的决战是从小迁过后、接近时开始的。现在是时第四刻钟(每昼夜分一百刻,十六个时辰每时辰平均六点二五刻,因此每个时辰的刻数不同,每四个时辰才轮转一圈),等于时已经过了五十点四分钟。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两百一十九点六分钟。再加上冬日昏影终的时间,自己最多还有两百四十分钟,后世的四个小时。
四小时后天就要全黑。严寒气候下,即便天不黑,气温也正从正午最高的零下二十四、五度下降到到现在的二十六、七度。太阳落山气温必然会降到零下三十度,考虑到楚军战斗时的体力消耗,这是非常危险的温度。
战线西侧,熊荆眼前的秦军虽然坚韧但不得不一步步后退,联军正踩踏着秦人的伤患和尸体前进。他忧虑的是时间,希望能在天黑前击破秦军五道阵列,结束这场会战;
战线东侧,前将军白林几若疯狂。己方二十多行的军阵摇摇欲坠,他手中一万人的预备队全部用光针对楚军冲矛的特点,秦军也发展出了补阵战术。既然矛阵宽六十列,那就专门针对这六十列补阵。有八个方阵冲矛,那就针对这八个六十列,即四百八十列补阵。四百八十列补阵一百行也不过四万八千人。
然而进攻的不仅仅是八个矛阵,还有联军中军长达一千多列的推进。这一千多列白林没办法补阵,只能让都尉校尉坐在戎车上于阵后不断巡视呼喊,命令士卒一步不退。更悲催的灾难不是中军,在基本压制住秦军投石机后,有两门短管炮放低了炮口,对准方阵之间空缺处的秦军阵列开火。一百二十步的距离不比此前五六百步,‘轰’的一响,秦军阵列就爆开一条血肉壕沟,再一炮,又是一条血肉壕沟。
负责右军的苏复也疯了,他策马奔到白林身前含着眼泪大喝:“荆人巫器击我,我军将溃也!”
都尉、校尉、曲侯、二五百主、五百主全在阵后弹压,然而火炮的力量不是人体所能抗拒,阵后的苏复也被打断一只手。严寒的好处不单单是止血,还止疼。苏复就这么若无其事的奔来,焦急万分的禀告。白林没看到他断了一只手,焦头烂额的他下意识暴喊道:“我能如何?!我能如何?!我不能阻荆人巫器也。你不可后退一步……”
“将军、将军,幕府曾言,若是荆人以巫器击我,我可避让也。”白林也有幕府,只是这个幕府不是一个完整的幕府,只有十几二十个他收罗来的舍人。此时说话的舍人便是流放在蜀地的余党苌狡,他一句话让白林想起幕府确有这么一道决议:即巫器击来时,阵列可向两侧避让,若楚卒见此冲来,避让的士卒要快速补阵。
“然、然也!避让,速速避让,荆人若是冲来,避让之士卒当速速补阵。”白林激动道,此时他才看到苏复没了一只手。
“某将敬受命。”断了一只手的苏复虚揖,戎车御手快速转向,载着他往右军而去。
“放!”一百二十步外,推开射界内的马尸,楚军炮卒不断呼喊开炮。他们正在轰击一段六十列宽的秦军军阵,一侧冲矛的矛阵此时已停止冲矛,就等着从这个破口击破秦军军阵。遗憾的是因担心误伤己军士卒,炮卒不能用霰弹或者雷弹,只能用一打一条血槽的实心弹。十几炮过后,六十列军阵纵向打穿了七、八列,远未能击破整个军阵。
炮击过程中,让人惊讶的是秦军的反应。炮卒感觉自己是在轰击一堆稻草人,被轰击的秦卒毫无反应。他们既没有躲避,也没有溃逃,甚至连下意识的阻挡都没有,就那样直挺挺站着,任由炮弹飞来从阵中穿过,打断一列或者半列士卒的手脚和躯体。
一百二十步外的炮卒看不清,旁侧三十步外唐师矛阵却看得清。秦军已经吓懵了,他们不是不知道害怕,他们是忘记了害怕,因为所有人的身躯都在本能的颤抖。率领唐师的若敖独行看出了秦人的畏惧,这是畏惧到不敢反抗的畏惧。又一发炮弹后,他让旗手对炮卒挥旗停止射击,而后命令唐师士卒冲阵,受命的唐卒高举着夷矛呐喊着朝那些颤抖的秦卒冲去。
前军士卒多溃卒,五一抽杀令下,这些待罪的溃卒一个也不敢跑。火炮的轰击等于是另一次五一抽杀,士卒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等待自己命运。楚军步卒冲到身前他们才醒悟抽杀已经结束,战斗再次开始。
可惜这时战斗已经不及,对准被火炮纵穿的阵列,楚军步卒冲入阵内便不再退后,一直深入到阵列之中。队列后方的秦卒本能的挡住敌人的去路,结果便是两军士卒不再是矛错着矛、不再是矛锋向着矛锋,楚军矛阵深深的楔入了秦军军阵,双方士卒躯体紧紧挨着躯体。
对刺顿时演变成了一场角力。楚卒虽矮,但六十行的军阵一旦协同用力不是十几行军阵可以阻挡的,士卒的呐喊中,最后十几行的秦卒在暴力推搡中无力倒地。
“荆人破阵!荆人破阵!”阵后有人嘶声呼喊。没有预备队,将率手中仅剩的短兵蜂拥而来。楚军士卒将最后十几行秦卒推到,用力过猛中自己也跟着秦卒摔倒。千余名短兵没有酋矛只有短剑,但这不妨碍他们在楚军前方再列出一道军阵。
旁侧没有受到冲矛的秦军阵列也在曲侯的命令下紧急调动,后半段士卒快速移动,又在短兵身后列阵。很短的时间内,秦军把出现的缺口死死堵住,而楚军矛阵楔入敌阵不能动作,只能在若敖独行气愤的命令下步步后撤,可是楔入秦阵最前面的那几十名士卒没有退出来。
“开炮!”矛阵让开位置后,若敖独行亲自对后方的炮卒大喊挥旗。‘轰’的一声,火炮再响,炮弹纵穿整个队列,正在阵内扭打肉搏的秦卒骇然,被他们挤在人群中、按地上狂殴的十几名楚卒趁机逃了出来。
“放!”阵内还有楚军士卒,一时间炮长不敢再开炮,只能听从步卒的命令。看见若敖独行再度挥旗,火炮又发出一声怒吼。这次又有十几名楚卒连滚带爬从秦军阵列中逃出来。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若敖独行更怒,他大喊:“掷弹、掷弹!仍掷弹!”
严寒天气下,竟有半数掷弹不炸,但为了救人若敖独行也管不了,一大堆掷弹仍了进去,噼里啪啦中,只要还能动的楚卒全都挣扎着爬了出来。
“放!”仍不满意的若敖独行令旗再挥,炮卒再度开炮。一炮之后再也不见楚卒出来,若敖独行还要挥旗时,几名伤卒和楚军的尸体也被秦卒传了出来。
“庸夫也!”秦军竟然畏惧成这样,若敖独行恨恨骂了一声,而后让人把这些或伤或死的楚卒抬走。正当秦卒担心他会再度挥旗命令炮卒开炮时,他手中的令骑指着此前唐师冲矛的位置,命令唐师冲矛。
第一百二十章 明鉴
秦军有秦军的无奈,不能退也不能溃,必须死守阵列。UU小说然而火炮绝非人力所能抵挡,敌人的首级再值钱,也还是先保命要紧。既然秦卒把唐师陷落在阵内的士卒全了交出来,若敖独行总不能再招呼炮卒炮击这段阵列,他只好将失败的怒火全部发泄到原先唐师冲矛的阵列上,他就不相信单凭冲矛不能击破秦军阵列。
唐师士卒、特别是那几十名被秦卒交出来的士卒羞愧万分,他们等于是被秦人俘虏了一次再放出来。若非师率招呼火炮狂轰,他们肯定要死在军阵之内。啊啊啊的呐喊中,他们将心中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当面的秦卒身上,高举着夷矛狂冲。
每次冲矛都能刺穿秦卒手中的盾牌,刺穿他们身上单薄的皮甲。然而阵后的秦卒是移动的,阵列纵深根据楚军冲矛的位置随时变化。冲矛刺死一排秦卒,阵后马上增补一排秦卒,五一抽杀令的威压和秦人自古耐苦战的传统支撑着秦军阵列永不被击破,除非阵后无人增补。
唐师因为秦卒交出了唐师士卒而没有再炮击,其余冲矛的七个师旅并未与秦人达成这样潜在的交换默契,一旦后方炮卒清理完火炮射界,实心弹便对准秦军阵列猛轰。
但这时候秦军不再像唐师旁侧的秦卒那般死撑,秦军让开了被火炮轰击的六十列军阵,当冲矛的楚军师旅妄图从这个缺口穿过破阵时,避向两侧的秦卒立即堵了上来。双方的角力中,或是缺口两侧的秦军阵列后退,以维系阵线的平整;或是靠着血肉之躯硬抗,将楚军矛阵推挤出这个缺口。战事至此完全陷入胶着,楚军能杀死无数秦卒,但就是无法冲破他们的阵列。
雪尘的阻碍下,熊荆看不请秦军阵后的情况,可他能看交兵战线的情况。秦军不但坚韧,还打得聪明。当然,不是秦军士卒聪明,是指挥作战的秦军将率聪明,对军队的掌握也极为精熟。
“再不破阵,太晚!”看到左侧的项师冲入缺口后又被秦卒挤了出来,熊荆叹了一句。
“若炮卒能抵前击之,秦阵可破。”庄无地的观察比熊荆更细致,他对秦将的指挥不以为然。这种避炮填空的战术,实际就是襄城之战秦军用过的后退决战战术。不同的是后退决战战术空出的阵列宽大,这种避炮填空战术因为阵列宽度更小,更容易指挥。
“炮卒抵前击之?”熊荆下意识看向炮阵前方三、五十步重重叠叠的人马尸体。布置在这里的车阵、拒马已被这些尸骸掩没,要清理绝非易事。“不及。”他连连摇头,短时间内火炮根本不可能抵前射击,他们无法通过这些尸骸前进。即便没有尸骸,清理车阵拒马也非易事。
熊荆看向炮阵前方,庄无地不看也知道炮阵前方的情况。楚军越过阴沟、炸开东面堤岸花费了太多的时间,看着眼前完全胶着的战局,他忽然有一种预感,战事很可能会拖到深夜甚至是明晨。
炮声中庄无地很自然的产生了这种预感,炮声的再度猛烈牵动了栽倒不醒的王翦的神经,温暖的马车车厢内,他的手指随着炮声动了动,却没有人看见。
大将军寒疾昏厥,幕府方士束手无策,只能将大将军抬入马车内烤火。包括刘池在内,一堆人全都慌了。好在各军之将各司其职,不需王翦直接指挥,秦军并未因此慌乱各军之将都不知道王翦寒疾昏厥,他们只能看到代表大将军的羽旌一直竖立在风中。
“大将军不醒,万不可变也,若承白将军所请,后诸将请命而无答,大军必乱。”刘池是腹心,但他是统筹管理整个幕府,现在说话的是兵法主谋士武勾卑。
“白将军已定阵列,岂能随意换将?”刘池指着前方交战的阵线大喝,并不同意武勾卑的意见。
战中楚军火炮出乎意料的响起,炮响时他以为前军必溃,没想到前军奇迹般的顶住了。但是白林手中的后军士卒全部拼光,连将率的短兵都压了上去。现在的问题在于,前军之将白林向幕府请命不要次阵填补前军阵列,而要从羌手中抽调士卒。
这就和战前军议时布置的不同了。战前的布置是:前阵打光次阵再上,次阵打光第三阵再上。第三阵打光,第四阵、第五阵再上。
两种办法哪种好?筹盘上是后者好,实际战场上往往会让人选择前者。其原因在于次阵、第三阵、第四阵、第五阵的将卒全没有接敌经验,一旦接敌必然会产生不适,而前军将卒已经血战良久,他们知道如何应付本次决战中楚军正运用的那些战术。以他们为骨干,再以后方军阵的士卒为血肉,如此组成一道血肉长城才是最稳妥的办法。让仓促上阵的其他将卒接替前军而稳住阵线,可能稍一疏忽就会被楚军攻破阵列。
王翦若在,按刘池的意见没错,但王翦不在,诸将受命后会派人到幕府请示这种做法等于是剥夺各将的实际指挥权,让白林这个年轻的前军之将一人指挥这场事关大秦存亡的决战却又不能让诸将知道王翦昏厥。知道的话,次阵左将军羌还好说话,第三阵右将军赵勇,第四阵后将军安契可能都会有不同的意见。
战阵稳定和内部指挥稳定之间,两者需要做一个抉择。兵法主谋士武勾卑地位比刘池低,他不得不揖向不说话的护军扶苏,“大战之时战局万变,前议万不可改,改则必乱。长公子乃大军护军,大将军不醒,请长公子定夺。”
武勾卑请长公子说话,这倒是提醒了刘池。他也大声揖道:“大战之时战局万变,正因如此,我军方要因敌而变,不可不变。军议时以为前军阵列四刻之内必破,且荆人无有巫器。如今巫器之下前军阵列竟五刻不破,此时万不可换将而战,长公子明鉴。”
双方都请扶苏定夺明鉴,扶苏什么也不懂,他只能看向一边的白狄太傅,向他请教。遗憾的是,被无所不知太傅视为神人的亚历山大大帝也只指挥过七、八万人的军队而已,并没有指挥如此多的军队作战。王翦看到雷弹在空中爆炸昏厥倒地,他看到雷弹在空中爆炸也打了好一阵摆子。
如果对楚军的了解不是渐进式的,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有巫药和巫器,甫一遭遇的人只怕会以为这是宙斯在施展他的神力。楚军很可怕,能抵挡楚军的秦军也很可怕。
扶苏细说战情然后相问,亚里士多德四世思索了好一会才道:“在不知如何选择的时候,应该相信最了解这件事而且做的对人。所有的将军中,只有最前方的白将军知道如何对付楚尼军队。”
“可是……”扶苏同时也知道武勾卑的顾虑,这样做会激起其他将军的反对。“如果其他将军不听从命令,如果他们知道大将军昏厥不醒……”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扶苏说话时雷弹再次在空中爆炸,发出一连串的轰响。这次的目标不是秦军阵后一百五十步的投石机,而是交战中的秦军阵列本身。战事胶着,急于打开局面的楚军也开始冒险了。
“你是‘护军’”亚里士多德四世说着拗口的秦语,“是将军的将军。如果他们不服从命令,那就应该受到军法的严惩。”
再次看到雷弹的亚里士多德四世极力克制自己就要颤抖的身体,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急迫。他当然不希望楚军胜利,装备这种可怕武器的楚军哪怕几个师就能把已知世界搅得天翻地覆,这将是文明世界的劫难。
“你应该这么做,孩子。士兵会因此感激你,因为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将他们交给了一个勇敢的将军。”饱含着鼓励,亚里士多德四世大声说道。
“大将军命:前军之将白林可抽调左军士卒前往救援……”军吏匆匆奔至前军与羌率领的左军,两者命令是一样的。随着这道军命,五个尉的士卒被白林抽调,左军只余下五个都尉、十个校尉、二十个曲侯,还有一堆二五百主和五百主。抽调的军官中,级别最高的就是百将。
“大秦存亡,在此一战!大将军命,将率士卒皆不可退出军阵一步,未与同袍共死者必斩,家人罚为城旦鬼薪,永不可赎罪……”炮声轰鸣,楚军士卒正呐喊着冲矛。就站在阵线的后方,白林看着召集而来的数百名百将大声说话,此时他们麾下的士卒已在前军将率的指挥下投入了战线。摇摇欲坠的战线顿时稳固,反倒是对面的联军士卒渐渐疲惫。
“羌求见大将军。”与此同时军阵的后方,失去指挥权的羌果然来了幕府,而且亲自前来。他没有看到王翦,只看到了扶苏和刘池。
“大将军寒疾昏厥。”刘池只能说实话。他也只对羌下达了军命,赵勇和安契并没有收到类似的军命。“此命乃长公子所允也。”
“大将军昏……”羌大吃一惊,他没想到王翦竟没有坐镇幕府。“此当若之何?”
第一百二十一章 勾击
未改
太阳越西北风越猛,刮起的雪尘越来越有铺天盖地的架势,把交战的双方全都卷入其中。www.uu234.cc虽然秦军将率命令秦卒不能后退一步,可事实上秦军整个军阵都在后退。唯有后退,才能在另一面堵住冲击缺口的楚军矛阵;也只有后退,才能保持整条战线的完整,才不会被楚军冲击军阵的横断侧面。
熊荆一直注视着步步后撤的战线,目光竭力穿透弥散的雪尘,看向雪尘后方的秦军阵列。结合巢车上同样模糊的禀告,秦军后方的军阵已经补充到战线之中,可他并没有看出战阵有什么异样,最少阵列纵深没有太多异样。这就很难判断楚军击破了秦军多少道军阵。最后他发现最好的办法是观察战线往东推进后雪地上秦军留下的尸体,这些尸体不但能说明秦军投入了多少兵力,还能说明秦军阵列的组成。
最近处布甲,然后是皮甲、皮甲……,七十多步数不清的皮甲后,才再次看到到几件布甲。按巢车交战前的报告,秦军五道阵列只有最后两阵有士卒身着钜甲,前三阵只有前面两阵有人身着布甲,中间的第三道军阵既无布甲有无钜甲,只有皮甲。
在倒地的陈尸中第二次看到布甲后,又是同样数量数不清的皮甲,哪怕超过七十多步的距离,遍布雪地的秦卒尸体身上也赵不到一副布甲。显然这可能是秦军已经将第三道军阵中的皮甲士卒投入了战斗。但也可能没有,因为这七十多的尸体没有前面那六十步多。
看不清敌军后方的阵列,只能靠地上的尸体判断让熊荆苦恼不已,他恨不得自己冲过两军交战的缺口,去对面一看究竟。庄无地明白熊荆的苦恼,这个问题熊荆已经问了很多遍,然而讯报表示秦军阵列已经打乱,并不是按战前的五阵来分布。战前那五阵很可能是个幌子,以掩盖秦军真的意图。
“不能再等!”熊荆挥舞马鞭之余看向左右,表示自己不想再等。
“秦军未尽,大敖万不可急。”这次不是庄无地劝熊荆,是近卫骑将鲁阳炎相劝。这个素来只会举旗拼杀的壮汉说话闷生闷气。见他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庄无地笑了。
“你怎知秦军……”熊荆反口问起才感觉到这本就是一句废话,当即瞪了鲁阳炎一眼,随后又瞪向笑起的庄无地。“有何可笑?堂堂幕府竟不知道敌军还剩几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两军在北风雪尘中交战,看不清打乱编排的秦军阵列很正常。但毕竟这是决战,相隔一里都不知道秦军的情况,斥候们也确实够无能的。庄无地顿时不笑了,他正色道:“臣以为大敖少安毋躁,秦人无有钜铁兵甲,久之其军必溃。若要以重骑破阵,也当见到钜甲再破不迟。”
铁甲在第四阵,熊荆的想法是从第三阵开始击破。步卒冲不过秦军六十列的缺口,重骑必能冲过,之所以没冲,那是还没有到时机。
“报!”熊荆正在思考何时投入重骑,阵后传来紧急军报。单看南面暴起的雪尘,站在高处的诸人不看军报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厮杀一个多时辰后,屏护右军侧翼的楚骑被秦骑冲过,现在数千秦骑正勾击楚军阵后。
“列阵、列阵!列阵……”直冲云霄的雪尘从南面袭来,陆离镜中,这些雪尘由高速前奔的秦骑拉起。正在冲矛的右军阵列明显一滞,矛阵在将率列阵的大喊中停步。
不断轰击秦军阵列的炮卒也不得不停止炮击,驭手炮卒准备好夷矛,炮口更是快速调转南向对敌炮阵不能前移的另一个不利因素此时转为了有利因素,炮阵的前后左右都是车阵拒马钜铁网。如果这些秦骑冲击单个炮阵,炮阵可能会失陷,如果要冲击所有炮阵,那么炮阵确实会受到极大的损失,秦骑也要损失殆尽。
秦军加上追击的楚军,近万匹战马的蹄音越来越近,熊荆不想再等待。道:“预备冲阵。”
庄无地没有听到熊荆的吩咐,他的注意力全在右军阵后的炮卒阵地上。炮声再起,右军身后的的炮卒装上霰弹轰击冲杀而来的秦骑,以为他们会向鸿沟之战那样被驱退,然后他们忘记了这是一场决战。霰弹根本挡不住秦骑的前赴后继,最外侧正在快速开炮的一个炮阵很短的时间就被秦骑淹没,骑卒冲入炮阵大肆砍杀,炮卒弩手只能柱矛自保。
庄无地看到了这一幕,熊荆也看到了这一幕。这是无奈的事情,因为担心中军溃阵,楚军游阙的位置布置在中军之后,而非平分在左中右三军之后。正在冲矛的四个矛阵又因为战线连续向东推进一百多步,距离炮阵有三百多步,根本挽救不急。
“当命郢师速速救援……”庄无地指着剩下右军炮阵急道。
“不及也,郢师当速速护卫左军炮阵。”熊荆这时已经调转了马头,合上面甲准备打马而去。庄无地以为他会不顾剩余的右军炮阵时,他对身侧喊了一句:“重骑出击!”
三个重骑楔形阵早已列队完毕,一直准备击破秦阵阵列。奈何骑士们等到现在等得全身发冷,也没有听到重骑出击的军令。此时听闻重骑出击不免热血沸腾,然而可惜的是,这次重骑冲击的方向不是对面的秦军阵列,而是右军方向冲来的秦骑。
重骑最少有两匹战马,一匹已经披甲,战时骑乘。一匹不披甲,平时骑乘,如此节省披甲战马的马力。面对秦军袭来的轻骑,以为是冲击秦军阵列的重骑骑得全是披甲战马。见要往后绕过中军阵列,才知道是对付勾击的秦军轻骑,换马已经不及,只能任由轻骑越过自己迎向敌骑。
右军阵列九百六十列,中军阵列一千四百五十列,龙马再快也快不过抢先一步的秦骑,然而冲阵耽误了秦骑不少时间,更浪费了不少马力。熊荆奔到右军阵列时,秦骑正在冲击第二个炮阵,已经伤亡了上千骑。见楚军骑兵由北奔来,再见领军之将是一面凤旗,立即往阴沟方向奔驰。
熊荆并不情愿用重骑护卫楚军侧背,秦军骑将如此无胆让他气恼不已,可他是重骑,轻骑不应战他根本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秦骑翻过阴沟,跑到沟对岸去了。
“臣来迟也!”项梁满脸霜雪的奔来,右翼骑将是他,左翼是弃疾踵。他让秦骑冲破了阵列,实属不该。“秦人多也,有万骑不止,我军……”
项梁一句话说不上来。右翼骑阵远在战场之外,很少人看到。实际上冲击炮阵未完的数千秦骑大多数奔至军阵两侧,他面对的秦人不是七千而是近万。
“还有几人?”熊荆看到了秦军两翼骑兵增加,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千余人。”项梁语带哭腔,三千五百骑兵最少战损了一半。
“仅剩千余人?!”熊荆不敢相信,轻骑也是全身甲胄,怎么伤亡如此之大。
“秦军亦死数千也!”项梁恨恨道。“大敖勿忧,臣必受我军侧背。”
“谨守炮阵即可。”熊荆交代完又犹豫了几下,再道:“来人!传令南郡师、齐军一旅护卫炮阵。”
他还要在交代什么时,身边诸人已全看向北面。战阵的尽头,漫天的雪尘席卷而来,将半边天都遮住。熊荆没什么惊讶,这是左侧的秦骑突破了楚骑的阻挡,从左侧勾击而来。他唯一担心的就是郢师没有抵达右军后方的炮阵,炮阵像左侧这般被冲破。
“回援!”他一声断喝,带领重骑返回,余光虽然扫过项梁身后的骑士,却没有看到他们一些人身上被秦卒刺破的钜甲。
熊荆从左军回奔中军,由赵腾率领的数千名秦骑略过向后设防的楚军左军,也快速的奔向中军。双方阵中都有重骑,但布甲重骑的负重显然小于楚军的拒绝重骑,驰过九百六十列的左军阵列不过是两三分钟的事情。重骑还在右军最北端,布甲重骑就已经列阵,轻骑直取中军北端的齐军阵列。
“列阵!列阵!速速列阵……”屈光一直在齐军阵后,秦骑奔来,连忙高呼一万多名市籍齐卒列阵,他们是游阙,这时候必须列阵保护中军侧背。
如果是郢师或者其他师旅,阵列必能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展开,可惜的是这些市籍士卒不仅仅不是楚军师旅,连齐军士卒都不是。即便他们正处于半展开的阵型,战前也训练过军阵如何展开,秦骑的蹄声中,大部分人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什么都忘记了。
“放!”奔前的秦骑没有更好的武器,只有已被幕府谋士认为无效的弓箭。然而正是箭矢让最后一些尚有理智的齐卒彻底混乱,身着钜甲的他们本能的躲避这些弓箭。
“攻!”畴骑还在列队,赵腾出乎意料的看到齐卒阵列全乱,立即命令畴骑进攻。三千名灰骑灰甲的畴骑闻名也不顾队列,举起骑矛直接冲向散乱的齐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反击的节奏
往回奔行的熊荆这时刚刚抵达中军南端,中军南端距离最近的齐军阵列也还隔着魏赵两军七百五十米的阵列,他看到齐卒阵列散成一片便叫了一声不好。果然,轻骑射出漫天的箭雨,紧跟着的是毫无队列的灰甲畴骑,这些畴骑楔子一样狠狠楔入背阵而立的市籍士卒。
市籍士卒不过一万多人,而畴骑的数量远胜以往,三千畴骑的致命打击瞬间让市卒崩阵。步卒阵列一旦崩阵四散,那就再也不是骑兵的对手,然而这些畴骑有意识的驱赶他们,迫使他们往东冲击正在交战的中军阵列。
“啊!”熊荆见此怒喝一声,急催胯下的战马。驱赶溃卒的事情楚军骑兵也常干,人群有序时是无害的,一旦慌乱则要命。战败一方伤亡惨重与其说是敌人的追杀,不如说是己方的踩踏。现在这一万多市卒就在嘶声叫嚷中亡命东奔,冲向几十步外中军军阵。
齐军阵列纵深五十行,比赵魏军阵还多九行。这也是其人数虽多,阵宽只有七百列(一米一列)的原因。屈光呼喊市卒列阵的同时,阵末二十行齐卒已在楚人的指挥下缓缓转向。然而即便已经转身,看到奔来的是自己的同袍,他们也没办法绝情刺杀阻拦。最前面一波市卒冲入这个二十行背阵而立的军阵,人喊马嘶中,整个中军左翼都在震荡。
“止步!止步……”屈光立于市卒与齐军军阵之间,眼睁睁看着戎车被溃卒淹没。看着混乱的市卒冲击军阵,他不断大喊,然而毫无用处,市卒根本听不懂他在喊什么。当他看到羊屠亥也混杂在溃卒中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一声:“羊屠亥!”手猛指西面。
再勇敢的人一旦失措也会与羊群无异,屈光的嘶喊让羊屠亥惊醒,此刻他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虽然止步转身呼喊,可没喊两句便被潮水般的人群冲没。屈光见他都被冲没了,心中又悔又怨。悔自不必说,怨恨在于各军将率全都鄙视市籍士卒,故意让他们列于阵后,他的建议是把市籍士卒放在阵前,只有这样才能迫使他们发挥作用。
屈光找不到羊屠亥恨不得伏剑而死,就在他抽剑时,溃退的人群中忽然响起即墨方言的呼喊,羊屠亥从激流一般的人群里爬了上来,看着涌来的袍泽高举起右臂。
“齐人,列阵!”他奋臂高喊。
雪尘笼罩着两军交战的战线,楚军看不清秦军阵列的后方,秦军也看不清楚军阵列的后方。然而勾击的秦骑卷起漫天雪尘,看着这些雪尘,最后方的刘池等人还有处身最前线的白林都很清楚这是己方骑军突破敌人两翼的阻挡,终于开始攻击敌军侧背。
任何军阵都有弱点,联军的弱点、最少在秦军幕府看来联军的弱点就是齐军。是以军议时曾商定:左翼骑军突破后必要勾击联军右军侧背或者冲击楚军右军炮阵,调动楚军游阙增援。实力更强拥有畴骑的右翼骑军看到十数里外的左翼骑军勾击,则将迅速突破楚骑的阻拦,猛然齐军后背。
战场上两军无法联络,但‘尘高而锐者,车来也;卑而广者,徒来也’,仅凭左翼骑军踏起的高锐雪尘,位于右翼的骑将赵腾便知道左翼同袍的位置。雪尘方起,一直在后方伫立不动的畴骑便列队冲出,楚军左翼弃疾踵麾下虽多是龙马,淬不及防被畴骑的冲散。鏖战消耗一个多时辰,疲惫的龙马已经追不上一直蓄着马力的秦马。
然而幕府兵法主谋士武勾卑等人的计划并非到此为止。秦骑勾击齐军背后的同时,秦军步卒还要猛击齐军的正面,前后夹击,素来战斗意志不坚的齐军九成九要阵崩而溃。
前军之将白林本应该在一个时辰前被消耗掉,应该由后军之将安契,甚至是大将军王翦直接指挥秦军正面的猛攻。这倒不是非要消耗前三阵的秦卒,而是两侧的骑战必须经过一个多时辰将近两个时辰的激烈厮杀才能将楚军龙马骑士打惨打疲。进攻是根据楚军骑士的伤亡程度、疲劳程度来决定的,是两军骑战决定着秦军反击的节奏而非步战决定着这个节奏。
白林移动式的补阵和对后退决战战术的灵活运用挽救了三十万秦卒的命运,他们的消耗比幕府谋士预料的更少、速度也更慢。楚军火炮虽然轰击,但六十米目标的两侧就是楚军矛阵,哪怕是十斤长管炮,隔着几百米其水平方向上也有好几米的散布。短管炮因为倍径的关系,水平方向的散布高达十几米甚至二十多米。火炮真正能打击的目标只是六十列军阵中间的十几列、二十多列。对于长达八、九里宽的军阵来说,这不过是一条窄缝。
正因如此,幕府改变了战前的军议,将四十七万步卒的实际指挥权交给了白林,这场等待已久的反击是白林指挥而不是昏厥不醒的王翦。
齐军后方卷起雪尘,嘶喊呼救不绝于耳,白林正站在戎车车轼上看着战线后方的钜甲锐士。这是六十万秦军中择选出来的精锐,他们的任务就是击破当面的齐军阵列,将联军军阵打穿。雪尘的掩护下,最后二十多万秦军不管钜甲、皮甲,全列阵在钜甲锐士阵后。他们将跟随钜甲锐士扩大的缺口,反卷整个敌人的中军乃至整个军阵。
站在车轼上的白林没下令,三万钜甲锐士不动。待到对面传来齐人的呼喊升至鼎沸、当面的齐军阵列发生松动,他的才对看着的鼓人点点头,说了一句‘攻’。
“攻!”相比于白林的疲惫,军吏红着脖子嘶喊。天气越来越冷,没有首衣的秦军脸颊额头普遍冻伤,红彤彤一片。
‘咚咚咚咚……’自开战就一直沉寂的建鼓这时候敲响,此前只有联军的鼓声。鼓声让人振奋,三万名钜甲锐士对准齐军七百列军阵,踏步间钜甲哗响一片。夷矛前指,他们朝死死顶住齐军的秦卒身后前进。这些秦卒有一些能从阵列间隙挤出,但更多的秦卒被前进的钜甲锐士刺死。
来自背后的惊恐大于身前的敌人,没办法退出阵列的秦卒疯狂前涌,冲击齐军阵列。奈何前方也是林立的锐利矛锋,虽然不断冲击,大多数人仍然被刺死倒地。半刻钟的攒刺推搡中,被齐军与钜甲锐士夹击的三十多行皮甲秦卒大部分消失,踩踏在这些秦卒的尸体上,战线中响起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音,齐军阵列再度退后。
“射!”未死的弩将韩申又一次对一字排开的投石机大喊下令,炭火烘烤过的火油弹雨点般抛射。‘轰……’陶瓮破裂热油爆燃,落点四周一片火海,身上溅到火油的齐卒发出渗人的惨叫。热油溅的少还能在同袍的帮助下扑灭,溅的多想满地打滚阵列里也滚不动,只能活活烧死。
雪尘中火光引人注意,齐军前有钜甲锐士进击,后有灰甲畴骑冲阵,头顶还落下爆燃的火油。比想象强悍得多的齐卒仍在坚持,但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坚持多久。看到率骑救援中军的熊荆被秦军轻骑缠住,庄无地只能代其下令,命令左军靠南的炮阵对投石机开炮。
命令传到左军炮阵,炮长们看着炮击目标先叹了口气。炮阵距两军交战的战线本就有一百二十步,战线又接连往东推进一百七十多步,加上战线到投石机的那一百多步,炮击距离已超过四百步。短管炮发射的炮弹散布太大,这个距离打出的炮弹大多要失的。
可不开炮又能如何?距离中军最近的炮长吴广叹息后打起精神命令:“目标投石车,雷弹试射一发,信管一厘七毫……,放!”
‘砰!’试射的炮弹脱膛而出,雷弹在战线后方的天空爆炸,毫无准头。
“目标投石车,雷弹试射一发,信管一厘八毫……,放!”吴广再一次试射。这次他只能确定炮弹在落地时爆炸,雪尘的阻碍让人看不到炮弹落在何处。
钜甲锐士不断推进,齐军节节败退;羊屠亥的高呼惊醒了溃逃的市卒,他们仓促组成的阵列承受着灰甲畴骑一次接一次的冲击;火油弹雨点般落下,齐卒的头顶仿佛下着一场火雨。而楚军雷弹因为雪尘看不清落点,很多都在投石机前方几十步处爆炸,只有少部分落在投石机附近。对于这次进攻来说,它们最大的作用可能就是唤醒了昏厥的王翦。
“大将军、大将军已醒!”方士奔出马车车厢时摔了一跤,但所有人惊讶他前面那句话。
“大将军已醒?!”刘池推开旁人,冲到方士跟前急问。
“已醒。”方士连连点头,“然大将军仍需静养,不能再受风寒……”
方士没有说完刘池便离他而去,直奔王翦所在的马车。那些被解除指挥权的将率都尉立即紧跟,可他们全被幕府短兵挡在了车外,只有护军大夫扶苏和白狄太傅被亲卫之将王罗放了进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皮赛亚斯
未改
虽然人在车厢内看不到外面的世界,雷弹的爆炸发出的声响仍然牵动王翦紧绷的神经。www.uu234.cc他从来没想到世间会出现那样的武器,这绝不是人能够使用的东西,这应当是神灵的禁术。他不是畏惧楚军使用这种武器,他是畏惧楚军背后的神灵。灭楚,真不会让大秦遭受天厌吗?
雷弹的爆炸声也落在刘池耳朵里,担心王翦再次昏厥的他急道:“赵腾将军已率畴骑猛击齐人之背,白林将军率钜甲锐士猛击齐人之前……”
“白林?”王翦对灭楚、对这场决战忧虑重重,但他不是不明当下的战局。前面三十万秦军拖延时间待骑军的勾击,与此同时正面也将强攻,但白林这个前军之将为何还活着。
“白将军勇也,荆人以巫器击我阵列,前军之阵五刻仍不被荆人破。”刘池解释起白林还活着的理由。“故而……”
“故而你以白将军为诸将之将,其余各军皆受其率遣?”王翦瞬间明白了刘池对战前军议的改动,而后目光看向了扶苏。正常情况下这会造成指挥上的内乱,但因为有扶苏这个长公子在,以他长公子、护军大夫的双重身份,即便是最不愿意的右将军赵勇,也只能无话可说。
“禀大将军,扶苏以为战事危急,白将军自其祖便是我大秦良将,故允也。”扶苏见王翦看向自己,连忙揖道,说出自己信任白林的真正原因。“此事扶苏战后必将禀明父王,以……”
“长公子无误。”王翦回揖道,“若是臣未曾坠车,亦将命白将军齐帅全军之卒。五阵以战,虽各司其阵,畏各将不知敌也。”
王翦说出了自己的思虑,实际在军议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想法,只是左中右后,四将都要指挥一支军队,贸然这样做肯定会让各将心生不满。战时仓促间快刀斩乱麻,将四十七万步卒全交由白林一人指挥,倒是少了争执上的麻烦。想到这里他道:“诸将皆在车外?”
“然,皆在车外也。”苦涩爬上刘池的脸,赵勇丢了将权来到幕府发现王翦昏迷,命令是他这个腹心私自下达,顿时大怒不止。若不是扶苏在,他估计已被赵勇一剑刺死。后将军安契则满口说着风凉话,说定是有人受了贿赂。那些都尉更可怕,个个都想杀了他。
军功就是钱财,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刘池很怀疑自己活不到明天。
“更衣。”王翦看出刘池脸上的苦涩,猜到了自己昏厥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大将军不可,大将军方醒……”刘池忙道,又看向追过的幕府方士。
“大将军寒疾方愈,不可再受风寒。且此时日将落下,天地奇寒……”幕府方士也道。
“更衣!”王翦沉喝。久在军旅,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这根本不是什么风疾,这只是他对灭楚与否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将军,灭楚与否那是大王和朝堂的事情,他的责任是击垮以楚军为骨干的联军,解除大秦的灭国危机。
王翦出现在诸将都尉们跟前,当着诸人的面说白林指挥全军是既定之策时,诸将虽不再怒视刘池,眼里流露出来的全是失望。他们、不光光是他们,包括他们麾下很多都尉、校尉、曲侯……,这些人全被解除了军职,留在后方无所事事。白氏为将勇则勇矣,实际上当年武安君白起对麾下的都尉、校尉、曲侯也不宽容,只对百将、屯长这些低阶军官客气有加。
“此战胜,大秦得存;此战败,大秦亡矣,得爵又有何用?”王翦知道各人的心事,他安慰道:“此战之后,我必与长公子禀明大王,你等虽无率军与战之功,亦有胜荆人之功。”
“谢大将军!”有人只是嘴唇轻启,有人还是不情不愿,可不管如何都事已至此。
“战局何如?”处理完这件事,王翦才问起眼前的战事。
“禀大将军,荆人自顾不暇,巫器大半不再击我。齐人受我夹攻,须臾将溃也。”幕府能看到己方战线的情况,遭受的炮击减少是一,敌人中军节节败退是二,胜利似乎在望。
“夹攻齐人已有几时?”王翦知道此时战场上的事态。他不想听斥候这种大而化之的禀告,他要的是具体实际的数字。
“禀大将军,夹攻齐人已有三刻。白将军言我军钜甲有瑕,锐士伤亡甚众。”幕府计时用漏壶,零下二、三十度漏壶里的水也冰冻,和火油弹一样,漏壶用炭火烘烤着才能使用。随着一滴滴的水漏下,壶内的浮箭一点点升起。
“已有三刻?”王翦目视前方雪尘飞扬的战线,恨不得自己飞过去。
“三刻矣。”包括刘池在内,斥候谋士背上全都冒汗。太阳西斜,时间已是大迁,再过一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太阳落山再过一刻多钟,天就要全黑。天一黑,士卒就目不能视物,那时秦军不溃也溃。
“传令白林:半个时辰必要击破齐人阵列,不破,斩!”王翦又恢复大将军的气势,他不管前线有多大的困难,他只要破阵,不要伤亡数字。
军命既下,令骑匆匆奔至前方。越靠近战阵,两军厮杀的呼喊便越是鼎沸,三万钜甲锐士组成的军阵对着齐军攒刺,每前进几步都要倒下一排尸体。秦军披着的钜甲有瑕,齐军披着的钜甲竟然也有瑕,不需要冲矛,只要大力的捅刺,甲衣就会出现块块龟甲一样的裂纹,而后整块掉落,而坚固锐利的矛锋也会在这种攒刺中崩坏。
白林站立的戎车距离不断推进的战线只有五十步,生怕白林听不见的令骑用最大的声音喊道:“大将军有命:半个时辰必要击破齐人阵列,不破,斩!”
“大将军已无恙否?!”白林不在意军令,他从军令中读出这是王翦的亲命。
“然也。”令骑不知白林如何看出大将军昏厥的,他只是道:“大将军命将军……”
“此从战死齐卒身上所得,速速交予大将军,我不知何故。”白林将手中的一副钜甲一支钜矛交给令骑,钜甲上有龟甲般的破口,钜矛坚硬的矛锋也罕见的崩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少府的产物,可上面明明有楚国钜铁府工匠的勒名,这是实打实的楚制兵甲。
“这是为何?”前阵还在厮杀,指挥作战的白林却让令骑带回一套损毁的兵甲。王翦不是冶铁师匠,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好在幕府兵法谋士中有精通兵甲的谋士。
“禀大将军,此荆人钜铁府所造也。”兵法谋士朱通拿起兵甲看了几眼,一看铁质便知道这是楚制钜铁兵甲,再看勒文和工师姓名,更加确定。
“为何如此?”王翦懂得白林特意将这套兵甲交给自己看的意思。楚军依仗的就是兵甲,现在兵甲奇怪的破损,这就很让人深思了。这可是从齐卒身上得到的兵甲。
“禀大将军,我军用铁质兵甲未久,下臣不知也。”朱通无奈道。
“你等以为如何?”王翦看向其余谋士。天文、地利、兵法、通粮、奋威、旗鼓、股肱、通才、权士、耳目、爪牙、羽翼、术士、方士、法算,一个幕府包含这些人才,编制最少七十二人。像秦军这样的大幕府,仅仅兵法谋士就有上百人。
王翦的目光在几百名谋士身上打转,希望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兵甲破损。令失望的是,连无所不知的通才都不知道兵甲为何会如此破损。
“罢了。”他失望道。拿起这幅带有破口的钜甲端倪,不知为何他忽然抓住上面的一片肩甲硬拗。王翦没有手衣,零下二十度皮肤接触金属便会发生粘皮。他的手瞬间黏在了甲片上,诸人正要说不可时,‘啪!’,这片钜甲竟然被王翦硬生生拗断了。
“啊!”全场皆惊,连扶苏都吓了一跳。王翦再勇猛也不可能单凭手上的力量拗断钜甲,他最多是拗弯这片钜甲,可他就是拗断了。
用手拗断一片钜甲,王翦自己也不敢相信,精神上的剧震使得他不顾被冻住的双手,连皮带肉的撕下,再去拗另一片更宽厚的钜甲。往日坚固坚硬的钜甲此时变成了瓦片,一拗即断。
没有谋士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亚里士多德四世全身抖糠一样颤抖,嘴里用希腊语喊道:“皮赛亚斯!皮赛亚斯!皮赛亚斯……”
“老师、老师……”在旁人看来亚里士多德四世可能是疯了,唯有扶苏清楚他是知道了答案。
“皮赛亚斯,玛萨利亚人,他驾驶的商船躲过迦太基人,驶出了达赫拉克勒斯石柱。在石柱外面的海洋找到了一片出产锡料的岛屿,他将那里命名为不列颠。”亚里士多德四世语速极快,说起一百多年前马萨利亚(今法国马赛)的一个希腊人。“他继续向北航向寻找珍贵的琥珀,当地的凯尔特人告诉他,琥珀来自更北的海域,但是那里是天空和海洋的尽头,只有永远照耀的火焰。
他去了那里。那里既没有陆地,也没有海洋,也没有天空。大地、海洋、万事万物都浮在所有元素的混合中。虽然那里有永远照耀的火焰,但巨大无比的冰让那里非常寒冷。因为太过寒冷,最坚固的赛里斯铁也会像枯树枝那样轻易折断,唯有铜才能使用……”
第一百二十四章 鸣金
全篇未改
战场上巨大的呼喊让人听不见别的声音,以逸待劳钜甲锐士猛然进击使得齐卒难以抵挡。www.uu234.cc他们力战两个时辰,身体非常疲惫,胃里的午膳早被消耗的精光,只能靠意志苦苦强撑。在他们的后背,最初是靠返身抗敌的市籍士卒和转身的二十行齐卒抵挡畴骑的冲击,到最后正面吃紧,转身的二十行齐卒陆续转身迎敌,抗击畴骑冲击只能依靠那些市籍士卒。
一群上个月还是商贾市人的齐国贱民,前一刻他们还哭得喊娘的亡命逃奔,如今却铁铸一般持矛而立。阵列不断被冲来的畴骑撞塌,前行士卒不断撞飞,可这条不过十数行的阵列歪歪扭扭中仍然保持着不垮。
目睹畴骑冲阵的熊荆原本心急火燎,被秦军轻骑纠缠后又被赵腾分派出的两千畴骑阻拦。厮杀的余光中看到市籍士卒居然列出了阵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一点也没错,他们真的列出了军阵,艰难的屏护住了齐军阵列的后方。
齐军的处境极为艰难,整个联军的处境也不算太好。秦军骑兵勾击联军阵后,牵制住了楚军炮卒和矛阵的进攻,同时又夹击被认为是最脆弱的齐军,妄图让齐军溃阵而击穿整个军阵。时间更已经进入大迁,再过一个时辰太阳就要下山,战局将拖入零下三十多度的黑夜,会战死多少人熊荆心里有数,但会冻死多少人熊荆心里没底。
确定市籍士卒暂时挡住了畴骑波浪一样的冲击,熊荆立即有了别的打算。与畴骑又做了一次对冲返回中军南端,骑卒集结的号声忽然响起,早已混乱的骑阵陆陆续续的齐聚在凤旗之下。看到楚军骑兵列阵,骑将赵腾也马上挥旗列阵。楚王麾下的这两千龙骑一直未投入战局,马力比畴骑马力还足,几个对冲秦骑便死伤千余,现在列阵十有**是要将自己驱出齐军阵后。
“甲、乙两阵随我冲阵,景胜率丙阵与弃疾踵再与秦人……”熊荆胸膛起伏,尽量用最大声音说话,好使几个将领都能听到。妫景的小腿可能被刺废了,但马上作战并无问题;弃疾踵麾下的骑士马力体力消耗极大,但再度纠缠秦骑并无问题。为了加强,景胜的丙阵也留下。
“不可!”弃疾踵的呼吸比熊荆更急促,他已经扯掉自己的首衣,任由脸颊被严寒东伤。“冲阵必要三阵,缺一不可。此秦骑乃我之敌,大敖当击敌之背也。”
与项梁一样,弃疾踵麾下的骑士也剩下千余人,当面的秦骑仅轻骑就两千、畴骑又还有两千余,这样少的兵力即便牵制也显得很勉强。熊荆无暇与弃疾踵争辩,他快速的点头,再匆匆道:“由右军缺口冲阵,余下诸事照旧!”
从启封便开始演练,所有人都非常清楚自己的位置,自己应该干什么。熊荆下达完军命没有着急走,而是等那一百名掷弹的轻骑取出沉重掷弹,这才跟着轻骑往南奔行,绕过中军最南端的赵军阵列,直插中军与右军矛阵的六十列间隙。
熊荆率领的是甲阵,妫景率领的是乙阵,景胜率领的丙阵。三个楔形阵没有原地编列,而是一边慢跑一边编列。凤旗不向北冲杀而忽然向南而去,赵腾很是不解,这不是楚王一个人的行动,这是几乎所有的楚骑南下。当他看到凤旗不是一直南下,而是转向中军与右军之间那个六十列缺口,不由失声道:“荆王欲击我军阵!”
赵腾失声惊喊,可惜惊喊归惊喊,他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件事。是追击楚王难走的那两三千骑,还是掉头把所有畴骑都投入冲阵?他犹豫中没有决断。等他想命令麾下两千名畴骑加入冲击,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冲垮那条单薄的齐军阵列时,弃疾踵率领的一千多骑已纵马奔来。
拖住秦骑,以使齐人支撑到熊荆击破秦军阵列,这就是这一千八百多名骑士的当下使命。龙马奔来,冲向不得不迎向自己的灰甲畴骑。双方的骑士雪尘中挥剑呐喊,最终冲杀在一起。
而此时已熊荆越过前面奔驰的百名轻骑,看到了对面的秦军军阵。钜甲锐士猛攻齐军战争,为了保持阵线齐平,魏赵两军不得不跟着齐军后退。后方兵力充足的秦军中军可以一直推进,左右两军却没有三万钜甲锐士猛攻,结果便是整个阵线中间远远的外凸,两侧仍然被楚军夷矛顶住,无法跟着中军一起前进。
因位置靠近中军,熊荆所看到这六十列秦军阵列带着一定的弯曲。看到楚军骑兵忽然朝自己奔来,阵列里的秦卒本能的发怵。苦战近两个时辰敌军巫器才因骑兵的勾击而停止,巫器没有了,龙马铁骑却朝自己奔来,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等看到两排轻骑之后是更多的楚军铁骑,阵列中的屯长已经对阵后的百将、五百主疯喊:“荆人铁骑!荆人铁骑!”
战线上的厮杀声掩盖了一切,然而骑兵奔驰踏起的尖锐的雪尘无可掩饰。阵列后方的百将、五百主看到了,钜甲锐士身后戎车上的白林也看到了。雪尘对准左军阵列,楚军显然是要以重骑冲阵。神色大变的白林急道:“速援左军!全军速援左军……”
不是那个尉援救左军,而是全军速援左军。然而骑兵的短促冲击往往让对方反应不过来,任何将领都没办法临时阻挡敌军骑兵的进攻,只能事先全方位防御。白林这边军命还没有传出,‘轰轰轰轰……’,爆炸声连响,重达八公斤的重型掷弹被轻骑抛入秦军阵列。
这次可不是此前咸阳塬上的那些硝石不纯的重型掷弹,这是装有五公斤纯火药的重型炸弹。其威力相当于零点七五公斤tnt。百颗掷弹,六十列秦军等于是遭到后世迫击炮的一顿急速射,白色的硝烟混杂着血肉冲天而起,凄厉的惨叫刚刚传到熊荆耳朵里便被越来越猛烈的北风吹散。重骑纵马踏过这段血肉模糊的阵列,最大的阻碍不是死伤的秦军,而是地面炸出的弹坑。
熊荆一点也不习惯重型掷弹的威力,他潜意识里还记着当年咸阳塬上的那批重型掷弹二脚踢式的威力。而后又情不自禁想到后世的坦克突击也是要求不要在事先炮火覆盖,因为炮弹炸出的弹坑会让车辆陷入泥泞。
“荆人!列阵、列阵……”六十列军阵是会遭受炮击而被楚军矛阵冲击的阵列,军阵后方自然有补阵的秦军。楚军通过这段被炸的凹凸不平的阵列时,后方的秦卒已经冲上来了。想要把这些龙马铁骑堵回去。
“驾!”熊荆一夹马腹,龙马嘶鸣中往前越步。人是人,马再怎么也是马,连人带马七百多公斤重量碾压过来,秦卒正在成型的军阵往里一凹,往阵外斜伸的酋矛受此压迫‘啪啪’折断。熊荆没有用骑矛,用的是五尺长的镍钜佩剑,佩剑对着秦卒连连突刺,每一刺都会发出一声惨叫。这些惨叫伴随着酋矛捅刺钜甲时发生的锐音,混杂着身后楚齐冲阵时矛的断声和马啸,构成战场声音的一部。
冲阵时是一个楔形阵,冲阵后楔形阵已不能保持原来的阵型,五百多人的骑阵渐渐的变得平行。骑士一边刺砍一边策马前冲。人力不胜马力,最后一个纵跳后,秦军阵列洞破。从战线那头穿到战线的这头,看到白茫茫的雪原前方根本没有想象中的两道军阵,只有一道军阵,包括熊荆在内,所有冲过破口的楚骑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呐喊。
熊荆看来一眼两里外的那面羽旌心中热切,但他还是忍住了心中的**,这不是他目标,他的目标是马上反卷缺口两侧,让身后的步卒通过。“甲阵击敌!妫景”他大喊一声妫景,剑指着八百步的那面羽旌。
“臣受命!”妫景脑子一热,零下三十的气温全身的血还是沸腾起来,追着隶属于乙阵的百骑轻骑纵马想起。乙阵奔过,景胜率领的丙阵也奔过。这时最前方的鲁阳炎凤旗摇动,加上阵前的一百骑轻骑,甲阵五百多骑打马转向,分成两支反卷杀向缺口两边的秦卒。
三阵骑兵通过之后,离缺口最近的淮南师也紧跟着想通过,可惜步卒的速度根本比不上骑兵,这时候补阵的秦卒全部堵在缺口,将楔入缺口的淮南师牢牢堵住。秦卒没想到的是通过缺口的楚王居然会反卷军阵,听闻身后阵阵蹄音才发现数百骑卒已冲来。
“杀!”骑矛已经平举,映入视界的是秦卒惊慌失措的脸。战马狂暴,骑矛狠狠刺入这些秦卒的背后,矛断裂的声音直冲云霄。
“万岁!万岁!”淮南时的士卒看着凤旗朝自己飘来便大呼万岁,夷矛攒刺的更猛。看到重骑重锤一样猛击在秦军背后,更是大声的欢呼。疯狂的前冲下,他们从秦军阵列的裂缝里挤了出来,秦阵瞬间皆溃。
“杀!”冲破秦军阵列的步卒比骑士还狂热,他们已经鏖战整整两个多时辰,现在才突破秦军阵列。不需熊荆指挥,他们便在州侯若的率领侧击秦军阵列。秦军军阵转向不易,猛受重击顿时大乱。阵列一但混乱便会被淮南一个师四千多名战卒势如破竹的击溃。
骑兵突破的缺口紧邻联军中军的魏军,州侯侯没有选择往南侧击,而是选择向北侧击。秦军阵列一旦溃乱,魏军的武卒便冲了上来。魏军绕过继续往北侧击的淮南师,在秦军阵后转了半圈,猛击在赵军正对的秦军阵列上,秦军同样大乱不止。两个多时辰倍敢气馁的赵军不顾伤亡奋然猛击,三军合力将堵在赵军身前的秦军阵列击溃击散。
“拦…荆人!拦死……,荆人…”好似雷弹就在头顶爆炸,白林见状语无伦次,军阵破了。
“报!”凄厉的军报声传向几百步后的幕府,“中军破矣!中军破矣!”
冲看到楚军重骑卷起的雪尘直指秦军阵列开始,幕府众人就觉得不妙。鸿沟之战中楚军重骑列阵的位置就很奇怪,它不是列在军阵两侧,而是放在军阵中央。当时幕府便有谋士认为楚军是想以这些重骑冲阵。王翦也认可这种猜测。骑兵破阵的战术就是楚王创造的,用重骑破阵合情合理。就是不知道楚王准备怎么破阵,要知道秦军的阵列越来越厚,再也不是以前的十几行二十几行。
以前不明白的事情明白了。楚军重骑破阵是以巫药先行炸阵,而后再以重骑冲阵。这样破阵办法简直匪夷所思。王翦不知道,实际上国尉府早就知道此事。只是这种破阵办法涉及巫药,被国尉府列为绝密,当此事不再绝密的时候,楚军攻入咸阳,将国尉府的简牍全部抢走。既没有简牍,卫缭又不会无故主动提起,王翦也就不知道此事了。
中军阵列全溃,正在往前猛攻齐军的钜甲锐士不得不防御自己的侧面,陷入刚才赵军对面秦军陷入过的三面围攻。楚军突破缺口的重骑中,除了楚王亲自率领的那一支迅速反卷中军侧背,剩下的重骑正往秦军最后一道军阵奔来。
“我军将溃,请大将军定夺!”刘池等人大急,被解除指挥权的诸将也大急。连扶苏的都想问王翦该怎么办,但这话到了嘴边又忍下了。这不是他这护军要做的事情。
“传我军令,鸣金!”王翦目光越过看着越来越近的楚军重骑,看向缺口越来越大的中军阵列。
“鸣、鸣金?”所有人目瞪口呆。刘池本想马上反对,面对王翦又只能忍下,压迫着语气道:“大将军、大将军……岂能此时、鸣…鸣金?此时鸣金,我军、溃矣!”
语气上竭力缓和,但神情和手上的动作将刘池出卖了,他完全不同意鸣金。王翦没有理他,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也知道楚军绝不会收兵。
第一百二十五章 血红
不约而同的,楚秦双方都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骑兵身上。不同之处在于:决定秦军反击的是两翼骑战是否严重削弱楚军骑兵,只有消耗了楚军大部分骑兵,对齐军阵列的勾击与正击才能施行;决定楚军进攻的是三军步战是否严重削弱秦军步卒,只有消耗秦军最少两道军阵,三个重骑楔形阵才能破阵而出,直趋秦军幕府。
对秦军而言,联军人少,破阵即可胜利;对联军而言,秦军人多,杀枭方能克敌。
市籍士卒的强撑和赵腾关键时刻的犹豫,使得秦军的夹击之计功亏一篑,齐军阵列尚未击溃,楚军重骑已破开秦军中军,杀向秦军幕府。当淮南师的矛阵突破缺口开始侧击时,秦军中军立即陷入比此前齐军还要糟糕的三面围攻,阵列一时皆溃,退兵的钲声恰恰在这时候响起。
军阵被敌军击破,鸣金后退并非不可行。后退,不让敌军通过缺口腹背夹击更多的阵列,这本是一种正常的止损。然而后退永远比进攻困难,尤其是在这种不利情况下的后退,尤其是横陈三千五百列军阵的后退。刘池直觉上感到一旦后退,整条阵线将马上崩溃。
王翦则不以为然,他相信军阵能退回来,最少能退回大部分士卒。也只有最前方三千五百列的军阵成功后退,秦军才能获得最终胜利。可以说后退不仅仅是止损,还是胜利的必须。然而,他这个大将军要想指挥秦军获得最后的胜利,还须先在楚军重骑的攻击下幸存。
“列阵!”亲卫之将王罗立乘着戎车奔到幕府最前方指挥短兵列阵。隶属于护军大夫的千名护军士卒则在卫卒将领荒的率领下,在幕府短兵阵列的内圈围绕着扶苏列阵。两道阵列加上幕府外原本存在的拒马、车阵,重重保护着秦军幕府。
‘轰轰轰轰……’最后一道秦军军阵被楚军轻骑扔进了重型掷弹,阵前身着钜甲的秦卒被掷弹炸飞,阵末身着皮甲的秦卒即便没有被炸飞,也被暴雨一般的弹片击中。四十行纵深、十四万秦军组成的军阵仿佛被锥子钻出了破洞,妫景率领的重骑风一样的掠过,阵列已显散乱。紧追而来的景胜仍然保持着完整的阵型,骑阵以一种并不快速的步伐奔向三百多步外的秦军幕府。
“景将军!”五十万秦军皆在身后,眼前只有四千短兵屏护的秦军幕府。学着熊荆的模样,妫景按下心头的羡慕大喊一声景胜,手中镍钜之剑直指幕府上空那杆飘扬着的羽旌。
“驾!”景胜没有答话。他跟着前方提着掷弹的百名轻骑,胯下战马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妫景不在意他是否回答,他也不需要像熊荆那样反卷刚才突破的秦军阵列。他降低自己的马速,以使自己率领的六百多骑被景胜的骑阵越过。他将在景胜击破幕府外围那道军阵后,跟着突入幕府厮杀。他相信只要斩杀了王翦,夺取了那杆羽旌,正在败退的几十万秦军会由败退变成溃逃。秦军一旦溃逃,战争也就彻底结束了。
北风愈冷,景胜踏起的雪尘扑面而来,小腿毫无知觉,疲惫像山一样沉重。即便如此,妫景也不自觉笑起。他似乎看见了等待自己的妻子,看见了半人高已人嫌狗厌的儿子和刚刚会说话的女儿。他还看见了楚国成为天下的霸主,强令天下各国不得擅自开战。他更看见自己的封邑成臼,这个不大的城邑他细细走过几遍,每一块界石他都亲自清理擦拭过。他忽然想:战后自己或许也要造几艘海舟,即便不去西洲贸易,也应该去东洲占一片地,建一座城邑。
追着景胜的骑阵,妫景忍不住幻想战后的未来。在他的后方,听闻金声的秦军慌乱退却,联军士卒一边追击一边欢呼。没有参与厮杀的熊荆正死死盯着景胜的将旗,两个重骑阵冲向秦军幕府,不出不意外必能斩杀王翦,只是扶苏怎么办?如果扶苏死于此战,会痛不欲生吧。
熊荆想到了芈,战线另一侧军司马庄无地看着眼前的钜甲夷矛不可抑制的颤抖。钜甲奇怪的破裂,破口处没有金属常见的翻卷倒刺,反有从未见过的龟甲般的裂纹。若非这确实是一副楚制钜甲,他都要以为这是块王宫里的瓦当。
钜甲如此,夷矛类似。夷矛矛锋不知何故脆断,露出银白的矛身。上面同样没有金属状的翻卷或者倒刺,昔日无坚不摧的夷矛变成了银白色的枯枝。
“全师皆如此?!”倒抽口冷气的庄无地看着南郡师司马斗卫,渴望着他说不是。
“禀军司马,全师皆如此也!”南郡师屏护着右军炮阵,离全军最近。师率斗矢发现兵甲异常连忙命师司马斗卫亲自送来。“师率言,我军兵甲无故而损,不似往常。此或是神灵显灵,请大敖与军司马三思。”
“万不可言于他人!”庄无地深吸了一口气,让斗卫退下。他想寻找战线另一侧的熊荆,可惜秦军的退怯、联军的追杀激起了更多雪尘,北风呼啸,这些雪尘掩盖着一切,整个战场只有半是欢呼、半是呐喊的巨大声浪。他犹豫中、思索着,不知道该如何决断。
如果不光是南郡师的兵甲有异,而是全军的兵甲有异,那么接下来的战斗将有巨大的危险。此时就应该鸣金收兵,仔细查明原因之后再与秦军决战。如果仅仅是南郡师的兵甲有异,在秦军退却时突然鸣金收兵,那等于是放了秦人一条生路,眼睁睁看着他们逃走,遗患无穷。
这一刻,庄无地犹豫,熊荆凝视,妫景微笑。看着越来越近的楚军重骑,王翦端陆离镜的手纹丝不动,眼睛一眨不眨。楚军越来越近的同时,幕府里令骑四出,带着最新军命的他们并未遭到楚军重骑的阻拦,他们正快速奔向前方那道军阵。
看到这一幕王翦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但仅仅是一半。秦军是否能够胜利还取决于最前方的秦军士卒有多少人能安然后撤,还取决于楚军步卒是否会不屈不挠的追击。两者任何一者出了差错,秦军最后都将失败。
“大将军有命,皆换铜矢!”重骑奔来,幕府内响起亲卫之将王罗的低喝。
强弩是威力巨大的武器,正因威力巨大,硬度更低的青铜箭镞也能射穿楚军的钜甲。铜箭镞最大的优点是量产,浇铸之后磨砺即可成矢,而钜铁箭镞需要反复的渗碳锻打,还要非常精到的淬火,秦军有钜铁箭矢,但更多的是青铜箭矢。
楚骑还在两百步外,强弩已经上弦。军令之下钜铁箭矢全部更换成了青铜箭矢。弩手从射孔内看着越来越近的楚骑,呼吸越来越紧。
“射!”王罗见最前方的楚骑已奔入一百步内,突然一声暴喝。
“射!”弩长跟着大喊,‘砰砰砰砰……’一连串的弩臂击打声,五百多支箭矢飞舞。来不及看这些箭矢是否射中楚骑,弩阵间全是‘速速上弦’的喊叫。
“荆弩……”百名手持掷弹的轻骑奔行在骑阵的正前方,从正面根本看不出秦军幕府布置了五百多部荆弩,只能看到被乌幕遮盖的戎车或者重车。弩矢飞出的刹那,他们才看到这些伪装的极好的荆弩。
荆弩初速不过九十米/秒,远低于火炮的初速。一百步的距离箭矢最多飞行一秒多钟。理论上轻骑尚有时间闪避,然而忽然射出五百多支箭矢,他们避无可避。率阵奔驰的景胜看到前方飞出一片箭雨,人喊马嘶下有半数轻骑被射倒,他们手上的掷弹也跌落于地。
轻骑手上的掷弹全部点燃,和雷弹时间信管一样,燃烧有时间限制。景胜一片摇头一边对身后大喊:“盾!”他手中的盾已经举起,然而一百步的距离上,强弩射出的箭矢无坚不摧。这些射穿轻骑的箭矢带着风声袭来,不但射透他手上的盾牌,余势还击穿他身上的镍钜钜甲。
战马仍在奔驰,遭受重击的景胜双腿虽然夹紧了马腹,可手上的骑矛与盾牌接连掉落,再奔行十数步,停止呼吸的他终于飘落在雪地上,轻的像一片雪花。
仅剩的四十多名轻骑奋力将掷弹抛入车阵、拒马以及其后的短兵之阵。‘轰轰轰轰……’,爆炸声起,伴随着硝烟,未死的两百多名骑士越过炸开的阻碍,手中骑矛直击慌乱的短兵阵列。双方的矛几乎同时折断,发出清脆的声响。重击下的军阵猛然凹陷,骑士也死伤一片,剩余的骑士弃矛拔剑,攒刺挥砍,可劈砍中短兵的头颅尚未斩下,手中钜剑已断成数节。
骑士并非只有一把佩剑,断剑后骑士抽出身后的备剑,劈砍中剑身再度折断。佩剑如此,钜甲也莫名的破损,秦军短兵使用的铜矛出乎意料的戳破人马身上的钜甲,将马上的骑士和龙马一起捅杀。手中没有武器,坚固的钜甲仿佛被秦人施了巫术,瞬间变成了楚纸。慌乱在所有骑士心中蔓延,直到他们少数幸存者冲过短兵之阵。
前方掷弹爆炸的同时,散落在雪地上的那些掷弹信管烧到尽头后猛然爆炸。准备追着景胜杀入短兵阵列的妫景知道掷弹的威力,为了躲避这些掷弹,他不得不远远地开始转向。重骑不是轻骑,重骑阵列更不是轻骑阵列,其任何转向都不亚于一次冲阵。当整个骑阵完成这个三百六十的回转时,景胜麾下六百多名骑士几乎消失在秦军阵内。
“攻!”一个重骑阵几乎消失,妫景双目尽赤,抽剑高喊,打马冲向景胜刚刚冲击的那段阵列。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以往秦卒怎么也杀不死的重骑竟在不到半刻钟的时间里尽没。
“射!”趁着妫景转弯的耽搁,弩卒上弦已毕,暴飞而出的箭矢在更近的距离上射向骑阵,骑士已无法闪避,嘶鸣一声,妫景的坐骑猝然摔倒。
“妫……”几百步外的熊荆失声惊呼。隔着秦军最后一道军阵,林立的矛间他只能看到重骑骑士的上半身。景胜不见了,妫景也不见了,两人的将旗只剩下一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七百二十多名重骑骑士、五百三十多名轻骑骑士消失了大半。
除了一部分被缠住的秦军中军,秦军整个军阵都在大步后退,而那道最后的钜甲军阵则在快步上前。看到钜甲军阵中被妫景冲开的那个缺口正在慢慢合拢,熊荆下意识策马向前。
‘当当当当……’钲声在这时大响。马上的骑士隔着首衣和铁胄,奔行中耳畔全是呼呼的风声,即便偶尔听到钲声,也以为这是秦人的钲声。然而在战线的西面,在庄无地的强令下,联军幕府的钲人也敲响了铜钲,羽旌完全后指,这是命令全军士卒后退。
两军的钲声交汇,最先听到钲声的是联军右军士卒,他们在幕府南面,钲声顺风而来。正在追杀的士卒听闻钲声都不敢相信,再看到幕府那面羽旌已经后指,方才确定这是幕府在鸣钲。
“幕府已鸣钲,我师不可再追!”师司马斗常奔到若敖独行身旁大喊,手指向幕府。
“幕府鸣钲?!”若敖独行脸上全是诧异,但这种诧异被铁胄和首衣遮住,完全不显露于外。他顺着斗常的手看向幕府,羽旌确实后指,军命要求大军后退。
“幕府为何鸣钲?!”他不解问道。
“不知也,许是天色已晚。”斗常不清楚原因。秦军骑兵勾击之后,右军阵列就没有再度冲矛,如今秦军好不容易败退,幕府却忽然鸣钲。
“此尚有一个时辰落日!”若敖独行恨恨道,他说的落日实际上是天黑。
“幕府有命,我师……”斗常也是胡乱猜测,他建议若敖独行后退时,前方一个旅帅猛喊将他打断:“幕府鸣钲,然大敖乃进也!”
“大敖?”三头凤旗在北风中猎猎飘扬,风向刚好将旗面横展在诸人面前。夕阳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在旗帜上,旗上血红一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太一
钲声与凤旗同时出现让联军十数万将卒产生一种矛盾:如果随追熊荆,他们就应该继续追击;如果他们听从钲声,便只能看着那面凤旗飘远。左右两军的楚军士卒渐渐停步时,幕府派出的令骑正好奔至各师,也奔向中军,还有数骑直追最前方的熊荆。
秦军鸣金,然而闻金而退的仅仅是最前方被楚军击破的那道军阵,后方那道钜甲军阵受令后不但不后退反而前进。令骑狂奔,可令骑出发的时候凤旗就已经飘到钜甲阵前。龙马奔腾,双方隔得老远凤旗便一头扎进秦军阵列,穿阵而过。
“荆……王!”接连两拨楚军重骑都被击溃吞没,幕府短兵正忙着割砍楚军骑士的首级。前方阵列闪出一面凤旗,楚军最后一个重骑之阵忽然出现在短兵面前,每个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边大喊一边奔跑回阵。
熊荆不在乎亡命奔走的秦军短兵,看到雪地上那一堆中箭未死的龙马和骑士,他的心猝然收紧。七百二十骑重骑尽墨,那些宝贵的龙马不是倒地哀鸣就是身上插着数尺长的箭矢踉跄四奔。这是荆弩,一直不见荆弩出现于秦军阵列,原来全军所有荆弩都布置在幕府。
“不可!”前方的轻骑想疾奔上前救人,熊荆大呼,他还没失去理智。“散开!”他对轻骑挥手,示意他们散开以后再上前救人。重骑也不再直趋幕府,而是远远绕着幕府环走。
幕府短兵和弩卒紧张的看着三百步外凤旗下的熊荆,不断调整着强弩的朝向。立于高处的王翦则更在意正在后退的秦军军阵。他没有看到楚军幕府那杆回指的羽旌,更不可能听到八百多步外的钲声。他只看到夕阳将两军阵列染成血一样的颜色,血色中秦军正在撤退,中军那千余列出现很多空缺,一些士卒被联军死咬,脱不开身。
王翦只能看到远景,近处两军战线在中军位置上死死紧咬,赵魏齐三军的士卒刺杀着后退秦卒,但左右两军则渐渐脱离了接触,停步的楚军看着继续前进的中军有些不解,不清楚他们为何不停步收兵。
“军司马有命,司马将军即刻退兵!军司马有命,司马将军即可退兵……”楚军将帅张望中军的时候,令骑正对着司马卯大喊。赵军大部正追击着秦军,阵列已在百余步外。后退不及的秦卒不断扑倒在地,被赵卒用夷矛尾端狂戳。
“请回禀军司马,”没有首衣,司马卯吐出的白汽在脸上瞬间凝结成冰霜,他看着令骑大声的回话:“楚国存而赵国亡,楚军退赵军不可退!”
“军司马言:我军兵甲无故折损,不可再战,请将军速速退兵!”派出令骑的时候庄无地就猜到有些将帅不会受命,故而所有令骑全都交代了退兵的原因。
令骑之言让司马卯的身形明显一滞,气候越来越冷,赵军早就禀告过兵甲破损之事,然而不是全军军官报告,而是一部分军官报告。看着正在追击的赵军阵列,想到已亡的赵国和那夜大梁城内秦人的杀戮,司马卯扬起了头道:“赵军绝不后退!”
“司马将军、司马将军……”司马卯说完戎车便往北而去,令骑追了一段,见司马卯还是头也不回,只得奔回幕府复明。
赵军绝不退后,刚才被秦人压着打的齐军也不退后。屈光这个名义上的齐军大将军不断要求三个五乡之帅停步,三人总是不断拖延。魏军则是观望着,既追击秦军但又不追的太近,既然答应退兵但又不完全止步这可是难得的胜战,此战之后秦国虽不亡国也要退出关东,不管是从战后政治的角度,还是从魏军将卒战功的角度,魏军都不能轻易放弃这个乘胜追击的机会。
中军最近,当三名令骑奔回幕府时,下达鸣金命令的庄无地全身冰冷幕府之内,鄂曹拔出自己的佩剑对准他所说的破损钜甲猛劈猛砍,已经破碎的钜甲全然不破。半刻钟以前,这副钜甲明明与宫室瓦当无异,甲片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
“若非我所见有误,便是军司马所见有误!”鄂曹听到金声奔来幕府,庄无地说兵甲无故破损便冲入幕府找到那副破损的钜甲劈砍,结果钜甲还是钜甲,坚韧无比。
庄无地看着这一幕全身发冷,以为见鬼。同样赶过来的彭宗却道:“项师确有兵甲无故折断。”
“鄂师亦有之,然此时秦人败退,我不逐之,彼两阵合为一阵,再攻我若何?”鄂曹的话让几名奔来的司马吓一跳,他不是不知道兵甲无故破损,他知道,但他不在乎,他认为该以战事为要。
“我军若已无钜甲夷矛,如何战之?”庄无地看了刚才被鄂曹劈砍的那副钜甲一眼,目光里带着深深的敬畏。除了神灵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原因造成如此奇诡的现象。
“兵甲无故而损,此太一之兆也,我军万不可轻逐秦人。”他叹道。
“太一?”鲁师将领孟惠想笑又担心触怒在场的楚人,“我鲁人敬鬼神而远之,不信太一也。军司马若仅以此故下令退军,鲁师不受此命。”
秦后儒法并用,外儒内法,先秦儒法却是誓不两立。在鲁人看来,秦军败退,秦国必亡,岂有不乘胜追击的道理。孟惠话说完,与他一样不想留下余患的斗常说道:“我以为秦人当逐。不逐,秦人合阵后必将噬我。兵甲或有破损,然非全军十数万人兵甲全损。”
“兵甲……”庄无地忽然想上前再试那副钜甲,又想到神灵既然已经显灵,就不应该怀疑。他走到钜甲面前没有拔剑,而是转了个身,道:“此太一之兆,不可背之。”
“既是太一之兆,为何钜甲又与常时无异?”鄂曹一点也不相信庄无地的话,他手中的剑没有入鞘,又大力一记劈砍在钜甲上。‘当’的一声,佩剑和钜甲都是一声大响,甲剑并没有破损。这声大响把庄无地吓了一跳,他的脸涨红,终究无言以对。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未败
未改
幕府里没有主将,只有各师的司马。UU小说秦军败退,大部分司马都不想退兵,然而又担心兵甲真如庄无地说的那般全都无故折损。鄂曹最后一记大力劈砍打破了众司马的担忧,奈何无言以对的庄无地仍然不答应击鼓,说要等熊荆传讯返回,事情于是僵在这里。
熊荆并不清楚楚军幕府有关后退和前进的争执,他绕着秦军幕府奔驰一圈后,看到被轻骑救出出的妫景。战马中箭他随即摔下了马,小腿的不便使他折断了腿骨。
“秦人、秦人荆弩……”妫景欲哭无泪,他倒在雪地上的眼睁睁看着三百多骑重骑冲向短兵阵列,然后又看着他们像景胜那六百多骑那样覆灭。“钜甲、钜甲……”
荆弩是秦军重骑覆灭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在于兵甲。熊荆不解的问:“钜甲如何?”
“秦军酋矛直入钜甲,我军骑士皆被刺死,钜甲不固也!”妫景凝噎,脑海里回忆刚才重骑冲入短兵阵列的那一幕,他看到数名骑士被秦人的酋矛刺穿、串起。
“钜甲?!”熊荆不敢置信,他从不知道钜甲会被酋矛刺穿,那可是全新的甲胄啊。
“禀大敖,钜甲皆劣……咳咳咳…”上官豹头颅正要被秦人割下时,熊荆率骑冲来。他是冲入短兵阵列又冲出来的骑士。“臣,剑、剑……”看着熊荆他话没说完便没有了声息。
“剑?”熊荆下马。他似乎听到了最可怕的事情,下马的动作很是笨拙。楚军的战力有很大一部分建立在钜甲钜刃的基础之上。而火炮因为秦军的骑兵优势,更多情况下只能固定在炮台,不能轻易的移动。如果钜甲钜刃都有问题,那楚军该怎么办?!
熊荆下马,轻骑将上官豹紧握的剑交给了熊荆,这是一把备剑,备剑剑尖处不知为何被人斩断。见熊荆看着这个断口,妫景道:“臣之所见,长剑劈砍皆断也。唯有前刺,然前刺亦断。”
“断?”熊荆接过这把备剑,猛然斩向自己的手臂。旁人大吃一惊时,‘啪’,这把钜铁府制造的钜铁宝剑瞬间断成数节。他瞬间一震,疯了一样拽住一个身着钜甲的骑士,用自己的剑斜斩在他肩上,又是‘啪’的一声,宝剑无恙,肩膀处最厚的钜甲片竟然被斩断了。
“大敖,钜甲确实易损。”一个骑士主动站了出来,指着自己腰上的一块破洞。“幸臣妻所织莫向甲在身,不然……”
“莫向甲?”莫向甲就是锁子甲,新型骑甲出来后,骑士又一次更换了甲胄。莫向甲可以不穿,这样可以节省十几公斤的负重,但不是所有骑士都没有穿莫向甲,有些人穿了,有些人没有。
熊荆大概是疯了,他话音未落对准这名骑士就是一剑。钜甲薄木板一般被捅破,衣服内侧的莫向甲却坚韧的将剑尖挡住,顶的中剑的骑士连连后退。
“长津湖、长津湖……”他丢了魄一样念出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湖,所有人哑然。诸人却又不敢惊扰他,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极其重要的事情,这可能就是钜甲破裂、钜剑折断的原因。
熊荆确实想到了钜甲破裂、钜剑折断的原因。他终究混过军坛,长津湖九兵团没有棉衣到底是后勤保障不利还是兵团自己疏忽大意,这是一个月经话题。长津湖之战,战区骤冷到零下三十多度四十度,士兵枪栓冻住拉不开,手榴弹不爆炸,迫击炮一打、甚至没打就炮膛就已破裂。机枪每隔几分钟就要射击,不然也会冻住,身管火炮射击速度则大大低于正常值……
寒冷是造成武器失效的唯一因素,也是造成钜甲破裂、钜剑折断的唯一因素。熊荆只能想到这里,无法想到更专业的原因。实际上,多数金属都有脆性转变温度,即在某个温度之上,金属是韧性的,比如现代钢板,其在纵向温度冲击试验中能吸收三百二十五焦耳的打击能量,然而当这块钢板处于零下三十度的低温,韧性会在某小段温度后忽然变成脆性,原本能吸收三百二十五焦耳动能的钢板在温度冲击试验中只能吸收二十五焦耳动能。
磷的含量影响着钢铁的脆性转变温度(即在某小段温度后,韧性断裂突变成脆性断裂),磷越少脆性转变温度就越低,但哪怕磷含量低到百分之零点零零一,未经特殊热处理的普通碳素钢仍然会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中发生脆性断裂。
还有其他因素,比如碳(普通碳钢每增加0.01%的碳,脆性转变温度提高2-4华氏度)、氧(0.01%氧可使纯铁的脆性转变温度提高两百度)影响着脆性转变温度的高低,以及熊荆钜甲钜剑中加入的镍。镍细化了晶体,加镍、铬的炮钢脆性转变温度低至零下五、六十度乃至更低。
冶铁与冶铜不同,冶铁的变数比冶铜多得多,十年时间不足以钜铁府积累足够多的数据和经验。地处南方的楚国也很少经历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但凡只要经历过这样的低温,不要调整任何元素,只要调整热处理工艺,通过正火细化钜铁内部的晶粒,就能得到脆性转变温度低得多的低温钜铁,只可惜这些都已经来不及了。
“大敖!大敖!”鲁阳炎终于喊了一句,将沉思中的熊荆惊醒。见熊荆看向自己,他伸手指向刚才击破的钜甲军阵。最前方的秦军军阵后撤,前半阵皆是钜甲的军阵前进,两道军阵终于合并在一起,后方追来的联军中军对着败退的秦卒猛然冲击,惨烈的厮杀再度开始。
‘咚咚咚咚……’此前秦军幕府一直在鸣钲,现在忽然转为击鼓,熊荆惊讶。严寒之下钜甲破裂、钜剑断裂,可秦军为何还要进攻呢?难道他们……
熊荆看着两道汇合的秦军军阵发怔,他忽然想到全军尽墨的重骑。如果铁质兵甲全部因为严寒而冻裂,那秦军凭什么杀敌?他猛看向幕府外的短兵阵列。夕阳终究照射到了这个阴冷肃静的幕府,幕府短兵手上的的铜矛反射出黄金一般的光芒。
是铜!熊荆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予我铜矛、予我铜矛、予我铜矛……”两道军阵终于汇合,钜甲秦卒纷纷抛弃自己手上的钜矛、铁矛,抢夺溃退回来秦卒手上的铜矛。
四十七万步卒,钜矛有十六万支,铁矛有八万支,剩下的全是铜矛。本来这些手持铜矛的士卒就列在阵后,现在撤退恰好给十四万秦军老卒送来的铜矛。夺过铜矛的秦卒不是越过溃卒向联军挺进,就是用铜矛攒刺溃卒身后杀来的赵齐两军士卒。
铜及锡青铜都是优良的低温金属,当坚固的钜铁由韧性转变为脆性时,青铜仍然保持着常温时的韧性。赵卒一支追着秦卒猛刺,他们确实有些奇怪为何每次猛刺都没有刺死秦卒,可追击之下谁又会在意自己的武器是否断裂?
当最后几行溃卒倒地,秦卒老卒手上的铜矛毫无征兆的刺来。早已习惯钜甲防护的他们并不闪避而是用用手中的夷矛反刺。反刺的结果大出他们的预料,夷矛捅刺在秦卒钜甲上,钜甲龟裂,可矛锋不知何时已经断裂,不能刺入身体;秦军老卒的铜矛也刺中他们,钜甲同样破碎,不同的是冰冷的铜矛顺利刺入他们的腹腔,冰冷深入骨髓。
“嘿!”秦卒低喝中抽矛,跨前一步铜矛再刺,后方不知发生何事的赵卒再度中矛。钜甲面甲破裂,铜矛直接扎入赵卒的头颅。再前进,再攒刺,追来的赵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每每冲前就被秦卒刺死。
看见追击而来的赵卒被钜甲秦卒手上的铜矛轻而易举的击溃,白林此时的感觉好像是在做梦,然而战场上的呐喊确实真实的。站在戎车上的他指着西面联军的军阵大喊:“攻!”
“攻!”中军数万名秦卒跟着他大喊,高举着铜矛反奔向刚才追杀同袍的联军中军。不明所以的赵魏齐三军也呐喊着迎敌,犹豫不决的楚军幕府终于中止了钲声,羽旌前指,鼓声再起。
“大敖……”看到刚才败退的秦军反向联军冲去,鲁阳炎本能的感觉不妙。想到刚才妫景和上官豹说的那些东西,想到熊荆刚才的解释,他无奈道:“我军败也。”
“不!”熊荆摇头。“我军未败!”
“秦人有铜矛,我军士卒兵甲皆无,我军败也!”权豳也大声道。“请大敖速返启封!”
“我军未败!!”熊荆对着他大喊。而后对着几名轻骑其实说道:“速速告之各师旅,战后秦人尸首间有铜矛,铜矛可耐严寒。火炮必要热而后击。”
“唯!”骑士大喝中而去。现在与秦军交战的是中军,楚军皆在左右,胜败确实不能言之过早。
“上马!”轻骑奔走,熊荆命令骑士上马。“镍钜者在前,莫向甲着在前,钜甲着在后……”
“荆王!”王翦脸上的笑容无可掩饰,看到秦军反冲向楚军那一刻他就笑了。秦军胜利了,钜甲钜矛皆被冻毁的楚军绝不是秦军的对手。他相信熊荆也明白这一点,他上马是为了逃离。然而,熊荆没有离去,他再度向自己奔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个人
秦军前阵大破而退,后阵却挤开溃军快步朝联军反冲。www.uu234.cc继司马卯麾下赵军士卒的前追之势被秦军逼停逆转后,前追的齐军士卒也被秦军的铜矛刺得发懵。血色的夕阳下,战争似乎又回到了春秋乃至商周时期,一方是手持青铜武器的商周军队,一方是只有木杵石头的野蛮部落。
铜矛连刺,齐卒瞪着眼睛倒下,他们与赵卒一样不知发生了何事。自己的夷矛对秦卒毫无损伤,秦人铜矛不但轻易刺穿本应坚固无比的钜甲,还深深刺入体内。严寒下血液刚刚迸射就凝固,一排排齐卒胸口、身上只露出一根红色的血柱便讶然倒于雪地。经历之前的夹击,原本有五十行纵深的齐军现在只剩三十多行,当前方二十行同袍都倒下,觉得鬼神作祟的齐卒畏惧中往后退却。
赵齐两军皆退,落后两军半心半意追击的魏军止步不前,当最前排的武卒看到秦军酋矛将身着钜甲的赵齐士卒刺穿刺死时,军阵大步后退。此前兵甲无故破损的现象已被武卒们主意,他们也很小心不用夷矛攒刺敌军的坚硬部位,而是捅刺薄弱部位。加之秦军溃败,溃退时扑倒在地的不计其数,踩踏多于捅刺。
魏军后退,秦卒疾追。即便后退的武卒早有心理准备,甫一交兵钜甲的破损程度还是出乎他们预料。气温逾冷,钜甲逾脆,最前排武卒在秦军的铜矛下瞬间变成**。
中军无奈败退,鼓声中左右两军远远奔来,他们像以前那样快速的冲矛。冲矛仍能杀伤秦卒,然而这种杀伤并不能与之前的杀伤相提并论,钜铁矛锋刺中钜甲后矛尖断裂,仅靠几乎完全平整的矛身,秦卒的伤亡极其有限。同样刺碎钜甲的铜矛则顺势刺透冲矛而来的楚卒,甚至不需要前刺,冲矛的楚卒也会自己撞在铜矛上,靠着前冲之势刺穿。
楚军矛阵一行六十人冲矛,能够不死于铜矛之下的不及一半,而秦军中倒下的人却寥寥无几。冲到十几行的时候,将率不得不停止冲矛,任由奔前的秦卒顶住整个矛阵,不断往西推进。
兵甲皆毁,不能杀敌也不能防御。打击不仅仅是士气,更严重的是士卒的心理。即便没有人明言这是神灵抛弃了楚人,将率士卒对望的目光中无一不显露出绝望的眼神。
“此天亡楚也!”幕府外庄无地看着反击而来秦军阵列,见到包括楚军在内的联军竟无一能够招架,禁不住悲叹流泪。他不知道是该恨自己鸣金,还是该恨自己不鸣金。如果不鸣金,也许在溃军的冲击下,秦军最后那道阵列会被冲破;如果鸣金,全军就应该退至阴沟以西,依靠两道堤岸将秦军挡在堤岸之下。只要拖到天黑两军战事结束,联军未必不能全军而退。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起于狐疑。’喃喃‘天亡楚’的庄无地懊悔中又想到自己所犯下的致命错误,指甲陷进肉里,恨不得拔剑自刎。
熊荆无暇去看两军交兵的战线,他能猜到那将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秦军手上的铜矛可以击破楚军身上的钜甲,将他们刺死,而楚军手上的夷矛十有**会变成一根木棍。
龙马奔腾,呼呼作响的北风正从背后吹来。此时重骑依然是一个楔形阵,与此前不同之处在于十几名身着莫向甲的重骑骑士和二十多名身着镍钜的近卫骑士屏护在阵外,其余人全在阵内。没有镍钜矛剑的骑士干脆将矛削尖使用,又或是将多余的骑矛斩断改成两支短矛。
王翦本来诧异熊荆为何不退走仍然奔来,当看到近卫骑士除掉骑矛的钜铁矛头,将矛前端削尖,面色不由凝重。白狄太傅知道钜铁太冷不可使用,看来楚王也知道这一点,不然楚骑为何除去钜矛不用改削矛头呢?重达两千多斤的龙马奔驰而来,哪怕是木矛也能杀死阵列中的短兵。
除了武器,熊荆还选了一个非常刁钻的位置。为了便于使用,伪装成车驾的强弩可以东南西北旋转,但敌人主要还是西来,故而强弩全都朝西。但是,五百多部可以东南西北旋转的强弩因射界的关系只有对西、对东才能一起射击,对南、对北只有其中一部分可以射击。楚王由北面冲来,没有被阻挡射界的强弩加起来不到八十部。
王翦凝重,亲卫之将王罗没有半点杀荆王可封侯的喜悦,反而因为荆王朝自己奔来有些慌张。楔形阵越奔越近,还未奔近一百五十步他便忍不住嘶喊一声:“射!”
“射!”弩卒拉动机括,弩臂‘啪啪’虽是不绝,完全没有之前那般震耳。几十支弩箭破空而去,其中大部分是射向最前方的熊荆。
弩臂击打之声依稀,看到弩箭飞出的熊荆突然驱使胯下龙马加速,身后的骑阵没有加速也没有转向,骑士忽然间人立勒马。从站在南面王罗的位置北看去,熊荆奔行在骑阵之前,骑阵就在他身后,实际上熊荆确实奔行在骑阵前方,但距离骑阵最少有三十多步的距离。
熊荆突然加速,骑阵突然止步。一百五十步外带有提前量射出的箭矢要么在飞行的两秒钟内被熊荆胯下的龙马加速甩开大约二十步,要么就落在止步不前骑阵的正前方,真正射中的箭矢寥寥无几。
“上弦、上弦!”看到弩箭大部分射空,王罗心中的紧张变成了肢体上的颤抖,这时候一马当先的荆王马上要冲到阵前。
“驾、驾……”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熊荆一个人奔驰,加速伏低身子的他能听到箭矢从自己的肩背钜甲擦过的声音。等箭矢飞过再抬头,短兵阵列已在眼前。短兵军阵像之前他看到的山脉一样宽大的秦军阵列那样,让他产生出些许错觉。战马奔行制造的起伏波浪中,他缓缓放平手上的骑矛,孤注一掷的往阵列冲去。
“荆王。”凝视中的王翦微微叹了一声。艰难击败这样一个对手让他倍感兴奋,将要看到这样一个对手身死又让他深觉惋惜。似乎,六十多万人的决战演变成了荆王一个人决战,甚至可以说,楚国与大秦长达十数年的战争,也是荆王一个人的战争。他内心很想下令生虏荆王,可他的话还没有出口,龙骑已冲至阵前。
“杀!”暴喝中骑矛刺中最前排的短兵,铜矛也刺中人马身上的钜甲。和所有人想象的不同,矛的断裂声中,没有任何一支铜矛刺破了甲衣,短兵并不厚重的阵列被龙骑狠狠撞出一道凹痕。弃矛拔剑的熊荆奋力砍杀,头颅四起。
“啊……”短兵惊骇。两次冲阵、两次楚骑都被他们用强弩和铜矛杀死。然而这次不同,楚王和他胯下的战马像一个矛剑不入的巨人,对着他们狠狠砍杀。短兵原本畏惧楚骑,钜甲钜剑的冻毁让他们找回了自信,可此时找回的自信忽然间不翼而飞,无影无踪。
“这……”不止是短兵惊骇,王翦、赵勇、腹心刘池、扶苏,包括提供关键信息的亚里士多德四世,这些人也大为惊骇。他们以为熊荆会和此前那一千多名楚骑那样不堪一击,冲阵即陨命。没想到铜矛根本刺不穿他的钜甲,他的钜剑根本不会折断!
“诸神啊!”看着熊荆身后继续冲来的楔形骑阵,亚里士多德四世发出一声悲喊。
“杀!”六百二十八名骑士如同熊荆那般呐喊,他们手中或是加镍的钜矛、或是削尖的木矛猛刺在短兵阵列上,双方矛折断的声音又一次直冲云霄。即便有些骑士弃矛之后手上只有削尖的短木棍,可熊荆疯狂的砍杀让短兵们以为所有骑士手中都是不会折断的钜剑。
阵列在撞击中动荡,幕府短兵在砍杀捅刺中哀嚎。他们原本就不能抵挡一个重骑楔形阵的决死冲锋,惊骇之下方寸更是大乱。阵列霎那间便溃散,在阵列里越来越无法前行的熊荆当即脱困,冲向前方最后一道阵列。
短兵阵列之内是千余人的护军阵列,护军阵列之内才是羽旌下的幕府。一排排四轮马车停在王诸人身后,王翦、扶苏、赵勇、安契、刘池等人站在戎车车轼上观战。千余人的阵列根本不够将幕府众人围上一圈,看见熊荆挥剑冲来,谋士们最先发出一阵惊呼。
恐惧会传染,谋士的惊呼使得那些被解除指挥权的将率都尉也开始慌张。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要杀死一名楚军钜甲重骑有多么难。
“长公子、长公子走也!”不知是谁呼喊了一句,仆臣惊慌的让御手策马。
“无病……,止!”扶苏看不到熊荆的眼睛,可他并无畏惧之情。当年熊荆对自己温和的言语好像就是昨日。熊荆的眼睛直直瞪着王翦,并未在意扶苏,直到他尖细的嗓音在慌乱的人群中响起,才注意到这个已经成人般高大的少年。
第一百二十九章 楚国永不亡
“攻!”知道千余人挡不止楚军铁骑,卫卒将领荒抽出自己的佩剑,命令护军士卒举矛向冲。www.uu234.ccwww.uu234.cc熊荆见此不免嗤鼻,步卒对骑卒冲锋,秦军内卫之军竟然如此之不智。
“杀!”他又是一声暴喝,根本不顾捅刺而来的酋矛,左右手的镍钜之剑直接从护军阵列中重重划过。镍钜无比锋利,三毫米厚的髹漆皮甲全被宝剑割破,伤及骨肉。
战马冲过护军因前进而松散的阵列,直奔羽旌下的秦人。终于有人逃了,连大将军王翦也在王罗几名短兵的搀扶下跃下戎车,疾步奔向后方的四轮马车。难得他的亲卫没有忘记偌大的羽旌,一名高大的甲士举起这杆羽旌追着王翦急跑。
“王翦!”熊荆还在想如何处置王翦,没想到王翦二话不说毫不犹豫的亡走。他一声怒喊,策马直追,站在车轼上未曾逃离的扶苏不知为何在这时大喊一声:“舅氏!”
熊荆闻声下意识勒马减速,他转过头想让扶苏少安毋躁,刚刚开口喊一声‘你’,耳伴便响起鲁阳炎的暴喝:“大敖,慎”
一切都发生在光电火石之间。预感到危险的熊荆迅速转头,他看到扶苏后方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箭矢后方是几张白狄人红肿丑陋的脸。他脑子里告知自己要马上闪避,不闪避必死无疑,可如此近的距离身体跟不上思维,眨眼间弩箭便已飞至。
‘咚’的一声,弩箭射中熊荆的前胸,铜镞虽软,但巨大动能下,箭矢还是射穿了加厚的镍钜钜甲,从他的背心透出。“呃…”,他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从马背上摔下。
“大敖!大敖!大敖……”
“舅氏、舅氏……”
熊荆倒下后身躯像鲤鱼一样在雪地上痛苦的翻挺,他依稀听到鲁阳炎的声音,依稀听到扶苏的声音,最后还听到妻子的声音和儿子的哭声。当胸口冰冷和痛楚渐渐消失,他再度睁眼时,目光穿过身前攒动的人脸仰望天空最后一缕夕阳染红的云彩。
云彩是如此之美丽,天空是如此之辽远,夕阳虽然落下,但明日会再度升起,而他就要死了!他再也不能看见妻子和儿子,再也不能回到楚宫,再也不是楚国的大敖。想到即将抛下这一切离去,想到剩下的楚军士卒,想到那些没有迁徙的楚人,想到全天下都将在赵政的奴役下苟活,他的眼泪抑制不住的流淌。他败了,败的是如此彻底!
“传、传命……”流泪中,熊荆挣扎着说话,四周全是厮杀和惨叫。
“大敖不可言语、不可言语!”熊荆感觉自己正在移动,鲁阳炎不让他说话。他猛抓住他的手,当鲁阳炎凑近时,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命…淖狡,降…降秦,不可、不可……”
“大敖不可言语、不可言语!”鲁阳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是近卫骑士,近卫骑士首要任务就是保护熊荆的安全。这一次他之所以不在熊荆身旁是为了躲避秦人的弩箭,熊荆执意要一个人前冲。如今中箭,不说没有咽气,就是咽了气他也要将他回到幕府。医尹昃离就在幕府医营,如果说全天下还有一个能救熊荆,那这个人肯定不会是别人,这个人一定是昃离。
“速速!”鲁阳炎低吼,像一头受伤的狮子。数尺长的箭矢被快速截断,熊荆上了一匹未着甲的龙马,马上的骑士用绳索将自己与熊荆牢牢绑在一起。
这时候四周的喊杀更甚,幕府燃起了大火,远处又传来密集的蹄音,这是回援的秦军骑兵。同样骑在马上跟随冲阵的妫景忽然在熊荆骑乘的这匹龙马臀部狠狠刺了一矛,他大喝:“走!”自己则举起本该是鲁阳炎举着的三头凤旗,冲向越来越近的秦骑。
“杀!”奔马之上妫景高声呐喊,跟着他疾奔迎敌的楚军骑士同样高声的呐喊。
幕府西面五百多步的两军战线,手持铜矛的十四万秦军步步推进。在他们的攻伐下,死伤惨重、阵列稀疏的联军步步后撤,士卒勉强维持着单薄的阵列。白林的戎车仍在战线后方五十步跟着整条阵线前进,太阳已经落下,一刻半钟后夜幕就要降临,但自觉已抓住胜利的白林已无惧黑暗,他相信那怕是夜战,自己也将获得胜利。
原因很简单,联军已损失了许多士卒,他的戎车现在便压着联军士卒的尸体前进。秦军还有十四万人,身后溃败的秦卒也在列阵。没有人不畏惧五一抽杀令,再说他们本就是听从钲声奉命后撤,建制并没有全部散乱。四国联军或许还有十万、八万、七万人,但秦军最少还有二十多万。
“报!”白林反复想这自己必将胜利,军报声突起。“幕府大火也,羽旌、羽旌……”
令骑恐惧的指向身后幕府,白林一转身便看到了幕府的火光。三军的旌旗也不见了,只有熊熊燃起的火焰。看着那火焰,他脸上的惊讶渐渐转变成了决绝。
“来人!传令全军,”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喊:“回头者杀!”
“将军,大将军……,长公子……”幕府不但有三军的谋士将率,还有大将军王翦和护军大夫长公子扶苏。幕府之所以大火,必是被楚军重骑攻破,诸人见状焦急万分。
“你……”白林想辩解又不想辩解,他抽出自己的佩剑对准说话的军吏猛斩。不知道是知道铁剑会断裂还是忘记铁剑会断裂,剑身大力之下没有砍伤人反而自身折断。“回头者杀!!”
白林的怒吼让四周的军吏谋士全都回头,听闻军命是‘回头者杀!’,这些人的脑袋又马上转了回去。报讯的令骑也被吓傻,奉命传令的军吏对着白林揖礼,往军阵两侧奔去。他们大喊:“将军有命:回头者杀!将军有命,回头者杀……”
军命在秦军阵后响起,‘轰……砰……’距离楚军炮阵越来越近,火炮如约轰鸣,但这次炮声响过之后是另一种声音。白林连忙让戎车停止,自己站在车轼上往西面张望。他不知道是哪里开炮,但炮声并非一记,而是数记。远远的只见火光猛一闪,硝烟随即升起,但炮弹并没有脱膛射来,‘砰’,雷弹不是在空中爆炸,而是在炮阵不远的前方爆炸。
“天助我也!”不是一处如此,而是处处如此。不明白其中原委的白林惊呼一声,跳下戎车便对着四周伏拜。他以前从不信天,然而这一战他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天。
联军为何会败,秦军为何会胜,这全是天意!
“开炮、开炮、开炮……”
“不可开炮!不可开炮!”
没有任何秦骑冲击炮阵,但此时的炮阵比秦骑冲阵还要混乱。有人喊开炮,有人喊不可开炮。当燧石被激发,‘轰!’整个火炮炸成碎片,膛内的雷弹仅仅飞出十几步远,‘砰’的一声炸响。虽然没有人被炮身碎片击中,但火药喷出的气浪还是将站在火炮一侧的吴广炸飞推远。
炸膛不是少数,这是开炮即炸膛。炮卒之将沈顷没有喊人救护被炸飞的炮卒,而是拿起一根备用的点火火绳,又抱起一颗雷弹。他转头看向两侧的炮卒,用一种高昂的语调喊道:“全军皆有!进!”
一军之将以行军的步伐抱着雷弹踏步向前,两侧的炮卒这时从炸膛的惊慌中镇定下来,一个接一个炮长喊道:“全炮皆有!进、进!”
炮卒在前进,保护炮卒的郢师也在前进,遭受秦军畴骑冲击后剩下的数千名市籍士卒也在前进,乃至于最早发现兵甲无故破损的南郡师也在前进。军司马庄无地这时不在幕府外,而在幕府内快速的书写。
谋士的心思总是细腻的,联军的战败不可避免,他要在战败之前尽可能快的把战败的讯息传出去。寿郢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大梁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还有新郢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写着写着,庄无地全身不忍不住颤动,整个人又哭又笑。
他哭是因为战败。十八万联军,开战之后势如破竹猛击秦军,重骑还攻破秦军的军阵,然而或许是天意,联军还是败了,十八万人一战尽墨;
他笑是因为楚国已经避迁。秦军可以斩杀所有将卒,也可以肆意奴役杀戮楚地的楚人,但他们永远也到不了新郢。只要他们到不了新郢,等避迁的孩童长成,他们就会在大敖的率领下打回楚地,再复楚国。
又哭又笑中,庄无地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案上的楚纸上。墨迹未干,落到眼泪的字迹很快就糊了。他不敢擦拭,只把字迹放在烛火上烘烤,而后小心的折叠交给等待的军吏。
“楚国永不亡!”他含着泪说出这句以为永远也不会说出的暗语。
“楚国永不亡!”军吏眼眶也完全湿润,但他的眼泪没有掉落,揖礼后,军吏快速转身出幕。
“来人……”泪珠还挂在脸上,庄无地放声大喊。
战局已不可挽回,他现在要马上找到熊荆,不但要找到,还要将他送去新郢楚国不能没有王。
第一百三十章 夜幕已至
太阳一旦落下,气温便直趋零下三十多度。www.uu234.cc然而比冰雪更冷的是风,体感效应下,即便是最热的正午,只要风速达到六级(10-13米/秒),**在外的皮肤也会像置于零下三十八度那般寒冷。零下三十度的气温,太阳一旦落下北风越来越猛,风速越来越快。
仅仅是日落前的两级轻风,没有首衣、没有手衣的秦卒士卒脸颊和手指便已冷至零下四十六度,列阵于最北端的秦军士卒只要露脸便会冻伤,没有包裹的手指几乎全僵,随时都要断裂。而当风速渐增,由两节轻风变成四节和风,暴露在外的皮肤瞬间冷至零下五十多度,皮肤冻裂,冻僵的手指稍一用力便会整根掰断,沾满血凝的铜矛掉落脚下。
可惜的是,秦军阵列不是南北横向列阵,而是东西纵向列阵。最北端裸露皮肤手指的士卒脸颊冻裂,手指折断,最北端以南的绝大多数士卒因为有同袍的遮挡,他们并没有感受零下五、六十度的低温,只是感觉到天越来越冷、风越来越寒,他们更关心对面困兽犹斗的敌军阵列。
此时隶属于游阙的联军师旅全部投入了战斗,用不能杀敌的矛稳住即将崩溃的阵列。火炮开炮即炸膛,剩下几百颗雷弹和更多的发射药包被炮卒带上战场,他们点火后将雷弹或者药包奋力往秦军投掷,一些炮卒更是背负着几十个药包冲入秦军阵列,在呐喊中点燃。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天黑。联军将率苦苦支撑是为了将战局拖入夜幕。然而,这不是为了胜利。任何有理智的将率都很清楚联军已经失败,勉强维持的单薄阵列不过数行十数步,靠着游阙的支撑、炮卒的牺牲才没被秦人击破。大部分士卒都已战死,仅剩的少数不能扭转战局。
做完该做事情的庄无地如释重负,诸军司马再一次奔至幕府商议对策。恰在这时秦军阵列后方传来‘荆王已薨’的呼喊,借着最后的余光,巨大的凤旗横展在北风中,旗下几颗头颅被酋矛高高挑起,颈脖处的血液未凝结便被冻住,呈现出异样的鲜红。
“大敖?!”、
“是楚王……”
雪尘中联军士卒看不清头颅的面目,但能看清那面三头凤旗。旗在人在、旗亡人亡,三头凤旗落入秦人手中,大敖十有**薨于秦军之手。单薄的阵列连续动摇,楚军士卒看着那面凤旗发出绝望的呐喊,反冲向秦军。知道败局已定的齐军、魏军、越师、鲁师急退,唯有司马卯率领的赵军怀着彻骨的仇恨与楚师一样反冲向秦军。
爆炸声再起,伴随着爆炸声的是凄厉的军报。正在幕府商议如何撤军的各师司马远远便听到‘军阵已溃’的嘶喊。众人面色大变,苦苦支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待夜幕降临,全军或可趁夜而退,没想到军阵却在夜幕将至未至之时崩溃。
“报!”最先奔到幕府的斥骑带着哭音喊道:“秦人夺大敖之旗,言大敖已薨,我军溃也!”
“大敖之旗?”庄无地激动的站起,他冲出了乌幕,其余司马跟着出帐。
趁着天地间最后的几丝光线,庄无地看到数百步外的战线有人搏杀也有人疾退,雪尘中秦骑穿过破裂的阵线直追那些逃散的士卒。凤旗由秦军骑卒举着,来回飘在战线后方。看到旗帜的瞬间庄无地身子一软差点跪倒,其余司马目眦尽裂,一些人颤抖,更多的人哭泣。唯有彭宗身边的一名甲士含泪呼道:“弗信!我弗信!”
“报!”带着霜雪的近卫骑士终于从秦军幕府奔回到己方幕府,他冲到近处才压着声音禀告道:“大敖中箭,已至大营医营。”
“啊……”司马们长长啊了一句,刚才不信熊荆已薨的甲士奔到马前抓住骑士急问:“王兄中箭?!王兄……”
“是悍……”骑士惊讶。他听出了声音,谁也没想到明明在新郢的熊悍竟又出现在军中。
“王兄中箭,王兄安否?”熊悍焦急。年龄越大,他知悉的事情就越多。少年人的自我和骄傲让他极度羞愧儿时发生的那场即位闹剧,他迫切希望用敌人的血甚至自己的血来洗刷这种羞辱。这一战他实现了他长久以来的理想,却没想到会是一场败战。
熊悍焦急,庄无地这些司马也焦急,骑士无奈答了一声:“医尹言,未卜也。”
十二年来熊荆屡次上阵都如有神佑,从未有过伤重未卜的情况。加上近卫骑士的保护和钜甲的坚固,除了那次骨折其余全是一些小伤。中箭伤重未卜,庄无地瞬间想到了荆弩。欧丑曾说过,秦军能伤到大敖的只有荆弩和投石机。中箭必然是弩箭,想到长近一丈的荆弩穿过熊荆的身体,他摇晃了几下,再也强撑不住一头栽倒。
夜幕已至,大梁王城正寝膏烛通明。停雪的那几日,宿于楚军营垒的赵迁在秦军退兵后迅速搬回了大梁。北城已焚,他只能暂居于南城。决定魏赵两国命运的决战是从正午开始的,正寝里的飨宴也是从正午开始。
赵迁虽赴宴,可哀于母后薨落,不吃不饮,直到听闻城墙上魏卒禀告一开战秦军便被联军打得败退,这才开始享宴。等后来楚骑破阵、秦军鸣钲,大悦下禁不住饮起了酒。战报不断传来,战局在最后一个时辰忽然逆转,他骇然失色,魏增则神色不动,不但饮酒不误,还召来了伶人倡优,奏乐歌舞。
夜幕降下前半个时辰战报便再也没有传来。开口询问魏息,魏息说战事未歇不分胜负。这样的回答让赵迁心中安定,魏增却哈哈大笑,他大声道:“惜我先君武侯不听公叔痤之言,未杀卫鞅。武侯乃君子之心不知小人之腹,只知卫鞅无才,不知卫鞅无德,不然,焉有魏昂之欺?”
魏国究竟曾是称霸天下的大国,与赵国这种自始至终都没有称霸中原的二流强国相比,自有一种霸主风范。亡国或许在即,但想起百多年前往事的魏增大声说话,王者之气逼人。
“然也。”赵迁这个赵王不知怎么答话,新相邦平原君赵翰笑着说道:“魏国若不迁于大梁,秦人岂得河西之地?关东素轻秦,诸国征伐不止,方使秦人有可乘之机。韩人又数贿秦,秦得利而不可止,遂生并天下之心,吞六国之志。”
“秦有函谷,列国皆无也。”魏国相邦还是下蔡县公蔡文,说起秦人坐大的原因,自有一番看法。“昔我楚军攻入蓝田,若非韩魏彼时受秦人之欺,秦人焉有今日?”
“楚秦联姻久矣。若非楚国素来亲秦,秦人亦不会如有今日。”魏增酒喝了不少,根本没看到魏间忧阻止的神色,自顾自把话说了。
“楚国亲秦乃秦人商於筑城之前,非其后也。”蔡文道。“彼时天下皆已畏秦,楚国又能如何?”
“相邦之言有理。”魏间忧笑道。此战败了自不必说,如果胜了,楚国便是天下的霸主,不能得罪。“怀王虽有大志,然信秦至深,终薨于秦。唯大敖知秦人怀虎狼之心,并天下之志,伐秦不止。列国若存,此大敖之功也。”
“唉!”蔡文闻言忍不住叹息。作为老公族,他原本是不支持熊荆与秦交恶之策的,但熊荆几次大难不死,楚秦邦交无法返回,他只能顺应伐秦之势。决战赢了没有什么好说的,决战如果败了,不能说恨熊荆,最少他是要埋怨熊荆的。
若非是他逞少年人勇锐之气一而再、再而三的不与秦人会盟交善,楚国岂会早亡?秦并吞天下之说几十年前就有了,可又如何?楚国东迁几十年,依旧祭祀不绝。天下那么大,秦人怎能说吞就吞,说亡就亡。与秦交善,冶铁、铸炮、矛阵可阴行之,他日秦国真想灭楚再打不迟,何必一开始就冲杀在最前……
蔡文叹息,叹息是因为埋怨。埋怨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这样想很不公正。秦王赵政年轻气盛,也是勇锐之王,他不可能不想一统天下。而楚国诸事阴行之看上去可行,实际上并不可行。即便到时候楚军有钜甲、火炮、夷矛,国内县师也不会从听大司马府的调遣。
没有人能比大敖做的更好。蔡文心绪百转,想到这点又重重叹息一声。蔡文连连两声叹息,诸人不明所以不便说话,正寝里只有淡淡的乐声。这时寝外有人匆匆登阶,甫一推门堂外的寒意便直扑而入,“禀大王,联军败矣!”
来人浑身冰霜,一句话就使堂内诸人如坠冰窟。牙齿打架的魏增还未克制住自己的颤抖,阶下又传来战马的啸鸣,声音从阶下传来:“我奉楚军司马之命求见大王……”
“禀大王,联军败矣!”奔上来的是一名楚军军吏,其身上仍穿着钜甲,首衣罩头,只露出一双急切的眼睛。“军司马命臣敬告大王:欲至新郢者一个时辰内必趁夜出城,晚之不及。”
“啊?!”已经起身的魏增又瘫倒,他没想败的如此严重。他没有答话,军吏又道:“各国避迁之人此时皆在楚地,若秦人直入楚地,彼等将为秦人所虏。故而军司马言之,魏国必要死守大梁至春日,唯有如此,避迁之人方可离楚至新郢。”
“楚军如何?楚王如何?”魏间忧终于问话,这是他、也是众人最关心的事情。
“联军或已退入大营,大敖破阵未归,臣不知也。”军吏是太阳落山前驶离幕府的,他离开的时候秦骑已经遮蔽战场。“臣所传之言唯此也。昔大敖曾言,秦并天下,必掳各国嫔妃公主,必杀各国公室贵人,必迁天下富贾豪杰,大王万不可存侥幸之心。”
之前还是奏乐欢笑,片刻却面对生死存亡。被人扶起的魏王魏增抑制不住颤抖,刚才的豪迈之气荡然无存,在这种关键时刻竟不知该如何选择。
大梁正寝歌舞欢饮之时,寿郢大司马府一直能收到战场讯息,太阳落山前半个多时辰北风愈烈,飞讯沿线吹起的雪尘遮挡视线,联系才就此中断。秦军五道军阵只剩下两道,损失不可谓不惨重,但秦军毕竟有五十万人,五十万人损失三十万人数也还比联军多,胜负仍然未知。
抱着这样的谨慎心态,淖狡郦且等人只能安心等待。飞讯中断还有鸽讯,沙海距寿郢不及千里,一两个时辰讯鸽就能飞至。下春时分,随着室外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等待的鸽讯终于到来。映入两人眼帘的是通讯司司尹屈乐,他面无喜色,目光失神游移。
淖狡心中一紧连忙问道:“战事何如?”
屈乐嘴唇张开,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说话:“楚国永不亡!”
“啊?!”淖狡惊叹,郦且捧着的茶盏跌落碎裂,大室里全是瓷器破碎的余响。好一会,淖狡拧紧眉头的时候,郦且才问道:“大敖如何?”
“大敖、大敖……”屈乐看到鸽讯就浑身发冷,却恐惧的生不出任何反应。此时看到淖狡和郦且才哭泣出来,他呜呜的道:“大敖伤重,将薨也。”
“啊!”听闻战败淖狡还强制镇定,听到熊荆将薨,他再也镇定不下来了。奔过去一把夺过屈乐手上的讯文。屈乐一边痛哭一边道:“钜甲钜铁过冷而脆裂如瓦,秦人以铜矛杀我,全军大半将卒战死。残军退入大营,秦人又速攻大营,全军围我也!”
“秦人围我,大敖如何出险前往新郢?!”屈乐痛哭,郦且也忍不住流泪。战败他可以接受,熊荆战死他决不能接受。
“唉!”淖狡强打起精神看完了讯文。讯上简略提起战况以及联军现状,包括屈乐刚才说的那些事情。淖狡实在想不到别的什么理由,兵甲因寒冷不能使用,火炮因寒冷而炸膛,他心中的忧愤悲伤无处发泄,最后一拳重重击在自己胸口,他仰首怒喊:“此天亡楚也!!”
郦且已经抹干眼泪,看着悲愤之极哀痛至极的淖狡,他用力的摇头:“弗信!楚国永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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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
上部完
第一章 视朝
太阳每日都是新的。www.uu234.ccwww.uu234.cc数夜无眠的赵政出路门看到升起的朝阳,恍惚间宛若隔世。大王立于路门外凝视初生的朝阳,仆从丝毫不敢催促,只在一侧低头等候。寒潮虽过,天气尤冷,风吹在脸上好似刀刮,然而阳光是暖的,照在脸上让人舒服的直打寒颤。赵政凝立好一会才度步进入正朝闱门,白衣素裳头戴白皮弁的他仰首阔步,俨然已是整个天下的主人。
“秦王…赵政,你曾忘荆人之辱否?!”每次视朝,老寺人的嘶喊责问便会准时响起。
以前每次嘶喊责问赵政都会痛苦万分,总是嘶喊相答说须臾不敢忘,今日赵政闻声一怔,想到五年来的艰难,想到大秦数次频临灭亡,他流下眼泪的同时深吸口气暴喝:“赵政已雪此辱!”
赵政的喝声直冲屋宇。五日前,率领七十万大军的大将军王翦与四国联军决战于沙海,得天之眷,联军兵甲全部冻毁,秦军先败后胜,斩首十六万。期间又射杀荆王,夺其旗斩其首。荆国国内已无可战之军,魏王畏惧秦军以缴获的巫药炸城,已派人前来请降。
赵政暴喝的声波中,立于正朝等候良久的群臣在右丞相王绾的带领下大拜,王绾喊道:“臣等恭贺吾王大败荆人,一雪前辱。”
“臣等恭贺吾王大败荆人,一雪前辱。”群臣满脸喜色,跟着王绾呼喊。五日前战胜的消息传来全城沸腾,然而大王却一反常态默不作声,足足斋戒五日才选在今日视朝。
“沙海之战秦军大胜,而今魏人请降,我大秦一统天下,计日可待。臣请大王颁王命,令各郡县大。”赵政五日不理政务,积累的事情极多,但最重要的事情是天下大。战至今日大秦内忧外患,大有助于稳定国内,宣告统一天下之势定鼎。
“善!”赵政知道大的含义,并无反对之意。“便令我大秦郡县大五日,以贺此胜。”
“臣敬受命。”王绾连忙揖答,他要说的并非只有一事,又道:“秦军大败合纵之军,赏赐拜爵当速也。大将军王翦持危扶颠,反败为胜,当封侯也。圉奋将军夺荆王之旗、斩荆王之首,亦当封侯也。前将军白林本左庶长,率军死战不退,又败荆人,封其彻侯太过,关内侯当是也……”
全国大稳定民心,赏赐拜爵稳定军心,王绾这个右丞相不择其余,只抓关键,说起的每件事情都是大事。赵政闻言不再像刚才那样轻松。大即大宴饮。汉承秦制,汉律规定:‘三人以上无故群饮酒,罚金四两’,汉律抄自秦律,秦律自然也不许庶民随意聚饮。秦国所谓的大不是官府提供酒食让庶民宴饮,而是准许庶民在这准许的几日内设宴欢饮,花的是庶民的钱。
赏赐拜爵全然不同。哪怕是最低一级的公士,岁奉也有五十石。斩杀联军十六万人,相当于忽然多出十六万名公士,再加上更高级别的授爵,仅仅这些人的岁奉就需要一千多万石粟米。这些粟米全由朝廷支付,显然是一个负担。
赵政沉吟,廷尉李斯看到赵政沉吟便猜到他的心思,他道:“启禀大王,以我秦律,士卒拜爵当以斩首之数计之,屯长、百将等将率拜爵当赢论计之。此战大将军斩首十六万级,敢问此战我军战死者几何?战伤者又有几何?”
“你!”王绾要的是稳定军心,之所以要稳定军心,那是因为此战秦军伤亡惨重。大战初期被联军打的节节败退。等反败为胜时夜幕降临,包围楚军大营被北风一吹,体感效应下仅一个时辰就冻死四、五万人,攻入楚军大营有了遮蔽,死的人才少些。
王绾知道秦军的伤亡,李斯这个廷尉并不知秦军伤亡。但以常识知道秦军胜的很侥幸,伤亡肯定倍于楚军。既然大王忧心赏赐,他当然要借口以秦律办事。
“丞相言大将军当封侯,大王此前所允乃灭荆者封侯也,大将军灭荆否?”李斯再道,句句在理。“既然大将军尚未灭荆,如何封侯?圉奋将军斩荆王之级,此可封侯也。然真是荆王首级否?荆王首级何在?何人可证之?”
“启禀大王,大将军已将荆王首级送至怀县,臣等曾与荆王飨宴,俱识荆王也。”王绾这次没有直接与李斯对答,而是直接禀告赵政。
“荆王首级?!”赵政面带讶色,他从未想过荆王会战死,哪怕讯报里不止一次说荆王已死。
“然。”王绾说完转身看向身后,一个宾者马上朝外喊道:“献荆王首级!”
“大王有命,献荆王首级……”声音一道道传出去,一直到皋门之外。听廷上相召,两名奉着木匣的甲士去剑入宫,直入正朝。群臣听闻献荆王首级上廷,一时人头攒动,齐齐望向堂门。身为右丞相的王绾比任何人都急切,他出堂跑到阶上,看着装有荆王的木匣登阶。待登阶,又引着两名甲士在群臣张望中入朝上廷。
“是荆王啊?”甲士手里只看到有一个木匣,群臣莫名的激动。
“这必是荆王无疑!”有人盯着那个木匣,没有看见里面的首级便断定必是荆王。
“荆人大败,荆王已死,此天助我大秦。”更多的大臣满脸欣喜。
“臣李必见过大王。”为首的李必来到怀县已经三日,虽然战事、最少对联军溃军的追杀还没有全部结束,可不见赵政,他只能在怀县苦等。
“李必?”赵政复念这个名字,发现毫无印象,再看李必着装不过是校尉,目光渐渐盯着了木匣子上。李必要上前敬献时,王席下的寺人拦住了他,木匣经由赵高传到赵政的木案。
木匣送入正朝赵政并不激动,但现在置于自己身前,他前伸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旁侧的正以为赵政要打开木匣,连忙帮他打开。这几天不似前几天那样零下二、三十度,亦是零下一、二十度,首级未曾处理便直接装入匣内。
木匣一打开,赵政便看到一张带有冰霜的脸,初看神韵与芈有些肖似,细看又觉得处处不同。年纪很轻,死的时候似乎还在搏杀,俊朗的面目上,那双未闭合的双眼仍带着死前的怨毒和不甘。赵政好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下意识转头同时将木匣推远。
“此荆王否?”赵政过目之后匣子便传了廷上。当年楚军攻入咸阳,在王后芈的主持下,楚军将率曾与群臣共饮。数年过去,荆王何种面目群臣早已忘记,但一看到匣子里那张脸,包括隗状、李斯、韩非在内,几位重臣脸色瞬间大变。
王绾想说话又忍下不说话,上卿茅焦上前大声道:“此确荆王也!”
从木匣送上赵政案头到寺人向群臣展示首级,廷内寂静一片,群臣最担心的就是首级为假,荆王不死。现在茅焦大喊一声说此确荆王,屏住呼吸的诸臣终于吐了口气。
“荆王已死,天佑大秦。”李斯连忙高喊一句,群臣随即跟着他高喊。荆王已死,联军已败,大秦一统天下再无任何阻碍,有的仅仅是时间问题。
“圉奋将军亲率骑卒冲陷敌阵,幸而不死,战后当夜见荆王亡走,又斩荆王之级,当封侯也。”王绾抢着说话,生怕拜爵封赏之事被其他事情打乱。
“诺。”杀荆王可封侯是十二年前的王令,赵政即便不同意也必须同意。
“大将军一战而败四国合纵之军,虽未灭荆,然荆人无可战之军,灭荆轻而易举,魏人又遣使请降,亦当封侯也。”王绾再道。
这一次赵政答应的没有刚才那么快,李斯又想进言必须赢论时,他点点头,“可也。”
“白林将军……”王绾说起第三个可以封侯的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来打断道:“启禀大王,先君昭王曾曰:‘吾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臣以为授爵封侯自当依照秦律,丞相于此索要,甚不妥也。”
“上卿何意?”王绾看着韩非,不知为何是他站出来进谏相阻。
“白林乃武安君之后,焉能封侯?”韩非揖向赵政。“治国必使贵者不常贵,庶民无终贱。白氏再封侯,于国必有害无益。唯士卒拜爵赏赐当速速行之,魏王既降,当以魏人之财货赏赐士卒,使士卒感大王之恩。”
“臣附议!”李斯见赵政有点头之意,连忙附议。
“臣亦附议。”隗状、冯去疾也大声附议。
“臣亦附议。”三人之外,茅焦、燕无佚、郎晟等也连连赞同。
“可。”赵政听韩非提起武安君白起,就知道白林绝不能封侯的意思了。秦国没有拥有私军的贵族,但还是有不少将门,这些人一旦作乱于国确实不利。贵者不常贵,就是要有意识的让他们的家世衰败;贱者无终贱,则是要多提拔圉奋这种身份低下的人,让庶民黔首出身的士卒看到些许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