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阵势2
“不可!”熊荆还未答话,阍秋毫不意外的阻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明日将战,焚申池之林,齐人必怒。昔赵武、韩起率诸侯之师攻齐,齐人谨守不出,赵武怒而焚申池之竹林,齐人素怨之。”
阍秋实打实生活在几百年前,违礼的事情不能做、让敌人怨恨的事情不能做。养虺摇头道:“我伐齐,齐人已怨我,竹林方数里,若齐军隐一军于此……”
“有备即可,何必焚毁。”熊荆否决了养虺的建议,他环视众将,发现所有将领都已到齐,便道:“明日之战,诸卿有何良计?”
“臣等谨遵王命。”几个人对视了一样,齐齐揖告道。
“然不佞……”熊荆一阵心虚,他不是害怕,他是焦虑。
“大王素受上天之眷,臣等谨遵王命即可。”本该是主将的邓遂说道。
“若是……”熊荆苦笑,他也就是直言了。“若是败了呢?”
“大王英明,若是败了,也是天意。”邓遂再道,他说的全是心里话。
越海两千五百里至临淄城下,这已经是一个奇迹,郢师上下莫不叹服。而以三万郢师对阵二十万齐军,兵力如此悬殊的战斗从未有过,谁也不知该怎么打。再就是骑兵,取胜的关键是骑兵,尤其是重骑兵,可骑兵之将妫景也没有把握认为骑兵必胜。
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三千四百名骑兵还是太少,五百名重骑数量那就更少。用这么少的力量攻击人数多达二十万人的齐军,会达成什么效果妫景也不清楚;
再就是地形,战场已经确定在临淄城以西,其实也只在临淄城以西。临淄城的地势南高北低,南面山脉恰在临淄城不远处戛然而止,但南面仍有牛山和稷山,几万人或可作战,二三十万人交战,阵线宽达十几里,地形就太窄了;
而东面有缁水,缁水比城西的系水要宽得多,缁水上没有桥梁,齐军不可能出缁水而战。北城数里就是缁济运河,地势不宽,也不可能,真正能交战的地方只能城西。
然而城西也不是很开阔,尤其是齐军的阵列可能宽达五、六公里。如果南北对阵,城西五、六公里外已是田亩。骑兵最讨厌的地形就是烂泥地,尤其是重骑,一旦陷入烂泥地战马跑不快,根本没有办法冲阵。所以妫景希望骑兵能安排在左翼,不过这只是他的想法,如果大王安排他在右翼,那他就去右翼。
熊荆没有察觉自己的部下已经有些发怵,他还以为他们是信任自己。好在,身为君王的他主动性强过前世,同时作为楚军军事体系的建立者,他觉得自己要比部下更了解这支军队。至于经验上的缺失,这不是一晚上时间可以弥补的,只能是姑且将就。
“我军阵列……”熊荆开始说话,“以齐军持戟之士为准。面对持戟之士之军阵,纵深必有八人。不够,宁愿缩短阵列宽度。”
“唯!”诸将一起答应。
“信平君有言,阵战之胜,非中击,便是勾击。明日我军战,骑兵可中击也可勾击。中击时兵必须配合,需以荆弩齐射,好让重骑破阵。”说到这里熊荆特意问道:“妫卿,你如何告知兵,你将击敌阵?将击何处?”
熊荆这么问是在演练流程,妫景身子一震,答道:“禀大王,臣将以三丈之旗告之公输将军我军将击敌,将击何处。”
骑兵和兵一直有演练,双方的配合独立于主将指挥之外。妫景说完,公输忌连连点头。“臣见妫将军升黄旗,当知其欲击敌阵。以旗为起始,向左则绿旗,向右则紫旗,一大旗一里,一小旗三十步,见旗发弹,见红旗则止。”
“善。”熊荆点头,这也算是最原始的炮火呼叫了。
“荆弩射程有限,敢问大王兵置于左军还是右军?”公输忌问道。
“此时如何言左右?”熊荆道,“需见齐军如何布阵,才知兵在左还是在右。”
“敢问大王,此战,我军可胜否?”公输忌出人意外的问。
“为何不可胜?”熊荆诧异,他见诸将似乎都在静等自己的答案,终于发现他们信心不足。“齐军无骑兵,只有步卒,战场之权完全在我。齐军精锐之卒不过五万持戟之士,然这五万精卒用的却是戈戟殳矛,如何能与我军战?
齐军余者都是疏于战阵之辈,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血,也从未历经战阵,只会吹竽鼓瑟、斗鸡走狗,彼等连木都拿不稳,如何与我军战?
你等回去切记告知士卒,此战,我军必胜!”
熊荆说完才续上此前的话:“此战游阙九卒,余者以持戟之士纵深八人为准,军阵能列多宽便列多宽。若骑兵在右,左侧四十五角内转,护住左翼;骑兵在左,右侧四十五度角内转,护我左翼。若敌军阵列太宽,则加钜丝网护住侧翼。”
兵力不够,铁丝网凑,这点诸将是知道的,敖仓之战就已经将铁丝网用于防守。
“各师阵线务必死守,以待骑兵勾击、中击。”熊荆再度叮嘱。这一点此前已经交代了,诸将闻言连忙称‘唯’。“然若眼前敌阵单薄、混乱,可中击之,各师可便宜行事。”
己方纵深只有薄薄的五到八人,冲矛根本冲不起来。齐军则有二十万,阵列纵深绝对不可能单薄,是以熊荆最后的叮嘱让诸将心中一阵发苦。
战前会议很快结束,诸将回帐召集各卒传达命令。实际上除了传递‘我军必胜’的信念外,各师的战前会议更多的是讨论新编入本师的那些新卒如何安排。工兵可以很放心的使用,但圉童和力夫就有些问题了,尤其是圉童,这些人多出身于贵人之家,谁也没有上过战场,如果阵亡的太多,又实在可惜,这都是骑兵苗子。
三日如三个月那么漫长,但最后一晚又好似一刻钟,稍不留神天就亮了。
明时分熊荆便已起床,他还没有来得及着甲,便有斥候奔入幕府急报。“禀告大王,齐人出西门以平地。”
“平地?”熊荆在寺人的服侍下穿上钜甲,听闻齐人出西门平地,他笑道:“任他们平,切记标记他们平的是何处。”
“唯。”斥候退了下去,熊荆很快出帐。这时天虽未亮,诸将已经在幕府中静候,这次各卒卒长也在,幕府里因此站满了人。攻拔沙羡熊荆没有穿甲胄,前段时间熊荆也没有穿甲胄,现在诸人见一个身披钜甲、头戴铁胄、腰悬长剑的甲士从内帐出来,顿时吃了一惊,他们从未见过熊荆如此装扮。
“臣…臣等见过大王。”诸将有先有后,连忙揖见。
熊荆感觉到了他们的惊讶,人却不动声色。他走到王座前对众将一揖后才道:“秦国攻赵甚急,然齐王食言而肥,和秦勾连,背楚齐之盟。诸卿可一战否?”
“唯!唯!唯!”熊荆说完幕府里的军官立刻大喝,战意十足。
“齐军二十万之众,我军仅三万,诸卿敢一战否?”熊荆高声再问,他现在要鼓动士气。
“唯!唯!唯!”清晨寒冷,这个时候幕府里每个人心已经热了,他们的声音直冲帐顶,震沸整个军营。
“东海狂风巨浪,越海两千五百余里而至此。今日若胜,齐国他日抗秦;今日不胜,齐国他日降秦。诸卿可胜否?”熊荆也激动了,他最后歇力喝道。
“唯!唯!唯!”声浪再起,每一个人都已热血沸腾,每一双眼睛都屹然坚定。
“善!”熊荆点头,他没有立即下达军令,而是道:“齐军二十万,布阵必缓,我当待之。传令各师戒备待命。”
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城西平地并不需要抢什么险要,三万郢师大可在齐军阵型初显后,有针对性的布阵。至于说齐军忽然发起袭击,那实在是求之不得。齐军良莠不齐,规整的阵战还好,一旦队列混乱,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城外楚军大营安静等待,临淄城内,亮了大半夜的燎火终于要熄灭了。楚军九千新卒编入四个师花了不少功夫,齐军十三万新卒要建立编制却让大司马府、各司马绞尽了脑汁。
四十五年未有战事,齐军军官根本就不够。里有司或许还能用里尉、游宗勉强凑合,十三名军帅、六十五名旅长可以从精卒、都卒当中抽调,可六百五十名连长、六百五十名鼓手、钲手、旗手那就要让人抓瞎了。
没有足够的军官,新召的十三万人就无法指挥。不要这十三万人行不行?不要这十三万人设想的军阵就排不成;缓几天出战行不行?缓几天出战齐王田建就会勃然不悦,他必要在今天出战。
于是齐军的动员从前一天清晨开始,到第二天清晨结束。城门未开前,齐卒挤满了各条街道;城门一开,士卒与家人不舍而别,喊翁唤夫声中无数人落泪。此一去,便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第八十七章 阵势3
“不得啼哭!不得啼哭!”凝噎声一片,里有司不得不大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按军法本该杀人立威,只见身边士卒都看自己,握剑的手不得不放了下来。
士卒手中拿着戈戟,里有司不敢放肆,站在戎车上的连长却连连挥剑,大喊道:“楚人围我,击破楚军便可返家。我等不战,齐国亡而全城皆死。楚人围我,击破楚军便可返家……”
戎车上的连长不但对自己麾下两百人大喊,还对临近几个卒的人大喊。讽刺的是士卒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该啼哭仍然啼哭,想回望照旧回望。十日传扬,人人皆知楚军围城只诛后胜、不害齐人,而今却要众人为后胜出战。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城门洞越来越近,当最前列士卒进入城门洞时,有人唱起了歌。天色昏暗,城门洞里更暗,没人知道是谁最先唱的。一人唱歌,全卒呼应;一卒呼应,全军附和。军中的里有司、连长、旅长又急又怒,但已经没有办法阻止。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颠倒裳衣。颠之倒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歌唱了一遍,等到第二遍时不再是一个军的士卒附和,新征召的十三个军几乎都在唱歌。这是他们的哀嚎,也是他们的愤怒。站在城墙上的都大夫田扬气得脸色发白,军师牟种不动声色,晨光里楚军已经出营,但阵势并没有摆开。
“反了!反了!”西南小城,后胜听闻歌声惊慌失色。
这是一首哀歌,说的是庶民因官府的征召,天色未明就要起来劳作,以致衣裳穿的颠倒。柳枝软弱本不能做篱笆,可在恶吏的瞿瞿(瞪目状)下,不能做也得做。劳作也就劳作,但官吏不知天时、不能辰夜,以致白天、黑夜几乎混淆。
既是哀告,也是讽刺。尤其是在出战时唱这种歌,只听得朝臣大夫们瑟瑟发抖。齐王田建则是僵立,为王三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庶民的声音。他本以为齐国富庶,百姓安居乐业,从未想到他们的生活是‘颠之倒之’。
“大王,此必是楚人侯谍蛊惑所致,庶民皆忠也……”后胜看到田建僵立就知道他将歌声听了进去,急忙上前相劝。然而田建好似死了一般,眼神里全是骇然。
“大王,齐人悲苦也。”歌声不可避免的传到楚军幕府,阍秋只道齐人悲苦。
“我军必胜!”养虺则是欢欣。齐人并不齐心,这仗就好打了。
“如此,胜之不武。”熊荆知道齐国庶民与上层离心离德,但离到这种程度他确实没想到的。“齐人已列阵否?”
齐军正大批大批的出城,熊荆更关心的他们会摆出一个什么样的阵势。他追问之后,帐外的军吏急道:“禀大王,齐人陆续出城,尚未列阵。”
“再探!”熊荆喝了一声。命令一下,更多的侦骑奔出幕府。
实际这时候齐军已经开始布阵,只是军阵设计巧妙,楚军斥候没有及时发现而已。在军师牟种的布置下,齐军不是正对运河列阵(东西走向),也不是背靠临淄西城墙列阵(南北走向),而是列了一个斜阵。其北端仅挨大城西北角,南端靠着小城西门数里外的申池树林。
临淄西城墙大约四公里,如果背靠西墙列阵,阵势也就只有四公里。现在南端向西伸出,北端背靠西城墙,整个军阵呈西南东北走向,军阵的宽度超过五公里。
四公里、五公里相差一公里,对人数占绝对优势的齐军来说,这根本不是个事,可对兵力有限的楚军来说,这就很痛苦了。熊荆此前设计的最大阵列宽度不过四公里半,现在齐军拉长到五公里,甚至超过五公里,楚军的侧翼很可能被齐军包抄。
选择在城西决战,正是因为这里军阵很难摆开。至于齐军正对运河列阵……,这不可能,五公里走都要走半天,半天时间足够楚军发起好几次进攻。现在倒好,齐军南端一斜,四公里拉成了五公里多。列阵的次序由北到南,一开始楚军斥候还以为他们是背对西城墙列阵,等到太阳出来终于发现不对,越往南齐军离西城墙就越远。
“禀告大王,齐军非依城而阵,其阵之南往西矣。”斥候冲入幕府相告,全帐皆讶。
“往西?!”熊荆一怔,察觉到了什么。
“申池!”异口同声的,几个人都喊出来这个地方。熊荆额头终于开始冒汗,他沉声道:“其北背靠系水,其南接连申池,这是要绝我骑兵。”
此战全靠骑兵取胜,现在齐人巧妙的用护城池和申池屏护住了自己的侧翼,勾击显然不可能了。妫景心里顿时有些发寒,不能勾击那就只能中击,靠重骑冲破齐军阵列。
“唉!”养虺看了阍秋一眼,“此不焚申池之误也。”
“焚有何用?”正在思索的熊荆瞪了他一记。“焚了骑兵亦不可过!”
“请大王下令,晚之齐军阵势将成。”邓遂急道,他怕楚军列阵落后。
“令:东城一师为左军,西城一师为右军。西城二师、三师为中军。”熊荆沉思不过一刻便开始下令。“列阵以中军为先,中军正对持戟之士而阵,每列八人,非持戟之士五人……”
“齐军所列何阵?”说到这里熊荆忽然停顿,再问斥候。
“齐军、齐军……”齐军军阵南端忽然往西伸出是斥候的最大发现,至于齐军所列何阵,斥候倒没有注意。
“禀告大王,齐军所列乃雁行之阵。”一个斥候急急忙忙奔了进来,此时齐军阵列形状已可见轮廓。“雁行阵之前,又有戎车。”
“此欲我击我中军也!”帐中有人急道。以戎车冲阵,再以雁行阵夹攻,这便是齐人的意图。
“全军列凸型阵,中军士卒备好钜铁蒺藜。”熊荆点头后道。“切记!战时若闻金声,凸形型阵将变凹型阵。”
“臣敬受命。”诸将立即答应。
雁行阵实际就是凹形阵,因为是凹的,可以两面包夹敌军而攻。这种阵势没有什么变化。凸型阵不同,凸型阵交战时可以逐渐后退变成凹型阵,好像清水之战一样,把敌人吸进来。现在的楚军不再是清水之战的楚军,后退根本不必担心阵崩。
只是凸型阵也好,凹型阵也好,势必要再次压缩楚军军阵的宽度。横列时每列士卒占一米左右的空间,凹凸阵型因为弯曲,成横线排列时每列士卒的空间必然要小于一米,如此凹凸时阵列间隔才能保持在一米左右而不至于让阵列太松。
因此熊荆命令完又道:“左右两翼皆以钜丝网相护,兵正对左翼齐军结合部,骑兵列右翼。”
兵和骑兵必须同侧,现在不同侧妫景和公输忌都是不解,好在熊荆紧接着道:“待齐军军阵列成,骑兵再赴左翼。”
“臣敬受命!”妫景和公输忌齐声答应。
“左右二军紧靠中军列阵,战线不得破裂。近卫八卒与东城第一师第一卒为游阙,立于中军之右。所有战舟全部离岸,运河两端各派战舟戒备。”熊荆接着命令,将帅一个个受命。
“可有异议?”所有人都命令完了,他环视众人最后相问。
“臣等无有异议!”帐内诸将皆道。
“列阵!”熊荆的拳头举起,然后用力的挥下。
“报!”临淄西城墙,齐军斥候的呼喊比楚军更急。楚军此前只是结阵戒备,现在终于列阵了。斥候还没有禀告牟种就挥袖让他下去,他要报告的东西牟种已经看见了。
楚军此前只是四个大方阵,现在这四个大方阵中间的两个正缓缓向前,他们行进到距离齐军军阵三百步的地方便停止前行。随即镯声响起,两个大阵瞬间散开,对应着齐军阵列最中间的持戟之军,楚军阵列开始横拉,逐渐变薄,一直到持戟之军尽头,那些持矛的楚卒才停步。而后他们整齐的转身,面朝己军。
列阵如行云流水,士卒军容暨暨、步伐齐整,甚至,连武器磕碰的声音都完全一致。城头上目睹这一切的田扬忍不住誉敌惊叹:“此强军也!”
“八人。”牟种只注意楚军阵列的纵深。他早就知道楚军是强军,正因为是强军,他才要二十多万人与战。那十三万人不能战他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只是,不征召这十三万人,齐军如何列出一个五公里长的军阵?不列出一个五公里的军阵,齐军如何拉薄楚军的阵列纵深?不拉薄楚军的阵列纵深,作为中军的持戟之军如何击破楚军军阵?
一环总是扣着一环,虽不知史奕是否能击穿楚军中军,可牟种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最少,两翼不再受楚军铁骑勾击,其次,楚军的纵深被压到最薄,最后就是后军,二十三万人他毫无保留的压了上去,因此手里仍有四万预备队。
第八十八章 阵势4
以战国时代的通讯和指挥,军阵一旦列成,阵势就很难做出改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预备队不同,足够的预备队不但能改变阵势,更能彻底改变战争的结果。
后世有人基以战国仍有车战、骑兵不能独立作战、遍行花队而非纯队为由,认为东亚军事技术落后西亚、东地中海世界近千年。这是战术层面的指责,然而在战役层面,西亚和东地中海要到近两百年后的凯撒时代,才开始建立并使用预备队。楚国自楚武王起就有游阙,这等于说西亚和东地中海世界在战役层面落后东亚近千年。
牟种手里握有一支四万人的预备队,这比所有楚军加起来还要多。即便楚军击破了齐军阵列,这四万人也能补缺。楚军则不同,为了最大程度增加阵宽,不但阵列纵深拉的极薄,留下的预备队也极少。游阙只有九个卒,两千四百三十人。一旦持戟之士突破楚军薄薄的纵深,这些预备队有很大的可能没办法力挽狂澜。
掳获楚王是齐王建下达的命令,牟种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掳获楚王。至于庶民们的哀嚎他并不担心。齐军家眷皆在城内,即便没有家眷,一旦出城列阵,在楚军的夷矛和身后戈戟的夹持之下,他们也会努力作战以求活命。
十三万新编士卒的任务是守住战线,五万名持戟之士的任务是击破楚军中军,四万预备队的任务则是填补前方的缺口,并监督前面十三万新卒作战。
看着城下五公里长的齐军阵列渐渐成形,牟种脸上不免浮现出一丝笑容。他很想知道这样的阵势下楚军将如何列阵,他们只有三万人,如果是纵深是八人,那只有三千七百五十列,大约只是齐军阵宽的三分之二。
“禀军师,楚军每列已是五人。”身边的谋士一直在观察楚军列阵。
“五人?!”牟种不敢相信,虽然事实就在眼前。五万持戟之军纵深二十五行,阵宽两千列,楚军与之相对,两千列纵深皆是八人。这两千列以外,虽然对面的齐军纵深多达四十人,他们的军阵纵深只有单薄的不能再单薄的五人。
“我军或可……”史奕有些激动,他很想调整持戟之军的位置,让持戟之军面对五人纵深。
“不可。”牟种想都没想就摇头,“楚军速而我军缓,我变敌也变,不如不变。”
“也罢。”史奕知道牟种说的在理。“多三人我军亦可击破。”
“楚军阵窄,我军或可侧击之。”都大夫田扬看着楚军两翼不由说道。
除了中军与持戟之军正对的那两千列外,楚军左右还各有九百多列(实际两翼各有九百一十二列),加上正在列阵的骑兵,整个军阵也不到四千五百列,而且军阵看起来很紧。齐军持戟之军两千列,十三万新卒加上一万都卒有三千五百列,共计五千五百列。
齐军阵列比楚军多了一千列,包抄勾击最为便利,故田扬有此一言。
“不可!”牟种仍然拒绝,“系水、申池护我两翼,两翼若上前勾击势必被楚军骑兵所乘。此战,只可持戟之军破阵,其余……”
“军师,大王至也。”牟种再一次强调本次作战的战术意图,身边有人轻声相告。
“大王至也?”史奕还有诸将立即看向城下。
齐军的军阵与临淄西城墙硬生生夹出一个直角三角形。这个三角形的直角长边是临淄西城墙,短边是小城西门到申池的大道,斜边是齐军军阵。为了指挥整个军阵,中军大帐的位置设在大城扬门之外。城西三门,这是最中间的一扇门。
齐王建的车驾从小城申门出城,往北行向扬门。从城头看去,一身韦弁服的他毫无生气,更无表情,城上诸将来不及细看就慌忙下城相迎。
“军中凶险之地,大王岂能来此!”史奕腿脚最快,他一出城就匍匐在田建车驾之下。
“大王,楚军有荆弩,此处危矣,请大王速速回宫!”田扬也急道。
他劝完其余军帅也焦急相劝,可再怎么相劝田建也无动于衷。他好像没有听到臣子们的谏言,站在车上望了对面的楚军好一会才问道:“寡人清晨闻齐人哀歌,齐人真颠倒乎?”
“大王……”后胜还想再劝,这时候牟种抢先道:“禀告大王:仅三日而战,齐人确实颠倒。然若大王能于阵前慰之、誓之,允诺此战之后临淄免三年口赋,士气必振。”
“放肆。”后胜大急,“战阵凶险之地,大王岂能至阵前相誓。”
史奕也不同意。“楚人欲得大王而不能,大王若至阵前,楚人攻来若何?”
“大王一国之重,确不应至阵前。”田扬也道。齐军士气低微,若干大王再出什么问题,眼前这个偌大的军阵肯定要崩溃。他的话音未落,却听对面传来一阵狂喝,似乎三万楚军正怒气冲冲的杀来,他急道:“大王回宫!大王速速回宫!”
不单是田扬,后胜、田假、史奕、太行田季、大谏田帧、司马田然这些人都吓得脸色发白,寺人竖子更是惴惴,田扬一说大王回宫,御手连忙调转车马,想转回南端的申门。然而天子驾六,四匹马的戎车都难以转弯,何况六匹马的东帝车驾。
阵后一阵慌乱,惹得战线上的齐卒连连回头,齐军阵列顿时一阵浮动。牟种连忙大喊:“止!止……”他连喊了几声,御手才停了下来。
“此楚王于阵前巡视也,非楚军攻来。”牟种心里有些发苦。他本想劝田建也如楚王那般去阵前慰问士卒,没想到楚军不过是喊了几声,就把大王吓得这幅模样。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齐军阵前三百步外,骑着一匹七尺龙马的熊荆正在巡视他的士卒。他每向军阵一揖,士卒都会大喊‘大王万岁’。此起彼伏间,楚军士气再震,夷矛被他们重重柱在地上,摇晃中邦邦作响。此刻,大王与他们同在,楚国与他们同在。
“那是楚王?”田建听到了楚卒喊万岁的声音,他又一次站在车轼上眺望。
“禀大王,正是楚王。”牟种揖告道。“每次大战,楚王皆出阵相慰而誓,故而每次大战楚军士气都是高涨,战时莫不以一当十、死不旋踵。若是大王……”
“咳咳!”后胜连咳。“军师切莫忘了,大王乃一国之君,不可轻赴险地。”
“寡人不如楚王也。”牟种还想再劝时,田建已经认输了。
“楚王乃蛮夷之君,只知攻伐却不知治国。”后胜连忙相劝。“齐国乃礼乐之邦,大王……”
“寡人也不知治国。”无声的,田建之语好像鞭子一般抽了后胜一记,让他心悸脸红。
“此大王谦卑也。”后胜犹自不懈,不断地在给田建寻找优点。
“寡人武不能出阵,文不能治国,亡国之君也。”田建没有理会后胜,他直言自己所想。“此战,寡人就在此处,若胜,先祖佑我齐国,若败……”
“大王万不可如此!”群臣闻言大失惊色,连忙相劝。
“大王在此亦无不可。士卒知大王在此,必将大破楚人。”作为指挥这场战役的将军,史奕立即揖告。然而他想田建目睹自己破敌的勇武,后胜却对他连连使脸色。这是战争,绝非儿戏,田建想留在这里,后胜半刻也不想停留。
“请大王待之。”史奕也向后胜使眼色。楚军纵深只有薄薄的八人,估计戎车一驰也就阵崩了。正当他拜别田建,自信满满站在旌旗下准备指挥时,对面一阵尘土飞扬,本在己方左翼的楚军骑兵从阵后奔向楚军右翼。
“禀将军,楚军换阵。”双方阵势都布置完了,没想到楚人竟然还要移阵。
“无妨。我军……”军阵已经列好,临战前忽然换阵,站在戎车上的史奕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他说无妨时牟种对他揖礼。“军师有何良计。”
“楚骑换阵,我军亦换之。”牟种揖道。“请后军至右军之后。”
四万人的预备队主要提防楚军骑兵,尤其是十三万新卒所在的阵列。楚军骑兵如果破阵,断不会从持戟之士处,只会从十三万新卒处。
“传我军令:后军至右军之后。”史奕命令道。这时候楚军骑兵移阵已经结束,但不妨碍齐军后军换阵。
“大王,齐人亦换阵。”楚军的军阵比齐军晚列,却比齐军更早完成。临战前一刻熊荆命令骑兵移阵,没想到齐人竟然跟着移阵。
“告之妫景,齐人游阙正对着他。”熊荆嘱咐身侧,“破阵之处务必需选好。”
清晨虽然听见齐卒哀怨的歌声,可一旦列阵,再哀怨也会怕死。熊荆不相信对面的齐卒一冲就垮,他们是人,既要已经站在了军阵前列,不管愿不愿意,他们都要拼命。
破阵,是重骑与步卒之间的较量,是马与人的拼杀。齐军军阵虽厚,后军人数虽多,在兵的齐射和轻骑兵的箭雨下,也未必能挡住那五百名重骑。而重骑一旦冲进去了,以齐军现在的士气,自己肯定胜利。
第八十九章 一击
临淄城西面,楚齐两军各自结成长达十数里的军阵,攻伐在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临淄城东面四公里外,一支甲胄俱全的齐军正开出安平城。
安平是田单的封邑,这是座城周近乎二十里的大城。田单逝后,其子田故继承安平君的封号,同时也继承了安平这座封邑。楚军围城,骑兵隔绝了临淄、安平与外界的联系,缁水上的战舟则让两城不能联通。今天忽然就不同了,今天起安平城周围的楚国骑兵全部撤去。
决战,只有两军决战楚军才可会把屏绝安平的楚军撤去。秉承田单以奇取胜的田故当即率领邑卒出城,他必要找准机会,给楚人予致命一击。
“主君……”队列前方戎车上立乘的连长对田故大喊,见他注意又再喊道:“鼓声、鼓声!”
‘咚、咚、咚、咚……’齐军的建鼓已经敲响,虽然隔着整座临淄城,可西北风还是将鼓声送了过来。鼓声之中,更听闻齐军在高喊‘攻、攻、攻……’。当然这不是真的在进攻,这是齐军进攻前厉行威慑,进攻很快就要开始。
“攻!攻!攻!攻……”二十三万发出的声浪让人有些眩晕,哪怕西北风正这股声浪吹远。二十三万人在嘴上不过是个数字,不过比三万人多了两个字。即便摆好了阵列,看上去也和三万人差不多宽,但一旦喊起来,多了两个字的效果几乎是排山倒海。
没有人面对二十三万人的齐声呐喊能无动于衷,熊荆感觉到了这种呼喊给楚军最前列士卒的带来震荡,他们不由自主的回望,寻找旌旗下的自己。楚人血热,但再热也有凉的时候,齐人的呐喊不单让他们感受到了彼此人数上的差距,更使他们的血渐渐变凉。
“谁愿与我一同致师?”熊荆侧头看身边的近卒骑兵一眼,而后缰绳一抖,胯下胡耽娑支敬献的汗血宝马轻轻一跃,便冲出了游阙阵列,往阵前急急奔去。
“大王何往?”邓遂、庄无地两人见状大吃一惊,他们没有等到熊荆的回复,只见他策马奔向前方,庄去疾率领的近卒轻骑急急跟上。
持戟之军两千列,八人纵深的楚军中军也是两千列。中军与左翼连接点的后方是兵,这里是齐军中军与右军的结合部,骑兵最可能进攻这里;中军与右翼连接点的后方是游阙,游阙布置在这里自有其道理,但到底是什么道理只有熊荆才知道。
此时两军尚未攻伐,每卒三十六名弓手夷矛插在地上,手里还持着木弓,并无列阵。眼见大王骑马奔来,三十几个人一边惊讶一边揖道:“见过大王。大王何往?”
三十六个弓手五人一列,占据七米宽的阵列,熊荆可以毫无阻碍穿过。熊荆没有回礼,只应了一声便纵马而出。他驶过,近卒骑兵也像风一般驶过,跟着熊荆奔至两军军阵之间。
致师是古礼,是军中勇士奔至敌军阵前发出挑战,这是个人勇武的体现,更能激励己方士气。然而,致师级别最高也不过是卿大夫,一国之王跑到敌军阵前致师,恒古未有。更何况熊荆并不能真的挑战搏斗,他还年幼。
“齐王何在?请来一战。齐王何在?请来一战。齐王何在?请来一战。”策马奔至两军战阵之间的熊荆忽然大喊。他确实不能搏斗,可齐王田建比他更不能搏斗。
七尺汗血宝马,华丽无比的钜甲,百十近卒骑兵保护簇拥,三头凤旗在头顶迎风飘扬。熊荆就这么**裸的向齐王发出邀战,喊着‘攻、攻、攻’的齐军声势不由一坠,楚军士气则突然暴涨,呼喊万岁已经不能表达他们的兴奋,他们只能狂喊‘啊!’
“齐王何在?!”挥手安抚身后的楚卒,熊荆继续喊道,西北风将他的话语一字不漏的传到齐军军阵。“你包庇后胜,为何不敢出阵一战?”
“大王小心!”几支羽箭从左侧怒射而来,身边的庄去疾连忙提醒。
熊荆撇了一眼便毫无在乎。这是持戟之军射来的羽箭,他选择的位置是在齐军左军,连军官都配不齐的十三万新卒根本就没有弓手。
“田建!”熊荆长剑指向阵前忐忑不安的齐卒,无礼的直呼田建之名。“看看你的子民、看看你的士卒,这便是东帝齐国?”
王驾上的田建其实能听见熊荆的声音,他先是惶恐,而后是一阵羞愧。旌旗下的牟种深感这是一个机会,他看向史奕急道:“当攻。”
“当攻?”史奕正想派人迎战,奈何齐军骑兵打不过楚军骑兵,齐军戎车也追不上楚军骑兵,他只能对熊荆干瞪眼。这时候牟种说当攻,他倒有些恍惚。
“楚王不在其阵,楚军无主,当攻。”牟种目光掠过还在齐军军阵左侧的熊荆,嘴上不免带着几丝冷笑。
“攻!”史奕点头沉喝,下达进攻的命令。旗手飞快举起代表戎车的黄旗,鼓人猛烈的击鼓。
“驾、驾、架”持戟之军阵前是两百多辆戎车,这些戎车排列的并不整齐,但这丝毫不影响戎车冲击起来的威势。马驰车奔,在四匹服马的拖曳下,那些戎车好似一座快速移动的城,不可一世的向楚军横冲过来。
郢师不少人是当年进攻鸿沟的精卒,鸿沟之战中,秦军就曾用过更加严整的车阵冲阵。齐军乱糟糟的车阵一点也不能让他们惊慌齐军二十三万人呐喊听着是害怕,不过一旦进入战斗状态,这些老卒当即心无旁骛。
铁蒺藜被最前排士卒均匀的抛洒了出去,夷矛斜持,这一次他们并不打算让开通道让戎车冲过。弓手的箭矢已经插在泥地上,这样他们不必从箭壶里取箭,能以最快的速度射击。
“驾!驾!”冲在最前面的御手并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远看楚军原来越近,他们更加用力的策马,轰隆隆的声音中,车辙卷起的烟尘遮蔽了身后的一切。
“已备”矛卒卒长同样紧盯着敌人,改良后的四棱重箭只有七十步的有效射程,因为己军占据了上风,射程可以再加十步。见敌车已奔至九十步,一直拖着调子卒长当即一顿,厉喊道:“放!”
‘嗡’,正对戎车阵列的几百名弓手弓弦一震,箭矢破空而去。放完箭的他们没等卒长的再次命令,快速的取箭再射。戎车的速度慢于全力冲刺的骑兵,饶是这样,他们也要以最快的速度射出更多的箭矢。
‘嗖!嗖嗖嗖嗖……’一支重箭落了下来、一蓬接一蓬的箭雨落了下来。戎车服马狂跳,一些以为皮甲能挡住楚军箭矢的御手更被当场射死,载倒在车下。戎车阵列出现第一次混乱,几十辆戎车减速、急拐、甚至追尾碰撞。
然而这并足以阻挡戎车的进攻。服马中箭狂跳,但仍能带伤前进,御手死后车左、车右继续策马前奔。只要没有撞在一起,这些戎车依旧顽强的向楚军阵列冲来。真正让戎车彻底完蛋的是楚军阵前二十步左右的铁蒺藜,不管怎么抛洒,它总有一根长刺朝上,这根尖锐狭长的突刺一旦被战马踏中,整个马蹄就会被刺穿,服马就不能奔驰。
蒺藜原本是用来迟滞敌军步卒,郢都造府将其造大、造长,用以迟滞戎车。以为就要击破楚军阵列的御手心中正在窃喜,拉车的服马忽然嘶鸣人立,然后整辆戎车就悲剧了。高速奔驰的戎车先是‘砰’的一声撞到了马屁股上,然后车尾上翘,整辆车后部掀起,飞到服马之前,‘最后再轰!’的一声,倒扣砸在楚军阵前。
最前排的戎车飞起倒扣,后方的戎车只能撞到他们的残骸上。两百多辆戎车,没有一辆冲入楚军阵前,只有几辆速度实在太快,倒扣着飞进了楚军军阵。这依然没有造成致命的杀伤,楚军纵深只有八人,如此单薄的阵列,闪避破空砸来的戎车并不困难。
因为是逆风,旌旗下的史奕和牟种看不到戎车攻击的真实效果,他们只能看到尘土不断从冲阵处吹来,似乎,戎车已经击破楚军军阵。这是牟种军阵的缺陷,他虽然用系水和申池屏护住了军阵两翼,但也失去了天时,风从西北方刮来,楚军处于上风而齐军处于下风。
“攻!攻!”史奕面容尽赤,他以为戎车已经击破了楚军军阵,当即命令齐军全线压上。齐军旌旗立即前指、建鼓大作,长达五公里的齐军军阵墙一样横击而来。
“升旗!”处于左翼的骑兵之将妫景将一切看得清楚。
与战前猜测的一样,两军结合部是齐军最薄弱的地方。结合部以南,是志高气扬的持戟之军,这些人身材高大、身着钜甲;结合部以北,却是神情萎靡的齐军新卒,这人身材相比持戟之士矮了一大截,穿的也是褪色斑驳的皮甲。
持戟之军大踏步上前新卒也紧跟上前,可步伐无论如何都要比持戟之士慢一步。骑兵要进攻的就是这里。
第九十章 一击2
骑兵阵列上空紫旗飘扬,阵后兵观察手一看到紫旗,细数大旗小旗之后便高喊道:“骑军破阵、骑军破阵!目标:正前,距离:三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目标:正前,距离:三百,骑军破阵。”观察手的话再一次被人重复。骑兵所指的位置兵早有预备,一个荆弩旅一百六十二部荆弩早就对准了正前。
“一发试射。”站在高处的公输忌正用陆离镜看着跨步而来的齐军士卒,他能清晰的看到齐卒脸上的胡子。三百步的距离太远,持戈而来的齐军只是步行,要到百步左右他们才会奔驰。
“一发试射!”弩长重复着命令,听闻弩手高呼‘已备’,他便大喊道:“放!”
‘砰’弩臂狠狠地击打在弩架上,一支七尺长的弩箭破空而去,飞过三百米的距离后凶横的钉在泥地上,击起一股不大的尘土。不远处的齐军士卒被这发凌厉的弩箭吓了一跳,然而身不由己,处于军阵中的他们只能大踏步向前,丝毫不能停顿。
“报:箭矢距敌六十米。”观察手很快给出了落点。
公输忌闻声并没有下令修正射击参数,敌军正在踏步靠近箭矢落点,所以兵只要等待片刻即可。陆离沙漏中的细沙徐徐流下,大约半分钟后他方才大声命令道:“目标:正前,距离:三百,全营急速射。”
“目标:正前,距离:三百,全营急速射。”命令被一百六十二名弩长重复,荆弩早已上弦。
“放!”一声厉喝,紧急着是连绵不绝的弩臂击打声,一百六十二支弩箭破空而出,射向齐军军阵。齐军右翼有四十行的纵深,这一百六十二支弩箭绝大多数将落在阵列里。
矢如闪电,齐卒刚刚看到弩箭破空而来,举盾格挡的念头还在脑海中,弩箭便已落下。‘啊’只喊出了半声,箭矢便透身而过,将数名齐卒洞穿在了一起。
军阵中队列密集,一支弩箭最少能杀伤两到三人,更可怕是这些弩箭集中打击一处,一阵箭雨过后,阵列便已千疮百孔。中箭者倒地哀嚎,幸存者两股战战,几欲败走。
“放!”荆弩快速地上弦,又快速的射出,第二轮一百六十二支弩箭射出的时候,妫景率领的骑兵已经出阵,紫旗已经落下。
“危矣!”战场宽度超过五公里,齐军右翼发生的事情只到第一波弩箭落下牟种才看见。不过是二十几秒的间隔,第二阵弩箭又怒射而下,再一次蹂躏这段本就千疮百孔的阵列。幸存的齐卒再也支持不住,他们扔掉手中的兵戈亡命后退,随即被阵后督战的士卒截杀。
荆弩当然不是让牟种疾呼‘危矣’的东西,让他害怕的是楚军骑兵正朝着这个缺口奔来。一旦被他们冲进来,整个右翼将彻底崩溃。
“速速援之!速速援之!”牟种失声大喊,他甚至没等史奕命令就抢过指挥后军的白旗,将旗帜指向右翼军阵缺口处,命令后军立即填补缺口。
齐军正快速向前,楚军却巍然不动,只有三千四百名骑兵风一般卷向齐军右翼缺口处。齐军的前进使得两军之间原本三百步的间隔正在快速的缩小。近三千轻骑掠过楚军左军前列,冲到缺口处才打马往前,最后从齐军阵前五十米处掠过。随着他们的掠过,骑弓射出的羽箭暴雨一般落下,齐卒不得不缓步举盾。
这是楚军标准的重骑冲阵战术,宝贵的重骑决不能冲击阵列完整的重步兵阵列。必须由兵、轻骑兵帮他们打开缺口,即便不能打开缺口,也要给重步兵阵列造成极大杀伤,致使整个阵列陷入失措混乱。
轻骑兵掠阵而过,近三千轻骑所射出的箭矢再一次将齐军右翼的缺口撕大,这时,在轻骑兵刚才打马回转处、楚军左军军阵的前方,五百骑重骑已开始列队。
戎车冲阵威势惊人,三千多骑兵蹄声如雷,他们卷起的尘土遮蔽整个齐军右翼。重骑列队之时,掠过齐军的轻骑再一次回转。这倒不是因为齐军队列未乱,这是因为重骑列队未完。重骑因为负重,速度本来就慢,轻骑掠过敌阵的时候,重骑才赶到缺口前方,重骑打马再一次回转的时候,重骑才开始列队。
虽然战场上机会稍纵即逝,但不合格的战马、不娴熟的重骑骑士肯定会延误时机,好在此时齐军右翼已经止步不前。这并不是齐军要迎击重骑兵的冲击,依靠骑兵击破重步兵阵列,在重骑兵出现前从未发生过,有的只是戎车击破重步兵阵列。春秋后期车兵没落,代之崛起的是步兵而非骑兵。
齐军右翼止步只是为了挡箭。楚军轻骑再一起掠阵时,他们低缩着身子,高举着盾牌。当蹄音远去众卒方松了一口气,只是,迎面的尘土中另一种蹄音正奔驰而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声音一点也不急促,反而有些舒缓,舒缓到让人联想到一匹负重前行的老马。不过老马不止一匹,而是前后两排一共一百二十匹。尘土中它们越来越近,蹄音也越来越急。这时候最前排的齐卒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发现迎面冲来的是一座铁塔。
在齐卒放大的瞳孔中,铁塔‘轰’的一声猛撞而来。有些人举盾,但木盾瞬间就被撞得粉碎,有些人横戈,然而铜戈却倒击在他们胸口,更多人失声惊呼,但惊呼并不能阻止重骑狠狠的撞入军阵,更不能挽救全面数行士卒的生命,他们不是被战马骑矛刺穿撞飞,就是被重骑的铁蹄踏在马下。
在重骑冲击之前,齐军军阵敞露的缺口已被两侧的齐卒、后列督战的齐卒有意识的填补,但填补的军阵纵深不再是四十行。第一次重骑的前后冲击就差一点让缺口阵崩,当第一排重骑一边砍杀一边打马向左边回转时,第二排重骑已缓驰而来。
此刻两军军阵相距不过两百米,披着锁子甲的战马竭力的向前奔跑。它们张大着鼻翼,急促的呼吸,马上的骑士则控制着骑速,以使自己与同袍并肩奔驰,形成标准的骑墙横队。马蹄下尘土飞溅,距离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数十米时,骑矛霍然放平。
“轰!”好似巨浪撞击礁石,在齐卒的恐惧中,前列六十骑重骑再度猛撞进这段饱受蹂躏的军阵。重骑直接将齐卒撞出十步之外,眼看后列六十骑还要撞来,剩余的齐卒‘啊呀’一喊,弃兵而奔。然而人总是跑不过马,后列骑士手中的骑矛很快就将他们的身体贯穿,尸体扑倒在泥地上。
“刀!”奔驰中的骑将拔出了骑兵刀。冲过军阵的六十骑重骑迅速地往左回转。只有迅速勾击齐军右翼侧背,战术上的顺利才能转化为战役的胜利。
“大王,敌阵已破!”在阵前向齐王挑战未果的熊荆此时刚刚回到阵后游阙,邓遂欣喜的揖告。两年没有战事,他从没想到自己的骑兵竟然如此犀利。
“敌阵已破?”熊荆有些错愕,他接过陆离镜细看战场。齐军确实已被击破,重骑正在反卷齐军右翼,轻骑紧随其后,整个右翼开始陷入混乱。
熊荆放下陆离镜时,庄无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他很想建议熊荆将游阙调入左翼,以彻底击溃齐军右翼,但调动尤为麻烦。游阙是全军的预备队,现在中军、右军马上要与齐军交兵,一旦调走游阙而中军、右军却被齐军击破,后果将不堪设想;
再就是游阙的位置在中军与右军之间,中军有两千列,阵宽超过四里。楚卒身披钜铁甲胄,要他们疾奔四、五里再投入战斗,估计冲刺时士卒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令全军前进!”庄无地没有开口,熊荆也就没注意,他下达的命令是全军前进,只有全军前进,左军才能疾攻齐军右翼,不然光是左军出击,阵列会断裂出现断口。
这一次,楚军的建鼓终于敲响,士卒迈着整齐的步伐迎向越来越近的齐军。战场上大部分士卒都只能看到自己周围几十步的事物,齐军右翼被楚军骑兵击穿,齐军中军、左翼并不知情,不断的前进的他们只看到楚卒在不断刺杀自己的车兵。
“攻!”两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彼此相距百步的时候,齐卒忽然狂喊起来,疾奔冲向迎面而来的楚军。此时箭矢在双方士卒头上横飞,身着钜甲的持戟之军只要不是被射中了面门,即便重箭也不能让他们有所损伤,而当他们冲入重箭可以破甲的距离时,楚军弓手已不得不弃弓持矛,准备等待双方最猛烈的一次撞击。
“荆人铁骑实乃无可披靡。”临淄西城墙上,秦使王敖目睹楚军重骑破阵的整个过程,看着彻底陷入混乱的齐军右翼,他终于忍不住感慨。而在城墙之下,收到史奕消息的后胜正急急命令御手带齐王田建回宫,齐军就要败了。
第九十一章 一击3
指挥本次战役的持戟之将史奕勉强派人向后胜告急,可就在这一瞬间,被楚军骑兵冲入侧背的右翼突然雪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楚军剩余的两百四十骑重骑冲入军阵后,很快就转弯冲击右翼侧背。此前为抗衡楚军的夷矛,齐军长兵在前短兵在后,现在铁塔一样的重骑从身后猛冲而来,后排士卒顿时作鸟兽散。成队列的步卒一旦弃阵而逃,骑兵刀在手的轻骑就能像割麦子那样将他们全部砍倒。
混乱带来杀戮,杀戮进一步造成混乱。铁骑奔驰,齐卒嘶喊,长达一千七百五十列的齐军右翼彻底崩溃,这个时候想上前补救右翼缺口的后军之率田麟肝胆俱碎。从楚军轻骑掠阵打开缺口,到重骑撞破缺口,再到所有楚军骑兵从缺口一冲而入、勾击右翼军阵侧背……,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七万人的右翼瞬间完蛋。
骑兵的杀戮中,齐卒争先恐后的奔向临淄,然而护城池上的吊桥一开战就已经吊起,西北门也死死关闭,无法越过护城池的齐卒不断被挤落到系水里。幸运的是初春水浅,只要没有被人踩在脚底,大部分落水的齐卒都能趟过去。
“我军败矣!我军败矣……”史奕已经魔怔了,他从未见过骑兵破阵,也想象不到纵深四十行的阵列说破就破。讨论列阵的时候,他还笑话军师牟种太过胆怯,四十行纵深太厚太厚,可在楚军兵、轻骑、重骑的合同战术下,四十行纵深薄得就像一张楚纸。
史奕不断地念叨‘我军败矣’。见中军、左翼完好无损,稍微恢复一些理智的他对着钲手急喊道:“鸣金!鸣金!速速鸣金!!”
右翼全崩不等于全军皆败,但前提是要立即撤退,与敌军拉开距离,当然也要与败军拉开距离,如此才能重新列阵,稳住阵脚,保全剩余的军队。但史奕忘记齐军身后就是临淄西墙,齐军根本就没有办法撤退。他忘记了,钲手却没有忘记,就在钲手犹豫的一瞬间,牟种也急喊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鸣金!!”
“我军败矣,此时不退更待何时?速速鸣金!”右翼齐卒的惨叫哀嚎不断传来,史奕整个人都在颤抖。此前,他以为战争是美好的,不说二十三万大军,就是五万身着钜甲的持戟之士便能击败三万人的楚军,此刻他才发现战争原来鲜血淋漓、尸骨皑皑。
“鸣金!不鸣则斩!!”史奕被战争吓破了胆,他甚至要跳下戎车,亲自击钲。
“绝不可!”牟种一把将他拉了回来。“此时退兵,我军必败。”
“报!”牟种之言并未说服史奕,真正让史奕停下脚步的是一道军报:“禀将军,后军陈列已成,我军安矣。”
“后军阵列?!”史奕狐疑的看向右侧。四万人的后军已经在中军和护城池之间列出一道东西走向的长墙。它不但将右翼败卒挡在阵列之外,也把楚军骑兵挡在阵列之外。因为齐军中军正在前行马上就要与楚军交兵,这道长墙也在向西面延伸。
“我军无虞也。”牟种大松了口气,后军挽救了危局,现在就看持戟之军是否能击破楚军中军了。楚军的骑兵确实锐利,但楚军的步卒是否能挡住持戟之军的冲杀?
阵战实际就像两个鸡蛋拿着大锤互砸,蛋壳被砸破并不致命,真正的致命是丢下锤子不战而逃。楚军的锤子已经砸烂了右翼,可只要中军能砸破楚军中军,胜利的还是齐军。
百步而驰是阵战惯例,这是为了避箭,也是为了以冲击冲散敌军阵列。正常情况下,冲击时双方前排士卒手持戈盾,而后列,持戟者戳、持殳者砸、持矛者捅,然而面对楚军的夷矛,齐军前列没办法持盾,只能持矛。
轰震的盾牌互撞变成了密集的长矛互捅,双方穿的都是钜甲,差别仅仅在于:楚军钜甲之下还有一层锁甲,钜矛矛尖的硬度经过淬火接近高速钢;齐军只有一套环片甲,矛头也是钜铁打造,但齐国工匠并没有完全掌握淬火、回火工艺,造出的矛头确比青铜硬,但远不如楚军钜矛,甚至连燕国铁剑也比不上。
技术的高下造成杀伤的不同。凶狠的撞击下,楚军的夷矛当即捅穿了齐军的钜甲。齐军手中的酋矛虽然有不少也捅破了楚卒的钜甲,但矛头并没有立即没入楚卒体内,而是被什么东西顶在了体外。一些楚卒忍痛中狰狞喊出一个齐人从未听过的名字:百兵莫向。
这只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情,木的撞击声、钜甲的刮擦声、士卒的呐喊声……,淹没了战场上的一切。齐卒什么也没有听见,只当他们倒下去的时候才发现了中矛的楚卒没有和他们一起倒下。
“攻!”作为齐国最最精锐的持戟之军,前排的倒下不但没有让他们恐惧,反而让他们兴奋。他们踏着同袍的尸体冲来,手中的铁戟猛戳,然而铁戟太短,在此之前他们就被夷矛捅穿。
前列一行行的倒下,后列一行行冲前,夷矛虽然能捅穿钜甲,可总有力歇的时候。当第五六行齐卒上前时,楚卒的夷矛捅在钜甲上只能发出让人牙酸的刮擦声,并不能将齐人击倒。到此时他们只能用夷矛将前冲的齐人顶住,依靠第二排的楚卒刺杀。
‘当、当、当、当……’楚军收兵的声音在此时响起,闻声的楚卒不急不慌的后退,大喜的齐卒紧跟,似乎不知楚军正在变阵,突出的凸型正在后缩成凹型。
“军师!?”金声也传到了齐军阵后,刚从冰窟里爬上来的史奕现在又置身烈火熊熊的冶铁炉内,浑身都是胜利在望的滚烫。他已经没有信心指挥这场战役了,只能依靠牟种。
“传令后军屏护中军侧翼,不得有误。”牟种也没有好办法,好在后军人数充足,填补中军与护城池之间的空隙绰绰有余。
“禀告大王,齐军进也,然则……”距离牟种四百步外的楚军游阙,高处的楚军望手不断将齐军的动向汇报给熊荆。谋士根据这些信息,一点一点改变筹盘上两军的态势。
此刻,直角三角形的齐军被砍去了北端那个角,游阙也动用了,他们填补了中军与护城池之间大约一千列左右的空隙,军阵变成一个直角梯形。随着中军的向前,北端后军所组成的军阵也跟着中军徐徐向前,屏护着它的侧翼。
楚军最多向内凹入几十步,这点距离并不足以将齐军后军的阵列拉薄。后军阵列如果不能拉薄,那么骑兵很难像击破右翼一样击破后军。四万人所组成的阵列纵深也是四十人。不过这些士卒显然不同于此前的新卒,他们补阵很快、队列整齐,最重要的是战意更为坚决。
齐军右翼一崩,本来是要败了的,谁想到竟然起死回生,靠预备队稳住了阵线。熊荆并不责怪骑兵没有右转插入齐军中军。那队重骑左转上有原因的:破阵的时候齐军预备队已经展开了阵列,重骑右转只会一头撞到后军完整的阵列上。重骑不是万能的,没有兵、轻骑的火力准备,他们破阵并不轻松。
“令骑兵转攻齐军游阙。”熊荆命令道。他不相信齐军还有预备队。
“大王,齐军右军虽溃,然……”庄无地提醒道。齐军右军虽然溃,可这些人逃无可退,只有一部分绕过大城西北角,奔向了临淄城北。
“令左军分出一部,监视压制即可。”熊荆道。“齐卒已惧,再无战心。”
整个左军也才四千多人,不过面对已经丧胆的齐卒,只要不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他们确实无法再给楚军带来什么威胁。
“……余者护我中军侧翼,侧击齐军中军,亦可助骑兵击破齐军后军,此皆由养虺见机行事。”熊荆最后补充道。此刻楚军左手已经空出来了,齐军正处于被动状态。
“唯!”命令下达完毕,传令兵重复命令之后迅速赶往左军、骑传令。
命令传达很快,可要想调整楚军左翼的态势并非易事。骑兵不断的从齐卒身前掠过,雪亮的骑刀不断的收割他们的生命。鸣金声并没有让骑兵后撤,只当妫景命令部下吹响了号角,杀的真起劲的骑士才回过神来。
“我军已败?”临淄城东面、缁水东岸,看着城北跑来的右翼败军,田故顿觉的手脚发冷,全身冰凉。安平邑卒还没有上战场,齐军就已然败了。
“我军败否?”隔着几十米的缁水,田故喝问对岸的齐卒。那些齐卒只想进城回家,惊弓之鸟的他们一看到戎车上的田故便赶忙跑开。
‘哗……’心急如焚的田故竟然跳下了缁水。那些齐卒见状更惧,逃跑的更快。
“速救君上!速救君上!”左右当即慌了,一些会水的急忙跳下缁水,要把田故捞起来。
“齐国若亡,救我何益!救我何益啊!”田故心已破碎,说罢便闭目要沉下去。初春缁水并不深,他想沉下去却触到了水底,然后又浮了上来。水只没到他的嘴唇,鼻子还露在外面。
第九十二章 一击4
三丈高的骑军军旗下,各师的骑士放下正在痛快砍杀的敌卒,急急忙忙的赶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为了与步卒有所区别,号角是骑兵军号,吹号等于鸣金。
“为何吹号?!我师……”战马喘息,项超也喘息,脸上溅了半脸的鲜血。他正在设法将那些败卒赶向齐军后军阵列,事情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号角吹响了,他不得不领兵回撤。
“齐军右军已败,败军交由左军步卒即可。”妫景率领的是重骑,即便站在地上,他的战马也喘息的厉害,圉童正在喂水。战场上一片嘈杂,他说话的声音很大,脸上毫无胜利的喜悦。“大王命我等击破齐军游阙阵列,直捣齐军旌旗之下。”
“敬受命!”包括项超在内,一干骑将兴奋的受命。
“以兵旗号为准!”妫景补充道。说到此他不免有些忧虑,兵受制于射程,虽然水平位置不要挪动,但现在两军交兵,原来三百多米的距离现在只有七、八十米。
这么短的距离兵即便能射出弩箭,力道也会很小,实在是太近了。此刻兵正在向后移阵,最少要退后到两百米外,荆弩才能全力射击。然而楚军中军阵列太薄,只有八人,齐军正在猛攻中军,万一中军阵破……
中军被击破会发生妫景不敢想象下去。楚军虽强,人数实在是太少。骑兵、尤其是重骑兵确实很强悍,不过也不是没有问题,重骑战马已不堪负荷。他既想等兵移阵到位后再来一次合同进攻,同时让战马歇息一会,可又担心中军撑不了太久。
“妫将军,我军攻击何处?”弃疾踵问道。
“彼处!”妫景指着齐军中军与后军的结合部,两军阵列在此近似形成一个直角。
“正合我意。”项超舔了添自己的嘴唇。他现在是轻骑师的师长,以前却是重骑的一员。重骑催阵,最常见的攻击就是阵角。从军事上说,突出部总是两面受敌,阵角就是突出部,一旦重骑兵以骑墙横冲过去,阵角上的敌卒就会被两侧重骑的攻击挤压,很容易溃阵。
“不可轻敌!”妫景叮嘱了一句,他能感觉到齐军右翼新卒与中军士卒、后军士卒的差别。“轻骑可先掠阵,重骑待兵攒射后再攻。”
“可否不等兵攒射?”一名骑将指着正受齐军猛攻的中军。因为鸣金,楚军不断的后退,楚军的后退使得齐军士气大振,站在骑军的角度看,中军单薄的防线已是摇摇欲坠。
“大王未命。”一脸严肃的妫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个提议。“且战马需要休息。”
“唯。”诸将揖道。战马是重骑的软肋,与两年前相比,楚军的战马并没有本质上好转,体重仍在三百五十公斤到四百公斤之间,可马的负重却一直在增加,负重的战马跑不了多远就要气喘吁吁,乘着兵转移阵这段时间让战马休息是明智的。
妫景明智,整个中军却已陷入崩溃的边缘。按照熊荆战前布置的战役意图,步卒的任务就是顶住齐军,以待骑兵击破敌阵。骑兵确实击破了敌阵,但只是击溃了齐军右军,齐军中军毫发无损。此刻齐军中军正疯狂的猛攻,当第三排楚卒也捅的精疲力尽时,齐军的戈戟手终于冲入了楚军阵列,两军由此陷入一场毫无章法的混战。
“我师将溃,请大王速以游阙救援!”不知道是第几次求援了,西城第二师求救的军吏跪在地上连连顿首。“请大王速以游阙救援!”
“请大王发游阙救援!”第三师的军吏也飞奔了过来。
“大王……”中军几欲溃阵,邓遂、庄无地看得是提心吊胆。一些齐卒其实已经冲过楚军军阵,然而他们已经打疯了,眼里只有敌人,早已忘记击破敌军阵列的命令。
“速命左军相救!”中军就在百步外厮杀,尘土、气血、戈矛、呐喊,熊荆全然能感受道。
“近卒骑士听命!”熊荆下达完左军救援中军的命令,紧接着看向身边的庄去疾。
“臣敬受王命。”庄去疾毫不犹豫的揖道。
“若有齐军冲入中军阵后,即将彼等击杀!”熊荆命令道。形势确实很危急了,近卒骑兵这支他贴身的防卫力量也被他投入到了战场。
“臣誓死以赴!”庄去疾喊了一声。他身后的骑士随之大喊道:“臣等誓死以赴!”
“你等为何不战?为何不战?!”同一时刻,度过缁水的安平君田故在城北堵住了一大群右军败卒,他抓住其中一名齐卒使劲摇晃责问。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这些齐卒刚刚避过楚军的铁骑,以为逃出生天的他们竟然碰到了正急急赶赴战场的安平君田故。面对他的喝问,齐卒无言以对。
“杀了!”田故将齐卒扔下,他一说杀了,左右便一殳猛砸过去,齐卒惨叫一声没了气息。
“你等皆是齐人,为何不战而逃?”田故看着其余败卒质问道,杀人之后又以理服人。“齐国若亡,你等皆为楚人之奴。为楚人之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时时受楚人之辱……”
“将军,我等已是贵人之奴。”田故本想激发这些败卒的斗志,可败卒之所以成为败卒,总有败卒的理由。他一说为楚人奴仆如何如何,一个败卒随口一言便将他的话头堵住。
“你等皆是奴仆?!”田故脸色一沉,扫视眼前这些败卒,终于,他看到一个皮肤稍微白一些、身材稍微高大一些的齐卒。“你也是贵人之奴?”
“禀安平君:非也。”这名齐卒此时还保留士人的风度,他认识田故,因此对田故揖了一礼。
“那你为何不战?临阵而逃,该当何罪!”田故凶喝。
“禀安平君,齐国贵人皆田氏,鄙人不氏田。”齐卒文雅的道。
“可你是齐人!”田故被他的话弄得一愣,他从未听到这样的逃跑理由。
“鄙人虽是齐人,然……”齐卒看向身边那些自称已是奴仆的人,而后抖了抖自己身下早已破烂、露出大腿的裳,苦笑道:“鄙人一寒如此,已与奴仆无异,齐国存又如何,亡又如何?与其如此苟活,还不如亡了好。”
“你!”田故暴怒,他瞪着这名一寒如此的齐卒,就想一剑将他刺死,可这名寒卒也正看着他,目光中并无丝毫惧怕。
“君上何必多言。”裨将田应是个粗人,他觉得田故根本就不应该和这些人讲理。“战事正急,他们愿战也得战,不愿战也得战。”
“罢了!”田故无奈中太息一记,紧握剑茎的手终于放开。“本君不逼迫汝等,你等愿战者,便随本君与楚人一战,若胜,必有赏赐;不愿战者……”
顿了一顿,又一次打量这些败卒,田故再道:“……便行返家吧。”
“君上!”田应大急。“邑卒不过三千,若是任由彼等返家……”
“我田氏已薄待彼等,他们不是为奴,便一寒如此,战之为何?!”田故大喝。他大袖一挥,对身后的邑卒大声道:“放彼等返家!”
“君上!”田应更急,然而这时候这些败卒却出人意料的道:“我等愿战、我等愿战……”
“你等愿战?”田故面上全是惊讶之色,目光却露出一些别样的神采。
“然,我等愿战。”一寒如此的齐卒再次相揖。“我等皆信安平君。”
两人的目光再一次交汇,田故读懂了齐卒,齐卒也读懂了田故,包括他隐藏的最深那一部分。
“敢问先生氏名。”田故讪笑了一下,他也对齐卒揖礼。“请先生上车同行。”
“……楚军虽破我军右军,然其已是强弩之末,君上若去,楚军必败!”齐卒毫不客气的坐到了戎车后车厢上。他是个寒士,无氏,名贽。为得重用,年轻时也曾读过一些兵法。右军被击溃后,战场上发生的那些事他都一目了然。
“楚军骑卒竟如此披靡?”贽没有看到楚军重骑是如何破阵的,只看到了骑兵冲到乱军之中砍杀齐卒。即便如此,田故也还是震惊于楚军骑兵的威力。
“确是所向披靡。”贽点头道。“然我军败卒甚多,君上若往,请弃车而行,以不使楚人知。至广门后适时率军杀出,楚军必败。”
“如此可胜?”田故的心猛然跳了几跳,他一直想找到一个机会,给楚人予致命一击,没想到机会就在眼前。
“然也。”贽再度点头。“我闻楚军仅三万人,破我右军乃骑兵之故,若君上趁其不备领军杀出,其军必乱。我军二十万之巨,一旦其阵大乱,必能大胜。”
“善!”田故抓紧了拳头。秉承父亲礼贤下士的传统,即便是在颠簸的戎车上,他也对贽重重一揖,道:“此战之后,故必为先生向大王请赏。”
一寒如此的贽之所以会跟着田故折返战场,所为的正是赏赐。他没有客气,脸上只是淡淡的笑。他走的时候楚军已经在鸣金后撤了,如果田故真能率领数万败军突然杀出,猝不及防的楚军必然大败。楚军大败,自己有了赏赐,就再也不是一寒如此了。
第九十三章 一击5
沿着临淄城北墙,越往西走败卒就越多,尤其是最西面城门之下,三四万人聚在护城池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们既进不了城,也不愿再回战场。骑兵是恐怖的武器,虽然他们能活着跑到这里是楚军骑兵没有赶尽杀绝的缘故,一千七百五十列、七万人的右军只是被冲散,死伤之数不过万余。
“安平君在此,击楚必胜!安平君在此,击楚必胜……”原先的败卒跟着安平君跑了一段,士气瞬间就不同了。不等田故吩咐,他们就冲到败卒前为他张目。
四十六年前田单以火牛阵大败燕军,进而光复齐国。田单因此封在临淄城东十里的安平,是为安平君。对齐人而言,安平君三字犹如秦人听到武安君白起。不自觉的,乱哄哄的败卒立刻安静下来,看向众人簇拥的田故。
田故也看着他们。当看到一名士卒身上衣甲大破,浑身湿漉漉的在人群中发抖,他很自然的解下自己身上的裘衣,给他小心的披上;再见一名受伤的士卒倒在地上呻吟,他又上前将其扶起,令左右把他抬上自己的戎车。
北风呼啸,满脸戚色的田故看着败卒全是自责。他一边深揖一边大喊道:“大王薄待诸位壮士了、大王薄待诸位壮士了……”喊道最后,他双膝一跪,竟对着败卒顿首不止。
田单复国,其后便受到齐王的排挤。临淄作为齐都,酒肆食楼,庶民总能听到一些风声。他们怨恨齐王,却并不怨恨安平君田单。不但不恨,反而有些惋惜。田故这一顿首让众卒大吃一惊,他们也纷纷跪倒,向田故顿首不已。
贽高声道:“此前楚人已然鸣金败退。若君上率我等杀出,楚人必败。愿战者袒右!”
贽高声喊了三遍,跟着他,三千安平邑卒也大喊。因田故一跪而心中激动的败卒毫不犹豫的喝道:“我等愿战!我等愿战!”纷纷袒右,更多的人拾起地上的戈矛,准备再战。
“君上……”贽连忙提醒田故,示意此时就要趁势出击。
“诺。”田故脸上不再是悲戚,他也解衣袒右,举剑高喝道:“请诸壮士随我杀敌!”
齐军右翼死灰复燃,两军中军的厮杀正如火如荼。左军的援助和近卒骑兵的补杀勉强稳定住了楚军中军战线。持戟之军经过最初的暴击,进攻的势头也已经一滞,加之左军生力军的猛击,一鼓作气再而衰之的齐卒终于放缓了攻势。
相持,这便是两军此时的状态。以两万六千人顶住齐军十二万人,对楚军自然是好消息,齐军预备队已经用完,齐军中军不能突破那就等着楚军骑兵破阵,战胜是早晚的事,然而来自运河东侧的战舟报告又让局势再度反转。
战舟上的舟吏虽然不知道田故是怎么渡过缁水的,但对他向西开进、鼓动败卒看得一清二楚。任由败卒重新列阵集结,面对已经基本抽空了的左翼,齐军将如入无人之境,直击楚军侧背或者左侧的兵阵地。前者将导致战败,后者淹没兵再击侧背楚军亦将战败。
现在只能让骑兵再度攻击败卒,才能抢先把危机灭杀于萌芽状态,但是,这等于骑兵要放弃之前的目标,战事将继续僵持。
邓遂、庄无地以及一干谋士都看着熊荆,等待他的命令。邓遂正要劝告时,熊荆却自语道:“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激怒……故曰: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
熊荆并不是掉书袋,陈郢之战时他已经有过生死只在瞬间的感触,眼前的选择没有一个完美的,然而你必须决断,而且是非常快速的决断。
齐军败军正在集结,骑兵当然能够再度将其击溃,可如果不迅速击破齐军阵列,持戟之士再度猛攻怎么办?左军四千人调至中军才勉强稳住了战线,这等于八列纵深变成了十列纵深。游阙只有两千四百多人,再加上去每列也只能多一人。多一人顶什么用?
再就是齐军后军。现在楚军扛着的只是齐军五万中军、七万左军而已,若趁骑兵再攻败军这个时机,齐军后军忽然反卷怎么办?左翼剩余的五六百人根本就挡不住这四万人。
“速命妫景再击齐右军!”熊荆下达了军令,身边围着他的将率谋士有些点头有些则摇头,可就像他此前自语的:‘用兵之害,犹豫最大’。决策是对是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迅速下令,不然局势更坏,再去解决可能什么也解决不了。
果决,是将领必须具备的素质之一。毕竟谁也没办法确定自己的决断一定就是对的。这又牵扯到另外一个问题:成为名将的第一要素是运气。运气不好的将帅早早就被淘汰了,只有那些运气好的才能走到最后。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作对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们恰巧处于命运的缝隙,没有被压碎而已。
熊荆的决断让有些人赞同,也让有些人失望。赞同者中最高兴的就是军司马庄无地,他其实并不太在意郢师的胜败,他更在乎熊荆的成长。虽然果决只是指挥作战的基本条件,熊荆毕竟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并且,他的决策很保守,对于一个年轻人的不能再年轻的人来说,对于一个稍微动怒就不管不故的民族来说,稳健极为宝贵。
失望的人当中,最失望的莫过于项超这些骑将,已经掠阵数次的他们又一次被号角召回。
“此何故?此何故?”马上的项超看着妫景暴喝,他因激动而起伏,胯下的战马也在跳跃。“次次如此,我宁作一步卒耳!”
“右军败卒再聚,不击,我军危矣!大王危矣!”项超暴喝,妫景的声音比他还大。他心里也很是不甘,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左翼空空如也,一旦溃军真的杀来,三万楚军大半要死在这里。“传我军令,速攻右军。”
骑兵已然成了战场救火队,他们的任务不单是击破敌阵,另一个任务是守卫楚军左翼。幸亏这是骑兵,如果是步兵,早在召集的奔波中活活累死。
随着妫景的命令,已经准备列队冲击敌阵突出部的重骑不得不打马往北,饱受轻骑箭矢折磨的齐卒仍然高举着盾牌,只当骑兵轰隆隆的远去他们才敢在木盾的缝隙里看上几眼,发现骑兵退走,一时全军欢呼。
后军士卒的高兴等于右军败卒的再次倒霉。一心想着给楚军予致命一击的田故在士卒的簇拥下刚刚趟过系水,就遭到楚军骑兵的致命一击。
轻骑高呼掠过,箭如雨下,紧接而来的是排着整齐队列的重骑。已惊弓之鸟的败卒好不容易激起士气瞬间又被打散。唯有三千安平邑卒急匆匆结出一个粗陋的圆阵,但圆阵也抵挡不住重骑的冲锋,当第二排重骑冲上时,圆阵被击得粉碎。这时候田故再一次掉入水里,他失了魂似的看着全身着甲在岸边转向的重骑,半响都目瞪口呆。
“请将军击鼓,命全军再攻。”扬门外旌旗之下,看到楚军骑兵冲向了城北,军师牟种立即建议史奕再度击鼓催阵。史奕要下令时他又道:“后军亦前出一部攻之。”
“后军亦前出攻之?!”史奕不敢相信这道命令。后军屏护着己军右翼,虽然只是前出一部攻伐,可一旦楚军骑兵回转,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若信我,请速命之。”牟种彻底见识了楚军重骑的威力,齐军已经用上了全力仍未破阵,僵持的结果就是楚军重骑击破己阵。现在不抓住这个机会猛攻,齐军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信军师、我信军师!”史奕连连点头,传令后军出击的同时,齐军的鼓声再度轰响。
鼓声愈响齐军攻的越急,就连士气不振的左军后列也大喊着‘攻、攻、攻’,使劲往前挤,前列齐卒则被楚军夷矛刺的连连惨叫。他们身上可没钜甲,有些甚至连皮甲也没有。这时候史奕的另一道军命又来:“将军有令:破敌阵者,无论生死,赏千金封万户。”
戎车上的军吏沿着整条战线大喊,听闻将令的齐卒先是一愣,人人不可置信的复念:“赏千金封万户……、赏千金封万户…、赏千金封万户!”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以至最后几万人高喊起来:“赏千金封万户!攻!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果勇敢到不惧生死,眼前楚军蜂虿般的夷矛也可视而不见。齐军潮水般向前涌动,中矛的齐卒虽将死去,可就是抓着捅入体内的夷矛不放,以待后列同袍杀进。当越来越多的楚卒弃矛拔刀,摇摇欲坠的中军阵列终于要攻破了。
“大王,我师危矣!我师危矣!请速发游阙!请速发游阙……”牢乘的第二师晕船的人太多,以至补卒极多,每每告急都是第二师先来。可这一次不同上一次,二师、三师一前一后,同时告急。
告急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望手忽然嘶喊:“报!齐人后军欲击我!齐人后军欲击我!”
第九十四章 一击6
决断,又是一次决断!
但与之前一刻钟不同,熊荆已经没有心情自语什么‘用兵之害,犹豫最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落下,喊杀、建鼓,无比吵杂的战场,他竟然能清晰的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越来越快的心跳。他竭力的想让自己冷静,脑子里却乱哄哄一片,念头就像被楚军重骑击溃的齐卒一样,刚刚冒出就被打散。
“游阙当速速至左军,以待骑军回转……”
“不可!绝不可!我师将溃!我师若溃……”
战场吵杂,身边的将帅谋士更加吵杂。一个计策被提了出来,立即被其他人反对,另一个计策提了出来,又被原先出策之人反对。熊荆还未决断,这些人已经吵成一团,谁也说服不了谁。而随着齐军中军、后军的同时进攻,急促的军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急。
“挡住齐人!挡住齐人!”三师师长阍秋亲临军阵,对着士卒高呼。就在他呼喊的当口,补充卒太多的二师战线,一名齐卒竟然踏着同袍的肩背起跳,想要从空中越过夷矛林立的楚军军阵。
空中无从借力的他当即被夷矛捅穿,最后砸进楚军阵列,他之后更多的齐卒急跳而来。楚军前排夷矛本来前指,一旦对准空中的齐卒,对面的齐卒就会滚地靠近,面对上下双层进攻,士卒不得不再度后退。
“楚人败了!楚人败了!”齐卒见状狂叫。中军再度疯狂的涌动,武器已经没用了,前列的齐卒即便身死,他们的尸体也如盾牌那般被同袍猛推而来。
当战斗从搏命厮杀演变成单纯的推搡,纵深已不到十人的楚军推不过纵深二十多人的齐军。两军的阵列如同秋千那般晃荡起来,最开始是楚军战线内凹,然后楚军死命反推,齐军战线内凹,当齐军止住前冲之势,奋力反推时,‘轰!’的一声,战线上的楚卒不是跌倒就是连连后退,军阵霍然出现一个裂口。
“杀!”满脸血污的齐卒抛弃同袍的尸体,纷纷冲过战阵的裂口。告急的锣声急急敲响,军阵,终于破了。
“游阙必要先挡住……”从前线告急到军阵被击破间隔并不久,谋士们此刻还在争论游阙是应该补左翼还是该挽救中军,听闻锣声他们好像全被捅了一剑,张大着嘴脸上全是惊骇之色。
“好香。”
熊荆正在嗅着一个精致的香囊,这里面有胭脂的味道,更有芈的味道。它让熊荆想起了和芈在陈郢的那些日子、想起了离别时她的独舞、想起了‘北方有佳人’。只有芈才能让他忘却战场,真正的冷静下来,而一旦冷静下来……
“传我军令:只留胸甲!”所有人诧异中,熊荆只对游阙下达了一道军命。
“大王,我军已败,请大王……”邓遂不知熊荆要干什么,几十步外击破军阵的齐卒正狂奔而来。
“我军必胜!”熊荆将他的话打断,他已经找到了胜利的方法。
“驾!”解甲并非易事,熊荆随即中止了命令,率领着游阙奔向南面八百多米外的申池。
“大王!大王去也”庄去疾正在挥刀斩杀冲过军阵缺口的齐卒,他身边的一个骑士忽然指向南去的熊荆大喊。近卒骑兵大多是红衣环卫,大王去到那他们就跟到那。熊荆南奔,骑士也想南奔。
“不可!”庄去疾利索的砍下一名齐卒的头颅,他看到了熊荆率领游阙南奔,他当然也想跟去,然而中军阵破,一撮又一撮的齐卒从破裂处猛冲进来,近卒骑兵如果撤走,全军皆败。
“杀!”带血的骑刀前指,庄去疾用尽全身力气高喊。
“杀!”跟着他,三百多名近卒骑兵同样高喊。
“冲!”骑刀指着的方向正是中军缺口,要想补住这个缺口,只能发起一次反击。唯有最凶悍的反击,才能打击齐军已然高涨的士气。
“冲!”骑士举刀呼应道,他们并非重骑,可现在他们必须是重骑。三百多匹战马开始狂奔,马蹄下大地似乎要被翻转,骑士身子极力前倾,骑兵刀前指,风一样冲向缺口。
“驾、驾!吁……”胡耽娑支敬献给熊荆的是一匹汗血宝马。这匹马已经去势,杜绝了做种马的可能。熊荆骑在马上,但没马的游阙只能步行。军情如火,熊荆一会控制不住想跑快一些,一会又不得不喊‘吁’,勒住马头等待。
士卒环片甲下还有锁甲,二十多公斤的重量加上五公斤重的夷矛、一公斤半的钜刃,即便路程只有短短的八百米,他们也跑不快。到最后熊荆不得不下马,抽出长剑跟他们一起跑,可他身上的甲胄也很沉重,跑了几十米他就险些摔倒。
“请大王上马!请大王上马!”近卒多数是以前的环卫,还有一些是宫甲。他们以为熊荆步行是要和自己同甘共苦,一时人人激动。
“大王……”长姜一直跟着熊荆,熊荆下马他也下马,眼见熊荆跑不动了,他甚至想背着熊荆前行。
“这甲太沉。”熊荆喘着气。王者的甲胄自然要造的华丽,虽然熊荆再三强调要轻便,可镶金嵌银的甲衣怎么轻得了,他不得不再度上马。八百米的距离,花了几乎一刻钟时间。赶到申池周围的竹木林时,熊荆再一次下马,他指着这片竹木混杂的树林命令道:“穿过去!”
“穿、穿过去……”众卒长本以为大王带着他们来是要攻击齐军左翼,没想到大王带他们来是为了钻林子。树木茂密,尤其是竹子,一长就是一大丛。按照楚军此前的侦查,申池周边多为灌木和竹林,无法通行。就是放火焚烧,烧剩下的树根竹根也会阻碍骑兵通过。
“臣敬受命!”虽然熊荆的命令有违常规,近卒还是抽出钜刃对着竹木猛砍。战场上的鼓声、喊声一波接着一波,隐没在竹木林里的他们听的到却看不到。楚军是胜失败,没有人知道,他们只能跟着熊荆一边挥刀一边前进。
如果是青铜兵刃或者软铁兵刃,两千四百多把兵刃全部砍断也未必能通过这片竹木林,可钜刃一砍就是一根竹子,一剁就是一根灌木,两千多人轮流发力猛砍,林木倒伏两百米之后竟然真的穿了进去。
申池是王家林园,小径通幽处处静谧,楚军一旦现身,听到声音早就惊慌不定的齐卒立即放箭,只是这些箭矢全射在甲胄上,等两千多名楚卒全体冲出竹木林,一阵冲锋就将他们兵不血刃的赶跑。熊荆并未让士卒停顿,而是指着东面一条小径道,“杀、杀进去!”
“大王……”穿着一身华丽的甲胄,在密集的竹木林里穿行两百多米,熊荆已经要站不住了,长姜赶忙将他扶住。
庄去疾的副手是面目黝黑,胡须满脸的淖信。他本想留下一卒士卒保卫熊荆,没想到熊荆竟然把外面的甲胄脱了,身子一轻的熊荆稍微喘了喘跟着他们一起往南行。淖信紧紧护着熊荆,让其他几名卒长前行。
“杀!”没着重甲的熊荆脚步并不比士卒慢,眼见小径就要穿出密林,路口突然一暗,数列齐卒挡在了那里。他举剑大喝,士卒跟着大喝,前排楚卒已端矛猛冲了上去。
申池附近的竹木林原来是齐军左翼的屏障,这道屏障虽然稠密,齐军也安排了一些人死守,只是数里宽的密林几千人根本守不过来,楚军一旦突入没有人数优势的守军只能败逃。等到齐军想在林口阻止时,那已经来不及了,楚卒好像钻出森林的豹子,一顿猛冲就将扼守路口的齐军击溃。
‘咚咚咚咚咚……’示警的鼓声在齐军左军侧后响起,然而扬门旌旗下的史奕、牟种关注的只是中军和后军。中军刚刚击破楚军阵列,谁想竟被楚军骑兵一个凶狠的反冲打了回来。
重赏之下齐卒不惧生死,以荣誉为生命的近卒骑兵则是不在乎生死。三百多骑兵猛击齐军,齐军当即被击退,战线缺口得以重新补上,但这些骑兵多数困在齐军阵列,被齐军团团包围。
中军失败,后军却趁着楚军骑兵没有回援的空档杀入了楚军阵后,可因为史奕临时下达了掳获楚王的格赏命令,这几千齐卒竟然直奔楚军旌旗而去。
左侧后方的示警鼓声混杂在连绵不绝的建鼓声中,齐军诸将根本就没有察觉。这也不能怪他们大意,骑兵是没办法穿过密林的,步卒个人是能穿过,可穿过的步卒如何结阵?
以这个时代步兵的素质,一旦解散军阵就很难再度恢复,即便恢复也要花很长的时间。可这仅仅是横队,楚军矛卒从一开始就是纵队,穿过密林的他们根本不需要重新结阵,因为他们的队列从来就没有解散过,无非,是一个纵队和另一个纵队没有齐头并行而已。
击溃齐卒最后的抵抗,在树木林旁的一块空地上,九个卒,两千零二十五名矛卒、三百二十四名弓手,以及八十一名军官,他们以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方式瞬间编成一个四十五人乘四十五人的夷矛方阵,方阵前列两百二十五根夷矛高高平举,开始这场战役真正致命的一击。
第九十五章 一击7
此刻,站在矛阵前列的熊荆陷入一种不能自已的疯狂状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传承千年的王族血液在他的心脏、血管里沸腾,无数先祖的遗传记忆于这一瞬间激活,他再也不是什么换龀未久的少年,而是一个挥剑欲战的部落武士。
“进!进!”他大喊道,整个人因为激动而颤抖,手中长剑指向扬门外的齐军旌旗。
夷矛方阵并没有勾击齐军左军侧背,而是直接冲向了齐军幕府。可这么一支军队在自己身后扫过,本就士气不足的齐军左军当即陷入惶恐。压阵的齐军军官看着前进中的楚军矛阵膛目结舌,士卒里更是有人大喊:“敌在我后!敌在我后!”
话语如同风一样拂过齐军左军阵列,听到的、没有听清的,乃至没有听见的士卒全都返身回望。呆滞片刻之后终于有一个见机极快的人哀叫:“我军败矣、我军败矣……”
谣言誉敌是要被处死的,不但处死还要戳尸。只是压阵的军官比庶民的反应更快,‘敌在我后’的喊声还未落下,已经有连长、里有司弃阵狂奔,接着是旅长和军帅。他们一跑,士卒自然而然跟着跑,整个左军以矛阵前进处为分界,多米诺骨牌一般从南向北依次坍塌。
“杀!杀!”被齐军中军包围的近卒骑兵已经没有了马,他们小群结阵与周围的齐卒歇力拼杀。周围齐卒戈戟矛殳乱击过来,手中只有骑兵刀的他们异常狼狈。同袍一个个倒下,身先士卒的庄去疾左眼已瞎,右眼一片血污,他只能野兽般的挥刀,口里不断的咆哮。
“救将军!速救将军!”楚军并没有主将战死从者诛杀的军律,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和日积月累的敬畏让他们死死护卫庄去疾。奈何骑兵刀太短,每一次斩杀都必须以同归于尽姿态。
“还有几人?还有几人?”被人拉回小阵中心的庄去疾看不见周遭的同袍,直到问了两次才有人气喘吁吁的答道:“禀将军…,不多矣。”
“犯刃冒矢,战而身死,甚幸甚幸……”庄去疾毫无悲伤,口中只有一些默念
深陷重围,他已决意光荣战死,然而正当他准备再冲向齐人时,海啸一样的喊叫从左侧传来。这是齐军左翼士卒阵崩时的呼喊,身后军官抢先逃跑,阵前的楚军亡命进击,一千七百五十列的军阵最后一段突然崩塌。
败卒全部挤向城南,只有绕过小城西南角他们才能逃离这个恐怖的立尸之地。七万人的左军演变成一股洪流,无数齐卒来不及挣扎便被洪流淹没,踏于脚底,更多的人摩肩接踵被后面的人推挤着前进。
庄去疾听到了声音,同袍却看到了那面向北急进的三头凤旗,那是大王的王旗。他们喜极而泣:“我军胜矣!我军胜矣!我军胜矣!!”
近卒能看到的东西,齐军也能看到,左军山崩地裂似的坍塌让他们惊骇,楚王的王旗已经出现在中军后方,这不叫战败什么才叫做战败。
“退!速退!”后胜抓了几次鞭子都没有抓住,即便抓住,也无力扬起鞭策王驾的服马。
扬门并未关闭,因为齐王田建一直没有回宫。这场战役好像过山车一样,一会是楚骑破阵,一会是后军补防,接着又是中军破阵。因为梦境的启示,田建相信齐军一定能赢。只是,军吏就在他的注视中弃阵逃亡、左军在他的眼下瞬间崩塌。如果真要追寻什么理由来解释卜筮为何不灵,那答案或许只有一个:齐国该亡。
齐国为什么该亡?因为齐人一无所有,富足的多是官吏与商贾。
土地是国家的,钱财是商贾的,官位是贤士的,身体是工坊的。未明而作、夜半方息,粮价天下最贵(进口鲁国的粟竟出千钱),税赋列国最重,唯一的好处就是不需打仗。
田建并不完全了解庶民的生计,但从早上那首早齐歌以及前几天的童谣,他能感觉到庶民对自己的愤怒和不满。民心不在,天意如此,不亡又能如何?
后胜惧怕到赶不动马,车驾上的田建心如死灰,田假却急道:“王兄不走更待何时?”
“我军已败,齐国将亡。”田建已经痴呆了,几十年都生活在封闭圈子的他心灵连受重击,已自弃生机。“只求楚王能善待齐民,不绝我田氏之祀。”
“岂能如此!”田假大喝,看着他又无可奈何。“臣弟劝大王不要妄信后胜,然……”
兵败如山倒,田假仍然记得田建不听自己的劝告,执意与秦国姻盟,如非如此,楚人怎会伐齐。还有本次出战,大司马明明进言说当缓战当缓战,可就是不听,后胜指示史奕一进言,就强要三日内出战。
田假越想越恨,他眼神一换,见后胜就趴在王驾上喘息,当即拔剑狂喊:“我为齐国杀此贼!”
齐军战败,后胜想逃入临淄但手脚却发软,身边的亲信竟然不顾他抢先逃了,可他们的速度不如狂奔而来的持戟之士,身着钜甲的持戟之士一挤一推,吊桥上的官吏就摔下了护城池。
战斗已经变成一场赛跑,一旦确定战败,这些平日里重金供养的精锐唯一的好处就是跑的最快,然后堵住了城门。后胜望门长叹之际,田假的剑急急斩下,顿时发生一声惨叫。
青铜剑并不锐利,剁骨头一样田假直到砍断宝剑,才把后胜的头颅砍下,这时候熊荆率领的游阙杀退重重溃兵,马上要攻到了身前。
“齐人降不降?降者不杀!”游阙在熊荆的命令下呼喊,很快楚军中军、右军也跟着呼喊起来:“齐人降不降?降者不杀!齐人降不降?降者不杀……”
扬门一大门两小门,三门虽有几十米的宽度,可诸多戎车堵在吊桥两岸和城门之间,拥挤中根本无法通过多少士卒。楚军已经全面围上来了,七、八万齐卒压缩在护城池前的一小片区域,进退不得。幕府的旌旗、王驾上的常旗也在其中,所有人都忐忑不安。
“齐人降不降、齐人降不降……”两千多名弓手已经搭箭,如果齐人不降,他们就要攒射。
“放!”没有听到想要的答复,卒长一声令下,两千多张长弓瞬间攒射,箭矢如注。齐卒手中没有盾牌,人挤人又没有办法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矢朝头顶落下,一时死伤惨重。
“放!”弓手不停,面对簇拥在一起齐卒,他们根本不需瞄准,一箭接着一箭射出。
“杀!”射杀是弓手的事情,紧围着的楚军也对外圈的齐军开始冲矛。
“后胜已诛,齐人愿降!齐人愿降!”眼见齐军血流成河,再看田建自暴自弃,田假让人用长戟举起了后胜的头颅,高喊着投降。
“止!”熊荆听到了田假的声音,迅速命令楚军停止攻击,雨一般的箭矢终于停了。
“告知齐人:战事已毕,下士以下,卸下兵甲,即可返家。各城门放下吊桥,打开城门。”齐军战败后如何处置楚军早有策略,熊荆交代完,身边的士卒立刻呼喊起来。
虽说南蛮舌,可这个时候楚人再怎么舌齐人也能意会,听到‘即可返家’四字齐卒不敢置信,只等楚卒喊了三遍他们才弃兵卸甲,一时间金属哗啦声不断。只是城门尚未开启,城门司马不知要不要听楚人的命令开门。弃兵卸甲的齐卒不由大怒,指着城上的士卒破口大骂。
“罪人田建拜见楚王。”田建的车驾被齐卒环环包围,可如果投降,他就要上前伏拜。齐卒卸下兵甲退开后,已被绳索捆绑的田建蹒跚地走了上来。
投降是一种礼节,捆绑是任君处置之意。各门司马不敢开门也是想看楚人到底会怎么处置田建,田建伏拜的时候城上城下数万人正看着。齐人忐忑,楚人自豪。
“与齐王之士相戏耳,我军侥幸胜了。”众目睽睽之下,熊荆将田建扶起,又割断的他身上的绳索,只是他颈脖子上吊着的兵符却没有放回到他手中。
“楚王……楚王不杀寡人?”田建惊喜的落泪,他本以为齐国就此亡了,自己也会被杀。
“不佞何时说要杀你?然则……”熊荆笑,然则二字让田建的心再次悬了起来,不料熊荆肚子咕噜咕噜叫起,他道:“诸事甚多,入城再叙吧。”
看着熊荆将田建扶起,又解了他身上的绳索,城门打开了。等候良久的齐卒蜂拥入城,他们入城楚军也入城,两个时辰不到,临淄十三道城门、城内兵甲库皆在楚军之手,在庄无地的要求下,齐人又于城内敲锣大喊‘战事已毕,一切如常’,以杜绝冲突。
“敢问大王何为?”齐卒全部回家了,整个临淄控制在楚军之手,还有兵符。作为投降人的田假,唯一的依仗就是各地可能正在赶来的齐军。只是,联想到楚军三万就击垮了齐军二十三万人,田假又担心二十万楚军会进入齐国。
“不佞说过,只诛后胜、不害齐人。”熊荆笑道,他也想吞了齐国,可这是不现实的,田氏分布在齐国各地,灭亡齐国必然受到他们顽强反抗。“然为杜绝齐国再度亲秦,必要变法。然变法之前,需要救伤。”
第九十七章 子嗣
战场四处狼藉,除了堆积如山的兵甲,还有交战线上彼此交叠的尸体、哀鸣的伤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按编制,每卒有两名医卫,医卫之下又有二三十人的担架队,一旦楚卒重伤倒地,医卫就会从阵列中把人抢出来,稍做止血、分类等处理便将伤卒抬向军幕附近的医帐。
因为麻药不足,医帐里的很多手术都是直接强上。士卒先被灌上几口烈酒,然后被按在手术台上手术,哀嚎挣扎是免不了的,不过四周有力士死命按住。手术多半是清洗和缝合,除了箭矢,一般情况创口内少有异物。之外就是接骨,骨折是最常见的外伤,尤其那些营养不良的士卒最容易骨折。
当然这些远远不够,很多士卒送到医帐时已经因为失血而昏迷不醒,一些手术后也陷入缺血昏迷,补充血液是极为重要的。这个时候也是血人的哭泣时刻,他们虽然不死,但看到自己的血不断的抽走,只觉得自己生计将绝。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熊荆这么快就赶来医帐让人意外,楚军已经入城,诸人以为大王也已入城。
“如何?”熊荆此时换了一身衣服。战役是他指挥的,每名楚卒的死都与他有直接的关联。
“轻重伤者计有一千七百余人。”医帐中的军吏小声揖告,他顿了一下才以更小的声音说起阵亡:“死者有四百五十二人。”
造成伤卒死亡的原因多数是失血,熊荆为这次伐齐准备了充足的血人,伤卒虽多,真正因伤而死的极少,一千七百多名伤卒最终的死亡人数很可能不到一百。如此,整场战役的阵亡人数和病亡人数加起来大约将在一千八百人左右。
熊荆暗忖后连连摇头。他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控制病亡,可病亡还是多于伤亡。这是冬天,如果是夏天,病亡人数将会更多。
“此战我军大胜,战死者少矣。”庄无地和熊荆一起探视医帐,他对楚军的伤亡不但不悲伤反而有些高兴。冷兵器时代,胜利的军队死亡率一向很低,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可低到这种程度实在罕见。这主要是因为有充分的营养、优良的甲胄、合理的战术以及完善的卫勤。并且,使用夷矛和使用剑盾死亡率也存在差异,夷矛是诸兵器中伤亡率最低的。
“无论死伤几何,皆是楚人流血。”熊荆毫无胜利的喜悦。自己死了近两千人,即便齐国变法成功,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可以自我保卫的齐国而已。等于说这一场战争下来楚国什么也得不到,只是在止损,以防齐国的人力物力被秦国用来伐楚。
“臣误矣。”庄无地顿时羞愧。他本以为以三万郢师大胜几乎十倍于己的敌人,光这份荣耀就已经很让人满足了,没想到熊荆并不在乎荣耀,只在乎楚人的血。
他羞愧的时候,军吏又给了熊荆另外一个数字,即贵族和誉士的阵亡数字,熊荆看后眉头更紧。这些才是郢师的骨干,这些人的死亡最少在短时间之内不能补充,只能等他们的孩子长大。可有几个贵族、誉士新婚不久便随着自己出征,他们并没有子嗣。
没有子嗣、没有子嗣……
“速传医尹!”熊荆重重地挠了一下头,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想法。
医尹昃离正在手术,大王急传他也是做完手术才出现在熊荆面前。熊荆看着他有些不好启齿,然而时间紧迫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直言道:“破开彼等**,取出**,加奶冰冻后速送往穆陵关。”
“啊?!”昃离闻言惊得手术刀掉到了地上。
“破开彼等**,取出**,加奶冰冻后速送往穆陵关。”熊荆又重复了一遍,他这是把战死的贵族、誉士当种马处理。以熊荆所见的科普,古代没有液氮情况下保存**可以用冰,甘油没有但奶一定要加,这是细胞存活的营养。不过和液氮相比,用冰的保存期就短了,几天、十几天,都有可能,并且这是马,人能保存多久天才知道。
为了能让这几名新婚不久的贵族、誉士能留下子嗣,熊荆把死人当种马医。临淄这边找出最精锐的骑士骑那匹汗血宝马速去穆陵关,同时放出信鸽让郢都日夜兼程把他们的妻妾送到穆陵关,算准时间进行人工受孕,总有几个能怀上,怀不上那也只是空跑一趟。
“还不动手?”熊荆又说了一声,昃离这时候也明白了熊荆的意图,急急忙忙的进去。进去之后他才想起一件事,又跑了出来:“帐内无冰啊!”
“无冰?”熊荆一愣,好在庄无地提醒道:“大王,临淄王宫当有冰。”
“速去取冰!”熊荆急道,“再召妫景来。再让全军遍查军籍,阵亡新婚、未婚者速告幕府。”
“唯。”熊荆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好似作战一般,幕府一干股肱再次乱糟糟的忙开。冰很快取来了,阵亡贵族、誉士的婚配情况也很快弄清。三十三个的小型陆离瓶装进了盛满冰块的木箱,木箱外用皮裘丝絮重重包裹,最后背在了项超的背上。
“你知道这是何物?”熊荆见他背上木箱不放心的问了一句。
“臣知也。此为阵亡袍泽之子嗣。”项超的脸色比冲阵还要郑重,等待之时他已经简单的了解陆离瓶内装的是什么。他不懂什么**,他只听巫觋说这里面装的东西可以让阵亡同袍的妻妾怀上他们的子嗣。子嗣,唯有留下子嗣才能让他们不绝祀。
“善。”项超的说法并没有什么不妥。熊荆再把准备好的符传、令符、文书全交给他,“官道上全是齐军,换上齐卒的衣甲出行。”
临淄屏绝十一日,穆陵关那边的援军肯定来了。熊荆担心身着楚甲的项超被他们拦截。不想项超充满自信的道:“大王之马乃千里马,齐卒不及我。”
“至穆陵关如何?”熊荆再问。
“至穆陵关臣自有通路。”项超一笑,深揖便告退了。须臾,帐外一声马萧,蹄音越来越远。
“此事若成,我军……”生育在庄无地看来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大王却能令已死者留下子嗣,这是一件匪夷所思不敢想象的事情。绝祀是比灭国、破家更恐怖的事情,战死之人不绝祀,若能行之于全军,士气必然大振。
庄无地想的是全军士卒,熊荆却由此想到了儒家。儒家宗族建立在血缘基础之上,它和宗教的差异在于宗族讲究的血缘,宗教讲究信仰。前者先天,后者后天。
宗族虽然有奴仆、义子之类,但终究不能把所有人都纳入宗族的范围。宗教不同,一个国家可以同时信仰一种宗教。可如果将战马配种的方式用于繁衍,假设每三天取一次精,三十年可以受孕三千六百次,配种成功率取一半,婴儿死亡率取一半,一个贵族一生可以生育九百个子女。
男子占一半为四百五十人,四百五十个儿子再繁衍,可生育二十万子女,男子取一半为十万,假设受孕的女子、物资都很充足,第三代子嗣将有一百万之多,第四代子嗣超过地球总人口。
熊荆想罢顿觉这个想法很邪恶,可又觉得这比做皇帝、开疆拓土要有意义的多。以儒家为统治理念,依据母亲的地位确定儿子的社会等级,由此建立一个数量越来越庞大的血缘宗族。战争一如蒙古人那样灭国灭族,成年男子全部杀死,男性儿童阉割作为奴隶劳作,只剩下可以生育的女子,这样的殖民才真正的殖民。
“大王……”大王脸上突然凸显出一种阴森,庄无地吓了一跳,好在熊荆很快恢复了常态。
“去疾手术如何?”熊荆问起了庄去疾,他的情况很坏,眼睛被戟戳坏了一只,骨折数处,大腿上冲阵时又被刺穿了锁甲,鏖战许久,流血不止。
“禀大王,庄将军手术后已在输血。”医帐里还在进行手术,只有军吏相答。
“他在何处?”熊荆已经看望了许多伤卒,庄去疾一直在手术。
“大王请。”军吏将熊荆带到一间空帐,他度步到帐外却止住了脚步,只道:“还是不惊扰为好。去疾醒后速告与不佞。”
当初的宫甲卒长现在只剩下庄去疾一人,熊荆绝不想他死去。
“唯。”军吏急揖。他知道庄去疾的份量,如果庄去疾逝去,那他将是本次战役牺牲的军阶最高的贵族。
“禀告大王,稷下祭酒淳于越求见。”一出医帐,便有谒者上前揖告,最先一个就是稷下学宫祭酒淳于越。
此时楚王欲在齐国行变法的消息已传遍半个临淄,大多数朝臣不安,楚国实行什么样的政制他们早有耳闻,现在楚王想在齐国变法推行蛮夷之制,放在以前他们一定要竭力反对。不过此刻他们已是降臣,既是降臣那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本钱?
至于临淄之外那些邑大夫,他们巴不得像楚国那样变法。一变法,齐国的柄权从今往后就由他们掌握,他们高兴都还不及。朝臣一片哀怨,稷下学宫则是沸腾,空有一生报复的众博士早就想试验自己的治国理念,淳于越也好、宋意也好,哪怕是周青臣,都急急求见楚王,以求他变自己的法,最好是任用自己为齐相,顶后胜的缺。
第九十七章 前提 (上章应为九十六章)
幕府与宫殿一样,也有明堂、中廷、房、夹、个等处,熊荆还未召见时,夹个里已经吵得不可开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稷下学宫百家争鸣之处、引领天下思朝之所,即便此时已不如前,内部依然争鸣不歇。齐国变法,是用儒家,还是用道家、还是用法家、还是用墨家、还是用杨家、还是用轻重家……,博士们都高喊自己的主张,驳斥他人的主张。
人数最多的自然是儒家。齐鲁接壤,齐国的儒生并不少,儒者淳于越还做了学宫祭酒,他们当然也是最支持楚政的人。儒家几百年来在不断地蜕变,因为天下不断在变。越来越严酷的总体战使得百姓生计每况愈下,战争中命如草芥,期望君主‘仁’已经超过了‘礼’。
‘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墨。’杨家主张不拔一毛,墨家则要天下尚同。前者是有产之人,认为与其将财富投入战争,就不如一毛不拔不支持所谓的‘天下之利’;后者是无产之民,与其打个没完,就不如天下大同人人兼爱,再无征伐。两家与诸子一样反战、厌战。
此时诸子对庶民是怜,对君王是恨,多数认为人性本善,但在近百年后,诸子终于发现‘这届人民不行’。百姓用尽一切办法逃脱税赋、劳役和征召,以至国家需钱缺金、筑城无役、攻伐无卒。身为儒者的荀子扭转了孟子的本善论,提出了‘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样的性恶论。
入秦之后,荀子开始推崇法家之政,称赞秦国黔首‘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对照关东六国的庶民、尤其对照‘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蹋鞠’的临淄庶民,秦国黔首不但质朴而且恭顺。自此儒家的一支已和法家合流,开启后世外儒内法的传统。
齐儒完全不赞同荀子人性本恶、以君为本的新儒。他们依然停留在前一阶段,强烈要求君王‘仁’的民本之儒。楚国政制,并不求‘仁’,熊荆拜孔谦为太傅,却已经在求‘礼’。这是真‘礼’,不是那种要求臣子守‘礼’,自己却逍遥‘礼’外的假‘礼’。
和而不同本就是儒家的追求: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等级贵贱,但贵族绝不可因为自己是贵族就无视庶民的生死,君王绝不能因为自己是君王就侵害贵族的利益。各等级彼此尊重、人与人克己复礼,这就是和,同时也是仁政。
以孔子之儒来衡量,当下的楚政已经是儒政。君王的利益、贵族的利益、庶民的利益都在‘古之朝’中得到体现。对上下阶层全然分裂的齐国,楚政无异是一剂粘合剂,能将四百多万齐人粘合在一起。
夹、个之中,儒家的主张就是如此。他们甚至提到了刚刚的战败,战时他们也站在城墙上观看。二十三万齐军,主要与楚军交战不过五万人,左右两军不是一战而溃就是不战而逃,为何如此,因为齐国不和,君臣不和、贵贱不和、士卒不和。
儒士们唠唠叨叨,念起了几百年前的旧段子,在场的博士当即大笑,而后一起驳斥。驳斥正激烈的时候,谒者出来了:“大王请各位博士谒见。”
每一名博士都请求谒见,淳于越不过是来的早而已。熊荆索性准允这些博士一起谒见,省得麻烦。因为素来亲楚的缘故,淳于越以为自己可以得到楚王的单独谒见,没想到楚王竟然没有给面子,他的喜悦之心不免黯淡了下去。
日已西斜,甲士威立的幕府大帐显得有些肃杀。吵闹欢欣的博士们不由收敛了碎语和笑容,趋步入帐后,他们低头深揖道:“臣等见过大王。”
“免礼。”带着稚气却很沉稳的声音,这是众博士第一次接触熊荆,一些胆大之人不免抬头偷看。只见一个无须黑面的皮弁服少年安坐于王席之上,身前红黑两色的几案上,右边堆着一叠一叠的文书,左边则是羽檄、令符以及笔墨。一个老寺人、两个史官垂手站于他身侧。合上案上看着的文书,他清澈的目光才看了过来。
“你等谒见,所为何故?”熊荆看着眼前这些博士,有些明知故问。
“我等……”一干博士欲言,以推销自己的治国之术。大家同时开口,一时间谁也推销不了。
“淳于越,你为祭酒。你先言之。”熊荆点了淳于越的名,要他先说。
“禀大王:”淳于越清咳一记,对熊荆再度揖礼。“大王宽赦鄙邑齐王,此庄王之风也,我等敬仰不止。我等又闻大王欲于齐国变法,故而进言之。”
“大王于齐国变法,当行轻重之术,”淳于越话音刚落,轻重家便抢先发言,“唯有行轻重之术,方能收权于临淄……”
“无礼!”熊荆正在与淳于越对答,轻重家忽然打断,傧者当即斥喝,再道:“逐!”
大帐内站在持殳甲士,傧者一说逐,甲士便举步上前,要将这个不守礼法之人逐出大帐。学宫里辩论急的时候甚至会破口大骂,哪有什么礼数,此人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进言于大王,何错之有?”
“敬告大王,擅言无礼,然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请大王恕其罪、听其言。”淳于越是学宫祭酒,站在学宫的立场,开口为此人说情。
熊荆本来就不喜欢轻重家,轻重家如同收割机,一次又一次的收割商贾、庶民的果实。只是,他再不喜欢轻重家,那也是齐国的轻重家。既然要在齐国变法,轻重家自然有权出策。在齐国变法,不是楚人主导而是齐人主导,不如此如何维护变法新政?
为了这次变法,楚人已经牺牲了一千八百余人。日后为了维护楚人所主导的变法新政,楚人又要死上多少人?楚人的利益至高无上!这种利益的核心就是楚人的血、楚人的生命。只要能使齐国日后不轻易投降秦国,熊荆并不在意齐国如何变法。
深深的吸了口气,熊荆问向淳于越:“礼重还是利重?”
礼重还是利重,这是个大问题。用现代的话来说,是程序重要还是结果重要。短短六个字让淳于越思考了良久,他不得不道:“礼重也。”
“逐。”熊荆看也没看,直接说逐,那名轻重家当即被持殳甲士赶了出去,大帐之中诸博士的呼吸由此一紧。
“你等谒见不佞,皆为变法之故否?”熊荆打量着众人。
稷下学宫扬名于后世,他们UU小说的很多经典两千年后多已湮灭。直到近代西风东渐,先秦百家才再度被学人翻启。这是华夏之花最为灿烂的时刻,也是天下士人思想最为自由的时刻。虽然,在这绚丽的花朵之后,城野之中堆满了贵族庶民的白骨。
礼崩乐坏才有百家争鸣,可礼崩乐坏也使杀人盈城盈野。诸子的理想就是要想让天下重新建立秩序,或让列国免于灭亡。儒家复古,欲再建礼法之制,孔子周游列国是也;法家重今,‘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是也。
实事求是,用理性去认知,法家无错,这确是中止天下战乱的最终解决办法。可在感性上,要让熊荆、乃至所有楚人变成只知耕战、利出一孔的恭顺黔首,那还不如给予敌人最猛烈的一击,选择光荣的战死。
看着眼前这些博士,熊荆不自觉的想到了诸子,又从诸子想到了战乱不止的天下,最后再想到如今岌岌可危的六国,以及‘有道后服,无道先强’楚人。
众博士的答应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浅笑一下:“既为变法而来,当知变法之前提。齐国是田氏之齐国,亦是齐人之齐国,因此变法当有田氏诸宗、四百余万齐人以定。不佞、郢师于此只是督促、监督变法,而非主持变法。变法若成,不佞、郢师即刻退出齐国,不占齐国寸土。”
“此仁义之师也!”淳于越忍不住出言大赞,他本以为楚国会趁此机会要齐国不少好处,比如城邑、比如黄金,谁想听熊荆的意思,楚国什么都不要。
“明日起,郢师一切耗费皆由齐国负责。”熊荆很严肃的道。楚军每日就要消耗八十吨(六千石)粟菽,如果有关变法争论旷日持久,消耗的粮秣和费用将极为庞大。
“不佞曾闻,有人欲赴楚国却驾车往北,此不知地理也。当今天下,秦吞六国之势尽显,齐王为后胜所蔽,畏秦如虎、食言而肥。故变法当知天下大势,不佞不强求齐国与楚赵结盟抗秦,然若齐国依然亲秦、不对秦国设备,与其他日不战亡于秦,不如今日便亡于楚。”
变法的要求如此简单,以致在场的博士有些不敢相信,可熊荆身边的左右二史正在录录,他们又转而相信。楚王重礼不重利,君无戏言,这应该是真的了。
第九十八章 变法
众博士很快就被谒者请出了幕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熊荆交代了变法的前提,也交代进言的程序:欲变何法、欲行何政都需先写详细的政纲,交由全国邑大夫公议,期间楚人并不干涉。公议这一点让很多博士不悦。法、术、势,这些控制臣子、庶民的权术,只能告于君王的不能言于臣子,只能告于官吏的不能诉诸庶民,公议岂非要大白于天下?
博士的反应熊荆毫不在意,等这些人退走,他单独留下了淳于越。
“坐。”已经不再中廷,而是在西帐。熊荆让淳于越坐,还请他喝茶。
淳于越当然知道熊荆留下他的意图,这是要押宝在他身上。他浅浅的喝茶,等待熊荆的开口。只是熊荆一直没有开口,他只好道:“敢问大王齐国欲变何法、欲行何政为善?”
“齐国,”熊荆刚才在想其他的事情,听淳于越说话方道。“乃商贾之国,商贾者众,依附商贾着更众。淳子以为然否?”
“然。”淳于越很自然的点头。齐国多商贾是由齐国的地理决定的,管仲之政奠定了齐国政制的基础,要变法这点绝不容忽视。
“既如此,”熊荆再道。“变法必要保全商贾之利权,轻重之术不得再行。”
“敢问大王,不行轻重之术朝廷如何得利?若无实利,如何对秦设备?”淳于越反问。
“商贾交税便可。商贾交税可入外朝。”熊荆的回答让淳于越错愕,他不但回答还用杯子中的茶做了一个比方。“杯中之茶乃齐国之利,轻重之术将各邑商贾、庶民之利倒于朝廷。朝廷又行何事?齐国之金不过为贵人奢靡徒费而已。故齐国变法,首当变税。”
“变税?!”淳于越是儒者,儒者素来轻财重德。
“然。”熊荆道。“盐铁之制,必要罢消;粟米专卖,必要罢消;田亩轮换,必要罢消。”
“如此,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淳于越大吃一惊,他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王廷、朝廷必要分割,王廷耗费、朝廷耗费皆由富者所出。”熊荆补充道。“若行楚国正朝、外朝两制,正朝为田氏邑大夫,外朝则为商贾。”
“不可,不可。”淳于越听不下去了,“商贾卑贱,岂能与政?”
“齐国半数人皆事商贾,不使商贾入外朝,如何治国?”熊荆重新打量淳于越几眼,“不如此,淳子以为如何变法?将行何政?”
熊荆这是退了一步,也是想看看淳于越值不值得在这件事情合作。如果他迂腐,那就只能换一个人。他把问题推给淳于越,淳于越道:“齐国变法,自当礼仁为先。大王适才问礼重还是利重,自当礼重也。”
“如此,还需用轻重之术?”熊荆笑问道。
“非以轻重之术,如何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淳于越的回答让熊荆失望。即便齐儒逐渐称赞楚国政制,可一旦等他们获得主动权之时,他们要行的还是仁政。
“以轻重之术夺商贾之利,然利从何来?”熊荆叹道。“齐国衣履天下、货行诸国,皆商贾之功也。若无商贾,以齐国‘地泻卤,少五谷’之地,百姓如何富足?”
“商贾牟利而败德,其人一毛不拔,若为政,何以礼?何以仁?”淳于越也叹。
“唉……”熊荆苦笑。他开始觉得选择淳于越作为合作者是个错误,他自始至终追求的都是儒者的理想而不顾齐国的现实。抑商是一定的,商贾从政绝不可行。或许这也有他的私心,商贾既然可以从政,还要儒士干什么。
“既如此,淳子请回吧。”熊荆苦笑后道。“淳子之政纲,适时交由田假便可。”
后胜死后,田假已经是代相,他将负责变法事宜。淳于越闻言也有些失望,因为其他博士的政纲同样交由田假。交上去之后便是公议,具体施行什么样的政纲,已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楚国已行周政,大王为何不愿齐国也行周政?”淳于越挪了挪屁股,想获得熊荆的支持。
“楚国行了周政?”熊荆有些诧异。“楚国只是行了正朝、外朝之制而已。齐国之民事商贾者过半,非耕种之民近半,不重商政而重周政,他日如何抗秦?我若是商贾,秦国诓我说,降秦必重商贾,淳子以为我降秦否?”
“商贾重利而无德,不可信也。”淳于越没有回答熊荆的问题,只强调商贾的品行。
“商贾重利乃天性,无利如何行商?”熊荆道。“重利方能雇工劳作,方能变鱼盐桑麻为粟米,其何错之有?商贾或无德,难道士子便有德?淳子欲行周政可至他地,齐国半数丁口为商、事商,欲行周政岂非缘木求鱼?”
熊荆已经不想和淳于越多谈了,他和荀况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间的差距,所不同的是荀子逐渐认识到光靠道德是不能实现井田周政的,必须以力、以法强制才有实现的可能,不然性恶的庶民绝不会变成简朴、恭顺的古之民。
熊荆将欲送客,明白自己不能错过这次机会的淳于越并不想走。他似乎是退了一步,道:“敢问大王,若外朝皆是商贾,齐国皆商贾之民,国将若何?”
“经商可富民,即便贫者,或许也是他国之富者。”熊荆道。“楚国海舟将通世界,齐国衣履天下便如此富足,若衣履世界又当如何富足?”
“然农为国之本,若举国皆商……”淳于越又开始摇头,他无法想象举国皆商的国家。
“既然皆商,所得之利为何不能购粮?”熊荆道。“如今齐国每年购粟两千万石之多,通商于世界,自可购粮秣于世界……”
熊荆已经是风轻云淡了,聊聊数语便令傧者送客。此事天色已暗,战场上齐人已在收敛家人的尸骨。此战楚军伤亡两千余,齐人的伤亡超过三万,直接战死的约有六七千人。这当然是楚军没有赶尽杀绝的结果,按照正常情况,战败的一方伤亡将超过百分之三十,若地形有利或者刻意斩首,全军覆没的例子并不少见。
北风中隐约能听到齐人的哭声,念及楚齐邦交,熊荆对庄无地道:“令医帐开始收治齐军士卒,尽量救活。”
超过两成的伤员会在三个时辰内因伤重或者失血而死亡。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时辰,该死的都已经死了,接下来要死去的则是伤口感染:破伤风、坏疽、脓毒症,再就是骨折。破伤风、脓毒症无药可治,只能靠伤卒自己的体质抗衡,造成楚军伤卒死亡的,皆因于此。
坏疽医治需要反复清洗、去除坏死组织,伤口如果感染则使用蛆虫疗法,死亡基本已经可以杜绝。清洗要用酒精,齐军伤卒不可能有酒精,也不懂得清洗伤口,死亡率故而超过三成。
熊荆收治齐人伤卒并没有让庄无地惊讶,这几个时辰,楚军的伤卒都收治完了,既然不是灭国之战而欲再与齐国和好,收治伤卒是很自然的事情。
庄无地通知医帐开始收治齐军伤卒,这时候淖信奔了过来,急道:“禀告大王,庄将军已醒。”
“善,大善!”熊荆就要前去医帐,庄无地顿时将他拉住,“大王,王宫正寝已备宴飨,若是晚去……”
齐王已降,熊荆不灭其国而赦其罪,作为地主的齐王自然要设宴答谢。齐王以外,朝中诸大臣也要列席。因为推动变法,双方还要有一个正式的沟通,变法如何变、变多少,不管赞成还是反对,总要先交一个底。
庄无地劝说,右史也劝说。想到庄去疾既然醒了,那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若是让齐王和满朝大臣等待太久,对楚齐关系不利。两人的劝说下,熊荆放弃探视庄去疾的打算,车驾行向临淄西南的王城。
此时王城遍举燎火,南门正门大开,至皋门时,熊荆没有纵车直入,而是下车步行。一直等在皋门的齐王田建本欲给熊荆策马,见他竟然下来步行,心中一阵感动。
“楚王爱护之意,田建难报万一。”田建深深揖礼。
“齐王乃齐国之主,不佞岂有反客为主之礼。”熊荆大致上已经能把握住田建这个人。田建的感动确实发自肺腑,可他这个人并不成熟,并且怯弱。他的感激只是一时有用,一旦有臣子蛊惑,他的感动就无影无踪了。
“楚王请。”田建已经失了君王之利,大行田季只得代为说话,请熊荆入宫。
“齐王先请。”熊荆依旧客气,不过等到了燕朝,三饭后说起变法,他就不再客气了。说完对众博士说过的那些变法前提后,他再道:“以不佞之见,王廷当与朝廷分立,王廷为王廷,朝廷为朝廷,各不干涉。齐王仍是齐国之王,朝政由齐相领衔,由群臣众议。齐相自有朝臣推选,朝臣当有各邑大夫任之或推选。正朝之外当开外朝,外朝之人,以其出税赋多寡而任。”
第九十九章 变法2
鹿肉的香味还在中廷里飘荡,单调的钟乐仍在轻奏,酒尚未酣,熊荆的话把所有人惊醒,包括最为亲楚的田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熊荆的建议完全是楚国政制的翻版,唯一的差别在于:楚国外朝全是甲士,齐国的外朝若真以缴纳税赋的多寡而任,站在大廷上的肯定是商贾。
中廷里死一样的沉默,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大行田季:“楚王欲亡我齐国乎?”
“秦国伐赵,天下将倾。”熊荆用力注视着田季。“若齐国仅为一人之国,邑大夫战之何益?商贾战之何益?农人战之何益?王廷朝廷分立,臣下争斗皆在朝而止于寝,齐王于王廷中安享富贵,有何不可?若有振作之君,临淄丁口近三十万,各邑丁口不及十万,王之即可。
譬如楚国,楚国为熊氏独有?非也。楚国乃芈姓与勇信之士共有,既然是共有,国事自然要公议。不佞若一意孤行,不过郢师三万而已。楚国亡乎?楚国复强也。
君王好虚荣,齐人曾为东帝,更好虚荣。以君王之虚荣而损国劳民,数不胜数。后胜佞臣,为一己之私而挑起两国战事,此皆齐国仅为一人之国之故。齐国变法,权柄当置于各邑大夫之手,君王由上审视,庶民由下监督,如此方能上下一心。
除此,齐国税制当变,官山海粮秣之策当变,授田收田之策当变。民,有恒产者有恒心。商贾出税而入外朝,庶民所种之田当为其私有,盐铁粮秣不再官营、铸币由正朝外朝共商……”
“岂能如此!”大司田桓听闻变法要行土地私有,立刻大喝。与他一起,司徒田孟也是大喝,官山海政策、铸币权关乎齐国的统治机器,楚王变法不是整顿吏治、重用贤才,而是要彻底拆掉齐国的统治机器,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有何不可?”熊荆冷笑。“除商贾入外朝,以上楚国皆行之。田氏即是贵族,何惧之有?”
“万万不可。”田桓剧烈的摇头,“外朝之制,万万不可。”
“不启外朝,庶民离心。”熊荆看着他也摇头。“田氏当国,仅田氏可御秦军,使齐国不灭?”
没有人说话。以今天刚刚结束的战事,庶民根本就不会给田氏拼命。即便五万持戟之军,见大势已去也拼命逃亡。战争不单是齐**事制度的失败,更是政治制度的失败。
东方未明的歌声似乎又回想在齐王田建的耳边,群臣沉默之时他开口道:“楚王之议寡人深以为然,若要使齐国不亡,当启外朝。”
“大王!”群臣惊讶的看着田建,复又有些了然。王廷、朝廷分立限制了君王的权力,开启外朝又会限制邑大夫的权力,这对君王是有益的。可这是他们想得太过了,田建还不懂这种制衡,若真懂得制衡,朝中也不会后胜一人独断朝纲了。
“齐王英明。”熊荆不由赞了一句,他直言道:“若要邑大夫不犯君威,必启外朝,再以外朝制衡正朝。”
“这是乱我齐国,绝我田氏。”田桓仍然不满。“若启外朝,商贾为政,齐国不亡田氏亦亡。”
“田氏真有勇气,当外争国权而不是斗鸡走狗、六博蹋鞠。”熊荆道。“庶民供奉田氏,田氏又有何作为?昔年乐毅伐齐,田氏仅安平君一人复起,余者若何?以轻重之术压制庶民,王之祸已不远。”
“然先君王亦为楚人所杀!”田桓怒极,此言出口气氛为止一紧。
“王祸国殃民,还不自知,更无悔心。”熊荆不怒自威,“不佞曾闻:‘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齐国变法本与楚国无涉,然若非今日之战,齐国岂有变法之机?若不行变法,他日秦军大胜齐军,齐国若何?
不佞窃闻之,秦国灭一国便于咸阳城外筑一国之寝宫,规制装饰,无一不同。此国嫔妃王女皆迁于此,秦王不时宠幸。至于该国公室贵人……”
“啊。”最惊讶的人是田建,他头皮瞬间发麻。“秦王杀寡人否?亡田氏否?”
“秦国要郡县齐国,齐王以为秦王会如何处置田氏?”熊荆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
“秦人必杀寡人……”田建声音里带着颤抖。他已长生不死,没想到还要死于秦王之手。
“关东六国若要郡县,贵人不绝如何郡县之?”熊荆再道。“楚国灭国,迁其公室,不绝其祀。为何?王不杀王,贵人不灭贵人之族,自然要存其公室,续继其祀。秦国不然,秦国以官吏治国,贵人何用?秦国公室贵人尚不得重用,关东贵人何以重用?”
很浅显的道理,可如果不深究就很难明白。秦灭六国之战,既是国与国之战,亦是贵族和庶民之战。如果战败,不但国亡,贵族亦亡。而关东贵族最后的反扑,又使得秦国本就稀少的贵族皆亡。刘邦一介庶民能为帝,完全印证了‘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时代背景。
中廷再度陷入死寂,即便心中满是愤恨的田桓,此时看熊荆的目光也逐渐柔和。田氏姬姓和楚国芈姓,看上去是敌人,实际上是一条船上的乘客,这才是楚王赦罪的初衷。
“田氏若不能与庶民相和,他日何以存国?若不能存国,何以继祀?”熊荆继续道。“秦国灭赵,若楚齐两国无所作为,赵国十年将亡。赵国若亡,楚齐何存?此二十年之事也。二十年内国亡族灭,还忧庶民商贾?杞人忧天也。”
国亡族灭,再也没有朝臣出声反驳了。任人唯亲齐国比楚国有过之而无不及,赵国若亡,楚国还有魏国在北面顶着,亡楚需先亡魏。齐国不然,齐国直接与赵国接壤,济水西面、大河北面都是设备之地。齐国若亡,田氏女子皆成秦王之媵妾,田氏男子皆被秦人处死……
“敢问楚王,齐国变法还当如何?”说话的是大司马田宗,战败之时城门司马都听他的,军中威信仍在。
“还当如何?”熊荆刚才话说到一半就被田桓等人打断。“军制当变,战术当变。各邑派人入临淄大司马府,大司马府掌齐国之军。戈戟殳矛当废,不用夷矛亦当使酋矛,钜兵钜甲各邑亦当配备,而非持戟之军配备。偏长、卒长以上,需入军校……”
“然钜甲甚昂啊。”田宗完全赞同熊荆的提议,只是全国几十万军队都要配备钜甲,半金一副也要二、三十万金。
“楚国今年起将少种桑麻,衣履皆购于齐国。”熊荆道。“楚国海舟已通中洲南面之印度,正赴中洲西面之波斯。商道已成,丝锦巨利,齐国盛产丝锦,全国士卒配甲并非易事。”
“海舟已至印度……”、“商道已成……”
齐国多商贾,赵国通胡商一直以来都让齐国眼红,对楚国海舟要比其他诸国更关注。本来燕国若在,齐国舟楫抵达褐石港也可以通胡商,现在燕国一灭货物要过赵境,赚的钱又被赵人砍去一截,着实可恨。既然楚国开拓了商道,齐国大可以不搭理赵国,货物走楚国海上商道。
中廷里一阵议论,实利在前,不少朝臣又开始觉得变法没那么坏了。
“敢问大王,齐楚可再姻否?”田假问出了一个颇为关键的问题,也是关乎熊荆私人的问题。朝臣皆看向熊荆,想听他怎么答应。
与坐的邓遂、庄无地等人也看着熊荆,最后听他道:“可。”,当即松了口气。只是熊荆的话未完,“然不佞年幼,婚事当在十年后,何必急于一时。”
田假本来也松了口气,再听熊荆之意要在十年之后,他的心又提了上来。只是太过详细的话宴席上不好说,他只能忍下,回头谒见时再度进言。
宴飨到这时气氛逐渐融洽起来,鸿胪卿田今知趣的速召倡优入廷一舞,男女杂坐,声乐之下欢笑不绝。多喝了几杯的养虺大手在倡优裙下大肆搜掠,看得熊荆心中不悦。只是楚人素来男女杂坐,齐人也常男女杂坐。白日里的心惊肉跳现在总要得到一些安慰补偿,趁着乐舞,有些朝臣完全撩起倡优的裙子,昏暗中露出了一片雪白。
“臣妾拜见大王……”娇声在熊荆耳边响起,在鸿胪卿的示意下,一名身着楚服、酥胸半露的美人碎步生莲,怯生生的过来行礼。行礼之后她毫不客气的步入席案之间,身子优雅的一璇,带着柔香扑在熊荆怀里。
楚宫碍于赵妃的严令,宫女都穿的严严实实,更不许刻意打扮,生得美的宫女不得入正寝服侍。熊荆对女子也不怎么在意,现在一个美人忽然就扑在怀里,真刀实枪的身子贴着身子,脸贴着脸,熊荆脸瞬间通红发烫。
女子柔美,更熟谙男子心理。她没看出熊荆脸红,只是笑容间更贴近熊荆,道:“大王真英雄也,臣妾爱慕不已,请为大王贺。”
她豪饮了一爵酒,在熊荆表情僵硬间,身子一探,白皙的酥胸压在胸口,嘴里的酒竟要度到熊荆嘴里。
第一百章 变法3
楚剑利而倡优拙,楚国优伶向来比不过北方,更比不上赵国美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怀里的美人虽然穿的是楚服,言行举止没有半点楚味,却有赵女的泼辣主动。赠送美人是列国常态,熊荆并不拒绝,只是这样一个不明出身、不知处与非处的赵女,熊荆心中并不喜欢。
齐人的殷勤熊荆不太喜欢,养虺这些人军官却是欢喜的很。腊祭到现在这些人两个月未近荤腥,大战已胜,现在齐人送上娇滴滴的美人,又怎会不高兴。
“把邓遂、阍秋叫来!”宴席散去,熊荆就宿于王城,没有再去城外幕府。
“臣见过大王。”阍秋来的早,邓遂来得晚还没穿甲衣,熊荆紧盯他看了一会才挪开目光。
“各师之长,皆有齐国美人?”熊荆问道。
“确有。”阍秋也有,“请大王处置。”
“我处置?”熊荆失笑,他自己那个都还不知道怎么处置,而且他也处置不了。
“城内齐人如何?”熊荆问向邓遂,他一下午都在城外。
“齐人与我无犯。”邓遂的回答让熊荆放心,又让熊荆忧心,可再想觉得为齐人忧什么心。
“善。”熊荆问道:“士卒饮食如何?”
“士卒饮食无虞。”阍秋道,“临淄大市有牛羊,各师皆购不少。”
“传令各师,今日务必双岗双哨。”熊荆交代道。身居异国国都,齐人虽降,他总有不安。
“敢问大王后胜如何处置?”两人答应后邓遂问起了后胜。楚军一入城就控制了后胜府邸,遍搜书信公文。“还有一事,”邓遂有些不安。“臣等便查全城,两部投石之器不见踪影,据闻已被后胜售予了秦人。”
“何谓?!”熊荆身子巨震。
“然也。”邓遂道。“东闾门司马言我军至临淄前一日,两部投石之器被秦人舟楫运走。”
“该死!”熊荆怒喝了一声,“传信于郢都,速速劫杀秦人。”
熊荆一直在城外,军吏再三确认直到晚上才发现投石机确实被后胜给卖了。这是十二天前的事情,以时日计,投石机恐怕已经离开齐境进入了秦国东郡。好在济水往西连接鸿沟,也就是大梁以北,入黄河需要不少时间。再就是黄河此时应该正值凌讯,不能通航,不出意外有很大的机会能将投石机拦截。
信鸽又一次飞出临淄,飞向南面的郢都。次日一早,急召全国邑大夫入临淄商议变法的王命也出了临淄,发向全国七十三座城邑。与此同时,后胜门下的舍人、亲秦的宾客连同秦使王敖全被田建礼送出境,齐秦姻盟也告中止。王敖是个识趣的人,因为熊荆在侧,他除了委婉的表示秦王必怒外,揖了揖就带着纳征之礼出城而去。
看着他走出正寝,熊荆脸上不由浮现些许笑容,此刻他才觉得伐齐有一些价值,若齐国变法能一改怯弱作风,军队上下一心、前后一致,那楚人就没有白白牺牲。他想象如此,只是宣告齐楚复盟、力行变法的王命传到各地邑大夫手中,又是另一番情景。
“此楚国之间也!左右,速杀之。”距离临淄一百五十里的东阳,王使仅仅将帛书读了一半大将军田洛就是暴怒。书中并没有说田假请降之事,只说齐楚复盟、齐国变法。
“大将军误矣。小人乃齐人,绝非楚国之间……”王使吓了半死,连忙争辩。
“齐人也可为楚国之间。”田洛一脸凶相,“我且问你,临淄若何?”
“临淄、临淄……战事已毕,齐楚复盟啊。”王使忐忑不安,还是坚持原话。
“杀之。”田洛看向帐内甲士,甲士上前就要把王使架走。
“大将军、大将军!”王使这次真的怕了。“楚人围城赠女衣辱大王,大王遂命史奕将军率二十三万大军出城迎战,我军败也。然我军虽败,楚王赦大王之罪,只求齐国力行变法。”
“楚国不及十万,如何胜我?!”田洛再次暴怒,他还不知道熊荆的兵力。
“小人、小人……”王使慌乱,好在他还是想到了些东西。“史奕将军遍召城内庶民,庶民皆怨,不与战,楚军骑军袭我,大败。”
“唉!”幕府里并非田洛一人,还有即墨大夫田合以及各军军帅。听闻‘庶民皆怨不与战’,田合就重重太息。齐军大战时阵溃齐缗王时就已出现。那时的齐军久经战阵,战斗力未必输于乐毅率领的天下之兵,奈何齐缗王以‘若类,掘若垄’相威,迫使主将触子出战,于是齐军一战即溃,自此再无战心。
济西之战后,各**队退走,乐毅仅率燕**队入齐,拔临淄,席卷齐国七十余城。五年后田单趁燕昭王薨落燕惠王即位而离间乐毅,接替乐毅的燕将骑劫一改先前的怀柔政策,致使齐人大怒,田单由此反攻。
乐毅五年统治,齐人并不反抗;田单反攻之前,履行计策以使燕军激怒齐人。
相比于士卒、兵甲、粮秣,战斗意志才是齐人最最缺失的。田合对此心里清楚的很,而一个月前熊荆的那番话让他一听到‘变法’二字就知道熊荆已经占领了临淄,不然大王岂会突然召邑大夫入临淄商议变法?
“传令!速速拔营,夺回临淄。”田洛急命军吏传令全军,可被田合拦住了。
“我以为不然。”田合叹息之后还是正视现实。“楚国所求者,不过齐国不亲秦而复强也,变法之后,自当退走。”
“大夫岂能言此乱军之语?”田洛怒视田合,“楚人伐我,已占临淄,虏我大王,辱我齐人,我等岂能待其退走。”
“大将军,楚王未虏大王,亦为辱我齐人,楚军秋毫无犯,还救我伤卒,还言变法之后即刻退兵……”王使既然开了口,一些事情就忍不住相告实情。
“左右,誉敌之人还不杀之!”占了齐国国都就是齐国的敌人,王使的话让田洛刺耳。大将军盛怒,甲士赶紧把王使拖出去,一会帐外就传来一记惨叫。
“王使乃楚人之间,其言诸位不可轻信。”田洛看向帐内诸将,只是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各军军帅正看着他。
“上月我曾至琅琊谒见楚王,楚王言齐国当行变法。”田合道。“所为者,乃再造齐国以抗强秦。”
“楚王欺骗之言大夫也信?”田洛极力镇定,试图说服田合。
“正是不信,方要遣使至临淄相问实情。”田合道。“若楚王之言乃真,齐楚复盟,何须……”
“楚人占我临淄,我必伐之!”田洛压抑着激动怒喝。
“大将军必伐,请大将军伐之。”军帅当中有人窃笑,“我等旁观即可。”
“然也。”其余几名军帅也附和。“齐楚既可复盟,楚军又将退走,我等何须相伐。”
“你等!”田洛再度暴怒,可他再怎么暴怒也没用,这可不是王卒,这是邑卒。匆匆赶往临淄救援,现在楚军已占临淄,大王又将与楚王复盟,再战何益?在田洛要杀人的目光中,这些军帅轻轻一揖,全都退走,偌大的军帐内只剩他和田合两人。
“大将军何至于此。”田合出声道。“楚王变法,乃于齐国行楚政而已……”
“我齐国行何政与楚人无涉。”田洛心中不但愤怒而且绝望,他怎么想不到麾下军帅竟然期望楚军退走,而不是一战将他们赶走。
“齐国变法自然与楚人无涉,故而大王急召各邑大夫至临淄共议变法。”田合知道田洛心中所想,因此如此劝说。“再则各邑军帅皆不愿战,大将军又能若何?”
“不战者当诛!”田洛剧烈喘息着,心中发狠。
“诛又如何?”田合苦笑。“昔年先君缗王令触子出战,结果如何?邑大夫不愿战,齐人不愿战,出战能胜否?若此战再败,齐国无可战之卒,楚人当亡我齐国。”
田合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楚国灭齐并非不可能,燕国都能灭齐,楚国为何不能灭齐?以他对熊荆的了解,熊荆要的是齐国抗秦,并不是要吞灭齐国。可如果再战再败,那可就说不定了。燕人朴实寡诈,很好哄骗,楚人却非如此。且当下秦国正猛攻赵国,根本无心干涉。
田合是理智的,田洛心中不愿,但想到刚刚各军军帅的态度,他终于心灰意冷。
“请大将军遣使至临淄相问。”田合再劝。
“本将不欲遣使。”田洛咬牙不愿,他觉得遣使去临淄就是向楚人投降。楚人是敌人、是南蛮,他绝不向楚人投降。
“临淄已遣使至各邑,大将军以为各邑大夫至临淄否?”田合再问。
“此皆叛齐降楚之人……”田洛喝骂道,他还没有骂完便有一军吏急急入账,“禀大将军,各军忽使人往临淄而去,不知何故。”
“彼等……”各军遣人去临淄还有何故,这都是去商议变法了。田洛气得猛然拔剑,然而拔剑也是无用。麾下各军皆是邑卒,临淄王命相召,他怎能阻止。
‘当’,青铜剑横击在案几上,如同当下的齐国,重击之下剑身断成数节,溅落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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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