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30万金
又一次来到紫金山下,看着岸边越来越密集的工棚船坞,忙忙碌碌的工人,熊荆不由心情更加畅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去年播下的种,今年已经长出了苗,造船厂如此、造府各府也是如此,还有白宜这些魏国大商,以及依靠白宜这些魏商撬动的郑国大商,都愿以一成五的子钱购买楚国债券。
楚国债券共计发行30万金,为期十年,每年需支付一成五的子钱,到期后一次性还本付清。子钱一成五不低,可一开始总是要给人一些甜头,第二次发行债券,恐怕子钱就只有一成了,再之后发行,子钱估计只有半成。
而债券卖出收到的款项,基本不用在楚国,大多在他国采购:粮食、肉脯、菜酱这些不需多说,大章(大型木材)、丝麻、布锦、筋角、丹砂、生漆、牛马、猪羊、皮革、衣装、鞋履、甚至连棺材(定制)都将大量采购。
天下六国编户630余万户,若其中八成是农家,每户百亩下田收150石粟,上田收220石粟,平均以180石计,每户年收入不过5400钱,加上刍藁、丝麻这些收入,很难超过6500钱,如此全天下农业产值大约有341万金。农业社会农业是大头,虽说各国君主动辄赏赐千金,实际上手工业以及其他行业的产值不会超过70万金。
如果各国的粮食可以自由买卖,那这30万金全部用于购买粮食,激不起半点浪花,可这30万金用于购买粮食之外的物产,那就等于是在火上倒了一桶油,各国的工匠很快会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度。一夜之间,什么都会得好卖,积存的货物不但一扫而空,商人还要求加紧生产。
各国的情况如此,楚国的情况却会相反:各国涌入的货物不断打压本地物价,使得手工业品的价格一跌再跌,唯有粮食价格猛涨的,可能会在很短时间里涨到50钱一石。于是农人欢笑、百工齐悲既然各国除了走私,很难买入粮食,那么就由楚国自己生产粮食;既然楚国的人力要生产粮食,自然要极力打压本国手工业品价格,大幅提高粮食价格。
百工是不可能移民的,因为大多数人都有户籍;百工无地可耕也不可能,楚国其他没有,土地多的很,是除燕国之外土地最多的国家。并且,助农政策刚刚商议完毕,其重点就是普及牛耕,其次是开荒种地。
当然,实现这些的基础是30万金国债。每年4万5千金的利息好说,到期归还30万本金对于去年财政收入只有7万金的楚国来说就难了,更何况从今年开始,楚国不再收取田税。
可谁说这些钱一定要还呢?十年到期还不了30万金本金,再发行30万金新债,以新冲旧不就解决了?不但发行新债,国债子钱也要降下来。那时赵国濒临亡国,韩魏摇摇欲坠,这些资金难道还能回流三晋?
魏王决定亲秦,赵王又不可信,楚国防守有三十多万军队,可要是再次合纵攻秦,以国内当下的政治格局,最多也就集结二十万,甚至可能还不到上次合纵只有十五万士卒,各个县尹都说要留守,以防秦国、齐国趁机进攻。而事后,等待楚国的肯定是连横进攻,虽然不一定亡国,可人口密集的淮上之地肯定会失去,没有足够的人口,科技再高又有何用?
国家战略决定经济战略,经济战略决定经济政策,而影响国家战略的除了国际形势,还在于手中所掌握的科技。楚国迂腐又保守的重臣们一致认为:与其合纵赌一把,还不如静心发展十年,之后再图合纵,合纵不成,也可求存。
画舫上,看着魏商白宜等人,熊荆又想起燕朝最近正在讨论的经济战略。借款30万金(甚至会更多)而不还,等于是各国大商在养着楚国,楚国的回报除了利息,自然还包含着一些政治承诺,只是,这些都只是默契,宾主双方全都避而不谈。
“敬告大王,楚国铁价极低,行销天下,各国冶铁商贾皆要破产。”孔襄看过造府冶铁厂之后就垂头丧气,他是铁商,可他这个铁商很快就要破产。
“不、不。”熊荆摇头,“不佞已准许各国冶铁商在楚国境内建冶铁厂。”
“在楚国境内建厂?”孔襄感觉自己听错了。楚国铁价极低,获利甚丰,怎么会准许他国商人在楚国建冶铁厂。
“正是。”这也是讨论当中经济战略的一部分。“若你在楚国建厂,楚国将提供一切优惠,还能供应足量的焦炭,技术也可以转让,但要收专利之金。钱不多,一楚斤生铁不过一钱。”
赵国购楚国钜铁之术的消息,以白宜、孔襄等人的人脉也略知一二,尤以一件兵器收两金的专利之金最为骇人,可现在楚王说一楚斤生铁只收一钱的专利之金,两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王是想……”白宜最先明白过来,“……是想要魏国的工匠?”
“不佞说过,魏国不安全,何必要把财物放于魏国呢?”熊荆笑道,请几个人喝茶。
“可、可楚国铁矿不多啊。”孔襄有些苦恼。楚国铁矿多数归楚王所有,余者也被各地楚人占据,在楚国建冶铁厂,他只能买别人的铁矿石。
“江东已发现诸多铁矿,更可露天开采。”**、马鞍山一带的铁矿已经发现,造府正在紧急试炼。“你若有意在楚国建厂,可于前去一观。”
“江东铁矿可售?”孔襄眼睛有些火热。铁矿是无价之宝,可他很快又发现了一个问题:“敢问大王,炼铁之焦炭如何运至江东?江东炼成之铁器,又如何运至郢都、大梁?若从邗沟,实在是过远。”
“江东铁矿不可售,但准许专营。专营年限二十年起,五十年止。”马鞍山储量太丰,铁矿山只能以专营形式外包。“至于输运,这不难……”熊荆让人找来一张地图,道:“郢都到芦县、居巢之间,会建一条铁路。”
寿郢城北连着淮水,城南是连着芍坡和肥水注入联通淮水的瓦埠湖。肥水是从芦县(今合肥)方向而来,虽通舟楫,但到了芦县必须下船,之后有两条路:
一条是水路,行至巢湖后再次上船,从巢湖东南的濡须水进入长江。濡须水经七宝山、濡须山而入长江,两山本来对持,中为石梁,传闻大禹治水时凿开了石梁,此水方出。吴楚数次战争,都在发生在此,几百年后的三国,曹操也在此与孙权鏖战,更在西面的七宝山上筑关,与濡须山上孙权所占据的东关对持。
另一条则是陆路。行至居巢后直接沿陆路攀越大小岘山,经昭关至长江渡口。这其实就是几百年前伍子胥奔吴走过的路。
从郢都到巢湖北岸的芦县居巢大概100公里;若从郢都经芦县居巢,沿古道过昭关至长江码头,那就有220公里。不管是移民江东,还是将江东的资源调至淮上,都必须建一条马拉铁路。铁路使用米轨,并且从一开始就计划修筑双轨。
“铁路?”包括白宜在内,一干人全都不懂什么是铁路。
“便是以钜铁条铺成路,以马挽运。”熊荆解释道,可他的解释让几个人更加吃惊。
“以钜铁为路?!以马挽运?!”运输大商师惊异道,他也是国债购买这之一,对于熊荆所谓的铁路,他并不抱支持态度。“大王可知钜铁何价?一马每日耗费几何?”
铁路终究是要建起来的,所以,现在告诉这些魏商也无妨。熊荆笑道:“钜铁本为楚国所产,不佞当然知道所费几何,一马每日耗费不佞也知道。楚国之铁路,每250里配马1300匹,一马日食40斤,即便全是粟米,也不过962石,哪怕粟米50钱一石,也不过48148钱。你可知这1300马一日可运多少货物?”
“小人不知。”一匹马每日食40斤或有可能,但不可能全是粟米。至于粟米价格,当下不过30多钱,50钱已经很离谱了,除非是大灾之年。
“1300匹马每日可运200万斤。”熊荆在心里简单换算了一下,把吨换成了楚斤。“一斤马料钱几何?”他用茶水在案上写道:0.024,考虑到他们不认识阿拉伯数字,又加上‘二、四’两字。
“24钱?”子钱家的数学也不一定好,弦兑乱喊了一个数。
“一钱分成1000份,这里是24份,你说多少钱?”熊荆反问。
“居然如此之低?”师不可置信,“250里车运耗费可是一里一钱啊。”
“一里一钱?250里岂不是250钱?”这下换成熊荆难以置信了。“为何如此之贵?”
“禀大王,小人……”师有些张口结舌,他说的其实是一车货物行一里需费一钱,而不是每斤货物一里一钱。正常情况下,一车50石不太可能,多数装30-40石,这么算的话,每斤运250里大约要0.23钱,是铁路的10倍。
第八十四章 八百金
弄了个半天,熊荆才明白师所谓的一里一钱是马车走一里费一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其实陆运0.23钱/斤百公里的运价并不太高,哪怕是空返也不过是0.46钱。真正难处在于:煤炭铁矿动辄数万吨、数十万吨,以十万吨计,只装3、40石的马车需要18.5万辆,马36万匹。上哪去找这么多马?并且,这18.5万辆马车,哪怕是4米一辆,排出的队列也有740公里。
整个南方都没有焦煤,万一日后真退到了江东。年产四千吨生铁就需一万两千吨煤炭,这还不包括精炼成熟铁,以及坩埚炼钢的煤耗。一年生产四千吨生铁肯定是不够的,工业革命前英国钢铁产量就超过了两万吨。
两万吨不说,一万吨钢铁年耗煤炭就有四、五万吨了。这些煤走淮水、邗沟蜿蜒四五百公里,还不如铁路运输一百公里后直接从巢湖下水,最后进入长江。最重要的是,邗沟是引长江水北流,从淮南运煤入江东是逆行,万一再逆风,就只能拉纤摇橹划桨,成本实在太高。
铁路,最少郢都到芦县巢湖边这一百公里肯定要建。至于成本,那是是两眼一抹黑。马拉铁路的道床多宽、多高没有概念,这一百里需要建多少桥梁涵洞也没有概念;还有铁轨本身,钜铁价格是不贵,但轧制出来的钜铁轨多少钱,也是一件很没谱的事情。
想到轧机的熊荆心里开始反复默念。自己已经有了齿轮,有了青铜滚柱轴承,还有高碳钢淬火而成的高硬度刀具,制造轧机并不困难。轧机十六世纪就出现在中世纪的欧洲,铅被轧制成薄板作为屋顶,十七世纪就把铁扎成可纵剪的薄板,可以生产马口铁,但钢轨的轧制似乎很晚,似乎一开始钢轨只是长度不过一米熟铁轨。
半心半意的,熊荆介绍完江东建铁厂的优势和一些问题的解决之道时,画舫已经到了造船厂码头。公输坚在此已经久候多时,他先带着众人去船模室看海舟,看完之后,这些魏商将送回郢都,熊荆留下来巡视三浆座战舰的生产。
“这便是海舟?”偌大的船模室,一些不该被魏商看到的船模业已移除,船模室中间只剩下一艘两米左右的盖伦船,这是船厂在熊荆指导下做的,目的是熟悉新的造船理念。
虽然还是‘缁布为衣,铜甲为裳’的形制,可船帆已换成了麻布原色,铜甲不变,但铜上端整又髹了一层黑色的松焦油,使得整艘船黑不溜秋。可船造的很是精致,完全是按二十比一比例缩小的,与当下的舟舫相比,给众人一种不明觉厉震撼。
“此舟可御风而行?”白宜转炉一圈,细细看罢才问。“若是逆风当如何?”
“大海之上,只能御风,逆风亦可御风航行。”熊荆笑了笑,并不解释如果逆风而行。“此船一船可载一百六十万楚斤,配备七十多名水手,虽说一年只能往返一次,可运价仍是低廉。”
“敢问大王,西洲渺远,如何可至?”白宜感觉到了什么,不再问逆风航行。
“楚国编纂山海图经时,寻得一幅上古地图,循图可至。”熊荆答道。
“山海图经?”楚国编纂山海图经会到各国搜寻资料,猗赞或有耳闻,他说完又道:“敢问大王,可否一观?”
“地图藏在郢都,回去自可一观。”熊荆道。世界地图虽然不精确,很多地方还画错了,但还是一种资源。现在对外出示的地图只有欧亚大陆,南洋马六甲一带故意画错。
“敢问大王,此种海舟,需价几何?”师问道,他是输运大商,家里除了马车,也有舟舫。
“工价每吨半金。”熊荆答道。“造海舟论吨,一吨即四千楚斤。”
“半金?”师默算之后讶道:“此舟两百金即可?”
青翰舟一艘要三十多金,可青翰舟很小,只能装数吨;一艘要五十金,能装七万斤,但一艘海舟的货物要二十多艘才能装下,二十多艘已经是一千多金了。
“两百金只是工价,未含木价。”熊荆解释道。“四百吨船需大章四百根,每根大章视远近不同,费数千钱不等,加上锯削砍作,麻漆铜铁……概而言之,海舟每吨需一金半至两金。”
考虑到以后还要卖船挣钱,熊荆把价格估计的较高。其实此时南方遍地是千年楠木林、千年樟木林;北方人口不密集的深山,也多是五百年、一千年的榆木,只要水运可至,一根大章的价格并不会太高,特别是在钜铁工具普及的情况下。
“八百金!”师倒抽一口凉气,一条海舟算下来要八百金。
“船价虽昂,贸易三、五次即可回本。”八百金一艘确实是太贵了,三十万金国债也不过造三百七十五艘海船。熊荆担心吓到众人,又道:“若要廉价,可以钜铁建造。如此每吨可在一金以内,船也结实耐用,可拒狂风暴浪。”
“钜铁也可造船?”常识性的问题又出现了,铁在人们看来是不能造船的。
“柱梁可用钜铁,同样强度,钜铁轻于大章。”熊荆答完便不语了。他等众人再看一会,便让长姜打发他们出造船厂回郢都。
公输坚刚才听到熊荆说的钜铁造船,众人走后即问道:“大王,钜铁真可造船?”
“自然可以。海船龙骨非千年楠木不可,可千年楠木也不如钜铁龙骨。”熊荆一边与他进入船坞区一边说到。“轧铁未成,轧铁成了这都不是难事。”
“然则海船长者三四十长,这钜铁能铸三四十丈长?”公输坚还是不敢相信。
“和木船一样,拼接即可。”熊荆答完又问道:“建造的如何了?”
正在建造的三浆座战舰有二十余艘,船坞不够的,于是造船厂架起了船台考虑到这不是地中海战舰,而是江河战舰,三浆座战舰长度不是三十七米,只有二十七米,浆手也相应减到了一百二十四名。这样长度的战舰就可以用此前的一些备用木料,龙骨就没有办法了,全天下的船都没有龙骨,也就没有备料,只能拼接。
“正要请大王一观。”公输坚把熊荆带到一处船坞,船坞里的这艘战船基本成型。因为形制还是三浆式样,所以宽度不是三点六米,而是扩大到了五米,并且船舷也进行了加高,而龙骨前段,则是一段撞击用的钜铁柱,其前段不尖椎形而是方形,为的是能最大程度破坏敌军战舰船底,形成较大的破口。
第八十五章 新船
几近完工的战舰做得精致,因为铁钉的使用,之前那种浇灌铅液、在捆以铁砸的拼合方式不再出现;船板和船板之间的细缝不再是时常漏水的木片,而是挤入麻绳,再涂上桐油石灰松焦油;船舵是最大的改进,此前是没有船舵的,只有尾桨,转向不但笨拙而且缓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深入到船舱底层,则是一排一排密集的肋骨,船舷两侧是三排浆孔未经试验,也没有时间训练手,熊荆不敢贸然把橹用在浆帆船上,以免鏖战时手习惯性把橹提出水面;船底正中是拼凑而成的龙骨,虽然已经紧密榫合,还加以铆钉紧固,熊荆仍然担心龙骨的强度。
“请大王勿忧,龙骨必是万无一失。”见大王细看龙骨,公输坚如此道。
“有已经下水的吗?”想想这只是江河战船,熊荆也就不那么计较龙骨了。
“最先造的两艘前日已下水。”船下水之前公输坚一直忐忑,生怕造错了。虽然都是船,可造船工艺完全是天翻地覆,甚至连工序都是反的,从越地请来的大工师根本就用不上。越人大工师认死理,不但不帮着消化新工艺,反而谴责工艺有违祖制,新船基本上是公输坚带着楚越工匠造出来的。
“如何?”熊荆知道越人大工师的事情,对这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红将军言,其速如飞,轻灵便捷,然则……”提起舟师将领的评语,公输坚禁不住眯笑起来。“然则尚不能熟练撞击敌船,此前不是用钩强,便如阵战,持戈戟以战。”
此前的战船没有龙骨,只能接舷战,有龙骨就不同了。熊荆笑道:“船呢?”
新造好的两艘三浆座战舰此时正在淮水上航行。舟师将领欧柘、大工师区毕,粗通水战的大夫陆茁,以及一些越籍舟师船吏全站在船头。单浆战船与三浆战船最大船差别就是速度,便是逆水,三浆的速度也远远大于单浆。只是,因为三排浆手吃掉了舷高,他们只能站在毫无遮拦的甲板上,江风吹来,众人有一种随风归去的感觉。
“此舟无舷,不便鏖战。”新事物总是有些不习惯,一个越人船吏如此说道。
“持盾而战,要何舟舷?”舟师将领欧柘完全是新玩具到手的兴奋,不过因为顾及区毕这些造船工师,他的喜悦并不怎么明显。
“钩强或有些不便。”大夫陆茁懂水战,他觉得新式战船什么都好,就是缺少船舷。“建鼓……”还有就是原来放置建鼓的地方被舵轮占去了,建鼓只能前移。
“新舟胜于旧舟,此皆为小事。”大工师区毕年纪很大,他与楚人之间有种说不清的疏离,可他造船技艺倍受赞誉。当年越魏结盟,魏襄王的画舫就是他父亲造的,中原诸国至此皆以越国船为样,模仿建造;齐国从齐襄王开始,两代齐王都曾请他入齐为官,但被他拒绝。
“大工师以为此舟如何?”陆茁也是越人,似乎有意识的,楚人军率全在另一艘船上。
“此舟远胜旧舟,秦人必败。”区毕没有介入新船建造,原因复杂。第一根肋骨装在龙骨上时,他便知道新船远胜旧船,只是莫名的骄傲让他不愿介入新船建造。前日新船下水时他不在,今日才不动声色的登船一观,看一看新船。
“大王确是生而知之,善作百工,造府无人不服,造出新舟无甚惊奇。”有三排浆手划桨,造船厂已经不远了,欧柘不想区毕太过失落,故如此一说。生而知之一语当即让众人感慨,这样一个未龀之王,造出的船居然让大工师叹服,确是超出想象。
“大王亦是贤王。”陆茁感慨之后说道。“我闻之,大王愿许各国复国。”
“复国?!”反应最激烈的是区毕,他专心造船,从未听闻此种消息。“如何复国?”
“我不知。”陆茁摇头,他声音再小了些。“但越地史官已赴郢都,说是要编纂越国之史。”
“我也听闻此事。”哪怕是码头在即,欧柘忍不住也插了一句。“说是为拒秦人,大王欲让各国复国。朝国人、重文教便是复国之政。楚国贵人本不欲,大王又说不断少其谷禄,不动其官位,贵人们方作罢。”
已经能看到岸上的大王和公输坚了,欧丑话说得很快,一边说一边对岸上的大王揖礼,其他人也和他一起揖礼,包括区毕。似乎是想要在大王面前露一手,算好距离的船吏已经让手停止划桨,四十吨的战船如一叶轻舟飘向码头。奈何此前转弯用的是尾桨,现在尾桨口封死,用的是轮舵,新船轮舵非常灵敏,船吏转弯转过了头,虽然他又迅速回转矫正,可船舷还是不可避免的碰到了码头,溅起一片水花。
越船靠岸玩砸了,楚率指挥的那条没有这么大胆玩漂移,在船吏的指挥下,战船很远就开始转向,贴岸做直线岸行。不转弯的情况下,滑行距离船吏还是能判断的,战船波澜不惊的停在越船之后。船上的军率、船吏、士卒、手全部下船,向熊荆揖礼。
“新船如何?”终于造出了船,看着这两艘三浆座战船,熊荆颇有些自豪。
“敬告大王,新船如钜铁,旧船如败革,不可挡也。我楚国必胜。”红(keng)是楚人,职位还在欧柘之上,说话声音洪亮。
“敬告大王:新舟远胜旧舟。”欧柘在红说完之后才答话,他身边的区毕没有说话,陆茁在他说完之后道:“敬告大王,有此舟,我舟师必大胜秦人。”
一提到秦人,熊荆的自豪就变得可有可无,这样的船实在不难仿制。他转身问向公输坚:“五月赴大梁前,可造几艘?”
“禀大王,船肋已不足,只能用新料。如此,能有四十三艘。”公输坚道。龙骨可以拼,船肋自然也可以拼,但船龙骨只有一根,船肋骨有三四十根,拼接肯定会耽误工期。
“一船数十金,怎能用新料?”船小,用的大木料少,可也很花钱。四十吨的船一艘要三十金,新料没有干燥,日后换起来很麻烦,不换又用不久。楚国大小虽有千余艘战船,可这是账面数字,吞并越国后水战减少,真正完备可用的战船并不多。
“不用新料,又能奈何?”公输坚奇怪道,他想到了造海船的那些备料。
“楚宫宫室众多,不佞看那些木椽做船肋正合适,拆一些便有肋料了。”熊荆答道。
“大王万万不可。”陆茁赶紧进谏。“宫室乃国本,怎可说拆就拆。”
“有何不可?”熊荆反问。“宫室华美不如舟师善战。没有好船,何以为胜?没有好料,何以为船?今天就开始拆,要什么料就拆什么料。还有,”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熊荆再道:“海舟不能等了,造完战船便开工海船。”
“大王,”陆茁已经不敢劝了,公输坚道:“海船龙骨厚一尺有余,长十余丈,这、这……”
“不是有都柱吗?”公输坚这这那那的,熊荆有些不耐烦。可一说都柱,公输坚当即一屁股跌到了地上起不来了。熊荆身后的史官眼睛也瞪大了,可全在记录。
先秦宫殿,皆有都柱,都柱就是整座宫殿的顶梁柱,椽子什么的,拆了可以再补上去。都柱要是拆下来,整座宫殿都要拆掉;而且一根都柱不过十几米二十米,三十余米的龙骨需要拆两座宫殿才能拼成。为了一艘海船而拆两座宫殿,怎么看都是暴殄天物。
郢都宫殿本就是在公输坚的指挥下建造的,现在要拆了,他怎么能站得住。可熊荆已经在统计全国宫殿总数了海船最少也有四百金一艘,真逼得没办法了,那就拆尽楚国大小宫殿,把木料拿去造船,反正宫室木料也是上好的楠木、樟木。
“大王万万不可啊!”百十名舟师将士全跪倒了,“宫室乃国之本,怎可拆毁?”
“大谬!国之本乃水陆两军将士,乃国人爱国善战之心,与宫室何干?”熊荆倒不是故意对着将士说拆宫室的,这个想法去年就开始酝酿,只是去年不敢说出来而已。“你等起来,不佞还未乘一乘这种战船。”
来造船厂总要坐船的,在红的恭迎下,熊荆和公输坚等人站到了三浆战舰上。随着手开始挥浆,战船轻快的离岸而去。因为是顺水,船行极快,春风扑在脸上异常舒服。熊荆上船不仅仅是坐船,不一会他就对身边的寺人努努嘴,一个寺人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个玻璃沙漏,这是陆离府最近才做出来的,另一个寺人则拿出准备好的结绳,准备抛绳,第三个寺人拿出了纸笔,准备记录。
“手齐全否?”熊荆问向红。
“禀大王,手一百二十四人,齐全。”红答道。
“击鼓!全速测速。”熊荆命令道。
“击鼓,全速!”红对本船船吏下令,建鼓随之敲响。咚咚咚的鼓声中,两侧三排木浆在手的动作下越划越快,两岸景物则快速倒退。感觉到了最高时速的熊荆对寺人点点头,沙漏倒转的同时,测速绳末端栓着的重物立刻被抛了下去。
第八十八章 问战
为了方便计算,测试绳索不是每隔四十三英尺一个结,而是每隔三十点八六米打一个绳结,随着战船快速前进,一个接一个的绳结从寺人手中滑过,每当一个绳结从他手里经过他就大叫一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战船的速度绝对在十二节以上,这样每隔五六秒便有一个绳结滑过他的手心,扯至船外。而他每叫一句,记录的寺人就记一笔。
浆帆船的的速度一般在七到十节之间,淮水流速大约四节,如此快的速度前所未见。速度越快,细微的波浪也会让船颠簸不断,整艘船不是航行在水面上,而是飞行在波浪与波浪之间。
测速的江段在转入郢都水道以东,靠近瓦埠湖的江段,饶是如此,这艘击鼓飞行的战船还是让附近的人们大吃一惊,芈此时正站在青翰舟上,她本想看一看母国郢都的繁华,没想到身侧一阵鼓声,转头看见一艘大船往东飞驰。她没察觉到什么,身边的侍女却指着船上的旗说道:“女公子,是楚、楚王!”
“是王弟?”芈玉手遮在额前,确实看到了那面随风飘扬的旗,这是君王的旗帜。
自己今日到达的消息很早就传到了郢都,芈满心希望王弟会亲迎自己,不想他人不在郢都,却在郢都城外淮水上的一艘战船上,顿觉有些失望,又觉得有些委屈。她不再看什么景色,直接回船舱去了。
“停!”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流尽,寺人大喊停,绳索当即被扯至。
记录的寺人则大喊道:“禀告大王,十一节。”
“禀告大王,余绳零点七三。”十一个绳结之余还拽出去不少绳子。船速大概是十一点七节。然而,号称一分钟的沙漏未必正好就是一分钟虽说之前司空唐渺已将一天分成精确的十六份,现在只是再把其中一份又一次精确的分作六十份,但这依然存在不少误差。
鼓声已经停了,船速也降了下来。几个寺人做的、喊的,红、欧柘等人虽然不太明白,但看到绳子抛下去,看着寺人用计时沙漏计量时间,也醒悟到了这是在测船速。船速向来都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从未如此精确的测量过。
看着面面相觑的舟师将领,熊荆道:“你们找十几个出过海的人出来,再挑几十个读过书、年轻的子弟出来,不佞要亲自教他们航海。”
出过海的人大多是越人,诸越全靠海路沟通,楚人很少出海。但越人读过书的很少,更何况,吞并越国后,舟师概由楚人指挥,欧柘只是越国降将之后。没有人敢直言楚越之分,虽然彼此心里都很明白。红一边揖礼一边大声道:“臣敬受命!”
“我楚国尚有多少能战之船?”熊荆问话的同时,五个寺人又在动作。他们从船舷这边跑到船舷那边,不断的在摇晃这艘战船。甲板下的手有些惊慌,公输坚和熊荆身后的左右史、寺人则开始晕船,只是熊荆依然稳稳当当的站着,这些人只能强撑。
“说实话,不佞不治你们的罪。”熊荆又补充了一句,他担心红撒谎。
“臣……”红也是公族子弟。其祖是自称‘我蛮夷也’熊渠的次子熊挚。
当年熊渠死后,长子早夭,熊挚即位,三子熊延不服因而政变夺位。其实所谓政变,不过是拥戴熊挚的人和拥戴熊延的人打了一战,甚至很有可能只是两人当着公族国人的面决斗了一场,用彼此的生死来决定谁是楚国的王早期的楚国留存着很多部落习俗,以至之后的项羽依然习惯用这样‘单身决斗’的方式来决定天下霸主。
强者为尊,对战胜者族人国人全部臣服,对战败者也不会斩尽杀绝。熊挚死后,他的子孙依然存活,但不敢再氏熊,而是以其父亲的字红为氏,以示对新王的臣服。
先祖有这样一段历史,红的性子极为谨慎,谨慎到有些内向。熊荆话说完,仍然犹豫了一会他才道:“敬告大王:舟师战船虽说有一千五百余,然此乃八十年前之数。八十年前之船早已腐朽,今舟师之船皆为数年前所造,其数亦有千余,然战船腐朽甚快,迄今只余五百零九艘,可战者不及一半,其中大翼有一百二十一艘、中翼一百五十艘,小翼有两百三十八艘。”
“只有五百零九艘?”熊荆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吃惊。“为何如此?战船何木所造?”
“禀告大王,战船多是松柏所造。”红答的有些奇怪,他觉得大王精于造船,自然能认出船上用的那种木料。谁想熊荆只是个书生,造过的船仅仅是模型,是知道那些木料能造船,那些木料不能造船,却不怎么认得木料。
“松柏所造?”熊荆心里有些了然了。松木其实并不适合造船,它只适合作桅杆,做桅杆的树材树干非常笔直,高耸如云。不像橡木,一百五十年以上的橡木,用做造船的树干只有短短的六米,所以西式帆船都是橡木做船体,松木作桅杆。
柏木也不适合造船,柏木和松木一样是软木。造船需要硬木,但硬木很难加工。以工尹刀的汇报,楚国境内,几百年、上千年的木(楠木)、黄木(黄杞)、樟木多的是,这些都是上佳的造船船材,但因为是硬木,很难砍伐,也很难用青铜工具加工。现在船都没有桅杆,用松柏造船,当然不是用来作桅杆,而以现在的造船工艺,难怪船会不耐用。
“以后最好不要用松柏造船,”想到一艘大翼就要花费三十金,中翼小翼船型虽小,可也要一二十金,熊荆不由道。“还有,每艘船都要建立船籍,每年刷漆保养,由本船船吏负责。”
“臣敬受命!”红大声答应,其他人也大声答应。
船还在摇晃,此时几个来回跑动的寺人已经停止了。这是在测试船的初稳性,熊荆记得瑞典人的瓦萨号,那艘可怜的船处女航就侧翻了。当然,浆帆船很稳当,它上面只有一层甲板,再就是一个建鼓、一个轮舵,除此再无其他多余的重量,这样的船初稳性本就极佳。
“五月赴大梁与秦人一战,战舰如何安排?”熊荆问起来当下的事情。
“禀告大王:新船有四十三艘,理当再调集五十四艘中翼,入魏与秦人一战。”红道。“然则秦人素来无信,我军舟师不可轻动,臣以为、臣以为……”
“你以为什么?”熊荆明白他的担心。楚国舟师一小半在洞庭君,剩下大部分驻防于夏邑和鄂州。尤其是鄂州,这里事关铜矿山,冶铁的铁矿石不少也来自此处。
“禀告大王:臣以为,只可调洞庭君之舟师万不可调夏邑鄂州舟师。”红大声道。
“敢问大王,可否与秦人商定,两国舟师于洞庭君、夏邑某处约战。”陆茁大声道。
“然后秦军败了,使我南郡楚民更加思楚?”熊荆反问道,陆茁当即无语。楚秦盟好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楚国承认南郡为秦国所有。不管是洞庭君、还是夏邑,楚军败了还好,胜了南郡楚民肯定会躁动,期盼楚师收复旧郢。
说起南郡熊荆眉头就拧了起来,他再问红:“以你所见,四十三艘新式战船能否胜秦人百艘战舰?”
“啊?!”红大惊,“大王,敌倍于我,臣恐生意外。”
“大王,臣以为四十三艘新舟可胜秦人。”欧柘大声道,人也站前了两步。
“如果为胜?”熊荆追问。
“禀告大王,四十三艘大翼可布满水道,我军逆水撞击秦人战舰即可。撞击后我军再退,适机再撞,必然大胜。”新战船有撞角,速度又快,欧柘认为根本就不必进行肉搏战。
“禀告大王,臣以为不然。”红赶紧道:“新式大翼最上端木浆伸出两舷三丈有余,两艘并之相隔便有七丈。秦军居上游,我军不得停歇,必须划桨,秦军大翼必是循两舟间隙而来,我军难以撞击。”
“禀告大王,红将军只言最前一行,若第二行我军大翼对准前行七丈空隙布置,必能撞之。”欧柘驻地是洞庭郡,红驻地是夏邑、鄂州,两人虽有私交,可论及战事,从来都是各不相让:“臣愿请命,以此四十三艘大翼击破秦师。”
“大王,水战不必陆战,未见鏖战之所,怎可轻言战阵胜负?”红说完也揖道,“臣请大王准允十艘新式大翼调至洞庭郡与夏邑,秦人异动便示之于新式大翼,使其知我两地也有新式大翼,而后再从洞庭、鄂州调六十七艘至大梁与秦军战。如此最为稳妥。”
“这个办法确实是稳妥,只是三十四艘新式战船去大梁……”熊荆不由点头,红的办法好像保险些,秦人真要趁机生事,五艘新式战舰应该可以吓退,但去大梁的新式造船就少了。
“敬告大王:新船如钜铁,旧船如败革,此战我军胜算极大。”红解释道:“然臣以为:魏国乃秦国之犬,战于大梁必要谨防魏人舟师。”
第八十九章 反复
阳春三月的天气,舟师将领红随口提起的担心,让熊荆一时忘记自己正身处明媚的春光当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从最近几天收到的消息来看,秦国国内政局又在变化,赵国与秦国之间的关系也在以惊人速度改善。
可能是赵国向秦国献钜铁之术的原因芈从陈县发出警告时,楚国冶铁工匠已经到达了邯郸,但这并非没有反制手段,此前造府就考虑了种种可能也可能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其中最让熊荆担心的,是自己对历史带来的变化。
天下诸国,除了齐国国君不理俗事、似在桃源外,其他各国国君一个个都精的像鬼。楚国正在崛起各国能感觉得出来,虽然这种崛起是无害、平和的。各国的金银正大量流向楚国。列国争雄,金银其实是很轻贱的东西。‘金一两生于境内,粟十二石死于境外。粟十二石生于境内,金一两死于境外。国好生金于境内,则金粟两死,仓府两虚,国弱。国好生粟于境内,则金粟两生,仓府两实,国强。’
以法家商鞅之说,国君应该高兴金生境(国)外,因为金生境外,等于粟生境内。楚国现在行的就是‘国弱’之道,物资卖出去,金钱收回来,这本是法家极为反对的行为。但楚国的军事技术正在与各国打开距离,这却是法家、或者说秦国最忌讳的,且卖出去的东西不是奇技淫巧,就是可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工业品。
据闻赵秦下个月便要盟好,秦国有没有可能再次把矛头指向楚国?这是熊荆这几日不断想到的问题,也是楚国重臣们思考的问题。今日盟好,明日攻伐,以秦国的一贯无信,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大王,臣以为,当遣使入赵,再言合盟之事。赵秦合盟,秦人必攻我,盟赵当可自保。”刚回到郢都,子莫便找来了,他也听到了赵秦盟好的风声。
“赵使入楚求盟我国未允,我国现在遣使入赵求盟,赵王会答应?”熊荆声音提高八度。“再说秦人都还没说要再伐我楚国呢。”
“大王,赵人求盟我国未允,但也未说不与赵国为盟啊。”子莫强调道。“大王当时只说需定国策,请赵使暂待。而后因我国行新政而朝国人,国政又需朝国人来定,此时春耕,朝国人最快亦须五月,可赵使已回赵,故我楚国此时遣使,以告赵国我国愿盟赵。”
经子莫这样一说,好像又是这么个道理。熊荆忍不住笑,笑后又道:“有人笑以前的郑国,说郑国人朝晋而暮楚,你是想让不佞也朝秦而暮赵?不盟赵而盟秦,这是燕朝昔日既定之策,怎容说改就改?恩……,你不是要帮沈尹鼯说话吧?”
“臣,臣绝无此意。”子莫大拜。因为低头,根本看不到表情,可熊荆心里却知道随着赵秦将盟的消息出来,肯定会有些人再提昔日盟赵之策。沈尹鼯去职,阳文君做了太宰,这是楚国亲秦路线的体现,现在局势忽变,又有人开始打小算盘了。
“绝无此意那就退下吧。”熊荆挥挥手,不再搭理子莫。待他走,又问向长姜:“到了?”
“禀告大王,女公子到了,已入阳云台。”长姜道。
为了不大张旗鼓,芈是长姜去接的。但也不像赵妃说的那样住在客栈,而是安排进了宫外的阳云台。阳云台是昔年楚王巫山**之台,本在巫山,东迁后此台修在了外城西北角。这里是紫金山余脉,恰比巫山。
熊荆赶到阳云台的时候,天色已黑,宫女们正在准备晚膳。芈没有半点食欲,入城之后她便因为郢都的‘景致’,忘却了此前的委屈。当时车驾从北门入城,因为不是国宾没有开中门,车驾入城就开始堵,一直堵到过掉大市,路上的轺车、牛车才有所减少。
混乱,是芈对郢都的第一印象,特别是对比一切都井井有条的咸阳,郢都的混乱已经到了让人不怒反笑地步。既然如此混乱,卫生自然也差强人意,咸阳的大道上绝对看不到牛粪、马屎,甚至连一根稻草也看不到,郢都则不然,因为泥迹,有几段大道居然看不到路面。
一个国家如何,国都是最好的体现。虽然不太习惯郢都的混乱,但芈还是喜欢母国的糕点。、蜜饵、卵粢,,另外还有一些果干,小姑娘一下午的时间除了洗漱和小睡,其他的时候都在吃零食。
“女公子,大王来了。”侍女疾步进来报讯,这时候芈还在啃赤实果饼。
“王弟来了……”芈把咬了一口的赤实果饼放回到小篮子里,赶紧正襟起身。不想明堂那边传来几声寺人拜见大王的声音,熊荆已经到了。
“见过……”芈身子虽然素拜,眼睛却看着熊荆。
膏火之下,一个五尺高的缁衣之人快步行来,他身后紧跟着几名寺人,举着几盏膏烛照路。脸虽稚嫩,可眉眼、神情全然是大人的模样,并且眉头还是皱着的。
“免礼。”声音利落、沉稳,毫无儿童应有的稚气。“咸阳至此千里迢迢,一路平安否?”
“女公子……”芈似乎在神游,她身后的侍女赶紧低语了一句。如此她才道:“谢王弟,这一路行来很是平安。”
“那就好。”熊荆已经坐下来。“祖太后无恙否?”
“谢王弟。祖太后无恙。”芈也坐下来,只是席子没有坐正。
“那就好。春日咋暖还寒,上月我已去信问候祖太后,想必应该收到了。”熊荆不得不拉起了家常。“咸阳此时还需着皮裘,郢白日已可以穿缁衣了,习惯吧?”
“我、我很习惯。”芈答应了一声,她旁边的侍女见此特意咳嗽了一记。熊荆看着侍女的时候,她拜倒道:“敬告大王:女公子入城后,车架夹在轺车之间,苦等了一个时辰……”
“住嘴。”芈训斥了一句,复又道:“请大王赎罪。此奴自小随我,没了礼数。还不下去!”
芈虽然以飞讯告之赵国将献钜铁之术于秦,可还有很多事情没说;熊荆心里也有很多话要单独问,芈赶走身边侍女的时候,他也对身后的寺人道:“你们也下去吧。”
偌大的室,只剩下两人独坐相对,熊荆想问的那些话一时不知道该先问那件。倒是芈笑了笑,道:“今日在淮水,我看到王弟乘的东下而去。”
舟很小,所谓一顶三舟,长途运输货物一般是。芈不认识大翼战船,只以为那是一艘。熊荆并不做什么解释,他跪立揖道:“千里迢迢,风餐露宿,辛苦了。”
“我,”熊荆谢得正式,芈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她忽然正色,“秦国诸事皆密,贵人府邸即便没有少府耳目,也有不少奸人。故季叔之言只能口口亲告,不能见于简牍。季叔言:‘秦楚之间或有反复,然大王必将伐赵。秦楚之间或有反复,然大王必将伐赵。’”
“秦楚之间或有反复,然大王必将伐赵……”熊荆默念。眉头皱的更深。
以历史论,秦国确实是最先灭掉赵国的;而以地理论,秦国也应该先灭赵国,不灭赵就灭韩魏,楚国当然也是目标,可楚国大可退至淮河以南。魏、齐只对淮北之地有兴趣,对淮南之地、江东之地一点兴趣也没有。
除非秦王觉得技术不断进步的楚国是一统天下的威胁,不然不可能伐楚。伐韩魏也不太可能。韩魏国灭,不但天下皆惊,楚赵将形成实际上的联盟,南北呼应,共同对付抵抗秦国。迷惑齐国置身事外,离间楚赵,并且先打倒其中一个,这才是可行之策。
想到这里熊荆问道:“赵秦相盟,是否是庶兄有意为之?”
“季叔未说。”芈思索之后道。熊启和她说了不少东西,可没有这条。
“那秦王为何盟赵?”熊荆又问。“秦王曾质于邯郸,最恨赵人……难道他盟赵是假?”
“我不知,季叔也未说。”芈接连摇头。
“庶兄还有何言要亲口告于我?”熊荆即便猜中了也不能确定。
“季叔言,请王弟将公主嫁与秦王,不可意气。那祖太后听闻王弟不愿嫁公主入秦,心忧母国,几日不食。”芈道。说的时候又看着熊荆。
“公主是否嫁与秦王,要她自己决定,她若不愿,我不会强要她嫁。”熊荆还在想秦王盟赵的真正意图。
“那明日拜见完太后,我便去见公主。”芈来楚国有好几件事,说服公主出嫁是其中之一,也是最棘手的一件,据闻赵女也想嫁入秦宫为后。
“不会以社稷大义,逼迫嫁给秦王吧?”熊荆似笑非笑,看穿芈的心思。
“贵为公主,自当为母国着想。”芈有些不解。“同姓不婚,我们芈姓女子,不嫁入他国,又能如何?”
“楚国女子只嫁楚国男人。”依旧觉得和亲可耻的熊荆又一次武断道。
第九十章
熊荆话说的是‘楚国女子只嫁楚国男人’,语气里却有一种‘我的女人只归我’的气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人说这种话会很自然,对还在穿缁衣的他说起来,则有一种说不清的别扭。芈闻言终于忍不住笑了,她的笑声很清脆,这时候熊荆才认真打量她整个人。
她头戴着一顶及笄女子常有的缁撮小帽,尖顶,帽侧的缨带也是缁色的,像极了后世的骑马帽。冒沿遮于额际,缨带结于颔下,即便长发披在身后,整个脸庞一样显得英气。膏烛之下唇色似乎有些淡,可那对眸子异常乌亮,笑得样子仿若花朵初开,散发出少女独有的清纯。
熊荆的审美已经进化到下半身了,他不太习惯看女人的脸,也不常看女人的胸,打量一个女人往往从腰部开始,而后一直到小腿,最后才回到脸。可惜因为跪坐,他只能看到芈素绿色深衣上有一根别致的白色宽腰带,臀和大腿叠着,昏暗里不见半点弧形。唯有深衣下摆不知道为何没有完全遮住足衣,白玉般的一截小腿裸露出来,哪怕光线昏暗,也很惹眼。
女人的敏感让芈察觉到了熊荆目光中的异样,只是****的她不懂得男人的目光,她发现自己没坐正后,立即跪立道:“芈失礼,请王弟恕罪。”说罢才把席子坐正。坐正后深衣便盖住了足衣,熊荆什么也看不到了。
“你无罪。”看不到**的熊荆有些失望。秦人、或者说北方人总要比南方高个五六厘米。以大司马府的统计,楚国成年庶民身高多在158-164之间,越往北越高、越往南越矮;而秦赵成年庶民平均身高按照廉颇的说法,大概在七尺五左右,赵尺比秦尺短一些,也就是168-170左右的身高。而女子,女子自然要比男人矮上十厘米。
身材高大的男子被人崇敬,八尺即称为大丈夫;身形高挑的女子,七尺以上则视为美人。田常为齐国国相时,‘乃选齐国中女子长七尺以上为后宫’。先秦如此,秦后也是如此。东汉和帝皇后邓绥入宫时才十五岁,却‘长七尺二寸(166cm),资颜姝丽,绝异于众,左右皆惊’,灵帝何皇后入宫,也是‘长七尺一寸’。
熊荆所见的女子、包括一些嫔妃,大部分很矮,且除了赵女、燕女,多数女子的腿都很短,身形比例很不协调。芈小腿欣长,就不知道身材是否匀称。
芈不知男人的猥琐心思,她再道:“姐姐嫁入秦国,乃为王后,一国之后,何等殊荣。日后产下子嗣就是秦国的太子。秦王万岁千秋之后,便是秦王。秦楚联姻数百年,太子为秦王,公主为太后,季叔为相邦,秦楚之间自能弥兵罢战。王弟要的,不正是秦楚合盟吗?”
芈聪慧,她也知道祖太后所想,但熊荆如之前对熊启那样对她摇头,道:“晚了。”
“晚了?”芈不解。“王弟何处此言?”
“等不到秦王万岁千秋,十多年后,三晋就已经亡了。紧随其后的就是楚国,也有可能是齐国,但不管楚国还是齐国,都不能与秦一战。”熊荆道,带着无比的惋惜。对比欧洲,他发现所处的时代不是大航海时期,而是二战。
秦国是后发的蛮夷,楚国、三晋是先发的蛮夷。当楚国贵族以楚辞为美时,晋国的继承者赵国贵族开始‘贵妇人’时,秦国已经实行最先式的总体战。
总体战的雏形最先起源于郑国,郑国的子产是最早的商鞅。郑国之所以变法,很可能是因为接壤卫国。卫国不同于宋国,宋国宁愿与周人合作,也不愿意帮助纣王,卫人才是商纣王嫡传。殷商统治中原几百年,几百年时光总能积累一些的统治术,只是卫国的王是周人,卫人游仕各国,就是不为卫王出力,打仗甚至要让鹤去。
郑国变法之后是晋国,晋国大夫赵简子赵鞅的家臣尹铎‘损其户数’,以减少征税,背景自然是晋国已经普及了原始的户籍制度,庶民无法逃税,自然也无法逃脱兵役。
这不过是总体战改革的第一波,第二波则是李俚之于魏、赵烈侯之于赵、吴起之于楚、申不害之于韩、邹忌之于齐,商鞅之后还有乐毅之于燕,关东六国皆变法。秦孝公招贤令一出,想图头顶各国士子拿着试验过的总体战计划蜂拥入秦,卫人商鞅是其中的集大成者。
打得过这样的秦国吗?没有意外,也不合纵,肯定是打不过。
本来或多或少变了一些法的各国都有强盛之时,同时也有被他国围殴揍垮之时。唯独秦国,因为有函谷关,围殴虽然战败,但次次都打不垮。
最危险的一次是楚怀王丹阳大败后,发全国之兵以攻秦,击破武关与留守国内的秦军鏖战蓝田秦国宣布蓝田之战大胜楚军,可这种大胜实际还不如清水之战。蓝田离咸阳百余里,真要打下去,秦国肯定打垮,可惜韩魏出兵攻楚救秦,秦国逃过最危险的一劫。
“王弟……”熊荆在回想天下如何到今天这一步,失神间没听见芈在说什么。
“我失礼了。”熊荆歉意道。“天下局势,十年后便全然不同,公主之事无以得计。秦国国君多数长寿,当今秦王不可能早夭。公主成为秦国王后或许风光,可以他日秦国攻秦呢?要知:秦军自范睢起,便是‘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你可知何谓攻其人?”
“我不知。”芈生于富贵之家,又得祖太后宠爱,宫外的事情多数不知。
“所谓攻其人,便是屠杀!”熊荆又想起了沂邑,胸中血气翻滚。“男子五尺至六十皆可着甲,成年女子也要输运,秦军又以首级计功,为了盈论升爵,战场杀了不够,还要入室搜杀。公主是楚人,她的母亲则是越人,他日秦王麾下士卒屠杀楚人和越人,你让她作何想?
而秦王……”熊荆深吸口气,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秦王为人多疑,秦楚交战,王后、太子、丞相全是楚人,可能吗?伐赵,庶兄可为相,伐楚,庶兄必如吕不韦那般去职。你们自己都可能保不住,又怎要把芈拉入火坑?”
“可祖太后还在。”芈被熊荆说的有些害怕,“先王因祖太后才即位为王的,故而大王自幼便崇敬祖太后,祖太后若在,秦王定不会伐楚。祖太后就是担心、就是担心……”
“担心什么?”祖太后又一次被人提起,可这一次熊荆的反应有些不同。
“担心万岁之后,大王就要伐楚,这才、这才……”芈有些想哭,熊荆说的那些实在是太可怕了。“……要公主嫁入秦宫。”
“没用的。”熊荆长叹。“若祖太后……,秦王必定举兵灭楚,而后灭齐,最后一天下。我与庶兄曾说过,他日秦王必要伐楚,他的相邦之位最多坐十五年,十五年后他便不再是秦国相邦了。那时,你留在秦国还是留在楚国?”
“我不知,我……”芈瞬间想到了父亲、母亲、王父,还有其他的兄弟姊妹,黑亮的眸子忽然变得灰蒙蒙。“祖太后只要我留在你身边,让你、让你勿要被赵女所惑。”
“用膳吧。”终究是小姑娘,吓一吓什么都说出来了。
“我不饿。”想到祖太后薨落、季叔去职、秦国攻楚、芈就再无半点食欲。她喜欢秦国,也喜欢楚国,两国最好不要攻伐,永远永远也不要打仗。
“用膳吧。知道你来,我专门让人捕了鲜鱼,还有一只大鼋。”芈好像要哭了,熊荆开始哄这个小萝莉。她的手很冷,虽然比自己的大,却显得单薄柔软,好像没有骨头。
“……你没有见过鼋吧?秦国那边肯定肯定没有。听过染指于鼎的故事么?说呀,先君穆王的时候,突然送来一只鼋给郑国国君郑灵公,郑国人全是土豹子,不说吃鼋,就是见也没见过。
于是啊,郑灵公大宴,请众人一起来品尝,可他厌恶公子…归生,不给他吃,公子归生就自己跑到鼎前,伸手在鼎里面沾了一下,品了品鼋是什么味道。事后郑灵公大怒,扬言要杀了公子归生,不想公子归生反而先杀了他……”
“王弟错了,”熊荆说话的时候芈在不断地落泪,熊荆如此劝慰,她又不得不把眼泪忍住。“是…是公子宋染其指,非公子归生。”
“你也读史啊?”熊荆是说错了,可他惊讶芈也读史。
“秦国藏书府里的简牍,我常看,就是以前士子献给秦王的简牍,不重要的我也能看。”芈终于不再哭了,她起身对熊荆素拜道:“谢王弟。”
她站起来的时候,熊荆终于看到她的身材。这小萝莉果然很高,腿也很长,最难的是灵气、懂事。该怎么调教呢……,他又开始歪想了。
第九十一章 逐客
“店家,确不可留宿?”郢都客舍之外,一位蓝衣士子尤眷恋不去,他这样的坚持惹来舍伙的不满:明明告之他大王有命,城内民家家家可住,他却死赖在这里不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确无地可宿。你可至民家,大王有命,家家可宿……”店老板正在清点这几日入住士子付的蚁鼻钱,以为又新来了要入住的士子,抬头一望,见还是之前这位,便有些不耐烦。“我说公子,本舍已满,为何立此不去?你难道不信大王已令民家留宿士子?”
“敝人沛县萧何,见过店家。”蓝衣士子笑着对店家一揖,他又道:“非敝人不信大王之命,实是宿于民家多有不便,望店家收留。”
刚满二十岁的萧何已是加冠的年纪,庶民不得有冠,也不得佩剑,所以他头上只是一方帻巾。衣着相貌虽然普通,但整个人显得实诚,尤其是笑容,仿若可掬,谁看见都觉得喜庆。
“即是如此……,有一士子腿疾而就医,几日不返,你若不嫌弃……”看在他讨喜的份上,店家终于想起来一个铺位。
“多谢店家。”萧何再度一揖,他非贵家子弟,读书之余还要务农,身体比一般士子强得多,不畏疾病。正因如此,他才不坐船,风餐露宿,步行至郢,差一点就耽误考试。
客舍有上好的独立院、有大室、有厢房。这次考试,每个县录取十名、十数名,每个邑录取数名,取士之众,旷古未有,因此凡读过书的,都来郢都应试。楚国有数十个县、两三百个邑,读过书的不止万人,尤其是鲁地,除了跟曹邴氏从商的,其余良家都读书。这次光鲁地就来了一万余人,加上其他县邑的士子,整个郢都涌入两万多名士子。
大王赏民家留宿一人五十钱,也赏客舍留宿一人五十钱,一些小客舍遂租赁民家改成通铺,一室住数人。萧何住的就是通铺。没想到是,他还未入房,便遇见本县贵公子雍齿。
雍齿氏雍,雍源于官职。沛原先是封国,后为县邑。公族衰微尽迁之后,官居饔职(掌切割烹调之事)的雍氏仍然存在。繁衍到今日,昔日的厨子已经变成了豪强。
“见过雍公子。”萧何还未放下行李,便对雍齿行礼。他虽然氏萧,可这个萧是萧国为楚所灭之后,国人以国为氏的萧,非祖上真是萧国公族。楚灭萧后(公元前597年),萧国子孙复国不成,国人多迁于沛。
“萧…何,”萧何除了笑容可掬,走到哪里都不起眼,雍齿记得他是有原因的。
“雍公子认得我?”萧何大惊,家贫无钱入学,识字全靠族中乡老,他与雍齿本就不同师。
“此客舍住的皆是沛县士子,迟而未到者就你了。”雍齿笑容有一种难言的自得。“走,快快放下行囊,跟我去喝几爵,我有事与你商量。”
“雍公子何事?”萧何被雍齿叫出名字已是惊讶,现在身为贵人的雍齿居然请自己喝酒,他心中更加忐忑,筵无好筵,雍齿肯定是要什么事要求自己。
“大王真要允各国复国,而置祖宗社稷于不顾?”燕朝之内,沉默了好几个月的太傅荀况终于出声。身为太傅,学生即位为王不请自己入燕朝他忍了,庙见之政一次也不请教自己他也忍了,而今士子大比于郢都,考试的题目却不是他当初所荐的那些,他终于忍不住了。
“禀告老师,大试所为者,乃寻其俗、忆起史、教其民,此乃国政,故而考卷各异,非考儒家之学。”熊荆看着荀况有些无奈,这是父王为平衡朝堂而给自己选的老师。
他后世就不喜欢儒家,今世依然不喜欢儒家,更何况荀况名曰儒家,实是法家。孔子之后,儒乃八分,荀子之儒乃孙氏之儒。孙氏之儒迥然于孔孟之儒
孔子之儒是礼本主义,上至国君天子、小子草民野人,全要循礼而为、事事不可逾越礼法。如有逾越,便是无道,无道不改,就要诛杀。儒者宛如中世纪神父、修女,提醒国王睡觉手不能伸进被子里,只能双手打字。
孟子之儒是民本主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我幼,以及人之幼。’这种主张与后世的公知白左无异。不关心自己而关心全天下老幼,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心里却时时挂念非洲难民、失足妇女,还振振有词说这样可以‘王天下’。
荀子之儒……如果能称儒的话,那就是君本主义。意思就是大家都要遵守礼法,唯独国君可以做做样子。他所倡导的礼不是古时之礼,而是量身定制的新礼。你以为它是礼,其实它就是法;你说它是法,它会告诉你,自古以来它就是礼。
古礼的外衣下,装得全是私货。熊荆看不起它的地方在于:想要裁就直接上,何必这般遮遮掩掩、故弄玄虚?当然,荀况之儒比起后世董仲舒之儒要有骨气,荀况自诩为帝师,真要行其法,熊荆虽然还是楚王,可他等同于罗马教皇,礼法由他制定,违礼由他判断;
董仲舒之儒只是朝廷用来美化的装裱,儒生连太傅都不是,只能做谏官和史官。皇帝赏赐是君恩,杀戮也是君恩,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真正的儒已经退出了朝堂,仅存于门阀士族。而等到了宋朝,门阀士族全然消亡,儒又降一级,仅存于家族,再之后……
儒是什么?在熊荆眼中,儒其实是一种组织形式。
礼崩乐坏之前,儒还没有被称为儒的时候,儒是融合夏商周三朝统治术的封建制度。封建虽起于周朝,可商时已有雏形,商人又受到夏的影响。封建不是给你一片空地,让你白手起家,封君是给你一片本就存在‘蛮夷’的地区,要你去征服同化。
征服依靠武力,礼教是在征服的基础上同化,孔子偏偏舍弃了儒最最重要的基础:武力,把含有‘御’、‘射’的旧六艺,变成了只有礼教的新六艺;孟子更绝,一张嘴炮行天下,义正严辞,说谁谁怕,但谁也不信;真信,那就等着‘行仁义而丧国’;
荀况聪明,知道光靠嘴炮无用,统治还得靠杀戮。他昔年入秦实际是想与秦王合伙:你出戈矛,我出嘴炮,双方共治天下。可惜秦国乃后发之蛮夷,连总体战都理解不了,施行总体战的士子全靠三晋外聘,他们只懂得‘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凭什么我出人命,你出嘴炮,你就要和我平起平坐?
春秋之前,儒是天下,拥有武力,可以征服、更可以同化;春秋之后,儒只是封国,能守成,不能征服;秦以后,儒不再是国,而是士族,却仍保留它原始的本能晋时五胡南下,王氏、诸氏化家为国,屏护华夏不灭;宋之后,儒仅仅是家族,可以造围屋、下南洋、建乡团、收厘金,却再也不能化家为国,因此同样的格局,更富裕的江东,南明依旧不保。
站在历史的上游,俯瞰历史的下游。儒好似一条流向沙漠的大河,虽然越流越远,河水却越来越少,最后连河道都消失不见,只在典籍上留下记忆,现实里残存细小的水洼。
“我既是太傅,自有辅政之权。大王新政乃乱国之政,此政当止。”学生忽然发呆,荀况自然更加生气,这个学生虽然恭敬,可心里从来就没有把他当作老师衷心侍奉,也从不与他商议政事,听从他的意见。
“老师何必如此?”熊荆看着他,他希望师徒之间能保存一个体面。“老师是我一人的老师,国政却是诸臣商议之政,臣子和令尹说何政好,我同意便是;再说,我楚国本是蛮夷之国,从未有太傅辅政之先例,老师若真要干涉国政,恐大臣们不服。”
“蛮夷?你承认楚国是蛮夷?!”荀况难以置信的看着熊荆,眼珠子突然发直。
“是啊。楚国本来就是蛮夷。先王说‘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熊荆有些装疯卖傻,不以蛮夷为耻,反以蛮夷为荣。
“子荆何处此言?!”荀况惊呆了,随他来燕朝的弟子张苍勃然大怒。“堂堂楚国,怎可自认蛮夷之国?”
“蛮夷有什么不好?”熊荆反问道。“我就喜欢做蛮夷。楚国为蛮夷之时令中原胆寒,学了礼仪就变成今日这幅狼狈模样。我宁愿楚国做蛮夷也不愿楚国被人肆意欺凌。”
“岂有此理!”忍不住的荀况终于大叫,起身离开前他把委貌摘下置于地,最后道:“我从无蛮夷学生!”
老师不认学生,以礼是大罪。左右史官见熊荆不拦,急得跺脚:“大王速速把太傅拦住。”
“何必要拦?”熊荆看着他,心里有些郁结,他并不想情况演变成这样。
“唉,大王!”右史叹息:“荀卿乃天下名士,大王失天下士子之心也!”
“下一步我楚国要行何政?”熊荆没有回头,他身后站的是一身文吏装束的芈。
芈已是熊荆的专职文书,长姜年老,许多机要之文件都转给她处理。此时听熊荆问,她想了一下才道:“禀大王:是送客之政。”
送客的含义很多,右史根本不解。熊荆只能道:“就是逐客。非我楚人,不得于我楚国为官、为吏,为门客、为奴仆。我会向老师请罪的。”
左右两史瞬间石化。“大王,……不可如此啊,万不可如此啊!”
第九十二章 逐客2
“子河兄可知,大王欲复宋国?”酒肆里不少士子席于大堂,雍齿说话的声音不得不放得很低,低到萧何几乎没有听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已是临考前一日,无计推脱的萧何只能受他之请。
“雍公子何言?”萧何心中剧震,他只能用假装没有听见来掩饰惊骇。
“我听闻,大王欲复宋国、也欲复鲁国、越国、吴国。”雍齿不得不提高一些声音。
“怎会如此?”雍齿再开口这几秒钟,萧何心里想的是雍齿请自己喝酒的意图。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大概是想要自己说动萧族族老。萧国变成萧族,族系未丧,祭祀未绝。雍齿在沛县是豪强,可沛县绝不止雍氏一家豪强,他大概是要自己说动族老支持雍氏。
“千真万确!”郢都多新词,雍齿至郢有十几日,学了不少新词。“大王朝国人之政,便是复国之先兆。对,各国史官已入郢编纂国史,本次考试也是各县为藩,不是一国者绝不混杂。”
“大王真要允宋国复国……”萧何之前是在算计,转入复国这个话题后顿时生出无数感慨。他读的简、写的字、习的礼、拜的神、说的话……,一切的一切全是宋制、处处带着殷人的烙印。而宋国灭国不到五十年,奈何宋地被魏楚瓜分,复国根本无望。
“各地有识之士皆拭目以待大王之新政,朝国人之政亦在施行。我雍氏无论如何当年宋国也受宋君之禄米,复国岂能居于人后?”雍齿依旧低声。“此请子河兄喝酒,只贺他日可同殿为臣。”
“萧何谢过雍公子。”雍齿不露半点心思,萧何目色连闪,对他又高看了几分。
“颁召了、颁召了,大王要送客!大王要送客!”一斗酒还没有喝完,外头就响起士子们的呼喊,两人听后当即一惊,雍齿反应最快,道:“速去看看。”
自从有了纸,郢都就常常公示王命。城内有专门粘贴王命、政令的地方,大市门口就有。两人赶到时,王命前黑压压一片,已有无数人围着。除了一些人在哀嚎,更有士子大声相念,只是两人隔的太远,根本就听不见前面再念什么。
“敢问公子,大王送客是何意?”雍齿自持身份,问向身旁的士子。
“我已不知大王送客是何意。”被问到士子也不知,可前面有人回头道:“送客便是将他国游士送走,好留出官位让于我等楚人。”
“真是如此?”一人说话十几个人答应。这些人心里欢喜,嘴上却说道:“此令万万不可,大王此举定失天下贤士之心。”
“何言天下贤士,大王不送客,楚国贤士何以为官?”回头相告的士子头上加冠,面容严整,不可轻辱。他说完见诸子还在摇头,当即拂袖:“口是心非之徒,本公子耻与你等为伍!”说罢便带着仆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他是唯一知道王命的人,经过之时雍齿赶紧行了一揖:“公子请留步。敝人沛县雍齿,以为公子之言大善,何不到酒肆一叙。”
前面堆着这么多人,只能迟一些再来看,眼前这位公子雍齿只觉得不凡,故而相邀。他揖礼,萧何也跟着揖礼,“敝人沛县萧何,公子之言甚是有理,他国游士不去,我等何以为官。”
“公子不敢当,敝人陈县士子郑荣,喝酒就不必了,你等可是有事问我?”郑荣是郑国国君郑幽公的后代,郑国亡国久矣,迁于陈县百余年,可谈吐举止仍有贵族之气。
萧何在雍齿面前很是拘谨,雍齿在郑荣面前则觉得窘迫,他陪笑道:“确是有事相问,然则更仰慕公子风采,沛县陋弊,雍齿从未见过公子这等人物。”
“即是如此,那我便请两位喝酒。”漂亮话谁都爱听,再说沛县确实陋弊。郑荣脸上一笑,便反客为主要请雍齿、萧何喝酒。他去的地方可不是雍齿请萧何的那种地方,而是直接去到最东面的酒肆,还要了一间独厢。
坐在红色的席上,宛如楚宫的装饰、若有若无的丝乐、涂脂抹粉的伶人……,不说萧何,雍齿的眼睛也花了。郑荣并未注意到两人的惊讶,他盯着一名腰悬宝刀的誉士,说不出的羡慕。去年他也征召入军,可他只在军中为吏,没有在两军对决时站到军阵前排。
“两位可知大王为何大试?”郑荣转回目光问道。
以郑荣的气度,雍齿也不隐瞒,只道:“据闻大王将允各国复国。”
“正是。”陈县是除郢都之外消息最灵通的县邑。“然两位可知,大王为何允各国复国?”
雍齿与萧何对视一眼,同时摇头,揖道:“我等不知,请公子赐教。”
“你等可知去年清水之战,楚军何以为胜?”郑荣再问,他这也算是探探两人的斤两。
“据闻全靠大王英武。”雍齿去年也被征召,可他人在新蔡,没有参加清水之战。
“我闻之,其时胜负仅在毫厘之间,秦军已击破我军大营,夺了上将军旗。”萧何知道的和雍齿相差无几,可细致的他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问题。“公子难道是说,大王因秦国而允各国复国?”
萧何的推断让郑荣多看了他两眼,他点头道:“正是。”
“可为何如此?”雍齿想不通,“大王难道不该举国变法,何以要分土弱国?”
“何言分土而弱国?”郑荣反驳道:“沛邑是宋地,为楚国战,你等愿否?为宋国战,你等愿否?”
为什么而战这个问题,雍齿和萧何从未想过。被郑荣一问,两人像浑身触火般的猛然一震,萧何讶然道:“原来是如此。”
“正是如此。”郑荣遗憾道:“可惜郑国不是被楚国所灭。”
郑荣最后一句被萧何无意忽略,他问道:“敢问公子,此次大试乃是为各国复国?”
“本次大试行动是重文教之政。文教之政与复国未必有干系。”没有见识过后世洗脑术的郑荣自然不知道楚王打得是什么牌,他叹服的是楚王的送客令。“大王乃有为之君,敢为常人之所不能,郑荣拜服之至。便不知朝堂之上,又是怎样一番争斗。”
楚国虽说是诸国当中,最任人唯亲的国家,可春申君照旧养了数千门客,还有屈氏、景氏、昭氏几家,以及各县各邑,也养了不少门客。现在楚王逐客,定会引起各大族的不满。
郑荣的想象如此,实际上那日燕朝熊荆出示一部分秦谍名单时,重臣们瞬间无话可说;至于正朝,正朝上公族极多,官吏大多数是楚人,也没有人出声反对。此令一出,他国游士又惊又怒,一些人跑到茅门外要上策、上书、请求楚王收回成命,他们自然见不到楚王,只能苦等音讯;更多的游士破口大骂后便收拾行李离开郢都。天下之大,何愁没有容身之处。
“大王如此逐客,天下士人必将寒心,大王也将有昏庸之名。”求情的不仅仅是游士,太傅冠子也跑了过来。
“天下士人与我楚国何干?他们只会把楚人教坏。”熊荆不动声色。“昏庸不昏庸没有价值,名声是士人炒出来的,他们以为自己很重要,重要到可以影响天下大势、可以决定国家存亡。下个月,我就然他们看看什么是天下大势。”
冠子显然未在意熊荆后面那句话,以纵横为志的他对熊荆之言并不认同,“那大王觉得张仪、苏秦等人如何?”
“各国争霸,自有纵横。尔虞我诈,必在其中。”熊荆懂他的意思,“老师以为,若百年前我楚国便有钜铁,天下当如何?”
“百年前若楚国有钜铁之术,天下自然是楚国的。”冠子了解越多,就越明白钜铁的价值。
“有无张仪、苏秦,天下依然这样的天下,可有无钜铁之术,天下全然不同。铁与火绝对胜过纸与笔。”熊荆感叹道。“秦国商鞅之政,实际上是将一个国家全部力量投入战争之政略,我称其为总体战。别人觉得稀奇,我只觉得幼稚。
为何幼稚?因为商鞅之政只能以实利赏赐士卒,不能用精神激励将士。田宅之赐有限,精神之赐无限。且他们越是付出、越是死战,事后就越是自豪,越容不得别人说半点不好,毕竟他们一生皆为此而牺牲,否认就是否认自己。这样的总体战才是真正的总体战,而非功名利禄诱惑下的总体战。
老师赴赵,或可与赵王一谈,只是……”
现代的总体战,基础是楚国将要实行的朝国人制度,要让所有国人觉得自己是整个民族的一员,自己是真正的当家做主,如此才能激发他们的民族热情。这种热情是极其可怕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
赵偃得位不正,赵国很难实行朝国人制度,而没有这样的基础,频繁战争中又不能全民教育,提高每个士兵的素质,效果是很有限的。
“子荆之意我懂。”冠子叹息了一句,说罢他也如荀况那样摘下委貌,“子荆生而知之,老朽不敢再为子荆之傅矣。”
“老师!”冠子之举让熊荆脸色大变,他当即拜倒,“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老师何言不敢二字。”
第九十三章 大试
楚王颁送客召,勒令在楚地为官为吏的他国士人、门客离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理由很简单,就是楚人之位楚人居之,楚国之禄楚人食之。天下之大,游士们倒也不是无处容身,楚王不顾天下士人之心而送客,必有君王会为赢天下士人之心而留人,但有些人却是不能走的,这些人如果走了,就好象蜘蛛网被戳破,可能十年二十年也无法补全。
“太后已说荆王,荆王未言为何逐客。”郢都不知名的角落,长裙曳地的女子照旧遮着一方丝锦,她来自楚宫,宫中之事大多知悉。“太后又问:赵人是否也要送走。荆王言,群臣商议非荆人即送走,赵人也在此例。太后不悦,说那将我也送走,荆王则不语。”
“看来此事确实无转圜之余地了。”君很是无奈,他是有苦说不出。送客令一下,在楚国谍者十去其八,这不是情报网缩小的问题,这是很多重要人物失去联络的问题。他不死心道:“可否再说之于太后,最好令其大怒离国?”
“恐无用。荀卿身为太傅离楚而去,此大逆也,荆王言‘我乃蛮夷’,不留,只派人送行。太后于楚国是太后,回到赵国她便再也不是太后,当不去。”女子说出自己的判断,转目却见君正瞪着自己,只好道:“我试试便是。”
“不必试了。”君又改了主意,“你打听何人献此策便可。”他再见女子不解,又道:“此策极为歹毒,不但逐客,任何反对此策者,皆被视为异类。你于太后之前不应就此事挑拨他们母子,反而要悉心劝慰太后,让其懂得荆王的难处,然后……”
然后应该干什么女子心知肚明,正因如此她反倒有些恐慌。这么费尽心思的接近荆王,到底是为了什么?
“芈在宫中如何?”送客之事跳过去了,君说起另外一件事。
“芈是奉祖太后之命入荆的,祖太后想公主嫁入秦宫,荆王却不许。”女子再道。
“只为此事而来?”秦国外戚的事情君不想多问,尤其此时是昌平君熊启为相。
“恐为亲秦而来。荆王对芈甚善,令其在正寝做一文吏。芈聪慧,据闻在秦宫便多有读书……”女子开始说自己日常听到的,她说的时候君只是听,并不出声。
“此女几岁?”君听完又问了一个问题。
“年刚及笄。”女子道。“我见过一次,生得很美,且北人高挑。与公主相比,春兰秋菊,各有胜场。她未入楚宫,太后已不悦,故荆王令其住于阳云台。对,还有一事,”女子忽然想到一件事,“朝国人之后,荆王将行国籍法。”
“国籍法?”君不解,可光看字面上的意思,又有些了然,他再次叹道:“这是在变法啊!”
两万三千名士子大试,便是开放整个郢都所有宫室,也没有这么大的考场,于是,多数士子只能安排于露天考场。露天考场其实就是郢都城内的空地,灿烂的春光中,满是绿绿青草的草地上每隔五尺便有一张矮几、一副草席。
萧何入席的时候,却见草地上插了一块牌子,上书‘沛县’两个大字。再看座席,矮几一角贴着一张淡黄色小纸片,上书‘沛县、卢绾’四字,又看下一席,黄纸上写着‘沛县、刘邦’四字。沛县来郢都大试的读书人不少,雍齿说共有一百八十四人。他在找席位,其他人也在找席位,坐下的人越人越多,他终于找到写有‘沛县、萧何’的矮几坐下。
昔日青草地,今日大试场。草地尽头的郢都大市不但停市,哪里据闻也做了考场。萧何极目西望时,钟声敲响,众人正值不解,宫闱里出来一队寺人,每两名寺人跟着三、四名竖子,寺人手里捧着刚刚下发的考卷,他们有些入大市、有些入草地。
在沛县一百八十三名士子多注视中,寺人、竖子终于赶至身前。几个人一来并不说话,只是清点入试人数,把未曾入席的几上的那种黄纸揭了下来。须臾,钟声再响,为首寺人对众人一揖,道:“寺人围、更,监考沛县之试。大试须知:
其一、大试并非选官,而是考选乡师,优异者可入郢为学,学成返乡为教,望你等切记。
其二、大试为两个时辰,晏食起,隅中止。隅中时钟响,你等将试卷交于老奴处,切莫耽误。本次大试老奴出宫入宫皆有定时,过时不至将罚,故而不候。
其三、大试钟响一刻钟,迟到者不可入场,晏食未完,不得交卷。士子如厕者可。
其四、大试期间,士子不准喧哗,不准交头接耳、左顾右盼,不准夹带、旁窥、抄袭或有意让他人抄袭,不准传抄……”
考前须知没几条,寺人很快就念完了。可士子们听得新奇,如此考试也很新奇。至于做官还是为乡师,众人心里早有掂量。毛遂自荐那般,大家现在要的是大王将自己装入囊中,以求颖脱而出。真颖脱而出了,他日为官必不在话下。
试卷终于发下来了,印书之器印把试卷印得极为精美,最让人诧异的是上面的字并非楚字,而是宋字,题目更绝,第一题便是:可知宋国国祚几岁?试例举你所崇敬之宋国人物,且说出崇敬之原委。
宋国国祚几岁?萧何一时间懵了。他不但想起了亡国四十九年的宋国,更想起了亡国三百六十年的萧国,他的先祖便是萧国人。族长每每祭祀,都会念及三百多年前的萧国,而他的加冠礼,也有同样的告诫。
试卷上并非只有这种题目,后面更有算术,亦有五经诗赋。整体而言都不难,算是比较浅显的学问。唯一让萧何感到困惑的是这么一题:拔苗助长、守株待兔、野人献曝、智子疑邻……,各国为何常取笑宋人?
“见过大王。”大市、城中荒草地上挤满了大试的士子,考试快要结束的时候,换了装束的熊荆出来巡视。大王换了装束寺人也认得出来,他们正要行礼,却被他拦住了。
熊荆就是想来看看,这样的考试对楚国来说是第一次。两万多名士子,大概有十分之一到十五分之一会被录取,录取后他们将成为第一批师范生,在郢都师范学校学习一年半至两年,而后毕业,后年秋天开始正式教学。
留给楚国的时间并不宽裕,培养教师的时间却很长,但再不宽裕,培养教师也要花这么多时间。在乡村,教师是很重要的,地位等同于巫师,或者牧师,受到所有人都尊敬。只是这些士子全部出自私学,如果脑子里加不进勇武那根弦,那就要在乡学里配一到两名军校毕业的誉士,教导学生勇武,最怕他们脑子里装满了孟子式的仁义,那就要不可救药了。
儒法之争、荀况《非十四子》、非杨即墨……,意识形态斗争几百年前就已存在了,忽略便是自欺欺人。孟子式的仁义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最具吸引力,他们动动嘴,别人就要掏腰包,不然就是为富不仁。
对这样人,辩论是无用的,他们以天下大义为武器,怎么说都是他有理。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简单粗暴,抡一棍子或者干脆砍一剑过去,事情就了结了似乎记得亚历山大征服某个地方时,神庙有一个绳结,没有人能解开,而神谕则说,谁能解开这个绳结,谁就能统治这里,成为这里的王。亚历山大没有解开绳结,但他一剑就把绳结劈成了两半。
故事的寓意很简单,智慧难以解决的事情,武力只需一剑。与孟子式的儒生理论,就像去解神庙里的那个绳结,遵从别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并把他们的问题变成自己的问题,天下的不幸变成自己的不幸。
如果抛弃‘天下万民’这个儒生强加上来的大前提,所有问题就很好解决了。就好像现在逐客,‘天下士人’是一个前提,顾忌‘天下士人’,客就无法逐,秦谍也就无法清理。无所谓‘天下士人’怎么想,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
巡视在大试考场上,熊荆并没有真的在巡视,而是在想重理自己的执政思路:首先,他是楚国的王,是楚人,这是一切的前提。因而他只关心楚国的利益,以及更为重要的:楚人的利益,除此,其他都是买卖,皆可不顾。
“大王……”一个寺人不知道大王心中有事,贸然前来禀报,惹得熊荆瞪了他一眼。
“何事?”思路被打断的熊荆冷冷问道。
“大王请看彼处。”这是陈县考场,寺人指着不远的地方,那是几名穿深衣的女子。
“女子?”熊荆想起来屈遂说过,本次大试有女子参加,没想到还真有。
“你去看看。”熊荆自己过去看太招摇了,他嘱咐芈去。
芈穿的是文吏之服,头发全塞在帽子里,可眉目如画,肌肤白皙,一看就知道是个女子。坐在席案上的那些女子正在认真的写字,她的巡查并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回来后道:“确有才学,字也写道娟秀。”
“看来楚国有女教师了。”熊荆下意思道,说完才觉得女教师这三个字无比邪恶。
第九十四章 国史
隅中时分,考试终了的钟声终于敲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之前所要求的,士子们一边吹着最后的墨迹,一边把试卷交于寺人之手。待所有人都交完卷,钟声再响,寺人捧起试卷行往王宫,试卷将在那里糊名,随后交给大夫、文吏们批改。大夫识字的不多,可郢都吃干饭的文吏不少,这些人将在两个月之内把卷子改完,随后以分数高低、日常品行决定是否录取。
熊荆回到正寝的时候,宋玉和屈遂都在,两人拿着编撰好的国史草稿来让熊荆定夺。国史自然少不了左右史官,于是不是三个人讨论,而是五个人一起讨论。
“敬告大王:臣以为楚人与周人本有亲,助周伐商,有功而周天子不赏,实为不公。”与周人的关系如何处理是史书最大的问题,屈遂是公族,自然站在楚人这边。“此后以子爵五十里封我楚人,实乃不敬;昭王两次南巡讨伐楚人,楚人杀之乃是天命。先君文王灭邓之事、与息女之事,书中当隐,还有、还有……”
有些话即便站在公族的立场,屈遂也说不出来。他说不出来的话熊荆了解,那是弑君。楚国有弑君的传统,尤其是长兄弑杀年幼的侄子。
“还有何事?”熊荆看着他,带着些微笑。
“禀告大王,没了。”屈遂喉结抖动,要说的话最后又吞了下去。
“你不说我来说。”熊荆笑容愈发灿烂。“先君延夺其兄红之位,先君武王弑其侄夺位,先君成王弑其兄夺位、先君穆王弑其父……”
“大王…!”弑君是蛮夷行为,屈遂本想遮遮掩掩说出来,以求在史书上抹去,却被熊荆如此**裸的说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心脏似乎要炸裂,当即顿首以拜。
“这些事《杌》上皆有记载,何需隐瞒?”熊荆说得左右两史连连点头,不想熊荆再道:“屈卿以此为耻,我倒以此为荣。”
“啊?!”一干人瞪看着熊荆,嘴巴几乎可以塞入鹅蛋。
“先君穆王之前,中国之人皆称我楚国蛮夷,但他们惧我楚国;先君庄王之后,中国之人皆夸我楚国,可又有多少人惧我楚国?”熊荆问道。“邓国极为重要,邓国国君邓侯与蔡国、郑国关系极为密切,不杀邓候而夺取国,我楚国如何向北扩张?息候的夫人若真的貌美动人,先君文王抢过来有何不可?怪也只能怪息候守不住自己的女人。”
说到这里熊荆又笑,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名言,道:“这种事情,想一想都觉得兴奋。”
“大王?!”一干人全傻眼了,身后芈的小脸当即变得通红通红。
“我便观《杌》,只觉得我楚国自先君庄王后便失去了进去之心。武王、文王纵横开阖,何等快哉。其后学会了礼法,开始束手束脚,什么也施展不开。”熊荆不管众人色变,继续说自己看法。“还有郢都的贵族,学了中原的诗词歌赋,再无先祖的勇武。
弑君有何不对?我杀负刍可不是因为他弑君。楚国的王必要强者居之,怎么可能让一只羊坐在狼的位置上?一头狼领着一群羊,肯定能打赢一只羊领的一群狼……”
“大王,若是如此,楚国必乱。”先前抢息夫人之语宋玉就当作是童言,现在说起弑君,他终于开口进谏。
“必乱是因为不服,不服是因为不公平。”熊荆反驳道。“从我之后,长子若不勇武,定不让他即位;又或者,国事皆托负于令尹,而令尹由外朝朝国人选出,亦由外朝朝国人罢免。从此大王不直接涉入政务。”
“大王,今日议的乃是国史一事。”话题越来越远,右史不想大王说太多以后的事情。
“那就议国史。”熊荆转道:“我的想法是:以周朝封国的身份,不论如何隐瞒,先君之事都是丑事,可若不以周朝封国的身份,而以蛮夷的身份,这些都是好事。先君文王做的有何不对?他是杀了楚人?还是明抢了楚女?”
“大王以为,楚国是蛮夷?”虽然有所耳闻,可宋玉还是第一次直接听熊荆说起。
“当然是蛮夷,还得可怜的蛮夷。”熊荆太息。“好好的蛮夷不做,偏偏去学什么礼乐,以至落得如此境地。”
“大王何以蛮夷为荣,而不以蛮夷为耻?”宋玉呆滞之后连连摇头,对熊荆的说法无法接受。
“我只看到为蛮夷时我楚国谁说谁怕,那是真正的尊敬;学了礼乐反而变得唯唯诺诺、畏战如虎,人人谈及楚国皆笑我楚人。”熊荆遗憾道。他又问:“太傅可知这是为何?”
“大王聪慧,心中早知为何。”宋玉无奈。他未必不了熊荆说的这些道理,可让他这个文明人重新变回蛮夷,他根本没办法接受。
“太傅既知为何,可为何反对?大傅是想楚国如鲁国那般被人灭国?”熊荆再问。“亡国在即,不教楚人以勇武,反教楚人以礼乐,这样做对吗?”
“然大王要士卒有勇有信,蛮夷却是无信。”右史大战时一直跟着熊荆,因而提起了信。
“楚人不欺楚人,可楚人为何不能欺秦人?”熊荆反问道。
“各国邦交,皆以信为立啊。”右史诧异。
“你看见了么?”熊荆笑问。右史念及当下各国尔虞我诈,当即没了声音。
“国史,其他都是细节,立场重于一切。”熊荆手扶在那部楚史书稿上。“楚国的立场就是蛮夷。蛮夷之王,强者居之,自然不时有弑君之事。楚人只信楚人,自然可以杀邓侯灭邓国。先君庄王为周人所骗,学礼乐、习周礼,楚国遂入平庸,吴师入郢因此而起。
先君怀王因信魏国游士和秦人,为秦人所掳,拒不割地最终客薨咸阳,为我楚人之大耻。先君襄王不思进取,忘先王之仇而取秦国之女,当有鄢郢之难。父王即位,东地疲惫,却日日不忘复郢,然败局已成,只能灭鲁,最终薨落沙场,不辱先祖。”
“我说的可对?”熊荆说完看向宋玉和左右史,他说的这些其实都是常识。
“大王所言无误。”事情还是这些事情,可站在蛮夷的角度,完全是一部英雄上当受骗史。灵王、怀王、襄王这些不好的君王之所以不好,全是因为学习了周人礼乐、忘记先祖勇武的美德,反正锅全是周人的,楚人上了他们的当。
“大王,此史若出,鲁人必要抨击。”屈遂完全赞同熊荆的角度,可他顾及鲁人。
“那就不要以朝廷官方的名义出书,而以私人的名义出。”熊荆道。“难道我楚国就没有不喜周礼之人?举国都是儒生?”
“自然不是。”屈遂当即否认。楚国并不倡儒学,士大夫贵人学习周礼雅言诗经那是楚庄王之后的习惯,而非真信儒学。“臣明白了。”
“既是以私人的名义出书,秦楚之仇要写的深一些。张仪如何欺骗先君怀王、如果囚禁怀王、先君怀王如何宁死而不割地;还有,白起的身份隐去,他非我楚人公室之后,他是秦人大夫之后,鄢郢战时,秦人淹死楚人数十万众,对,他们还*****楚女,奸完杀了还吃其肉……”
熊荆是咬着牙说的,他还没有说完右史就道:“大王,并无此事啊!白起所部纪律严明,虽横夺民财,屠杀楚民,未曾奸楚女吃其肉啊。”
“这不是有和没有的问题,这是立场问题,懂吗?”熊荆被他打断很不耐烦。
“臣不懂。未有之事怎可杜撰?”右史连连摇头。
“我说有就有!”熊荆斥着,“这书又不要你编?我来编!秦人杀楚人,掳起妻女,奸之后杀。杀完至于火堆之旁,烤熟便食。可怜我楚女,白日为秦人奸.yin,夜晚却被烤了人排。白起此獠还最喜吃幼女之脑汁,他行军打仗,用脑无数,必要以童男童女脑汁补之……”
“大王何必如此?”最支持熊荆的屈遂也听不下去了。
“为何不如此?”熊荆有些生气。“我还没说秦人把木棍插入楚女下体,割去她们的**。”
“王者荡荡,子荆何至于此。”宋玉拂袖,看熊荆的目光全是责怪和惋惜。
“我……”熊荆语塞,他站起来对宋玉一揖,道:“熊荆受教了。我只不过要激发楚人之仇恨,唯有仇恨能激起楚人之杀意。”
“子荆怕死?”宋玉问道。见熊荆摇头,又道:“即不怕死,何必以小人之举诋毁秦人?子路结缨而死,虽迂腐,却是君子。子荆以小人之举诋毁秦人,胜了又如何?”
“确实。人不能咬狗,只能屠狗。”沂邑的事情一直盘绕在熊荆心头,每每想起他就恨得咬牙切齿,以至不顾王者的身份,编排一些自己也不想听的恶心段子。
“国史之事,便以大王的说法编撰,秦军如何、秦人如何,当以实而论,不应杜撰诋毁。”宋玉最后道。
第九十五章 锁甲
“王弟为何如此恨秦人?”燕朝散去,去若英宫问安后,大失王者风范的熊荆脸上已经不再滚烫,芈这小丫头哪壶不开揭哪壶,又提起了这件糗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秦人很好吗?”熊荆反问道,对芈这小萝莉他发不出什么火。
“秦人和楚人不一样?”芈除了身边的奴仆,并未接触过普通庶民。
“当然不一样。秦人本不坏,以前还时常被晋人欺负,行了商法人就彻底变了。告奸之政,使得夫妻、父子、兄弟互不可信,人人为利而活,事事讲究功利,无信无义,一如禽兽。楚人懵懂,敬天畏神,蛮夷之气未去,南方山间一些越人甚至仍以异族人肉为祭品,但本族之间,父子和睦、兄弟相亲,其乐融融。
人活着总是要有情的,父亲添犊之情、慈母缝衣之情、兄弟手足之情、夫妻欢爱之情。秦人事事皆以功利,富则分家,贫则入赘,借父锄,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语。可怜我一百余万旧郢楚人,不知道他日……,他日是否还是楚人。”
说起旧郢熊荆的眉头更是皱起,他最担心的就是旧郢楚人被秦国统治四十多年后,便失去了楚人原有的淳朴,变得像秦人那样功利。
“,我头痛。”半真半假间,熊荆把脑袋靠在了芈怀里。芈十四岁,按楚尺,身高已有六尺七寸(152),这么高熊荆靠在她怀里,头刚好在胸下方一些,占不到什么便宜。可是芈异于楚女,身上不是常有的兰草椒桂味道,是一种从未闻过的花香,花香混着处子的幽香,每次头胀的时候靠一靠,顿觉脑中清醒。
大王每每靠入芈怀里,正长姜都是低头窃笑。他从未见大王把头靠入公主怀里,或者靠在其他公主怀里,此举当是喜欢女公子,可惜女公子还茫然不知。
“我帮你揉。”芈的玉手按在熊荆眉间,轻轻的帮他搓揉,根本不在意熊荆的手在自己腰腿间来回抚动。眉间被微温的手指揉得舒服,不知名的花香闻着也舒服,以致于熊荆摸着芈大腿的手最终停了下来,懒洋洋的就要睡过去。
“大王、大王,令尹来了。”长姜很不合时宜的喊了一声。熊荆睁开眼来,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青色的,而后才渐渐恢复白色。
“臣见过大王。”淖狡带着工尹刀和欧丑,手上捧着铁丝铁器,这是来报喜的。
“铁丝拉出来了?”熊荆抢过他手里的铁丝,忘了被打断享受的不悦。
“臣不辱使命。”工尹刀和欧丑揖道。上次熊荆重点说了铁丝后,两人集全府之力,终于找到合适的钢碳配比,一边退火一边拔,终于把铁丝拔出来了。
“大善!”有了铁丝,那就可以做锁子甲了。只是熊荆看了看手中的铁丝,“太粗了。这根倒是可以。”说完他又吩咐长姜:“去找根粗半寸不到的圆木,再找把钳子来。”
钳子正寝里有的,这是寻常的工具。半寸不到的圆木就有些难找了,好在王宫里有的是树,折一根树枝便是。很快,长姜就拿着树枝和钳子来了。熊荆把铁丝紧绕在树枝上,绕完之后抽出树枝,铁丝已经变成了螺旋状弹簧,铁丝太粗熊荆剪不断,淖狡自告奋勇地的接手,最终,铁丝变成了一个一个小圆环。
这时候熊荆亲自到内室一阵翻箱倒柜,最终拿来几片木椠。木椠上画的也是圆环,按照木椠所示,八个圆环被穿到一根筷子上,而后一环套两环,八个圆环被下面四个圆环套着,再下一排则是三个圆环两两相套,套住了上面四个圆环,再再下一行又是四个圆环,中间两环套住上排三个圆环,侧面两环只套一环,如此四、三、四、三……,很快就结成一片锁子甲。
当然,这还不是真正的锁子甲,真正的锁子甲圆环端口必须铆接,不然一砍就破,一捅就穿。熊荆先拿出一个圆环,指着圆环断口说道:“断口必须打扁后再行铆接,不然甲不成。”
铆接是什么几个人都懂,这可是最原始的紧固方法。欧丑道:“臣谨记。”
“大王,如此小的圆环还要铆接?”工尹刀则想到了工作量,他是看着熊荆编的,几十个环才编了这么一点点甲片,还要铆接,那得费多少人力?
“不铆接根本无用,一砍就破,这样的甲谁敢穿?”熊荆强调道。“编甲并不难,铆接是有些难度,可只要有适当的工具,妇孺无事之时也可编制。到时候每家每户发几十斤铁丝,再发一套铆接工具,再教一教她们,就没有你们什么事了。”
“啊!”工尹刀没想到大王的解决之道是这样。
“啊什么啊。规定下去,女子出嫁,必须编一副锁甲给自己的丈夫。我看她们做女红……”一说做女红熊荆就看向芈,他招她过来问道:“这样的甲很难编吗?”
锁子甲不过是一环套四环,几个大男人能编,小姑娘更能编。芈仔细看了看,摇头道:“不难,只要能剪断铁丝。”
“铁丝肯定不会粗的,越粗甲就越重,太重就士卒穿不了。”熊荆一时忘记一幅甲有多少万个铁环,也不清楚铁丝有多粗,可有最基本的判断。他再问工尹刀:“铆接女子能做?”
“铆接,铆钉可用木炭烧红,可这……”工尹刀眼睛转呀转,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
“铆接有何难。去,烧炭火,就在这里铆。”欧丑懂得铆接。熊荆王命一下,他赶紧让人去钜铁府取自己的工具,等待的时候几段铁丝已经在炭盆里烧红。
铆接之前,铁丝要先打扁,打扁之后还要穿出铆钉孔。因为没有如此细小的铆钉,欧丑只能自己动手,先把细铁丝截短,最后制成铆钉。铆接一个圆环便是这么麻烦,一件甲衣上万个圆环需要铆接,本来满怀希望的淖狡渐渐失望,如此繁琐,楚军士卒可不是人人能穿得起。
熊荆却更加坚定自己的观点,他拿起一个铆接好的圆环道:“你们都看到了,难处在于打出合适大小的铆钉。铆接也就是烧红铆钉敲击一下了事。钜铁府只要拉出适合制作甲衣的铁丝,再拉出适合做铆钉更小的铁丝,最后再造一副适合捶打的铆接工具,事情就很简单了。玉尹呢?传玉尹来,再传几个最好的工匠来。”
锁子甲的编造其实更像是玉府的活计,造府干起来不够麻利。谒者持节而去,一刻钟过后,玉尹便带着工匠们来了。熊荆又让欧丑演示了一遍如何铆接,然后问道:“我要楚国女子像作针线一样,人人学会铆接,可行否?”
如此小的圆环铆接在造府看来是极为细致的活计,但在玉尹严重,简直是粗陋无比。玉尹摇头道:“大王,此乃钜铁,并非玉石啊。再则如此粗陋……”
“粗陋?”欧丑举着大锤子,气喘吁吁的很是不服。
“禀告大王,确实粗陋,此环似已穿偏。”鸭公嗓又来了,他叫堞,技艺是玉府当中最高超的。圆环一入手,他便看出铆钉孔穿偏了几丝。
“大王……”欧丑气得说不出话,玉府那帮人他听说过,是头发丝上能刻字的人。
“好了。”熊荆不得不出言安抚。“精雕细琢的功夫确实是玉府所长,炼钜铁锻宝剑他们也不会呀。本就各有所长,你们何必互相看不顺眼。”
“臣受教。”玉府这些人没见过打铁,刚才见着好笑,再见铆好的圆环粗陋,心里还是笑。
“我就问你,普通女子能否铆接?”熊荆再问道。
“禀大王,只要教习得当,普通女子也可铆接,”玉尹回头看了身后的工匠,他们一个个都点头,铆接在他们看起来实在是粗陋。“只是,欧大夫的器具太大,需造细小些才行。”
“器具每名女子一套,必须精简易用。铆接只为牢固,不是做首饰,不必精雕细琢。”熊荆说出自己的要求,最后道:“这器具之事就交给玉府,另外你们速速编一套甲出来,让令尹看看。”
“臣敬受命。”钜铁府造出来的东西,最后还要玉府来编甲,玉尹笑得合不拢嘴。
“大王,编甲乃这钜铁府之事。”欧丑实诚,当即不服。
“编甲不是你钜铁府之事,也不是玉府之事,是我楚国百十万女子之事。我让玉府编甲是要他们熟能生巧,总结出一套编甲办法教习楚女,这事你也要抢?”熊荆看着欧丑。
“臣明白了。”欧丑算是明白了,编甲的事不归钜铁府、也不归玉府。
“大王,教习楚女编甲,这,若他国知悉……”工尹刀道,他有他的担心。
“他国,他国知道拉铁丝吗?”熊荆反问。
“正是。”淖狡之前也有担心,可说道铁丝就不担心了。“除我楚国,谁知道拉铁丝。”
“铁轨如何了?”铁丝终于拉出来了,熊荆又问铁轨。没有铁轨就不能造铁路,同时有了铁轨,帆船说不定就能用铁龙骨、铁肋骨,这样船会更加结实。
第九十六章 锁甲2
铁轨那样大的东西不是牛力可以胜任的,欧丑道:“禀告大王,铁轨并非造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王,铁轨虽未造出,我等已经想到了造的办法。”工尹刀紧接着答道。这时候玉尹等人已经走了,淖狡则在摆弄那些编好的圆环。
“造的办法?”相处日久,熊荆身边的大臣也学会了不少后世词语。“什么办法?”
“墨炉太小,大王说的铁轨,需十炉钜铁才能成造出一轨。是以当造一个大化铁炉,将数十墨炉的钜铁炼化,才方便造轨。”工尹刀道,说的都是之前说过的东西。“再则,钜铁不似生铁,粘稠的很。臣以蜂蜜试之,当于化铁炉底部开数个方孔,方孔一开,钜铁水便会缓缓坠下,再以熟铁之道斜接之,使其不断,可成铁棒。”
“铁棒?”钜铁水因为重力下坠到熟铁凹槽里,凹槽倾斜,倾斜的角度既使其不断,又让它形成的铁棒可以一直下坠,越来越长。
“正是铁棒,只是大小不均。”工尹刀道,这办法他想了好几天。钜铁水是难以铸模的,流动性太差,不比生铁水。“铁棒再用以大王说的那种……”
“轧机。”熊荆补充道。他对轧机的印象很粗浅,但也知道冷轧和热轧。
“大王说的那种轧机钜铁府造出来了,只是……”刚才铁丝被熊荆抢走了,工尹刀手上剩余的还有铁片。“轧机轧制出来的铁片,大王请看。”
钢在红热的时候好像橡皮泥一样软,和擀面的原理一样,最先轧制出来的钢制品就是铁片,而且用的还不是轧机,完全是手工轧制,直到十七世纪才有达芬奇描绘那种轧机。熊荆细看工尹刀手里的铁片,有粗有薄,最薄的只有两三毫米。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能轧出如此薄的钜铁片,那是不是可以做板甲?板甲不就是一块大薄铁片么?用十吨重的投石机冲锤对薄铁板猛砸,是不是就能造出板甲?
炼钢熊荆或许还知道一些知识,可一涉及到冷兵器、涉及到盔甲他就是开始模糊不明了,薄铁片和板甲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大王?”工尹刀不太敢打断熊荆的思路,过了好久他才轻声相问。
“可以把……”熊荆把薄铁片贴在工尹刀身上,“轧制一张大一些的铁片出来,然后,打造成人可以穿的形状,关节要可以活动,就像、就像乌龟一样……”
熊荆的比喻很不恰当,可确实没有比乌龟壳更好的例子了。工尹刀和欧丑都没有笑,只有身后的芈听后笑了笑。
“大王,如此钜铁就要锻曲,”欧丑最先想到铁片变乌龟壳的难度。
“对,就是要弯曲。也许可以用十吨重的重锤锤击,使其成型。”熊荆问道。“如果不行,那就上二十吨的重锤,看能不能捶成我们想要的形状。”
有了鼠笼起重机,造府已经能举起几十吨的重量,以这样的重量锤击钜铁片,不知能否锻造出整块整块的板甲。
“臣明白了。”欧丑点头之后又道:“大王,如此只捶出一面,”
“是啊,只能捶出一面。”熊荆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那就捶出一面吧,再用铆钉铆上。”
“大王,既有大铁甲,这环锁甲……”淖狡也在听熊荆说乌龟壳甲,此前的环片胸甲造一副极为费事,工匠要先把铁棍打成铁片,再修整铆接成甲,钜铁是不贵,可很费人工。
“都试试吧。”熊荆一时间也做不了判断,只能看实际效果再决定生产什么盔甲。他说罢又拿来几张纸,把两张纸折了两折后说道,“既然有了薄铁片,那就可以造这样的铁盒子了。”
铁盒子就是罐头,以前看大航海史料时熊荆就有一个想法:既然中世纪就扎出了薄铁片,那为何不生产马口铁罐头?铁片镀锡之后就是马口铁,马口铁变成罐头没有什么难度,即便没有机器,手工一天也能制造五六十个,有了简易机器每天可以生产五六百个,这是十九世纪上半叶,之后配上了动力,一个小时就能生产几百个。
“铁盒?”纸不是铁,纸除非用胶胶住,不然就折不成形。
“熟铁轧制的铁板,浸入锡熔液,上面就会镀上一层锡,注意冷却要用动物油脂,以免铁锡冷却温度不同造成龟裂。对,镀之前还要酸洗。”熊荆虽然记不得造板甲的方法,却很记得造马口铁罐头的方法。“酸,哪里有酸?”
酸当中最重要的是硫酸,可没有硫磺怎么造硫酸,这个问题让熊荆着急。
“大王勿忧,只要告知臣形制、模样、比重,臣便可寻得。”工尹刀想起了上次的铂,虽然那些铂还在一粒一粒的试,暂时看不到造好测温器的希望,可那些确实是铂。
“敢问大王,这铁盒有何用?”淖狡看着纸盒有些不解,他怎么看这都不像铁甲。
“可以装肉食,数年不腐。”熊荆随口说了一句,几个人不由一笑。
“肉食何必要铁盒装?腌制不也可数年不腐?”淖狡很自然的道。他完全体会不到罐头的重要性。罐头出现之前,大航海时的水手只能吃腐肉,或者皇家海军的咸肉干,再就是根本咬不动的硬面包。这样的伙食其他人也许受得了,可熊荆觉得受不了。
“大谬!”熊荆大力的挥手。“凡是吃食,都可以用铁盒装,水果也可。没有好的伙食,士卒如何打仗?有铁甲如何?有铁甲也也未必扛得动。
我会再想如何找到酸。工尹卿和欧卿回去好好想想办法,怎么样才能将铁片这样折叠,我记得折叠是两个凹凸轮一样的东西,上面这块圆铁片和圆铁桶之间转几转就折合了。”
熊荆一边说,还在纸上画了类似后世手扳封口机那样的凹轮,这算是他最得意的记忆力了,虽然连硫酸如何制造都想不起来。
“大王,那铁轨……”看到大王样子好像要送客,工尹刀又提起了铁轨。
“是,铁轨,”事情绕了半天才回到铁轨上。“你继续说。”
“臣以为,铁轨也可如轧铁片那般轧制,轧铁片是上下两根圆棒,轧铁轨当是上下左右四根圆棒,大王以为如何?”工尹刀问道,他是来咨询意见的。
“上下左右四根圆棒?”钜铁可铸性很差,后世估计都是轧制,但真用四根圆棒轧出的吗?“你去试吧。错了再来,不要怕错。”
熊荆只能这样把工尹刀和欧丑打发。后世工业技术体系本就庞大,谁也不可能全部记住。并且,楚国当下的冶铁水平只相当于工业革命时期,而这个时期的技术已全部被后世工业技术所取代,如果不深究根本不知道当时是用什么技术解决这些难题。即便深究,大部分技术书籍上也没有技术发展简史,一些早期技术不查英文资料无从知晓。
“大王,军校之事该早做定夺。”淖狡留下来还有事情商议,特别是军校,军校从去年念叨到今年,却一直没有办起来,淖狡不得不催促。
“大司马府是如何看的?”军校涉及到兵种和编制,兵种又涉及到战术,战术最终涉及到操典,这是环环相扣的事情,一点也马虎不得。
“大司马府以为,车兵虽不再与战,直接裁撤或有不妥。”淖狡说出来大司马府的意见。
“一车双马,耗费几何?”熊荆笑问道。“走路就那么难么。将率若不想走路,大可以调用辎重重车,何必保留车兵?”
熊荆的问题直指核心,反对裁撤车兵的是将率。淖狡变得有些支吾,熊荆再问:“夷矛如何?”
“诸将率担心夷矛过长,不利山地,一卒之内是否可配备一些剑盾兵?”淖狡再问。
“矛阵是纵队而非横队,”熊荆不得不再次强调道,他觉得宫甲夷矛和瑞士戟兵有些相像。“山地根本就不是阻碍。剑盾兵只能杀敌,然杀敌未必可胜,只能前进方可胜。”
清水之战后熊荆自己也总结了一些东西,不管从那个角度,夷矛都是最适合的武器,没有之一。“夷矛阵唯一的破绽就是敌军远射,但每卒已经配备了六十四名弩手……”
弩手是后来决定加配的,目的是压制敌方弓弩攒射。这六十四名弩手分成四个四乘四的小方阵,顶立于夷矛阵的四个角,其和西班牙大方阵火枪手的位置是一样的。这样矛阵向任意方向出矛都不会捅到这些弩手,他们又能处于矛阵的保护之内,
“还有胸甲和锁子甲,秦军那种单臂弩根本就不能穿透士卒穿的胸甲,即便穿透,也还有锁子甲,锁子甲不说弓弩,就是夷矛捅来,也未必能桶穿……”
“大王,造府以为,一具弩造价极昂,还是……”
“造价极昂?”熊荆笑问,“弩造价几何?”
“最少八千钱一具,”淖狡说出的价格让熊荆发愣,可这是现实。“弩机精细,每具非八千钱不可,长弓不及其十分之一,然配以长弓,弓手又难练成。”
第九十七章 弓弩
弩机的价格极为昂贵,即便到了技术更先进的汉朝一具弩机也要八千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熊荆要楚军装备的弩自然不是臂张弩,也不是蹶张弩,而是双脚踩踏上弦的腰开弩。这种弩列国还未列装,之所以还未列装,可能是因为思路,但更重要的因素在于当下的弩普遍没有郭。
郭不是城郭的郭,而是弩臂上的一个铜匣,有郭的弩弩机全装在铜匣里,没有郭的弩只能在木臂上刻凿,之后装入弩机。弩臂的强度与铜郭无法相比,也许木臂可以承受十二石的拉力上弦之后全靠弩机保持十二石的拉力,铜郭坚固且受力面大,木臂刻凿安装的弩机受力面小且木质强度不如金属,所以弩的损坏率大增,很不耐用。
弩本来就贵,为了承受十石、十二石的拉力,加上铜郭弩的价格更贵。一张弓的价格便宜,五六百钱就能做出一把性能优良的桑木长弓,可惜弓手培养时间很漫长,价格也很昂贵一支箭光箭杆就要四五钱,加上箭头、羽,每支最少需要六、七钱。即便箭矢可重复使用,弓手一年也要损耗千余支箭矢,四五年下来,花费反而比弩更多。
同时,一个合格的弓手不是钱就能堆出来的,还需要天赋。楚军数万名弓手,三石弓(81市斤)占一半以上,超过百分之六十,四石弓(108市斤)大约占百分之三十,五石弓(135市斤)那是少之又少,统计下来不到六百人,能开六石弓(162市斤)的人……有过这方面记录,实际上包括几名弩将都开不了六石弓。
弩就简单了,三石的臂张弩不说、六石到八石蹶张弩一半以上的士卒都能开,而蹶张弩的射程已不逊于楚军大部分弓手。如果是腰开弩,轻箭的射程超过两百步。只是弩贵,八千钱只是弩机价格,加上弩臂、弓弦,一具腰开弩的价格几乎等于一金。三十万楚军大约有七八百个卒,每卒六十四名腰开弩手,装备全军需要四、五万金。
眼下财政看起来绰绰有余,实际并非如此。
海船假定五百金一艘,两百艘就要十万金他日真的退到了江东,种了红薯土豆粮食还不够的话,解决办法只能靠外贸。运气好,朝鲜半岛、中南半岛能买到粮食,一年可以跑几趟;运气不好,朝鲜半岛、中南半岛粮食不够,帆船队只能穿越马六甲海峡,去印度买粮食或者干脆打草谷,依照季风,一年跑一趟都极为勉强。
两百艘四百吨级的帆船,一年运粮不过八万吨。八万吨如果全是稻谷,那只能养活四十万人;八万吨如果全是稻米,那可以养活六十万人。但楚国有三百万人口,若全部迁至江东,八万吨是远远不够的。前期最少需要十六万吨,也就是四百艘帆船,这将花费二十万巨金;
船以外,马匹之前的预算是七万两千金,还不包括草料、马厩、奴仆等耗费;大翼、中翼、小翼,一千艘内河战船肯定是不够的,两千艘内河战船最少又要五万金;
这些仅仅是大头,整个军队要换装成钜铁兵器,还有装备钜铁制造的盔甲,也是一笔数目巨大的开销。拔制、轧制技术虽然最大程度的降低了换装成本,可打造一支全新的楚军依然需要耗费无数的金钱。
作为楚国的王,熊荆面对的不是单独的某件事情、某个问题,他面对是一块纵横相连、交错不断的布,任何一个小问题他都不得不观察全局,哪怕仅仅是一个弩机。现在他又从弩机想到了弓弩的装备选择,以及从昂贵的弩机想到了楚国日后将面临的财政困难。
“大司马府认为不该装备腰开弩?”熊荆定下心神,开始重新琢磨弓弩的选择。
“是。”淖狡点点头,“弩虽强,一具弩几等于一匹马,造府以为弩机太昂,不如弓。弓手难练,箭矢耗费也不少,但箭矢可有弓手自制,大司马府每年发放十二石粟米即可。”
“十二石粟米?如果有十万弓手当耗费几何?”熊荆问道。“可别忘记粟米价要涨到五十钱。”
“那一年便有六千多金。”淖狡心里估量数,大致正确。“然……”
“十年便是六万多金,你十万弓手能有多人能拉开四石弓?”熊荆打断道。“六万多金等于六万多具腰开弩,十万弓手能有六万人开四石弓、五石弓?”
弓手必须从儿童就开始培养,只有从小培养才有可能开五石弓的可能,而四石弓,若小时候没有培养,长大后也得身体健壮,训练一段时间方能开。四石弓的射程等同于八石弩,十二石腰开弩射程等于六石弓,而同样的射程,弩的破甲能力强于弓。从实效上来说,与其从七、八岁开始培养弓手,还不如把这些钱拿去造腰开弩,哪怕一具弩要花一金。
“大王,秦军并无铁甲,只是皮甲。”淖狡换了个角度。“新的破甲重箭射程虽短,可破甲甚利。十二石弩杀人需一箭,四石弓杀一人亦是一箭。再则,每卒六十四名弩手过多,三十万楚军,近五万人是弩手,大司马府以为,每卒三十六名弓弩手足以。”
“三十六名?”四乘四是六十四名,三乘三就是三十六名了。一千卒弓弩手不过三万六千名,与当下楚军弓手数量差距不大。
“正是。每卒三十六名,全军不及三万名。现有弓手若不能开四石弓,便不再是弓手,而是夷矛手,不足者当从童子之中遴选教习。大王勒令各县邑广办乡学,乡学有射艺、矛艺、骑艺三课,可从中遴选弓手。如此,每年遴选五、六千人,便可补足此数,花费也极小。”
淖狡提出的办法确实是最省钱的,熊荆犹在犹豫时,淖狡再道:“大王此前问过是否可以钜铁做弩,群将不以为然,而臣以为然。为何?
夏暑之月,梅雨蒸润,筋角易脱,当用木弩;秋冬之月,风色严冷,木索重滞,当用角弩。木角看似胜于钜铁,然钜铁之弩,春夏秋冬即可用之,木角之弩则不然。仅凭此,钜铁弩便胜于木弩角弩。腰开之弩,当造木角两种,如此一年四季当可用。”
“两种弩?”熊荆咂舌,一具弩已经很贵了,怎可能造两具。
“正是。不然只有木弩,楚军只可于春夏出战,只有角弩,楚军只可于秋冬出战。”淖狡的军事知识比熊荆丰富的多,对弓弩的理解也比熊荆深的多。楚国是最早发明弩的国家,可弩不能大面积普及,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弩太贵,而弓弩并不是全天候武器。
“那就选弓吧。”认清现实的熊荆不得不收回此前的想法,他是很想让秦军尝一尝腰开弩滋味的。“只是一卒只有三十六名弓手,是否太少?”
“大王以为多少人合适?”淖狡反问道。“大王切勿忘了,我楚国有多少丁口。”
“三百万吧。”熊荆说道。他说完又想起一件心事,想了想才鼓足勇气道:“淖卿,你看,我楚国何时可以料一次民?”
“大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一提料民淖狡便脸色大变,连连摆手。“料民乃恶政之首,即便臣答应,朝臣、国人也不会回答。”
“哎!”虽然猜到淖狡会是这样的反应,可熊荆还是叹息。
料民是什么?料民就是朝廷举行全国范围至上而下的人口普查。这在后世非常正常,每隔几年就会来一次,并没有什么人反对。可在这个时代,诸国最早的一次料民是周宣王‘料民于太原’(前789年)。哪怕不是全国性质的普查,仅仅是料民于太原,也惹来天下几百年的埋怨。‘民不可料’、‘恶政之首’,即起于此。
而熊荆似乎忘记了,清廷说是为了推行宪政,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也曾料过一次民,这毫无意外的引起了民乱,乡民暴动、焚烧官衙,大江南北莫不如此。
料民的目的是什么?这好似一道智商、阅历测验,以为料民是为了庶民好的那些人智商、阅历不言自明,其他人全都知道,料民的目的只有两个:一声征兵,二是征税。
周宣王料民于太原,是周军与姜氏之戎战于千亩,周军大败,亟需征兵;清末全国性质的料民,幌子是为了宪政,实则是因为铜元、片岁入日减,可办新政要钱,练满蒙新军、三十六镇新军保卫‘我大清’要钱,所以要加税。
秦国料民不在话下,民间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三晋都曾料过民,但那是几十年前,国势强盛的时候强行料民的。楚国八百年从未料过一次民,傅籍人数全由乡里县邑层层上报,而非朝廷至上而下普查。这个数字户数是四十六万余,丁口是两百八十余万人。
“臣只想提醒大王,楚国丁口有限,士卒既有钜甲,当减少弓手。每卒矛手两百二十五人,弓手六十四人,骑手一百人,加上卒长、鼓手,一卒有四百人。三十万大军即有七百五十个卒,其中弓手四万八千人,骑手七万五千人,列阵之卒已不及十七万。”
第九十八章 人力
就好象熊荆从未提过料民一样,淖狡很自然的把话题转到新军的编制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熊荆看着他说话的样子有些气愤,但气愤也没有办法。他是可以去三晋找一个干练的士子来楚国做令尹,然后让他去料民,激起民愤后再卸磨杀驴。但毫无疑问的,即便如此,也完成不了料民。
中央和地方,大多时候都是对头,朝国人的目的就是扶持地方势力,让他们日后反对秦军,料民则与之相反,这是将地方纳入中央管理的第一步。但不料民就无从估计军队数量,军队数量不明大司马府就难以调派。
心里想着料民,淖狡的话熊荆根本没心思听,可当他最后说到‘列阵之卒不及十七万’时,熊荆方回过神来:十七万实在是太少,七万五千名骑兵则是太多。
“大司马府以为如何?”熊荆问道。
“大司马府以为,弓手、骑兵太多,当酌情减少。每卒弓手三十六人、骑手五十人,矛手两百二十五人,加上卒长、鼓手等,每卒三百二十人。”淖狡说到这里又问:“请问大王,舟师当有几何?新式大翼每舟手、士卒官吏共计一百六十五人,一千艘即十六万五千人。”
“十六万五千人?”不提不知道,一提吓一跳,舟师也是吃人大户,熊荆此前还想造两千艘大翼。现在看来,五百艘都很勉强。他又算了一下帆船,帆船还好,每艘八十人,两百艘也不过一万六千人。
“正是。若舟师过多,步卒人数势必减少。臣以为大翼战舟不可超过五百艘。”淖狡说出一个数字。“即便五百艘,亦需八万三千人。臣再请问大王,海舟当有几艘?”
“海舟三万人足以。”熊荆道,他并不满足两百艘帆船。
“如此……”淖狡点头记下,“……步卒不及二十万。”
“可否征召女子从军划桨?”苦思了一会,熊荆终于想出一个主意。所有士卒中,只有手是最轻松的,他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划桨,不需厮杀。
“女子划桨?”淖狡想着这个解决办法,摇头道:“女子气力不如男子,且大战之时,丁女或要输运军粮辎重。”
“不、不。女子必须动员起来。”熊荆道。“重文教之政已将女子包含在内,军粮或许需要丁女输运,但划桨更需要。大翼战船,我军手是秦人的两倍半,女子气力或许不够,但一百二十四名女子,未必划不过五十名男子。此事……”
熊荆看向芈,“你记下来,多少女子可划过五十名男子。”
“……舟师使用女手,大翼、中翼、小翼尺寸皆可调整。我将在秦军大翼一点五倍航速的基础上设计新船。眼下大翼一百六十五人当中,手占了一百二十四人,如果女子为手,一千艘也只需四万一千名男卒。”
“大王,即便女子可为手,一千艘则需十二万、十三万女手,臣恐民力匮乏。”说来说去还是人手不够的问题,历来楚国的动员力都是最低的。步卒、舟师、海船,还有许许多多的作坊、工厂、造船厂,这些都极为耗费民力。
“你让大司马府傅籍司专门成立一个台以统筹民力。计算战时步卒几何、舟师几何、海舟几何、辎重几何,工坊、造府、造船厂又是几何;再则是各县邑民力如何分配。”熊荆吩咐道。
“唯。”淖狡此前也有这方面的想法,只不过没想到要专门成立一个台来做这件事。
“那便如此决定。步卒三十万,九百三十余卒;舟师暂定一千艘,战卒四万;海舟暂定三万,共计三十七万。可否?”这便是楚国的总兵力了,三十七万的数字并不多,可不能料民,人力暂时无法计算,只能上次动员的数字来估计。
“或可。”三十七万的数字已经高了,所以淖狡只能说或可。
“不是或可,是一定可。”熊荆道。“重文教之政如果执行的好,男女老幼皆可厮杀。造府生产务必要站在全民皆兵的基础上,每户必须准备两件盔甲、四件长短兵刃。”
“每户……”两件盔甲、四件长短兵刃,数字可是百万计了。
“只是准备,未经训练、未经战阵的庶民,不可备甲带刀。”熊荆道。
“臣明白了。”淖狡看熊荆的眼神有些不对,百万件盔甲不是小数目。等于楚国三分之一的人都要上战场打仗,这样的动员效率即便秦国也望尘莫及。
“军校的事,今年的任务还是试验矛阵编制是否合理,大梁水战结束与秦国盟好后,立即派军收复莒县,此战不用旧军,要用新军;秋时,各军还要演习几场,最终确定新军编制。军校是围绕新军而设的,新军确定了,军校的科目也就确定了,明年春天军校便可正是开学招生。”
没有任何版本可抄,熊荆只能在实战中选择合适的武器、合适的阵法、合适的编制。当然,廉颇的指点必不可少,没有他,冷兵器战争熊荆无法登堂入室。
“请问大王,平信君当如何?”淖狡提起了廉颇,“眼下我国送客,平信君……”
“送客不是所有人都送走,平信君将留下。”熊荆说完再道:“淖卿,我想以平信君为军校之长,可否?”
“平信君为军校之长?”淖狡眼睛眨了几眨。军校总是要有人管理的,他是令尹不可能再去管一个军校,上将军项燕或是最好的人选,可是……
“不可么?”军校之长不是廉颇就是项燕,熊荆选廉颇而不选项燕,自然含有深意。
“非不可,实则……”淖狡明白熊荆的心事,他道:“今上将军乃众望所归,若不以上将军为军校之长,恐众人不服。信平君乃赵人,大王即已下送客令,又以赵人为长,这恐怕……”
“带兵是带兵,练兵是练兵,怎可混为一谈?”熊荆诧异道。
“大王知道带兵练兵不可混为一谈,然他人不知啊。”淖狡强调道,他觉得大王的想法众人有的时候他人很难跟上,有些,比如造钜铁还好,有些,比如女手众人未必会接受。
“那你说如何?”熊荆自然不知道自己有多超前,他只是不想项燕在军队的影响力再次扩大。
“大王以为鲁阳君如何?”淖狡不得不推荐大司马府府尹鲁阳君。
“他?”鲁阳君确实也是合适的人选。
“正是。鲁阳君为大司马府府尹多年,比臣更通兵事,他若为长,军校当勿忧。”淖狡道。
“那大司马府呢?交给谁?”熊荆又问。大司马府已经是楚国的总参谋部,这个位置比军校之长的位置更加重要。
“大王以为作战司郦且如何?”淖狡没有推荐自己府邸里的人,而是推荐了郦且,众人都不习惯局、科这样的称呼,遂改称局为司,称科为台。
“郦且?”熊荆对这个人有些印象,可他马上就道:“此人并非公族?”
“确非公族。”淖狡也知道此人不是公族,“然此人庙算之深,他者不如。”
“我听说此人乃门客出身。”熊荆摇头,庙算聪明的人未必可以就任大司马府府尹一职。
“大王以为何人合适?”淖狡反问道,他忽又道:“臣想起一人,必可胜任。”
“弋菟子吗?”要找公族,而且要通兵事的,那就只能在封君里面找了。封君带兵打仗的没几个,弋阳君首当其冲。
“正是。大王以为如何?”淖狡笑道,他觉得这是最好的人选。
“或可。”熊荆不置可否。“可此举必让项燕不快。”
第一章 婚事
似乎在一夜之间,寿郢就陷入连绵不绝的春雨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已是四月,灿烂的春光消失的无影无踪,树木的叶子茁壮变绿,细雨一润湿,绿油油的随风飘扬。舟行于淮水,岸上的树林、造船厂、紫金山都是灰蒙蒙的,耳中除了细雨溅落舟棚上的声音,便是若有若无的战鼓声。
项燕、项稚、项超几个人对战鼓声最是敏感,尤其是这鼓声越来越近。见几人侧耳倾听,身为项县县尹的项鹊说道:“大梁水战在即,恐是舟师习阵之故。”
“舟师?”项超没见过舟师。吴人越人最先有这种水上军队,楚国为了与吴国征战,于是联越制吴,在越人协助下有了自己的舟师;秦人占领旧郢后,接收楚军舟师剩余的船只,也组建了舟师。齐国处于黄河下游与渤海之间,很早便有舟师;唯独三晋没有舟师,黄河年年泛滥,河道沙滩密布,水位不深,舟师并无大用。
“确是舟师。”细雨蒙蒙中,有人看到右侧江面行来的一片舟影。战舟舟身宽大修长,舟上战旗、甲士、舟浆全在晃动,鼓人不断的击打建鼓,鼓声震耳欲聋。
项燕等人顺流而下,舟师逆水而上,双方交错的感觉让项燕疑似自己身在戎车,与敌车相冲而过。“如此之快?”项超也发现了对方舟速甚快,宛如水上的奔马。没有人回答他,数息之后,这些战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隐隐约约的鼓声。
“敢问可是上将军之舟?”临到入郢之水道,道边有人高声相问。
“正是上将军之舟。”舟人高声相答,“敢问何人?”
舟人问过,一艘小舟划了过来,舟上立着一个玄衣素裳之人。衣裳是身份的象征,但只有大王穿的衣才有变化,或玄衣祭祀、或白衣视朝、或红衣兵事、或缁衣田猎。士大夫们任何时候都是玄衣,他们差别是以裳来分别,素裳大夫、玄裳上士、黄裳中士、杂裳下士。
此刻素裳之人立于船头,必是一名大夫。项燕等人不敢怠慢,急忙出棚走上舟首相揖,揖礼之时来人大笑道:“上将军何必客套。”
“见过阳文君。”来人是太宰阳文君,他笑声朗朗,再也不是去年在军中幕府的阴侧口吻。
“见过阳文君。”项鹊、项稚、项超等人也上来对着阳文君一礼。
“还是入舱相叙吧。”阳文君此来虽说是代大王迎项燕等人,却另有他事。
“我闻,子超与公主……”都很熟悉,阳文君一入舱便让项燕屏退左右,而后开门见山。
“唉。犬子愚钝,此来正是要请大王的赎罪的。”项燕深叹了口气,上个月上巳,大王宴请有功未婚的公卿子弟,儿子不知怎么就与那公主走到了一块,最后还与公主共乘一马,真是无礼至极。
“还请阳文君在大王之前美言几句,我项氏必有后报。”项超是项氏嫡子,更是项氏下一代子侄的核心,项鹊绝不想他被大王责罚。
“上巳之时,男欢女爱,何罪之有。”阳文君笑道,“我最担心的,乃是楚秦合盟之事。谍者密报:秦国增兵南阳郡,大王召上将军来,虽不为全为此事,却大半是为了此事。”
“我亦有所耳闻。”提起秦国,项燕的担心更深了一层。秦赵这个月于边境合盟,稳住北线的秦国或将继续攻楚,楚国的局势便如这绵绵春雨,暧昧不明。
“然秦王思暮公主久矣。”阳文君说话很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在他下一句便道:“唯大王不愿公主嫁与秦王,故而愿赐婚于子超。”
“啊?!”项鹊大啊了一声,提起侄儿和公主之事,他还有些担心,现在则是震惊。
“大王确有此意,上巳那日子超于囿苑迷路,亦是大王使人故意所为。”阳文君笑眯眯的道。
“大王、大王怎可…,大王对项氏如此厚遇,我项氏……”项鹊的涕泪说来就来,他对着王宫方向连连顿首。公主赐婚于臣子也不是没有,但公主之名六国皆闻,这样的公主一般都是嫁入他国王宫为后,从无赐婚臣子的先例。
“上将军、子鹊兄,请恕我直言,公主嫁入秦宫利于楚秦之盟,更将成为秦国王后,日后产下嗣子便是大子,也就是日后的秦王。而若嫁入项氏……”
阳文君急急上舟,完全是来游说的。项燕颜色一变,道:“阳文君有事请直言。”
“好。我便直言。”阳文君察觉到了项燕眼色里的不悦,但他只是一笑。“为楚秦之盟、亦为秦国王后,更为下一位秦王着想,我想请上将军婉拒大王赐婚。若公主嫁入项氏,赵国公主便会嫁入秦宫,秦国外戚数掌秦国大政,若赵国公主之子立为秦国大子,秦军必当南攻。
当今之世,齐王不问中原之事,韩魏两国苟延残喘,国亡在即,唯有楚赵可拒秦一战。秦国欲灭六国、一天下,不是先灭赵,便是先亡楚。大王行新政需十数岁光阴,身为楚人,我宁愿秦国灭赵,亦不愿秦国亡楚,上将军可解我意?”
“然。”项燕轻轻点头。时至今日,各国对秦国已经是‘不管你打谁,反正别打我’,韩魏希望秦国攻赵,赵国希望秦国攻楚,楚国又想与秦国盟好。春申君身死是楚国最大的损失,他死之后,五国再无一人可担起合纵大任,只能任由秦国攻伐,坐以待毙。
“谢上将军。”阳文君一个天揖,让两兄弟连连避让。揖完,他再道:“先告辞。”
阳文君说来一番话后就立即告辞,可他的告辞只是形式上的,待回到小舟上,他又使人高声问道:“敢问可是上将军之舟?”
刚刚告辞,不到一刻钟又高声相问,舟人虽然奇怪,也还是高声相答,此时舟已行至水门附近,来人除了太宰阳文君,还有大王的正长姜等一些寺人。这次的见礼更显得客套,而有长姜在,阳文君只礼不言,说话的都是长姜。
“大王本欲亲迎上将军,然造府事急,故请阳文君与老奴出城迎之。请上将军、项公、项将军、子超公子先于驿馆歇息,黄昏时入宫赴宴。”长姜也是照本宣科,来读熊荆口谕的。
“敢请……”长姜是两任楚王的正,阳文君亦是有背景之人。项鹊使了个眼色,一个下人趋步捧来个两个匣子,打开,里面是三存大小的珍珠。“敢请太宰、正笑纳。”
匣子未打开时,长姜还有些期待,打开见是三寸大小的珍珠,期待顿时化作失望。他笑着把珍珠拿起,手上抛了抛又放了回去。“项公何必如此?”
“这是我项氏的一点薄礼。”项鹊看了看兄长项燕,如此说道。
“那老奴便收下了。”宝珠以前是值钱的,可现在郢都无人敢佩戴,也就是变得不那么吃香了。更何况陆离府一尺大的宝珠都能造出来,这三寸宝珠根本就不值钱。
“敢问,大王今日之宴……”阳文君适才走得急,项鹊想问也没有机会。
“皆是有功之将率。”长姜笑了笑,“老奴此前刚刚迎西阳尹曾公迎入城。”
“此乃大喜之事。后日大王便将告祭祖庙,赏赐有功之臣。”阳文君也笑,刚才走得急,他忘了告诉项燕这次入郢大王要封赏有功之臣。
雾霭般的蒸汽弥漫于工棚之中,每隔几分钟便传来钜铁府十吨冲锤的轰响,煤铁水汽的味道很容易让人想起了老式的绿皮火车。只是,远没有那么先进,展现在熊荆眼前的是一台变异了的纽可门蒸汽机。
它的气缸是陶瓷制的,没有镗床的情况下,造府工匠认为只有便于加工的陶瓷才能达到大王所要求的气缸、活塞的精度。这或许没错,但陶瓷除了不耐摔外,与下方锅炉的气管就不好连接了。如果气缸是铁的,那铆接皆可,现在气缸是陶瓷的,只能用铁丝扎紧包了牛皮的气管。正因如此,每次锅炉向外排出蒸汽将活塞上冲时,工棚里就气雾弥漫,一如澡堂。
锅炉蒸汽把气缸里的活塞推高,跷跷板一样的悬臂右边开始升起,左端下降,硬连接在悬臂左端的铁臂推动太阳行星齿轮旋转,齿轮则带动轮轴旋转。当活塞升到最顶点,蒸汽做工完毕,气缸内底部的一个阀门自动打开,气缸内排气,活塞急速下降,也就拉着右悬臂下降,而连着太阳行星齿轮的左旋臂则上升,带着轮轴旋转一圈。
蒸汽机给工业带来了变革,给航海也是一样。帆船是熊荆所爱,蒸汽时代的大舰巨炮他也有着浓厚的兴趣。眼前这台经过瓦特改良过后的纽可门式蒸汽机就是在他的指导下造出来的。陶尹负责生产气缸、活塞,最游戏的轮人协同玉匠,负责生产齿轮和轮轴,锅炉由工尹刀监督生产,由青铜铸造,大夫公输坚负责把这些东西连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