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名臣之质
狄仁杰对于武媚娘会召见自己,狄仁杰丝毫也不觉着奇怪,毕竟李璄是听了狄仁杰的谏言才不从武媚娘的交代,武媚娘不找他算账才是怪事。
武媚娘传召,狄仁杰很快就自东宫直奔立政殿而去,路上他也不停地斟酌着自己的说辞,显得小心谨慎,不过却不觉着十分害怕。
狄仁杰不害怕倒不是因为轻视武媚娘,武媚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自有威仪,狄仁杰不敢有丝毫的轻视和怠慢,狄仁杰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背后是有人的,而狄仁杰背后站着的是整个东宫和甘露殿中的皇帝李恪。
就在前段时间,李恪曾今在甘露殿中召见过一次狄仁杰,问了关于李璄开宫的事情,当初狄仁杰以为是李恪是因为担心李璄走了歪路,故而叮嘱他好生辅佐,但现在想来是狄仁杰误会了李恪的意思,李恪担心的兴许就是今日这种情况。
狄仁杰昨日思索许久,终于明白了李恪的用意,帝后之间的事情干系重大,更不能告知和交代于旁人,而狄仁杰年少,也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朝臣,又是李恪一手提上来的,和李璄相交甚笃,自然就是做此事的最佳人选了。
就在这一刻,狄仁杰也明白了李恪为何会如此安排东宫属官的人选,太子少师萧瑀,太子詹事马周,太子家令上官仪,这三人都是朝中有名的耿介之臣。
尤其是萧瑀和马周,一个历经大唐三朝,威望深重,一个是帝王心腹,视同臂膀,他们必定是不会赞同皇后干政之事的,他们一旦知道了此事,甚至会直接进宫和武媚娘理论,皇后又怎敢明目张胆地胡来。
“臣太子司直狄仁杰,拜见皇后。”立政殿中,狄仁杰对武媚娘俯身行礼拜道。
武媚娘倒也没有上来就责备狄仁杰,而是抬了抬手,带着些笑意道:“怀英来了,快起吧。”
“谢皇后。”狄仁杰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待狄仁杰起身后,武媚娘问道:“怀英可是自东宫而来?”
狄仁杰回道:“眼下正是上职的时候,皇后召见,臣特自东宫从命赶来。”
“你是陛下选来陪在太子身边的人,本宫此番传你来此不过闲聊,你也不必太过拘束,坐下说话。”武媚娘摆了摆手,示意狄仁杰坐下。
武媚娘说着客气,但狄仁杰可不敢大意,狄仁杰小心翼翼地在武媚娘的跟前坐下,道:“不知皇后有何事,但请吩咐。”
武媚娘没有上来就问狄仁杰关于李璄忤逆她的话的事情,而是先问道:“怀英是并州人吧。”
狄仁杰如实回道:“皇后说的是,臣是并州太原人。”
武媚娘道:“太原狄家,历代仕宦,也是河东名门了。本宫祖籍文水,亦在太原,仔细说起来咱们两家也是同乡了。你在璄儿宫中效力,又是本宫的同乡,就更是自己人了,日后可常来立政殿中走动,不要生分了。”
武媚娘和狄仁杰确实都是太原人,是同乡无疑,武媚娘的举止也显得颇为和善,但武媚娘的话却叫狄仁杰不敢领情,毕竟狄仁杰也是能猜到武媚娘的意思的。
狄仁杰不曾多言,但也不能当面拒绝了武媚娘的好意,回道:“日后若有机会,臣必再来宫中拜见皇后。”
武媚娘见狄仁杰应下,于是接着问道:“怀英给璄儿侍读多久了?”
狄仁杰回道:“臣是贞观十四年奉陛下之命为太子侍读,而今已经七载了。”
武媚娘笑道:“七年,着实不短了,你出身名门,自幼为太子侍读,和太子交情甚笃,比起王玄策之于陛下还要更亲近上几分,将来拜相必是板上钉钉的。”
狄仁杰和李璄亲近,而且还是李恪亲自点名的太子侍读,狄仁杰的仕途纵说是一片光明也不为过了,说狄仁杰将来能够拜相也不是夸大,但这个话如果是自武媚娘口中说出,就有几分拉拢的意思了。
狄仁杰是知道武媚娘唤他来此的目的的,所以也不敢承武媚娘的情,免得待会儿再落了武媚娘的套。
狄仁杰道:“小子不过侥幸,得陛下信重,用于东宫,每日诚惶诚恐,只想着不伤陛下英明,至于拜相之事,这是陛下才能够决断的,臣还年少,更不敢有半分奢望。”
狄仁杰的话说的是实情,表现地也颇为谦逊,但话里话外也透露了一个意思,那就是朝堂之事都是李恪决断的,狄仁杰将来能够拜相与否,狄仁杰自己说的不算,武媚娘同样说的不算,只有李恪说了才算。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狄仁杰显然是不买武媚娘的帐了,武媚娘知道自己一贯示好是不成了,于是慢慢地,脸色有些变了,突然开口对狄仁杰问道:“本宫和太子自问也待你不薄,你不敢伤陛下英明,又如何敢撺掇太子做些不孝之事。”
来了,狄仁杰听着武媚娘的话,知道武媚娘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问罪来了。
狄仁杰也是虽明知武媚娘说的是什么,但还是佯作不知,问道:“臣不敢,也不知皇后所言何事?”
武媚娘道:“太子年幼开宫,本宫不放心,故而让太子每日给本宫禀事,你为何撺掇太子,阻止太子这么做?”
面对武媚娘的问责,狄仁杰早有准备说辞,回道:“臣不曾怂恿太子不向皇后禀事,只是告知太子所书之事不可言及朝政而已。”
武媚娘不满地问道:“天家母子,还有不能言及的事情吗?”
狄仁杰道:“若是皇后和太子问的是家事,私事,自然别无不可,但如果是国事,是朝事,还是不可混于私情的,毕竟太子不止是人子,也是储君,将来是要决断天下大事的。”
狄仁杰之言入耳,武媚娘越发地不悦了,她知道今日想要和平解决此事是断无可能了,于是轻哼了一声,问道:“若是本宫执意如此呢,你待如何?”
狄仁杰如果再年长些,或许还会做地更加老成稳重几分,设法把武媚娘的问题圆转地对付过去,但现在狄仁杰还远远不是那个本该在四十年后才得重用,老成持重,谋身谋国的狄阁老,不过还是个年少得意,满腔热血的少年郎。
现在的狄仁杰年轻气盛,仕途顺遂,还不曾吃过亏,背后又有李恪和马周他们撑着,怎会被武媚娘一句话就吓的没了胆气。
狄仁杰道:“若是如此,臣自当行太子司直之职,请此事于陛下,若是陛下允了,臣自然无话可说,也当向皇后请罪。”
“你...”
武媚娘没想到狄仁杰竟会这么回她,软硬不吃,被气地甚至有些语塞了。
过了片刻后,武媚娘才一摆袖,对狄仁杰道:“你好本事,真不枉陛下对你如此器重,你的意思本宫知道了,回吧。”
第三十六章 太白昼现
武媚娘的举动给狄仁杰敲响了警钟,他也知道了李恪为何对李璄开宫之事如此关切的原因,李恪担心的从来都不是李璄,而是后宫,李恪是怕大唐重蹈西汉之覆辙,后宫干政,外戚乱权。
狄仁杰的背后站着李恪,狄仁杰自然是不惧武媚娘的,不过狄仁杰也并未就火急火燎地将武媚娘的事情告诉李恪,因为狄仁杰知道,一旦将此事告知李恪,必会使得帝后生隙,狄仁杰在李璄跟前也不好交代。
而且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缘故,那就是此事关系到李璄的太子之位。
狄仁杰对李恪忠心耿耿不假,但他身为臣子对储君的人选也有自己的倾向,他倾向的自然就是和他极为亲近的李璄了,狄仁杰自有思量。
此事一旦闹得人尽皆知对李璄太子之位的稳固并不好,而且现在的武媚娘比起李恪来还远远成不了气候,如果武媚娘就此收敛自是最好,若是不成他再和李恪禀告此事也不迟。
狄仁杰虽然没有就此事向李恪禀告,但武媚娘的麻烦却才刚刚开始。
甘露殿,内殿,书房。
书房中,中书令岑文本、门下侍中王玄策,还有尚书左右仆射房玄龄、杜如晦正在书房中端坐。
“朕封突厥女汗,本意在分漠北之势,使东西突厥相争,以为日后开道西域早做准备,朕命你们草拟的东西定地如何了?”李恪上来便对几人问道。
正如李恪所言,李恪下旨整合东西突厥,册封阿史那云为突厥女汗,为的可不是求一个壮大的突厥,李恪的目的是要借册封女汗之势重新划分漠北,将整个漠北收于大唐治下,从此成为大唐疆土,是实际意义上的归编,而不在是口中上的降服。
李世民和李恪,倾两代帝王之力,平定大漠,尤其是漠北之定,又多有李恪之功,所以漠北各族臣服于李恪。
但漠北对于李恪的臣服是建立在武力和鲜血之上的,臣服于李恪不代表臣服于大唐以后的帝王,草原部族尚强而轻义,如果没有更进一步的举措,将来有朝一日,若是李恪不在了,他们还会同样忠于大唐的新君吗?
所以李恪要做的就是在他在位期间,彻底压服漠北,把漠北变成大唐的边疆之地,如此一来才可保漠北百年安宁。
不过要做成这件事并不容易,李恪同样不能贸然为之,也是在整顿南北衙禁军,尽收天下各折冲府实权后,才借着册封突厥女汗的当口行此事。
房玄龄呈上手边的奏疏,道:“臣等已经商议妥当,请陛下御览。”
李恪命人传来房玄龄呈上的奏疏,草草地看了几眼,脸上露出了笑意。
“敕漠北诸部为州府,东突厥为金山府,西突厥左右两部为瑶池府、天山府,回纥部为瀚海府,仆骨为金微府,拔野古为幽陵府,多滥葛为燕然府,同罗为龟林府,思结为卢山府,浑、斛薛、奚结、阿跌、契苾、思结别部、白霄等并为皋兰等七州。”
房玄龄呈上的奏疏中,以漠北并西突厥各部划分都督府和州县,以各部首领为都督或刺史,直命于长安,类比山南部族,如此一来漠北官员任免之政令尽出朝廷,相互节制,自然渐趋归服。
李恪笑道:“很好,只是此事宜早不宜迟,还需尽快推行。眼下册封整合东西突厥,册封女汗的事情不日便将传至漠北,届时各族担心突厥坐大,祸及自身,为求我大唐庇护必定从命。”
房玄龄应道:“陛下说的是,臣回衙后便即刻处置此事。”
“恩,如此最好。”
待房玄龄应下后,李恪点了点头,而后接着道:“其实朕今日请诸位来此除了商议突厥之时,还有另外一要事要同诸位商议。”
“还请陛下吩咐。”岑文本闻言,拱手道。
李恪道:“朕立突厥女汗,是为分西突厥之力,开拓西域,复汉之丝绸之路,以利我大唐民生,但西域形势复杂,阻力极大,又何止一个西突厥。吐蕃居于高原,亦有志于西域,故朕以为欲开西域,必先做万全准备,平定余患,以免腹背受敌,如此才可,众卿以为然否?”
岑文本对李恪再熟悉不过了,李恪才开了个头,岑文本便立即明白了李恪的意思,李恪所谓腹背受敌,西域在西,李恪说的余患自然就是东边的高句丽了。
自打贞观十八年,李世民北征高句丽却未能灭国尽功而返,心中介怀,郁郁而终后,大唐朝堂对高句丽的敌意已经到达了顶点,尤其是近两年来高句丽仍不消停,和驻于辽东的安东都护府也常有摩擦,李恪把高句丽更是视作眼中钉,早欲拔之。
去岁李恪登基之初,人心思定,故而一直在边线上面没有大的动静,现在李恪已经稳坐皇位,再加上今岁高句丽不曾进贡,李恪的杀意更重了。
岑文本问道:“陛下所言是高句丽吧。”
李恪道:“不错,正是高句丽,东征高句丽,灭其国祚此乃先皇遗志,朕正当行之。”
岑文本想了想,道:“高句丽狂妄,为祸辽东,定当灭之,只是眼下恐怕还不是时候啊。”
岑文本之言才落,杜如晦便道:“臣附议岑中书所言,眼下陛下登基未久,天下人心才定,再加之去岁关陇粮灾,粮仓不丰,实在不是妄动刀兵之时,还望陛下三思。”
对于岑文本和杜如晦的话,李恪倒是并不意外,朝堂中想要东征的人不少,但多以武臣为主,文臣中大多还是反对李恪在继位的次年便大动刀兵的。
李恪今日不过随口一问,朝中宰相便尽皆如此,这便代表了朝臣的意见,李恪真的想要在今岁出兵高句丽也是绝无可能了。
不过李恪也知道眼下的情况,他原本也没有指望宰相们在此时就能支持他出兵。
李恪道:“既如此,那东征之事便暂且搁议吧,不过高句丽毕竟叛逆,其势不可涨,朕欲使安东都护薛仁贵在春秋之际以偏师袭扰,坏其农时,耗其国力,不知可否?”
李恪不过是想先提东征之事,而后再稍作退让,让薛仁贵先打前战,如果高句丽反击,战局扩大,李恪正好有了开战的理由,若是不成,最差也能损耗高句丽的国力。
左右高句丽早晚都是要打的,若是能损耗其国力,已备来年开战自然也是好事,岑文本道:“陛下知兵,此计可行。”
李恪闻言,缓缓点了点头,正欲传召拟旨,但就在此时,门外却突然多了一些嘈杂。
李恪正和宰相议事,外面竟突然嘈杂了起来,李恪虽然待人一向宽和,但也有些不悦了。
李恪对殿外当值的席君买问道:“君买,外面何事嘈杂。”
李恪开口,席君买连忙进殿,回道:“启禀陛下,此时正是白昼,却突现太白星,宫人们觉着讶异,故而嘈杂了几分,还望陛下恕罪。”
第三十七章 谶语
席君买入内禀事,其言一出,顿时满座哗然,尤其是岑文本,眉头更是紧皱。
太白昼现,确乃少有之异象,凡当时之人,上至帝王卿相,下至贩夫走卒,对天象之说莫不笃信,故也有皇天不言,以文象设教之说。
在时人看来,天上异象干系天下,便是皇天对天下人的警示,不可不重。当年李恪外放扬州,不也就是因为天降异象,白虹贯日的缘故吗?
李恪对太白昼现之说倒是不甚熟悉,不过看着几位宰相的反应,倒也不好表现地太过轻视,毕竟他是天子,江山是他的,对天下子民也有照拂之责,总不能皇天有命,他却不闻不问吧,于是带着些凑热闹的兴趣,在几位宰相的劝说下也都一同移步殿外,同观此异象。
当李恪站在殿外时,抬眼望去,果然在烈日之下太白星也高悬空中,星体光亮异乎寻常,仿佛是一大一小两个太阳挂在空中一般,倒是李恪生平仅见。
李恪不懂相天之道,但这里却有懂的人,这人便是李恪的师父岑文本。
岑文本和袁天罡相交甚善,袁天罡善相天看面之道,两人相识多年,故而岑文本耳濡目染,对此也通晓一二。
房玄龄看着空中异象,对岑文本问道:“房某听闻岑相通熟相天之术,不知岑相可知其意?”
岑文本谦虚道:“我不过粗通而已,算不得精熟,只能勉力解之。”
房玄龄问道:“那不知此为何意?”
这天相所示似乎关系重大,岑文本并未直接回房玄龄的话,而是先看向了李恪的方向,显然是在寻问李恪的意思。
李恪道:“此间并无外人,师父但说无妨。”
岑文本这才道:“《后汉书·襄楷传》有载:‘金、火并为罚星’。太白昼现本就是异象,更何况眼下已经是近午,太白星现于正午,谓为经天,是谓乱纪,大凶之兆。”
房玄龄闻言有些不安,接着问道:“那不知此相应于何事?坐于何人?”
岑文本抬头望了李恪,面露难色,但身为帝师宰辅,哪怕所言忌讳,他也不会隐晦而求全,还是如实道:“太白星位东而偏北,若只以《天官书》来看,所应在天下乱政,坐于君王。”
星相之说虽然虚无缥缈,但岑文本行事一向稳重,不会信口开河,他既然这么说了,自是有他的依据的。
岑文本之言一出,几人的脸色也都难看了些,心中既有担忧,也有讶异。
大唐经贞观之治,国力盛于天下,而李恪亦是英主,盛年继位,踌躇满志,正欲开古未有之盛世,如果说此时会天下大乱,天子失政,谁人会信?
杜如晦最先开口道:“天相之道非是一成不变,今日之事更不可以往例度之。天有异象,想必太史局那边亦有闻之,陛下何不传太史令入宫禀事。”
天有异象,诏太史令入宫奏对本就是惯例,但李恪对这些东西却是不甚笃信。
在李恪看来,太白昼现虽然罕见,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异象。岑文本说的太白星也就是后世口中的金星,金星现于白日不过是天气晴好再加上角距的问题而已,多为巧合,李恪倒也不会把它和什么天下动乱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李恪问道:“不过巧合而已,也值当如此大动干戈吗?”
杜如晦回道:“有备无患,问之无妨。”
杜如晦的话其实也是其他几人想说的,天降异象,恐有大凶于国,不问仔细他们自不放心。
李恪看着几人的模样,也想听听太史局对此事的看法了,于是道:“如此也好,传太史令李淳风甘露殿觐见。”
太史局的官衙挨着秘书省,就在皇城之内,李恪传召,不过一炷香多的功夫,李淳风便到了。
“臣太史令李淳风拜见陛下。”李淳风站在殿中,对李恪拜道。
李淳风站在阶下,一身绯色朝服,比起李恪记忆中当年玄都观中袁天罡仙风道骨的模样,更多了几分文气。
李恪抬了抬手,示意李淳风起身,问道:“朕急诏李太史进宫,李太史当知何事吧。”
李淳风回道:“天有异象,陛下相招想必是为了太白昼现之事。”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为了此事,太白昼现乃属异象,李太史怎么看?”
李淳风回道:“太微天廷,五帝之座,而太白属罚星,太白星扬光在内,居北而偏东,坐于君王,当主法无继嗣。”
李恪听着李淳风的话,问道:“何谓坐于君王,法无继嗣?”
李淳风回道:“是为太白昼现之像应于帝王,但非陛下,所应乃继嗣帝王之人恐非法嗣。”
所谓继嗣之法,立嫡立长,恐非法嗣,所指自然就是继位之君恐非嫡长了。
李淳风之言一出,殿中几位宰相不禁眉头微簇,显有忧色。如果说李恪会失帝位,他们是万万不信的,或许会觉着这天象属无稽之谈,毕竟李恪帝位稳固,决然无人可以动摇。但如果说大唐法嗣不稳,他们大多会选择相信。
大唐立国至今,还从没出现过一个嫡长子继位的,弟夺兄位,这已经是大唐皇室的优良传统了,难不成到了这一朝,还是历史重演一次吗?
法无继嗣,李恪听着李淳风的话,心中也颇有些不是滋味,大唐皇嗣传继向来不稳,这个问题由来已久,李恪在登基后也一直想要改变这种情况,所以李恪准李璄早早地外出开宫,为的就是给李璄树立威信。
但李恪没想到今日天降异象,竟然又是预示此事,戳中了李恪担忧的地方,现在哪怕李恪原本不信星象之说,也不得不在意几分了。
李恪问道:“那李太史可能知晓所应何人?”
李淳风低眉沉思了起来,先是思索,而后恍然,紧接着又面有讶色,似乎算到了什么极叫他惊讶的事情。
过了片刻,李淳风才回道:“太白之辉在北,照于青龙心宿,所应乃女子,谓:女主昌。”
李淳风之言入耳,李恪心头不禁一震,没想到这句谶语居然还是来了。
就在此时,李恪心中也突然想起了一事:贞观二十一年,天现异象,太宗诏太史令李淳风入宫奏对,得卦“女主昌”。
第三十八章 顺应天时
从古至今,传于天下甚至留名正史的谶语不少,诸如:“亡秦者胡”、“代汉者当涂高”,或者是早些年预示着李家当取隋而代之,坐有龙庭的“桃李子得天下”等。
这些谶语大多为人耳熟能详,甚至至今都还有人能够津津乐道,仿佛真的是谶语起了预示性的作用,早了几年甚至几十年决定了天下归属,所以也有许多人信服。但这也仅仅只是许多人而已,这许多人当中是绝对是不包括李恪的。
李恪对这些东西从来都抱持怀疑的态度,毕竟谶语所言从来都不明确,模糊地厉害,大有浑水摸鱼的意思。
“亡秦者胡”,这胡可以胡亥,也可以是北方胡人。“桃李子得天下”,这李姓之人可以是李浑、李密,也可以是李渊,至于“代汉者当涂高”一说,当年更是惹出了许多笑话,更有袁术之类的蠢货急于称帝,为此丧命。
谶语之说,多是后人对前人、前事、前语的牵强附会,巧合大于实质,所以对于“女主昌”一说,李恪采信地也有限,也不会觉着这就是命数。
李恪是不信命的,否则现在的他也不会现在坐在龙椅之上,权掌天下,李恪相信命随人变,他是天子,就是掌命之人。
李恪知道武媚娘对权力蠢蠢欲动,他如之前所做那般防范于未然,不使武媚娘逾矩便是,要李恪为此如魔怔了般避祸,去过分地猜忌武媚娘,甚至做些主动伤害武媚娘的事情,是断无可能的。
武媚娘始终是他的妻子,是陪他一路风雨中走过来的女人。
“这道谶语,你们怎么看?”李恪听了李淳风的话,着李淳风一边坐下,转而对殿中另外几人问道。
听着李恪的话,下面的几位宰相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如果异象预示的是大祸,他们自当谏言避祸,或是早做准备,但如果预示的是女子将主天下,把弄朝政,甚至决断皇嗣继承,这实在是无稽之谈,就算是他们想说些什么都无从下口。
毕竟女子若要掌权,必是主少国疑,内忧外患,但现在的大唐主强国盛,李恪又正值壮年,完全没有养成吕雉或是冯太后的条件。
而且若单指“女主昌”一说而言的话,确是也难言好坏,汉吕雉掌权,确擅杀宗室,弄权朝廷,搅地天下乌烟瘴气,但北魏冯太后临朝,却是清平超纲,安治天下,救国于危难之间,这谶语预示的是什么,应谶之人对大唐是好是坏,谁也不能知道。
过了片刻后,性子果决的杜如晦最先道:“此语颇有些荒诞,臣以为不足采信,兴许只是巧合,陛下不必因此而忧虑。”
杜如晦的话也正是几位宰相所想,身为当朝宰辅,若只以这一句谶语便决断朝中事,实在是太过可笑了,这是蜀汉黄皓之流所为,杜如晦是干不出来的。
“哈哈哈...”
听着杜如晦的话,李恪高声笑了出来,李恪道:“杜相所言甚和朕意,如果天下大事,江山归属由一句谶语就决定了,那还要你我君臣作甚。”
李恪身为帝王,如果他慌乱了,下面的臣子便难免失了主张,不过好在李恪对此并不十分在意,看着李恪的模样,几位宰相的底气也更足了。
杜如晦道:“既如此,那可要将此消息封锁,以免引起朝中纷乱。”
李恪想了想,摇头道:“若是强行封锁消息只怕不妥,毕竟这异象可不止是咱们看得到的,如果咱们对此严防死守的话,反正显得异常,会引得百姓慌乱。”
太白昼现,如此明显的异象只怕全长安城的百姓都看地个清楚了,如果李恪下令对此事封锁消息,反倒显得有什么告不得人的地方,若是为有心人利用的话很容易就会在长安城内引起骚乱,所以一味封锁消息是不妥的。
就在李恪不赞同封锁消息之后,殿中的王玄策凝眉沉思了片刻,起身对李恪道:“谶语既是应了天相,陛下又不欲封锁消息乱了人心,那我们何不趁势用之,正是顺了天时。”
王玄策善纵横之道,最懂借势,李恪也是聪明人,王玄策之言一出,李恪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在满朝上下,最大的事情是什么?自然就是李恪册封阿史那云为突厥女汗的事情了,这女主昌可未必就应在了大唐,也可以应在漠北,这天象不是正预示着草原要出女王吗?
李恪问道:“玄策说的是突厥女汗之事?”
王玄策笑着笑道:“太白异象位北而偏东,而漠北正处北境,云殿下又出自东突厥,岂不正是应了此兆,由此可见突厥册立女汗乃是天定,谁敢阻挠?”
李恪闻言,笑道:“好,就依玄策所言,将此事告于天下,以应突厥册立女汗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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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恪的动作很快,太白昼现,天降异象是午前的事情,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关于此次异象的诏书就已经颁了出去,当日晚前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宫中消息灵通的人可不少,武媚娘是一个,萧月仙也不遑多让,这么大的消息,萧月仙自然知道的极早。
“天降异象,主女主昌,应在突厥女汗,倒是有些意思。”萧月仙听了林鸾带回来的消息,对林鸾道。
林鸾道:“太白昼现,本是凶兆,可到了陛下的口中却成了推行政令的助力,确实是个极好的法子。”
萧月仙笑道:“陛下威望颇重,朝中重臣又多是陛下心腹,只要顺乎国家大政,陛下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岂是什么天象能够左右的。”
林鸾道:“陛下有如此决心,如此说来阿史那云这女汗是封定了,嫁进宫中也是必然了。”
萧月仙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陛下上了心想做的事情,谁都挡不住,这位女可汗进宫已是必然,你没看连立政殿那边都没有半点反对的声音吗?”
林鸾对萧月仙问道:“那小娘可要趁着这个机会把咱们准备的消息也放出去,正好乘着这个当口也好叫皇后那边多热闹热闹。”
萧月仙思虑了片刻,道:“不必了,这个事情既关系国事也关系陛下的私情,陛下看地极重,千万不能坏了陛下的事。”
“诺。”林鸾闻言,应了下来。
第三十九章 草原闻风
龙朔元年,三月,暮春。
三月的长安城已经是草长莺飞,鸟语阵阵,气候也暖和了许多,但与此同时,数千里之遥外的漠北却冰雪才消融,草原上还是不见草绿,白茫茫的一片。
自打贞观十一年,时为楚王的李恪北伐,灭薛延陀,擒夷男,兵服漠北后,漠北各族的领地就被李恪重新划分了,突厥所占的就是金山一带。
自贞观十一年至今,时间已过了十年,经过十年的修养生息,在金山东南脚下,原本在贞观四年,突厥战败后就开始衰败的突厥汗庭故地已经又重新热闹了起来,又有数万户百姓在此聚居,和科布多草场南北呼应,也构成了现在的东突厥。
现在的东突厥自然还远远不是当年颉利麾下那个带甲百万的草原霸主,但是在薛延陀大败之后,也能和薛延陀、回纥两部平分秋色,鼎足而立于草原,倒是颇有几分欣欣向荣的样子。
但在突厥汗庭却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就是突厥汗庭中最正中也最尊贵的位置不是住着可汗阿史那思摩,也不是住着特勤阿史那社尔,而是在突厥并无官位的一个女子,定襄公主阿史那云。
阿史那云在突厥并无官位,但她在突厥却地位超然,在突厥民众的眼中还要高过可汗阿史那思摩,甚至是远远高过。
初春的午后,阿史那云带着一众随从和护卫,刚自金山脚下散看马回帐,阿史那社尔已经在阿史那云的大帐外等候了。
“末将阿史那社尔拜见殿下。”阿史那云才到大帐外,阿史那社尔便连忙上前,在阿史那云马前拜道。
阿史那云见状,翻身下马,扶起了阿史那社尔,道:“都是自家人,兄长快请起。”
阿史那社尔是颉利可汗的兄长处罗可汗之子,而阿史那云是颉利可汗之女,同出阿史那氏,份属堂兄妹,自然是一家人。
待阿史那社尔起身后,阿史那云才问道:“不知兄长来此,所为何事?”
阿史那云虽在金山,但从来不受拘束,也鲜少插手突厥政务,阿史那社尔也不常来见他,今日突然来此,自然是有要事了。
阿史那社尔道:“我想问殿下借些牛羊,今冬大雪来的猛烈,汗庭这边的牛羊冻伤冻死无数,已经影响了今岁放牧,若是任由这样下去,恐怕今年入冬牧民们的口粮就不足了,所以想问殿下的科布多草场借些牛羊,科布多草场地多人少,牛羊也多,还望殿下相助。”
阿史那云闻言,笑道:“我道是何事,我在科布多草场这般多的牛羊,左右一个人也用不掉,你是突厥特勤,只管遣人去拿便是了,左右都是给予突厥子民的,就不必谈一个‘借’字了。”
阿史那社尔忙道:“陛下早有言,科布多草场是陛下予殿下的汤沐邑,是殿下的私产,不属汗庭,末将要借自然需请示殿下。”
贞观十一年,李恪北伐灭薛延陀,战后李恪准突厥部重迁至金山旧地,在此称名建牙。而以突厥当时的兵力和人数,一个金山脚下的原汗庭牧场就已经足够他们用的了。
只是李恪知道漠北气候酷寒,怕阿史那云在漠北短了用度,所以特地把原属于旁族的科布多草场单划给了阿史那云,以此来作为阿史那云的汤沐邑。
科布多草场水草丰美,而在名义上整个科布多都是阿史那云的,阿史那社尔想借科布多的牛羊,自然要问过阿史那云的意思。
阿史那云道:“不必客气,你自去取便是。”
“如此,末将便谢过殿下。”阿史那社尔得了阿史那云的话,俯身一拜,道了声谢。
阿史那社尔问阿史那云借牛羊,是为弥补去岁冬天的大雪之灾,但就在此时,却突然又有阿史那云的护卫急匆匆上前。
阿史那社尔正和阿史那云议事,自然是紧要之事,但护卫明知如此,还是上前禀奏,所说的自然是更加重要的事情。
“启禀殿下,长安来使,奉陛下之命求见。”护卫上前,对阿史那云禀告道。
李恪常和阿史那云有书信来往,除了隆冬大雪封路之时,余者每月从来不曾断过,或者专程遣轻骑送来,或者跟着其他公文一齐送达,但鲜少专程大张旗鼓地派了使节来的,所以这一次必是要事。
阿史那云问道:“来使是谁?”
护卫如实回道:“来人通名,自称礼部尚书长孙冲。”
阿史那云闻言,和阿史那社尔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是讶色,长孙冲不止是礼部尚书,当朝重臣,更是李恪的妹婿,潜邸心腹。以大唐如今的地位,纵然是两国使节往遣,也断没有如此高规格的先例,这事情必是比他们想的还要大。
“快请。”阿史那云对护卫道。
“诺。”护卫得令,快步退下,很快就领了长孙冲来大帐中见阿史那云。
长孙冲来见阿史那云自是奉李恪的旨意,而阿史那云和李恪的身份特殊,自然是不能留旁人在此的,很快阿史那云就命阿史那社尔先行退下,自己见了长孙冲。
“臣长孙冲,拜见殿下。”长孙冲快步入帐,站在帐中对阿史那云拜道。
长孙冲是皇帝心腹,妹婿,又是开国功臣之后,若是寻常会见旁国使节,哪怕是君主,也常端着礼部尚书,天朝大宗伯的架子,少假辞色,更不要提如此恭敬、谨慎地主动见礼了。
其中盖因是长孙无忌叮嘱的缘故,长孙冲虽然在李恪麾下时也听过李恪和阿史那云的事情,但毕竟所知不多,长孙冲此番来此前其父长孙无忌是再三叮嘱过的,李恪视阿史那云非比寻常,不可怠慢,故能以臣自称。
阿史那云倒也是客气,亲自扶起长孙冲道:“长孙尚书快请起,长孙尚书此来想必是奉陛下之命吧。”
长孙冲起身,道:“正是如此。”
阿史那云道:“那不知陛下有什么事,但请长孙大人传旨吧。”
长孙冲笑道:“陛下说了,若只是传旨,着一內侍来此便可,何必遣臣,此番陛下着潜邸心腹来此,就是为了不和殿下疏份。”
阿史那云不解地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长孙冲道:“没有圣旨,一道口谕而已。”
阿史那云接着问道:“陛下着你带的是什么口谕?”
长孙冲俯身道:“陛下着臣接公主回长安,说是要兑现十年之诺。”
第四十章 亲迎
金山,突厥汗庭所在,位长安之西北,路途迢迢,何止千里。
长孙冲是暮春到的突厥汗庭,奉李恪之命接阿史那云回京后已经是盛夏了。
长安城,光化门外十里的官道之上,阿史那云和长孙冲并肩策马而行,走在平坦的官道之上。
“我当是贞观六年最后一次离京,粗略一算至今已是十多年了,十多年的时间,长安城的变化竟如此大。”阿史那云骑在马上,左右看着官道两边熙熙攘攘的客流,比起她记忆中的模样要热闹上许多,于是对身边的长孙冲感叹道。
长孙冲应和道:“那是自然,贞观六年,彼时的大唐才平突厥,虽没了心腹边患,但百废待兴,国力还是不甚强盛。不过现在不同了,现在大唐经十余载休养,国力睥睨天下,已是万邦来朝,
这等气象,只怕古亦鲜少有之。这其中滋味也许旁人不知,但臣为执掌外事的礼部尚书,迎万邦使节,还是颇有体会的。”
阿史那云看着长孙冲的模样,笑道:“睥睨天下,万国来朝,将大唐的旗帜遍插大漠,当年他在金山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听着都还如天方夜谭,谁能想到眼下他竟已经做到了。”
阿史那云和李恪关系非凡,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长孙冲自然知道。
这里是大唐西北的官道,西域来往此道的人最多,故而有许多外族人,长孙冲看着眼前的场景,踌躇满志道:“先皇和陛下,父子皆为开拓之君,历代罕有,也许将来大唐的龙旗能插遍的又何止大漠。”
长孙冲的话说着有几分骄傲,但却也是眼下唐人的现状,唐人以国力自傲,哪怕是在长孙冲这等谦谦君子般的士大夫的心中却也难免有所傲气,这不是个人修养的缘故,是国力和君王决定的,这是国家的修养。
阿史那云道:“长孙尚书的话我相信,先皇天纵英姿,陛下也是少年而有雄略,而且行事向来不拘一格,否则也不会行如此古未有之的非常之事了。”
长孙冲闻言,问道:“殿下说的可是陛下册封殿下为女汗的事情。”
李恪欲册封阿史那云为女汗的事情长孙冲早已告诉了阿史那云,阿史那云初闻此事的时候也觉着讶异万分,但阿史那云知道李恪做事的决心,也知道李恪的本事,更对李恪有着毫无保留的信任,知道李恪绝不会伤害自己,所以哪怕心中有万般疑惑,她也毫不犹豫地来了长安。
阿史那云道:“正是此事,自有突厥以来,凡汗王俱为男子,女子不过附庸,哪有女子称汗的先例,实在是惊世骇俗地很,前面的阻力只怕不小啊。”
听着阿史那云的话,长孙冲知道阿史那云的心里必定还是有所顾虑的,毕竟她现在要做的事情确实惊世骇俗。
长孙冲道:“这事若是搁在以往,自然阻力极大,但殿下要做成此事并不难,因为在突厥,殿下不止是一个女子,而是陛下意志的体现,反对殿下就是反对陛下,他们谁有这个胆子。”
突厥是草原游牧,崛起于微末,他们的环境不比中原这般安定,他们面对的威胁和挑战很多,所以自古以来,突厥可汗俱是男子,为的自然是择选雄才大略之人,统领突厥蒸蒸日上。
不过突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尚男,而是因为尚强,他们崇尚强者,李恪横扫漠北,北伐一战手下人命何止万人,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眼中的最强者,李恪立谁为汗,他们都得听着,不因为那个可汗的男女,只因为这是李恪的意思。
阿史那云听着长孙冲的话,觉着颇有道理,点了点头。
长孙冲看着阿史那云点头,于是问道:“殿下也同意陛下的安排了?”
阿史那云道:“他不会害我,也不会害突厥,他说的,我都听,他让我做的,我也都做。我如果不是同意,我又怎会来长安。”
长孙冲笑了笑,道:“殿下放心,此事陛下已有完全的准备,更何况陛下请殿下来京,封汗之事只是其一,其二,也是更重要的,陛下是要成多年夙愿的。”
阿史那云是李恪的人,和李恪也算是青梅竹马,情投多年,长孙冲口中的夙愿自然就是李恪迎娶阿史那云之事。
长孙冲是李恪妹婿,也是心腹,以往在潜邸时是时常玩笑的,哪怕现在李恪已经登基,私谊也不曾断了,还是时常玩笑。长孙冲和阿史那云同行月余,颇为熟稔,这话长孙冲就是当着李恪的面,也是能说的。
阿史那云被长孙冲这么一说,耳根子倒是多了些微红,显然也是有些羞色了。
过了片刻,阿史那云才对长孙冲问道:“你是礼部尚书,到时这些事情想必都是礼部经手的吧。”
长孙冲回道:“正是,不管是可汗册封,还是天家婚嫁,都在礼部司职之内,陛下甚至重视,如无意外,自当是臣亲自主司此事。”
阿史那云接着问道:“此事听起来便觉着繁杂地很,不知长孙尚书可清楚此事是个什么章程?”
李恪既要册封女汗,又要迎娶阿史那云,而且又是古来未有过的事情,此中次序和章程自然都繁杂地厉害,长孙冲身为礼部尚书,主司此事,这来的一路上也没少思考这些事情,不过好在也想出了些头绪。
长孙冲听着阿史那云的话,正整理着思绪,想着该如何回答阿史那云的话,就在此时,长孙冲抬头四处瞥了瞥,却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长孙冲对阿史那云笑道:“此事臣只是办事的,说了可不算,此事自有说了算的人告知殿下。”
阿史那云好奇地问道:“礼部尚书朝中大员,说了还不算吗?”
长孙冲朝着不远处树荫下草棚的方向努了努嘴,道:“陛下的事情,臣自然不敢做主,殿下何不亲自去问问陛下。”
阿史那云看着长孙冲的举止,哪还不知是何意,阿史那云顺着长孙冲所示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官道一侧的一间茶棚下看到了一个华服男子,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李恪。
李恪站在茶棚里,面带笑意,一手端着茶碗,另一手正朝她挥着手,而在李恪的身后站着的则是右龙武卫大将军席君买和一众卫率。
坐有天下的大唐天子竟亲自出城迎她来了,一如当年她初进长安时那般。
第四十一章 机会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再加上长安城西北面的官道是西域客商来往长安的近路,故而官道上来往人流极密,在这官道两旁做买卖的也不少。
这些买卖人也大多是相对固定的摊位,搭了草棚,摆了三两张桌子,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客人就端着碗或站着、或蹲着在路边饮茶。
官道的两侧多是碗口粗细,高一丈余的槐树,草棚挨着树搭着,借得几分阴凉,倒也有几分舒坦。
因为这些茶多是卖于行路的商客的,常是没有下回的买卖,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好茶,更分不出什么优劣来,都是两钱一大碗的生茶,用粗瓷碗盛着,将就着喝,因为这些品相不佳,茶叶更没有经过摘选,所以还常能喝到茶梗,若是不仔细还有呛着嗓子的可能。
就是如此简陋的环境,大唐天子,坐有四海的皇帝李恪就这样端着碗站在路边,一边生怕卡了嗓子,小心翼翼地喝着粗茶,一边探着头,望向官道来人的方向,若不是身后几个宛若山岳般站着的卫率,倒是和寻常富家公子无异。
十年苍茫,明明再见已贵为天子,可李恪却仍旧如此待她,一如当年那般灞桥相迎,这便是比起旁人,李恪待阿史那云最最不同的地方。
阿史那云看见了路边站着的李恪,也连忙下马,牵着马走到了李恪的跟前。
“回来了。”李恪看着阔别十载的阿史那云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的跟前,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顿了片刻后,才开口道。
“恩。”阿史那云低着头,应了一声。
李恪接着问道:“一路到此千里迢迢,可都还顺利。”
阿史那云点了点,对李恪道:“我倒是顺利,只是这里是城外,你怎么亲自来了。”
李恪把手中的茶碗塞到了席君买的手里,而后道:“我等不及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的模样,关心道:“这里已是长安城外了,你堂堂天子,怎么行事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要是叫朝臣知道了,又该麻烦了。”
如今突厥是大唐藩属,阿史那云以将封的突厥女汗身份进京,用长孙冲这个礼部尚书迎她已是隆重,李恪这个大唐天子亲自出迎是于礼不合的,若是叫旁人知道难免多嘴。
李恪道:“这个无妨,他们愿意说便说去吧,我只当瞧不见,若不是顾及你,怕你以后不好立足,我恨不得亲自北巡一趟,去金山迎你。”
迎阿史那云来长安,这是李恪十年前对阿史那云的承诺,这一天李恪等了许久,若依李恪的性子,若不是怕自己的动静太大,日后叫阿史那云难做,他都想率北衙禁军北巡一趟,震慑漠北各族,也接阿史那云回长安。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信誓旦旦的样子,笑道:“那亏得你没去,你若是去了,宫里以后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只怕以后都要居于宫外了。”
阿史那云之言入耳,李恪玩笑道:“如此想来,你已经做好了进宫的准备了,阿云果然还是聪慧,最知道我的心意,我旨意外的意思也都能猜得清清楚楚。”
阿史那云听着李恪的话,哪还不知道李恪的意思,阿史那云的脸上不见羞色,也玩笑回道:“我可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我是冲着陛下许诺我的可汗之位来的。”
阿史那云玩笑说着是为了李恪说的可汗之位,其实她又哪里是贪恋权势的人,如果她当真有意要掌突厥之权,早在贞观十一年,李恪提兵北伐,凌霸漠北的时候,就已经可以一试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李恪道:“此事是我和几位宰相议定的结果,长孙冲在来的路上想必已经同你仔细说过了吧。”
阿史那云道:“长孙尚书确实同我说了,陛下行事,总是能出人意料。”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有些担忧,宽慰道:“此事你不必烦心,朝中上下都已经布置好了,你只需顺着做就成。”
阿史那云道:“我倒是不担心这些,我只担心自己一介女流,未必能有这个魏王,毕竟此事关系的不止一个突厥,此事一出,草原各部担心陛下接下来的举动,怕是要如惊弓之鸟了,说不定还会引起漠北骚动。”
其实自打李恪北伐定鼎漠北之后,虽然在卢山驻兵,均衡各部,但实际上并不曾直接干预各部的内政,故而各部也能相安无事,但这一次李恪立阿史那云为突厥女汗,便算是直接干涉甚至决断突厥内务了,草原中必有不满李恪之人,而且恐还不少。
这些人害怕李恪如法炮制,威胁他们的地位,一旦急地厉害了,说不得还会带起兵祸,使得平静多年的漠北再起战火。
阿史那云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李恪又怎会不知,而且就算李恪不知,朝中宰相也会提醒于李恪,所以对于这些事情李恪是早有准备的。
李恪道:“我为大唐君王,又继父皇天可汗之名,麾下所治又岂止我汉人百姓。在我眼中,漠北各族虽是藩属,但也是我大唐子民,我视之如一,我欲以漠北为边州,草原各部为州民,如此才可使战事消弭,天下久安。”
阿史那云问道:“陛下的志向我一直知道的,只是这么做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如此一来只怕会给了那些早欲叛逆的人一个机会。”
李恪以兵威压服漠北,使得漠北各族相安无事十年,但这并不意味着漠北就真的太平了,相反地,十年的太平之下已经有些漠北部族不再满足于李恪划定的界线,蠢蠢欲动。
以往李恪不插手漠北内政,他们不敢妄动,但现在李恪直接在漠北立汗了,自然就给了那些人说辞,相互勾结。
阿史那云之言确实在理,但李恪却道:“这是他们的机会,又何尝不是我的机会。”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志在必得的模样,瞬间明白了李恪的意思,对李恪道:“陛下想要借此事逼出那些宵小之辈,彻底整合漠北。”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漠北的规矩我已经定好了,现在漠北各族就是羊群,而我就是牧羊之人,我要叫整个羊群听话,自然就要挑出那些不听话的杀掉,否则留着那些不听话的羊在羊群里,虽然一时无碍,但早晚必成大祸。”
李恪说着,眼神突然一冷,道:“我南归已经十年,许多草原部族只怕已经忘了我,也忘了当年流过的血了,若有必要,我倒是不介意帮着他们再回忆回忆,好叫他们记得,草原之上到底是谁说了算。”
第四十二章 武家子侄
李恪亲自出城接阿史那云,虽然是轻装简行,亦是机密,但还是瞒不过有心人,李恪出城,还在回宫的路上,消息已经传回了宫里。
太极宫,昭庆殿,内殿。
“小娘,宫外面传进来的消息,陛下亲自出城去接了阿史那云,在城外谈了许久。”林鸾急匆匆地进殿,对萧月仙道。
萧月仙点了点头,道:“这不奇怪,陛下是重情义的人,阿史那云毕竟和陛下幼时相识,感情颇重,亲自出城一趟也是正常的。”
萧月仙说完顿了顿,又接着问道:“陛下回宫了吗?”
林鸾道:“陛下的车驾已经回宫,现在想必已经进城了,只不过鸿胪寺那边好像不曾收到安置阿史那云的消息,只怕陛下是要安排她居于宫中了。”
萧月仙道:“应该是如此了,这日陛下等了许久了,眼下时机已经成熟,在这件事情上遮遮掩掩不是陛下的性子。”
林鸾看着萧月仙的模样,似乎并不担忧,于是问道:“阿史那云进宫,后宫必生波澜,小娘不早做准备吗?”
萧月仙摆了摆手笑道:“无妨,阿史那云是突厥人,不比旁人,她的子嗣将来绝不可能为帝,对我们而言应该不是敌人,无妨的。”
大唐的皇帝可以不是嫡长,可以是庶出,甚至母族也可以不是显贵出身,但一定要是汉人之后,否则不止朝臣不允,就是将来也是祸事。
林鸾道:“陛下待阿史那云不同,只是不知道陛下的心思,毕竟皇储之事朝臣不过参议,最后定论的只能是陛下,可不能叫旁人坐收渔利啊。”
大唐皇储的废立,虽说朝臣们的意见也很是重要,但最终一定是取决于皇帝的,尤其是当皇帝是李恪或者李世民这样强势的君王的时候,大臣们在东宫一事上的影响就更低了。
李恪待阿史那云情重,亏欠尤多,如果将来萧月仙事成,真的使李恪废了太子,而李恪却因为私情立了阿史那云的子嗣为储,这岂不是前功尽弃。
萧月仙想了想,道:“这个就更不必担忧了,陛下去接阿史那云只是因为私情,陛下行事公私还是分明的,不会因此而误了国事。
更何况陛下对此只怕早有安排,陛下在迎阿史那云入宫前册封女汗,就是有意以阿史那云将来的子嗣继承汗位,出镇漠北,咱们切不可在她和皇后之间乱了轻重,错了敌友。”
林鸾听着萧月仙的话,也知道萧月仙的意思,对萧月仙道:“小娘是想要和阿史那云在宫中交好,一同对付皇后吗?只是皇后颇有心机,阿史那云也是初来乍到,小娘想要拉拢她对付皇后只怕不易吧。”
萧月仙道:“眼下不过拉拢而已,要想真正取得她的信任,一同对付皇后不是一两日的事情,此事还需功夫,不急,你先安排人盯着此事,有什么情况及时报我知晓。”
“诺。”林鸾闻言,应了下来。
林鸾应着萧月仙的话,突然又想起了一事,对萧月仙道:“对了,前些日子小娘命我查的关于武家子弟在朝为官的事情已经有端倪了。”
年初,武媚娘本欲借李璄外出开宫之事通过东宫来影响朝政,但东宫属官态度强硬,尤其是太子司直狄仁杰更是软硬不吃,武媚娘怕把事情闹大,便也不敢追地太急,暂且将这个念头作罢。
武媚娘虽然不能通过东宫来影响朝政,但这并不意味着武媚娘就此放弃了,就在武媚娘在东宫碰壁之后,她就命人安排了太原的武家兄弟进京,着州县安排举了明法,入朝为官了。这些族内兄弟虽然暂时还官职低微,但只要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有所作为。
武媚娘的动静不算大,但朝中知道的人也不少,不过皇后既立,提拔族内男子为官本就常见,算不得什么大事,虽有些隐晦但也不是大忌,只是萧月仙盯着武媚娘,这事就落到了她的眼中罢了。
“如何?”萧月仙连忙问道。
林鸾回道:“武家近半年来进京为官的子弟,诸如武惟良、武怀运之辈都是去岁新举的明法科,而且在并州乡里颇有些恶名,不是良善之辈。”
萧月仙笑道:“果然如此,皇后一族根基不深,不过新起,自然是无人可用,但没想到皇后胆子真大,竟真的什么人都敢往朝廷里塞啊。”
武媚娘之父武士彟不过商户出身,靠着李渊信重才跻身高位,前后不过二十多年的时间,自然比不得兰陵萧家如此显贵,人脉和底蕴更是远远不及。
当初武媚娘在楚王府或者东宫时交情还不错的官员虽然大多已经位列朝中高位,但这些人都是李恪心腹,武媚娘不敢轻易拉拢,武媚娘一时间落入无人可用的窘境,无奈之下这才提拔了武家族内的人。
其实武媚娘又何尝不知自己人良莠不齐,大多难堪大任,但总归自家人更可靠一些,也心向着她,左右难以两全其美,这也是武媚娘不得不做的取舍。
萧月仙接着问道:“皇后的这些亲眷当中,可有哪个名声尤差,甚至是为乡民所恶的?”
林鸾想了想回道:“这些武家子弟富贵骤得,这些年仗着皇后的权势在乡里为祸不少,大多名声不佳,尤其是武惟良,他在并州州部举制的明法科考中走了门路,以权势挤下了一个本该中科的学子,在当地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不过现在已经被压下去了。”
所谓明法科,与进士、明经等科并列,同为朝廷取才之法,明法和明经、进士的科考不同,明法科主要以试策为主,考问的是唐律,既是策问,自然就是由人来评定高低,也就有了作伪的机会。
哪怕是在大唐盛世,在权势面前也总有逢迎上意,以求晋升的人,有皇后的面子在,地方官员指鹿为马,以劣为优更不在话下,用武惟良代了旁人更是轻而易举。
萧月仙闻言笑道:“如此极好,陛下最重为国选才之事,对科举之制看得最重,皇后族兄如此公然作伪可是动了陛下的底线了。”
林鸾问道:“小娘要怎么做?”
萧月仙道:“安排苦主进京往御史台和吏部有司检举,动静闹得越大越好,吏部尚书马周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必定严查,如此一来咱们的下一步棋才能走地容易些。”
第四十三章 入宫
武惟良、武怀运之辈俱是武媚娘的堂兄弟,说起来本来也该是近亲了,但实际上她们血缘虽近,关系却有些疏远。
这些年来武媚娘嫁于李恪,久居于长安,而武家兄弟远在并州,来往极少,如果不是因为武媚娘登了后位后无人可用,她也未必会想起这些同宗亲戚来。
武媚娘和这些武家宗亲联系地并不深,甚至已经多年都不曾见过一面了,所以对他们的情况并不了解。
其实自打武媚娘嫁于李恪后,尤其是在李恪出镇并州后,武家宗亲们仗着武媚娘的声势在并州老家行事恣意,亦有不法,只是没有传到武媚娘耳中罢了。武惟良仗势欺人,夺人科名的事情虽大,但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武媚娘要用这些心向她的武家宗亲,将他们调来长安任职,固然是得到了助力,但同时也多了一个别人攻讦她的把柄,这样的把柄萧月仙又怎会放过。
只不过这消息是从太原传来的,把人从太原带到长安也还需些时日,不是一两日的功夫,眼下长安城最大的事情还是阿史那云封汗,李恪纳妃之事。
阿史那云封汗本就是朝堂之上议定的事情,李恪以阿史那云为突厥女汗,留于长安,又以阿史那社尔和阿史那贺鲁为左右贤王,分统两部,留于突厥辅治内务。
阿史那云封了女汗,尘埃落定后,很快又一道圣旨颁下,册阿史那云为妃,将阿史那云正式迎入了太极殿。
阿史那云久在草原,生性活脱,未必待得住,所以李恪未免阿史那云平日枯乏,便将阿史那云安置在了距离宫中马场和射场最近的观云殿。
观云殿在太极宫内宫的东北向,比起立政殿、昭庆殿、延嘉殿等殿要偏僻些,不过胜在安静,少人搅扰,地势也稍稍要高些,看得宫中景致。
在观云殿中有一处流云楼,建于矮丘之上,其高近三丈,也算是观云殿的偏殿了,与再东面些的凌烟阁相望,是整个太极宫观景数一数二的地方。
盛夏炎热,晚间才稍稍凉爽了些,再加上流云楼建地高,流云楼环楼的连廊之上清风徐来,头顶朗月疏星,倒是个纳凉的好所在。
连廊之上,阿史那云凭栏而立,李恪就站在阿史那云的身后,双臂微展,环臂从身后搂着阿史那云,将阿史那云整个拥在怀中。
“原来这就是宫城内的模样,比起入夜后漆黑一片的草原倒是截然不同。”阿史那云站在回廊上,看着宫城里四处点缀,宛如星光般璀璨的灯火,对李恪道。
李恪抱着阿史那云道:“这里的人物风俗和草原多有不同,你初来可能有些不适,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这些日子你想要做什么,或是缺了什么的只管同说我,我命人给你安排。”
阿史那云道:“我这边倒是什么都不缺,你不必操心了,你是君王,举手间便是千万人的生计,每日要处置的事情太多,就不要再为我分心了。”
李恪和阿史那云青梅竹马,心中又有所亏欠,故而阿史那云尤为李恪所宠爱,但阿史那云却也丝毫不以宠为骄,反倒规劝起了李恪。
李恪听着阿史那云的话,和阿史那云挨着头,靠着阿史那云的耳边柔声道:“宫墙深深,虽有富贵,但却不比草原那边自在,我只盼能给你最大的自由,只盼你能喜欢这里。”
李恪之言入耳,阿史那云心头一暖,李恪已为天子,心中装着天下,日理万机,却还总能有心思去关心自己的感受。
阿史那云转过身去,伏在李恪的怀中,对李恪道:“草原再宽广,终究也还是孤身一人,我在这里虽不能时时出宫纵马,但却有你在,我心里已经足够了。”
李恪让阿史那云进宫,最怕的就是阿史那云习惯了草原上的生活,难以适应宫中,若是因此整日闷闷不乐的,李恪自也不愿,如今听了阿史那云的话,李恪的心里倒是好受了许多。
李恪低着头,看着怀中的阿史那云,道:“现在回想起当年突厥和大唐铁山一战,我还是历历在目,不曾想已经过了十多年。那时我只想着如何能够活命,又怎能想到还有今日,还能等到你来长安的时候,这上天实在是待我不薄”
阿史那云道:“我倒是一直相信你能够做到,想起当初你刚到金山的时候,父汗对你的评价便极高,甚至远在一众阿史那氏子弟之上。”
“哦?这我倒是不曾想过的。”
在颉利被擒来长安之前,李恪和颉利的关系并不好,说过的话也不多,在李恪想来颉利想必是对他极为排斥的,没想到阿史那云竟会这么说。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的脸上有些讶色,于是笑着解释道:“这是真的,父汗同我说过,突利领兵在东,父汗对突利不放心,那时父汗原本是有意让我嫁给你,封你为突厥叶护,然后由你领兵取代突利,以我们的子嗣世镇于此,只不过那时你性子执拗地很,从来不肯低头罢了。”
李恪闻言,也笑道:“这倒无妨,我虽辜负了颉利可汗的美意,没能留在北地,但将来咱们的孩子却同样可以出镇漠北,甚至更威风几分。”
阿史那云问道:“陛下已经定议此事了吗?”
李恪回道:“不错,你性子率直,对人也坦诚,这是好事,但长安不比漠北,人心难测,我早早地就给你定下此事,既是为了保证你一生富贵无忧,更是为了让别人不要把心思放在你的身上。”
阿史那云虽然无意后宫争斗之事,但她方才进京,其实已经有许多人将心思打在了他的身上,有后宫中有意拉拢或是打压的,朝中突厥将领甚至也有想掺和进来的,这些都不是李恪想要看到的,所以李恪才说了这些话。
说着,李恪又叮嘱道:“日后你在宫中不必假人辞色,更不必小心翼翼,你只管做你愿做的便好。有我在,不掺和朝廷的事情,便没有人能动你分毫。”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郑重其事的样子,感受着李恪满满的关切,心里也甜丝丝的,一瞬间,阿史那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漠北大帐中李恪对阿史那云千叮万嘱的那一个晚上。
阿史那云脸颊稍稍有些微红,竟抬手用双臂环住李恪的脖子,笑道:“我还没为陛下诞下皇子呢,陛下就这般交代,就不怕太早了些吗?”
李恪低头盯着月光下俏丽可人的阿云,仿佛要将她看地陷进眼中,片刻后,一下子抱起了阿史那云,竟直奔楼中去了。
第四十四章 公道
皇城以南,尚书省,吏部官衙。
尚书吏部,居六部之一,朝中紧要,起于东汉之吏曹,自有六部之说起,便为诸部之首,掌天下文官考课、升降、勋封、调动诸事,权柄极重。
吏部尚书乃吏部首官,执掌吏部,号吏部天官,雅称大冢宰,手握天下大部分官员的仕途命脉,可谓位高权重,虽不是相职,但权势与威望却已相去不远。
自大唐开国一来,吏部尚书诸如戴胄、高士廉者便无一不是帝王心腹,到了龙朔年间,吏部尚书也更是换成了跟随李恪多年的潜邸功臣马周。
而且就在今岁之初,李恪特下旨马周以吏部尚书职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正式拜相,参议朝政,朝列之尊,几可与尚书左右仆射分庭抗礼。
时值盛夏,本就是气候炎热的时候,再加上皇城之南地势正低,湿热地尤其厉害,马周坐在吏部官厅中议事,正是气躁难耐的时候,吏部考功郎中苏德章快步走了进来。
“下官考功郎中苏德章拜见尚书。”苏德章站在厅下,对上首坐着的马周俯身拜道。
马周看着厅下站着的苏德章,先着其起身,而后问道:“苏郎中来见我所为何事?”
苏德章回道:“今日早些时候考功司收到御史台来函问讯,所问的是关于去岁地方科举舞弊之嫌的,下官觉着兹事体大,故特来向尚书禀告。”
马周闻言,眉头微皱,显然是颇有些不解了,吏部考功司总掌百官善恶功过之考,同时奉马周之命监察每岁科举,若是地方科举当真有人舞弊,确在考功司辖属之内,苏德章上禀此事并无不妥。
只不过考功司的事情归属于吏部侍郎,苏德章禀事当经与吏部侍郎商议后在决定是否上报马周定夺,毕竟马周不是寻常的尚书,他身兼同中书门下三品,位在宰辅,是要参议朝政的,若是什么事情都请示他,他如何做地过来。
马周道:“越俎代庖,苏郎中如此行事,可是坏了章程了。”
苏德章知道马周的意思,忙解释道:“尚书位列宰相,有辅国之任,若是寻常舞弊之事下官不敢轻易叨扰,只是此事干系重大,实在是部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马周道:“竟是如此,我且看看。”
马周说着,亲自上前,自苏德章手中接过了御史台的函书,展开不过匆匆几眼,脸色顿时难看了下来,瞬间也就知道了苏德章为难的缘故。
能叫苏德章如此慎重,以至于要马周亲自决断的自然就是武惟良的事情了,武惟良是皇后的表兄,是为外戚,而且关系到皇后的声誉,这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了。
毕竟武家子侄舞弊,必定牵扯到武媚娘的身上,不管武媚娘是不是真的知情,武媚娘这个皇后都脱不了干系,推不开责任。
马周看着手中的函书,讶然道:“陛下以千古未有之力大兴科举,就是为了广开取士之道,为国量才,武惟良身为皇后族兄,自当更为约束,他怎敢如此,若是传了出去,天下人又如何看陛下,如何看皇后,科举岂不成了一句空话!”
苏德章道:“正是如此,否则下官也不会越过上官,将此事直陈尚书了。”
“你做的很好。”过了片刻后,马周对苏德章道。
苏德章欠身道:“事关皇后声誉,干系重大,自当谨慎。”
马周问道:“这书中所记之事,你怎么看?”
苏德章想了想,回道:“科举舞弊之事不难查,诬告不易,而且就算是诬告也不会挑了皇后的族兄,此事多半是真的。”
马周点了点头,叹道:“是啊,人已经到了长安,此事一问便知,做不得假的。”
苏德章问道:“尚书打算怎么办?”
皇后族兄舞弊,勾结地方官吏强取人功名,这对于皇后而言是个极大的污点了,若是捅出去,对皇后声誉自然有损,而若是能够隐下此事,做得干净,便是一个向皇后示好,获得一份不薄的政治资本的绝佳机会。
若是旁人兴许就会这么做了,但主责此事的人是马周,且不说马周性子耿介,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就是说马周是李恪的心腹,也不必通过讨好后宫的方式来求晋升之阶。
马周道:“陛下治国,最重用人,也最善用人,礼贤下士,唯才是举,但武惟良所为却违逆陛下之意,我自当秉公办事。”
苏德章闻言,有些担忧道:“这武惟良毕竟是皇后族兄,尚书办事还是该多些计较啊,若是稍有不慎,牵扯到了后宫,怕是麻烦。”
马周手中攥着函书,轻哼了一声道:“我若是怕麻烦,又何必居于此位,直接请命陛下,挂一散职,荣归故里岂不容易。我被陛下拜为吏部尚书,便是陛下对我信任,我若是忍让了此事,如何对得起陛下。更何况科举之制有今日之局面实在不易,绝不能因为一个外戚就断送前功于一朝。”
科举之制的实行不只需要皇帝准备,百官协力,更需要民众的信任,科举制经两朝多年开拓,能有今日的局面和威信不易,若是因为包容武惟良一人就使得天下读书人对科举失去了信心,那才是得不偿失。
而且武惟良所为不止触犯了朝廷的利益,同时也让马周想起了当年的不堪往事。马周家境贫寒,盛年时仕途不顺,四处碰壁,落拓度日,幸得李恪青眼,引为心腹,这才有了今日。
因为有早年苦无机会的落魄经历,所以马周对同样出身的士子更加关照,对科举取士之道也尤为重视,对武惟良所为自然也就越发地不齿了。
苏德章道:“尚书说的是,是下官所视短浅了。”
马周的脾气苏德章是知道的,马周一旦犟起来,连李恪的帐都不买,李恪也要让他三分,更何况是皇后了,所以苏德章索性也不再多言。
马周对苏德章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苏德章道:“此人现被监察御史安置于城中驿馆,尚书可是要问他?”
马周道:“你亲自去一趟,将他所言录为口供,而后交给我,我进宫直禀御前,就算是开罪皇后,拼了我这相位,也必为天下读书人讨一个公道。”
第四十六章 治罪
马周官拜吏部尚书,又是当朝宰相,此番马周进宫武惟良之事只是其一,自然也还有其他官员的任免之事要同李恪商议,一时半会儿也不曾就出宫了。
李恪和马周还在甘露殿中说着话,此时却突然有內侍传话,皇后武媚娘带着兄长武惟良现在甘露殿外请见。
马周进宫已经有些时候了,这个时候武媚娘带着武惟良来见李恪为的是什么自然就不难猜测了,自然也是和武惟良的事情有关,
“陛下,臣可需暂避?”马周听闻武媚娘带着武惟良求见,对李恪问道。
李恪摆了摆手道:“皇后带着武惟良来了,武惟良毕竟是皇后的堂兄,也就是朕的堂兄,朕若是一人在此反倒不好办,你是吏部尚书,此事本就在你的司职之内,你不必回避。”
马周是聪明人,他一听李恪的话,便知道了李恪的意思,武惟良是外戚,虽有过错,自然是该死,但李恪顾及武媚娘的颜面,也不好把事做绝,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个追着武惟良罪过不放的人,而这个人最适合的无疑就是马周了。
马周是吏部尚书,主司此事,他又是宰相,说话有足够的份量,在朝中又颇有人望,就是武媚娘也不能不顾及马周对此事的态度。
过了片刻后,武媚娘便带着武惟良进了大殿,武媚娘进殿,先对李恪行了礼,待起身后,看见了殿中站着的马周,又道:“原来宾王也在这里。”
武媚娘主动提了马周,马周倒也不好显得太过疏远,马周拱手拜道:“臣马周拜见皇后,臣正在和陛下议事,皇后便到了,实在是凑巧。”
武媚娘道:“虽是凑巧,但宾王在此倒也正好,宾王执掌吏部,又兼相职,我正好带了我这不成器的兄长给宾王看看。”
武媚娘说着,朝身后打了个眼色,武媚娘身后的武惟良见状,连忙上前,跪拜在前,面伏在地,一言不发。
武惟良原也不是什么能言善道之人,如今犯了事,心中生惧,就更不知该当如何了,不过好在武媚娘在来前就已经交代过了,凡是武媚娘说的话,他都要一并应下,所以武惟良只能跪在殿中,听凭发落。
李恪看着武惟良跪在地上,自然知道这是何意,但当着武媚娘的面,李恪也不好说马周此来是向李恪告武家的状来的,李恪多少还要回护着些马周的。
李恪笑了笑,故作不知地问道:“这是媚娘的堂兄武惟良吧?好端端的这是作甚?”
武媚娘且不管李恪是真明白还是装糊涂,但终究是在顾忌她这个皇后的面子,武媚娘自己指着武惟良,道:“臣妾此来是带了他请陛下治罪的。”
李恪闻言,不解地问道:“治罪,不知堂兄这所犯何罪,竟叫皇后亲自带来。”
武媚娘回道:“这厮在并州科举舞弊,顶人功名,罪不容恕。”
“竟有此事!”李恪一听事关科举,脸上显然是动了怒意。
武媚娘道:“正是如此,此罪可谓违逆朝纲,甚至有欺君之嫌,望陛下严惩武惟良,以正视听。”
武惟良的性命,武媚娘自然是想保的,毕竟武惟良是武家人,若是武媚娘对他的生死不管不顾,日后武家人的心里必定生隙,为武媚娘做事的时候也多了些顾忌。
但武媚娘和武惟良两者的轻重还是不难分辨的,武媚娘是皇后,武家立足朝堂的根本,此事之中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保住武媚娘,哪怕是放弃了武惟良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一开始武媚娘虽然想保住武惟良的性命,但不知道李恪对此事的态度,还是把话说的重了些,先试探试探李恪的意思,若是李恪有意严惩,武媚娘便就此抛了武惟良,已保自身,若是李恪口风不紧,还有转圜的余地,武媚娘再试着给武惟良求情。
李恪看着阶下跪着,一言不敢发的武惟良,对武媚娘问道:“此事倒是突然,皇后怎知的此事?”
武媚娘回道:“此事他原也不曾告诉臣妾,臣妾也不知,只是如今并州的苦主已经状诉到了御史台,他自知难以掩饰了,这才向臣妾禀明,臣妾初闻此事时也是讶异非常,气愤难当。”
李恪顿了片刻,似乎颇有些为难,对武媚娘道:“堂兄身为外戚,本不缺为官的机会,他这么做实在是不该啊,这若是传出去,朝廷和朕都会落三分颜面。”
武媚娘也应道:“陛下说的极是,臣妾也是这么想的,也正因如此,臣妾才亲自带了武惟良前来请罪。”
李恪闻言,点头赞道:“皇后深明大义,朕心甚慰。”
李恪说着,又对马周问道:“宾王,你是吏部尚书,掌管科考之事,又精熟律法,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马周得了李恪的话,知道李恪的意思,不假思索地回道:“科考舞弊,最高可处斩刑。”
马周被李恪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唱白脸的,李恪问于马周,马周自然要当好这个坏人,把罪过往重了说。
武惟良听着马周的话,显然也是被惊住了,先是一颤,而后抬头看了武媚娘一眼,见武媚娘并未开口,忙自己对李恪哀诉道:“陛下饶命,臣再也不敢了。”
马周是宰相,说话还是很有份量的,武惟良生怕李恪真的听信了马周的话,顺口就答应斩了他,武惟良已经被吓得涕泗横流,磕头如捣蒜。
李恪要杀武惟良不难,确实也可以立威,但李恪却不能不顾及影响,李恪如果坚持要杀了武惟良,必定会使朝中外戚官员离心,把他们逼到心向世家门阀,只怕会得不偿失。
李恪面露一丝讶色,对马周问道:“堂兄乃国戚,怎会这般严重?”
马周道:“武惟良所犯,乃我大唐取士根本之法,若是以重处之,并无不妥。”
对于武惟良,李恪自然是想杀的,但李恪不是匹夫,他是皇帝,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要顾及影响,权衡利弊,他想杀武惟良,但是还不能杀,至少不能现在杀。
李恪问道:“那朕若是顾念亲情,可否法外开恩,稍予减免呢。”
马周闻言,似乎颇不甘愿地回道:“若是陛下开恩,或可饶死罪,但这官是断不能做下去了。”
李恪点了点头,对武媚娘问道:“媚娘怎么看?”
李恪之言入耳,武惟良顿时抓到了一线生机,忙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武媚娘,眼中的恳切之意已不能再多了。
第四十七章 权衡
李恪问武媚娘的意见,武媚娘自然是不愿杀了武惟良的,若是武媚娘自己都不保武惟良的命,以后武家人也都不会为她拼命了。
可是武媚娘固然不愿要了武惟良的性命,但要如何处置武惟良却又是个问题。
马周在此,武惟良是断不能轻饶了的,这个官只怕想保是保不住了,不过在罢官的前提之下,又要作何处置就是个问题了。
处置地重了,武家人对她生怨,多多少少就会有些嫌隙,处置地轻了,她身为皇后却徇私包庇,这一旦传了出去对她的名声更是不利,所谓母仪天下也就成了一句笑话。
李恪看似是在尊重她,询问她的意思,实则却是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交到了她的手里,她还不得不接,毕竟此事的始作俑者就是武媚娘自己。
在短暂的权衡后,武媚娘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比起武惟良对自己的埋怨,武媚娘自己的声望和马周这个宰相对她的印象显然是要更重要些的。
武媚娘道:“武惟良虽是国戚,但其罪不可轻恕,当夺其官职,流于岭南,并永世不得叙用。”
关于如何处置武惟良,武媚娘给了三个建议,这三个建议却是一个比一个重,武惟良的官职得之不正,罢官是必然的,流于岭南虽然艰苦,但说是暂避风头也不为过,但永世不得叙用就是伤到了根本,这也就意味这武惟良的政治生涯彻底结束了。
对于武媚娘这个答复,李恪倒还是颇为满意的,官罢了,人处置了,威也立了,虽然没有要了武惟良的性命,但李恪想要的结果都有了。
李恪对马周问道:“宾王,朕以为如此便好,你以为如何?”
李恪这么问了,自然就是有就此处置的意思,马周闻言也应了下来,但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
马周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事关科举之公信,可将此事记于朝中邸报,传闻于天下,以儆效尤。”
比起丢了性命,罢官不用对武惟良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了,马周之言入耳,武惟良不禁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武惟良如此,但武媚娘听了马周的话,脸色却一下子难看了起来。
马周郑重其事地这么做,不止是就科举之事了,同时也在向天下人传达一个消息,那就是李恪并不愿武家人干涉朝政,从此以后朝臣对于武家人和武媚娘只会敬而远之。
马周手段老辣,这一招可是打中了要害,几乎断了武媚娘通过武家人再干涉朝政的路,可偏偏武媚娘又没有半点法子。
李恪对武媚娘问道:“宾王所言确是个好法子,皇后以为宾王的建议如何?”
事已至此,武媚娘也不好再做坚持,也只得应下道:“臣妾以为如此也好。”
“好,宾王,那便按你的意思办,此事你亲自跟着。”李恪对马周吩咐道。
“诺,臣这就去办。”马周闻言,当即应了下来,告退出宫,前去处置此事了。
马周已退,此间事了,李恪也命武惟良出宫,等着朝廷的处置了。
待两人走后,武媚娘也道:“武惟良之事臣妾难辞其咎,自当好生反省,若是陛下别无交代,臣妾也就退下回宫了。”
李恪看着神情颇有些失落的武媚娘,心里竟也有一丝突然浮上心头的伤感和感叹,自打李恪登基后,他和武媚娘的关系便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疏远了,已然不是当初在东宫时那种无话不可说的状态。
会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李恪是知道的,无非就是夫妻关系和权力争夺间的平衡被打破了罢了。
李恪已然登基,出于对历史惯性的担忧和朝堂规矩的执行,李恪不愿甚至是担忧武媚娘过度地接触朝政。但武媚娘又不是甘于沉寂的人,出于自身对于权力的追逐和她们母子以后地位的稳固,武媚娘本能地想要接触权力,接触朝堂,这自然就让李恪在心里敲起了警钟。
其实皇后干涉朝政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贤德如长孙皇后,多多少少地也会干涉朝政,也有许多亲眷在朝为官,而且还有不少是朝中大员。
如果皇后换一个人,哪怕是同样颇有心机的萧月仙,李恪也不会如此反感,但偏偏她是武媚娘,身为皇帝,当李恪把这个名字和朝堂权力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担忧。
可事实情况固然如此,李恪却也不想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毕竟眼下的女子不是旁人,是陪着他一路走过来的妻子,他若是就此对武媚娘不管不顾,疏远了她,实在是太过凉薄了些。
李恪站在殿上,看着殿中那个转身欲走的单薄身影,突然开口道:“此事非你所愿,本也与你无干,你又何必自省。”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回过身去,看着李恪,不解地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李恪走下大殿,来到了武媚娘的跟前,缓缓拉过了武媚娘的手,柔声道:“此间又无外人,你这一声陛下可是把为夫推到了千里之外了。”
李恪的话入耳,武媚娘一下子竟有些愣住了,其实同为夫妻,近日为此事而困惑的又何止李恪一人,武媚娘也同样如此。
武媚娘很清楚自己能有今日,武家能有今日,所依靠的是谁,如果没有李恪,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便都是空中楼阁,可以说她现在的一切都是李恪给的。
如果是寻常人家夫妻,武媚娘也许能心平气和地坐拥这一切,但李恪是皇帝,坐拥四海的皇帝,自古帝王无情,帝心易变,这是不争的事实,善始善终在帝王家并不是件易事,哪怕李恪在登位后就立即封了皇后,也早早地就定了东宫。
所以为了满足自己的安全感,武媚娘有意无意地总会去接触朝政,尽管她明知自己这么做是悖逆了李恪的意思,以至于钻了牛角尖。
李恪的一句话一下子就点醒了武媚娘,她也不禁在心里自问,她自己是在做些什么,如果为了争夺所谓的权力,因此而失了李恪的心,那可真是本末倒置了。
武媚娘道:“媚娘非是此意,只是近来的事情太多了,媚娘有些力不从心而已。”
李恪笑道:“既然力不从心,那便不要多想了,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也还有我为你们母子撑着呢。现在璄儿已经外出开宫了,若是宫中无事,你今夜便在甘露殿歇了吧,咱们夫妻也好久没好好说话了。”
第四十八章 安排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若是仔细说起来,夫妻间的伉俪之情本该无关距离的远近,就该如诗中所言那边,纵是相隔重山,远在千里,也当不变初心,每日思还。
但人实在是个奇怪的动物,当两个人相距日久的时候,总会多些隔阂,慢慢地变得疏远,也同样的,当两个人渐渐有些隔阂的时候,一次亲密的接触却又似有奇效,能够在无形中又重新拉进两个人的关系,让原本有些距离感的两个人又变得亲近。
入夜,甘露殿,寝殿。
寝殿内室的床榻之上,李恪靠着背垫,挨着贴墙的一边倚坐着,而武媚娘则面向着李恪,坐在李恪的下腰,把脸靠在的李恪的肩头。
“呼~”
风雨过后,李恪长吁着一口气,把气喘匀,一边轻抚着武媚娘那如丝绸般顺滑的青丝,一边轻轻地叩击着玉脂般洁白剔透的后背,一言不发,眉目舒缓,似在思索着什么。
武媚娘安安静静伏在李恪的怀中,她没有问李恪什么话,甚至也不必抬头看李恪一眼,但她知道李恪一定是在想着什么紧要的事情,或是在做着什么重要的决定。
她是女子,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李恪偶尔会在这个时候思虑问题,但武媚娘和李恪夫妻十多年,她知道,李恪在这个时候的思路往往是最清晰的,清晰地厉害。所以武媚娘就这样躺在李恪的怀里,感受着李恪对她的爱抚,仿佛一直喝醉了的小猫。
就这样,过了半晌,李恪突然开了口,对武媚娘问道:“媚娘,今天的事情委屈你了。”
武媚娘伏在李恪的怀中,反问道:“三郎何出此言?”
李恪回道:“武惟良是你兄长,处罚他也就伤了你的颜面,我本该回护的,但为了大局却没有开口,还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处境。”
李恪说的今日的事情自然就是关于处置武惟良的事情了,武惟良是武媚娘的表兄,李恪为武惟良舞弊之事流放了武惟良,还着其一生不得为官,其实在很大程度上落了武媚娘的面子,自然就是委屈了她。
如果是今日之前的武媚娘,还在一味地想着如何染指朝政,还在为李恪限制她接触朝中诸事而愤懑,那武媚娘一定听不进李恪的话,更明白不了李恪的心意,但现在武媚娘已经明白了许多,也能够心平气和地去理解李恪的话。
现在李恪说的话,纵说是主动向武媚娘示弱也不为过了,李恪是皇帝,他要考虑的自然是天下,科举为李恪所重,视作量才取士的根本,武家在科举上舞弊,是撞在了李恪的刀刃之上,也是身为皇戚却对帝王权威的一种挑衅。
武惟良是武媚娘招进京的,若是其他帝王,必定会因此迁怒于武媚娘,迁怒于整个武家,对武媚娘就此疏远,但李恪没有,李恪非但没有因此迁怒于武媚娘,反倒对她多有疼惜,其中对武媚娘的偏爱可见一斑了。
武媚娘慢慢地坐了起来,对李恪道:“今日的事情本就是兄长的过错,兄长联合地方官员舞弊,毁人前程,实在是他咎由自取,而我身为皇后,却没能约束得住家里人,更不能以身作则,也该当如此。三郎若是不重惩他,以后谁还会拿科举当回事。”
李恪闻言,欣慰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我原只怕你一时想不明白了,钻了死胡同,若是再因此和我生份了,那实在非我所愿。”
武媚娘笑道:“三郎,媚娘晓得轻重的,说到底,我和堂兄也就是隔了一层的亲戚,我和三郎才是至亲,自然更是站在三郎的立场上思虑事情。。”
李恪道:“既是如此,那就是再好不过了,我看你近来在宫中也别无他事,想来也会有些乏闷,我这边正好有一件事情要交给你。”
其实武媚娘之所以会想要染指朝政,除了为了自身地位的稳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缘故,那就是武媚娘在后宫实在是太闲,闲地厉害。
李恪虽是帝王,但后宫却一直不盛,李恪登基已经一载有余,但除了原东宫妻妾和迎了萧月仙、阿史那云入宫外,还不曾另外充实过后宫,纳过其他的妃嫔,反倒还效仿李世民,又外放了宫中三成有余的宫女出宫,所以李恪宫里的人比起李世民时还要少上许多。
人少自然事情就少,武媚娘这个皇后也就无事可干,得了清闲就会把眼睛放到朝政了,所以要真的想让武媚娘消停,最好的法子还是给武媚娘寻摸些事情来。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顿时也来了兴致,忙问道:“三郎说的是何事?”
李恪道:“待明岁春后,我准备东征高句丽,在战后我对辽东有一些想法,我需要你帮我先拿一个章程出来,越具体越好,越详细越好。”
武媚娘闻言,不解地问道:“三郎若欲承父皇遗志,东征建功,那可是朝中大事,三郎为何不同宰相商议,要先同媚娘讲。”
李世民生前便欲灭高句丽,而灭了高句丽后无非就是善后之事,这些事情在朝中都是有一些固定的章程的,只要李恪拿于朝堂商议,自然有朝臣出谋划策,贯彻执行,不该是难事才对。
李恪笑道:“因为若要施行我的想法恐怕朝中阻力极大,甚至宰相那边也未必会同意,所以如果三省那边死活过不去的话,待事成之后我准备绕过三省,直接下令给安东都护府,让薛仁贵直接领旨,按照你的章程行事。”
武媚娘闻言,脸上不禁露出了满满的讶色,以李恪对朝堂的掌控,难道还有李恪推不动的事情?
武媚娘问道:“这是为何?”
李恪眼中闪过一丝冷色,回道:“因为我要灭的不止是高句丽,我要灭的还有百济和新罗,而且我要灭的也不止是他的国祚,我还要灭了他们的文化、精神,甚至是种族之别,我让他们忘其族,背其宗,从此只知大唐,而不知三韩。”
武媚娘听着李恪的话,后背不禁泛起了一丝凉意,李恪所欲何止是灭国,这是在真正意义上兵不血刃地亡其种,灭其族,也难怪李恪会担心朝堂之上会有阻力了,李恪这么做比之秦始皇还犹有过之,群臣力阻也是难免的。
武媚娘不知道三韩种族是怎么得罪了李恪,李恪这么做也确是叫武媚娘乍闻之有些害怕,但很快这种害怕就被兴奋和激动取代了。
灭其国,奴其人,役其心,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情,现在却都在她的规划之下,她不兴奋才是怪事。
“三郎放心,媚娘一定助三郎成事。”武媚娘看着李恪的眼睛,回道。
第四十九章 大明宫成
龙朔元年,隆冬,腊月末。
自贞观二十年年初,李恪初登皇位后,因为太极宫阴潮难耐,太后杨氏在宫中住着极为不适,故李恪以此为由在龙首原上兴建大明宫。
为了避免大规模地劳民伤财,李恪一面命东南盐行和漕运出资,缓解太府和地方州县的压力,一面又刻意让工期避开农时,使得本该在高宗手中十个月左右就完工的大明宫在李恪手里生生拖一载半有余,拖到了龙朔元年的年末尾巴才完工。
大明宫和太极宫一样,南朝北寝,北面是李恪的内宫,后妃所居,南面是百官府衙和外朝的所在,以内朝所在的紫宸殿划分南北,隔开公私。
在李恪建大明宫之初,李恪就和当年的李世民一样都是夹带私货的,大明宫在贞观朝旧制的基础上兴建,完全就是参照帝居的标准来的,与太极宫一般无二。
大明宫乃是新建,仔细算起来其规制更在太极宫之上,恢宏非常,气度俨然,尤其大朝正殿含元殿更是气吞寰宇,如在霄汉,可居天下宫殿之首。
大明宫含元殿的高阶之上,李恪凭栏居高而望,看着眼前庄严肃穆,无与伦比的大殿,缓缓地点着头,显然对眼前的一幕满意极了。
连绵如山的屋宇,灿若云霞的殿顶,似巨龙盘旋的宫道。
大明宫,这个被誉作天下宫殿之冠的地方,这个千百年只以文字记载于青史之上的名字,现在正生动真实地展现在了李恪的面前,以从未有过的姿态震慑着李恪的心魄,仿佛是在李恪的胸中敲起重鼓那般震撼。
就在这一瞬间,李恪仿佛明白了那些以圣名留于青史的皇帝,为何宁愿顶着好大喜功的名头也要兴建宫殿了,因为几乎没有什么标志能够比这些壮阔的宫殿更能彰显盛世了。
“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有此一殿,方显我大唐盛世,天下景望。”李恪看着眼前的一幕,轻拍着栏杆,不由地赞叹道。
今日是含元殿完工之日,也是李恪第一次观含元殿全貌,李恪便说出了这番话,可以说是极高的评价了。
阎立本站在李恪的身后,听着李恪的话,上前拜道:“臣幸不辱命,含元殿赶在元日前完工,没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如今已是年末,再过几日便是龙朔二年的元日,以往的元日大朝都是在太极殿举行,但这一次李恪有意在明岁元日把大朝改在含元殿,阎立本为此也是赶工多日方才如期完工。
李恪回过身去,亲自扶起了阎立本,道:“阎卿辛亏,这含元殿所见,谓为鬼斧生工,可见心思灵巧,非贤昆仲不可为之,朕也算是所托得人。”
阎立本忙谦虚道:“大明宫能如期完工,非只我兄弟之功,梁少卿并一众僚属同样出力甚多,我等不敢独居。”
阎立本口中的梁少卿便是司农少卿梁孝仁,梁孝仁精明干练,善于调度,故奉李恪之命监工督建,在建大明宫的过程中也废了许多心力,阎立本故有此言。
李恪道:“前些日子令兄阎立德因病请辞,朕已经准了,阎立德去职,这工部尚书的位置便空了,此番以你建成大明宫之功,足可升任工部,明日你便去尚书省报任吧。”
将作大匠官从三品,类比九卿,而工部尚书官正三品,雅称大司空,将作大匠到工部尚书虽看似相差不大,但却是天壤之别。
将作大匠所为多是巧技之类,取悦尊上,不为人所重,而工部尚书却是朝中大员,所辖也俱是朝中紧要。
阎立本当即拜道:“臣谢陛下擢拔。”
李恪拍了拍阎立本的肩膀,笑道:“大明宫成,阎卿出力最多,然阎卿却不为己居功,实在是难得。阎卿善画,丹青之技冠于当世,故世人皆以阎卿擅丹青之道,而忽阎卿之才德。
然朕与世人不同,朕用阎卿,非因丹青小技,而因阎卿才德之品,高乎常人。工部不比将作监,工部所辖,国家要务,民生之大计,望卿好生做事,勿负朕托。”
如果说李恪方才擢拔阎立本叫阎立本心中感念的话,那么现在李恪的话就是真的说进了阎立本的心窝里。
阎立本善画,甚至被推为当世第一,自然算是极高的赞誉了,但阎立本自己却从不以此为喜,因为阎立本为官,而且品秩不低,朝中常有人私议阎立本,觉着阎立本能居高位是以丹青巧技取悦君上,便如仆奴,不比朝臣。
其实阎立本虽然善画,但实际上他的文才也是上选,胜于许多同僚,只是他的文才被惊世骇俗的丹青之技所盖,不为人知罢了,他自己也为之苦恼,萦绕多年,甚至宛如梦魇。
李恪这番话实在是说到了阎立本的心坎上,李恪是君王,他的认可自然比任何人都要重要,也最为阎立本所在乎,有了李恪这句话,天下人还有谁还敢妄论?
阎立本虽然已经出仕多年,虽然已经身居高位,但直到这一刻,阎立本才有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
一瞬间,多年积压在心底的沉郁得到了释放,阎立本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阎立本竟行大礼,伏身跪地,叩拜道:“臣谢陛下恩遇,有陛下这句话,臣纵是粉身碎骨,也必不负陛下所托。”
阎立本的反应并不叫李恪觉着意外,阎立本性情谦儒,对李恪而言是个敦厚长者,他以丹青之技成名,光华掩盖天下,但同时也为丹青之名所困,不管他做什么,在别人眼中也逃不出“善画”这两个字。
李恪知道阎立本的困惑,所以要收阎立本的心不难,更何况阎立本还是一个实诚人。
李恪之所以要说这番话,之所以如此重视阎立本,除了对阎立本其人的认可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缘故,那就是在为开春后的东征做准备。
东征之战,朝廷中的压力除了在兵部和户部之外,工部也同样紧要,李恪需要一个对他的意志全然贯彻执行的工部尚书,而这个时候阎立本就是最好的人选了。
第五十章 桑布扎
龙朔二年的元日将近,依例凡大唐藩属亦或友邦都当遣使节来京参拜,于含元殿见礼。
既是万国来朝,那吐蕃自然也在其列,吐蕃和长安相隔也有些距离,吐蕃使节提前多日自逻些启程往东,终于也赶在元日前到了长安。
若说起吐蕃人中最大唐最熟悉的人,自然要属禄东赞了,而且禄东赞曾经也出使过长安,本该是使臣的最佳人选,但只可惜禄东赞却没有胆子再来长安了。
之前李恪还是太子时,禄东赞来长安便被李恪四处刁难,诸事不顺,险些自己都回不去吐蕃,现在李恪已是皇帝,若是他现在再来长安,李恪是绝不会放他回国的,索性禄东赞也就不来了。
这次吐蕃使团的正使是此前随禄东赞来此的桑布扎,而副使则是塞汝贡敦,都是吐蕃朝中重臣,为赞普弃宗弄赞所信重。
桑布扎一到长安,他的第一要务就是摸清现在长安的情况和李恪对吐蕃的态度,他原想以吐蕃使节之名拜见嫁来长安的东君公主朗日林芝,但朗日林芝已是唐皇妃嫔,居于宫中,不是他们想见就能见到的,而且就算见了只怕也有外人在场,说不得什么私密的话。
所以桑布扎在一番思量后,便决定先不急着见朗日林芝了,待元日大朝之后再说,他先在鸿胪寺外约见了钦陵。
长安城,东市,一家吐蕃人开的不起眼的酒肆,这里便是桑布扎宴请钦陵的地方。
桑布扎之所以选择这里,选择了一家吐蕃人开的酒肆,不止是出于对唐人的谨慎,其实也是因为对钦陵的不够信任,他担心钦陵已经被唐人同化了。
钦陵是吐蕃现任大相禄东赞的次子,当年作为朗日林芝的陪嫁使来的长安,依理而言自然是该心向吐蕃的,桑布扎自然希望能够通过钦陵了解到更多唐廷内部的消息,以作为异日谈判的筹码,这也是桑布扎在来长安前禄东赞交代的事情。
但对于禄东赞的话,还有钦陵这个人,桑布扎却不敢全然信任。
毕竟现在钦陵早已不是当年自逻些东来的吐蕃少年了,钦陵贞观十四年来唐,彼时年才十岁,但现在钦陵已经一十有八,这是他在大唐待的第九个年头了,他在大唐待的时间几乎和在吐蕃的时间一样,每日和大唐官吏相处的他又怎会一成不变。
对于钦陵的担忧不止是桑布扎一个人的意思,也是整个吐蕃使团上下一致的想法,毕竟当年钦陵来长安时还是太年幼了,难以做到不改初心。
桑布扎本就有此担忧,而当桑布扎看到钦陵的第一眼后,他心里对此的担忧更重了。
桑布扎和钦陵多年未见,他记忆中的还是钦陵儿时的模样,和现在的样子有些出入本是正常,但现在钦陵的样子实在叫桑布扎讶异。
今日来的钦陵一身唐人服饰,言谈举止也都是唐人一样,俨然一副长安人家贵公子的模样,若非模样还能看出个儿时的大概,桑布扎是绝不敢认的。
“钦陵来了。”桑布扎坐在酒肆的雅间里,看着钦陵进门,忙收起心中的担忧,笑着上前迎道。
桑布扎和禄东赞交好,自然也就是钦陵的长辈了,钦陵看着桑布扎上前,俯身拜道:“钦陵见过叔父。”
桑布扎扶起钦陵,笑道:“我与大相乃是至交,这次来长安他特地叮嘱我来看看你。你孩童时我也是常常看见的,可现在**年未见,变化如此大,我都快不认识了。”
钦陵听到桑布扎提及禄东赞,忙道:“阿帕现在身体可还好?”
桑布扎回道:“大相身体康健地很,只是时常想起你,常常和我念叨你的事情。”
钦陵轻叹了一声,道:“我也时常想念阿帕,想念逻些,只可惜我身在长安,身不由己。”
听着钦陵所言,显然还是想回吐蕃的,且不说这话是真是假,至少也叫桑布扎放心了几分。
桑布扎对钦陵道:“如果你真的有意回吐蕃,现在倒是有一个好机会。”
钦陵闻言,心里不禁有些好奇,忙问道:“不知是什么机会?”
桑布扎回道:“赞普有意和唐皇联姻,求娶大唐的高阳公主,高阳公主乃唐皇亲妹,一旦赞普迎娶了高阳公主,到时两国亲如一家,你要回吐蕃便容易了。”
钦陵原以为桑布扎说的能是什么好的机会,还有些兴致,可他一听桑布扎这么说,顿时就不愿再多听下去了。
钦陵道:“据我所知陛下并无和赞普联姻的意思,而且高阳公主乃陛下的亲妹,疼爱有加,从不肯委屈了哪怕半分,是绝不可能外嫁高阳公主的。”
钦陵是李恪的弟子,被李恪收在门下,也时常是能够见到李恪的,他对李恪自然颇有些了解,李恪对外性子强硬,在为太子时便反对联姻,更何况是现在,吐蕃想娶大唐挂了公主名头的宗室女都不可能,更不要说是李恪的心头肉高阳公主了。
桑布扎倒是没想到钦陵会否决地如此快,一下子竟有些愣住了。
顿了片刻,桑布扎才道:“你不在吐蕃,兴许还不知道现在高原上的形势,现在咱们吐蕃已经一统高原,兵强马壮了,就算是大唐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桑布扎说确有道理,在这**年间,吐蕃上下一心,锐意革新,国力确是增长极快,和八年前的吐蕃绝不是一个概念,这也就有了桑布扎这么说话的底气。
两国邦交,向来都是已国力强弱来看,如今的吐蕃早已今非昔比,桑布扎对于当初未成的和亲之事则更多了几分信心。
但桑布扎始终都理解错了钦陵的意思,钦陵说的可不是国家大势上的事情,也不关乎吐蕃如今的国力如何,钦陵一直在强调的是李恪本人的意愿。
李恪是大唐的皇帝,更是高阳的兄长,李恪心疼妹妹,也不愿和弃宗弄赞和亲,难道还有谁能把刀架在他的脖子逼他上不成。
钦陵道:“陛下与赞普不同,他绝不会嫁出自己的亲妹,此事断无可能,若是提及此事,多半自取其辱,叔父还是再思量思量地好。”
这和亲之事桑布扎本就觉得颇有把握,再加上此事又是弃宗弄赞再三嘱托给他的事情,他绝不会因为钦陵的三言两语就此放弃。
桑布扎道:“既如此,那你看好便是,我此来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和亲之事,唐廷必定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