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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子夺唐全文阅读

作者:江谨言     庶子夺唐txt下载     庶子夺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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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玄武门

    武德九年,八月。

    入了暮秋后的清晨已然有些微冷,空气中夹杂着些许薄薄的凉意。

    苍白色的露水打在玄武门古色斑驳的城墙上,在阳光的映照下竟散发出鬼魅般的光泽。

    在这些光芒的照射下,原本厚重地有些乏味的城墙竟仿佛有了什么迷人的魅力,吸引着千古以来无数英杰前赴后继,竟不惜丧命于此,只为了成为这里的主人。

    而就在此处,玄武门外,两个月前的那场兄弟相杀仿佛还发生在昨日。

    在这里,秦王李世民领天策府上下袭杀了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成为了大唐皇帝的嫡长子,无可争议的储君。

    两个月的时间很长,长到足以洗刷掉那些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可两个月的时间又很短,短到风沙还来不及抚平城墙上的剑迹刀痕,那些刺眼的伤痕仿佛还在哀叹着两个月前那场战争的血腥与无奈。

    刀剑无眼,天家无情,千古如此。

    史书永远是由胜利者所书,就在兵变后三日,幽静的深宫中便发出了一道圣旨。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今有天策上将、秦王世民,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宏图夙著,美业日隆。职兼内外,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啪”地一声,圣旨轻轻一合,一声脆响,成王败寇就此盖棺定论,年轻的大唐即将迎来他年轻的新王。

    当然,储位之争总是如此,无论结局如何总归有人心有不甘,更何况是曾经权倾朝野,故吏遍天下的太子一党。

    早年秦王四处征伐,靖平海内,太子则坐镇长安,节度关陇,太子党用十年的时间在长安积累的旧部又岂是区区两个月就能扫清的?

    那些仍旧忠心与废太子李建成的叛党余孽们,正如一只饿了许久的凶狼,蹲在皇城的某一个角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玄武门毗邻太极宫,连通皇城内外,位置之要举足轻重。为了确保玄武门万无一失,自兵变后,玄武门的守卫便交到了李世民心腹、天策府宿将秦叔宝的手中。

    玄武门,其高四丈,其宽三丈,连通内外的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在城门宽长的甬道中,数十名身姿挺拔如枪的士兵持枪伫立其中,一脸的肃穆。

    而在甬道的西南隅,一个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士兵正微微半侧着头,站在阴暗中,一双黑眸冷幽幽地盯着来人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个士兵名叫杨宁,是大唐卫府中一名普通的副尉。

    而在甬道的另一边,正对着甬道的方向,三个少年正慢慢地走进甬道,往宫外走去。

    这三个少年面容稚嫩,看上去不过**岁的年纪,身高也相差不大,只是其中一个少年稍稍款胖些,走起路来似乎颇为费力。

    这三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李世民的最年长的三子:长子中山郡王李承乾、三子汉中郡王李恪(二子李宽早夭)、四子卫王李泰。此时他们正是从宫中向皇祖父李渊问安归来。

    “报太子活命之恩,就在今日!”杨宁看着不远处怡怡走来的三个少年,暗自抓紧了手中的铁枪。

    杨宁本就是天策府旧卒,五年前家中老母病重,因囊中羞涩,无余财延请良医,眼看着老母便要不行了,是当时还是太子的李建成暗中出手帮了他,延医赠药,救了他老母的性命。

    他不知道,也不需知道李建成此举是否有邀买人心的意思,他只知道若非李建成相助,五年前他的老母便该散手人寰了,绝享不了这五年天伦之乐。

    杨宁纯孝,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关中儿郎,关中男儿是非分明,有恩必报,他要报恩,报李建成的活命之恩。

    杀了这三个少年,为故太子死去的家眷报仇,也算是报了太子当年对自己的恩德了吧。

    杨宁心中这样想着,打定了主意。

    前面走来的三个少年显然还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危险,身为皇孙的他们在稚嫩的脸上故作着一副沉稳的样子,如小大人稳步地走进了玄武门长长的甬道里。

    一步,两步,三步,三位少年已经离士兵已经越来越近,仿佛死亡的气息已经渐渐地将他们包围。

    来了,来了!

    耳朵听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杨宁的手掌激动地浸出了汗水。

    杨宁虽然不识得眼前的三个孩童,不知道谁是皇长孙,但他识得李世民,他知道李世民的模样。只是稍稍一瞥,他便看到了那个与李世民长相酷肖的孩童。

    一股仇恨的火焰在他的心中熊熊燃起。

    杨宁毅然决然地举起锋利的铁矛,朝着那个相貌与李世民最为相似的皇孙狠狠地刺了下去。

    能够驻守玄武门的士兵自是大唐精锐,无论是人还是兵器俱是如此。

    那把磨砺地极为锋利的矛刃上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在杨宁强壮的臂膀的挥动下直取少年的脖颈。

    杨宁与少年相距不过三步之远,这一刺,他志在必得。

    玄武门乃是皇城门户,戒备森严,三位小皇孙显然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在玄武门行刺他们。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袭击,年仅八岁的小皇孙愣在了当场,满眼惊骇地盯着刺来的铁矛,尖声叫了出来,根本来不及躲闪。

    锋利的矛刃如一条吐着毒信子的黑蛇,离小皇孙的脖颈越来越近,近地甚至能看见他脖子上青色的经脉。

    “太子,我给你报仇了!”杨宁似乎已经能够预见小皇孙须臾后血溅玄武门的模样,嘴角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杀生成仁,杨宁与它只有尺寸之远。

    死亡似乎转瞬即至。

    可就在冰冷的矛尖就要刺到小皇孙脖颈的时候,忽然,一声暴喝,一道金光从甬道里猛然刺来。

    那道金光带着虎虎风声,赶在矛尖距离小皇孙只有一寸的时候,不偏不倚,正正打在了矛尖上。

    “叮!”

    一声脆响,受到巨力撞击的铁矛改变了方向,矛尖从小皇孙的身前偏移了出去,刺在了空荡处,只有矛身的一股余力打在了小皇孙的前额。

    “啊!”

    一声痛呼,小皇孙应声昏了过去,而铁矛也跌落到了地上。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击失手,杨宁再无出手的机会,他来不及做半点抵抗,便被身旁的左武卫将士们一齐拿下,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杨宁的脸贴在甬道里冰冷的青砖上,满是灰尘的脸上写满了懊恼与不甘,而在他的眼前,深深插在石砖里的正是那杆将他铁矛击落的金枪。

    只差一寸,只差一寸他就能够成功,究竟是谁害得他功败垂成!

    满心不甘的杨宁趴在地上,朝着甬道的入口望去,赫然在目的是一个巍峨如山的身影——那杆金枪的主人,新晋玄武门镇守,翼国公,左武卫将军秦叔宝!

    初唐猛将,首推秦叔宝、尉迟恭。

    秦叔宝勇力绝伦,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尚如探囊取物,看着三位皇孙过来本就早有警惕,又岂会让杨宁得逞。

    在秦叔宝眼中,杨宁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刺客,他的身份与死活秦叔宝已经毫不关心,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那个躺在地上的孩童。

    他的安危,可牵扯着驻守玄武门的数百位将士的性命。

    “汉中郡王遇刺,速传御医!”

    秦叔宝弯腰抱起躺在地上的孩童,往皇宫太医署的方向疾奔而去。

第二章 一眼千年

    东宫,太子居所,因坐落于太极殿东侧,故而得名。

    东宫占地宽广,布局精妙,数十个大大小小的殿宇如棋子均匀地般散落在东宫的各个角落,对显德殿成众星拱月之势。

    午后,在东宫西侧坐落着一座雅静的偏殿宜秋宫,宜秋宫面积不大,但胜在玲珑巧致,独具匠心。

    在这个殿宇的角落,一个面容稚嫩的俊俏少年正独自倚坐在池塘边的假山上,神态悠然。

    少年身材匀称,唇红齿白,穿着一身裁剪得体月白色锦服,腰间悬着一块羊脂白玉,通身透着一股子贵气。

    只是少年的额头却露出一块淤青,显然是被钝器撞击过不久,还未来得及消除。

    少年慵懒地坐在阳光下,半阖着双眼,缓缓地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原来这就是大唐的味道。”

    少年年龄不大,声音青涩,带着童音,话语中似乎还有着几分初临宝地的意思。

    少年名叫李恪,太子李世民三子,两天前在玄武门遇刺,被铁矛磕伤了脑袋,整整昏迷了一个日夜。

    醒来后,李恪便成了另一个“李恪”。

    他同名李恪,一个二流师范学院的历史系大四学生,他本该在今年毕业季谋取一份历史课教师的职位,然后留在他那个不知道几线的小城,安稳平淡地上班。

    可上天却偏偏与他开了一个玩笑,就在他毕业旅行,到西安游玩之际,却不慎跌入了渭水,鸠占鹊巢,得了这个少年的身子,来到了这一千三百年前的长安,让他始料不及。

    只记得犹在耳边回荡的那句:“汉中郡王遇刺,速传御医。’”

    熟知唐史的他对李恪这个名字自然不会陌生,他既是身怀隋唐两朝皇室血脉的尊贵皇子,却也是在皇位争夺中一败再败,二十六年后被长孙无忌诬陷致死的可怜虫。

    李恪夺嫡失败的原因固然很多。

    他既是庶子,更没有长孙氏等关陇世家的扶持,但最致命的还是皇帝李世民对于长孙皇后所出的那三个嫡子异乎寻常的偏爱。

    若无意外,二十六年后,这个被李世民盛赞“英国类我”的皇子将因为房遗爱谋反案被连坐而死,时年三十四岁。

    不过一向现在的李恪对于这一切倒也并不绝望。

    “嘿嘿,‘千古是非无处问,夕阳西去水东流。’我且管那旧史做甚,如今我既成了这李恪,少来说也享了这二十来年的富贵,搅得天下风云,争一争这九五之位。”李恪看着远方太极殿高耸入云的楼宇,一声轻笑,倚着假山缓缓阖上了眼。

    午后阳光和煦,暖意融融,李恪慵懒地躺在石块上,听着耳边的汩汩水声,宛如珠落玉盘,李恪竟缓缓地半睡了过去。

    “小郎,小郎。”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脆的女声打散了李恪的睡意,李恪揉了揉眼,抬头望去,原来是母亲杨妃身边的侍女瓶儿。

    瓶儿是杨妃身边的贴身侍女,在杨妃还是隋朝公主的时候就已经跟在了杨妃身边,算在今日,已快十年了,瓶儿是看着李恪长大的,所以连李恪也得叫她一声瓶儿姐。

    瓶儿在院中四处张望,神色焦急,想来是奉了杨妃的命令来寻李恪。

    李恪连忙站起身来,朝着瓶儿的方向挥了挥手,叫道:“瓶儿姐,我在这儿。”

    瓶儿循声望去,看到站在假山上的李恪,顿时松了口气,踏着小碎步走到李恪的身前,微微屈膝行了宫礼。

    “小郎,太子驾临,娘娘让你速回前厅。”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李恪慢慢挪到大石块的边缘,一下子从上面跳了下来。

    瓶儿自幼便被父母发卖,八岁便跟了杨妃。瓶儿在宫宫中举目无亲,所以她一直把自己看着长大的李恪当亲弟弟看待,瓶儿看着李恪从这么大的石块上跳了下来,心中一颤,连忙伸手扶了过去:“小郎慢些,可别摔着了。”

    李恪咧嘴一笑,拿手比划了一下石头,脆生生地回道:“瓶儿姐,我已经长大了,无碍的。”

    李恪生于王府,自幼锦衣玉食,年仅八岁的李恪比起同龄人来的确高出不少,活像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但是瓶儿却对李恪的话不以为意,弯腰轻轻掸了掸李恪屁股上的灰尘,嘴角勾起了一轮弯月。

    “你呀,只是个子长高了,离长大还早着呢。等你加冠后娶了王妃,自己到宫外开府建衙才是真的长大了。”

    瓶儿言辞凿凿,一副阿姊教诲阿弟的模样。

    李恪的骨子好歹也是二十出头的男人了,何曾被一个才十八的小丫头当面调笑过?

    李恪岂能吃这个亏,于是李恪想了想,拉过瓶儿的手,天真无邪的双眼直直地看着瓶儿,一脸认真地说道:“瓶儿姐,我出宫开府后岂非就看不见你了,那我以后想你怎么办,我可以问母后把你要过去吗?”

    李恪的话一出口,瓶儿脸上的表情顿时顿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李恪,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瓶儿自幼就在宫闱,自然知道,在皇宫之中,嫔妃身边的侍女被赐给成年皇子做侧妃也是司空见惯了的。

    更何况如今瓶儿年已十八,等过了些年待李恪长成,瓶儿也到了二十四五的年纪,到了可以发派出宫的时候。若是那时李恪真的向杨妃索要瓶儿,杨妃十有**会应了李恪所请,将瓶儿赐给李恪。

    一想到这些,瓶儿脸颊竟悄悄浮上了几许红晕,羞地不知该如何回他了。

    李恪站在瓶儿的身旁,静静地看着瓶儿羞怯的样子,宛如二月初红的桃花,出彩却又素雅,不自觉地竟有些出神了。

    不过好在瓶儿很快便缓过了神来,她发现李恪竟微笑地看着自己。

    瓶儿当即便想起了李恪的话,羞红了脸,嗔怪地瞥了李恪一眼,转身道:“小郎小小年纪便不学好,整日尽想着这些。太子还在正厅里等着你,快随我来。”

    说着,连忙背过李恪,拉着他的手逃也似地离开了。

第三章 李世民

    庭院离正厅不远,沿着池塘边的回廊一直走,向左在转上两个弯就看见了前厅的侧门。

    李恪一只脚刚迈进前厅,就看见一个年近三旬的男子正端坐在厅中的锦塌上,男子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锦袍,昂藏七尺,横眉如剑,虽面色平常,但许因久居上位的缘故显得不怒自威。

    在这个男子的身旁在坐着一个温婉娴静,二十出头的年轻美妇,年轻美妇曲眉丰颊,神态端庄,线条柔和,如章台杨柳,虽然未着粉黛,但是眉宇间却有着一种独特的清丽与贵气。

    不消多说,这一双男女自然就是李恪的父母,太子李世民、侧妃杨氏。

    李恪强压着心中对这千古一帝的紧张与好奇,缓缓跨过门槛,走到他们身前停下,熟练地顿首行礼,道:“儿李恪拜见阿爹、阿娘。”

    看见李恪进门,李世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锦塌上空余的地方,笑道:“虎头(李恪的乳名)来了,快坐到为父身边来。”

    李恪抬头看了李世民,轻轻“诶”了一声,走到锦塌旁,挨着李世民坐了下来。

    待李恪坐定,李世民看着李恪,一只手拉过李恪的手臂,一只手摸了摸李恪的头顶,怒气中似乎还带着几分亏欠道:“这帮叛臣余孽当真胆大包天,竟敢在玄武门行刺我儿,险致我儿丧命。”

    在李恪的记忆中,阿爹从来都是严父的映象,在李恪面前从未如现在这般亲昵的举动。

    许是因为自己的野心祸及子女,触动了李世民那根柔软的心弦吧。

    李恪似乎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阿爹不必动怒,恪儿额头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说着,李恪还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一副已然不觉疼痛的样子。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模样,满意地笑道:“虎头虽年少,却已得‘子夏问孝’之精义,为父之心甚慰。”

    李世民口中的子夏问孝,李恪倒也是知道的。

    论语有载,子夏问孝于孔子,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于孔子眼中,侍奉双亲,供奉酒食并非真孝,真正的孝道而是出于心,悦于色。李恪方才为免爹娘忧心,强作喜色,与孔子之意自然也是契合了。

    李恪谦虚道:“阿爹盛赞,恪儿羞愧,先贤之义浩如烟海,恪儿不过得字面意思,依言而行,尚且表浅地很。”

    面对李世民,李恪纵然明知是自己的生父,但依旧难免谨慎,言行也是三思之后,可偏偏就是这样的谨慎,却叫李世民觉出了异常。

    李恪早慧,向来晓事,但今日李恪的表现实在太过沉稳了些,非但不似八岁的孩童,就是与他以往也是大有不同。

    李世民只当李恪今日的表现与在弘文馆早课有关,于是问道:“虎头额角受伤,昏迷休养了数日,今日去弘文馆可还能及得上进度?”

    李恪听到李世民的问话,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一瞬间,他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言之处。

    父子之间,李世民纵然一向严苛,他方才的话也太显疏远了。

    李恪在心中快速地思索了一番,当即道:“恪儿近日卧床,确实落下了些文章,今日恪儿早课后正跟随孔先生习读论语,如今已经读到了论语·子路篇,想来落下的课业几日内便能补回。”

    李恪口中的孔先生便是孔子第三十一世,弘文馆学士孙孔颖达,孔颖达熟读经传,善于词章,除了在国子监的官职,亦司宗室子弟授课之职。

    而论语子路篇大多讲些修身养性之义,李世民以为必是孔颖达在文章中多有涉及先贤往事,李恪听进了心里,这才有了方才之举。

    李世民道:“孔颖达乃孔子嫡后,海内大儒,有关西孔子之誉,虎头需得跟他好生请教。”

    李恪听了李世民的话,先是点了点头,然后道:“孔先生学富五车,一身学问贯彻古今,堪称鸿儒,只是...”

    李恪说到这里,一下子有些顿住了。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样子,显有未尽之意,于是好奇问道:“只是什么?”

    李恪此时仿佛又恢复了几分孩童心性,睁着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李世民,语气中带着一丝紧张地回道:“但是孔先生的学问却有些迂腐呆板,恪儿不喜欢听。”

    李恪之言一出,不只是李世民,就是一旁坐着的杨妃也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孔颖达学识之高,堪称弘文馆十八学士之冠,海内景望,李恪这样说,着实有些太过了。

    杨妃生怕李恪的话触怒了李世民,连忙抢先责备李恪道:“虎头不得无礼,孔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岂是你一个黄口小儿可以随便指摘的。”

    不过好在李世民似乎并未生气,反倒笑吟吟地看着李恪,饶有兴致地问道:“哦?你为何说孔颖达的学问迂腐呆板?”

    李恪看着李世民的眼睛,一本正经地回道:“孔先生常言以德服人,不可妄动刀兵,只要我大唐与民休息,推行德政、仁政,邻邦自会闻风而降,天下归心。可恪儿却觉得不对,恪儿自幼便常见阿爹征战四方,为我大唐靖平海内。如今我大唐能有天下,自然多赖阿爹之功,若是光靠嘴上的以德服人恐怕是不行的。”

    李恪的话说的很是浅显,看得也不算深刻,但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偏偏却说到了李世民的心坎里去了。

    自大唐立国至今,李世民百战沙场,几经生死,才奠大唐开国之基,这大唐的皇位本就该是他的。

    这番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李世民兴许还会觉得有溜须拍马之嫌,可自少不更事的亲子李恪口中不经意说出,李世民却觉得如沐春风。

    “哈哈,虎头虽年幼,言语间倒还颇有几分见地。孔颖达是大儒不假,学问更是了得,但虎头将来是要助为父治理一方的,又岂能全无手段,光学了这满口的仁德。往后孔颖达所授的书中学问你便好生学着,他讲的道理虎头若有不明的,可往虞世南请教。”李世民将李恪揽入自己的怀中,朗声笑道。

    一旁的杨妃看着李恪讨得李世民欢喜,身为母妃自当欢喜,可杨妃的脸上虽有笑意,但眼中却闪过了一丝不安,她感觉到,他最为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发生了。

第四章 易爵

    李世民在杨妃处待了一炷香的功夫便离去了。

    自打李世民被册为太子后,皇帝李渊便曾下诏:“自今日后,军国事务,无论大小悉数决于太子,然后奏闻皇帝。”

    如今的李世民虽名为太子,却掌帝王之权,自然日理万机。更何况,登基大典在即,朝中还有诸多要事亟待他来拍定。

    “常涂,你说孤以往是不是对虎头太过疏远了?”李世民自杨妃的偏殿出来,嘴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常涂乃李世民近侍,与李世民同为少年时便跟随李世民左右,两人关系甚笃。

    武德元年,常涂随李世民于陇西大战薛举,在浅水原之战中替李世民挡箭存了隐疾,后来便干脆净身入宫成了李世民近侍,一直至今。

    常涂于李世民有救命之恩,李世民对常涂也甚是厚待,不似寻常主仆,但就是这样的关系,面对李世民的疑问,常涂也不敢妄言半句。

    身为天家近臣,常涂岂能不万事谨慎。

    常涂顿了顿才回道:“此乃太子家事,奴是外人,岂敢随意置喙。”

    常涂处事,向来小心,他会这么说倒也在李世民意料之内,这也是李世民如此信任常涂的原因。

    李世民笑道:“罢了,你向来仔细惯了,孤便不为难你了。”

    常涂闻言,面色轻松了许多,俯身道:“谢太子体谅。”

    常涂处事小心,不涉皇子之事,李世民倒是颇为满意,不过李世民既然冒出了这个想法,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李恪乃是他的亲子,李恪受玄武门之事波及,险些丧命,按理说杨宁无论有否同谋,李世民都当大索皇城,将废太子余孽尽数挖出,以绝后患。

    可如今李世民登基大典在即,皇宫内外万万乱不得,所以李世民也只能隐忍不发,将此事暂且按下。不过如此一来却是委屈了李恪。今日李世民见李恪如此乖巧聪慧,一时间李世民的心中难得地起了些亏欠之心。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静默了片刻,突然开口对常涂吩咐道:“虎头与青雀同为孤之亲子,孤岂能厚此而薄彼。你即刻遣人传诏克明,虎头的封爵不宜削减,当与青雀同制。”

    常涂听了李世民的话,神色一凛,刹那间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

    登基大典在即,此时突然拔高李恪的封赏,这意味着什么?

    常涂小心地问道:“不知此事是否需要知会长孙大人?”

    前日李世民与东宫几位辅臣密议,商讨登基封赏之事。当谈及登基后诸位皇子所封官爵时,便是长孙无忌以庶嫡有别为由,力主将李恪的官爵压上半级,稍次于李泰。

    长孙无忌的提议李世民当时也是同意了的,只是今日见了李恪后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李世民摇了摇头,回道:“不必了,直接让克明拟旨便是。”

    “诺。”

    常涂得令,当即遣人前往中书省杜如晦处传诏了。

    常涂能得李世民如此信任,自然也是极为机敏之人,太子正当壮年,春秋正盛,未来的事情本就缥缈难定。

    常涂知道,此事一出,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又该难安了。

    ————————

    李世民走后,李恪本欲往书房温书,但却被杨妃拦了下来。

    杨妃拉过李恪的手,径直将李恪带到了偏殿的内室。

    内室里,杨妃的次子,李恪之弟,四岁的李愔正盖着锦被,躺在软塌上午寝。

    李愔年幼,正是嗜睡的年纪,小小的个子乖巧地躺在锦塌上,粉嫩的鼻翼随着呼吸一张一合,煞是可爱。

    不过此事的杨妃却没有照看李愔的心思,她到了内室,先是仔细地将门窗尽数掩上,然后又命自己信得过的侍女瓶儿站在门外望风,显然是有要事要告知李恪。

    李恪看在杨妃谨慎的样子,心中也升起了疑惑,莫不是刚才自己的言行太过反常,叫阿娘看了出来?

    李恪一边站在边上上不安地想着,一边看着杨妃走到了里间的木箱中,从箱底取出了一本薄薄的账本。

    “这是娘自受封以来所积攒的财物账簿,你且看看吧。”杨妃将账簿交到了李恪手边。

    李恪一头雾水地打开了这本账簿,只是粗略地翻了几眼,心中却猛然一震。

    “大业九年三月,入金一千两...大业十一年十一月,入珍珠三斛,宅院一处...大业十二年八月,入良田一千四百亩...武德三年五月,置长安铺面两处。”

    李恪一边大致地翻着手中的账簿,脸上的惊讶之色越发地重了,原因无他,只因这账簿中所记载的数目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阿娘,这是?”李恪低头看着手中的账簿,不知杨妃一个太子侧妃是如何来的这般多的财务,不解地问道。

    杨妃看着李恪震惊的模样,解释道:“娘是前朝帝女,自幼时受封公主以来,便随先帝左右,常有赏赐。娘每每便将这些赏赐封存,时日久了,便有了如今这般光景。娘是前朝宗室,先帝的封赏本该追回,但你阿爹念在娘是亡国孤女,颇多怜惜,便做主未曾动娘的这些私物,由娘将来再传给你和愔儿。”

    李恪听了阿娘的话,终于明白了这些财货从何而来,但李恪脸上的疑惑却丝毫没有减少。

    杨妃将这本簿子给李恪看,总归不是为了炫耀,必另有他意。

    李恪问道:“这些财物既是阿娘往日积攒,好生收着便是,为何突然示于恪儿?恪儿尚且年幼,用不到这些。”

    杨妃并未回答李恪的话,倒是反问道:“阿娘为你取名为‘恪’,你可知其中深意?”

    李恪原本心里还存着有些疑惑,可如今杨妃此话一出口,李恪顿时明白了过来。

    所谓“恪”者,敬也,守心也,必是李恪今日在李世民身前的言行叫杨妃看出了端倪,杨妃欲要提点他了。

    好生聪慧的女子,杨妃不愧是前朝帝女,李恪只露出了些许苗头,便被她发现了。

    “阿娘想必是觉得恪儿今日的事情做的差了。”李恪明白了过来,对杨妃道。

    杨妃看着李恪的模样,知道他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心里显然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

    杨妃劝道:“你是太子之后,待太子登基为帝你便是亲王,封赏无数,而且娘也会将这些身外之物都留给你,你纵是只知恣意享乐,整日走马追鹰也不愁一生富贵,你何必要去争那个位置。”

    李恪看着阿娘的样子,心中顿时一恸,天下为娘者皆是如此,更何况杨妃曾为前朝公主的杨妃。她见多了皇位倾轧,骨肉相残,又曾会忍心李恪再去重蹈那些覆辙。

    可杨妃就算再聪敏,又岂会知道李恪的担忧,帝位之争,何时能够由了他自己?

    李恪并未直接反驳杨妃的话,只是沉默了片刻,问道:“阿娘希望恪儿成为一个皇室纨绔吗?”

    杨妃没想到李恪会这么问,先是楞了楞,然后才道:“娘不在乎这些虚名,只盼我儿一生康乐。”

    李恪抬起头,看着杨妃如秋水温柔般的眼睛,李恪从心里不忍拒绝她,不想叫如此疼爱他的阿娘难过。可李恪却也有他的苦衷,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旁人言及的地方。

    李恪既不愿伤害杨妃,却又不能将自己心中所想尽数吐露,一番思索后只得问道:“前隋蜀王秀便是阿娘伯父,他又何曾做错过什么?最后又是何等下场。”

    杨妃没想到李恪会这么说,一下子竟愕然了。

    杨妃虽生地晚,但自家之事她又怎会不知,蜀王杨秀乃文帝四子,本也与皇位无缘,但却因杨广几番挑拨诬陷,非但被削去了王爵,贬为庶人,最后还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李恪看着杨妃呆呆地坐在身旁,他知道杨妃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站起了身子,竟如小大人一般轻轻抓过了杨妃冰凉的手,看了眼一旁睡着的李愔,缓缓道:“恪儿既生帝王家,或争,或死,别无他路。恪儿唯一能做的便是披荆斩棘,登上那九五之位,方能护得阿娘和愔弟周全。”

    杨妃听了李恪的话,一下子呆住了,李恪所言,哪里像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孩童,分明就是一个对眼下俱是洞若观火的老成之人,杨妃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恰巧此时,原本在一旁熟睡的李愔也被李恪的说话声扰醒了,翻着身子,小小的嘴巴连打了几个哈欠。

    杨妃看了看站在身前的李恪,又看了看睡在一旁的李愔,过了片刻终于叹道:“你昏迷时娘曾往玄都观立愿,如今你身体既以大好,明日便随娘去还了愿吧。”

第五章 玄都观

    玄都观位于长安城南崇业坊内,与靖善坊的兴善寺隔朱雀大街相望,并为长安佛道名望所在。

    玄都观观史颇久,隋初宇文恺奉文帝杨坚之命,以乾卦爻辞之道兴建大兴城时便将玄都观移至了此处,宇文恺以玄都观镇压都城风水,尔来五十载。

    玄都观香火极盛,观主栖云道长更是道学翘楚,道法之深,天下仰望,故而慕名而来的善男信女无数,玄都观香火自然极盛。

    几日前,李恪在玄武门遇刺,昏迷旷日,宫中御医几番施药均是无用,眼看着李恪便要不成了。

    杨妃见爱子濒危,万念俱灰之下入玄都观拜见栖云道长,为李恪祈福,许下重愿。不曾想,杨妃方才自玄都观回宫,李恪便就醒了,杨妃心中念着此事,李恪身子一好,杨妃便带着李恪出宫还愿来了。

    对于这些玄学之道,虚而无实的东西,李恪本也是不信的,但杨妃一力坚持,李恪也不忍忤逆了阿娘之意,便也一早随着出宫了。

    长安城布局独特,以朱雀大街为界,东西合计一百零八坊,呈东贵西富,北实南虚之势。

    李恪自朱雀门出宫,一路南下,起初人烟倒还稠密,可越往南走,人流便越发地稀疏。再加上时辰尚早,近来又非崇道礼佛的大日子,待李恪到了崇业坊,街道之上出去稀稀疏疏的信徒,已经少见行人了。

    “阿娘,这玄都观是否太偏远了些,怎的这般许久才到?”李恪自马车上走下,拍了拍坐的有些发麻的腿,对杨妃道。

    杨妃闻言,瞪了李恪一眼,提了提李恪的耳朵,小声地警斥道:“小儿无知,怎敢胡言乱语,玄都观之名天下仰望,栖云道长更是得道高人,你的性命还是栖云道长救回的,以后可不敢再这么说了。”

    李恪只是随口一句抱怨,没想到杨妃反应竟会这么大,悻悻地点了点头,老实地闭上了嘴。

    杨妃身旁的瓶儿见李恪被杨妃说地一脸茫然的样子,掩嘴一笑,弯腰靠在李恪的耳边提醒道:“玄都观观主栖云道长乃陛下所封之大唐国师,地位尊崇,太子尚且礼敬,你切莫失了礼数,平白惹得娘娘不喜。”

    此时李世民尚未登基,瓶儿口中所说的陛下自然就是他的祖父李渊了。

    李恪原本还对阿娘的谨慎颇不理解,如今听瓶儿一说,顿时便明白了过来。李唐皇室以道家祖师李耳后人自居,而栖云道长更是道家高人,李渊拜他为国师倒也不奇怪。

    对于玄都观,李恪知之甚少,也没什么兴趣,但当李恪站在玄都观的观门口,却也被这眼前的气象惊到了。

    玄都观位于矮丘之腰,自下而上合计有石阶一百零八级,暗合天罡地煞之数,分毫不差。

    李恪踩着石阶缓缓往上走去,虽还未见观门,可入鼻的已是淡淡的檀香气,看见的也是袅袅入云的轻烟,再加上耳边这阵阵悦耳的撞钟声,倒也颇有几分世外清净地的意思了。

    玄都观外的石阶并不高,李恪不过登了片刻便到了观门口。

    在观门的两侧,首先入眼的是一对一人多高的石狮,目如圆铃,头披卷毛,张嘴扬颈,煞是威武。

    接着,李恪抬头望去,一面一丈余高,三丈余宽的门墙便横亘在了李恪的眼前。灰墙褐瓦,两侧饰以龙凤纹饰,在门墙的上沿,古旧的金匾上书笔力苍遒的“玄都观”三字,而在金匾之下,则是一对道联:“天近元门,上极斗牛之气;云开黄道,永依日月之光。”

    龙凤纹饰本是皇室独有,普天之下的道观中,能用龙凤的恐怕也就只有栖云道长所掌的玄都观了,有此可见玄都观位份之高。

    “栖云道长乃世外高人,不喜人多眼杂,进来两人便是,其余人等便在此等候,若有吩咐再传你们进来。”到了观门口,杨妃对身后跟随的一众东宫卫率的侍卫吩咐道。

    玄都观不同于寻常道观,在朝中地位极高,以往就连皇帝李渊来此都不会带大队人马入观,杨妃自然也不敢坏了规矩,惹人非议。

    杨妃自然有她的考虑,可听了杨妃的吩咐,众侍卫脸上却露出了一丝难色,纷纷看向了李恪。

    李恪方才遇刺不久,长安震动,一众侍卫随李恪出宫时便得了太子左卫率将军尉迟恭的吩咐,务必随身护卫汉中郡王,寸步不离,他们不敢让李恪孤身入观。

    李恪见状,他自然不会忤逆杨妃的意思,可也不欲叫士卒为难,平白开罪他们身后的尉迟恭。

    李恪对东宫侍卫道:“玄都观乃国师栖云真人所在,戒备森严,鲜有闲杂人等,本王与阿娘的安全自然无虞,你们便在观外等候便是。今日之事回宫后本宫自当向尉迟将军言明,与你等无关。”

    如今东宫卫率大多为当初李世民为秦王时的秦王府护卫,玄都观禁入刀兵的规矩他们自然也是知道的,既然李恪已经将话讲到了这个份上,自然也不会再多言,除去跟随李恪入观的两人,其余人等均留在了观外。

    栖云道长乃当世高人,深厚李渊器重,如今虽大权已在李世民手中,但李渊的地位依旧超然,杨妃生怕李恪年幼,说话间失了分寸,叮嘱再三才放心地带他进了玄都观。

    杨妃带着李恪进了玄都观的内殿,便对殿内负责迎客的道童唱喏道:“善信杨氏,特携小儿李恪前来拜谢栖云真人,还乾道望代为通禀。”

    道童闻言,神色一愣,接着忙问道:“可是杨妃娘娘和汉中郡王当面?”

    这迎客道童本就是方外之人,甚少出观,再加上杨妃与李恪又并未表明身份,这道童本该不知他们是何人,怎的一开口便道出了他们的身份?

    杨妃不解地回道:“善信正是太子侧妃杨氏,小儿也正是汉中郡王李恪,不知乾道如何得知善信的身份?”

    道童听闻杨妃自承身份,于是回道:“家师昨日收到娘娘拜帖,便知娘娘与殿下今日来此,特命小道在此等候。”

    杨妃闻言笑道:“栖云真人有心了,真乃当时高人,只是不知真人现在何处,可否相见?”

    道童摇了摇头道:“娘娘与郡王当真是不巧,家师昨日测算到西南当有机缘,已经连夜入终南山求道去了,今日怕是见不成了。”

    听闻栖云道人入了终南山,李恪自然无所谓,可杨妃不免惋惜道:“真人于小儿有恩,本想着今日能当面言谢,不曾想竟如此不巧。”

第六章 文士与道士

    栖云道人云游终南山,对杨妃来说自然是一场憾事,但李恪倒是乐见其成。

    在李恪看来,栖云道人若只是个有名无实之辈,见与不见都是一般,也无甚可惜,可若这栖云道人当真是世外高人,有通天之能,他可不是实打实的李恪,万一被看出了端倪,岂不是自寻死路吗?所以对李恪而言,栖云道长外出云游倒是正中他的下怀。

    不过栖云道人虽然不在观中,但杨妃的身份毕竟在此,玄都观上下自然也怠慢不得,玄都观的监院出面,延请杨妃入内殿饮茶,讲授道学经典。

    道藏三千,大多晦涩难懂,除去一本道德经李恪还知道一些外,其他的大多连名字都不曾听过。

    李恪对这些玄之又玄的道家典籍所闻甚少,兴趣缺缺,自然待不下去,不过跟着杨妃一起饮看了两杯香茶,听了片刻,便借口屋内胸闷,在瓶儿的照看下去后院转悠了。

    玄都观景色奇佳,初春的桃花盛景更是闻名长安,只是如今正是秋时,时节不对,李恪是与这满园桃花无缘了。

    不过李恪此时虽见不得桃花,但玄都观占地百亩,四时景色各不相同,纵是深秋也独有其韵味。

    玄都观后园布局精巧,景色幽致,李恪问了待客的道童,便与瓶儿一同往后园走去了。

    玄都观的后园多为道士清修之地,寻常人等不得进入,不过李恪乃贵客,自然不会有人阻挠。

    李恪入了后园,便专挑那人少僻静的小路走,兴致颇高,显然,比起那些玄而又玄的道经,这满园的秋色更合李恪的心意。

    李恪沿着小径,顺着两旁适时盛放的秋菊缓缓前行,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方木亭处。

    这木亭依水而建,四围广植松竹,颜色墨翠,纵是天寒,也是郁郁葱葱的一片,不显半点荒芜。

    “此间有如此景致,倒也不堕了玄都观的声名。”李恪看着水边的木亭,笑道。

    瓶儿随侍在李恪的身旁,看着李恪微湿的鬓角,也不知是被露水打湿的,还是被汗水浸湿的,忙关切地问道:“小郎走了这般久,可要到这亭中稍歇片刻?”

    李恪来时就坐了许久的马车,方才又走了许久,被瓶儿这么一问,李恪也觉得自己的小腿有些酸乏了,当即同意道:“如此也好,咱们出来也不短时候了,去这亭中歇会儿便折回吧,免得阿娘再遣人来寻。”

    说完,自己当先曲蜒沿着小径往木亭的方向走去。

    木亭隐于松竹间,李恪初看时只能隐约见得木亭的一角,看的并不真切,当李恪近了这亭子才发现,原来亭中已有旁人了。

    此时亭中摆着一方摆了围棋的石桌,而石桌的前后正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文士模样,不过三十上下,面容清瘦俊逸,一身玄色长袍,眼神沉稳,宛若深渊;另外一人已年近五旬,身形瘦削,披着墨绿色道袍,深灰色的长须中偶尔透出一丝疏星般的花白,眼中却散发着与年纪大不相配的灵动。

    一个文士,一个道士,在这方僻静的小亭中隔着一方石桌围坐,冲突,却又有着一种别样的调和。

    李恪也是好棋之人,自己平日也会与好友下上两手,虽不能算是此道高手,但也略知一二,李恪看着眼前的两人,一下子也来了兴致。

    李恪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到了石桌旁,在两人之间站定坐下,自顾地看起了双方对弈。

    李恪来的早,这两人也不比李恪来的早上多少,这棋盘之上统共不过才落了七八字,显然他们也刚刚坐定不久。

    李恪贸然出现在他们两人身旁,他们竟也丝毫不为所动,双眼依旧紧紧地注视着棋盘,仿佛他们根本没有看到李恪一般,且不论这两人棋艺如何,单就这份定力,便是极佳。

    李恪安静地看着亭中的两人,道士执白子,先行,文士执黑子,后行,两人于棋道显然颇有浸淫,棋力俱极是沉稳,前二十子倒也难辨高下,但随着时间缓缓推移,一炷香之后,李恪却渐渐地看出了些许端倪。

    这盘中的棋局,表面上看来,黑白双方虽看似胶着,双方均不落下风,实则白子已经渐渐陷入了黑子所设的圈套,局势难矣。

    李恪见大局已定,自己算了算时辰,于是对身后侍立着的瓶儿低声道:“时候已经不早,阿娘恐已在观内等候,咱们还是速速回去吧。”

    说完,李恪掸了掸衣袍,起身便要离去。

    李恪刚刚起身,还没等李恪走出这个亭子,亭中下棋的道士竟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开口问道:“此局未完,小公子就此离去不觉可惜吗?”

    李恪与亭中两人素不相识,没想到这道士竟会突然这么问,微微一愣,接着回道:“胜负已分,此棋已不必再看。”

    这道士显然没有看出棋局的玄机,乍听李恪这么一说,还是一脸的不解。

    道士低头看了眼棋局,问道:“此棋正是焦灼,难定高下,何来胜负已分一说?”

    李恪个子虽比同龄人高些,但毕竟还是年幼,在这道士看来仍是孩童,这般小的年纪纵然好棋,棋力也该有限,又能把棋局看得多深?

    李恪听了道士的话,回头看了眼棋局,指着棋盘的正中道:“方圆之道,玄机在腹,白子围中已穿,黑子已隐成屠龙之势,阁下却还龌龊于边角,不知变通,争这一子半子,岂非败局已定。”

    李恪之言一出,原本在一旁安坐的文士一下子睁开了双眼,眼中透出一丝难言的讶异。

    原本他听闻李恪胜负已分之言,只当他年少妄言,可当他说出了这般话,他便知道,李恪是真的看懂了他的布局。

    “公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棋力,可谓天纵之资,却不知是哪家子弟。”文士模样的男子听了李恪的解释,只当他也是哪户权贵人家的子弟,不由地起身问道。

    这文士就算棋力再强,又哪能猜出李恪的真实身份。

    李恪来自后世,又好棋,自己棋力虽是寻常,却看了不知多少大师间对弈的名局,也算阅历颇多,哪会看不出文士的布局。

    李恪闻言,拱了拱手,谦虚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子不过占了地利,算不得什么棋力,先生才是真正的大国手,小子改日若有机缘再向先生请教。”

第七章 命格

    李恪走后,道士又坐回了小亭中的石凳上,低头看向了棋盘。

    原本道士被这文士的虚棋所吸引,将自己的棋子尽数补在了边角,在得了李恪的提点后,当他再看向棋盘,果然,正如李恪所言,白子的围中已经被黑子洞穿,自天元往百位一片,白子已被黑子所围,屠龙之势不过在数子之间,白子果真败局已定。

    “这少年诚不欺我,岑兄屠龙在即,这盘棋确实胜负已定,岑兄棋力,在下佩服。”道士轻轻摇头着头,叹道。

    文士笑道:“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比不得袁道兄鉴风断星之术。”

    道士听了文士的话,苦笑道:“围棋虽小,却藏乾坤。想我袁天罡虽擅看卦相面,能知未知之事,可于这黑白之道竟连一个少年都比不得。”

    这年近半百的道士正是玄都观观主栖云道长的嫡传弟子袁天罡,而与袁天罡下棋的中年文士名为岑文本,官拜荆州别驾、行台考功郎中,乃是袁天罡的好友,此番便是受袁天罡之邀,在玄都观小住。

    对于突然出现的李恪,岑文本似乎颇有兴致。

    岑文本食指轻轻叩击着棋盘,对袁天罡道:“这少年小小年纪,棋力和眼力却是不弱,而且文思敏捷,举止大方,李、杨、韦、杜,也不知是关中哪家门阀的英才。”

    岑文本见李恪衣着不凡,举止得宜,不是一般人家教出来的少年,只当是家学渊源,便猜测李恪是关陇门阀中人。

    袁天罡看着岑文本的样子,轻笑了一声道:“这少年可不是寻常世家子弟,来头可大的很。”

    岑文本听着袁天罡的意思,显然是已经猜出李恪的身份,岑文本好奇地问道:“袁道兄莫非知道这少年是谁?”

    袁天罡点了点头回道:“岑兄可还记得五日前的玄武门行刺案?”

    岑文本原本对于李恪的身份还有些误会,可如今听闻袁天罡这么一说,顿时了明白了过来。

    岑文本乃荆州别驾,此番便是奉荆州大都督李孝恭之命一同进京,也是官场中人,宫中发生的行刺案震动朝野,他岂会不知。

    岑文本眉头轻锁,口中吐出了四个字:“汉中郡王李恪?”

    袁天罡道:“六日前汉中郡王于宫中遇刺,昏迷数日不醒,太子侧妃杨氏曾往观中求愿,今日便是还愿来了。汉中郡王身怀隋唐两朝皇室血脉,李杨两氏之后,这般尊贵,岂是寻常世家子弟可比的。”

    李恪祖父乃唐开国皇帝李渊,外祖父乃隋末帝杨广,身份尊贵,自然不必赘言。可岑文本听着袁天罡的话,却觉出了一丝怪异。

    岑文本问道:“昔年今上自太原起兵,初占关中时曾邀你为几位皇子相面,你只顾推脱,不发一言,今日怎地对汉中郡王不吝褒奖?”

    袁天罡笑道:“当初我若如实相禀,今日我还能在此处与岑兄奕棋吗?恐怕早该身首异处了吧。”

    岑文本不解道:“如今太子正当壮年,登基在即,几位皇子年岁又相差不大,储位之争比之当年更甚,难道袁道兄就不担心身涉其中吗?”

    袁天罡道:“你我乃是十数年的至交,相交莫逆,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入旁人之耳,又有何忧。而且我与你所言之事多半还要应在他的身上。”

    听到袁天罡的话,岑文本的眼中露出一丝精光,神色也为之一正。

    “你前日说的异变莫非便是指的汉中郡王?”岑文本伢然问道。

    袁天罡点了点头,一脸正色道:“六日前,就在汉中郡王遇刺,昏迷不醒的当夜,紫薇星未动,可太微星却一夜易主,此中何意,难道岑兄还看不出来吗?”

    太微星与紫薇星同为三垣之一,紫薇星主帝命,而太微星却主储君,所谓太微易主,自然就是储君更迭的先兆。

    岑文本虽不善此,但但与袁天罡相交多年,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略知一二。

    岑文本问道:“这可是关系天下的大事,你可能拿得准?”

    “十拿九稳,否则师尊也不会为了避他连夜入山。要知道,化外之人,受太微星一拜是要折道行的。”袁天罡断然回道。

    岑文本看着袁天罡笃定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十三年前,你曾为我相面,直言我骨重不称,仕途虽能顺遂,但却难以久寿。可今日再见,你又言我受贵人恩泽,命格已变,或可得儿孙绕膝之乐,莫非就是因为此事?”

    袁天罡道:“不错,两月前玄武门兵变,太子身死尚无此等景象,可汉中郡王遇刺偏却就出现了,如此玄机,绝非巧合。”

    岑文本一边听着,脸上的神色越发地凝重,问道:“天象异变,除了你,恐怕太史局那边也有察觉吧。”

    袁天罡站起身子,轻缕着颌下短须,自信道:“近来乃多事之秋,朝堂之上更是风云突变,皇位更迭,如此晦涩的天像,除了师尊与我,天下绝无第三人能够测算,太史局那帮尸位素餐之辈又如何看得出。若非你我乃是至交,又有你寿数息息相关,我也绝不会吐露半字。”

    ---------

    观内,袁天罡与岑文本还在说着李恪日前遇刺之事,观外李恪已经随杨妃登上马车回宫了。

    “娘娘,可惜方才您未曾亲眼见到。方才小郎在观中看人奕棋,那个道长都许久未能看出的布局竟被小郎被一语道破,当真了得地很。”瓶儿虽不懂围棋,但方才李恪在观内逞威,也打心内高兴,一上了马车便对杨妃说了出来。

    李恪年幼,杨妃倒还不知他竟善围棋,不过她听了瓶儿的话还是将李恪揽入身侧,柔声问道:“哦?虎头何时学的围棋之术,娘倒还不知。”

    李恪靠着杨妃坐在一旁,挠了挠头回道:“儿只是在弘文馆跟着几位先生学过一段时间,那能称得上了得二字。儿只是旁观者清罢了,若是自己下场奕棋,恐怕还不如那位道长呢。”

    杨妃闻言,低头看着李恪道:“娘倒也懂些棋道,来日若是得暇,你也可陪娘对弈两局。”

    “好呀,那恪儿便要领教阿娘多多赐教了。”李恪说着,慢慢地站起了身子,竟学着那些书生的样子朝着杨妃唱了个诺。

    李恪刻意耍宝,本就是担心杨妃自道馆出来心情沉闷,故而特地逗了个乐子,讨杨妃一笑。

    杨妃见爱子如此,果然也笑了出来:“看你这样子,莫不是也要学那些个秀才,考那进士功名?你快些坐下吧,免路途颠簸,再给摔了。”

    杨妃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李恪在身旁坐了下来。

    果然,杨妃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李恪方才坐定,马车便突然停了下来,若是李恪站着,恐怕还真得摔上一跤。

    “外面何事?”杨妃见马车停了下来,问道。

    车外驾车的车夫回道:“禀娘娘,是金吾卫奉命在巡查街道,娘娘稍待,小人已经着人告知娘娘身份,勒令放行了。”

    这辆马车乃是东宫的马车,金吾卫巡查,自然不敢查到李恪的身上。

    李恪左右无事,倒是不急,悠哉地掀起车帘,往车外望了去。只见朱雀大街之上竟已布满了金吾卫的将士,对来往人等一一核查,很是严格。

    李恪知道,这想必是李世民登基在即,未免太子党余孽作乱,全城戒备了。

    李恪看着马车外的景象,在心中缓缓叹了一句:“大唐的天,终于要换了。”

第八章 新皇登基

    “咚、咚、咚...”

    武德九年,八月初九,曙色才分,金石般震耳的鼓声自东宫传出,唤醒了长安的清晨,也唤醒了关中大地,乃至整个大唐,似乎是在向天下人宣告着,他们新皇的到来。

    随着鼓声响起,许多权贵人家的大门纷纷洞开,满朝官员策马出门,迎着天边的一丝光亮,往东宫的方向赶去。

    暮秋日头亮的晚,待到朝臣尽数赶到东宫重明门外时,天色仍未大亮。

    李恪、李承乾、李泰三人虽年幼,但其父登基,又有恩典泽下,他们自当参朝,也与百官同至重明门外等候。

    今日李世民登基,能到显德殿参朝的尽是当朝权贵和李世民的近臣,李恪立于重明门外,纵目望去,立于前列的俱是朱紫色的一片。

    比李恪只大几个月的李承乾既是长子,又是嫡子,自然是新朝太子的不贰之选,年少聪慧的李承乾已经在其舅父太子左庶子长孙无忌的看护下,与一众天策府的心腹之臣会见,左右逢源,倒也颇有几分储君的架势。

    李承乾被立为太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众臣自然乐意相交,说起话来也热络地很。但李恪虽与李承乾同年,却是庶子,又无长孙无忌那般位高权重的外戚相助,在一旁便显得无人问津,孤零零地立于一旁。

    不过虽是如此,李恪看向李承乾的眼神却无半点艳羡,也没有丝毫要主动与那些权贵接触的意思。

    李世民不过二十有八,正当壮年,李恪很清楚地知道,李世民至少还有二十三年的寿数,现在时候尚早,未来的变数还多地很,李承乾虽然即将成为太子,但他这个太子的位置却未必坐的安稳,未必能坐到最后。李恪此时若是表现地太过心急,除了引来李世民不必要的猜忌,别无其他用处。

    李恪身着近日量体新裁的郡王朝服,站在宫门前的柳树下,安静地盯着天边泛出的那一线鱼肚白,神游天外,似乎眼前的热闹,与他全然无关。

    今日新皇登基大典,真正的主角除了李世民,便是即将被立为太子的李承乾和天策府的旧臣了,李恪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摆设,重明门外等候的诸位朝臣自然又怎会去关注这个无关紧要的年幼庶子。

    李恪本想着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一直等到重明门开启,可就在此时,李恪却突然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他在玄都观遇到的岑文本。

    李恪左右无事,于是走到岑文本的身旁,拱手问道:“先生可还记得我?”

    其实在此之前,岑文本便已经看到了李恪,只是碍于李恪的身份,没有上前拜见。

    “咦?公子竟也在此?”岑文本见李恪已经亲自上前,只得故作不知地问道。

    李恪自然不知岑文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于是回道:“我乃汉中郡王李恪,今日登基大典,我正是奉父命前来。”

    “下官前日不知,公子竟是汉中郡王,下官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郡王勿怪。”岑文本面露惊讶之色,忙俯身拜道。

    李恪将岑文本扶起道:“那日我本就是微服出行,岂能怪的着先生,先生快快请起。”

    “谢郡王。”岑文本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李恪道:“小王本想着来日如有机缘,当再入玄都观向先生请教棋艺,不料今日便与先生偶遇了。”

    李恪虽是郡王,又是宗室,但在岑文本面前倒是没有丝毫的架子,岑文本对李恪不禁大为好感。

    岑文本道:“郡王棋力颇深,下官本还猜测恐是哪家权贵子弟,不曾想竟是郡王,倒是叫下官好生讶异。”

    李恪闻言,笑道:“那日小王随母妃出宫还愿,实在不宜透露身份,还望先生勿怪。”

    岑文本道:“殿下谦逊,不以权势摄人,正是君子之义,下官岂敢有怪。”

    岑文本虽然谈不上清高,但也绝非阿谀之人,“君子之义”四个字用在一个八岁少年的身上确实不妥,但岑文本与李恪交谈,除了李恪那张脸,他觉不出李恪骨子里半点孩童的感觉。

    李恪看着岑文本问道:“前日匆忙,还未问先生尊名。”

    岑文本微微欠身回道:“下官荆州别驾岑文本。”

    岑文本!

    李恪听到这三个字,心头微微一颤。

    李恪对于这个贞观朝这个传奇宰相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岑文本本为萧铣臣下,武德四年萧铣一众兵败降唐,岑文本也在其中。

    岑文本初被李孝恭用为荆州别驾,既非从龙功臣,又非勋贵亲信,却能以降臣身份官拜宰相,最终得以陪葬昭陵,足以证明他的手段与能力了。

    文倾江海,忠贯雪霜,如此高的评价便是唐书对于岑文本的定论。

    不过纵然岑文本再了得,此时的他也只是一个荆州别驾,李恪郡王之尊,自然也不能显地太过失仪。

    李恪拱手还礼道:“原来是竟是岑大人,岑大人辅治一方,于荆州百姓多有仁政,颇有声誉,小王虽在长安,却也曾有所耳闻。”

    李恪说者无意,但岑文本却听者有心。

    李恪年仅八岁,不过一个庶出的皇子,为何竟会对大唐地方上的事务如此上心?若非刻意上心,怎会知道自己这个无名小卒?

    莫非从此时开始,李恪便已经有了夺储的心思,为之筹备了吗?

    岑文本听了袁天罡的批命,难免对李恪先入为主,故而有了各种猜想。

    李恪自然不知岑文本的想法,但他却很清楚岑文本的才能,他此时想得只是如何能够博得岑文本的好感,以为将来收为己用。

    此时的岑文本不过区区一个荆州别驾,从四品下的官位,上朝时连手持芴板的资格都没有。一身绯服的他站在这一片朱紫中掀不起半点浪花,没有人回去在意他的存在。

    而李恪这个庶子,也比他好不了太多。

    李恪就这样和岑文本一左一右地站在一棵不起眼的柳树下闲谈,这里的衮衮诸公都不会知道,未来的三十年内,这对不起眼的一长一少将一步步地登上大唐的权力顶峰,为大唐奠下三百年盛世基业。

第九章 登基大典

    “乾道统天,文明於是驭历;大宝曰位,宸极所以居尊...皇太子世民,久叶祥符,夙彰奇表,天纵神武,智韫机深...天禄之期,永安勿替。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李渊的“禅位皇太子诏”经司空裴寂之口在显德殿中响起,布告天下,立国九载的大唐王朝终于迎来了他的新皇。

    传天子九玺,授玉册,受百官朝拜...一连串繁琐却不可或缺的流程走下来,李世民的登基大典便算是功德圆满了。

    不过登基大典仅有的遗憾便是李渊未能亲至,大典举行的地方也不是太极宫内朝正殿太极殿而是在东宫显德殿。

    李渊禅位,纵有诏书,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封“禅位皇太子诏”的背后是隐太子建成一党的数百条人命,还有李世民手中的禁军兵权。

    今日登基大典,名为禅位,实为逼宫。

    面对如此局面,年迈而且对朝堂疏于掌控的的李渊自然无力与李世民相抗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些细枝末节方面于李世民唱唱对台戏,宣泄不满。

    不过如今已经没有人会再去在乎李渊的态度了,因为皇位已定,大唐的天已经换了。

    新皇登基,诸礼已毕,剩下的自然就是犒赏功臣和大赦天下了。

    李世民登基,论功首推长孙无忌、房杜、尉迟恭等天策府旧臣,此番论功行赏,主角自然便是他们。

    新握帝权李世民站在显德殿的上首,看着阶下立着的众臣,踌躇满志,颁下了他登基之后的第一道圣旨。

    “皇帝臣世民,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夫肇自生民,树以司牧,所以阐极则天,开元创物,肆兹大道。天下惟公,命不于常...”

    李世民的继位诏书乃是与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三人一同商议拟定,一应俱在长孙无忌腹稿之中,满朝上下,听着这封继位诏书,除去李世民外,最为得意恐怕也就属他长孙无忌了。

    今日临朝大封,其妹长孙氏为后,外甥李承乾为太子、族叔长孙顺德为右骁卫大将军、舅父高士廉为侍中,而他自己则被封为齐国公、吏部尚书,俱是位高权重。

    长孙氏如今有如此气象,可以预见,在未来的几十年内,长孙氏都将得保荣华,成为当朝首屈一指的权贵人家,说不得将来还能更进一步,踩过陇右李氏和弘农杨氏一头,成为关陇门阀之首。

    封赏的圣旨还在继续,长孙无忌的胸中已经展开了一副画卷,如何让长孙氏名冠天下的画卷,长孙无忌的心情无比大好。

    不过这种好心情他却能未能维持太久,当他听到李恪的封赏时,他的脸色稍稍变了,因为李恪的封赏与他所知的出现了变化。

    蜀王,益州大都督,这与先前他们所商定的并不相同。若是按照他们原先所定,李恪的封赏本该是汉王,益州都督。

    益州都督与益州大都督看似只有一字之差,但却相距甚远。益州都督掌益绵简嘉陵雅眉濛犍邛八州诸军事,而益州大都督却掌益绵简嘉陵雅眉濛犍邛八州诸军事,并掌巂、南宁、会都督府共计三十六州,两个地位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李恪的封赏已与李世民嫡次子李泰的越王、扬州大都督相若。

    李恪年幼,自然不会远赴蜀地之官,是益州都督还是益州大都督都于权势影响不大,但这却代表了李世民的一种态度,这便由不得长孙无忌不好生揣度了。

    长孙无忌一边暗自想着,一边悄悄地眼睛瞥向了杜如晦的方向。

    杜如晦为中书侍郎,掌圣旨草拟,临轩册命,又是李世民的心腹,此次临朝册封的圣旨便是由杜如晦所书。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看着身旁的杜如晦,只见杜如晦神色如常,脸上并入丝毫的讶异,显然早在登基大典之前他便知道了李恪的官爵封赏。

    长孙无忌虽然与李世民的近侍常涂熟识,但常涂忠于李世民,也很清楚作为帝王亲近之人,他自己该如何行事,他自然不会将李世民的意思告诉长孙无忌,而偏偏长孙无忌自己也无法揣度。

    其实李世民加封李恪的意思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出于对李恪的意思愧疚和补偿的意思罢了,但长孙无忌将李恪的封赏听在耳中,却觉出了全然不同的味道。

    长孙无忌能走到今日这一步,靠的就是行事周全,长孙无忌很清楚,长孙氏能有如今的气象皆乃皇权庇护,长孙氏的皇后之位和李承乾未来的皇位便是长孙氏最好的倚仗,可这道圣旨却叫长孙无忌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猛然警觉了起来。

    此前,长孙无忌一直着力与如何助李世民夺取太子之位,如何登上大唐帝位,可如今,李世民已经登基,他的注意力便转变过来,变作如何助李承乾稳坐太子之位,镇住李恪那些庶出的皇子了。

    此时,当长孙无忌再看向他身前的李恪时,他的眼中已经带上看来一丝阴郁,纵然此时的李恪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童。

    李世民的登基大典前后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午时方才告终。

    此时的李恪自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么早的时候就已经被长孙无忌给盯上了,他轻轻拍了拍自己有些酸痛的腿,往殿外走去。

    李恪刚走到殿外,却看到了一个他颇为熟悉的身影——左武卫大将军秦叔宝。

    当日李恪在玄武门遇刺,当时值守玄武门,救了他性命的正是秦叔宝,说来秦叔宝于李恪亦有救命之恩。

    “秦将军留步。”李恪快步走下石阶,轻声唤道。

    秦叔宝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停下了脚步,回身望去,原来唤他的人竟是李恪。

    李恪虽年幼,但毕竟贵为皇子,又有亲王爵在身,怠慢不得。

    秦叔宝俯身拜道:“末将秦叔宝拜见蜀王殿下。”

    李恪忙上前将秦叔宝,扶起道:“秦将军快快请起。”

    秦叔宝此前与李恪从未说过话,他被李恪扶起,对李恪问道:“不知殿下叫住末将所为何事?”

    李恪回道:“秦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一直未能当面道谢,今日便是专程来向将军道谢的。”

    秦叔宝道:“镇守玄武门乃是末将职责所在。殿下受伤,末将已是失职,岂敢再当殿下一拜。”

    李恪当面与秦叔宝道谢,李恪倒也未曾想过太多,在他看来不过是应有之义,可这一幕到了有心人的眼中,便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站在石阶之上的长孙无忌看到这一幕,眼中的阴郁更深了。

第十章 年号贞观

    登基大典落幕后已是午时,依以往规例,当留五品及以上大臣入太极宫麟德殿宴饮。

    不过如今太极宫仍是李渊居所,还未让出于李世民,李世民自然不便征用,于是便将宴饮的地址置在了内坊旁的光天殿。

    “铮、铮、铮...”

    光天殿中,随着一阵琴音如流水般倾斜而出,紧接着一阵密集鼓点声响起,让人仿佛置身大胜之后的战场。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秦王破阵乐首作于武德三年,李世民大败刘武周之时,那时关中同庆,将士们旧曲填新词,遂作此曲以贺大胜。

    彼时李恪年幼,不过两岁,自然未能亲历盛事,不过如今听来,依旧觉壮阔非凡。

    奏秦王破阵乐已臣李世民宴饮前的规程,一曲奏罢,大宴方才开席。

    虽是庆贺李世民登基的宫廷宴会,但一阵寒暄后,席间仍旧难免朝中政务的商讨,李恪自然插不上嘴。

    李恪早间站了许久,早就腹中空空,李恪只出了耳朵听着,嘴上却不曾停下。坐在李恪身旁的小胖子李泰见李恪如此,于是也举箸大快朵颐,只剩下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但却不得不注重太子仪态的李承乾在一旁故作老成地端坐着,眼中却颇有几分艳羡。

    “今日朕初登皇位,欲定来年年号,众卿可有提议?”新帝年号乃是大事,酒过三巡之后,李世民便当众提了出来。

    新皇登基,另设年号本就是应有之意,自古便是如此。不过年号意义重大,非比寻常,非朝之权贵或饱学之士不敢擅言。

    就在众人沉思的时候,胸中已有腹稿的孔颖达站了出来。

    孔颖达起身拜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如今海内靖平,天下安定,当渐重文事,臣以为‘昭文’二字甚好。”

    孔颖达乃孔子嫡后,海内文宗,又为弘文馆十八学士之一,他自然足够分量来提这个年号,可他提议的年号却偏偏捅了篓子。

    所谓昭文,光昭文事也,寓意如今天下已安,武事当次,以文事为先,孔颖达本就是儒家门人,会这样想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却没考虑到,如今在光天殿中坐着的可有不少武臣。

    “突厥未灭,西域、辽东、吐蕃未平,武备岂能荒驰,孔颖达此言简直是包藏祸心。”

    孔颖达之言一出,满朝的武城纷纷坐不住了,其中更以陈咬金和尉迟敬德的脾气最为火爆,就差指着孔颖达的面骂出来了。

    唐朝风气开放,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这些武臣又多是随着李世民一起打江山的人物,哪里会将孔颖达看在眼中。

    不过孔颖达倒也是个硬骨头,面对这些个如狼似虎的猛将,竟也不甘示弱,反倒一句一句地回了回去,一时间整个大殿乱作了一锅粥。

    “肃静,须知你等俱是朝中大臣,而非市井商贩,如今喧哗成何体统!”李世民见状,当机轻喝了一声,叫住了眼下杂乱的场面。

    李世民发话,众人都悻悻闭上了嘴。

    李世民吩咐道:“但有提议者,每人均写于纸上,由内侍交至朕的手中,不得喧哗。”

    那些武臣大多出身行伍,虽通些文墨,但也颇为粗浅,要他们上阵杀敌,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亦非难事,但是提一个年号,却难住了他们,前后一盏茶的功夫,不过才呈上去十多个备选的年号。

    彰武、贞亨、元初、咸兴...

    李世民口中念着这些年号,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显然,这些年号中无一是叫他满意的。

    不过大殿中皱眉的还不止李世民,还有坐在李世民右侧下首的李恪。

    李恪坐席离李世民很近,李恪竖起耳朵听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听到他脑海中的那个年号。

    “咦?”李恪眉头轻锁,轻轻地唤了出来。

    李恪的声音虽然不大,只有周围几人能够听到,但仔细说来仍旧有些失礼,毕竟这些年号都是朝中大臣所提,李恪一个孩童总不该去褒贬什么。

    失礼终归是有些失礼,不过李恪年幼,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李恪的反应却偏偏落在了长孙无忌的眼中,长孙无忌想起今日李恪的异常,竟生出了将小事化大的意思。

    “蜀王殿下之意似有不满,莫非也有腹稿在胸吗?”长孙无忌问的声音不大,但因为他们的席位离李世民很近,恰好能叫李世民听到。

    李恪没想到长孙无忌会突然这么说,他本能地抬头看向了李世民的方向,只见李世民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些许的疑惑。

    李恪很清楚,这是长孙无忌在给李恪挖坑了,长孙无忌这么一问,李恪若是回答不上,必然会给李世民留下不学无术,娇纵傲慢的印象,对李恪极为不利,而且这样一来李恪还会在无形中开罪方向提议年号的那些朝中大臣,将关系弄僵。

    而长孙无忌也是料定了李恪小小年纪,哪会想出叫李世民满意的年号,毕竟今日李世民问的突然,连朝中许多大臣都被问住了,更何况是刚刚开蒙的李恪。

    唐史之上的李恪与长孙无忌乃是死对头,最后李恪还是死在了长孙无忌的手中,可如今的李恪年只八岁,还远远没到能够威胁太子地位的时候,李恪自己也未曾想到,长孙无忌竟这么早便对他动了心思。

    李恪无暇思量长孙无忌的想法,因为此时李世民的眼睛已经盯在了他的身上。

    “哦?虎头也有拟好的年号呈上吗?”李世民看着李恪好奇地问道。

    此时的李恪已经没有了退路,李恪迎着李世民疑惑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来,俯身道:“儿臣方才偶然想得一个年号,本也想以此为父皇分忧,但自觉才疏学浅,也不知该不该在父皇和众位饱学之士面前献丑。”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笑道:“虎头有这份心便是好的,你尽管说来,自有众臣为你斧正。”

    “诺。”李恪朗声应道。

    李恪回完了李世民的话,稍稍顿了顿,接着,他便在李世民还有长孙无忌等满朝文武的注目下吐出了两个字:“贞观。”

第十一章 择师

    李恪既然已经站了起来,自然是要说出一个所以然的,李恪熟知国史,脑袋中记着的年号自然不少,贞观也不是他唯一的答案,但李恪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两个字。

    原因无他,若是太宗之治不名贞观,李恪总觉得似乎有些张冠李戴之感,也觉得可惜地很。

    当李恪的口中吐出这两个字,李世民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明白了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显然对“贞观”二字很是满意。

    “天覆地载之道,以贞得其正,以观示其功。炀帝刚愎自用,闭塞言路,乃有隋亡,我朝正该取其故训,以正朝纲,贞观之名甚好,臣附议。”

    坐于上首的李世民还未发话,一旁的大儒孔颖达已经当先抚掌赞了出来,显然“贞观”之名极合他的心意。

    贞观二字不涉文武之争,李世民也道:“前隋正是亡于言路闭塞,皇帝昏聩。贞观二字倒是恰如其分。”

    李世民话音一落,一旁的长孙无忌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了,他本想着借此机会敲打一下李恪,让他失了李世民的圣心,可万万没想到,李恪竟真的早有准备,奏对地很是漂亮。

    可当长孙无忌再稍稍一想,却又觉得有些不对,“贞观”之语出自《易经》系辞篇,易经博采众长、晦涩难懂,国子监许多学生尚且未能通透,李恪一个八岁的少年为何能够读懂?

    长孙无忌越是这样想着,心中就越是生疑,他甚至觉得“贞观”二字绝非李恪自己想出,而是早有人告知李恪,李恪适时说了出来罢了。

    长孙无忌脑海中一生出这种念头,心里便越发地肯定,长孙无忌站起身来,看了眼李恪,竟对李世民夸赞道:“蜀王殿下金玉其姿,少年英才,如此年纪便有这般文墨造诣,堪比古之甘罗,臣为陛下贺。”

    若说长孙无忌先前之言是想给他挖坑,那现在,长孙无忌便是准备捧杀他了。

    长孙无忌当着百官的面拿神童甘罗与李恪相比,不吝溢美之词,李世民为李恪之父,面上自然有光。

    可若是在稍后的问询中李恪露出马脚,显得名不副实,恐怕最为动怒的也就是李世民了。

    果然,李世民并未察觉长孙无忌的意图,他听了长孙无忌的话,反倒露出了难掩的喜色,对李恪问道:“我儿这贞观二字可是自易经中得来?”

    对于李世民的提问,李恪自然早有准备。

    立于御前的李恪丝毫没有出现长孙无忌预想中的慌乱,反倒神色从容地回道:“贞观二字出自《易经》系辞篇‘天地之道,贞观者也’一语。前日儿臣随母妃往玄都观还愿,在玄都观偶闻此语,觉得颇有道理,便献于父皇。”

    易经本就为道家经典,被奉若珍宝,李恪出宫还愿之事李世民也是知道的,李恪在玄都观听闻此言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李世民闻言,点了点头道:“我儿有心了,此贞观二字朕甚是满意。”

    李世民这么一说,这贞观的年号便算是定了下来。

    长孙无忌看着眼前的场景,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他不曾想到李恪竟真的讲出了出处,而且还有理有据。

    这一刻甚至长孙无忌自己都有些凌乱了,他本欲借此打压李恪,可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

    方才他与李恪一唱一和,助李恪成名。若非长孙无忌自己的脑袋还清楚,他都快怀疑自己是李恪的人了。

    今日之后,李恪在唐史上的记载必缺不了“蜀王恪,少颖敏,通经史”之评了。

    今日李恪的表现叫李世民很是满意,他不禁想起了几日前李恪提到学业时所说的话,李世民对李恪道:“凡皇子封王,当择一人为师,以为教辅,今日我儿之言甚和朕意,我儿可有属意的王师,朕便一并点于你了。”

    李世民之言一出,大殿中一应官员心中的那根弦都一下子紧了起来。

    亲王师一职起自汉初,由来已久,凡亲王师者,无不是亲王心腹,亲信之人。今日在这殿中,无论谁被点为李恪的王师了,都将被与李恪捆绑在一起,息息相关。

    可毕竟李承乾才是太子,李世民准李恪择师,自然没有为李恪培植心腹的意思,但这种师徒间的利益关系却是与生俱来的,与李世民单纯地想教导李恪向学的本意无关。

    李恪听了李世民的话,心中也猛然一阵悸动,但这种感觉随即便被他压了下去。

    李世民允自己在群臣中择师,自然是对李恪的宠爱,但李恪听在耳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萧瑀乃当朝宰相,位高权重;房玄龄、杜如晦更是李世民肱骨,宰辅之臣;哪怕是刘弘基、虞世南亦是重臣,于他助益极大,若是能拜他们为师,自可引为朝中奥援。

    可李恪转念一想,这当真是李世民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如今太子之位已定,李世民既为人君,又为人父,他怎会愿意看到几位皇子为了皇位阴谋暗算,勾心斗角。

    且不论李恪择他们为师,李世民同意与否,就算李恪拜了他们为师,恐怕也会引起李世民的担忧,过早地暴露自己的野心,引起旁人的猜忌。

    眼下储君虽定,但李世民正当壮年,李恪很清楚,未来的储君动荡还多得很,决不能急于一时,反落得被动。

    李恪在心中短暂地斟酌了片刻,终于说出了一个叫满朝上下都很是意外的名字。

    “儿臣愿拜秘书郎岑文本为师。”李恪抬头看着李世民,缓缓道。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一下子愣住了,显然,他甚至不知岑文本为何人。

    说来也是,岑文本本为荆州别驾,近日才随李孝恭进京,荐为秘书郎。秘书郎为从六品官职,搁在地方也还算是个人物,但在权贵满地走的长安就显地很是寻常了,李世民不知此人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李世民虽不知岑文本为何人,但秘书郎的品级他还是清楚的。

    秘书郎只为从六品,但蜀王师却为从三品,与六部尚书也只相差一级,若是贸然任用,恐怕不妥。

    李世民对李恪问道:“你是如何识得岑文本的,为何想要拜他为师?”

    择岑文本为师,李恪自然不是心血来潮,也是经过一番思虑的。

    岑文本乃治世名臣,才干自不必说,他能以一介降臣的身份,在毫无根基、人脉的朝堂官至宰相,他那份权谋和对帝王心思的揣度,便足以叫李恪心动了。

    李恪回道:“儿臣今日在宫外与岑大人偶遇,一番交谈下来只觉得岑大人博考经史,文采斐然,儿臣深为之折服,故欲拜岑大人为师,每日聆听教诲。”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回答,心中甚慰。

    李恪择师,一不看官位,二不看家世,看的唯学识而已,在李世民的心中,李恪已然与朴实好学挂上了勾。

    不过李恪择师,李世民自也不会草率,李世民对殿中众臣问道:“众卿可有知岑文本者。”

    岑文本原是李孝恭属下,但李孝恭对岑文本的才学也极是钦佩。

    李世民话音一落,河间郡王李孝恭出列道:“启禀陛下,岑文本本为荆州别驾,因治理地方有功,故进京拜为秘书郎。臣以为岑文本为人纯孝,文思敏捷,博学洽闻,行事恭谨,可为蜀王师。”

    李孝恭的话已经打消了李世民大半的顾虑,李世民对身旁的房玄龄问道:“玄龄以为如何?”

    房玄龄行事干练,知晓轻重,房玄龄斟酌了片刻道:“臣曾见过岑文本的奏章,此人文采着实不凡,不过岑文本现官拜六品,若是贸然提拔过高恐怕不妥,臣以为可用岑文本为从四品蜀王府长史,代授蜀王课业。”

    李世民听了房玄龄的话,当即应道:“玄龄所说乃老成谋国之言,准!”

第十二章 敲打

    午后未时,光天殿之宴已散,长孙无忌自崇教门过嘉德殿往宫外走去,长孙无忌回忆着方才在大殿中发生的一切,还觉得云里雾里。

    “看长孙大人眉头紧锁,似有心事呀?”走在长孙无忌的身旁,太子舍人褚亮看着长孙无忌的神情,不解地问道。

    今日长孙无忌亲妹被册为皇后,外甥又被封为太子,自己又是官拜吏部尚书,掌百官铨叙之权,本该是春风得意之时,却突然面露愁容,褚亮自然觉得纳闷。

    褚亮哪里知道长孙无忌心中所忧,他看了看四周,见并无旁人,于是问道:“希明(褚亮字)以为蜀王其人如何?”

    褚亮与长孙无忌一向交好,如今又为李承乾的太子舍人,长孙无忌对他自然信任,于是对他说出看自己心中的担忧。

    如今的李恪不过一个八岁的孩童,连长安都未出过,哪里谈得上什么为人,褚亮没想到长孙无忌竟会突然这么问,先是一顿,接着才回道:“蜀王虽年幼,但依今日之举,倒也算是年少聪颖,知礼守节了,假以时日,兴许也是一位贤王”

    听了褚亮的话,长孙无忌的心里非但没有轻松下来,反倒越加的担忧了。

    闲王?真的只是闲王吗?

    褚亮为太子舍人,乃东宫内臣,尚且如此看待李恪,更何况是旁人?今日宴中奏对,李恪可是赚足了朝中的名声和百官的好感。

    长孙无忌感叹道:“蜀王虽年幼,但我却丝毫看不透他,就方才在大殿之中,我甚至觉得蜀王比过去的王叔玠更难对付。”

    长孙无忌口中王叔玠便是隐太子李建成心腹王珪。

    王珪曾为太子中允,为李建成智囊,叫天策府上下为之头疼,若非王珪武德七年受杨文干兵变之事祸及,流放巂州,玄武门之事能否功成还是两说。故而长孙无忌将李恪比作王珪,已经算是极为重视了。

    褚亮不解地问道:“今日宴上,陛下准蜀王择师,蜀王并未择选三品以上朝中大臣,反倒择选一个无职无权的秘书郎,由此可见蜀王并无野心,性情也算敦儒,恐怕长孙大人多虑了吧?”

    长孙无忌看着褚亮,脸上露出一丝忧色,叹道:“我与蜀王虽交涉不多,但今日却总觉得蜀王并不简单。”

    褚亮听得长孙无忌这么说,轻声笑道:“左右不过一个八岁的孩童,纵然再有心机,恐怕也不至如此程度吧。”

    长孙无忌却摇了摇头道:“这可未必。”

    褚亮问道:“长孙大人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回道:“希明岂不闻王莽之术?”

    周公畏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

    听到王莽二字,褚亮倒吸了一口冷气,褚亮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方才殿中那个机敏沉稳的少年与王莽这样的奸佞之徒联系在一起。

    褚亮道:“以蜀王现在的年纪,长孙大人的担忧是不是太重了?”

    长孙无忌听着褚亮的话,自己的心里也有些拿不定了。

    长孙无忌对李恪的猜测大多出自自己的直觉,李恪若是已然成年,长孙无忌必然对自己的猜测坚信不疑,可李恪年仅八岁,当真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吗?

    “今日李恪之行并无逾矩,兴许真的是我想多了?”长孙无忌本也不是刻薄之人,他在心中对自己问道。

    褚亮走在长孙无忌的身旁,见长孙无忌脸上仍有犹疑之色,于是道:“岑文本不过一介书生,官卑职微,不足为虑。长孙大人若是担忧蜀王,何不敲打蜀王一番。他若是懂了,自当收敛,他若是不懂,那便是你我多虑了。”

    长孙无忌行事一向谨慎,他虽是太子舅父,但也不愿陷储君之争太深,免得引来李世民的不满,反倒失了圣心,隐晦地敲打他一番倒也不错。

    长孙无忌斟酌了片刻,道:“敲打他一番倒也并无不可,我明日便遣人入宫一趟。”

    --------

    光天殿中发生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官场之上。

    长安城南,崇业坊,玄都观。

    李世民封岑文本为蜀王府长史,代授课业的圣旨已经送到岑文本客居的玄都观,交到了岑文本的手中。

    “这蜀王府长史虽为四品高官,但恐不好做啊。”

    宣旨的宫人离去后,岑文本看着手中的圣旨,仿佛在看着一杯烫手的热茶,纵然再渴,却也不敢轻易饮下。

    他对李恪其人,印象倒是极佳,抛开围棋小道不谈,李恪年少机敏,举止沉稳得体,纵然是在宗室子弟中也算极为难得,但岑文本唯一为难的就是李恪的身份。

    李恪乃皇三子,年岁比起长子李承乾也仅有数月之差,这样的皇子天然便会被卷入皇位之争。

    而且李世民还不满三旬,年富力壮,皇位至少在二十年内不会更迭,待到几位皇子长成,皇位间的名争暗斗也会越发地激烈。

    李恪若是个毫无野心的庸才便也罢了,可是以李恪的表现来看李恪偏偏不是,以李恪的天赋和秉性,纵然李恪无野心,恐怕太子身边的人也不会放心他。而且就岑文本看来,恐怕李恪自己也不是本分的主。

    岑文本若为李恪之师,那便彻底与李恪捆绑在了一起,未来便要与以长孙氏为首的东宫势力为敌,其中危险,不言自喻。

    岑文本的身旁,袁天罡看着岑文本犹疑的样子,道:“圣旨已下,任你为蜀王府长史,授蜀王课业,难不成你还能抗旨不成?”

    岑文本看着袁天罡一副轻松的样子,苦笑道:“若非被你邀来此处,我又何至如此境地。”

    袁天罡道:“太微易主之兆绝非偶然,以我观之,蜀王面相极贵,将来未尝没有登临九五的机会,陛下既拜你为蜀王长史,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星相之事,本就玄幻非常,就连袁天罡自己都不能十分断定,更何况是岑文本。

    岑文本叹道:“太微易主之事说来容易,可其中凶险又岂是是旁人能够估量,我本就是外臣,朝中毫无根基,此番若是入了蜀王府,恐怕就没有回头路了。”

    袁天罡问道:“如此说来,你是准备上奏回绝了?”

    岑文本摇了摇头,眼中竟也闪过一丝光芒。

    “且先不急,待明日我见了蜀王再定,我这一身所学,总不能就在秘书省蹉跎了。”

第十三章 拜师

    岑文本家境殷实,此番随李孝恭进京述职,一入长安城便着家人在长安城购置了宅院。

    岑文本不过是客居玄都观,待过了几日,岑文本的宅院定了下来,岑文本便离了玄都观,迁至了长兴坊的新宅。

    武德九年八月十三,李世民登基后的第五日,正是百官休沐之日,也是李恪拜师之日。

    岑文本眼下官职虽微,但其才略李恪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李恪纵为亲王,亦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一日,李恪卯时便起,在宫婢的服侍下更衣洗漱,不到辰时便已出宫,带着几名侍卫到了长兴坊岑府门外。

    “咚、咚、咚。”李恪亲自上前,敲了敲岑府的大门。

    过了片刻,岑府大门缓缓打开,从门内走出了一个四十有余,家仆模样的中年男子。

    “这位小公子清早叩门,所为何事?”岑府家仆开了门,见门外竟站在一个看似十岁上下的少年,于是问道。

    李恪拱了拱手回道:“烦请通报岑大人,就说李家三郎奉父命前来拜见。”

    李恪有意拉拢岑文本,自不欲以权势压人,于是并未开门见山地讲明身份。

    不过李恪虽未自表身份,但李恪仪表不凡,面带贵气,身后又带着侍卫,一看便知是长安城权贵人家子弟,岑府家仆岂会看不出来。

    岑府家仆听了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了些许难色,对李恪道:“这位小公子着实来的不巧,我家阿郎正在晨读,现在恐怕不便,小公子若是不嫌弃,可否先往偏厅稍坐。”

    李恪闻言,摆了摆手道:“无妨,不必打搅岑大人读书,我随你先去偏厅等着便是。”

    说完,李恪吩咐了一身,命侍卫在门外等候,自己随岑府家仆进了门。

    岑文本的宅院是一座四进的院子,本为一位蜀地富商所有,因要离京,故售卖院子,被岑文本盘了下来。

    院子不大,比起李恪在东宫所居之宜春殿自然相去甚远,但岑文本拖家带口也不过十余人,住的倒也宽敞。

    岑府家仆引着李恪到了正厅坐下,随即为李恪奉上了一杯香茶,便安排李恪在此稍后,自己去后院的书房向岑文本禀告去了。

    “春秋何贵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道,王道也;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则元气和顺,风雨时,景星见,黄龙下;王不正,则上变天,贼气并见...”

    李恪在正厅中端坐,耳边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读书声,李恪年少,耳目聪颖,书中的内容倒也依稀可闻。

    岑文本读的时西汉大儒董仲舒所著之《春秋繁露》,几日前李恪曾在弘文馆孔颖达的书案上见过,大概翻过几页,故而有些印象。

    岑文本的读书声约摸持续了半炷香的功夫,待此卷读完,岑府的家仆终于走上前去,向岑文本禀告了李恪来访之事。

    “阿郎,方才有一小公子求见,现已在偏厅等候。”家仆上前对岑文本道。

    岑文本久在荆襄,在长安城并无故交,怎的会有人清早来访?

    岑文本问道:“来人可曾讲明身份。”

    家仆回道:“那位小公子只说是李家三郎,奉父命前来。”

    岑文本听了家仆的话,神色一凛,李恪便是李世民三子,这门外求见的少年莫不就是他?

    岑文本忙问:“这小公子来了多久了?”

    家仆不知岑文本为何会如此反应,只是如实回道:“约摸半炷香的功夫。”

    “糊涂,此乃蜀王殿下。”

    岑文本闻言,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本,一边说着,一边出了书房的门。

    李恪贵为亲王,而岑文本却为蜀王府长史,说来李恪还是岑文本的顶头上官,岑文本竟叫李恪在外面足足等了半炷香的时候,这若是叫御史得知,少不得要被弹劾失职之过。

    而且李恪出身高贵,自幼娇生惯养,更兼年少,没有定性的时候,若是李恪等的久了,失了耐心,以此降罪于他,恐怕谁都保不住他。

    岑文本快步走到正厅,一眼望去,那在正厅之中端坐着的少年岂不正是他在重明门外见过的蜀王李恪。

    “家仆眼拙,不识殿下身份,还望殿下恕罪。”岑文本走到李恪的跟前,俯身拜道。

    李恪今日本是拜师而来,可李恪没想到刚一见面,倒是岑文本先给他行了一礼。

    李恪见状,忙起身将岑文本扶起道:“岑大人何出此言,快快请起。”

    岑文本起身,对李恪道:“殿下若要读书,尽管遣人来传便是,何须亲自来一趟,着实叫下官受宠若惊。”

    李恪听了岑文本的话,一脸正色道:“今日李恪是来拜师的,自古以来拜师从来都是持六礼束脩,立学求道,哪有诏师入门的道理,岑大人岂非折煞李恪。”

    李恪这么一说,岑文本这才明白了李恪的来意,再仔细看去,李恪今日身着青衿,腰系玄色丝带,头戴学冠,这一身正是皇子拜师的衣着,

    “殿下真是拜师而来?”岑文本看着李瑁,惊讶地问道。

    李瑁回道:“父皇下旨,命李恪随岑大人识文断字,李恪今日自然是拜师而来。”

    岑文本见李恪如此较真,当即解释道:“下官不过蜀王府长史,陛下有命代授课业而已,岂敢当殿下之师。”

    李世民的圣旨上写的明明白白,册封岑文本为蜀王府长史,代授蜀王课业,字里行间并未有半字提及师徒,今日李恪突然前来拜师,自然出乎岑文本意料。

    李恪道:“拜岑大人为王府长史,确为父皇之言,然父皇并未定下师徒之事,故而此事自当有李恪自己做主。岑师授李恪课业,便是李恪之师,李恪自当执弟子礼,以师礼相拜。”

    “弟子李恪,拜见岑师。”

    李恪说着,神色一正,竟顿首拜了下去。

    李恪的言行,完全出乎岑文本的意料,他实在找不到半分李恪这么做的动机。

    他眼下不过一个秘书郎,掌秘书省典籍校雠,并无半点实权,在朝堂之上也帮不到他什么,要说李恪欲拉拢与他,一个正四品的蜀王府长史便该足矣,李恪又何必要废这个劲,拜他为师?

    李恪若当真要借师徒之名拉拢朝臣,比岑文本更好的选择何止百人。

    如此说来,李恪以他为长史,拜他为师,并非刻意营建党羽,兴许没有那么多的歪念。

    李恪躬拜,正是以国士相待。

    岑文本低头看着身前个子方才及他胸口,行礼却一丝不苟的李恪,心中竟浮现出一丝感动。

第十四章 药箱

    “殿下可知今日之举意味着什么?”岑文本担心李恪年幼,不知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于是提醒道。

    李恪自然知道岑文本的意思,亲王不比太子,亲王虽可以学从多人,但业师却只能有一人,今日李恪若是拜了岑文本为师,改日便不能再拜旁人了。

    当然李恪拜岑文本为师,绝不会是心血来潮,反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世上,哪怕是岑文本自己在内,也没有任何人比李恪更了解岑文本的才干。

    岑文本虽大器晚成,却有王佐之才,善摩帝王心思,可比汉之子房、陈平。

    而且李恪若是贸然拜房杜那般权贵为师,反倒会引起李世民的疑心,与他不利。

    李恪毫不犹豫地回道:“李恪虽幼,却也知尊师之礼,李恪拜师后自当执弟子礼,侍奉师长,三十年如一日。”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脸上闪过一丝不解,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先前对李恪的判断了。

    莫非李恪当真并无野心?他若有帝王之志,为何要与官卑职微的自己绑在一起?自己又能给他什么?

    岑文本直白地问道:“未问殿下之志?”

    李恪顿了顿,看了看四周,见四周并无旁人,于是在脑海中思虑了片刻,回道:“李恪身怀两朝帝血,自当循父皇之志,治国平天下。”

    治国平天下!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心中一阵震动。

    曾几何时,岑文本年少时也曾如李恪这般逸兴遄飞,但随着他出仕萧铣,却为萧家宗亲所不容,接着又随萧铣一同降唐,几经波折,如今不过一个秘书郎,他的性格已经渐渐内敛、低调,不复少年时那般张扬。

    今日李恪所言,倒也叫他想起了自己往昔的模样。

    岑文本对李恪道:“前路坎坷,荆棘难行,殿下所选之路并不好走,殿下可曾想清楚了?”

    李恪断然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岑文本看着面容虽稚嫩,面色却坚定如山的李恪,沉默了片刻,方才问道:“朝中权贵无数,殿下为何偏偏选我?”

    岑文本那日虽未身临光天殿,但也知道,那日光天殿中尽是朝中重臣,里面随便挑出一人,都比岑文本官职要高,人脉要广,李恪为何偏偏选了与他只有数面之缘,而且官卑职微的岑文本?

    李恪回道:“李恪随与岑师只有数面之缘,但对岑师才学、人品却极为推崇。在李恪眼中,岑师一生所学不在房杜之下。望岑师不以李恪愚钝,收录门墙,每日得聆教诲。”

    房玄龄、杜如晦,一个是中书令,一个是兵部尚书,在时人眼中,这两人才略犹在长孙无忌之上,李恪拿房杜与岑文本相较,自然是极高的赞誉了。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心头竟也不禁一动。

    岑文本出自南阳岑氏江陵房,南阳岑氏为山南门阀,起于东汉初,其祖乃汉光武云台二十八将之一,舞阴侯岑彭,其祖父乃西梁吏部尚书岑善方。

    岑文本可谓家学渊源,自幼便聪慧敏捷,在南阳一代颇有贤名,以文才显于州郡。

    他少年出仕,曾事梁帝萧铣,而后又随萧铣降唐,官拜荆州别驾,助李孝恭安定山南。区区数年,山南道能有如此局面,离不得岑文本之功。

    论文名和地方政绩,岑文本均为上上之选,可岑文本的仕途却不顺利,此番入京,也只是官拜一个并无实权的秘书郎。

    原因无他,只因岑文本是江南世家子弟,在长安又毫无半点根基,为关陇门阀所不容。

    文人向来有傲骨,岑文本自然也不例外,岑文本自觉文才政略不输于人,又岂会甘愿与秘书省的那些枯燥的藏书度过余生。

    可如今长安政局六成握于关陇贵族手中,三成在山东门阀,而江南世家子弟在朝中为官者少之又少,岑文本作为江南世家子弟想要出头,何其难也。

    自百年前侯景之乱后,江南世家子弟被屠戮殆尽,而后一蹶不振,到了今日都未缓过气来,江南文人想在朝中立足更是难上加难。

    再照这种局势下去,恐怕要不了百年,包括岑氏在内的江南世家便该如昔年的王谢两家一般泯然众人了。

    不过今日的李恪的出现,却突然给了岑文本解决这种困局的希望,不止是为他自己,更是为了整个江南世家。

    太微星易主,应的未必便是李恪,可岑文本相信事在人为。若是岑文本当真能助李恪登上皇位,将来岑文本以帝师之名辅政,江南世家兴许就再兴有望了。

    “承蒙殿下不弃,岑文本愿为殿下辅弼,助殿下一偿所愿。”岑文本没有丝毫拖拉和做作,还礼拜道。

    ————————

    拜礼、授币、奉酒...

    一连串的拜师流程之后,李恪便算是正是拜了岑文本为师。

    拜师之后,岑文本询问了李恪的课业进度,交代了几句于他,便让李恪先行回宫了。

    李恪回到了东宫宜秋殿,李恪刚到宜秋殿,还未及坐下好生歇息,便被杨妃命人传了过去。

    “恪儿拜见阿娘。”李恪来到宜秋殿的内殿,对在锦塌上坐着的杨妃拜道。

    杨妃招了招手,将李恪揽入怀中,柔声问道:“虎头今日拜师可还顺利?”

    李恪如实回道:“还算顺利,岑师已录李恪入门墙,以为弟子。”

    杨妃听了李恪的话,点了点头道:“岑先生虽官职不显,但他能得河间王推崇,想必还是很有些本事的,拜了岑先生为师也好,免得旁人惦记着你。”

    李恪看着杨妃样子,似有所知,于是问道:“阿娘的意思是?”

    杨妃摆了摆手,让贴身侍女瓶儿拿来了一个六寸见方的木箱,放在面前的案上,对李恪道:“你不在时长孙无忌命人送来了一箱药材,说是你大病初愈,还需仔细调理。”

    “药材?”

    李恪听到杨妃提到了长孙无忌的名字,不禁想起了光天殿中那个看似敦儒,实则暗藏心机的老狐狸。

    李恪打开药箱看了看,人参、肉桂、茯苓、白芍...俱是些常见的中药,并无什么不妥,于是对杨妃问道:“长孙无忌与咱们甚少往来,今日怎么突然这么好心送来了药材?”

    杨妃对李恪道:“除了这药材外,长孙无忌派来的人还留下了一句话。”

    李恪问道:“什么话?”

    杨妃回道:“药材煎煮亦是要事,非但需掌握火候,更需把握药材入水的顺序,先后有序,有主有次,切莫坏了规矩,乱了顺序,反倒伤了身子便得不偿失了。”

    李恪安静地听着杨妃的话,看着眼前的这箱药,仿佛能看到长孙无忌当真他的面在与自己说这些话。

    果然,光天殿内发生的事情已经叫长孙无忌觉出了不寻常的味道,这是接熬药为引子,敲打他了。

    李恪没说什么,只是从塌上起身,将药箱合上,自己抱着药箱便欲出门。

    杨妃见状,生怕李恪冲动,忙问道:“虎头何去?”

    李恪停下脚步,冲着杨妃一笑,道:“恪儿将这药箱带回卧房,置于床头的桌案上,每日以此自警,此后行事与千万仔细,不得大意。”

第十五章 兵临渭水

    因李恪年幼,还未外出开府建衙,仍旧与杨妃一同住在东宫宜秋殿,所以岑文本这个蜀王府长史倒也没什么府务,每日只在秘书省校书。

    于是每日往返宜秋殿与秘书省便成了李恪每日最主要的事情。

    李恪每日上午前往弘文馆,与诸皇子一同听课,每日午后再往秘书省,随岑文本读书,请教课业。

    起初岑文本收李恪为徒,多少还有些利益牵扯在其中,但随着与李恪大半个月的相处,岑文本倒是越发的喜欢这个年少聪慧,却毫不娇纵的小皇子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秘书省南向的一处暖阁中,李恪正在案前正襟危坐,口中诵读着诗经中的名篇。

    这处暖阁便是秘书省待客所用,后秘书省首官秘书监萧璟得知李恪每日来此,便专门僻出了这处暖阁,专为李恪留着。

    “噔、噔、噔。”

    门外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紧接着,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岑文本走进了门内。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有如此风姿,能叫殿下如此思念,朝夕不忘?”岑文本进门,对李恪玩笑道。

    李恪被岑文本这么一调笑,脸色一红,起身回道:“岑师玩笑了,弟子年幼,尚在读书的年纪,哪里知道这些男女之事。”

    李恪虽年幼,但行事说话一向老成,岑文本何曾见过李恪这般模样,接着道:“所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殿下若非心有所属,何故偏读此诗?”

    李恪回道:“弟子所读并非男女情爱,而是古人之风。”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面露微笑,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从诗经中又读出了什么?”

    李恪没想到岑文本会这么问,稍稍思虑了片刻,口中吐出了三个字:“思无邪。”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看着李恪的眼神中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欣赏之色。

    岑文本一边在李恪对面坐下,一边道:“你能这么说,说明你已明诗经真义,比之那些满腹才学,却心术不正之辈好上不知繁几。”

    李恪谦虚道:“弟子入学未久,所学不精,尚需随岑师之后苦学学问。”

    岑文本闻言,对李恪道:“殿下所言倒也不尽如是,殿下非文臣,不必以文名著于世,四书五经之类能通读便是,无需太过精专,殿下要学的是定国安邦之道。”

    此前,无论是杨妃、李世民,还是弘文馆的诸位饱学之士,无一不是要李恪通读各家典籍,以修文名,可偏偏岑文本却提出不同的建议,要李恪不必太过醉心于儒家经典,只需粗通便可,转而多些时间看一些治国策论。

    写文作赋,堆字砌词再华丽,那也只是臣子博取上位者青睐的手段,并非久居朝堂而不倒的根源。李恪身为皇子,生来便不需这些手段来搏上位,岑文本故有此言。

    李恪对岑文本之言也极是赞同,当即应道:“岑师之言甚是,弟子自当遵从。”

    岑文本见李恪认同自己的观点,于是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交到了李恪的手中。

    岑文本对李恪道:“这秘书省的官职虽是闲职,接触不得甚么政务,但好在还能阅览往朝之典籍。这册书中是我挑选摘录的前朝君臣奏对,你且拿去看看,当有所得。”

    李恪从岑文本的手中接过这本册子,李恪低头粗略地翻看了几页,这是岑文本的字迹。书中的纸张和字迹都是新的,翻页时还带着淡淡的墨香,显然,这册书是岑文本近日亲笔抄录的。

    这么厚的一本书,就算不算上摘选内容的时间,光是这么字,便需得写上许久了。更何况这是岑文本抄录于李恪阅览的,自然是仔细斟酌筛选之后,这便更为难得了。

    李恪感受着手上的重量,心中也一阵感动。

    李恪拜岑文本为师,虽有钦慕其才学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存着利用他的心思。可李恪看着手中厚厚的书册,他知道,岑文本是真的拿他当做弟子,以心相待了。

    李恪拿着岑文本给他的册子正看着,此时,暖阁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殿下,婢子瓶儿求见。”门外传来了杨妃贴身侍女瓶儿的声音。

    李恪听出是瓶儿的声音,心知必是杨妃有事传告,使瓶儿来寻自己了。

    李恪对岑文本道:“岑师,瓶儿姐是母妃的贴身婢女,平日里从不离身的,今日瓶儿姐来此寻我,必母妃有要事。”

    岑文本点了点头道:“既是娘娘有事,你千万怠慢不得。”

    “谢岑师。”李恪道了声谢,自己起身开了门。

    瓶儿入内,对着李恪和岑文本屈膝行了个宫礼,拜道:“婢女瓶儿参见殿下,参见先生。”

    李恪将瓶儿扶起,对瓶儿问道:“瓶儿姐怎的突然来此?”

    瓶儿对李恪道:“传娘娘之命,请小郎速回宜秋殿,勿要四处走动了。”

    李恪不解地问道:“现在时辰还早,母妃怎的突然传诏我回宫?”

    李恪倒还不知杨妃的用意,可一旁的岑文本听了瓶儿的话,眉头却一下子皱了起来。

    “恐怕尉迟将军也未能挡住突厥的攻势,娘娘急传蜀王殿下回宫,可是突厥二十万大军已经过了泾阳?”岑文本对瓶儿问道。

    数日前,李世民登基之初,正是各处动荡之时,北方突厥颉利可汗趁此机会南下攻唐,直逼关中。

    为防长安城内恐慌,突厥逼近长安之事本是机密,杨妃也是不久前从李世民的口中听到的,瓶儿没想到岑文本竟然能够凭借这自己的举动猜出来,倒是叫瓶儿料之未及。

    瓶儿屈膝道:“先生果然了得,所猜分毫不差。眼下突厥可汗颉利已率大军至渭水,陛下领兵前往迎战了。娘娘担心大军压境,长安城内外混乱,故而命婢子带小郎回宫。”

    李恪听到瓶儿的话,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难怪杨妃如此反常地急诏自己回宫,原来是突厥大军已经临近长安了。

    “父皇初登帝位,人心未稳,长安城又兵力空虚,难以正面迎战,颉利倒是挑的好时机啊。只可恨我李恪年少,手不能提刀剑,否则必提枪跨马,随父皇左右杀敌。”熟知唐史的李恪自然知道此战的结果,但心中依旧难免愤恨。

    渭水之战,李世民斩白马与颉利立盟,敬献大唐珍宝以换取颉利退兵,这算得上是戎马一生的李世民身上少有的污点,亦是大唐国耻。

    岑文本看着李恪义愤填膺的模样,心中也稍稍有些欣慰,面对来自突厥大军压境,以李恪的年纪不见丝毫孩童该有的怯懦,亦是英主之象。

    不过此战岑文本倒是不甚担忧,岑文本对李恪道:“陛下此去渭水恐怕不是求战,而是求和,此战理当打不起来。而且就算打了起来,我大唐凭借着长安城亦能固守,而且关中再有一月便将入冬,到时突厥大军孤军深入,绝难久持,长安城当是无虞。不过未免娘娘忧心,殿下还是先回宫去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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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末年,玄武乱后。唐皇世民将临天下,权贵门阀暗战渐起;太子承乾还是乖乖少年,武女媚娘仍扎着总角;突厥已于北地窥伺,西域胡曲前调奏起。名将、宰相、世家、亡国奴,还有突厥女,当那个身怀两朝帝血,英果类我的小子李恪横空出世时,一切都已悄然变化。李恪说:“贞观虽是盛世,但我却将带领大唐走向最高的巅峰!”庶子夺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庶子夺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庶子夺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