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南奔
听闻火炮再度轰鸣,任谁也知道秦军要败北了。m.www.uu234.net本来后阵的十万士卒先被巨大的爆炸震慑了心神,再与楚军屠戮自己的同袍变得麻木,等楚军冲矛破阵时他们已闭塞了心智,只能被动的防御,指挥较为灵活的羌下令未被矛阵冲击的秦军阵列反冲,士卒毫无反应。
秦军懵了,个个木头人那般站着,只对冲击而来的夷矛有所反应,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没有反应,突如其来的炮声让他们觉醒。然而这种觉醒太过突然,以至于阵列产生出一阵类似海浪的波动。
“阵松了。”熊荆身边的谋士兴奋的喊道。果然,松动的阵列下意识后退、弯曲。刚才压阵的短兵已立于阵列之内,他们跟着军阵一起后退,一起弯曲。炮声数响,炮弹横穿过阵列,被打断肢体的秦卒倒在地上大声惨叫时,军阵像是一根曲折了无数次、曲折处变得异常滚烫的钜铁丝,忽然间就断了。
列阵之初项超就看到了阵列对面的国贼圉奋,他怒不可遏,开战后纵马直取圉奋,然而致命的一矛却被圉奋险险避过,之后双方骑兵乱战,他只能看到圉奋,但近不了他的身,更没有机会杀死他。
当初杀圉奋是妫景的个人决定,他知道这个人的危害,他杀的时候没杀成,项超最后补了一剑。谁也没想到这个军贼没死,最后成了国贼。项超无数次发誓要杀了他,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这一次好不容易在战场上看见,顿时穷追不舍。
两军骑士在步卒阵列两侧厮杀,一直打到秦军败退落荒而逃,楚军骑士于是往北追击。追了五里楚军想勒马回援步卒时,秦骑又挑衅式的回马杀来,厮杀一场秦军再败,楚骑再度追击,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妫景与项超一人左翼,一人右翼,战前熊荆给他们的命令不是迂回攻击秦军侧背,而是挡住秦军骑军。楚军最担心就是秦军骑军,区区五万人哪怕受到五千秦骑攻击,会战结果可能改写,如果受到一万秦骑攻击,会战胜负必然逆转。
拦截,击溃,驱离,这是命令的内容。最低的要求是拦截,高一些是击溃,最好是驱离,至于驱离秦军后返身攻击秦军,熊荆不做要求,最少在决战阶段不做要求。
秦军骑军战意不坚,缠斗不久便全军败退。追击到五、六里时两人都不想再追,秦军恰巧这时候返身攻来,然后又是溃逃,十多里时再战,秦军再逃。这时妫景看出了一些苗头,他感觉到秦骑是故意退却引诱自己追击,但为何故意退却他不太清楚。
颖水与鸿沟之间在沙水沿线是六十里,越往北越宽,追出二十多里后,妫景已经看不到鸿沟那一侧的项超,放眼望去只有长满绿油油青草五彩小花的田野。这时候秦军骑兵又跑远,骑三师师率的弃疾踵策马奔了过来:“秦人诱我,为之奈何?”
“诱我也可,最少秦人不能击我步阵。”妫景取出水壶仰头喝水,这是妻子为他准备的椒桨。椒桨有些辣口,但无疑是解渴提神的良药。
“不知东面项侯如何?”郢师的两个龙骑师布置在左翼,景胜的郢师骑二师和项师骑兵师布置在军阵右翼。不明白秦军不断诱使自己意欲何为的弃疾踵有些担心项超。
妫景闻言迟疑了一下,然后连连摇头。“秦人皆戎马,马力不如我。”
“确不如我。”弃疾踵道。诱使自己追击笼统说可能有两个目的:一是设伏,二是回马杀回战场。可这两者都需要马力。马力不是无限的,作为被追击的一方,秦军马力将更早衰竭,疲惫的战马不可能设伏更不可能回马杀回二、三十里外的战场。
“喂马,喂水。”举着陆离镜又张望了一圈的妫景还是没有看到项超,只看到十几里外的秦骑,稳重的他选择有备无患。
“将军有命:喂马、喂水。”令兵带着妫景的军命四面奔驰。农人很早就从颖水引水灌溉田亩,除了十里外警戒的斥骑,八千多名骑士全部下马,喂马喂水,一些勤快的骑士还拿出毛刷开始洗马刷马。
‘先成圉童,再为骑士’。这是楚军骑兵的格言,洗马刷马每每都是骑士亲力亲为。时下秦骑奔逃,身后战场步卒与步卒在鏖战,没有任何一名楚军骑士会认为己方会输。他们心中想的如果不是早日回家,便是待会怎么追杀秦军溃卒。
看着一些骑士喂马喂水又洗马刷马,稳重的妫景还是喊了一句来人:“你等北搜,见项侯则告之:不可追之过远。追之过远,溃卒逃也。”
此前幕府议战的时候,项超与那些谋士大吵了一架,他认为追击敌军步卒不如骑卒,理当由骑卒追击,而非步卒。但幕府谋士一直担心秦骑勾击,对骑兵的要求只有一条,就是拦截秦骑阻止其绕击阵后,再无其他。
妫景不能直接命令项超不可追远,两人不是隶属关系,是左右翼平等关系,他只能用溃卒说事。现在派出令兵相告,不是担心溃卒逃走,而是担心项超被秦军伏击。左翼追着追着不见秦骑大部的踪影,很可能左翼这边的秦骑已经往东与右翼秦骑汇合。
受命的令骑匆匆北奔。与妫景想的不同,左翼秦骑只有少部分在战场北面三十多里的地方与右翼汇合,那是楚军驻步十里外张望过的秦军营垒。当日为了列阵,秦军将整个营帐全拆了,楚军离开后,士气高涨的秦军再度立营。次日离营并未拆除全部幕帐,而是用作兵站。
“荆人气傲,为我所诱已离战场,然十余里时南面连声巨响,我以为大军危矣。”空空的营垒中只有马鸣,没有下马的圉奋骑在马上召集骑尉、骑将到麾下说话。“我等可不返战场,纵马北去,言大军已败,救之无用;亦可如约返击荆人,虽九死犹未悔。”
给出两个生与死的选择后,两名骑都尉、十余名骑将不由低头,后又再旁视,最后全看向圉奋,谁也不敢擅自表明心意。畴骑之将赵腾直接揖向圉奋,“请将军定夺。”
跟着他,都尉骑将大声道:“请将军定夺!”
“我与君等不同,小小圉童能有今日,皆拜大王所赐,我安能纵马北去?!”圉奋摇着头叹道。“愿随我者……”
“报!”圉奋还没说玩,凄厉军报便至。“荆人将至!荆人将至……”
“告之士卒!愿死者,换马随我南奔;不愿死者,可速速北逃!”军报打断了圉奋的话语,他手中的铁剑在空中奋力一劈,以更大的声音吼道。
“臣等愿死!”圉奋话音刚落,都尉骑将们大声相答,答后便奔离,督促士卒换马。
数番骑战还奔驰三十多里,战马皆已疲惫,但为了击败楚军,秦军战前一日便在此营藏匿了近万匹备马。靠着这些以逸待劳的备马,秦军相信自己一定能冲过楚军的阻截,返回战场猛击楚军侧背,最终赢得战争的胜利。
营垒内秦骑换马,营垒外项超率领的楚军已然杀到。战斗到此,双方马力都已耗尽,但龙马毕竟是龙马,天生就强于戎马,哪怕身上大汗淋漓,跨步纵跃间也要压过戎马。
“杀入秦营!”斩杀一名秦骑后,遍寻圉奋不见的项超疾指不远处的营垒。他认识这个营垒,这个营垒就是那日全军火力侦查时所见的秦军营垒。
“项侯有命,杀入秦营。”他身边的骑士大呼。为首的几百骑龙骑迅速调转马头,冲向秦军营垒。
与妫景一样,右翼骑士也频频被秦骑诱进。杀不了圉奋的项超知道秦人在引诱自己,他不甘被秦人这样玩弄,抱着誓要追杀秦人到天涯海角的心思一直往北追击,最后追到了这里。他率领一干骑士刚刚冲入营垒,营垒内换了备马的秦人已从营垒西面冲出。
“圉奋!”营垒内项超看到了营外飘扬着的圉奋军旗,顿时指着那面军旗大喊。
“休矣!”景胜显然比项超更加清醒。看到秦骑南奔便感觉不妙,他们这是要回奔战场。“速速追击!”
景胜一边策马一边呼喊。然而当冲入营垒的楚骑再冲出营垒往南疾追时,营外早就等着秦骑忽然杀来,他们极力与楚军骑士搅在一起,阻拦他们追击换马南奔的圉奋。
“秦人返击我!秦人返击我!”景胜再度大喊,“传令!传令!速速传令!”
秦军在此布置了备马,楚军令骑也是一人双马,景胜来不及正式下令,只能大喊传令。令骑闻声立即换马,寻机南驰。
“射!”料定楚军必会紧急传令,混战之外的秦骑早就持弓在手,看见令骑冲出便大喊射箭。箭矢猬集,令骑一侧顿时插满了箭羽,奔驰的龙马忽然减速,勉强往前走了几步便带着骑士一同倒下。
“射!”令骑并非一骑,第二骑、第三骑冲出时,外围的秦骑又暴射出几篷箭雨。骑士举盾格挡也是无用,战马一侧扎满箭矢,最后伤重倒地。
“冲”厮杀中的项超看到令骑接二连三被射杀,大怒中长剑急指南方。被他忽略的右侧,一名秦将正弯弓搭箭。
第三十八章 返击
柔软的春泥浸透了鲜血,青草也变成了红色。m.www.uu234.net无数尸体倒伏在巨大的坑**,其中一些肢解破碎,内脏袒露于体外。巨大坑穴的北面,尸体更加密集,他们彼此交缠着倒下,看不到面容,只能看到黄色的皮甲还有皮胄,以及尸身上折断了的矛。
秦军大败,楚军大胜,这场会战将改变整个天下的命运。然而会战还没有结束,阵崩后的秦军并未全部溃散楚军十二个师总共六百列,秦军两千列,未受夷矛攻击的那些秦军还保持着一些队列,他们快速的疾走,楚军随之追击。
步卒的追击比不上骑卒,尤其是楚军人少。楚军不过五万人,秦军并非只有十万。前阵炸溃后有十六、七万溃卒,正中间的溃卒冲击后阵,两侧的溃卒则绕过了后阵。后阵被楚军冲矛击破,即便正对楚军的那六百列秦卒全部被杀,也只有三万人。
秦军最少还有十五万人,也许更多。这十数万人亡命北逃,为了逃命,沉重的铁甲、钜甲全部抛弃,重达十数斤的酋矛,数斤重的圆盾,还有进入魏地从魏人手里掳掠来的铜钱,这些妨碍逃命的东西全部被丢弃了。
另外他们还丢弃了他们的大将军蒙恬。蒙恬最终伏剑而死,腹心蒙珙和几个亲随跪在他的尸体旁,哭嚎不已。直到追击的楚卒迫近,号哭的蒙珙才大喊:“此乃大将军蒙恬!”
秦军溃逃有多快熊荆并不在乎,追击本就在幕府谋士的计划之内。也许,那些体格强健的秦卒能一口气逃到大梁,逃过黄河,但大部分秦卒没有粮秣、没有辎重、没有建制逃不了多远。
他们即便逃到长平,那里也已经没有了舟楫。运他们到长平的舟楫不是随着大军一同前进到了陈郢,停泊在鸿沟一侧,便是已撤回了大梁。和前年雪夜追击一样,楚军将一直追击下去,追到他们精疲力竭为止。
“禀大敖,秦人大将军蒙恬已死。”令骑得闻蒙恬已死,急急前来禀告。
“蒙恬死了?”熊荆不惊讶又有些惊讶。蒙氏三代入秦为将,父子俩都死于战场。
“然也。其尸便在羽旌之下。”楚军士卒想要的不是那具尸体,而是那面羽旌。李信的羽旌被楚军缴获了,蒙恬的羽旌又被楚军缴获了,现在大概就差王翦的羽旌了。
“罢了,厚殓吧。”熊荆觉得此战自己赢得轻松且侥幸。火药一炸,秦军就溃了,再一冲矛,秦军又溃了。如此轻松的作战让他有一种立于薄冰的感觉,很不真实。
“唯。”令骑奔出去了。熊荆策马往前时,看到了那面正被士卒收缴的羽旌,也看到了羽旌下正被安置蒙恬。尸体之旁一名老者跪着,看到迎风招展的凤旗,带着人转身向他拜服相谢。
李信死于楚卒之手,那是因为楚军士卒没有把他当作将军对待。蒙恬未曾在楚地寿幼无遗,战败后又如楚将那般伏剑而死,等级观念根深蒂固的楚卒把他当成将军对待。熊荆没有多看蒙恬,他只是按习俗礼遇战败者。试想如果埋下的那些火药没有爆炸,楚军即便胜利也不会如此轻松。
“厚殓之后,用舟楫将蒙恬送回秦国。”转过头的熊荆吩咐左右。“并告知秦王:蒙将军勇武善战,未曾辱彼之所托。此战不胜非勇不如人,乃技不如人。”
“臣敬诺。”贬低自己的敌人,很多时候是在贬低自己,身旁之人对熊荆的安排并不反对。唯有彭宗忧虑道:“若秦人知我以火药胜之……”
“那要看十数万败军能否杀尽。”熊荆笑道。秦军骑军开战不久便被赶跑,看到爆炸的只有秦军步卒和秦军将率。这些人肯定会逃脱一些,不可能全部被杀被俘。
“若是未曾杀尽……”彭宗追问。在决战之地埋下火药,敌人一炸而溃,己方顺势追击,这种感觉确实很让人过瘾,彭宗显然是意犹未尽。
“此法本只可用一次,再用,秦人不会中计。”熊荆叹道。他也很遗憾这种办法只能用一次。关键是楚军兵力太少,如果像长平之战那样战场是一个封闭的河谷,有白起那么多军队,这三十万人怎么败的,只要楚军不说,秦人永远也不知道。
“若是……”彭宗、庄无地、鄂曹,这几名司马异口同声,最后还是庄无地说道:“若是此战秦人以六十万人攻我,秦国亡矣。”
“若是旌旗下伏剑自刎之人乃秦王赵政,岂非更善?”熊荆没好气的答了一句,白了庄无地一眼。他也很想一劳永逸的灭亡秦国,但事实上楚国没能做到。
“禀大敖,各师皆不愿止步用膳。”诸人笑起之际,令骑于远处奔来。此前熊荆下达了就地用膳的命令,用膳之后全军以行军队形轮流追击秦军溃卒。
“为何不肯止步?”熊荆不悦,难道打了胜仗就不服从军命了吗?
“其言秦人大奔,我军若是用膳……”令骑转述各师师率的话,实际是不舍得暂停追击。
“此儿戏乎?!”令骑还没有说完便被熊荆打断,“速速止步用膳,膳后以行军队列轮流追击,不得冒进疏忽,违者军法处置!”
“唯!”令骑受命后立即往北奔去。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看去,十数万秦军正奔走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因为隔得太远,感觉那只是一群五颜六色下雨搬家的蚂蚁。楚军则奋力疾追,完全没有了的队列。
在力卒没有跟上的情况下,楚军不可能在追击过程中接收俘虏,一些跑不掉的秦卒被追到后当即刺死。楚军疾追,秦军疾跑。慌乱时哪怕秦军数量倍于楚军,也只能拼命逃亡。什么叫兵败如山倒,这就是兵败如山倒。
战场之上,熊荆看着令骑越来越远,战场北面二十五里,妫景看着令骑越来越近。这是之前他派去北搜项超的令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报!”令骑还在一两里外就大声疾喊,“秦人南返!秦人南返……”
“何谓?!”妫景手一抖,拿着的水壶落到了地上,他前一刻正在喝水。
“秦人南返!秦人南返……”令骑还在疾呼,一侧的弃疾踵却指着北面道:“秦人来矣!”
整个返击过程都是计划好的。圉奋换马其余部拖住项超,西面三、四十里外左翼的妫景也要拖住,只有这样骑军才能毫无阻碍的返击正在进攻秦军后阵的楚军。不过秦军两阵皆溃,战场北面的田野里不是秦军溃卒就是追击的楚军矛卒。
逃在最前面的是秦军将率和将率们的短兵,己方骑军的返击让人不敢置信。可惜率军回击的圉奋看到他们没有半点激动,心中反而发冷。情况与他想像的一样,步卒败了,军阵被击溃后,他们现在正在逃命。环视中,他没有看到蒙恬的旌旗,更明白这是一场彻底的溃败。
“奋将军……”有人在喊他。几名骑卒迎了过来,为首的是会骑马的羌,更远处还有站在车轼上的赵勇,他们似乎都希望他勒马停步。
“岂能,岂能……”圉奋语无伦次,牙关打抖。他仿佛没看到羌迎面奔来,双腿夹紧马腹从他身边一掠而过。跟着他、跟着他的军旗,其余骑卒也一掠而过,没有任何人勒马停步。
“这是为何?这是为何?”赵勇头胄歪着,戎车上挽了八匹马。圉奋就这么冲过去了,有些短兵还被他们撞倒,这让赵勇很不高兴。
“奋将军欲返击荆人也。”羌被疾驰而过骑卒溅的满身是泥。后阵阵溃,他与赵勇在短兵的护卫下奔逃在了前面,十数万溃卒在他们后方。
“返击荆人?”战败让赵勇瞬间老了十岁,他强笑道:“我军已败,此时返击荆人又有何用?”
“无用便不返击?”羌对着赵勇揖了一揖,“请赵将军返沙海后告之大王,羌谢大王、先王之恩。”羌揖完便打马而去,他不是往北,是追着圉奋的骑军往南。
冲过最前方的短兵,奔行数里又是黑压压一片的溃卒。这些惊弓之鸟看见奔来的骑卒身皆赤衣,以为是楚骑,吓得连忙避让。越来越近看到圉奋的军旗发现原来是秦骑,又当即欢呼起来。有骑卒相护,他们能摆脱楚军的追击,平安逃到长平。然而有之前遭遇将率短兵的经验,还未靠近这些溃卒,圉奋便大喝道:“偃旗!杀!”
“将军有命:偃旗!杀!”奔驰中军命传达并不清晰,但主将偃旗身后的骑将跟着偃旗,这是战前交代过的事情,为此骑卒还特意穿了楚军的赤衣,只是没有楚军的钜甲。
偃旗之外,圉奋毫不留情一矛将前方挡道的秦卒刺死,他如此,身旁的骑卒亦如此。此时欢呼的溃卒才发现来者不善,再度慌忙向两旁闪避。后方跟着圉奋的万余秦骑和他一样斩杀挡道的秦卒,辟开道路,以冲向数里外紧追不舍的楚军。
第三十九章 圉童
再度传令的令骑距离最远的师旅有十五里,从三十五里外秦军营垒返击的秦骑行进了十里才被妫景的令骑发现。m.www.uu234.net秦骑又奔驰十里掠过逃跑的将率短兵、杀散溃卒,这才冲向毫无防备的楚军。
士卒没有陆离镜,看到两三里外一支骑兵由北而来大肆砍杀秦人,下意识以为这些是楚骑,等他们奔进到一里内才感觉到了一些不对。这些楚骑杀气腾腾,最重要的是他们穿的不是楚军黑色的军裤而是秦军五颜六色的跗注。
“秦人!”一名见机最早的伍长大喊,然而他的喊声只是让周围的楚卒惊讶,就在这种惊讶中,万余秦骑已然奔至,带血的骑矛铁剑逆着暖风急急杀来。
十五里外发生的事情只是几个小小的点,用肉眼看不真切。时至中午,下达完用膳集结命令的熊荆自己也开始用膳。追击时的膳食还是以前那种自热军粮,春日不需要尿,沟垄间装些清水热饭。苦恼的是春日不比寒冷的冬日,军粮虽香,加热后却太烫,一时只能捧着。
“秦人!”熊荆饭菜正要入口,南面数里巢车上的了望哨惊喊了一声。
“秦人来矣!!”了望卒恨不得跳下数丈高的巢车,奔到熊荆面前报讯。幸好车下还有一些建鼓,鼓人听闻告警毫不迟疑的击鼓。
‘咚咚咚咚咚咚……’南面诡异的响起鼓声,捧着饭菜的卒长偏长立刻站起,拉长着脖子喊道:“全卒皆有!列阵!”正在收拾整个战场的力卒闻声也变得惊惧不安,他们同样迅速聚拢草草列阵,握着短矛四面张望。
“何事?”四周皆有警戒,可鼓声从南面响起,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到令骑从南面一边大喊一边奔来,见令骑手指向北面,熊荆一干人这才看望北方。
十五里太远,秦军溃卒又太多,北方还是密密麻麻的一片,陆离镜里才能看到数不清的秦骑正在砍杀散乱的楚军士卒。熊荆刚看第一眼就把陆离镜给扔了,“上马!”
“大敖不可!”庄无地与彭宗同时发声。“秦人北来,非只为我军士卒,知大王在此,必要……”
“杀我?本敖何惧。”熊荆挣脱两人的拉扯,快步冲至不服二身旁一跃上马。他上马其余骑士一同上马,庄去疾虽然知道此时迎战极度危险,但熊荆上马,他也只能上马。
“展旗!”庄去疾上马时有些迟疑,熊荆撇了他一眼,不过他很快目视前方。
“展旗!”持旗的鲁阳炎大喝,收拢的凤旗被他全力抛出,春风吹来,凤旗呼呼飘起。
时至今日,近卫骑士战死又补充,补充又战死,早就不满三卒九十骑,只剩下五十五骑。以熊荆为中心,这些骑士列成一道骑墙,看向不远的北方。那里,步卒正在被秦骑杀戮;此前仓皇逃命的秦卒,正在左将军羌的鼓动下准备反扑。
‘锵……’拉下面甲的熊荆拔出了佩剑,高举起来。五十五名骑士一同拉下面甲,也拔出自己的佩剑。五十多把钜剑出鞘,剑身摩擦剑鞘的铿锵声回荡在空气里,带着空气一起震颤。
“杀!”没有过多的言语,也不需要过多语言。秦军但有反抗必要竭尽全力打下去,要使他们对楚军永怀畏惧。
“杀!!”骑士们大声呼应,他们知道秦骑可能数以万计,但这正是体现楚军比秦军勇武的时刻。因为勇武,秦卒方能永远畏惧楚军。
熊荆最先策马奔出,左边的庄去疾,右边的鲁阳炎紧跟,跟着他们两人,五十三名骑士排成两条纵队,小步奔向十五里外正在杀戮楚军的秦骑。
秦军万余骑正在田野里来回奔驰,只穿一件胸甲的楚卒因为全力追击本就零散,被冲击后更加零散。没有阵列的步卒完全不是骑卒的对手,一名骑卒一个冲锋可砍杀两、三名步卒而毫发无损,返身再冲一次又能杀两、三名步卒,他们甚至不要需劈砍,锐利的锋刃从步卒没有甲胄保护的头颈、侧背、大腿拖过就能让他们重伤倒地。
楚卒想方设法聚拢结阵,秦骑全力将他们冲散分割。然而限制秦骑战果的不是其他,是他们手上的铁剑。劈砍也好,拖割也罢,燕国的百炼钢技术少府工匠很难掌握,炼成的铁剑要么太硬,要么太软,砍杀中铁剑很快会崩口或者弯曲,换一把剑再杀,片刻又崩口弯曲。
第二把铁剑要杀不动的时候,有人指着南面奔来的三头凤旗道:“荆王!”
十二年前的清水之战起,荆王就频频出现在战场上,那时候的军命便是‘杀荆王,拜侯爵,封万户’,然而一直到荆王加冠,也没有人杀得了荆王。久而久之,在秦军步卒中流传着一个传说:荆王不可杀。秦军骑卒不是步卒,突然扩军使得很多以前默默无闻的庶民一夜间成了骑将,杀荆王封侯爵的诱惑藏在每个人心底。
“李必!”圉奋也看到了那面顺风招展的三头凤旗。
“末将在!”李必正盯着凤旗,闻声回头答应。
除了冲来时斩杀了两名楚卒,圉奋并没有参加战斗,他是在战场上指挥战斗。秦骑杀来,追得最快的那万余名楚卒首当其冲,后方的楚卒趁此急急列阵。可以说,能杀的楚卒已经杀完了,现在要改换一种办法。
“我命你部截杀荆王。然!”圉奋大声下令,“不可真杀,只能假杀。你知否?”
问李必知否的同时,圉奋疾指那些结阵自保的楚军矛阵。李必一愣,当即明白圉奋的意思。他大喊道:“末将知也。”随即带着部下往南奔去。
“吹号,聚军!”圉奋不再看向南面,看向那些绕着楚军矛阵团团乱转无处下手的秦骑。已然结阵的楚军夷矛平放,阵中还有不时往外射箭的弓手、不断往外投掷掷弹的掷弹卒,这样阵列秦骑只能绕着走。
可楚人素来爱国,如果他们的大王在他们眼前马上要被自己杀死,他们会怎么样?他们能谨守阵列,眼睁睁看着荆王身死吗?他们肯定会不顾阵列救援荆王,那时没有阵列的他们就是俎板上的鱼肉,可任由自己宰割。
圉奋嘴角阴测测的笑,他以前从未发现自己是如此聪明。他只是圉童啊,十等人之外的圉童。而今,正是他这名以前被楚人当成畜牲看待的圉童将他们斩杀,圉童还要力挽狂澜,彻底改变这场会战的结局。
“将军……”圉奋的笑容很是吓人。号声中,九千余名骑卒在他的将旗下聚拢。包括向来老气横秋的畴骑之将赵腾在内,将率们全对他恭敬行礼,等候他的军令。
“我已命李必不可真杀荆王,只可假杀,如此荆人步卒必救荆王!”人马皆汗,圉奋直接下达命令““各将听命!一人一阵,散阵即杀!”
“敬诺!”都尉骑将闻声高喊,随即率军奔走,等着楚军散阵。
秦军只有数百骑杀来,不是熊荆、庄去疾此前想象的几千骑上万骑。熊荆还没想到圉奋的计谋,十五里外彭宗、庄无地这些谋士在陆离镜中看到秦人只有数百骑迎向熊荆,对视中眸子里全是骇然。
“快!快!”彭宗知道秦人要干什么,可他不会骑马,手足无措的竟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传令!速速传令,告之各师不得擅动!”庄无地比他更镇定一些,然而身边的骑士、令骑全追着熊荆去了,剩下的不是炮卒就是步卒。
“飞讯,以飞讯。”右史倚宪也知道这是秦人的计谋,情急间喊出了飞讯。战场上确有飞讯杆,也有讯卒,可谁又能保证各师将率能看到十五里外的飞讯呢?
战马最开始是小步奔近,很快变成了大步。大步奔驰一刻多钟,远看秦骑已在两、三里外,为首的熊荆喊道:“列阵!”喊罢他夹紧马腹,让战马减速。
他身后的骑士按照前后顺序依次减速,队尾的骑士不减速直接奔向正在横向展开的队列两侧,与其他人并排时才以快步前进。
和步卒一样,骑卒的步伐也极为重要。步伐如果一致,骑卒也能像步卒那样形成整齐的队列。近卫骑士一直与熊荆在练习步伐,虽然没有完全成功,但也能在小跑时勉强排列出一道并不笔直的骑墙。此时冲向秦军骑卒的,就是一道由五十六名骑士组成的骑墙。
高大的龙马,矮了将近一尺的戎马。看到这样一堵二十多米长的骑墙,当面冲来的秦骑只能向旁侧避让,于两侧绕过时放箭,可惜这些箭矢多数失去了准头。近卫骑士的注意力不在这些绕过的秦骑身上,秦骑身后的一些骑卒来不及绕过,已无可避免的直冲过来。
“吁!”骑兵对冲时双方都要留开足够的空隙,以使敌骑错身奔过,骑墙没有任何空隙,不愿撞上来的秦骑下意识勒马,战马只转了半个身便被敌我双方一前一后夹住。熊荆看见了马上秦卒的惊慌,他毫不留情的出剑,剑光中血如雨泼。
第四十章 畴骑
“骑墙?!”下达完军命的圉奋看着荆王奔来的方向。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渭南之战楚军龙骑宁愿快步前进也要组成一道骑墙,而秦军真的倒在了那堵骑墙之前,这给了他非常深刻的印象,一直记忆到今日。此时荆王和他的卫骑再度组成一道骑墙,他自然免不了惊讶。
骑墙的作用类似矛阵,无数矛卒聚拢在一起,夷矛挨着夷矛,无论如何都冲不进去。而普通的骑兵冲锋就像是零散的矛卒各自为阵,虽然勇敢,但彼处之间有很大的空隙,会很轻易的被骑兵斩杀。面对荆王的骑墙冲锋,最前排的骑卒只能避让,后面无法避让的骑卒冲上去最少面对两把钜剑,必然应接不暇。
还有一个很致命的问题是马。五尺八寸的秦马比龙马足足矮了一尺,体格也小一圈。双方对冲之前先就怯了,被两匹龙马一夹、一撞,很可能会人仰马翻。重量更重、速度更快的龙骑则一掠而过,秦骑即便没有倒下,也要错立当场。
“骆甲!”看到数里外那面凤旗越来越近,圉奋喊起了骆甲。
“末将在。”骆甲的骑卒相当于圉奋的后军,看见荆王穿过李必骑墙已散,圉奋喊起了骆甲。
“杀了荆王!”圉奋指着五里外的凤旗,恶狠狠的道。他感觉是自己刚才假杀荆王的命令捆住了李必的手脚。
“末将敬诺!”骆甲敬诺二字还在嘴上,人已经策马冲了出去。他麾下近千名骑卒追着他,轰隆隆奔向五里外的凤旗。风往北吹,秦骑踏出的尘土全吹到结阵自保的楚军阵列中。
“项侯何在?!妫景何在?!项侯何在?!妫景何在……”一师师率养虺双目尽赤。被秦骑杀了个措手不及,一师阵列里只有三千士卒不到,算上弓手,最少有一千人不见了踪影。
军议时,他记得熊荆最少三次提及秦骑必要拦住,项超负责右翼,妫景负责左翼,没想到两人全都有辱使命。没人回答他的问题,谁也不知一万五千名楚军骑士去哪了。他最后愤怒的大吼一声,双拳捶在自己的胸甲上。
“将军,大敖危矣!”一名卒长指着冲向凤旗的秦骑。双方骑卒马上要交兵,因为角度的关系,他们只能看到秦骑的背影,再便是那面顺风飘扬的三头凤旗。
‘轰、轰……’十五里外接连不断响起炮声,眼尖的文吏指着南面喊道:“飞、飞讯!是飞讯!师率,幕府有讯。”
只有炮声才能唤起楚军士卒的关注,听闻炮声,将卒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遥远的幕府。幕府飞讯发的是明码,很简单的四个字:“不得溃阵!”
秦骑返击,这是楚骑被他们诱使远了的结果。三万多秦骑哪怕派出两万骑卒,也能将楚骑拖上一、两刻钟。加上路上奔来的时间,楚骑回援最少要半个时辰,最多则要四刻钟。
秦骑出现到现在不到两刻钟,也就是说,最少一刻多钟,最多两刻多钟,楚骑便会回援。这段时间一定要撑下去,真要让秦人得逞了,楚军很可能在此全军覆没。
幕府只要求各师不得溃阵,未言大敖危矣该怎么办。实际上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大敖阵亡,只要楚军还在,楚国勉强可以稳住局面;楚军为了救大敖阵溃覆没,没有楚军的保护,面对秦人的大举反攻,大敖又怎么能活得了?
当然,最好的结果是大敖与楚军步卒都无恙,这就只能祈祷大司命了。一天十六个时辰,漏壶里的漏箭上有一百刻,一刻钟便是十四点四分钟。大敖少则要坚持二十分钟,多则要坚持四十分钟,才能摆脱秦骑的追杀。
预计是这样预计的,但当庄无地从陆离镜里看到前后各有近千骑包抄熊荆时,陆离镜被他扔到了地上。近卫骑士只有五十多骑,秦骑夹攻下,不要说二十分钟,一分钟都坚持不了。
“驾!驾……”前有拦截,后又追兵,全力奔驰的近卫骑士列成了锥形阵。熊荆本来是在最前,交兵前,庄去疾与鲁阳炎用力夹马,想超出熊荆半个马身,抢先一步与秦骑交兵。吃过亏的熊荆早有准备,他们刚刚夹马,他的坐骑便嘶鸣一声,奋力冲了出去。
秦骑射出的箭矢秦恰好逆风飞来,这些箭矢要么落在盾牌上,要么呼啸而过。弃弓抽剑的秦骑大喊:“杀荆王!杀荆王……”
耳边是响雷一般的蹄声,逆着风熊荆听不清秦骑的喊叫。马背上的颠簸让他整个人颤抖,唯独手中的长剑握得紧紧。身体合着战马奔腾的节拍,他深深的吸气,又深深的呼气,目光盯着迎面驰来的那名骑卒。对方挥剑的霎那,已算好距离和角度的他刺出致命的一剑。
长剑快速刺入秦卒的肩颈,又顺着前冲之势快速拔出,全速冲锋的楚秦骑兵呼啸着擦肩而过。秦骑并非一排,而是数排。刺死最前一名骑卒后,第二名骑卒直接一剑劈在熊荆左手的盾牌上,铁剑当即劈弯了;第三名骑卒冲上后用铁剑攒刺,这一剑熊荆没有避开,剑锋刺在钜甲上,发出尖锐的金属擦音,而他由上往下一剑刺中此人没有皮甲保护的腹胯,抽剑时鲜血迸射。
为了减轻重量,也为了更像是楚军骑兵,极少缴获楚军骑甲的秦骑只能身着赤衣上阵。即便如此,他们裤子也穿错了,他们穿的是各国士卒常穿的跗注。
“杀荆王……”又一名骑卒猛冲而来,他没有挥剑,而是直接与熊荆对撞。楚军轻骑虽没有全套马甲,但马首甲和马胸甲一直穿戴。半吨重的龙马猛撞在只有三百公斤的戎马身上,钜甲防护的战马撞上没有任何防护的战马,这名骑卒连人带马飞了出去,不服二尖叫一声,好在脚下并未停步。
“杀!”熊荆看着后方跟来的一名秦骑突然暴喝,这名秦骑被暴喝吓得动作明显一滞,擦肩时熊荆长剑猛劈,戴着棕色皮胄的头颅带着鲜血飞上了天。
“啊!”连杀数人的熊荆不由长啸,他喜欢这种浴血厮杀的感觉,他喜欢屠狗一样的屠戮冲向自己的秦卒。
“啊啊……。大敖万岁!”熊荆冲过骆甲麾下的骑卒,楚军士卒看到他冲出的最后一幕是他砍下秦人的头颅。他们顿时欢呼起来,一些人举着夷矛跳跃,激动的冲出阵列想刺杀那些绕着矛阵奔驰的秦骑。
“赵将军!”畴骑之将赵腾驻马站在圉奋身边,圉奋叫了他一声,却没有下达任何令命。
“必杀荆王!”赵腾对他利落的一揖,沉声说道。
如同重骑是楚军骑兵的精锐,畴骑是秦军骑兵的精锐,然而这两支精锐从来没有正面交锋。此前决战列阵,三千畴骑并没有安排在阵列之中,但随后的返击,考虑到要击破荆人的矛阵,于是一千畴骑一人两马跟着圉奋南奔。
荆王以及保护荆王的卫骑皆着钜甲,头戴铁胄,这是李必骆甲的轻骑很难伤到杀死他们的原因。加上龙马的优势,一旦被突破,他们很难再追上荆王,这才是荆王活到现在的原因。
圉奋知道这个道理,赵腾也知道这个道理,现在的办法就是以畴骑冲击荆王和荆王的卫骑,靠畴骑的重甲和骑矛将荆王杀死。
赵腾话说完便奔回畴骑的阵列,千名畴骑分成前后两行,列出一个宽约三里左右的骑阵。因为骑士身负沉重的铁甲,畴骑一开始是疾走,然后才是小步奔跑,等到冲阵的时候才是疾跑。显然,畴骑是将熊荆和近卫骑士当成一道军阵。
“往左!”从后方冲上来的庄去疾大喊一声,两侧骑士立即逼着熊荆往左奔驰。
畴骑沉重,奔驰两三里后体重太轻的戎马就要支撑不住。可秦人会在这时候杀出畴骑,自然是算准了距离。此时双方相距不到一里,阵宽三里,绕已经绕不过去,唯一的办法是掉头回奔,然而回奔却是刚才冲过后又追来的两拨秦骑。
人在战场,四面是喊杀奔驰之声。光电火石间熊荆根本没想回奔的问题,也没有想绕过畴骑阵列的问题,他本能的不愿在秦人的畴骑前避走,他要冲过去,杀了圉奋。
“冲!”他大喊一句,打马转为北方,冲向只有百余步的畴骑。
右侧骑士因为他的右转不得不跟着右转,左侧的庄去疾心里叹息一声,也只能打马右转。战马奔腾,知道荆王除了回奔逃不过自己阵列的赵腾见此大喝一声:“杀荆王!”
“杀荆王!”畴骑的骑矛已经放下,与荆王交兵的这一段骑士一边奔跑一边聚拢。
畴骑越来越近,近卫骑士不再维持一个锥形阵,他们使劲的夹马,用靴后的马刺狠刺胯下的战马,以使它们狂奔。龙马啸鸣中,五十多人组成歪歪扭扭却又渐渐笔直的阵列,并往中间的熊荆靠拢,可惜的是,不管怎么努力,他们都不能组成一道密集的骑墙。
“杀!”一马当先的熊荆剑指前方,再一次暴喝。畴骑,已在十步之外。
第四十一章 无恙
以楚人世代相传的传统,大敖的勇武不如他人,那是大敖的耻辱;亲卫的勇武不如大敖,那是亲卫的耻辱。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假如自己的大敖战死,自己却从战场上安然生还,那就是自己毕生的耻辱。亲卫誓死保卫大敖,大敖誓死保卫部族,这是楚人极为朴素的真理。
畴骑骑士身着铁甲、手持酋矛,数支骑矛远远地便对准了熊荆。近卫骑士虽然没有再次组成一道骑墙,但在他们不停地向熊荆靠近,以期分担他即将遭受的攻击。一些难以靠近的骑士不顾迎面冲来的畴骑,弃剑持弓,对准熊荆正面的畴骑怒射。
畴骑之所以是畴骑,那是因为骑术精熟并身着铁甲。楚军重箭虽利,但对这些身着铁甲的畴骑毫无伤害。十步距离对全力奔驰的战马不及一秒,熊荆话音未落,左右两根骑矛便猛刺而来。
左盾而右剑,能双手使用武器是对一名骑士的最低要求。盾挡剑格下骑矛全被挡住,然而左手的气力终究不如右手,即便是右手,这样的格挡也让虎口欲裂。左手盾牌被骑矛‘砰’的一声刺穿,顺着畴骑的前冲之势,圆盾脱手而飞。
前排畴骑呼啸而过,这让后排畴骑看到了希望。冲过二十多步的间隔,这一次是三支骑矛突刺而来,挡无可挡。此刻熊荆来不及想什么害怕,也没时间想如何应战,他只能凭着身体的记忆将手中的佩剑奋力掷向中间那名畴骑,电光火石间又快速抽出马上的备剑,劈向右侧的那根夷矛。左侧没有备盾,他只能以臂作盾,格挡马上刺到的矛尖。
高速奔驰中什么也听不清,甚至连视物都带着一些残影。右侧备剑猛劈下,骑矛迎刃而断,刺矛的畴骑太过用力,一刺落空后,身躯免不了趔趄。如果没有左侧的威胁,哪怕速度过快熊荆也能在错身之后于畴骑防护薄弱的颈部、腰部或者大腿上拖割一剑,但左侧骑矛刺来,格挡的手臂虽有钜甲,钜甲下还有锁甲,相击后仍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
剧痛让神经抽搐,也让思维与呼吸停止。这时奋力掷出的那柄钜剑破开铁甲,当中冲来的那名畴骑发出一声惨叫。他端着的骑矛开始无力,还下意识朝上举。‘砰’,已经无力的骑矛顺着前冲之势刺中熊荆的左肩,他被击下了马。
“大敖!”身侧的庄去疾瞪目,他大喊一声,一剑劈开畴骑的铁甲,跳跃着下马。
“休矣……”持旗的鲁阳炎瞬间忘了格挡,一支骑矛猛刺在他身上。即便没有穿透钜甲,也将他击下了马,顺风飘扬的凤旗倒了下去。
两人靠得最近,两人之外其余穿过第二道畴骑的骑士迅速打马回转,以凤旗为中心,将这一片小小区域环绕起来,防止秦骑冲入。
“大善!”隔着四、五百步的距离,圉奋看到了荆王中矛后摔下战马。他对身后的秦骑大喊一声‘攻’,便带着他们快速奔向荆王的落马之处。也许在马上荆王是无敌的,但落马后非死即伤,卫弃不再奔驰又原地打转,这便是他的机会。
“攻!”数百名秦骑骑卒呐喊,‘杀荆王,拜侯爵,分万户’,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
“全师皆有!进!”离凤旗最近的养虺清楚的看到熊荆被击下战马,那面迎风飘扬的凤旗扑倒在地,还看到国贼圉奋带着身边所有秦骑猛扑上去,他再也忍不住了,下令全师前进。
“全师皆有!进……”不是一个师,凡是看到这一幕的师旅再也不谨守阵列,再也不遵循幕府谋士发来的‘不得溃阵’的军令,直接冲向凤旗扑倒的位置。猬集的矛阵忽然散开,矛卒跟着身前的同袍奔跑在田野上,骑卒们似乎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国贼圉奋的计谋,可那又怎么样呢?崇火的楚人本身就是一团炽热燃烧的火焰。对于一团火而言,熄灭是迟早的事情,他们最害怕是燃烧时默默无闻,最害怕生平不能像火焰那般奔放和耀眼。熄灭就熄灭吧,但在熄灭之前,秦人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
田野上,匆匆回援的妫景没有看到熊荆被秦人击下战马,他只看到结阵自保的步卒突然不顾阵列疯狂冲出,心中一紧的他再度加速。南面幕府的谋士也没有看到熊荆被击下战马,他们看到凤旗不见后,一直不动的楚军阵列突然疾奔。
“如、如何……”庄无地看见鄂曹放下陆离镜叹气,惊慌相问。
鄂曹不答,一旁的彭宗叹了一声:“阵溃矣!”
“啊?!”庄无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又是焦急又是愤恨又是懊悔,目光全然呆滞。在秦骑面前溃散军阵,这不是送死么?楚军难道真的要覆没在这里?此战之后楚国真的要亡国,难道连避迁蓬莱也避迁不了……
想到战败的后果,庄无地浑身冰凉。他不怕死,他只怕没有希望,怕楚国、怕楚人没有一丁点的希望。
“敖后…”他想起一个人,惊慌混沌中思路越来越清晰。“敖后、长公子速速离郢!”
一句话说出,他自己给自己点头,大声道:“敖后与长公子当速速离郢!”
“可!”彭宗毫不犹豫,鄂曹闻声也重重点头。
“来人!告之郢都,大敖令敖后与长公子速速离郢!”庄无地不以幕府的名义,而以熊荆的名义传讯。季风早已转向,乘饕餮级海舟前往蓬莱不过数日。哪怕假传敖令,也要保住楚人最后的希望。
命令如此下达,飞讯官记下后匆匆奔出,又登上巢车北望的申通指着北方大喊起来,“凤旗!凤旗立、凤旗立也!!”
三头凤旗再度飘扬在春风里,一轮厮杀后,它的主人也在近卫骑士的搀扶下上马。以纵队为单位冲向凤旗扑倒之地的楚军士卒见状欢欣若狂、喜极而泣,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发生,大敖安然无恙!
楚卒雀跃,圉奋在一旁黯然。他终究是骑兵,不知步战。他以为楚军矛阵与秦军一样移动即溃散,然而楚军的矛阵完全由纵队构成,哪怕是在山岭中奔跑,矛阵队列也能维持不乱。除了一些受伤掉队的楚卒被截杀,己方并没有在奔跑起来的矛阵身上占到什么便宜。
“荆人!”左右指向越来越近的妫景,提示圉奋应该后撤了。刚刚上马的熊荆则看到北面溃散的秦军已然列阵,柱矛戒备着匆匆奔来的楚骑。当楚骑驰过,他们转了个身,往北而去。
“秦人退矣。”庄去疾道。秦军不光是步卒继续退却,身边秦骑也在轰隆隆回撤。包括哪些畴骑在内,他们绕过凤旗四周的矛阵,潮水一般退去。
“善!”虽然没能杀了圉奋,但妫景及时回援,迫使南下的秦军再度北撤。肩膀和左臂吃吃的疼,脸上肌肉控制不住的抽搐,但想到是各师将率的大意才造成这样的损失,熊荆还是忍不住愤怒起来。现在秦军重整了阵列,要想在追击中歼灭不会再那么容易了。
“臣有罪,请大敖赐罪!”邓遂一奔过来就大拜请罪。身为郢师之将的他,看见秦骑冲来才想起此前熊荆的军令。
“臣亦有罪。”跪下请罪的不止邓遂一人,步卒的卒长、偏长也都觉得自己有罪。楚人很容易骄傲,秦军被自己打得大败,而后落荒而逃,不疾追难道任由秦人逃走?结果追着追着就悲剧了。不过更有罪的是项超和妫景,两人没有拦住秦军骑军,置军命于不顾。
熊荆目光扫向急急奔来的妫景。妫景早知道自己有罪,一跃下马后,他也如邓遂等人那样跪在地上,大喊道:“臣有辱使命,请大敖治罪。”
“项、项超何在?”妫景认罪,熊荆自然的想起了项超。
“禀大敖,”与妫景一同跪下的令骑壮着胆子喊了一句,后又低头不语。
“言。”熊荆咳嗽一记,觉得肩膀与左臂更疼。
“项侯薨也!”令骑一言既出,全场惊愕。熊荆不顾伤处的剧痛,大喝道:“何谓?!”
“禀大王,项、项侯、薨…薨也。”令骑全身汗毛竖立。他北搜项超时,恰好看到令骑接二连三被秦人射杀,项超也被秦人射杀,带着一支箭羽倒地。
“弗信!弗信!!”熊荆连连摇头,他不相信项超会死。
令骑还在结巴,妫景扑上去一把将他揪住,“是你亲眼所见?是你亲眼所见否?!”
“我、我……”令骑结巴更甚,他想解释又急得解释不出来。
“请大敖准臣即刻北搜。”妫景一把将令骑丢下,对熊荆大拜请命。“若非亲眼所见,臣……”
“准!”熊荆当即答应,但回答的很无力。令骑的神色不想作伪,项超有可能真的死了。
项燕死了,项超又死了,父子俩都战死沙场。想到这里熊荆觉得胸口有些气闷,正午的阳光这时候也迷离起来。他扬头看向悬于中天的太阳,正奇怪为何整片天空都是太阳时,身躯摇晃了几下,从不服二身上栽倒下去。
第四十二章 回不去
未改
从战场传讯到寿郢不需一刻钟,从战场传讯到怀县因为横跨魏国,那就没有那么容易了。m.www.uu234.net靠着鸿沟上全速划行的战舟,夜里,消息才传到赵政安坐的明堂。
“败了?”定昏时分仍在处置政务的赵政有些呆窒,他还没有从政务中回过神来。
“禀大王,讯中言、言我军败……”卫缭去职,国尉府群龙无首,来禀告的是国尉府的一个文吏。
“胡言!”赵政怒喝。“荆王仅六万人,我军五倍于敌,如何能败?!”
赵政面色一变文吏吓得发颤,怒喝下他瘫倒在了地上,唯独那份简牍双手抖抖的捧着。赵高偷看赵政的神色,对身后的寺人使了一个眼神,几个竖子上来就要将文吏拖下去。
简牍碰着简牍‘嗒嗒’轻响,狐疑的赵政挥退要拖人下去的竖子后,赵政飞快地将装简牍的锦袋呈了上去。看到简牍上的文字赵政脸色急变,羞怒交加。他极力克制的震颤才看完整段讯文:他寄予厚望的三十万大军被荆人击溃,死伤无数。领军的大将军蒙恬战败自刎……
秦军真败假败是一件大事,呈上简牍后,赵高一直偷窥赵政的脸。灯光下他的脸色是正常的肉色,看到简牍突然间煞白,煞白又变成黑色,最后泛起醉酒那般的潮红。
赵政确实是醉了,整个明堂都在他面前旋转。他的脑子抽空很多东西,又塞入很多东西。
“臣愿担此任,凭战舟,一年可亡荆国。”赵婴的声音铿锵有力,最先在他脑海里回响。
“臣亦愿担此任,需两年方亡荆国……”这是蒙恬的声音,刚过而立之年的脸。
“若有六十万人,且三月拔下大梁,臣愿一试,一年亡荆。”之后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可惜赵政想不起来此人是谁。
“此三十万人乃我大秦最后之精卒,余则皆弱卒也。此三十万人一战而没,大秦若何?”一个咄咄逼人的声音,此人正揖向自己,赵政看不清他的脸。
“然荆人避迁确是难阻,大王何必在意荆国长公子?荆王我大秦尚且不惧,又何惧警告长公子?!”卫缭的影子浮现了出来,还有他让人难忘的放肆笑声。“大王必悔!大王必悔!大王必悔……”
卫缭的笑声回荡在赵政脑海中,驱之不去。这种笑声让他头疼欲裂,让他几欲晕厥。他挣扎着要站起身来,一手却把案上的简册拂在了地上。低着头的赵高见此大惊失色,他上前搀住赵政时,赵政一把甩开他,他指着瘫在案前的文吏道:“誉敌者戳!来人……”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文吏吓呆了,他没想到送个急讯竟成了誉敌。可惜身后的竖子不由分说已将他快速架了出去。
“此绝非一人所为!赵高……”赵政头疼愈烈,一句话已说不下去。
但是赵高怎会不知道他的意思。秦军大败,务要马上封锁消息,凡是知道秦军战败讯息的人都要死。“臣敬受命,臣必使廷尉府搜其余党。”
赵高说完便匆匆推出明堂,他走到一半的时候,赵政又开了口,他只好趋步上前再次受命。此时赵政枯坐在席上,面如死灰,说话有气无力,靠得很近才听见四个字:“召王翦、速召王翦!”
“臣敬受命!”赵高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如果说前面那些全是猜测,那‘召王翦’完全证实了这个猜测的正确性。秦军真的败了,而且一定是大败,不然大王不会一边封锁战败的消息一边急召王翦。
赵高取了召节急急忙忙奔出明堂,出门被南风一吹,整个人觉得浑身发冷。他站定了一会摸着手中冰凉的铜召节才缓过神来。处置国尉府的知情者,派人去关中速召王翦,这两件事情一件也不能耽误,也不能走漏了风声,不然……
熊荆再度醒来的时候,看的是母后赵妃的脸。他本以为自己是在寿郢,抬头看到木床上纹饰,顿时明白自己是在陈郢。
“母后,孩儿无事……”他挣扎要起身,用力时左肩、左手似乎被绑着了。
“毋动。”头发渐白的赵妃没想到儿子忽然醒了,她连忙把熊荆按住。“医尹说,你肩骨臂骨皆碎,要静养数月方能痊愈。”
“我……”骨头断了熊荆是知道的,但没想到是皆碎。这个词似乎又将他拉回到战场,拉回到畴骑骑矛刺来的片刻。面对畴骑的必杀一击,他完全是靠着两侧甲衣才挡过这一击的。
“大敖…”芈也在榻前,只是她没有像赵妃一样坐在床榻之侧,而是跪坐床榻之下。
“儿!”熊荆又情不自禁要挣扎起来,这一次赵妃让了一个位置,芈梨花带雨的出现在他面前。
见男人看着自己,芈连忙抹泪,笑着道:“大敖再败秦人,天下已然鼎沸。”
芈的夸奖让熊荆不好意思的笑起,再多的夸赞也没有妻子的夸赞好听。他终究没能起来,又躺了下去。赵妃对芈吩咐了一句‘照看好大王’便出去了,好让小两口说话。然而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是手握着手,热切的摩挲着。
“你怎么来此的?”良久,熊荆才问了一句。这时他完全闭着眼睛,沉迷在女人的香气里。以前讨厌香水的他忽然间发现,一个女人有自己独特的香味是多么的重要。
“我……”芈怎么来陈郢一言难尽。庄无地擅自起草的那份飞讯一传到寿郢就引起了极大的混乱,先入为主之下,后面虽有飞讯,赵妃和芈依然从寿郢紧急赶来。
“母后她?”熊荆看出芈目光里的仓皇,轻轻的问了一句。
芈目光一黯,然后连连摇头,“母后关切大敖伤重,因此匆匆赶来。”
“胜儿呢?”熊荆察觉到了什么,问起来儿子。
“在、还在王舟上。”芈又道,头低了下去。她不敢将儿子抱入陈郢,万一丈夫真的薨了,根基尚浅的她肯定保不住儿子。
“唉!”熊荆叹息了一声。本来他只是想芈带着儿子以及少部分人悄悄的避于蓬莱三岛,可现在避迁于蓬莱天下皆知,如果时间允许,全楚国的人都可能迁徙到岛上,那时候芈和儿子一定会被老臣吞没。
毕竟,他们和诸越之君一样习惯了优越的等级生活,不愿像真正的部落长老那般靠自己的双手获得食物,靠自己的勇武获得尊重。当初他嘲笑越人不可救药非要一个越王时,他没想到楚人实际上也是不可救药的一旦自己身死,一旦楚军全军覆灭,迁徙到三岛上的大臣们必然会复辟周礼,再过起养尊处优的生活。
行楚礼不是嘴上说说的东西,权力和财产真正的是试金石。神灵之前、或者说钜剑之下,熊荆和楚军普通甲士没有区别。甲士也可以成为敖,只要他的勇武让所有甲士对他臣服。也就是说,老臣们如果没有勇武的子嗣和足够灵活的手腕,很有可能要失去手中的权力。
楚国有田税、有户赋、有口赋、有盐税、有关市税……,行楚礼之后,甲士不再缴纳任何有定制的税赋。没有税赋的一个可怕结果就是任何独立的氏族都只能靠劫掠外族供养自己和自己的臣属,不劫掠外族那就只能吃老本,吃光老本大家散伙。
几百年的养尊处优,很少有芈姓贵族能够真的放弃自己的权力和财产,退回到楚国初创时,那段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莽荒岁月。
“大敖勿虑,母后待我和胜儿甚善。”夫妻连心,芈知道男人在忧虑什么。
“恩。”熊荆心不在焉的恩了一句。“芈霓……”他说起了芈霓,“芈霓尚未有婚配?”
“是。”芈不清楚丈夫为何说起了妹妹。“她还小,她……”
芈霓是一个倔犟的女子,熊荆喜欢她的倔犟。缓了一缓,他说道:“庄去疾如何?”
“庄去疾……”芈马上浮现出庄去疾独眼的模样。他那只吓了的眼睛没有任何掩饰,就那样**裸的敞露,看过之后谁都不敢再看一眼。
“庄去疾乃楚国环卫,坚毅勇武。”熊荆说道,“环卫死者众多,命在旦夕,因此无人肯嫁。芈霓如果……,那便嫁予他。我将命他带着四卒近卫前往新郢。”
“不可,近卫乃亲卫,岂能与我同往蓬莱?”芈马上摇头。近卫之卒只有八卒,前年生产的时候丈夫曾抽调过守在小邑,那时候芈就很担心缺少这四卒丈夫会不测。
“有何不可!”熊荆不悦道。“没有武力,如何服众?你不问芈霓,我问芈霓。”
说完熊荆又要起身,芈连忙拦住,连连称唯。熊荆喘了一口气,又道:“社稷重,楚人更重。楚人之重不在学识,不在土地财货,而在信仰。有信仰才有勇武,有勇武才有土地。避迁新郢,万不可再养尊处优……”
大室里,熊荆向妻子说起最近才感悟的道理;大室外,靠着一根铜管,赵妃听着儿子的言辞。她忽然觉得,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第四十三章 杀一人
对于从无数死人、伤卒中成长起来的楚国医术来说,骨折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小病。www.uu234.netwww.uu234.net熊荆的肩胛和左前臂被石膏固定起来,身上其他伤口也做了妥善的处置,确定的说,三个月之后碎裂的骨骼就能连接完成,那时他便痊愈了。
这三个月他的新甲衣也能编成造府所能达到的温度很早便超过了两千度。两千度能使用火法冶炼将把白铜里的金属镍单独提炼出来,以制造镗刀和铣刀。他的甲衣和佩剑也加入了镍,因此比一般的钜铁甲衣、钜甲坚韧锋利。然而这只能抵挡锋刃的劈、砍、刺,如果用铜殳猛砸,其力量依旧会传递到躯体和四肢,造成杀伤,比如骨折。
骨折如同残废,好在只是上侧身残废,下半身还能动作。这天正午熊荆就起床了,听取庄无地、彭宗等人有关会战的禀告。
“昨日之战我军大胜,秦人大败,秦人死十万四千余人,伤者无数。我军死……四千五百六十三人,伤一万一千六百余……”庄无地说到我军死伤的时候免不了停顿,这些伤亡大多是秦军骑军返击造成的,本来可以避免。
“项超?”死伤万余早在熊荆预计之内,他更在乎的是项超。
“禀大敖,”项师司马彭宗叹了口气:“项侯,薨也。”
“薨?!”熊荆就要站起,身边的芈担心牵动伤势,连忙将他拉下。
“圉奋小人,设伏于秦军弃垒,以引项侯入毂,又命善射之将射之,箭矢中项侯颌下。我军士卒大愤,杀秦将,秦骑死者近万。”彭宗简单描述项超之死,语意悲重。项燕战死,项超又战死,好在项氏子嗣未绝。
“圉奋!”熊荆咬牙念起圉奋的名字,这个人妫景没有杀掉,项超没有杀掉,自己也没有杀掉。
“大王息怒。我军北进,秦人奔逐,诸骑必能杀此国贼!”庄无地见熊荆再怒,连忙劝道。
“秦人败而未溃,不得冒进!”晕倒之前熊荆看到秦军溃散的士卒重新列阵,陈郢到大梁三百余里,十数万秦军,再加上两三万秦骑军,一不小心又要吃亏。
“各师将率深明此理,绝不冒进为秦人所诱。”彭宗道,心中泛起苦涩。
“善。”熊荆放下心来。他很了解楚军的特性,胜者易骄,挫则易馁。性情如此,最合适的作战方式是出境作战,而不是本土作战。想到此他再道:“北上后驻军启封,以解大梁之围。”
“禀大敖:驻军启封可也,解大梁之围难也。”庄无地道。“春日水涨,如今大梁身处大泽,距岸近者也有数十里之远,秦人舟师……”
陆战楚军百战百胜,水战那就不同了。即便能够胜利,损失也极为巨大。幕府的顾虑如此,熊荆想到围在城中的魏赵两国,再道:“然夏秋时节水更涨……,郦且何言?”
“郦且?”淖狡必须坐镇寿郢,郦且昨日启程赶赴军中,这个时候不在陈郢。“郦且正在军中,我军未至启封,尚不知大梁周遭如何。”
“备舟吧。”熊荆道。楚军此时正在北进,最多三日就能追到启封。今天是第二日,明日、后日,楚军就能驻军启封。
“唯。”骨折不是什么大伤,庄无地等人见熊荆神色如常,并不阻止熊荆前往启封,倒是熊荆身侧芈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然避迁在即,臣以为……”庄无地说起另一件事情。“大敖当劝太后前往新郢为要。”
“驻军启封之后再劝吧。”母后见了一面便不见了,军情紧急,如果三言两语能说服母后前往新郢,也就不会拖到今天了。熊荆说到最后看向刚才颤抖的芈:“敖后和胜儿也去。”
庄无地几人闻言惊讶,大敖叫芈为敖后,显然是专门说给他们听的,彭宗道:“秦人在沙海尚有三十万卒,若我军追到启封……”
“秦军以何人为将?”熊荆笑着反问。
“这……”彭宗想到的是士卒多寡,没想到何人为将的问题。蒙恬死后,秦军能为大将的也就只有王翦。王翦已告病返乡,即便秦王急召王翦,他一时也来不了大梁。
“未明情况之前,秦人必不敢再与我阵战。”熊荆很肯定的道。设身处地站在秦军的角度想,沙水之战以后,再度会战的秦军将卒肯定会担心脚下的泥土会不会突然炸起。在没有明白原因之前,秦军将卒肯定不愿再与楚军阵战。唯一担心是留守少海没有经历脚下火药炸起的三十万秦卒,这三十万人说不定会杀出来了。
“备舟。”熊荆不清楚秦国朝堂内的情况,无法判断沙海剩下的三十万秦卒会有何举动,他需要马上赶到启封。幕府众人担心水路有秦军战舟,最后没有备舟,只为熊荆备了几辆宽大的马车,马车由陆路前往两百七十里外的启封。
圉奋的返击造成一万六万多名楚卒的死伤,减去已经回营的数千名轻伤士卒,楚军减员近万。正如熊荆设想的那样,对楚军仍存畏惧心里的秦军不敢再战,一路往北狂奔。伤卒、弱卒、老卒沿途抛弃,等熊荆赶到启封时,秦军已退回逢泽以北的沙海大营。
“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大敖万岁!敖后万岁……”启封城外,熊荆不是乘车入城,而是骑马入城。芈也骑马,看见她与熊荆一起,楚军士卒不自禁齐声欢呼,矛敲击着自己的钜甲,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楚王,此……此牝鸡司晨者也。”楚人认为很正常的事情,信陵君的门客觉得极不正常。此言一出,魏间忧当即瞪向这名门客,门客连忙低头。
“楚国之事,不得多言。”魏间忧警告所有人。对楚军呼喊感到吃惊的不只是一名门客,魏太子魏假也很吃惊。他倒不是吃惊楚人牝鸡司晨,而是吃惊楚人女子也能身着钜甲,英姿飒爽的骑在战马上。孙武子吴宫练兵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且那只是吴王和孙武子的笑谈。
作为旁观者的魏人惊讶,作为当局者的芈也感到惊讶。成婚那日她心里不是担忧就是幸福,根本没听清周围的人在喊什么。这一次不同,这一次她清清楚楚的听见士卒在喊敖后万岁,在为她欢呼致礼,霎那间,她感觉热血忽然上涌,每一根神经都在发烫。
肩并肩的荣耀!她瞬间想起男人以前说过的这个词。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中午,男人便教她如何赢得属于自己的荣耀。
“无恙否?”逢泽以西,靠近魏韩长城的地方,一番奔驰后熊荆缓缓勒马。这是楚秦两军斥骑的默契之地,数骑秦军斥骑在不远处游弋,近卫骑士远在后方,只有庄去疾跟着。
“我无恙。”芈的甲胄极为合身,确有英姿飒爽的味道。她不知男人为何带自己来这里。
“杀一人。”熊荆指着前方的秦军斥骑说道,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芈吃惊,庄去疾也吃惊,他没想到大敖会让敖后去杀一骑秦军斥骑。
看着妻子那张惊讶的俏脸,熊荆举着的手很快放下了。即便有自己和庄去疾的保护,面对秦军斥骑也非常危险。他没有再说话,而是策马奔向那些秦骑。他前奔庄去疾只能跟着前奔,芈被抛在了原地。
对面秦军斥骑见两骑龙骑奔来,警戒的回避,之后准备紧跟。逢泽与牧泽相连,牧泽以东是诸水,因此楚军只能绕过逢泽西面靠近鸿沟以及荣阳。楚军斥候常常从这里前往秦军控制区刺探军情,秦军斥骑同样从这里进入楚军控制区刺探楚军军情。
斥骑也是人,如果主将没有屏绝敌骑的命令,双方对敌骑一般是紧跟不做拦截,也很少厮杀。几骑秦骑就要跟上来时,发现后面又有龙骑奔来,于是再度避让。没想龙骑不是向北,而是抽剑杀向自己。更让人惊讶的是,龙骑骑士面甲没有拉下,居然是一位容貌绝美的女子。
色字头上一把剑,被芈容貌所诱的一名骑卒反应慢了一步,龙马一个纵跃,长剑便急刺而来,好在斥骑骑术都很精湛,此人扭曲着身子,将这必杀的一剑躲了过去。马上的厮杀只在错身时的一瞬,这一瞬浪费了便只能冲过调转马头再来。
熊荆预料芈会追上来,没想到追上来的她不是追自己而选择直接冲向秦骑。他与庄去疾连忙转身,奔向准备第二次冲锋的芈。
“杀!”再度冲锋的芈呐喊,这句女声不但没有让秦军斥候畏惧,反而让他们发笑。可再怎么笑他们也是冷冰冰的秦人,对冲时秦骑一左一右的夹击,庄去疾连忙射出一箭,可芈还是被秦骑劈下了马。
“儿!”熊荆大惊。左肩左臂受伤失去平衡,下马时他半摔在地上。这些都顾不上,他冲上前检查伤势又扶起女人,女人已泪流满面,抱着他呜呜大哭起来。
“无恙,无恙,已无恙。”熊荆只能安慰。几名秦骑欲再度冲杀,庄去疾精准的箭矢将他们一一迫退。
第四十四章 架桥
杀过人的人与没有杀过人的全然不同;平常杀人与战场杀人又全然不同。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毫不避讳的说,杀人的感觉不亚于性,战场上杀人的快感仿佛经历一次**,身体会在这时候不由自主兴奋到颤抖。杀人以后心跳过速,一切又变得虚幻,人好像漂浮在云端,变成万物的主宰。唯一的不好是回到真实世界后,会莫名的疼痛和呕吐。
不屑,虽然不太准确,但还是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当一个人从战场上杀了人回来,看到普通人的眼神会带着不屑。这种不屑又容易产生一种怜悯,哀叹普通人是多么可怜。
熊荆带着芈北上启封,就是想她在战场上杀一名秦卒,完成这种心理上的转变。但这似乎有些困难,斥骑是秦军骑兵中的精锐,女子天生力气就弱,若不是钜甲的防护,仅仅这次厮杀熊荆就要永远的失去她。
芈在熊荆怀里仅仅哭了一会,当近卫骑士奔来时,她已抹干眼泪若无其事的上马,笑容毫无异样。除了被被秦人斥骑劈砍甲衣上的那道印记外,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军难以救大梁。”回到启封,已绕半个大梁转了数日的郦且一见到熊荆便是这句话。
“城内粮秣尚有几何?”熊荆相信郦且的判断,也不敢贸然与秦军水战。
“或可到冬日。”魏间忧是从大梁出来的,比任何都清楚城内的情况。“若是冬日围不可解……”
他没有完整的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自明。如果秋冬时节还不能解大梁之围,城就要破了,最少魏国会降秦,赵国投降与否很难说,恐怕面临绝境最后也只能降秦。
熊荆的目光返回到郦且脸上,希望他拿出一个办法。郦且沉吟了一会,道:“与其与秦人水战,臣以为不如架桥。”
“架、架桥?”包括熊荆在内,明堂内诸人全都惊讶。
“敢问司尹,鸿沟以东有水、睢水、丹水,诸水深逾数丈,如何架桥?”魏间忧问道。
“非于诸水之上架桥。”郦且道。“乃于牧泽之上架桥。”
“于牧泽之上架桥?!”郦且的话引起更大的争议,牧泽距离大梁有二、三十里,这个宽度比黄河一些河段都要宽,更被众人视为天方夜谭.
“牧泽距大梁二十余里,水深处数丈,不知司尹如何架桥?”魏间忧没有说话,他身边的门客在他默许下说话。“且秦人舟师游于牧泽,今日架桥,明日焚之,岂非劳而无功,敝鼓丧豚?”
“我以钜筋水泥架桥,秦人如何焚之?”郦且反问。“秦人舟师众也。要解大梁之围,除非变水为陆,别无他法。”郦且说完又看向熊荆:“大敖明鉴,我军此前所议乃架设三道浮桥横渡鸿沟、水、睢水,于睢水丹水间解大梁之围,此法不可行。臣以为,可于牧泽之上架混凝土之桥,直接大梁城墙可也。”
“牧泽水深,如何架桥?”熊荆问道。“泽上又有秦军舟师……”
“秦军舟师可以火炮驱之。牧泽水深可以沉箱法架桥,水浅则可以围堰法架桥。”
郦且不是异想天开拍脑袋说架桥,解大梁之围不是新问题,是老问题。实际上还有一个更简单的解决办法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两舷已经安装装甲的海舟炮舰如果驶入鸿沟,可以解大梁之围,但那太冒险了。
七艘部署在红洋的炮舰全部撤回,楚国失去了红海以及香料产地的控制权,八千多名雇佣兵暂时安置在僧罗迦港,因为回程的货运海舟装满了货物,没有多余的吨位装运他们。
加上去年下水的五艘海舟,楚军共有十二艘炮舰;再加上饕餮级改装出来的炮舰,共有二十艘炮舰。虽说今年将下水十艘炮舰,但二十艘炮舰万一损失在鸿沟,必然会影响整个避迁计划。再说大梁南北两城数十万人,二十艘炮舰杯水车薪,没办法将城内的人全部运出来。
站在作战的角度,郦且是这样考虑的。熊荆则担心桥能不能建成,再就是桥梁所耗费的时间和物料。他还在沉吟,郦且又道:“二、三十里之长桥,所费胜五十里之城否?”
“此距秋冬不及十月,十月筑成二十多里之长桥?”熊荆觉得不可思议,时间实在太短了。
“非十月筑成也。”郦且道。“以知彼司所知,城内若今日起人月食一石,城内之粟最少可食一年;柴炭不及,若拆屋宇,最少可用至明年。”
郦且准确的说出城中存粮,魏间忧大吃一惊。他这个求救之人自然要将城内情况说的越危急越好,没想到大梁城内什么情况知彼司一清二楚。
“一年?”熊荆还是觉得时间太短。这种临时救急的桥梁自然不能与后世的公路桥铁路桥相比,可二十多里长,他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一年有余。”郦且道。“引水之前,牧泽南北仅长五里,跨牧泽可也,不跨牧泽也可。不入牧泽,水深丈余,水浅者不及七尺,丈余水深架桥何难?且二十余里非架二十里长桥不可,我以火炮驱秦人战舟,五六里之内,秦人毋入。”
如果水深只有一两米,架桥确实不难。只是这座桥太长了,二十多里就是一万米,减去六里,也有七千多米。假设桥梁长三十米,就要两百多个桥墩。一年三百六十多天,等于说一天半要修一个桥墩。熊荆想了又想,最终道:“此事若非有详尽报告……”
“已有详尽之报告。”郦且有备而来,当然他的报告没有马上呈上。
“若能架桥,确好于水战。”邓遂也赞同架桥解围。被水泽河道环绕的大梁只能舟师解围,楚军只想与秦军陆战,不想与秦军水战。
“架桥虽费时日,然若可行,自然大好。”彭宗也道。
“可。”鄂乐没有什么意见,他还在心疼鄂师的损失。
“若此计可行,那便架桥。”熊荆答应道,救援大梁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第四十五章 火光
“牧泽之外水浅也,既是水浅,不入牧泽之内,井筒法可也。www.uu234.netwww.uu234.net”数日后,郦且带着封人峤亲向熊荆禀告大司马府计划如何修建一座二十多里长的混凝土长桥。
楚国水泽之乡,鸿沟、水、睢水全是北南流向,很早熊荆就想修建几座横跨诸水的混凝土桥,因此在他的授意下试验了许多修桥的办法。沉箱法、围堰法,还有现在封人峤所说的井筒法。建桥关键之处是立下桥墩,这些都是立桥墩的办法。
“然臣以为,”封人峤继续道:“既是救急之桥,当用半井筒法。全井筒法乃将井筒置于水中,筒内抽水以筑桥桩,臣以为不然也。井筒高约两丈,置于水中只要稳固不倒,便是桥桩,如此,可于岸上浇筑井筒,用舟楫运入牧泽,以起重之器吊入。
桥梁毋需三十米,十五米可也,如此梁高更小,井筒承重更轻。二十五里井筒有六百余座,知牧泽深浅后可一次浇筑。十五米桥梁亦当如此,桥梁宽一丈六尺,可行两轨。桥梁也可于寿郢浇筑,用舟楫运入牧泽,以起重之器吊入……”
“如此修桥,桥必不平……”封人峤说的根本不是什么修桥,他这是在搭积木。用作桥墩的井筒在岸上浇筑,一次就可以浇筑几百个;桥梁也如法炮制,也在岸上浇筑,一次可上千个。但这样成批量制造的东西,因为水底不平,架起来高低肯定不同。
“路且不平,何况桥乎。”郦且道。“此乃救急之桥,非数十年跨江跨河之桥。此桥若工匠充足,半年可成,若工匠不足,亦一年可成……”
郦且说了一大堆,救援大梁第一是不能折损本就所剩无几的兵力,再就是要快。不快的话万一秦军再度攻来,那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大梁城内有两万赵军,近两万魏军,解大梁之围实际就是获得这两支援军。
明堂内郦且正在说话,老迈的长姜匆匆行来。长姜很少这样慌乱的冲入明堂,正准备同意马上建桥的熊荆猛然站起。“何事?”他急问道。
“敖……”长姜喘息着,一口气提上来才道:“敖后出城也。”
“儿?!”熊荆疑惑不已。那日与秦斥骑交锋后,女人并没有埋怨他,反而很认真的说他思虑的对,之后又一直要求再找秦人斥骑,熊荆没答应,没想道她居然独自出城了。
想起原委的熊荆突然明白女人为何出城,不自禁大喊一句不好。“备马!速速备马!”说罢便冲了出去。等他吃力奔到马厩时,才发现自己的马被女人骑走了,女人的马也不见了。
“禀大敖,”厩尹急道,“敖后言出城,故骑大敖之马,芈霓骑敖后之马……”
厩尹还在禀告,熊荆已顾不上和他说话,他从马厩随便牵了一匹马便上马,闻讯追来的庄去疾有些莫名,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走!”熊荆来不及解释,他相信芈与芈霓一定是往逢泽西面两军斥骑的默契之地去了,经过上一次拼杀,秦人斥骑已有防备,他们两名女子前去……
“驾!驾……”一上马熊荆就往城外疾奔,他身后经历沙水一战只剩的四十多名近卫骑士紧跟。四十多骑奔出启封不远,闻讯的妫景和项梁也率骑士急急出城。数千骑奔出启封,弄得各师以为是秦人来袭,连忙下令戒备。
芈确实往逢泽西面去了。熊荆不放心她,弟弟芈同也不放心她,芈氏的十几名骑卒骑着戎马跟在几人身后。但到了上次熊荆让近卫骑士停止的地方,芈也要芈氏骑卒在此停留,不得再度向前。
“姊姊当知再往前便是秦人之地!万不可……”芈同还是习惯秦人的叫法,称姊不称。他不知这个敖后姊姊来这里干什么。
“寻的便是秦人!”芈带着芈霓远远的去了,回头抛下这句话。
“你等在此,若我一刻钟不返……”芈同也抛下一句话急急追去,只留下十几名骑卒停留原地。芈见他一个人追上来也没喝止,她记得上一次就是三个人。
“姊姊为何要寻秦人?”芈同追上来就是急问。
“姊姊要杀一秦人!”芈如实相告道。
“为何?姊姊为何要杀一秦人?”芈同更加不解。“姊姊乃女子,女子本就不该……”
“我是敖后!”芈转头瞪向他,却无法说出内心真正的理由。
楚军士卒爱戴丈夫不是因为丈夫生来是王,而是他从即位起便率军征战,屡败秦军,楚人钦佩他的勇武。自己是他的妻子,仅仅因为是他的妻子便享受那样的荣耀,这让她羞愧。她誓要斩杀秦骑,不然以后无法与熊荆肩并肩站在一起,接受楚军士卒的欢呼。
“大敖命姊姊杀一人!”芈难以言说自己的理由时,芈霓插了一句。实际芈霓也不知道为何姊姊非要杀一人,但对天真的她来说,大王话就是命令。
“大敖命姊姊……”芈同错愕无语。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命令,君子远庖厨,女子别战场。战场上戈戟箭矢无眼,秦军又极为残酷,这么走下去要是真碰见了秦军……
“不可!万不可!”醒悟过来的芈同急忙策马跑到了前面将芈拦住。“姊姊若薨,长公子如何?请姊姊三思。”
芈同一提到儿子,芈心脏抽搐了一下,胯下的不服二不知女主人为何停步不前,很不乐意的打了一个响鼻。这个响鼻让芈再度硬起心肠,她道:“孟母为子三择其邻。我若死,胜儿亦将加冠成人,继承王位。他知母亲乃征战而死非乃病死,必如其母。”
“姊姊!”芈说完便要向前,芈同再度拦住。
‘呛……’芈拔出长剑指向芈同:“让开!”
“我、我不让!”芈同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美丽的姊姊会拔剑指向自己。他不让,了解女主人心意的不服二对准眼前的戎马屁股狠狠咬上了一口,戎马吃疼嘶鸣时,芈再度奔了出去。芈同想追,可戎马又如何追得上龙马,只能远远的落在后面。
楚秦交错之地永远有秦骑游弋,上次差点被芈一剑刺死的秦军斥骑骑长猩很远就看到了芈与芈同的争执。
经历上次那场奇怪的厮杀后,他将事情禀告了上去。一名身着钜甲容貌绝美的女子,还有瞎了一只眼睛骑射无敌的荆王近卫。没有画像,仅仅瞎眼近卫就让侯正造判断出这名女子很可能是芈良人。至于芈良人为何要身着钜甲与斥骑厮杀,那就没人知道了。
陆离镜里,猩再度看见让自己几夜不眠的芈良人,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两匹龙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蹄声让他惊醒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芈良人,芈良人来也!”猩失了魂的大喊起来,策马前奔。四名斥骑跟着前奔,冲向迎面驰来的两骑龙骑。
“姊姊!”芈的教导下,芈霓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射箭,学会了剑术。然而她和芈一样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从来没有杀过人。看见五名斥骑奔来,人不由一阵发慌。
“取弓!”芈也有颤抖,但好歹她曾经历过一次,事后回想遇敌应该先取弓射箭,然后再拔剑冲锋。她的话芈霓奉为圭臬,只是芈霓从箭囊里取箭的时候,不习惯马上奔驰的她箭矢接连落地,取了三次箭她才弯弓搭箭。
斥骑本能的对弓箭避让,当他们要取箭射击时,猩马上喝止:“不得伤人!”
“射!”双方战马奔近三十步内,芈喊了一句射,箭矢射出后马上弃弓拔剑。她和芈霓射出的箭并非没有杀伤力,可惜弓力太弱,箭速过缓,被奔来的斥骑险险避让。
“芈良人何以至此?”良人是芈在秦宫的品级,这也是猩不准部下伤人的原因。
“杀!”芈没有答话,交错时她手中长剑对准猩疾刺,被猩的铁剑格开。
“大王甚念良人,臣请芈良人随臣返秦。”再度冲锋时猩叫道。这时芈同已快速奔来,两名斥骑立即上前阻拦,芈霓也被一名斥骑隔开。
“秦人受死!”芈大喊,挥着剑又冲过来。这一次她不再疾刺,而是大力的劈开。
只是黔首的猩从不知楚秦两国的联姻,他与其他秦人一样认为是荆王抢走了芈良人,不是身为秦人的芈良人与荆王私奔。听闻芈良人大喊‘秦人受死’,他心中大怒。
“攻!”策马前冲的猩暴喝,铁剑猛击,怒将芈手中的剑打落。
“姊姊!”芈霓看到了这一幕,芈同也看到了这一幕,两人都是大骇。然而芈冲过后调转马头,不屈不挠地再度冲向秦骑。
“杀!”猩看见远处奔来的一片龙骑,不敢怠慢。
“秦人受死!”芈手上没有剑,但她的手仍然指向冲来的猩。两马即将交错、猩的铁剑欲刺的瞬间,‘砰!’她手上突然冒起一团火光,身躯剧震的猩不敢置信的摔下马去。
第四十六章 炸死
隔着数里,熊荆没有听到这一记轰响,但他看见女人手上突然出现闪光。顶 点 X 23 U S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火药府磨出高纯火药后改进的燧发枪,见此他夹紧马腹以更快的速度奔驰。燧发枪不是左轮枪,必须装药才能再度发火,而秦人不是一骑,最少在妻子身边还有一骑。
‘砰!’又是一道闪光。这次熊荆听到了声音,枪声非常轻微,像干柴燃烧时发出的哔剥声。
隔着两、三里,熊荆觉得枪声非常轻微,但对于身临其境的斥骑来说,枪声仿若惊雷。正要砍杀芈霓的斥骑被枪声所慑,铁剑未挥便直接冲过去了;与芈同厮杀的斥骑听闻枪声也不免惊慌,两人立即扫视四周,直到第二记枪声响起。腹部被铅弹打了一个窟窿的猩落地后仍未瞑目,看到芈再发一枪,又一名斥骑倒下,他喃喃说一句巫器,方缓缓闭目。
“巫器!巫器!!”剩下三人听到第二记枪声极度恐惧,一边大喊一边亡命北奔。
“儿!”熊荆速奔而至,放声大喊。芈看到一骑奔来,以为又是秦人斥骑。她快速抽出第三把、也是最后一把上好弹药的燧发枪,‘砰!’毫不犹豫对准熊荆开了一枪。
杀人之后心跳加快,周遭一切变得虚幻,整个人好似飘坐在云端,成了万物的主宰。芈就处于这种杀人后绝对不可冒犯的状态,当看见熊荆坠马在地上挣扎,她才尖叫一声,从云端上跌落下来。“大王……”她看着地上的熊荆嘶喊。
“大敖!”庄去疾也急了,他直接从马上跃了下去,半扶起摔在地上的熊荆。
“无……无、”熊荆挣扎着,他整个左肩疼的厉害,脸涨红着。艰难的,他终于憋出一口气,道:“我、我无恙也。”
“大王!大王……”芈冲了过来,手上还抓着那把冒烟的燧发枪。
“无恙,无恙。”熊荆右手摸着女人带泪的俏脸,强笑道:“为夫命大,避开了。”
“大王……”女人这个时候哭了出来,对熊荆又亲又吻,庄去疾只能回避。熊荆一边回吻女人一边侥幸。燧发枪不是后世手枪,扳机扣下后存在一些延迟,他不是被铅弹打下马的,是自己跳下马的。
忍着痛楚,熊荆在芈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看到不远处那两具仍在流血的尸体,他又笑了笑,亲了亲女人的额头,道:“你终于杀人了。”
杀人的快感,差点失去丈夫的悔恨和庆幸,诸多情感交错在一起,流着眼泪的芈闻言咯咯笑起,当着数千名骑士的面,她惦起脚深吻自己的男人。
“咳咳咳咳……”女人这么辣眼睛的行为让熊荆很是尴尬,他说话前一阵咳嗽,差点忘记要说些什么。“嗯嗯。敖后……,敖后杀秦人斥骑也。”
熊荆仅说了一句,包括庄去疾在内,数千名骑士看向芈的目光顿时不同。很自然的,庄去疾用看同袍的那种眼神看向熊荆身边的芈,他右拳举起,然后在自己左胸的甲衣上锤击了一下,行了一个新式军礼:“敖后。”
近卫骑士这时候也都下马,他们也对着芈行了一个新式军礼,喊道:“敖后。”
更远的妫景和项梁跟着下马行礼,他们麾下的骑士同样用看待同袍的目光看向芈。没有欢呼,只有一声很平常的称呼:“敖后。”
两名斥骑的尸体被全面搜寻了一番,刚才跑走的两匹戎马也赶了回来,这是要带回启封的。熊荆见此舒了口气,道:“已无事,返营。”
“大敖有命:返营。”庄去疾高喊一句,数千骑士簇拥着熊荆与芈,策马东去。
“芈良人以巫器杀我斥骑?!”沙海大营,奔回去的三名斥骑立刻禀告侯正造他们所见的一切,尤其提到后面荆王率军追来。芈良人如何本不在侯正造的关注之内,他关心的是芈良人用巫器杀人。巫器,那可是几千斤重的东西,怎么可能拿在手上呢。
“禀将军,我等亲眼所见啊。”一名斥骑急道。以秦军律,‘其战也,五人束簿为伍。一人死而刭其四人,能人得一首则复。’一人战死,同伍要斩首一级才能免于处罚,现在同伍丢了两人,剩下三人就要斩首两级才能免于处罚。
最要命的是三个倒霉蛋没有找回同伍的尸体也不知道荆人将尸体丢到哪去了,而卫缭制定的新军律规定:‘战亡伍人,及伍人战死不得其尸,同伍尽夺其功;无功者,戍三岁;得其尸,罪皆赦’。他们面见侯正自辨,一是说巫器,二是是芈良人和荆王。
“亲眼所见,以何为证?”侯正造怒斥。“荆人并不斩首,便是斩首亦可见其尸,其尸何在?”他说的三人无言以对,然而这时候李必的声音从帐外传来:“禀侯正,见斥骑之尸也。”
猩的尸体还有另一名斥骑的尸体被李必找到了,楚军直接将两人尸体扔进逢泽喂鱼,没想到尸体浮起。侯正造闻言怒容稍微收敛,他看着入帐的李必道:“其尸何在,确为巫器所伤?”
李必先一步看过那两具尸体,答道:“然,确为巫器所伤。尸便在帐外。”
夜色将暮,两具还未浮肿的尸体就陈在外面,看到尸体身前拳头大的洞,侯正造喘息了一记,“真是巫器!”
“荆人善用巫器,杀我秦人多也。”战死的同袍数之不尽,李必早已经麻木了。
“可此巫器乃芈良人置于手中而发!”侯正造挥动着拳头,说不出的无奈。“若荆人皆有此物,我军何以战?!”
“芈良人……置于手中而发?!”李必不可思议的看着侯正造。战场上敌军的消息全由侯正造收集,他的话自然要相信,可李必又难以相信。
“然也!”侯正造重重点头,此时三名斥骑已出大帐,就跪在尸体旁侧听候发落,侯正造手指着他们道:“此乃彼等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李必看向跪在一侧的三名斥骑,“你等亲眼所见?”
“禀将军,确我等亲眼所见。”还是刚才帐内那名斥骑,“芈良人钜剑打落,猩欲杀之,良人置巫器于手中,射猩,猩落马而死。又射勿,勿也中巫弹而死……”
整个战斗的过程很简单,就是芈良人三骑上前厮杀,本来骑长猩就要掳杀芈良人,不想芈良人拿出巫器,连发两记,局势就逆转了。再见荆王率数千骑奔至,三人只能撤退。三人是否有罪李必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荆人的巫器竟然可以拿在手上。
“此事当速禀国尉府为要!”李必神色凝重,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国尉府。
“国尉府?!”侯正造诧异的看着他,“你莫非不知……”
“不知如何?”李必确实不知。他的印象中,国尉府是和楚国大司马府是完全对等的机构,只要是与兵事有关的事情,都应该禀呈国尉府。
“国尉府有人誉敌,廷尉府奉大王之命已捕数百人。”侯正造道。
“有人……,誉敌?”李必震惊了,国尉府怎么会有人誉敌呢?
“然也。”侯正造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原委。但作为侯正,他知道的东西永远要比一般的将率多。大王应该是怕战败的消息走漏,这才命人严查国尉府誉敌之事。现在整个秦国但凡有人说秦军战败,即将被视为誉敌。
“大王安能听信小人之言!”李必愤然。他知道国尉被大王去职,但没想到廷尉府在国尉府抓捕了上百人。“此时大王便该迎回国尉,以掌战局。”
李必的想法也是侯正造的想法,也是知悉上情所有秦军将率的想法。大家都知道国尉是因为劝大王不可速战被去职的。现在看来,国尉和王翦都有先见之明,三十万人灭荆根本就不够,如果当时秦军有是十万人,又岂会有此大败?
李必想法如此,秦王赵政的想法其实也是如此。那一夜他在明堂中枯坐半夜,天未亮便下令备车急返关中。卫缭在咸阳,王翦在频阳,他务要将两人一起请回军中,攻灭楚国。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当他的车驾返回咸阳,看到的却是一片焦土。
“失火?!”看着眼前的焦土碎瓦,赵政的脸有些扭曲。
“禀大王,那日主君醉后不慎打翻膏烛,引燃帷帐,彼时全府仆臣皆饮,救之不及,全府、全府……”说话的是卫缭府上的家宰,一说起失火他就老泪纵横,悲不能声。
“弗信、弗信。寡人弗信!”赵政连连后退,本能的不相信这是失火。他知道卫缭一直害怕自己,一直在提防着自己,没想到他竟然用这种办法躲避自己。“这是诈死,诈死!”他怒吼起来。
“大王……”赵高本来很高兴卫缭身死,听闻赵政说这是诈死,与卫缭撕破脸的他迅速警觉。卫缭执掌国尉府,国尉府控制全天下侯谍,如果他真的想诈死,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搜!大搜!生见人、死见尸。”控制住情绪的赵政怒喝,卫缭知道的太多了,他决不允许他诈死!
第四十七章 推辞
频阳之所以得名,因为频山;频山之所以叫做频山,那是因为此处早迎朝霞,晚送落日,终日朝阳,是以叫做频山。www.uu234.net王翦便生于此地。
秦军大败,大王深夜急召王翦。为求保密,领了王命的赵高只好让自己的弟弟赵成,女婿阎乐带着召节急赴频阳。然而等他们感到王翦所在里闾时,王翦病了。
“王将军、王老将军寝疾?”赵成没有兄长的七窍玲珑,不懂王氏族老的意思。
“王老将军既病,我等更当探望,请族老准允。”阎乐脸白貌俊,能说会道。他眼睛转了一圈口风就变了,绝口不提急召之事,好像他和赵成两人是专程来看完王翦似的。
“这……”能留在后方不上战场的人,只些六七十岁的族老。活到这个年龄很多事情都很通透,见谒者一心要见王翦,族老也不敢阻止,只道:“将军寝疾已久,我虑贵人见之染疾……”
疾病是会传染的,尤其是晋阳瘟疫只是得到控制,仍未完全扑灭,赵成闻言神色立即一变。阎乐见此只能硬着头皮道:“弊人不惧,愿见王老将军。”
一个长宽十数丈的院子,一间四步见方的昏暗内室,室内跪在一名老奴。没有高台,没有明堂,甚至连帷帐都没有,这便是大秦将军王翦的家。阎乐履都不用脱便入了这狭小的内室,他隐约看到一个人仰躺着床上,因为昏暗看不清王翦的脸。
倒是王翦被老仆搀起半个身子,他剧烈咳嗽好一会才道:“谒者前来……,奈何老夫寝疾,不便……咳咳不便亲迎……”
王翦说着话,阎乐不管他是真病假病,急道道:“秦军败于陈城,蒙恬兵败伏剑,大王速召将军至河内,请将军即刻启程,晚之大秦危矣!”
“蒙恬伏剑?!”王翦老迈的身躯一震,他料到秦军会败,但万万没想到蒙恬伏剑自杀。
“然也。”这些消息是赵高派人前往国尉府抓人才得知的,阎乐对此也很吃惊。“我大秦已无可战之将,三十万大军死伤泰半。大秦危亡,请将军速至河内,以御荆人。”
“老夫……”王翦此时再也没有病态,但昏暗之下阎乐看不清他神色的变化。王翦话语一顿,道:“谒者危言,我大秦将军多矣,且有国尉,国尉若在,大秦何至于危亡。”
卫缭在内,王翦在外,越是吏治国家,越是需要这样一种稳固的组合才能赢得外战。君王总是怀疑每一名将军,而战略层面上的指挥,更多的倚重内部而不是外部。
王翦试探性的发问,只是身为小吏的阎乐不知王翦的意思,他道:“国尉曾言大王必悔,大王恨国尉深矣,且如今秦军大败,急需领军之将,而非……”
“咳咳咳……”王翦再度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人往后一倒,似乎昏厥了过去。内室老仆见状急忙大叫医者,族老也手忙脚乱,他将阎乐请到内室旁边的堂室,这算是黔首民居的明堂。
赵成正等在这里,他见到阎乐便问:“王老将军如何?”
“不知也。”内室昏暗,阎乐也没有看清王翦如何。
“不知?”赵成担心王翦是大疫,不敢入内室,阎乐进去了却说不知。他急道:“大王三节急召王老将军,他若有疾,如何至河内。他若不至,大王又命何人为将?”
兄长赵高常在大王身侧伺候,国内什么情况赵成比阎乐更清楚。王翦是大秦唯一的希望,王翦如果不出任大将军,灭荆恐怕是不可能了。
“王老将军之事当速禀大王,再请宫中太医为王老将军医治。”阎乐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这个,赵成能实行的办法也是这个。两人没想到是,他们发出讯息仅仅两日,赵政便到了频阳。
赵政这次的行踪非常隐秘,车驾到了频阳地界,当地县令才知道来的是大王。频阳在关中盆地东北,频阳以北便是黄土高原。巴蜀上千万石粮秣运入关中,频阳县内的饿殍依旧不少,县令担心赵政问罪,惶惶不安出城相迎,然而赵政根本没提饿殍之事,只要亲见王翦。
王氏并非居住在频阳县城,而是住在县城西南的东乡同官里。县令、县魏一边快马前往东乡报讯,一边陪着赵政赶往东乡。快马自然先赵政一步,次日赵政赶到同官时,寝疾的王翦已在仆臣的搀扶下,与赵成、阎乐等人在里外等候多时。
“寡人不用将军之计,蒙恬果辱秦军。”赵政一下车便将跪在地上的王翦扶起,看着王翦的眼睛诚恳说道。“荆王已率军北上启封,择日便要攻沙海、入河内,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臣不敢。”王翦不敢这样面对面与赵政说话,他退后两步,一边咳嗽一边再拜:“臣罢病悖乱,请…咳咳……请大王更择贤将而任之。”
“国事已至此,将军勿复言!”赵政勃然怒急,愤愤挥袖。
他之所以匆匆赶来,就是要马上请王翦至军中为将,以安定军心。楚军将巫药埋于交战之地以炸秦军,溃卒返营后战败之讯遍传全军,军心皆乱。若非圉奋返击得手,让楚军心存忌讳,恐怕楚军现在已经攻到沙海大营了。
焦急间赵政也不顾君王之礼,见王翦还是推辞,他赫然跪下对着王翦大拜顿首。他的举动让所有人大惊,史官、赵高、县令等人吃惊之际,赵政道:“荆国不灭,大秦必亡。将军虽病强为寡人卧而将之。有功,寡人之愿,将加重于将军。为大秦社稷,将军万不能推辞。”
堂堂大王竟对一老叟大拜顿首,众人面面相觑。但让王翦更吃惊的是赵政说出的这些话,‘将军虽病强为寡人卧而将之。有功,寡人之愿,将加重于将军’,这是以前秦昭王对白起说过的,然而赵政只说了前面半句,没有说后面半句。
王翦的心脏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他三次顿首,道:“大王不得已而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且灭荆决不能急于一时……”
“寡人必听将军之计。”赵政闻言对着王翦又拜,王翦不敢受礼,急忙避在一边,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赵政未说出的那半句话是‘君若不从,寡人恨君。’当年白起知道邯郸之战必败,然而‘忠臣爱其名’,他宁愿被秦昭王所恨,也不愿前往邯郸领军。这与其说是‘忠臣爱其名’,不如说是贵族爱其名,视王命为天命的官吏解大王之忧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爱其名?同样,贵族出身的白起也不相信秦昭王真会赐剑要他自裁,这才悲叹‘我何罪于天’。
白起自裁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三十多年后的王翦和白起一样,也劝赵政不要急于决战急于灭国,可赵政非要战。秦军大败后赵政上门相求,王翦可不敢说什么‘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也不敢像白起那般称病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非常清楚自己如果不答应赵政,那将是白起的下场,儿子王贲、同里的王氏也会因此致罪。
“不知我军……”赵政未在东乡久留,当日王翦便随赵政同车前往关东。
“我军大败。”赵政毫不避讳。“蒙恬战死,秦军死十六万人。”
“我军何败?”王翦急问。“荆王战卒不过数万,蒙将军乃善战之将,岂……”
“荆人用计,将巫药埋于交战之地,我军不慎,荆人炸之,前军溃矣!”当年在灞上,赵政亲眼见到楚军用巫药炸毁蓝田城的城墙,他能想象出巫药炸起秦军大溃时的场景。
“啊……”王翦张大着嘴,一连串的‘啊’从他嘴里吐出。他猜到了秦军会败,可没想到是这样的战败。
巫药炸城他也见过,临淄就是用巫药炸破城墙拔下的。巫器的吼声已让秦军士卒心惊胆战,在地下埋入巫药交战时忽然炸起,秦军士卒再多也要被吓得魂飞魄散。前军阵溃,溃卒必然殃及后军。一旦殃及后军,荆人以巫器、夷矛猛击,秦军如何不败。
见王翦色变,赵政害怕他也畏惧楚军,连忙道:“骑将军圉奋杀荆人也。”
“圉奋?”王翦念起这个圉童之名。
“圉奋诱项师骑卒北奔,设伏杀项超,又一部返击荆人,杀荆人万余。”说起圉奋,赵政凝重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生气。“如此我军方才整顿行伍,撤回沙海。”
“荆人畏我骑军也。”王翦很早就得出这个结论,这也是他牛首水之战溃而不覆的原因。“敢问大王,而今骑军尚有几何?国尉又有何言?”
“卫卿府上不慎失火,卫卿卒也。”赵政没有对王翦说卫缭炸死,只说失火。
王翦闻言后的惊讶不亚于听到楚军埋巫药于地下,他瞪大着眼睛:“国尉…国尉卒也!”
“当是荆人侯谍所为。”赵政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显现怒意。“蒙恬欲以骑军破荆人巫器,此死四千骑,伏击项超、返击荆人,又死万余骑,今只有两万五千骑。”
“两万五千骑?!”明明有四万骑兵,一战之后只剩下两万五千骑,王翦眉头拧了起来。
“将军勿忧。”赵政忙道。“荆人连败,于西洲之战舟皆返天下。大秦已可输绢缯于戎人胡商,彼等予我战马。北地、上郡、九原、云中等郡县,男女皆可骑乘,秋冬可有万余骑与战。”
楚国与塞琉古交恶,又与埃及交恶,这两个控制亚欧商路的国家不再购买来自楚国的丝锦,熊荆苦心经营的针对秦国的贸易封锁也就失败了。秦赵都是出骑卒的国家,秦军一直想方设法想补充骑军,奈何受制于战马。今年以来,西来的胡商、秦地以外的戎王又遣人入秦求购丝锦,这意味着大秦的军马又可以得到补充。
“四万骑足矣。”骑兵不是越多越好,战马食量数倍于人,四万匹战马相当于二、三十万士卒,加上那六十万人,王翦担心国内承担不起如此多的军粮。
担忧军粮,担忧士卒,担忧骑军,担忧士气、担忧楚军……,单纯就军事上而言,王翦要担忧的事情非常多。在他赶到沙海大营之前,甚至在他抵达沙海大营之后,秦军的处境都极其危险。他很想提议秦军暂时撤出沙海,又担心赵政要继续围困大梁,以防魏赵残军与楚军汇合。再便是齐国。齐国如果不能怀柔对待,很可能也要倒向楚国。
天色渐暗,与大王同坐一车的王翦还是不能接受卫缭被侯谍所害的事实。有卫缭在,他可以放心后方、专心战场;没有卫缭,他心里总是觉得没底。
这倒不是他担心不能攻灭楚国,楚军优点很明显,缺点也很明显,楚军最大的特点便是不能消耗。从清水之战起,单就楚国不算诸越士卒,楚军是越打越少的。楚军占领的城邑虽多,却没办法从这些城邑征召士卒,补充师旅,这便是楚军经不起消耗的明证。
王翦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事实就是这样。他之所以一定要六十万大军,正是为了消耗楚军。再则,便是可速战速决以楚人激烈暴躁的性情,一旦集结大军攻楚,其必然应战。应战便会抽调楚地所有可战之卒,只要决战胜了,楚国也就亡国了。
这样的方式对楚国庶民也是件好事。一战而决,国便亡了。愿意战死的,已经全战死在战场上;苟且偷生的,摄于秦军兵威不会据城死守。楚旗落下,秦旗升起,最大程度保存了楚地的丁口,而不是像赵地一样,只余妇孺,满目疮痍。这也算是不负对昌平君的诺言。
驶出乡里的小径,车驾奔驰在笔直如砥的秦道上。再度成为秦军大将军的王翦不由想到了昌平君、想到了昌文君;与王翦相谈完毕,心中石头落地的赵政连夜处理简牍公文,他有太多事情要处理;而在大梁南面的启封,不知是第几次欢好结束的熊荆紧紧搂着妻子,默默不语,明日,她便要去远徙新郢了。
第四十八章 变革
春夜寂静,耳畔只有妻子余韵未了的喘息,熊荆用右手紧搂着她,**的身体彼此贴着,皮肤与皮肤的摩挲,舒爽的让人忍不住呻吟。m.www.uu234.net几日来,熊荆嘱咐了很多东西,然而越是越是嘱咐他就越是觉得嘱咐不完。迁至三岛的将率士卒太少,未上过战场的文官太多,并且这些文官并非项鹊那样的一氏元老,他们在家族里多是次要从属的角色。
新郢的政局可能很难平衡,而天下皆知楚国避迁于蓬莱,赵政一统天下后肯定会设法寻找蓬莱,大司马府征召未加冠贵族子弟、未傅籍庶民子弟为返航桨手的目的就在这里。可惜这些人还是太年轻了,贵族子弟那时候刚刚加冠,庶民子弟也才十七岁傅籍。
想到此,孔谦、宋玉、淖狡、郦且等人的面容从他脑海里掠过,弟弟熊悍的面容也从他脑海里掠过。无数的事、无数的人,所有这些使他免不了重重叹了口气。
“新郢必当无恙。”芈听到丈夫极力压抑的叹息,在他怀里转了个身,纤细的手反抱着他。干渴的嘴唇探寻着他的唇,轻吻他之后才说话。
“以你杀敌的果决,我知新郢必将无恙。”熊荆回吻,庆幸妻子已是一名杀过敌的甲士。有些事,与普通人说了无用,毕竟想杀人的人很多,真正杀人的人很少。
“咯咯。”黑暗里芈的笑声清脆,如同清晨林中的鸟鸣。笑声中,她想到自己对着丈夫开枪,想到那可怕的一幕她的笑声便收敛了,道:“可我差些……”
“杀人习惯便好。”熊荆安慰她道。“杀戮而非屠戮。屠戮是对妇孺老弱,彼等本弱,何须杀之?杀戮只对丁壮甲士,杀了彼等,便可统治,此与两军会战无异。唯……”
熊荆提高自己的声音,却没有整理出要说的话,这时芈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她喜欢这种姿势,这样两个人每一处都可以紧贴。“唯如何?”她笑问道。
“唯世风日下,男子娘化,不习战技,只读诗书,杜撰远古之事,编造先圣之言,以天命以大义绐人,信其者亡,逆其者生。”熊荆拧着眉头说出这番话,他想尽可能多的教会妻子一些事情,但老是找不到关键所在。
“娘化?”芈可以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然。”熊荆不在意这个词,战国末季与后世相隔两千余年,然而历史总是押韵。他忽然想起越人成人需先猎头的习俗,道:“未曾上战场杀敌之人,不可视其为成人,虽杀人但为未成人言说之人,也不可信。”
“楚人也不可信?”芈此前她认为如果能摈除贵贱轸域,人与人是相同的,可在男人的教导下,她渐渐发现哪怕是说一样楚语的楚国贵族,也大不相同。
屈、景、昭、宋这四氏与若敖氏、项氏是截然不同的;若敖氏与项氏看上去暗中较劲,实际又是相同的。‘阶级’这个字闻所未闻的词不断出现在男人的话语里,也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政治的目的是争夺利益,决定利益的却是位置,这个位置包括地理上所处的位置,经济产业链上所处的位置,社会组织中所处的位置。
人与人之间的不同,除了语言和习俗,还有其所处位置的不同。阶级特指所在社会组织中的位置,这个位置常常决定着人在经济产业链的位置。
因为掌握武力,贵族处于社会等级的最高层,而处于中低层的游士妄图编造仁义得天下、不仁失天下的谎言来哄骗贵族放弃武力;又或以‘变法强国’、‘一统天下’为饵,诱使贵族擅杀同类。等到贵族势单力薄,再以非暴力拼考试的吏治化谋夺权力。
前者是儒家所为,孔子时已良莠参半,时至今日周礼化渐成统战化;后者是法家所为,商鞅变法之前,关东早已变法。更完善的律法之下,秦国贵族一蹶不振,彻底吏治化。
鲜血得来的东西,只能凭鲜血抢走。熊荆越来越深信这一点,他对妻子的言说中,也反复提到这一点。人可以失败,可以战死,但不能被哄骗、被愚弄。
“楚人也有不可信者。”思索好一会,熊荆发现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分辨敌友,伟大领袖说的一点也没错。“何为楚人?背太一者非楚人。何种楚人可信?有田杀敌者可信。”
“巫觋乃你之臂膀。”熊荆瞬间想到了巫觋,他忍不住笑起来,他忘记自己还有一层身份。“我乃楚国之灵修,众巫觋之长,你是敖后,又姓芈,可为左徒。”
“左徒乃大府之官职,怎能……”芈吃惊,昭黍为诸敖之前正是左徒,左徒执掌大府,不是她一女子可担任的。
“非昭黍之左徒,是祭祀之左升徒。”熊荆道。“此职等同周人掌祭祀之礼之宗伯,屈原、黄歇曾任之。你为左徒,可代我祭祀神灵先祖,位在诸人之上。司马、莫敖、太卜、攻尹、占尹、左史、掌梦、邑巫、私巫、游巫,皆你之从属。”
楚人与周人确有许多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楚人受商人影响,本是一个****的政权,有一整套与宗教有关的灵官体系。这套体系中,连最底层的游巫都是世袭的。在王廷拨款给各县邑巫觋修缮建立巫祠之前,每户庶民的日常开销中,每年用于社闾尝新春秋之祠多达数百钱,靠着其中的一部分钱,整套体系顽强存在。
“司马莫敖皆军职,也是……我之从属?”芈对楚国的了解没有熊荆深,听闻自己忽然有这么多从属,再度惊讶。
“以楚国之制,其是也。”熊荆道。“先君武王之前,楚国便有司马、莫敖,诸尹、诸巫之职,武王仿效周人以建王制,各职或留或弃,此我楚国与周人之国官职不同之根源。
然巫觋与贵族相对,务要平衡彼此,不可全仗巫觋。昔日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颛顼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绝地天通?”芈没有听明白。
“绝地天通之后,只有巫觋可通天地,余人不能。”熊荆道。“余人求祭神灵,需以灵官为媒。”见妻子还不解,他只能进一步细说:“若将太一比作秦王赵政,巫觋便是秦国官吏。绝地天通之前,夫人作享,家为巫史,人人皆可祭祀神灵天地,不需巫觋代劳。”
“如此说来……”一比作秦国,芈便彻底明白了。
灵官体系毕竟还是官,是官就会垄断权力,哪怕是祭祀神灵的权力。巫觋跳舞是为了引诱神灵下凡享受祭品,还有一种情况是神灵附体于巫觋,由巫觋代其传话,也就是通神。这是贵族绝不容许的,楚王身为灵修,是以宗教的手段压制宗教。
见妻子明白了自己要表述的观点,熊荆道:“然也。此灵官之恶,故而不能完全依仗,需以武力制衡。最善者,乃人人可祭祀,非巫觋一人祭祀。便如军旅,人人可杀敌,非将率一人杀敌,但仍需将率谋士率之,巫觋可亲率不可独占,然而此事非数世不能成。”
“我谨记了。”芈听出丈夫言辞里的遗憾,他用在兵事和灵教上花的时间最多,可惜强秦所迫,不得不将主要精力放在兵事身上。
“此事不能操之太急。巫觋可不去,独占之权必去。”熊荆道。“成与不成,皆在庶民。庶民识字明理,览古之典籍,当知绝地天通之前,人人皆可祭祀求神。庶民若愚昧,只知巫觋祭祀求神,必然不成。”
之前熊荆一旦了解灵官体系的实质,当即明白她的性质。身为夷人的孔子说‘我从周’,不是没有缘由。所谓灵教,实际是‘’教,或者可以称其为玉教。‘’的本意是以玉事神,特指用美玉侍奉神灵的巫。玉文化是华夏独有的文化,它与紧密宗教联系,形成华夏爱玉重玉的传统。只是周人将玉的宗教属性抹去,使之成为身份、君子的象征。
两周八百年,在周式贵族体制彻底儒化、官吏化之前,商人的灵官体系也彻底官吏化了。刘邦身为秦吏反抗秦朝皇帝,章邯身为秦将会投降楚人项羽,与微子启等人背叛商纣王是一个道理。熊荆当然不愿再把商人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最终的解决办法只能是改革灵教,回到‘夫人作享,家为巫史’绝地天通之前的自由时代。
但要走到这一步实在太难,难倒熊荆也没办法改变。巫觋和埃及祭司一样是得利者,他们不是楚国世俗官吏,一道王命便可全部斩尽杀绝。灵教教典之所以编纂不下去,原因也在这里。
他都无法改变的事情,自然也不期望芈,这需要几代人持之以恒的努力才能完成。即便如此,那时楚人也免不了要分裂成两派,说不定还要打几场极为血腥的宗教战争,才能完成这种艰难的变革。
第四十九章 要求
未改
鸡第一遍打鸣时,趴在他身上的女人想起了鼾声,解释了一大堆话的熊荆精神扔出还处于活跃中,很多事情在他脑子里转着,怎么也睡不着。www.uu234.netwww.uu234.net女人鼾声轻微,睡的很沉夜夜欢爱,两人都到了舌头抽筋、耻骨生疼的程度。
他轻轻的倾斜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让妻子往右侧滑下。沉睡中的妻子慢慢滑落了下来,枕在了他右手臂上。他就要轻舒一口气庆幸没有吵醒妻子时,一只蚊子嗡嗡嗡飞来,很快叮在因寝衣右滑而**的左胸上。
被蚊子叮一口没什么,关键是奇痒难忍。而他左手打着石膏,右手手被妻子枕着,根本无计可施。“愚夫!”他痛骂自己一句,只能认命。该死的蚊子叮一口不算,连连叮咬了好几口,吸足了血才得意洋洋的飞走。
要是身侧还有一人……
熊荆莫名想起了赢南,还有那些曾经嫁给过他的女子。这些女子没有返国,王廷从纪郢迁到寿郢,她们也从纪郢跟到了寿郢。最新传来的消息是她们愿意为妾,不再要什么夫人、嫔妃的名分。
还有母后也愿意前往新郢,前提也是自己要纳赢南为妾。她虽然深恨赢南,可赢南毕竟是赵国的公主。代表着赵国的颜面。妻子也认为他应该纳赢南为妾,那一夜赢南冒死到小邑报讯,弃母后与赵国于不顾,她已经无法回到赵国了。
熊荆只有一个妾,俘虏来的潘地亚女王,腿很不美。如果赢南成了他的妾,其他不说,他最少可以比较是赢南与是妻子的腿谁更美了。
第二度鸡鸣时,熊荆也睡着了。再醒来已是早食,早膳过后,乘着备好的王舟,他与妻子一同回到了九百里的寿郢。寝宫内见到赵妃时,她还是那一日淡定的神情。
“你若不喜赢南,为妾尽可杀之。”赵妃没有看熊荆和芈,只看着杯中的茶。
“母后……”芈就要说话时,熊荆将他拦住了。“为妾实与牛马无异,既然母后不喜赢南,赵使又恐天下笑,为何不嫁于他人为妻?”
“贱人背赵,返赵已是不能,媒妁如何将其嫁于他人?”赵妃一拂袖,茶杯打在了地板上。怒极之后她才道:“荆儿,妾既与牛马无异,你纳之何难?”
“不难。”熊荆摇头,“可赢南究竟不是牛马。而今天下将倾,脱之计乃避迁于蓬莱,母后为何非要孩儿纳妾?”
“母后老矣。赢南与你是母后请媒妁成之,此事不了,母后何颜面见泉下父兄?”赵妃叹道。
“大敖,既是妾,又何必拘泥于……”芈究竟生于北方,熊荆有些后悔带她来了。母子俩的事情,她本就过来不该参合。
“不纳赢南为妾,母后便不至新郢?”熊荆也叹气,他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楚人,后世思维仍在他脑子里。
“秦军若来,母后可饮鸩,与你父王同葬一穴。”赵妃说起先王就落泪。她很想大骂熊荆不孝,然而此时的楚国已不容许她这样骂了,她只能死后向丈夫哭诉。
“母后。”见赵妃欲哭,熊荆与芈异口同声想劝阻。熊荆无奈哎呀一声,硬着头皮道:“诺。诺。”
赵妃正要啼哭,没想到儿子真的答应了,她抹泪道:“那其余各国公主如何?”
“怎么又有其余各国公主?!”熊荆感觉自己是上了赵妃的道,急得像拍地板。
“既能纳那贱人为妾,便不能纳各国公主为妾?”赵妃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只要一上东起的王舟,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母后此前所言乃纳赢南为妾,如今为何又要纳其余公主为妾?”熊荆不顾妻子的拉扯大声说话。他很想自己多生子嗣,但想的是妻子给自己多生子嗣。妾也是女人,顾及到这些公主的母国和身份,他并不能像对待潘地亚女王那样粗暴的对待他们。
“荆儿,便是里域庶民也知,三子方才有一子。”赵妃激动中伸出三根手指,又怀着恨怨扫了芈一眼。芈为楚国产下长公子是功劳,但只产下一位公子害得儿子不宠幸别的嫔妃,那便是恶毒了。“如今你仅有一子,若是胜儿……”
“母后!”没有疫苗的时代,熊荆知道幼儿死亡率之高,可是芈生下胜儿之后一直没有再孕,这确实是个隐忧。
“你纳那贱人为妾,不愿与其合床,可;然你不能不与其余媵妾合床,不合床何生子嗣?”赵妃苦口婆心,说出心中的积怨。“母后所求,其一是你纳那贱人为妾,以全赵国与母后之名。其二是你与儿,或是你与其余媵妾,哪怕是与那印度蛮女有孕,亦要有两子,母后方可宽心。
你再非楚王,你是楚国大敖,你要冲杀在士卒之前,可,皆可,母后不言。然子嗣何如?没有子嗣,他日何人继承王位敖位?难道让、让春阳宫那贱人……”
因为之前的事情,赵妃一直提防春阳宫夺走儿子的王位,这是她不能忍受的事情。
“你纳那贱人为妾后,不见其余女子有孕生子,母后决不出郢都半步。”
赵妃所有的话都说明了。纳赢南为妾还不行,还得抓紧时间造人。熊荆气得想笑,芈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犯了罪。
“母后可知,秦人大败后秦王亲赴频阳,请王翦为秦军大将军?”熊荆握起妻子的手,如此问道。
“如何?”赵妃知道王翦,这是围困邯郸,击败齐国的秦将。
“王翦为将,我军……”熊荆本想反驳母后有孕生子是不可能的,因为王翦最迟冬天就要攻过来,生子肯定来不及。可真这样说,母后更要催促,妻子也要紧张,他只能硬生生噎住了。
“我军如何?!”赵妃盯着儿子急问,芈也抬起了头。
“彼时我军便要退到寿郢。”发誓不撒谎的熊荆还是撒了一次谎。
赵妃没有听出什么破阵,道:“退至寿郢又如何?邯郸尚可守三年……”
赵妃说话时,芈眼圈一红,低下头开始抽搐。熊荆忙道:“母后,孩儿先告退、告退。”
熊荆说完没等赵妃答应,就拉着芈出去了。刚刚下阶还没上车,芈就哭得一塌糊涂。丈夫跟她说过楚军的特点,只能前进,要退也可,但如果不是凯旋,就是败溃。
楚军怎么可能退到寿郢呢?这明明是丈夫的谎话。想到王翦为将楚军兵败男人战死,芈就哇哇大哭,眼泪更是磅礴而出。担心赵妃看见生疑的熊荆连忙把她抱上马车,关上门窗,这才开始劝慰。
“大司命庇佑,岂会身死?你那日以枪击我,为夫亦不死……”
“呜呜呜呜……”说起那天的事情,一边抽泣一边痛哭的芈才抬了起头,“那日是那日,若是、若是……”
“没有若是!”熊荆说的很坚决,“钜铁府新造钜甲硬度倍于普通钜甲,着此钜甲,百步外荆弩也不可伤,我必无恙。”
钜甲因为镍的掺入更加坚韧。普通调质钢的硬度最多到hv700,实际上盔甲的硬度最多也就达到hv500,不然太脆,无法成型,而秦铁剑因为冶炼和热处理工艺的不佳,硬度很难超过hv500,只能超过高锡青铜剑的hv300,只有锐士、将率用的武器,硬度才能超过hv400。
铬镍钢的淬火硬度轻易就能超过hv700,达到惊人的hv1100。可惜的是,造府能用火法从白铜中强行炼出金属镍,却没办法用火法从什么东西里强行炼出金属铬,所以造府只有硬度低得多的镍钜,没有硬度更高的铬镍钜。饶是如此,掌握成熟生产工艺(主要是成熟淬火工艺)生产出来的镍钜甲胄与镍钜宝剑仍然欧丑等人大喜过望。
熊荆也惊异于镍钜甲胄的防护和镍钜宝剑的锋利,但是提炼镍的白铜(此时白铜称之为鋈,诗经‘驷孔群,矛鋈’中的‘鋈’,便是白铜)全部来源于滇国,数量极为稀少,而且昂贵。提炼出来的镍连给五十多名近卫骑士打造甲剑都不够。
“真如此?”芈把丈夫的话听见去了,可还是问。
“如假包换。”熊荆笑着道,灿烂的笑容把芈也逗笑了。
“那、那媵妾如何?”芈很快想起了此时。不说别的,仅仅一个孩子确实不够。这时芈又选择性的忘记了丈夫必然无恙。
“媵妾……”熊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是一件很烦恼的事情,同意不同意都不好。不同意,万一他真的战死了呢?胜儿病死,妻子怎么办?妾生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还有个指望,
“如假包换。”熊荆笑着道,灿烂的笑容把芈也逗笑了。
“那、那媵妾如何?”芈很快想起了此时。不说别的,仅仅一个孩子确实不够。这时芈又选择性的忘记了丈夫必然无恙。别的,仅仅一个孩子确实不够。这时芈又选择性的忘记了丈夫必然无恙。
“媵妾……”
第五十章 吨位
四月的春风下,海舟塞满了朱方港港区,江南到江北八十多里宽的长江江面上,也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各种舟楫。m.www.uu234.net朱方邑、广陵邑外,又是一个连着一个军帐,来自楚国各县邑的童子,各氏的贵族,以及王廷官吏寺人宫女上月便陆续抵达这里,等待最后登舟的命令。
情况并不容乐观,虽然造府半年内造出了四十艘海舟,使得海舟总数达到两百二十七艘(已减去改装成炮舰的八艘);造出三千三百余艘渔舟,使得渔舟总数超过两万艘,大司马府控制下的舟楫总吨增至四十万吨,可经过此前的试航,每人一吨的运输吨位完全不够。
即便顺风航行,舟楫也要十多天才能抵达新郢。这十多天里,人要吃喝拉撒,要活动、要睡觉,成人吨位必须在一点五吨,童子吨位最少需要一吨。这还是试航后改装了舟楫的结果,不然大部分人只能睡在甲板上。
日晒雨淋风吹浪打下容易得病,一旦得病又与其他人挤在一起,结果就是舟内所有人被传染。试航已有这样的例子,一人风疾咳嗽,全舟人大半风疾咳嗽。调整的避迁计划中,每五十艘舟楫设置一艘专门的同型病舟,航程每段到站都有一定数量的病床供病患休养。
然而关键还是人均吨位,迁徙的不是士卒,即便是士卒,庾死的人数也多余战死的人数。人均吨位多,人员便能得到足够的空间,可以得到较好休息,患病率、传染率大减。但这样又限制了运输人数。四十万吨减去运输机器物料的十万吨,再减去运输粮秣的七万吨,再减去造府、楚军剩下的三万吨,剩下只有二十万吨。
如果成人一点五吨、童子一吨,九万名童子输运人数不变,贵族、官吏、工匠极其家人的运输数量则要减少四分之一,大约有三万人要滞留在岸上,等待下一轮迁徙。船只回航已是六月,六月是飓风季节,从朱方湾出发到进入方丈岛内海,三段航程单程最少十日,来回二十余日。这二十余日十有**会遭遇风暴,舟毁人亡。
熊荆赶到朱方港时,鲁阳君、沈尹尚、宋玉、孔谦、昭黍、屈遂、工尹刀、鄂焯等人有关人均吨位的问题仍在争论。或者说,不是人均吨位的问题没有确定,是贵族、官吏、典籍的吨位没确定。
鲁阳君与沈尹义认为应该按照成人一点五吨的人均吨位输运,这点昭黍与屈遂并不反对,但,一万名贵族、官吏及其家人、仆从,人均一点五吨太窄,最少需要两吨。包括那零点五吨,这些凭空多出来的吨位要从其他人身上挤占,比如工匠。
宋玉、孔谦在乎的则不是人,是书。楚宫、兰台宫,还有咸阳掳来的宝器、典籍、简牍、甲片装了十八艘海舟。不知为何,稷下学社找到两人,请将稷下的典籍也运往新郢。天下闻名的稷下学社诸子博士众多,典籍只有比兰台多,不比兰台宫少,初步估计最少需要十艘海舟,载重吨位四千吨。两人要鲁阳君抽出十艘海舟前往齐国即墨湾运走那些典籍。
此前因军务熊荆一直在陈郢和启封,此时他一到朱方,这些人便上来揖告,说:“贵人官吏不至新郢,国将不国,大敖不知否?”
“稷下学社典籍之重,重于泰山,请大敖使派海舟运之。”宋玉至今都不称熊荆为大敖,只称熊荆为大王。反倒是孔谦放得开,清楚‘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也’的道理
楚人称王与周天子平起平坐,假如楚国是周人体系内的封国,比如晋国、齐国、郑国、鲁国,那肯定是僭越。楚国是周人眼中的蛮夷,蛮夷没资格僭越,所以在孔子看来,楚人称王、称帝都没有关系,这是蛮夷自己的事情,毕竟‘蛮夷不得与中国为礼’。
“炮舰……”芈与熊荆一起,她正想说王宫寺人、宫女、仆臣可以安排到炮舰上时,熊荆拦住了她。“有何难处?”熊荆没问别人,只问全权处置避迁事务的鲁阳君。
“禀大敖,成人每人需一吨半,原有吨位不足。”一直被昭黍、屈遂等人纠缠的鲁阳君也很为难,试航后很多事情都在调整,可惜一个月时间不足以调整所有事情。
“原有吨位不足,那便滞留人员,空出所需吨位。”熊荆道。
“可……”鲁阳君看向昭黍与屈遂等人。“贵人不愿滞留于岸也。”
“大敖明鉴,贵人不至,新郢何以为国?”屈遂道。“当减工匠之吨,以运贵人。”
“大敖,工匠十万人,然其人皆携父母妻子,有**万人之巨,此多矣。”昭黍一直觉得工匠太多了,尤其是工匠的家眷太多。工匠一户六、七口,工匠只有一人。也就是说,十万人只有一万余工匠,其余八、九万人全是家眷。
“哦?”熊荆一直不清楚工匠的具体数量,只知十万工匠,闻言呆了一下,转头看向工尹刀。
“大敖明鉴,父母妻子亦工匠也!”工尹刀辩解道。“若无工匠,新郢如何筑城、如何造具、如何耕种?此十万人乃于各府工匠中择选而来,敖后知也。”
“工匠仅一万余,父母妻子仆臣八万余人。”昭黍冷笑。“贵人官吏巫觋寺人宫女共计万人。其中王廷千五百人,余者八千五百人。分于诸氏,仅剩五千。此五千人仆臣之外,能迁多少贵人?敢问大敖,我楚国何时工匠为贵,贵人为贱?”
“昭敖此言差矣。工匠、寺人皆王廷之仆,舟楫也是王廷之舟楫,以王廷之舟运王廷之仆,妾以为无过也。”熊荆站在自己身旁芈底气更足,丈夫还没有说话,芈便反驳了回去。“且各氏都在造舟,所造之舟几何,大司马府不知也。”
“楚国之舟楫如何成王廷之舟楫?”被芈反驳的昭黍面色变得通红,屈遂质疑了一句。
“十八万吨大舫、一万余吨河舟乃楚国舟楫,然九万余吨海舟,两万吨渔舟,两万余吨战舟、输运舟,此多为王廷所有。”芈再道。“王廷未索要大舫,近十五万吨舟楫足以输运工匠、寺人、童子。”
细究起来,王廷自给自足绰绰有余,芈说的是这个意思。工尹刀心里也是这个意思。屈遂也不言语了,鲁阳君干笑几声,打圆场道:“工匠多为各府之工师,下回便人少也。”
“造府仅造舟之匠便有四万,加之其余各府,已近十万;再计其家眷,已有五、六十万之巨。鲁阳君要将此五六十万人皆迁至新郢否?”昭黍不以芈为辩论对象,只看向鲁阳君。
“若无工匠,我楚人如何在新郢立足,他日又如何再复楚地?”工尹刀出声道。五六十万工匠不可能全部迁徙至新郢,但按照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最少要迁走一半人。
“若无贵人,新郢何以为国?”屈遂转向了熊荆,“请大敖定夺。”
“各氏贵人可自造舟楫。”熊荆道。“何以不造?”
“大战至今五年矣,贵人已无金银,如何造舟?”昭黍叹息。“且海舟价昂……”
“本就该造渔舟,而非海舟。”熊荆打断他道:“一艘渔舟不过十金,若家中可拆梁柱,工费不过五金,所费极少,为何要造海舟?”
“渔舟乃庶民之舟,贵人岂能乘渔舟?”昭黍仿佛受到了极大侮辱,脸再度涨红。
“谁言渔舟是庶民之舟?海舟是贵人之舟?”熊荆极为不解。“当年我楚人先祖筚路蓝缕,所乘只是柴车;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所划乃是桴筏,此有何贵贱?”
昭黍的脸本是涨红,被熊荆一说热血又涌,脸突然发黑,但他的头是低着的。对于习惯周礼之人而言,万事万物、衣食住行无一不显现出等级,仿佛没有了等级,就没有贵族的尊严。熊荆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贵族之所以高贵,是因为贵族英勇善战,而不是什么周礼等级。
“还有何事?”熊荆直接跳过贵族吨位、工匠吨位问题,直接问其他事。
“稷下学社诸子典籍多矣,亦当运入新郢。”孔谦道。“此需十艘海舟。”
“太傅当知海舟不足,稷下典籍只能推迟到明后年。”吨位大增,原本熊荆以为九、十月可以迁走四十万人,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哪怕造府再造五万吨舟楫,四十五万吨全部运人,也不可能有四十万人。
“稷下学社有百家诸子典籍,岂能推迟明后年再运?!”宋玉终于说话,无比焦急的语气。
“十艘海舟需至即墨湾靠岸装运,彼处乃齐地,楚齐乃敌国,海舟去后齐人留之,奈何?”熊荆说出自己的另一种顾虑。“诸子既有弟子门徒,请其弟子门徒将典籍运入楚国,就地藏之。或游说商贾贵人,可由彼等运入新郢。”
“大王既知楚齐乃是敌国,彼等如何能将典籍运入我楚国?!”宋玉悲叹。“大王曾言,我楚人虽非周人,却是夏人。‘抚有蛮夷,以属诸夏’,此我楚国之所为也。我夏人之典籍,焉能任由暴秦付之一炬!”
第五十一章 笑容
宋玉一番话说的熊荆结舌无言。www.uu234.netwww.uu234.net
以地理来定义,夏人、商人、周人、庸人、蜀人、羌人、人、微人、彭人、濮人、巴人、蜀人、越人、羌人……,都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族群,可称之为诸夏。如果非要确立宗主,那便是夏人体系,夏之前的唐虞体系,夏之后的商人体系,以及商之后的周人体系。
唐虞、夏、商、周全都统治过这片土地,任何一朝都能说自己是夏,并非只有周人才能称自己是夏。然而自称得天命的周人从意识形态上非要独占这个正统,于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周人以外,其余全是蛮夷。
实际上周人代商之前,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周人代商之前,周人青铜器简陋到不堪入目;周人代商之前,羌人不算其同族也应该算其母族。按周人自己的标准,周人就是西戎。代商之后用上商人的字、瓜分了商人的工匠,这才自诩是正统,别人都是蛮夷。
楚人就是这样的蛮夷。楚人并非周人体系中的一员,但楚人曾是商人体系中的一员,自然是夏人的一支。周人的封建是蛇吞象之后无奈的封建,大邑商虽然被小邦周大败,可小邦周统治不了大邑商,只能封建,并把矛头对准最危险的夷人。
诸子百家是周人统治崩溃后的结果,其源于周人,但周人又继承自夏商,诸子百家不是周人的诸子百家,而是夏人的诸子百家,熊荆真的没有理由拒绝运输那些典籍。他沉思了好一会,最后问向鲁阳君和鄂焯,“宝器有几艘?”
“宝器?”宝器主要是青铜器。青铜器在商人手上是酒器,到了周人成了食器。什么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上士三鼎二簋,下士一鼎一簋。自从发现青铜器含铅,熊荆就弃青铜器而用,王廷只用银器。王廷转运宝器的时候,熊荆不在现场,可他猜到那一大堆有毒的破烂也给装上了海舟。
“宝器有七舟……”鄂焯答道,他感觉到熊荆想干些什么。
“竟如此之多?!”熊荆本以为最多也就三、四艘,没想到有七艘。“卸下,改运诸子典籍。”
“万不可!”宋玉有悲叹了。“此皆我楚国之宝,又有周人九鼎,岂能卸下?”
“周人九鼎已录其铭文,留之何用?”熊荆对九鼎毫不在意。“卸下宝器,王廷千五百人转乘炮舰,每舰七十五人,如此可空出三艘海舟,刚好十艘。”
“宝器之重,重于泰山……”宋玉又来了。
“天下只有一座泰山,太傅当知也。”熊荆不客气的打断,宋玉一怔,胡子只抖。
“两事已妥,还有何事?”熊荆看向鲁阳君。
昭黍、宋玉等人请熊荆定夺,熊荆已经定夺完了,他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反正这就是最后的选择。鲁阳君看了他们一眼,沉声道:“无有。”
“何日?”熊荆又问。
“明日便将,宝器之舟可脱出海港,泊于别处。”鲁阳君道。春天的东海仍然五尺之浪,但相比于一个多月前可以说是风平浪静了。下月开始,海上又起飓风,所以四月初横渡蓬莱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
“那便明日。”熊荆话音未落便看向妻子,妻子也看向他,目光在空中交错,难舍难分。
“妾等拜、拜见母后。”寿郢楚宫,一直住在驿馆里的诸女终于再度入宫,又喊赵妃为母后。虽然是以更为低贱的身份,可当王尹由告之诸女这个消息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大王真答应自己这些人入宫为妾?!
“免礼吧。”目光跳过赢南,赵妃直接看向妫可嘉、姬玉、驺悦、巴麓几人。看了之后又问:“为何只有你等数人,媵呢?”
“啊?”诸女再度吃惊。拜在最前面的妫可嘉、姬玉眼睛瞪得溜圆,她们本意是他们五个人入宫为妾,可赵妃的意思是要她们将媵妾一起带入楚国。
“你等都是公主、女君,出嫁怎可没有媵?”赵妃很严肃的说道,机会难得,她要抓紧机会将儿子的后宫填满。“去,使人将你等之媵接入宫中。”
“唯。”诸女答应着,心里都有些狐疑。她们已是妾了,那她们的媵又会是什么身份?
“勿忧也。”赵妃知道她们心里的想法,“楚宫行楚礼,并无周礼之尊卑。你等就是无夫人名分之夫人。然则,你等也好,你等之媵也罢,务要怀上大王的子嗣。”
“唯。”诸女连忙答应,这点确实重要。芈不就是产下一个王子吗,她们如果也产下一个王子,地位就全然不一样了。哪怕产下一个公主,品级也会马上不同。
“至多三、四日,大王便会返郢,彼时便是你等与大王合床之时。”赵妃嘀咕起来。“彼时也恰是月圆望日,月圆之日为赢南、壬申之日妫可嘉,癸未之日姬玉,甲子之日驺悦,乙丑日巴麓……”
赵妃越俎代庖,已经给诸女安排合床日子里。听闻她的安排,赢南浑身一抖,颤喊道:“谢母后。”她之后,妫可嘉、姬玉、驺悦、巴麓等人跟着她喊谢母后。只有最后王尹由小声提醒了一句,“禀太后,彼等并未告庙。”
“告庙?”赵妃转头看着他,她当然知道这个程序。“为何告庙?彼等居于驿馆足不出户,驿馆之内又有官吏,为何要告庙?”
王尹由只是善意的提醒,但赵妃等不了告庙。她与儿子的约定中,本月她就要启程前往新郢。本月如果不能启程,那就要拖到下次迁徙,这是儿子不答应的。启程之前她一定要让儿子与诸女合床,合床了总能怀上子嗣,了却她的心愿。
“唯。”王尹连忙点头,表示太后说的对。这时赵妃才接着说话。
“你等当知,楚军屯兵启封,与秦人对峙,要解大梁之围,因而大王暂居寿郢不久又要北上启封。大王是否携你等北上启封老妇不知,若是不携,这几日或将是你等最后一次合床”赵妃看着跪在的公主们,并不避讳的说出自己的担忧。“大王年少体壮,一夜并非只幸一女,不可因一己之私而失此良机。”
“妾知也。”五女稍带羞涩的答应,明白了赵妃的意思。母后之所以要她们带着媵妾入宫,就是为了可能只有一次的合床良机。这次怀上了子嗣,那就是怀上了,没有怀上,那以后可能永远怀不上了。
见诸女羞涩,赵妃再道:“此事本不该由老妇言之,然为楚国之社稷,老妇又不得不言。你等这几日多思虑,那一夜大王是只幸你一人,仰或幸及多人,仰或连你也不幸。”
赵妃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她意思说的够明白的了,诸女脸色更加羞红。弹弦,游媚富贵,那是倡优才做的事情,像妫可嘉、驺悦这样的公主、女公子,从小就被教育要守礼,不可**。然而现在为了怀上子嗣,高贵的她们也得像下贱的倡优一样勾引男人。
诸女退下,赢南极为意外的被赵妃留下。挥退旁人之后,赵妃竟然亲自把赢南扶起。赢南看着赵妃忐忑不安,甚至担心赵妃要杀了自己。她终究背叛过赵妃,背叛的赵国。
“母、母后……”赢南不安的看着赵妃,不知她为何如此。
“你终成大王之妾,母后可安心矣。”坐在席上的赵妃叹了一句。她没有解释什么,只道:“大王爱芈,尤爱其股,你择选侍寝之媵,亦当择股美者。”
“唯。”赢南已经知道了这一点。
“母国太后之裙之袜,你与诸媵当使之。”赵妃之言让赢南惊讶。她自己都差点忘记了,母国曾差人送来几套裙袜,说是穿起之后可尽显股之美。
“唯。”赢南轻轻的答应,开始想着应该择选那个人与自己一起侍寝。然而赵妃下一句话让她震骇。
“你,你之媵若不能怀上大王子嗣,赢妤,还有那千余赵卒于黄泉之下当哭。”赵妃无比平静的说出这句让赢南极度震骇的话,而后看向目瞪口呆的她,缓缓点头。
没有更多了话语了,赢南很快出了西章下阶而去。一年多来,赢妤这个妹妹她几乎要忘记了,赵妃却突然当她的面提起,让她忍不住哭泣。以前她想起赢妤也会哭,可以前她哭是因为后悔,她当初就不应该听赢妤的劝说去城南小邑。芈顺利臣下王长子,自己则被大王绝婚,还背叛了母后,背叛了母国。多么愚蠢啊!每每想到她都恨不得伏剑去死。
可今天,今天母后以哪种口吻说话,以哪种目光看着她,她瞬间明白了一切。她再也不后悔了,她只觉得自己委屈。一年多来每一日她都处于想死的煎熬中,几次自尽皆被救下。此时回想,还真不如赢妤那样一死了之。只是,不这样做又怎么能得到大王的信任呢?
前一刻赢南还在哭着,后一刻她便突然笑了起来,沾满眼泪的笑容依旧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