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质子
自隋末始,天下大乱,内战纷纷,十数年不休,以致海内疲敝,民生不宁。而就在此时,北方东突厥却趁此良机急速壮大,契丹、室韦、吐谷浑等族尽数降于其麾下,号控弦百万。
突厥可汗颉利本就是野心之辈,看着中州内乱,便想着要做那第二个拓跋道武帝,为中原之主。
如今李世民初登帝位,人心未稳,正是给了颉利绝佳的良机,于是颉利趁着秋高马肥之际,联合其侄小可汗突利,率兵二十万南下叩边,直指长安。
长安城外,西郊三十,渭水。
如今的颉利已年过四旬,可在他过往的岁月中还从没有一日如今日这般畅意,甚至就连当初他被立为突厥可汗的那一日都是一样。
十一年前,他曾随兄长始毕可汗南下雁门郡,兵围隋炀帝,逼地隋炀帝杨广固城自守,抱着小儿子赵王杨杲哭泣,四目尽肿。若非突厥北境告急,而洛阳和各郡的援军也都赶到忻口,恐怕隋炀帝便要成为突厥的阶下之囚了。
那一日始毕可汗的威风颉利至今仍还历历在目,过往的那些年他也曾时常向往,希望自己也有那么一日。
可现在的颉利已经不再羡慕当年的始毕了,因为现在他所在的可不是雁门北疆,而是大唐王朝真正的心脏,京畿长安。
攻入关中,兵围长安,这可是当年拓土数千里,被称作草原之王的木杆可汗阿史那俟斤都未曾做到的壮举。
可以料想,一旦今日颉利大败唐军,占据关中,他将成为整个突厥史上最为盛名的可汗。
而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并没有那么难,他只要率领他二十万战无不胜的轻骑渡过渭水,攻破那座传说的长安城,便能实现他的理想。
难吗?不难!
渭水北岸,旌旗飘飘数十里的二十万雄兵便是他的底气。
颉利高举着手中的马刀,正要向前一挥,命他麾下的勇士渡河作战时,渭水的对面出现了几个人的身影,李世民赶到了。
很突兀的,李世民身着明光铠,带着房玄龄、高士廉、萧瑀等几个不善武事的文臣隔着宽阔的渭水,出现在了颉利的面前。
“朕乃唐皇李世民,颉利可汗可能出来答话?”李世民一至渭水边,便指着对面的突厥军吼道。
没有颉利想象中的软弱,更没有丝毫势不如人的感觉,李世民的态度反倒像是兴师问罪来了,这倒是出乎颉利的意料。
“我便是突厥可汗颉利,今日我亲率大军来此,长安破城在即,你等还不快降!”颉利策马出列,得意地叫嚣道。
“武德五年,大唐与突厥曾于并州立盟,互不侵犯,今日你率军入我关中是为何意!”李世民声势丝毫不弱,反倒当先指责着颉利。
颉利高声笑道:“关中富饶之地,当由强者居之,如今我突厥大军百万,天下无双,这关中自然也当是我突厥的。”
颉利的话说完,渭水北岸的突厥士卒也纷纷呼喝起来,神态猖狂,仿佛长安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李世民也未曾答话,而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
李世民抬手轻轻一挥,渭水南岸突然响起了一阵阵震耳欲聋的脚步声,隔河听去,宛若雷鸣。
“轰、轰、轰...”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密,数万唐军出现在了李世民的身后,而唐军中声名最盛的尉迟恭、秦叔宝、李靖等人正领兵于前,蓄势待发。
渭水北岸的颉利看着对岸漫山遍野,衣甲鲜明的唐军,心头猛地一颤。
这些唐军军容整肃,令行禁止,显然是大唐的关中精锐。
颉利只道李世民登基未久,想必人心不稳,也难以服众,可他却不知唐军的真正底细。
李世民征战多年,军略卓然,当今天下少有敌手。颉利被李世民的障眼法所骗,他哪里知道,眼前的三万禁军已经是唐军几乎全部的主力了。
颉利看着兵强马壮的唐军,心里不禁打起了鼓。
李世民与颉利之间隔着渭水,李世民自然看不清颉利的脸色,但颉利用以指挥作战的马刀已经被他收回了鞘中,这边足以说明颉利的态度已经开始摇摆。
李世民抓住时机,适时道:“突厥要战,我大唐纵然战至一兵一卒也定当奉陪到底,只是此战一起,两方将士必然死伤无数,这结果当真可汗想要的?。”
李世民若是固城自守,亦或是稍露惧色,颉利兴许就真的下令大军渡河了,但李世民若有所恃的样子,反倒叫颉利没了底。
诚然,这一战,李世民打不起,大唐与突厥一旦交战,无论胜负,大唐赖以为根基的关中都将被暴露在二十万突厥铁蹄之下,原本富饶的京畿将成为一片废墟,关中百姓也将饱受战乱之苦,纵然胜,大唐关中至少也要近二十年时间方能恢复元气。
可是这一战颉利更打不起,除非颉利有绝对的把握能在十日内全歼唐军,拿下整个关中,否则大唐陇右、太原、洛阳等地的数十万勤王大军一旦赶到,颉利再想抽身便难比登天了。
而且此刻突厥眼下看似齐心一片,实则各怀鬼胎,突厥小可汗突利早就对可汗之位虎视眈眈。颉利一旦陷身于关中,谁能保证草原的局势在无主之下依旧稳定,那至高的可汗之位还是不是他的?
大唐立国未久,大唐的国土俱是百战厮杀而来,关中禁军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卒,颉利看着对岸的唐军,心里也没了必胜的把握。
颉利转过头去,对身后一个三旬上下,面容清癯的男子问道:“今日之战恐怕唐军早有准备,赵先生可有良策?”
颉利口中的赵先生便是他的心腹智囊赵德言。
赵德言本为汉人,隋大业末年入突厥,为颉利所用,为颉利分化草原各部,掌握大权出力甚多,被颉利拜为帕夏。
突厥的帕夏类似于唐朝的侍中,颉利不设叶护一职,故帕夏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赵德言稍稍思虑了片刻,对颉利道:“看今日唐皇的样子,想要轻取长安恐怕不易,大汗可先与唐皇和谈,然后借和谈之机试一试唐军的深浅。”
颉利皱了皱眉,道:“若是我在众军之前答应了和谈之事,岂非就非和谈不可了吗?总不能叫本汗在万军面前失信吧,这样一来本汗以后还如何统率突厥各部。”
赵德言回道:“只是先应下而已,大汗可在和谈的条件中另加一项,到时可酌情变更。”
“哪一项?”颉利闻言,急问道。
赵德言轻轻捋了捋自己的两撇短须,缓缓吐出了两个字:“质子。”
第十七章 朝议
质子之说,起于春秋,兴于战国,能为质子者,多为王室子弟。而所有质子名声最大的,莫过于质于赵国的秦始皇嬴政了。
颉利是突厥人,不通中原之事,自然不知道质子为何物,但李世民和大唐的朝臣们却清楚地很。
渭水对峙的次日巳时,颉利使臣、突厥特勤阿史那思摩便奉颉利之命进京,与李世民商讨和谈事宜。
粮草布匹,金银瓷器,这些东西都在大唐君臣的预料之中,颉利的胃口固然不小,但几番商谈后倒也大致定了下来,但就在这之后,阿史那思摩的一句话,却出乎完全大唐君臣所料。
“可汗欲效仿中原战国之事,请陛下遣子入突厥为质,还望陛下应允。”
阿史那思摩之言一出,整个显德殿顿时哗然。
自伊利阿史那土门击败柔然,建突厥汗国始,突厥便与中原王朝打了近百年的交道,有战有和,如风云变幻不一。
但就在这近百年的纷乱中,无论是北齐、北周,还有后来的隋朝,双方合盟,最多也就是远嫁皇室公主于突厥可汗,何曾有过遣质子的先例?
“颉利可汗欲以皇室子弟为质?”李世民听了阿史那思摩的话,半是惊讶,半是不满地看着殿下的阿史那思摩,问道。
李世民的态度已经写在了脸上,可阿史那思摩全然不顾李世民的意思,摇了摇头,对李世民道:“下臣来此前可汗曾有明言,并非皇室子弟,而是陛下亲子。”
“放肆!”阿史那思摩的话音还未落,坐于上首的李世民已经指着阿史那思摩怒喝了出来。
所谓遣质子,乃是求和的一种手段,唯有国力不及者方才为之,李世民若是同意了,那他岂非与古来那些懦弱之君并列了吗?
一瞬间,不止是李世民,还有大殿中的诸位将领,也都坐不住了,纷纷起身朝着阿史那思摩喝骂了起来,纷纷请命,愿与突厥死战,大有只需李世民一声令下,便要将阿史那思摩生吞活剥的架势。
阿史那思摩生于草原,见多了草原部落首领遣子入王庭效力的先例,故而他一时间也理解不了大唐君臣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动静。
不过阿史那思摩却是受了颉利的严令而来,阿史那思摩也别无退路。
阿史那思摩起身道:“此乃可汗之意,陛下若欲合盟,请务必答应。”
“那朕若是不答应呢?”李世民低头盯着阿史那思摩,冷冷道。
李世民少年从军,久经杀伐,身上自有一股子锐气,阿史那思摩被李世民这么一盯,顿觉后背一阵寒意。
不过阿史那思摩对颉利倒也是忠心耿耿,面对大唐君臣如此压力,阿史那思摩依旧硬着头皮道:“质子一条,乃可汗严令,请陛下三思。”
阿史那思摩虽非唐臣,但被如此顶撞,李世民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若非眼下局势危及,大唐开战不得,恐怕李世民当场就将阿史那思摩斩于剑下了。
以大局为重,李世民极力地压制着内心的怒意,对殿中的侍卫吩咐道:“来人,将阿史那思摩押入门下省,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放出。”
“诺。”
在大殿值守的几名侍卫应了一声,上前将阿史那思摩押了出去。
阿史那思摩被押出去后,李世民看着满殿的重臣,问道:“朕不欲遣质子,众卿可有良策?”
李世民之言一出,满朝上下顿时一片沉寂。
颉利显然是有备而来,而阿史那思摩也一口咬死了这个条件,要想与突厥和谈,必遣世子,突厥是绝不肯让出半步的。
在这种情况下,纵然是大罗金仙,也难有两全之策。
大殿中的气氛太过压抑,过了半晌,终于有人打破了这片沉寂。
“大不了与突厥拼了,陛下,臣请率军出城,与突厥决一死战。”
大殿中,一阵怒吼声响起,众人望去,竟是右武卫大将军、宿国公程咬金。
“此辱不堪受,臣等请战!”程咬金话音未落,其余重将也纷纷出列道。
“只知杀伐,不顾大局的莽夫。”众人看着程咬金,尤其是以长孙无忌、虞世南为首的那些文臣,心里都不禁鄙薄了一番。
唐不同于宋,大唐立国之初,百官之中没有软骨头,他们倒不是怕了突厥,只是突厥大军已入关中腹地,八百里秦川多为平原,若是在这种形式下与突厥二十万胡骑野外厮杀,恐怕连两成胜算都没有。
程咬金自然也看得出旁人眼中的意思,但他对此却毫不在意。作为一个阵前冲杀的武将,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他所长,但他只是已经把自己支持李世民的态度表达了出来,如此足矣。
众人都不敢轻言,这时,资历最深,又作为宰相的萧瑀只得站了出来。
萧瑀起身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此战打不得,此战一打,无论胜负如何,整个关中都将沦为一片废墟,甚至会波及洛阳和梁州,后果不堪设想。”
大唐和突厥之间一旦大动刀兵,唐军只能倚城待援,等着各州郡的勤王之师,那这样一来,便等于将长安外整个富饶的关**手送于了突厥,数百万关中百姓都将遭受灭顶之灾,那大唐君臣们也将成为千古罪人。
萧瑀的话,自然是老成谋国,可此时的李世民又岂能听得进去。
李世民怒目瞪着萧瑀,问道:“如此说来,你是要朕遣皇子求和了?”
萧瑀道:“质子求和,只是一时之策,待我大唐缓过劲来,大可再将皇子迎回。”
李世民果决,对兄弟都能下得去手,但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护子之人,迎回质子说的好听,可古来为质者能顺利回国的又有几人,而且就算得迎回国,那几年的苦楚又岂是好受的。
李世民只有六子,其中最年长的李承乾、李恪二人不过八岁,年幼的李恽还在襁褓之中,这般年纪,李世民怎忍骨肉相别。
萧瑀的话一下子触怒了李世民敏感的神经,李世民指着萧瑀怒喝道:“此乃无君无父之言,朕之子乃大唐皇子,天潢贵胄,岂能入突厥为质,做那阶下之囚!”
萧瑀倒也是个犟脾气,眼见着李世民动怒,竟也丝毫不做退让,反倒直言谏道:“陛下一子的荣辱,难道贵地过大唐千万百姓的性命吗?陛下不止是人父,更是人君,望陛下三思。”
萧瑀的态度已经彻底突破了李世民的底线,李世民当即拍案,怒道:“读书汉安知天家事,质子之事勿须再提,退朝!”
第十八章 长安乱
遣质子之事,李世民虽未允准,但所知者却不止朝中重臣,随着局势的迅速发酵,不过区区半日,便已遍传大唐官场。
阿史那思摩进京的次日,午后。
李恪一如往常一般前往秘书省岑文本处请教学问,可当他走到秘书省府衙的大门外时,却听得西边的方向不时传来一阵喧哗声,期间还伴随着此起披伏的呼喝声。
秘书省紧邻大理寺,出了西面的顺义门,便是布政坊,与长安内的门坊倒是相距极近,可秘书省亦属南衙之列,乃是官员理政之所,向来极近,就算是金吾卫将士巡街也绝不会发出这般的嘈杂声。
李恪心中好奇,便停下了迈进秘书省的脚步,转而吩咐车夫向西,欲往一探究竟。
李恪出了顺义门,不过只一眼,便被眼前的场景所深深震撼住了。
难民,随处的难民,满满当当地挤满了整条街道,看得李恪心中猛地一颤。
长安城乃天子脚下,布政坊更是紧邻皇城,有右金吾卫驻守,平日里鲜少见这般纷乱的场景。
“去问一下,发生了何事,为何此处这般纷乱。”李恪从马车中探出头,对车夫吩咐道。
“诺。”车夫应了一声,将马车停稳,走上了前去。
马车府本就是太仆寺的人,与守门的校尉相熟,再加上李恪这块金字招牌,金吾卫的将士自然知无不言,过了片刻,便问清楚回来了。
“启禀殿下,这些人多是泾阳一代的难民,三日前泾阳、云阳等县被突厥攻破,他们便随众流难到了关中。”车夫回到马车旁,对李恪回禀道。
李恪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不禁一阵凄然。
“上麾诸军使却而布陈,独留与颉利语。”
“是日,颉利来请和,诏许之。”
“乙酉,又幸城西,斩白马,与颉利盟于便桥之上。突厥引兵退。”
唐史之上,对于渭水之盟的记载不过春秋数笔,李恪虽曾阅览,但也不甚入心,所感叹的不过李世民洞察入微,军略无双,可当如今,李恪亲临其境的时候,却才知道,原来战争背后的东西,远远不止史家的那区区几十个字而已。
两国交战,敌军已入腹地,大唐百姓所受的苦楚,纵是罄终南之竹,亦是难书。
李恪就坐在马车的车厢,打开马车的门帘,看着马车外的一幕。
李恪的车夫见李恪并未开口下令,自己也不敢擅做主张,于是也就任由马车停靠在顺义门的门墙之下。
此时,正值午后,布政坊内的难民已经越积越多,不过盏茶的功夫,又新来了十多人。
“此乃皇城脚边,此处能暂时收留你等已是开恩,你等不得喧哗,扰了皇城内的贵人。”李恪的耳边一个呵斥声,李恪定睛望去,原来竟是一个金吾卫的士卒正在呵斥一个抱着婴儿的老妪。
老妪年纪约莫六旬上下,发丝已然全白,也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本就如此,老妪的身形枯瘦异常,仿佛风一吹便要倒下一般。
这时的她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正怀抱着一个男婴,颤颤巍巍地站在金吾卫士卒的跟前,口中恳求这他们。
“这位军爷,老婆子的孙儿已经一日未沾半点盐米了,身子快不行了,求您行行好,赏口饭吃,老婆子愿做牛做马报答军爷。”
老妪一边说着,几乎就快要跪倒在地了。
可这老妪神色虽悲切,但这金吾卫的士卒又何来放粮的权力,纵然有心,也是无能为力。更何况此处这般多的人,他一旦帮了这老妪,其他人又该怎么办?
都是关中子弟,同根同源,金吾卫的士卒先前倒还能狠下来了呵斥她,可看着老妪这副模样,也不忍再说,只是扭头背过了身去。
一旁的李恪看着眼前的老妪,也是一阵酸楚浮上心头。
哈哈,大唐盛世,哪有什么凭空而来的大唐盛世,日后的繁荣也只是由眼下这些无辜百姓的性命垒砌而成的,繁华背后留着的,也是淋漓的鲜血。
李恪心中不忍,伸出手,在车厢中探了探,摸出了一个布囊,这个布囊中是杨妃担心李恪腹饥,专门带着充饥的糕点,李恪拿着这个布囊便下了马车。
车夫见李恪拿着布囊下了车,脸上一惊,连忙道:“殿下不可,这些都是饿了许久的人,一旦见了粮食恐怕容易失去理智,伤了殿下。”
李恪坚决地摇了摇头,对车夫道:“无妨有金吾卫将士在,没人伤得了本王。”
车夫见李恪坚持,生怕李恪有失,接着劝道:“这些都是难民,数量极多,殿下又能救得了几人,殿下切莫犯险呐。”
李恪贵为亲王,天潢贵胄,车夫的话自有他的道理,这些道理李恪也明白,可李恪若是对眼前的老妪不管不顾,他又如何能过的了自己良心那关。
李恪道:“在本王眼中,他们不是什么难民,他们都是大唐子民,本王乃皇子,自当尽力伸以援手。”
李恪说完,下了马车,径直走到了老妪的面前。
李恪将手中的布囊交到了老妪的手中:“这些粮食你且先拿着,别饿坏了孩子。”
老妪从李恪的手中接过布囊,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里面竟是许多他从未见过的精致糕点,苍老浑浊的双眼中猛地浮现起满满的喜色,跪倒在李恪的脚下,拜道:“小人谢过贵人恩赐,小人来生纵是做牛做马也定当报答大恩。”
对于李恪来说,这些糕点算不得什么,可对着老妪来说,这些糕点却意味着他小孙子的性命。
也正如车夫先前所言,李恪的出现一下子引起了整条街道的轰动,腹中饥饿难当的难民纷纷入潮水般涌向了李恪这里。
“保护殿下。”负责镇守顺义门的校尉倒是识得李恪,一见难民涌来,李恪对麾下的士卒吩咐道。
校尉一声令下,金吾卫的将士如铜墙般挡在了李恪的身前,不让那些难民近前一步。
李恪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成百上千的难民,看着他们的眼中,激动有之,渴求有之,再看着跪在地上,对他连连磕头的老妪,李恪的眼眶竟不自觉地湿润了。
突厥不退兵,战事不停,长安城中的难民将会越来越多,甚至连整个关中都会如此,倒是关中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其惨状恐怕更甚眼前千万倍。
李恪看着眼前的一切,慢慢地,心中似乎坚定了什么。
质子之事,李恪此前也曾想过。
李恪是庶子,若无奇功,想要在储位之争中脱颖而出,难比登天,而如今突厥请质正是给了李恪一种念头:自请为质,平息两国战乱,借此泼天之功弥补他身为庶子的不足,换得李世民的重视,待到他数年之后归国,亦能借此聚拢人心。
不过自请为质的好处固然是显而易见的,但其中风险也不容小觑,吃些苦头在所难免,若是搞不好还会有生命危险。
请或不请,李恪本在这两者见摇摆不定,可今日所见却帮他下定了最后一丝决心。
从这一刻开始,面对这场危机,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看客,而是能够扭转乾坤的关键。
他有了更多的理由!不止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也是为了长安万民!
李恪站在众人跟前,高声吼道:“我乃大唐皇子蜀王恪,我向你们保证,最多两日,朝廷便会下旨赈灾,最多两日,突厥大军便会退兵,你们便可回到自己的故里。”
李恪说完,不管众人的表情和反应,只对身后的车夫吩咐道:“回宫,本王要求见父皇。”
第十九章 蜀王壮哉
东宫,崇仁殿偏殿,一众朝中重臣正在殿外等候。
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中书令房玄龄、兵部尚书杜如晦、侍中高士廉、刑部尚书李靖等一众李世民心腹臣子俱在此处。
“萧相昨日被陛下严斥出朝,此番未曾传召倒也罢了,怎的封相亦不在此?”长孙无忌站在殿外,看着此处等候的群臣,并未发现封德彝的身影,于是对传召众人入宫的弘文馆大学士褚亮问道。
萧瑀和封德彝分别官拜尚书左右仆射,乃百官之首,是为宰相,朝议之中左右仆射均不在的情况着实罕见地很。
褚亮回道:“封相年迈体弱,身子一向不佳,方才下官前往传旨时恰逢封相抱恙,向陛下告了假,怕是现在还在塌上躺着呢。”
封德彝昨日身子骨还好得很,今日怎的就突然差了?虽说这病来如山倒,可这封德彝病的也太巧了些吧。
长孙无忌听了褚亮的话,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会意的笑容。
突厥可汗颉利与李世民约定的合盟之期便在明日午时,可如今李世民仍未有应允遣质子的意思,今日奏对自然也避不开这个话题。
长孙无忌道:“封相倒是病了个好时候,这一病什么都躲开了。”
封德彝行事谨慎,善揣摩上意,他的作风满朝皆知。他作为宰相,今日李世民必要向他问策,他若是上奏请遣质子,必然会恼了李世民,封德彝自然也就借病刻意避开了。
褚亮对长孙无忌道:“封德彝谨小慎微倒也并非坏事,今日萧、封二相俱不在此,朝中文武便以长孙大人为尊,长孙大人正可借此永绝后患。”
褚亮的话入耳,长孙无忌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显然,褚亮之言正中他的下怀。
“希明指的是蜀王?”长孙无忌压低了声音道。
褚亮道:“无论蜀王所图为何,此次为质,若遣蜀王,岂不正免了长孙大人的心腹之患吗?”
古来为质者,短则十数年,长则永留敌国,直至命丧。更何况突厥苦寒,突厥人不识礼数,饮食风俗更不比大唐,以李恪的年纪,要想保全归来确非易事。
长孙无忌看着褚亮,问道:“如此说来希明已有腹稿?”
褚亮回道:“若是陛下应允遣质,质子人选便非蜀王不可。”
“何以见得?”长孙无忌问道。
褚亮看了看四周,见身后并无旁人,于是回道:“太子乃储君,储贰之重,国之根本,自然动不得,而自五皇子燕王佑以下,尽皆年幼,若是北去恐难成活,能为质者无非便是蜀王恪和越王泰,然越王乃嫡子,深得陛下喜爱,无论是陛下还是长孙皇后都不会应允越王北上,故而为质者只能是蜀王。”
褚亮一边说着,长孙无忌一边点了点头。
褚亮之言确有道理,除去李恪和李泰,其他的皇子尽皆年幼,不能为质。而李泰又为嫡子,深得李世民宠爱,再加上他自幼肥胖,不宜远行,为质最合适的人选自然就是李恪了。
长孙无忌看了褚亮一眼,淡淡问道:“算到如今,希明之子已在弘文馆待了有些年了吧。”
长孙无忌之言一出,心思通透的褚亮立刻明白了长孙无忌的意思。
长孙无忌贵为吏部尚书,又为当朝国舅,与李世民私交甚笃,有些话,他自然是不便也不愿说出口,只能由旁人代劳,而褚亮便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褚亮入仕数十年,侍陈、隋、薛、唐四朝七帝而不倒,自有其独到之处,岂会听不出长孙无忌言下之意。
褚亮听了长孙无忌的话,回道:“到武德九年末,小儿遂良在弘文馆便满四年了。”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道:“令郎才品俱佳,若是光在弘文馆蹉跎确实是可惜了,待年末百官大选之时,令郎便去门下省任起居郎吧。”
门下省乃三省之一,侍从皇帝左右、赞导众事、顾问应对,起居郎虽只从六品,但掌记录皇帝言行,修起居注,是为天子近臣。褚遂良若是能以起居郎入仕,自然是个再好不过的起点。
长孙无忌乃吏部尚书,号大冢宰,手握百官铨叙之权,他既开了口,再加上褚亮的身份,褚遂良的起居郎自然是十拿九稳了。
褚亮谢道:“下官代犬子谢长孙大人提携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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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衙,秘书省。
岑文本端坐于秘书省内衙,算了算时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时辰已过未时,李恪竟还未至秘书省,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因此自打李恪拜师以来,每日必在未时前至秘书省求教,风雨无阻,今日已经这般迟了,岑文本有些坐不住了。岑文本与邻座的同僚顾胤交代了一声,便准备出门着人前往问询。
可就在岑文本刚刚起身的时候,门外走进了一个身着青色宫衣的女婢,岑文本识得此人,她正是日常随侍在李恪身旁的宫女丹儿。
丹儿一向跟随李恪身边,寸步不离,今日丹儿出现在此,说明李恪也曾到此,只是已经离去了,岑文本的心提了起来。
“婢子丹儿拜见岑大人。”丹儿走到岑文本的身前,屈膝拜道。
如今长安城正事风声鹤唳之时,岑文本心中担忧李恪安危,他也无心那些礼数,忙问道:可是殿下命你前来?”
丹儿回道:“正是殿下命婢子来此。”
“现在已经过了时辰,殿下现在何处?可还安好?”岑文本问道。
丹儿回道:“请岑大人放心,殿下一切安好,只是殿下有言要往宫中求见陛下,故而未能来此,命婢子与大人告知一声。”
李恪此时去拜见皇帝?
岑文本听了丹儿的话,心中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殿下此去为何?”岑文本不安地问道。
丹儿不知李恪的用意,也不明白岑文本为何会如此紧张,否则她也不会在此处,而是直接禀告杨妃去了。
丹儿只是如实地回道:“殿下倒未讲明何事,只是在顺义门待了片刻,说是身为大唐皇子,要去做皇子当做之事。”
皇子当做之事!
在这个关头,颉利索皇子为质,李恪口中的皇子当做之事自然就是为质了!
这内衙中不止是岑文本一人,其他的秘书省官员也在其中,听得真真切切。
能在秘书省任职的无一不是饱学之士,如今质子风波传的沸沸扬扬,他们岂会听不出李恪的言下之意。
“蜀王殿下,壮哉!”
还未等岑文本说话,岑文本一旁的同僚顾胤已经重重地抚掌叹道。
第二十章 蜀王求见
崇仁殿的偏殿内,一众重臣端坐其中,皇帝李世民则坐于上首,面色很是难看。
“突厥已兵临渭水,众卿也是束手无策吗?”李世民看着坐下殿下一言不发的众人,问道。
殿下安静了片刻,兵部尚书杜如晦起身道:“距离长安最近的并州都督李勣所率四万大军据此尚有五日路程,若是明日与突厥开战,我大唐能战之兵不足三万,恐怕难以言胜。”
突厥突然南下,兵叩渭水,李世民虽以下令各州郡大都督勤王,但因时间仓促,勤王之师俱还未及长安,此事与突厥开战赢面自然不大。
李世民听了杜如晦的回答,看了看下面坐着的李靖,问道“药师(李靖字),朕若以你为帅,统领三军,你有几成胜算?”
李靖听了李世民的问题,也未立刻回答,稍稍想了想回道:“若是据长安固守,当有七成胜算,可若是出城迎战,恐怕不足三成。”
李世民听了李靖的回答,眉头微微一皱,但也并未动怒。
李靖长用兵,善谋略,兵法当世无双,在平江陵、岭南、淮南、灵州战事中立功无数,人所共睹,隐有力压李勣,据武臣之首的意思。李靖性情沉稳,绝不会妄言,既他这么说,事实自然也与此相差不大。
而且李世民自幼从军,历经百战,与军略亦是卓绝,李世民自问纵是他自己挂帅,他的把握也不会再多了。
毕竟跨马扬刀,平原野战是突厥所长,在野外,三万唐军与二十万突厥军人数着实相差过大。
可凭城固守绝非李世民的目的,若欲守长安,李世民只需紧闭城门,收缩关中兵力入长安便可,又何须犯险出城与颉利和谈,李世民不止要保长安,他更要保整个关中,要保三百万关中子弟。
“三成,太少了。”李世民摇了摇头,叹道。
李靖道:“突厥来势汹汹,仓促间实难硬撼,不过若是能守城五日,待李勣所率四万并州军入关,此战或有六层胜算。”
突厥大军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已犯兵家大忌。
突厥二十万大军深入大唐腹地,已无后援,再加上突厥人不熟地利,水土难服,待勤王大军赶到,以李靖帅才,要击败突厥倒也并非难事。
可五日时间太长,五日后恐怕整个关中都将践踏于突厥铁蹄之下,大唐赖以为根本的关中富庶之地将沦为废墟。
李世民坐于上首,眉头越锁越深,似乎事情已经陷入了僵局。
“陛下,此战打不得,若是突厥与大唐一旦开战,整个关中都将受到波及,没有二十年的时间,恐怕都缓不过劲来。”就在李世民犯难的时候,侍中高士廉又起身,对李世民道。
高士廉不同与旁人,为北齐皇室之后,乃是皇后长孙氏的亲舅舅,对长孙氏有大恩,就连李世民贵为天子,私底下也需唤他一声舅父。
对于萧瑀,李世民自然可以当庭斥责,但高士廉,李世民训斥的话却着实开不了口。
李世民问道:“高侍中也主和吗?”
“臣以为眼下求和方是上策。”高士廉明知这么说会恼了李世民,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李世民虽早知高士廉的意思,但听了他的回答,眼中还是不禁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叹道:“稚子何辜,为何偏要苦受这般屈辱。”
高士廉道:“遣质子一人,可救关中百姓百万,陛下乃天子,其中利害,还望陛下决断。”
李世民道:“山中猛虎虽毒,尚不食子,朕若为之,岂非甚与猛虎?”
高士廉回道:“陛下遣质子,是为天下万民,舍一子,顾天下,此乃仁善,后世亦当记史以颂,岂能以猛虎之论相比。”
“高大人之言甚善,望陛下以大局为重,臣附议。”高士廉话音方落,褚亮便即刻附和道。
褚亮乃弘文馆十八学士之一,资历倒是不低,可论官职,却只是一个正六品的太子舍人,与在座的众人根本难以并列,甚至算是一个小人物,人微言轻。
可世事就是这样,恰恰就是褚亮这个小人物的突然出现,局势急转直下,竟如一簇毫不起眼的火苗,一下子点燃了整片草原。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形势如此,这一仗该不该打,能不能打,大臣们清楚,李世民更清楚,只是李世民爱子心切,未到最后关头,他仍旧抱有侥幸罢了。
李世民看着满殿的大臣,面色涨红,他虽是皇帝,但万事也不能为所欲为,更何况现在在太极宫中,还有一个太上皇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李世民登基未久,若是当真太上皇李渊顺应百官之意出面,那对李世民的威信甚至是皇位都是极大的威胁。
李世民长吁了口气,无奈地叹道:“家国天下,如之奈何?”
立于殿下的褚亮,看着李世民的反应,他知道,李世民已经从心里做出了让步,他只需再稍稍地推上一把,李恪为质之事便板上钉钉了。
褚亮整了整衣冠,正要出列,可就在他的步子刚迈出一半的时候,大殿之外,负责内外通传的御前内侍竟快步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蜀王求见。”内侍走到大殿之中,对上首的李世民禀告道。
“虎头来此何事?”李世民听到内侍的传告,一下子还未全然缓过来,竟将李恪的乳名唤了出来。
纳闷的不止是李世民,朝中的大臣们也纷纷看向了进殿通报的内侍,面露不解之色。
李恪虽为蜀王,任益州大都督之职,可他年不过八岁,还未之官,更不通朝事,如今百官正在议事,他突然来此作甚?
前来传话的内侍抬头看着李世民,如实回道:“蜀王只言有要事求见,片刻耽搁不得。”
李世民此事心中正被突厥之事搅得心烦,而李恪这般年纪又能有什么要事,李世民当即摆手道:“你去告诉蜀王,朕正与百官商讨突厥之事,暂时无暇他顾,让他回宜秋殿歇着,晚些时候再来见朕。”
内侍闻言回道:“蜀王有言,求见之事正与突厥合盟有关,故而再三命奴婢通传。”
与突厥合盟之事有关?
李世民听到内侍的话,脑海中浮现起李恪稚嫩,却乖巧懂事的模样,心中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当即道:“宣!”
第二十一章 自请为质
从殿外,到殿内,前后不过百步,可李恪走在这百步之内,心中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激动、畏惧、豪赌、坚强...太多的情感在李恪的内心混杂,就连李恪自己也说不出此刻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滋味。
李恪怕死吗?
怕,他当然怕,甚至他比任何人都怕,两世为人,他对死亡有着天生的恐惧,而此去突厥为质,生死难卜,他如何不怕。
留在大唐,哪怕只是一个庶子,他也是尊贵的皇子,当朝亲王,荣华富贵用之不尽,可若是去了漠北,生死尚且不在自己手中,更遑论其他了。
李恪本也是这样想着,老老实实地呆在长安,待他长成,开府建衙,再另寻良机,那大唐皇位他也未尝不可一试。
因为在李恪的眼中,渭水之盟终将议定,突厥大军终将退去,而再过几年,待大唐北伐,如今不可一世的突厥也终将臣服于大唐武威之下,这一切在李恪的眼中似乎都是顺其自然的,可就在今日,李恪在布政坊看到那群自泾阳而来的难民时,他才知道,原来一切都不是注定的。现实远远不是史书上那般简单和生冷,背后那是无数条人命。
李恪虽两世为人,可统共不过二十余年,今日李恪发现,他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在他有能力挽救他们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坦然地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也正如褚亮所想,李世民的皇子不过七人,其中长子李承乾乃太子,次子李宽早夭,而李佑、李愔、李恽甚至还不记事,李恪总不能缩躲于后,让牙牙学语的幼弟李愔为质吧,所以真正能为质的也只有李恪和李泰。
论长幼,论嫡庶,论亲疏,怎么论,最后最有可能被遣为质子的都是李恪。
既左右躲不过,家国大义之前,李恪又何妨请缨?
“儿臣李恪,参见父皇。”李恪阔步走到大殿正中,微微整了整衣角,俯身拜道。
“恪儿免礼,快快起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李世民当即抬手道。
“谢父皇。”李恪站起身子,谢道。
李世民压制着心中的猜想,问道:“此时正该是你读书的时候,你来此见朕所为何事?”
李恪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缓缓地抬起了头,看着上首的李世民,声音虽稚嫩,却坚定如山。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自请为质,前往突厥,还望父皇允准。”
“哗啦...”
当李恪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整个大殿中顿时响起了一阵惊叹声。
自打李恪出现在崇仁殿内,满朝文武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李恪。能站在这里,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当然知道李恪这个时候来意味着什么,可就当这句话自李恪的口中亲口说出时,他们依旧难免惊叹。
李世民盯着李恪,心中难忍一股舐犊之情,问道:“恪儿,你还年幼,你可知你所言何意?”
李恪点了点头,郑重道:“儿臣知道,儿臣请命之后,便当入突厥为质,北上草原,不得还家。”
李世民闻言,既心疼,又不解地问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要请命?”
李恪回道:“儿臣方才路过布政坊,见布政坊中满是泾阳难民,方知如今局势。眼下突厥兵临渭水,关中百姓受苦,长安城亦危在旦夕,儿臣身为皇子,责无旁贷。”
李世民看着立于殿下,尚且是孩童模样的李恪,眼眶微烫,心中不忍道:“两国交兵,自幼父皇和文武大臣主持大局,要你一个稚子孩童掺和什么。”
李恪道:“儿臣年幼,不能统帅三军,更不能临阵杀敌,为父皇分忧,儿臣能做的只有这些。”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叹道:“你还小,你哪里知道什么,这突厥不比中原,不通礼教,突厥的质子,岂是好当的。”
李恪若入突厥为质,自不同于自不同于春秋战国的诸侯公子,古时入敌国为质的公子,虽困于敌国,不得自由,但毕竟碍于礼教、国体,锦衣玉食总归不会短缺,可突厥哪里懂得这些?恐怕能得三餐温饱已是万幸了。
李恪自然明白李世民的意思,可他今日既已站在这里,便以再无退路。
李恪回道:“儿臣此前从未涉朝政,自不知国事,但儿臣知道,今日之战大唐打不得,若以儿臣一人之躯,能换得大唐休养生息之机,又有何不可。”
李恪的话,一下子说到了李世民的内心深处。
大唐立国不过九年,平定天下不过两年,李世民登基更是不足一月,而突厥又来的突然,大唐主力俱在关外,这个时候与突厥接战,着实无甚胜算。
时间,李世民和大唐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大唐地大物博,人数更是突厥十倍,只要给大唐几年时间休养生息,李世民有绝对的自信能够击败突厥,可眼下突厥已经兵临渭水,李世民没有丝毫的时间,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求和。
李世民看着李恪坚定的模样,欣慰道:“恪儿之言深得朕意,只是如此一来,却苦了我儿。”
李恪当着朝中众臣的面,昂首立于殿下,朗声回道:“儿臣不止是父皇之子,更是大唐皇子,国之亲王,自当大唐而生,而大唐而死。儿臣为国为民、为君为父,区区为质,何谈一个‘苦’字。”
李恪的话,如洪钟大吕,一字一句在大殿中回荡,撞击着殿中每一个人的胸膛。
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李靖,甚至就连原本对他颇有成见的褚亮,心中也不禁有那么一刹那为李恪所折服。
八岁皇子,便有如此见地和心胸,纵比古之贤王,亦有过之。
“武德九年,甲申,上于崇仁殿议突厥事,上三子蜀王恪入拜,自请质突厥,其忠娣仁孝,世之无双,虽古之贤王,莫与之比。”
在李世民的身后,中书舍人颜师古手持笔墨,在皇帝起居注中浓墨重彩地写了一笔,李恪请缨为质之事于此载入青史。
第二十二章 贵妃
当李恪离开崇仁殿,回到宜秋殿时,杨妃已经得到了李恪请缨为质的消息,与这个消息一同而来的还有李世民的册封诏书。
“朕绍膺骏命:兹有蜀王恪之母,后妃杨氏,性娴礼教,婉穆为心,毓秀钟灵,教子有方。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以道饬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备,册为贵妃,佐皇后理六宫务,得天所授,承兆内闱,膺兹嘉命,可不慎与。”
“诰皇子之宠,礼绝于诸侯,帝王之制,封殊于列国,爰自前代,兹义存焉。有皇帝六子愔,岐嶷夙成,聪明天假,孝友忠敬,温文惠和,今可连允宜,胙兹茅土,光彼磐石,永固鸿业,式继维宁,可封为梁王,食邑千户,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李恪前脚自请为质,中间不过隔了不到半个时辰,后脚李世民的册封诏书便送到了宜秋宫,这两份册封诏书的缘由自然就显而易见了。
李愔册为梁王的圣旨倒还好说,李愔毕竟是皇子,册封亲王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早一些迟一些倒也无甚紧要,不过杨妃被册为贵妃的圣旨就不一般了。
李世民册封杨氏为贵妃,李愔为梁王,乃是直接走的中旨,未经中书、门下二省,若是仔细计较起来,宰相自然是可以提出异议的,但如今关头,谁又会这般不识趣站出来,故而这道圣旨倒也是天下认可的了。
大唐后宫,除母仪天下的皇后外,便以贵妃、淑妃、德妃、贤妃,正一品的四妃为尊,贵妃更是四妃之首,六宫之内,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世民继位未久,后宫妃嫔人数不多,除去皇后外,其余的四妃、九嫔等位均未正式册封。
原本说来,论后宫声望及恩宠,韦妃、燕妃、阴妃三人俱不在杨妃之下,其中韦妃更是关陇巨阀京兆韦氏之后,拜为贵妃的可能自然极高。
而在唐史上,若非李恪的缘故,韦妃也正是在贞观元年被李世民册为贵妃,一当便是二十余年。
而如今,因为李恪自请为质的缘故,李世民竟在武德九年末便将贵妃之位册给了杨妃。现在看来,只要杨妃自己恭谨些,不出大的岔子,韦妃是与贵妃之位无缘了。
李恪自崇仁殿出来,一步一步磨磨蹭蹭地往宜秋殿走去,一路上想着该如何与杨妃交代,心中却始终没想出什么好的主意。
李恪为质,便要前往突厥,从此与杨妃相隔千里,生死难料,这世上哪有这样的说辞,能叫她真的宽了心的。
李恪心事重重地走到宜秋殿的殿门外,还未及踏入殿中,抬起头,一入眼便看到了瓶儿正站在殿门处等候。
瓶儿是杨妃的心腹侍女,在宜秋殿中地位也颇高,能叫她在此等候的自然也只有杨妃了。
“瓶儿姐。”李恪走到瓶儿的跟前,轻声唤道。
瓶儿低头看了眼一直被她视若亲弟的李恪,眼眸中闪过一种复杂的神色,既有怜爱,也有不忍。
“小郎回来了。”瓶儿张了张口,拉过了李恪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好像又顾及到自己的身份,又忍了下来,最终只吐出这一句话。
“阿娘呢?”李恪知道瓶儿在此必是奉了杨妃的意思,于是问道。
瓶儿道:“娘娘已在内殿等候,特地嘱咐奴婢,只要小郎一回来,便立刻领过去。”
瓶儿一边说着,便拉着李恪的手,往内殿走去,一路上也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带着李恪到了内殿。
“儿恭喜阿娘得封贵妃,入四妃之列。”李恪一入内殿,只口不提质子的事情,开口便对杨妃贺道。
得封贵妃,既是位份抬高,更代表了皇帝的恩宠,本该是极喜之事,可此时的杨妃却丝毫喜悦不起来,因为她知道,自己贵妃的位置可以说是爱子用自己的苦难换来的。
杨妃并未接李恪的话头,只是问道:“为质之事事关重大,你为何擅做主张?”
李恪早知杨妃会这么,回宫的路上也早已想好了,李恪俯身拜道:“恪儿一直想往漠北游历,只是苦无良机,此番得知有此机会,心中甚喜,便向父皇请命了,恪儿不肖,望阿娘勿怪。”
李恪的借口中倒也不提那些家国之事,也不说自己眼下形势,只说是自己年少贪玩,是自己一心想去。
李恪的话自然是想要杨妃免受担忧,可杨妃又哪里不知道李恪的用意,李恪越是这样说,杨妃的心里反倒越发的难过。
杨妃看着李恪故作寻常的样子,心中陡然一恸,原本想着要责骂他一番的话语竟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起身,一把将李恪紧紧揽在了怀中。
“你还年少,纵有报国之心,又哪知突厥人的可怕。阿娘的堂姊,前朝义成公主自打出塞,已经二十余年未曾回过关中,一旦去了突厥,再想回国,何其难矣。”昔年义成公主出塞外嫁时杨妃还是孩童。不过她虽未亲眼见过,但总归时常听到周边的人提及,这样想来,自然就极为担忧李恪的安全,不自觉地,竟哭诉了出来。
李恪被杨妃揽在怀中,感受着周身的温度,鼻尖一酸,眼眶竟也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现在的李恪,骨子里的他虽是来自千年之后,但他却不是瞎子、聋子,杨妃对他的关爱他无时无刻不看在眼中,记在心中,早就将杨妃当做自己的生身之母来看待,李恪见杨妃落泪,他的心里委实难安。
李恪强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安慰道:“阿娘勿忧,如今大唐的局势已与当年不同。儿此去突厥,长则五年,短则三年,必得南归,届时儿在承欢膝下,补尽孝道。”
“阿娘不哭,阿娘不哭。”杨妃抱着李恪落泪,一旁原本坐着玩耍的李愔见状,一下子被吓住了,嘴上说着阿娘不哭,自己却一下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杨妃见状,只得用衣角擦干眼泪,松开了李恪,转而去哄李愔。
李恪与李愔,乃是嫡亲的兄弟,亦是血浓于水,骨子里自有一种亲切。
李恪走到了李愔的身边,摸了摸李愔的头顶,待哄得李愔不哭。
李恪拉过李愔的手,对李愔道:“阿兄明日便要外出远游了,你在宫中需得好生孝敬阿娘,待阿兄改日回宫,再与你玩耍。”
现在的李愔不过四岁,哪里知道什么叫做质子,哪里知道李恪一去便需数载,只当兄长要如往日一般出宫求学,每到傍晚时又能回宫同他玩耍。
“恩。”李愔点了点头,脆生生地应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豪赌
李恪将为质北上,杨妃心中纵再不舍,也绝不会再设法阻挠,更不会跟李世民多提半个字。
杨妃乃前朝隋炀帝之女,她知道皇室的禁忌,知道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也知道哪些话说了有用,哪些话说了只会适得其反。
杨妃清楚李恪的志向,她也知道李恪自请为质的原因,除了为大唐免受战祸外,自然也还有其他的考虑,李恪要借此积攒声望,借此博得李世民和百官的好感。
正如李恪早前所言,李恪乃三子,与太子同年,他天然就会被卷入储位之争中,无论他愿与不愿都是一样。
而且虽说突厥乃蛮邦,不识礼数,但李恪毕竟是皇子为质,除非突厥打定了主意,要与大唐世为仇雠,否则李恪最多吃些苦头,性命理当无虞。
杨妃是聪明人,识得大体,知道怎么做才是在帮他,她绝不会叫李恪为难。
合盟之期就在明日,合盟之后颉利便将北归,而李恪也将在那个时候随颉利一同北上,所以李恪出关的日子应该也就在明日。
杨妃与李恪嘱咐了几句,便进了内室,亲自为李恪打点行装。
就在李恪走后不久,便有殿外守卫的士卒传令,蜀王府长史岑文本于内坊求见。
内坊在东宫之内,紧邻崇文殿,寻常臣子不得入内,但因岑文本与李恪有师徒之名,故而也能出入。
李恪自请为质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消息已经传遍了大半个长安官场,岑文本自然也是为此事而来。
“方才弟子因要事在身,未能亲自与岑师讲明,还望岑师勿怪。”李恪一进内坊的偏厅,便对岑文本拱手欠身道。
岑文本上前,忙扶起李恪道:“殿下不惜自身,为民请命,比古之班超、张骞犹有过之,岑某自愧不如。”
李恪听了岑文本话,面色微微一红,回道:“若是旁人不知,便也罢了,岑师乃智者,又知弟子生平之志,岑师当能看出弟子亦有私心,又岂敢与先古之贤并列。”
李恪自请为质,固然有为百姓免灾的意思,但还是夹杂了许多私利,李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分是为了百姓,又有几分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岑文本闻言,回道:“殿下非是圣人,又岂能太过苛求。殿下之行有护国之利,爱民之实,便以足矣。”
李恪叹道:“质子之途,前路难卜,学生今日之举,无异于一场豪赌,若胜了,自然万幸,若是败了,恐怕便该埋骨漠北了。”
岑文本宽慰道:“这个殿下倒可宽心,如今的大唐不比隋末,而突厥看似强大,实则国内各部不一,突厥对大唐亦有顾忌,殿下在突厥的安危理当无虞。况且如今天下已定,粮草充禀,兵家足备,陛下又有北伐之意,想必十年内必有动作,到时便是殿下归国之机。”
李恪听了岑文本的话,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奇色。
如今大唐立国未久,还未完全缓过劲了,而此时的突厥仍旧是那匹横亘在北方,实力雄厚的野狼,在此时能直言大唐将来必败突厥的人倒是不多,更何况岑文本还是文臣。
岑文本看了李恪的脸色,只当李恪对他的话不解,于是接着解释道:“眼下的突厥看似拥兵四十万,纵横数千里,实则已是内患隐现,外强中干。自武德二年,突厥始毕可汗亡后,突厥汗位便是兄终弟及。始毕可汗之子突利,处罗可汗之子奥射设对其叔父颉利均为不满。再加上近年颉利穷兵黩武、连年征战,原本依附其下的契丹、吐谷浑、霫等族渐已离心,突厥早已不复往昔之势,大唐大败突厥,接回殿下不过早晚的事。”
李恪听着岑文本的解释,赞同地点了点头。
李恪很清楚突厥眼下的处境,而且李恪知道,突厥的衰落绝对会比岑文本所预料的要快的多。
未来三年,突厥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雪灾、饥荒、突利降唐、薛延陀自立...突厥颉利可汗的势力将在三年内若流星般坠落,最终在大唐北伐之战中一败涂地,再无与大唐争锋的资格。而这,也是李恪考虑自请为质的缘故。
李恪对岑文本问道:“若无意外,弟子明日便在虽颉利一同北上为质,弟子该如何自处,还望岑师赐教。”
李恪年少,还未及外出开府,岑文本这个王府长史也是有名无实,更何况岑文本还有旁职在身,按朝规,岑文本不可随李恪北上。而现在时候已经不早,早过一个时辰便该闭宫门了,岑文本这个时候还专程来寻李恪,必有要话要交代。
岑文本对李恪道:“殿下此去突厥,若是处事得当,性命理当无虞,但若要做到万无一失,殿下千万谨记仔细一个人。”
“谁?”李恪皱了皱眉,口中小声地问道。
岑文本回道:“义成公主。”
岑文本话音入耳,李恪顿时恍然。
李恪凝重地问道:“岑师是担心义成公主为了将大唐与突厥逼成死敌,刻意对付我?”
李恪是皇子,若是李恪死在突厥,大唐与突厥便成不死不休的局面,这自然是前隋义成公主想要看到的。
岑文本点头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突厥之人,多傲慢之辈,殿下此去为质,恐怕有所折辱,殿下切不可一味逞强,反倒伤了自身。”
岑文本之言,无非就是担心李恪少年意气,行事刚直,容易自伤,李恪自然也知道岑文本的用意。
李恪点了点头,应道:“谢岑师告诫,岑师之言,弟子铭记于心。”
岑文本见李恪面色凝重,担心他被自己言语惊到,于是接着道:“不过殿下也不比太过忧心,依朝规,我虽不能随殿下北上,然我尚有一故友荐于殿下,此人虽是白身,却极善纵横之道,殿下用之,可为助力。”
岑文本有宰辅之才,能的岑文本如此推崇的自然也不会差,李恪拱手谢道:“岑师拳拳爱护之心,学生铭记于心。学生走后,长安之事弟子鞭长莫及,凡事便有劳岑师看护了。弟子此前已与母妃交代仔细,待愔弟长大些便要他随岑师之后学文,到时还望岑师莫辞辛劳。”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心头浮起一阵感动。
李恪北上在即,此时如此托付于他,等同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在了他的手中。李恪所为何止是待岑文本以国士,这分明是视作至亲长辈了。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岑文本一向以“士”自居,李恪如此待他,他岂会有半分犹疑。
岑文本俯身应道:“殿下有命,岑文本甘愿效死。”
第二十四章 王玄策
次日清晨,天色初亮,长安的天空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潮湿了地面,也潮湿了许多人的心。
渭水合盟的时间定在了午后,这一日李恪难得地偷了个懒,未去弘文馆听课,而是蜗在宜秋殿中陪李愔玩耍。
小儿无知,年仅四岁的李愔哪知什么是质子,更不知他最亲近的兄长即将北上,一去便是数载,李愔仍旧无忧无虑地在趴在锦塌上玩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愔弟,阿兄再过会儿便该远行了,以后阿兄不在,你需得听阿娘的话,不可惹阿娘动怒,知道吗?”
“恩,知道了。”
“阿兄不在时你也不可整日玩耍,偶尔也需去弘文馆听大学士授课,若有不明之处,可往岑师请教,记得了吗?”
“恩,记得了。”
李恪一边陪着李愔玩耍,一边得了空,便交代了李愔几句,也不管他记不记得住。
李愔自记事起,便一直跟着李恪的屁股后面长大,对李恪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在李愔面前,李恪的话比起杨妃甚至是李世民还要来的管用。
李愔听了李恪交代的话,拨浪鼓般地点着小脑袋,全部应了下来。
“阿兄,那你出远门的话,今日晚间还能赶得回来吗?”李愔点着头,嘴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李恪听了李愔的话,心中突来地一阵苦涩。
李愔年幼,自打出生以来,从未离开过长安城,在他眼中,长安城南的明德门已经算是极远的了。
李恪担心如实告知李愔,李愔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哭闹,于是李恪摸了摸李愔的脑袋,轻声道:“待阿兄将事情处理完,阿兄便立刻回来,可好?”
李愔不知李恪言下之意,只当李恪是应了下来,乖巧地点头应了下来。
“蹬、蹬、蹬...”李恪正在与李愔说着话,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李恪的贴身侍女丹儿应声走了进来。
“启禀殿下,门外军士传信,说宫外有一人自称是岑大人所荐,持岑大人名帖求见。”丹儿禀告道。
李恪听了丹儿的话,想了起来,昨日岑文本曾言将举荐一故友随他一同北上,以为助力,想必此人便是他了。
李恪正欲命丹儿传令将来人带进来,但李恪想了想,又问道:“来人可曾通名?”
丹儿回道:“来人自称王玄策,乃一白身。”
王玄策!
听到了这个名字,李恪的心头突然一颤。
大唐初年,名臣将相无数,李靖、李绩、秦叔宝、尉迟恭、房玄龄等俱是名传千古的人物,说来王玄策确实算不上的大人物,名气更是比不上那些从龙功臣,但有他有一件事李恪却是如雷贯耳。
一人灭一国!
史载,贞观年间,王玄策曾奉李世民之命出使四天竺国,自东天竺往中天竺而去。
不过恰逢中天竺国内叛乱,中天竺王尸罗逸多暴毙,叛臣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做乱。
阿罗那顺遣兵攻打王玄策使团,王玄策不慎被叛军所擒,不过好在叛军忙于劫掠东天竺国献于大唐的珍宝,叫王玄策抓住机会逃了出去。
逃出生天的王玄策并未因横遭劫难而落魄回国,反倒雷霆大怒,竟前往吐蕃及泥婆罗借兵,凭着一身纵横之术和大唐的金字招牌,王玄策借得吐蕃兵一千余,泥婆罗骑兵七千,借此反攻中天竺叛军。
王玄策挂帅征伐中天竺国都,数战击杀中天竺两万人,俘虏数万,降城邑五百八十座,生擒阿罗那顺,一举震慑天竺诸国。
一人灭一国,如此战果古来罕有,纵在将星璀璨的大唐亦是如此,只不过王玄策本人官位不高,天竺也非大唐劲敌,故而唐书未曾给王玄策单独立传,声名不显罢了。
李恪当即对丹儿问道:“王玄策现在何处?”
丹儿回道:“此人乃白身,入不得东宫,现在凤丽门外等候,可需奴婢前往引他进来。”
李恪吩咐道:“不,你先命人将愔弟送去阿娘处,然后随本王走一趟,本王要亲自前往凤丽门。”
此去突厥,前途未卜,身边若是能有王玄策这样的能人相助,自然是件好事,李恪岂能怠慢。
“诺。”丹儿轻声应了下来。
凤丽门位处东宫东侧,紧邻城东的光宅坊,以李恪的脚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当李恪加快脚步,来到凤丽门外时,一眼便看到了孤身立于雨下等候的王玄策。
时值仲秋,长安的气候已颇有些凉意,稀疏的雨水滴落在脸颊上,刺骨地冷。
而岑文本手中并无纸伞,只穿着一身冬衣,站在甬道之外等候。
“草民王玄策,拜见蜀王殿下。”王玄策站在雨丝之中,看着一个满身贵气,容貌清秀,身披貂皮大氅的锦衣少年在侍女的陪侍下迎面走来,便猜到了李恪的身份,俯身拜道。
王玄策有岑文本的帖子,要见到李恪自然不难,但他没想到李恪竟会亲自出迎,此时的王玄策年不过二十上下,面色和言语虽极力地平静,但依旧叫李恪察觉出了一丝难掩的激动。
王玄策虽姓王,但却与并州巨阀太原王氏没有半点关系,王玄策出自洛阳寒门,乃寻常人家子弟,从他的一身粗布冬袄也能看出端倪。
王玄策少年时曾游学南阳,为岑文本旧交,颇有才学,学成后入长安求官,然仕途不顺,至今仍未谋得一官半职,在京中蹉跎潦倒数载。
王玄策少年求学,寒窗苦读十年,自觉文才武略不弱于人,又岂会甘愿蹉跎一身,此前一直苦无良机,如今一旦抓住机会自然便会挺身而上。
此番随李恪北上本是苦差,但在眼下苦无机遇的王玄策眼中却是难得的机遇,故而昨日得了岑文本的引荐,便满口应了下来,一早便在此等候。
李恪上前,亲自将王玄策扶起,道:“先生快快请起。”
“谢殿下。”王玄策起身谢道。
李恪对王玄策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生且先随本王入内。”
“谨遵殿下吩咐。”王玄策感觉到了李恪对自己的重视,却仍旧不敢有丝毫的轻慢,恭谨地回道。
第二十五章 民望
随着约定合盟时间将至,空中原本稀稀拉拉的小雨竟缓缓停了下来,到了巳时,天色已经渐渐放晴了。
李恪心中情绪繁杂,辞别了杨妃还有李愔,在内侍的引领下往南而出,过内坊,直往朱雀门而去。
李恪刚到朱雀门下,便看到了城下如山般巍峨矗立着的秦叔宝。
“陛下昨夜便已先往便桥而去,末将奉命在此迎候殿下,请殿下上马。”秦叔宝见李恪到此,对李恪道。
“谢秦将军。”李恪对秦叔宝到了声谢,便要踩着木凳骑上一旁的白马。
可还没等李恪走到白马边,秦叔宝竟亲自上前将白马牵到了李恪的身旁,拉下了白马的马镫,对李恪道:“请殿下上马。”
李恪看到秦叔宝的动作,被惊地微微一愣。
秦叔宝何许人也,当朝翼国公、左武卫大将军、上柱国,功勋无数,这般人物竟会亲自为李恪牵马执镫,着实叫李恪惊讶。
“大将军乃国之攻城,李恪不过一介孺子,岂敢叫大将军屈身。”当今天下,能叫秦叔宝牵马的恐怕只有皇帝李世民了,李恪见秦叔宝竟然为自己牵马,连忙拒绝道。
秦叔宝见李恪拒绝,拍了拍坚实的胸膛,一脸正色地回道:“蜀王为质,乃是代天下受过,莫说是叫末将牵马,就是踩着末将这颗脑袋登马,末将也绝无二话。”
李恪听着秦叔宝的话,抬头看着秦叔宝,只见他双眼诚挚,眼神中并无半点作假。
其实秦叔宝此时的态度已经代表了大半个大唐军方的态度。
大唐与突厥两国交战,本是武臣之事,大唐纵然兵寡,可秦叔宝、尉迟恭等人亦非贪生怕死之辈,可他们却受制于关中形势和李世民的旨意,不能出城迎战,反倒要靠李恪这个孩童来与突厥求和。
如此看来,大唐军方确实欠了李恪一个不小的人情,这一点倒是李恪先前所未预料到的。
突如其来的一幕倒叫李恪有些犹疑了。
原因无他,只因秦叔宝身份不低,而且勇冠三军,战必登先的他在大唐军中的威名实在是太高了。
正史之中,秦叔宝的武力与演义绝不相同。
秦叔宝名起于隋末,凭着一杆虎头錾金枪横行天下,隋末群雄莫有能当着。唐史有载:“叔宝每从太宗征伐,敌中有骁将锐卒,炫耀人马,出入来去者,太宗颇怒之,辄命叔宝往取。叔宝应命,跃马负枪而进,必刺之万众之中,人马辟易。”
秦叔宝的军略兴许比不得李靖和李绩等人,但他一身武力冠绝三军,除尉迟敬德外,无人能与他平分秋色,如此人物,李恪岂敢轻慢。
秦叔宝似乎也看出了李恪眼中的犹疑,竟牵马走到了李恪身前,单膝跪于地下,对李恪道:“末将恭请殿下上马!”
秦叔宝一跪,守卫朱雀门的千余竟也同时跪拜于地,齐声道:“恭请殿下上马。”
李恪看着眼前的一幕,上千人整齐划一地行礼跪于地下,心中一颤。
这是皇子亦或是亲王的身份能带给他的吗?
不是,绝不是。
李恪常在皇城内行走,以往左右监门卫的军士见了他也不曾这般发自内心地恭敬,至于秦叔宝就更是如此了。
月余之前,李世民刚刚登基之日,李恪曾主动上前向秦叔宝道谢,秦叔宝顾忌李恪的身份,尚且刻意疏远,哪有今日这般模样。
李恪看着坚持着跪拜于身前的秦叔宝和监门卫众将,他知道,这是大唐朝廷给予他的礼遇,而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和余地。
“如此,本王便失礼了。”李恪说着,便踩着木凳,在秦叔宝的搀扶下上了马。
御亦是君子六艺之一,大唐更是以武立国,君臣尚武,故而李恪虽年少,但也曾练习过御马之术,只不过这匹白马太过高大了些,李恪一时间不适应,掌控着有些吃力。
不过好在秦叔宝早有准备,在李恪上马之后,秦叔宝对李恪道:“此马乃是宫马,温驯非常,殿下只需夹紧马鞍便好,末将为殿下引路。”
一边说着,秦叔宝竟又亲自拉过马缰,牵马白马走在了前面。
当李恪骑在白马之上,缓缓出了朱雀门的时候,放眼望去,在天门街两侧,早已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天门街亦名朱雀街,正对朱雀门,乃长安城南北向的要道,长一千六百余丈,宽三十余丈,李恪坐在于马上,放眼望去,这满满当当的一片怕不是有十数万百姓。
“恭送殿下。”
“恭送殿下。”
“恭送殿下。”
......
李恪方一出现在百姓面前,天门街两侧,百姓们便纷纷高声呼道,自北向南,既如雷鸣,震耳欲聋,又如潮水,连绵不绝,这一刻,李恪的内心竟前所未有的震动。
李恪自请为质,不过是昨日晚间的事情,今日正午,长安城内竟已经集结了十余万自发为李恪送行的百姓,当然其中不止有长安的百姓,还有自泾阳等地而来的难民。
李恪看着眼前的场景,眼眶竟不禁有些湿润了。
李恪自问,他自请为质并非一片公心,甚至他自己打的小算盘居多,他不曾想到,满长安的百姓竟如此待他。
此时莫说是李恪自己了,就连跟随李恪身后,刚刚被拜为蜀王府正七品士曹参军事的王玄策都觉得与有荣焉。
于此同时,就在天门街的街边的一处角楼上,一个三旬上下的男子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这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李恪的老师,蜀王府长史岑文本。
岑文本看着天门街两侧如云般聚集的百姓,眼中满是难掩的激动,他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民望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平日里看起来甚至没有半点作用,但一旦到了关键的时候,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而今日,李恪的民望已经远超其余皇子,甚至是太子李承乾了。
就在这不经意间,庶子与嫡子的沟壑已经在被逐渐填平,似乎也不似那边不可企及的天堑了。
岑文本眼中泛出一丝怜爱与期待,看着天门街上缓缓南行的爱徒,仿佛看到了数年之后,李恪载万民之誉,满朝声望,自漠北归来的场景。
“殿下,待你自北地还国,便是这大唐风云为之色变的时候,我等着那一天。”一阵微风拂面,吹动了岑文本的衣袂,也带走了他嘴角的喃喃细语。
第二十六章 疑兵之计
长安城郊三十里,渭水南岸山坡之上,李世民正带着一众亲信臣子,注视着北岸突厥兵的动向。
大唐和突厥两国虽合盟在即,但只要一刻没有彻底定下,双方人马便不敢放松丝毫的警惕。
渭水两岸,飘飘扬扬旌旗数十里,双方二十余万人马剑拔弩张,仿佛不是准备和谈,而是阵前决战了。
“君集,疑兵之计可曾布置妥当?”李世民盯着对岸,对身后的侯君集问道。
侯君集回道:“昨夜臣已连夜带人前往华阴、咸阳两地,掌并州、灵州大旗,人执双火,兵马前后绵延十余里,佯作十万勤王大军,想必此刻颉利已经得到了消息。”
李世民听了侯君集的话,点了点头:“突厥大军本也非铁板一块,颉利得到消息,想必已经改有所顾虑了。”
李世民清楚,所谓质子,所谓财物不过是两国何谈的部分,绝非全部,突厥无信,绝不能尽信。故而李世民为了防止颉利出尔反尔,昨夜特命李靖前往城外布疑兵之计,借此威慑突厥。
侯君集道:“突厥大军深入,不熟地势,本就后援不便,如今关中气候日冷,陛下疑兵之计后,恐怕这场仗突厥也打不下去了。”
李世民听了侯君集的话,点了点头,但还是谨慎道:“话虽如此,然颉利野心勃勃,切不可叫颉利看出丝毫端倪,渭水守备仍半点松懈不得。你即刻下去安排,命上游驻守大军往前百步,已策应勤王大军已至的消息。”
“诺。”侯君集轰然领命,前往安排了。
侯君集刚刚下去不久,便有士卒上前禀告道:“启禀陛下,蜀王求见。”
李世民听闻李恪求见,方才还波澜不惊的脸庞上竟露出了一丝怜爱之色,对前来通禀的士卒道:“速传蜀王上前。”
“诺。”士卒应声而下,不过片刻李恪便领到了御前。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李恪走到李世民的马前俯身拜道。
李世民见李恪已到,亲自下马,将李恪扶起,对李恪道:“虎头来了,快起来。”
“谢父皇。”李恪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李恪在李世民身旁站定,抬眼望去,只见流水汤汤渭水北岸,已经刀枪林立,密密麻麻地站立着无数突厥骑兵,剑拔弩张,李恪远远看去,也觉得后背一阵寒意。
“虎头惧否?”李世民回头看了眼李恪,关切地问道。
李恪虽是两世为人,但都未曾亲临战场,可何尝见过这般阵仗,心中多少有些慌乱。
不过李恪还是压制住了内心的慌乱,反倒抬头看了眼李世民,坚定地摇头道:“恪儿只恐以后再不能尽孝双亲,又怎会畏惧眼前这些胡骑?”
李恪年幼,大敌当前纵然畏惧也是应当,但李世民却万万没有想到李恪竟会如此回答,李恪的反应倒是大大地出乎了李世民的意料。
李世民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对李恪道:“虎头英果类我,有名帅之姿。”
这话若是自其它帝王口中说出,恐有自吹自擂之嫌,但李世民却不会。
李世民少年从军,从援雁门、北抗突厥、夺取长安、破王世充、薛举、窦建德、刘黑闼等等,李世民之武功可谓当世无双,名帅二字当之无愧。
李世民武略如此,又贵为帝王,“英果类我”四个字对李恪而言,自然已是极高的赞誉了。
李世民的话传入身后长孙无忌的眼中,眼中闪过一丝隐蔽的阴郁之色。
若是说几日前的李恪还叫他担忧的话,现在的李恪已经叫他有些坐立不安了。
李恪此次请缨为质,非但得了这泼天之功,而且又博得了李世民和百官的好感,此番李恪北上,数年后若是能安然归国,李恪对太子之位的威胁和冲击已是不言而喻了。
李恪若当真如他自己所言这般贤良,自然无碍,可李恪若是野心之辈,日后恐怕流祸无穷啊。
长孙无忌不担心李恪是野心狷狂之辈,这种人反倒容易对付地很,他最担心的是李恪波澜不惊,善于隐忍。
长孙无忌微微蹙了蹙眉,抬眼看向了李恪的方向,李恪的反应反倒叫长孙无忌更加不安了。
李恪脸上没有半分的骄傲和得意,稚嫩的脸上只是微微一笑,便谦虚地回道:“儿臣鲁钝,但能习得父皇一二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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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这边,李世民凡事小心,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而此时渭水北岸的颉利可汗,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从今晨到临近午时,距离合盟的时间越来越近,颉利可汗也越发地焦躁,光是汗帐中的侍者,都已经被他打死打伤数人,原因自然就是李世民昨夜的那道疑兵之计。
颉利可汗一向自诩英豪,想做那拓拔道武第二,做梦都想据有中原之地。
前日,随突厥使者阿史那思摩一同前往长安刺探消息的突厥细作已经带回密报:“长安城兵力空虚,不足五万。”
颉利得知长安城的虚实后,本想着趁今日合盟之机,大举进攻,趁势将李世民和长安城的主力都留在长安城外,但不曾想,昨夜斥候竟又传来消息,自咸阳和华阴方向发现大批打着并州和灵州旗号的唐军,人数竟达十万。
这个消息无亚于一桶凉水,将颉利原本已经点燃的火又生生给浇灭了。
“并州、灵州与长安相距千里,就算轻骑赶来,也要六七日时间,怎会来的这么快!一群废物,竟连真伪都不能辨别。”颉利可汗坐在大帐中,对突厥的各部首领喝问道。
颉利暴戾嗜杀,在突厥积威甚重,颉利喝问之下,突厥各部首领均不敢做声,过了半晌,与颉利很是交好的康苏蜜才回道:“可汗率军南下虽打了唐军措手不及,但二十万大军南下,声威盛大,兴许是并州和灵州的人马已经得到了消息,提前赶往长安了。”
康苏蜜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但颉利也难以甘心。
这是他千载难逢的机会,下次再想有这样直抵关中的机会恐怕是难上加难了,颉利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他的心腹赵德言。
赵德言自然知道颉利的想法,想了想回道:“启禀可汗,李世民用兵狡诈,援兵真伪着实难辨,不过眼下寒冬将至,气候渐冷,将士思归,战意以不比初到之时,在拖下去恐不是良策。”
赵德言虽未明言,但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大军南下已有些时日,无论是粮草还是兵卒的士气都已吃紧,此时若是贸然与大唐决战,风险实在太大。甚至可以好不夸张地说,若是昨夜唐军的援兵是真的,那他的二十万大军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这个险,他冒不起。
颉利神色狰狞地纠结了片刻,终于道:“好,便依先生所言,与大唐合盟退兵,来日再寻良机。”
第二十七章 便桥之盟
“盖闻上古之治,内外同心,举措曲直,各得其所。是以海内和洽,天下康平。今有大唐、突厥,结为盟邦,凡大唐、突厥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唐之与突厥,虽信由中。然分土裂境,宜有盟约。故唐皇李世民、突厥可汗颉利,立坛杀牲,昭告神明,再歃加书,副之天府,天高听下,群神群祀,莫不临之。”
武德九年,乙酉日,正午午时。
大唐、突厥二十余万人马云集渭水两岸,隔水对峙,而在连通南北两岸的便桥之上,大唐皇帝李世民、突厥可汗颉利正会面,斩白马立盟。
在李恪看来,这场会盟,最为无辜恐怕的就是躺在桥上,会盟斩杀的那匹白马了,而所谓盟约,不过是一句笑话。
李恪身为即将北上的质子,亦是此次合盟的主角之一,李恪站在李世民的身后,听着耳边的盟约,看着台上各怀鬼胎的两人,脸上虽是一脸正色,心里却有丝毫不以为然。
所谓两国盟约,比小儿间的戏言恐怕坚固不了几分,眼下看着虽是信誓旦旦,但从立下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这个盟约如纸般脆弱。
因为这个盟约从来就不是为求和而来,只是眼下双方对局势的一种妥协,一种让双方都能保留体面的收场方式,为的是日后的出尔反尔。
此次突厥南下,满载而归,突厥的贵族们已经见识到了关中的富庶,食髓知味的他们岂会不做念想。而此次会盟赔财物,遣质子,实为李世民之耻,大唐之辱,大唐君臣又岂能容忍,同仇敌忾之下,数年后北伐之事已成定局。
李恪看到了大唐君臣脸上的屈辱,也看到了突厥贵族眼中的贪婪。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只要野心尚在,两国间的战乱便不会止息,现在的和平,只是为了以后更惨烈的战事埋下伏笔。
不过两军合盟,对眼下的大唐来说倒也不失为好事,至少保住了关中的元气,给了大唐休养生息的时间,不至于仓促应战。
整个合盟前后统共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李世民便从便桥上退回了南岸。
合盟之事已定,剩下的自然就是履行大唐与突厥先前的约定了。
堆地小山般的财物都是现成的,早在昨日就已经装箱送到了此处,还有的自然就是李恪这个即将北行的质子了。
就在这一刻,看着会盟结束,李恪的心中竟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而来的眷念,这种感觉是昨夜还不曾有的。
长安城,李恪扭头望去,真切地看了眼眼前这座曾叫前世的他深深为之着迷的传奇国都,象征着华夏史上的文明巅峰,最艳丽花朵。
这一切本就叫李恪恋恋不舍,更何况,长安城中还住着他的阿娘、阿弟,还有待他如子侄般的恩师,李恪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离别该有的愁绪。
李恪回首南顾的举动恰巧落入了李世民的眼中,一向行事果决,弑兄杀弟也不曾犹豫的李世民的眼中竟也露出不忍之色。
李恪再怎样明晓大意,忠君孝父,说破了天,也还是一个八岁的孩童。
八岁,一个本该承欢爹娘膝下的年纪,便早早地背负了家国重任,以质子的身份远行数千里外的漠北,李世民的心里如何能够心安理得。
在李世民看来,一个孩童背井离乡,哪有真的就能做到生死不畏的,李恪的举动恰巧透出了他最真实的心性。
一己荣华与整个大唐的安危,李恪心中虽有畏惧,却还是选择了后者。这个不经意的小小举动,恰恰击中了李世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我儿此去突厥,委屈你了。”李世民在李恪的面前一向情感内敛,不显于表,心中纵有波涛,嘴上也只是这般平淡道。
李恪道:“儿臣是大唐皇子,为国尽忠本就是儿臣之本分,何谈委屈。”
李世民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交到了李恪的手中,道:“这把匕首,是为父昔年大破窦建德,自窦建德的身上取下,锋利非常,削铁如泥,为父深爱之,便一直留在身上。我儿此去突厥,为父便将它赠于了你。为父以此向你承诺,五载,最多五载,朕必护你归国,不叫你在突厥多受苦楚。”
五载这个数字,李世民绝非只口枉言,而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此番在李恪面前说出,也算是给李恪的一个承诺。
而对于这个数字,熟知唐史的李恪自然更是深信不疑。
李恪当即回道:“儿臣此去突厥,每日南望,便专等我大唐王师北定之日,再归国尽孝。”
李世民点了点,招了招手,从众将之中走出一名二十来岁,剑眉虎目,身披山文甲的年轻将领。
“末将参见陛下,参见蜀王。”年轻将领走到李世民和李恪的身边,俯身拜道。
“苏将军请起。”
李世民先命其起身,而后对李恪道:“苏定方将军祖籍河北,早年曾在突厥待过,对突厥情况颇为熟稔,此番他为你蜀王亲事府典军,随你一同北上,可护你安全无虞。”
李恪贵为亲王,此番北上虽是为质,但身份在此,自然不会是孤身一人,遣典军统兵护卫也是应有之意,可当他从李世民口中听到苏定方三字时,脸色还是稍稍一变。
大唐以武立国,初年武臣无数,更兼声名显赫,但如此多的武臣,真正能称之为天下名帅的,却不过寥寥数人。除李靖和李绩外,便是苏定方了。
苏定方之一生可谓战功彪炳。
其少年成名,早年跟随河北窦建德、刘黑闼,唐定河北后入唐,与太宗朝未能有大作为。
而后于高宗朝大放异彩,南征北战,东平百济,南据吐蕃,西征碎叶,北伐突厥,纵横万余里,用兵之能深的其师李靖真传。
如此人物,竟成了李恪的亲事府典军,李恪的内心自然难免波动。
只不过如今的苏定方还不是日后那个在大唐边线叱咤风云的百战宿将,只是一个刚刚被启用的降将。只因骁勇善战,又曾随刘黑闼在突厥待过几年通晓突厥风俗,故而被荐为蜀王亲事府典军,随李恪北上。以李恪自然不便表现地太过讶异和热络。
李恪只是简单地对苏定方拱手道:“既是父皇亲自安排,想必苏将军必有过人之处,李恪年少,许多事情还不甚通透,此后李恪北上诸事便有劳苏将军多多费心了。”
第一章 漠北路遥
武德九年,秋末冬初。
突厥大军自长安城外渭水北上,经宜州,过坊州,历时八日余,终于出了关中地界,抵达了北地鄜州。
突厥二十万大军北归,浩浩荡荡,前后绵延数十里,宛如一条会移动的长河,而在这条长河的中段,却有一批看上去极为扎眼的队伍,这队伍合计不足百人,身着与突厥士卒全然不同的衣甲,一个个神色肃然,护卫着他们正中的那辆马车。
这些衣甲鲜明的队伍便是苏定方所率领的王府卫率,而他们护在正中的那辆马车里坐着的自然就是蜀王李恪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李恪坐在马车中,撩起车帘,看马车外苍凉的景色,心中不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时已近冬,若他还能看到,现在的长安落叶,恐怕已经堆满长安城十里外灞桥长亭了吧。
“殿下,外面风大,您这样开着帘子可别染了风寒。”
马车内,在李恪的身旁,随李恪一同北上的贴身婢女丹儿见李恪一直撩着车帘,担心李恪的身子,轻声对李恪提醒道。
李恪回过头去,对丹儿道:“此处已是鄜州北境,过了鄜州便是夏州,夏州之后便是梁师都的地盘,便算是出了大唐之境。让本王且再看看,下次再来此处也不知是何时了。”
所谓质子,本就是大唐送至突厥为质的,而便桥之盟过后,大唐得到了休养生息的良机,国力势必日盛,突厥为了自保,必然会将李恪这个质子牢牢地抓在手中,李恪若想重返大唐,必定是大唐大举北伐之后的事情了。
丹儿原本只是关中良家女娃,豆蔻之年入宫,因颇有几分颜色,性情又温婉,做事机敏,故而被遣到李恪身边伺候,哪里知道李恪的志向和他心中所想。
说来宫婢丹儿跟随李恪的时间并不久,是李恪封王那日宫中才遣来随身服侍李恪的,自然也比不得瓶儿与李恪那般亲密,不过此刻的丹儿看着李恪,心中却也有一丝心疼。
小小年纪,单薄的肩膀上便背负家国重任,作为质子前往漠北草原,如此境遇,纵然是贵为皇子,又能如何?还不如寻常人家子弟来的安逸。
丹儿道:“殿下莫忧,眼下大唐与突厥已然合盟,两国交好,以后也不会轻易再动刀兵。殿下此去突厥兴许只要年余便可南归,何必太过愁思。”
丹儿这么说,自然是为了安慰李恪,李恪听在耳中也只是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丹儿兴许不知,但李恪却清楚地很,所谓渭水结盟,只是两国战祸的开端,从两国立盟的那一刻起,战争便已是注定了的。
匹夫一怒,尚且血溅五步,况乎泱泱大唐。
颉利统突厥二十万大军南下,趁机发难,迫大唐君臣签城下之盟,已是将耻辱二字钉在了大唐国门之上。
大唐尚武,以武立国,大唐君臣上下,哪怕是文臣也不乏血性之人,岂能甘愿受此屈辱,而李世民更非雁门之围后被吓破了胆的隋炀帝,他有着天朝帝王的尊严与骄傲。
真正的耻辱只能用血来洗刷,用命来填补,大唐与突厥之战决不会就此停息。
“但愿数年后,还能同我大唐凯旋之军再经此处,届时便是我大展拳脚之时。”李恪望着远处苍凉的荒山,口中喃喃道。
大唐与突厥之战,李恪对大唐有足够的信心和底气,但面对自己在突厥即将面对的遭遇,心中却感觉悬着一口气。
此时的李恪还不知道,就在此刻,他为质北上的坎途已经开始了。
突厥大军的前阵,也正是颉利可汗的所在。
此次突厥南下,虽未攻破长安,擒了唐皇,但已经兵临国都,逼得大唐君臣签便桥之盟,得了堆积如山的珠宝和金银玉器,也算是硕果累累,如此功绩,可谓突厥立国以来第一人了。
“可汗,此处已是鄜州北境,距离我突厥之土不远了,此次可汗大败唐军上下,威名远扬天下,可谓大获全胜,想必此事突厥子民已经备好美酒,烤熟牛羊,等着可汗归来了。”颉利可汗的身旁,大酋康苏密指着颉利身后许多装着木箱的马车,对颉利奉承道。
康苏密的话,也正中颉利可汗的下怀,颉利可汗的汗位承自其兄处罗可汗,而其兄长处罗可汗亦有子嗣在世,只因年少,才干寻常才未被立为可汗,叫颉利得了机会。
这些年来,突厥内部多有非议者,颉利可汗的侄儿突利可汗更是虎视眈眈,颉利的汗位也不甚稳固,这已经是萦绕在颉利心头挥散不去的一道阴翳了。
不过随着此次南下大捷,颉利威望日隆,突厥各部首领已尽数臣服,颉利多年来的心病已经迎刃而解。此番北归,颉利可汗自信必能威压整个突厥,甚至是北方各族,成为整个北地的王!
届时,待他一统北方,再挥师百万南下,定鼎中原也只是举手之事。
就在颉利可汗正踌躇满志,想着自己的帝王霸业的时候,突厥军的斥候从后方而来,赶到了颉利所在的前锋部。
“启禀可汗,后军阿史那思摩将军传来的急报。”突厥斥候走到颉利的马前,呈上了一封急件。
此事突厥大军已经北归,还能有何要事,莫非不是李世民不甘心此败,率兵追来?
颉利可汗面露不解地打开信件,只是稍稍看了一眼,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
“狡诈的南人,该死!”颉利将阿史那思摩送来的急件揉成一团,掷在地上怒道。
“可汗,发生了何事?”颉利可汗的谋主赵德言见颉利举止异常激动,于是问道。
颉利恨声回道:“后方传信,并州都督李绩于三日前方率并州边军行抵长安,而灵州边军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进驻关中,我们被骗了,那日的援军果然是李世民的障眼法!”
颉利一边说着,眼角露出难掩恨意与悔色,入主长安,全据关中,甚至是生擒李世民的机会就这样叫他错过了,他如何能不悔恨。
若是他早知那日的援军是疑兵之计,他直接在会盟现场发难,必定可以全歼唐军主力,一举占据关中,进而拥有整个大唐,就是这样的良机竟从他手边硬生生地溜走了。
“把大唐的质子给我带过来!”颉利咬着牙,怒道。
第二章 拒辱
此时的李恪自然还不知颉利那边的情况,还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中,而且就算他早就知道了,他也没有丝毫的办法,大抵也只能感叹一句“人在车中坐,锅从天上来。”
当李恪得知颉利传召的消息时,也是微微一愣,没想到这还未出了大唐境内,颉利竟就这般耍起了威风,不过李恪既已为质,倒还是有身为质子的觉悟的,当即便应了下来,只带着苏定方一人,便往颉利所在的前军方向而去了。
“殿下小心,颉利的神色似乎不对。”苏定方耳目聪颖,远远地发现颉利的脸色难看地很,担心李恪年幼,分辨不出,于是对李恪提醒道。
在苏定方的眼中,李恪自然是那娇生惯养的皇子,自幼养在宫中,宫中之人无不礼敬,何曾看过旁人的眼色行事,他生怕李恪在此时不知眼下形势,依旧耍那皇子脾气,吃了亏。
苏定方的意思李恪自然清楚,李恪微笑着点了点头,对苏定方轻声道:“苏将军之意李恪自有权衡,苏将军但请宽心。”
苏定方听着李恪的话,低头看了眼李恪,李恪虽也不知颉利突然要见他所为何事,但神色依旧尚算淡然,不见慌张,苏定方原本提着的心竟也放下了不少。
说来苏定方与李恪相熟的时间并不久,满打满算也不过区区几日,但就是这区区几日,苏定方却时不时地产生一种感觉,他时常觉得李恪的表现似乎比他的年纪要成熟的多。
李恪在许多突厥高官的注视下来到颉利可汗的马下,李恪拱手道:“大唐蜀王李恪,参见可汗。”
李恪年幼,个子虽比同龄人高出一截,但在成人的眼中仍旧是孩童,尤其是当李恪站在高大的骏马前时,便显得格外的幼小了。
颉利策马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恪,眼中竟有怒色,亦有轻慢,对李恪傲然道:“你既是质子,见了本汗为何不跪?”
李恪心知颉利脸色难看,此时召见多半是要为难他,可李恪没想到颉利一开口便是这样。
李恪站在颉利的马前,压制着内心的波动,神色淡然地看着颉利,拱手笑道:“大唐与突厥乃兄弟盟邦,李恪为质,乃是为两国求和而来,非是称臣,李恪见了可汗又何跪之有?”
颉利心知李恪年幼,本欲一言将他威慑住,可没想到李恪竟没有丝毫的慌张,反倒不轻不重地回了他。
颉利指着李恪喝道:“你在大唐,自然有大唐的规矩,可到了我突厥,便要按照我突厥的规矩来。在突厥,我便是王,无论是谁到了此处,我本汗要他跪,他就得跪!”
颉利一向自负,他的话傲慢至极,若是两军对垒时,李恪兴许就直言回怼了回去,但如今寄人篱下,李恪倒也没有在嘴上与颉利一分高下的必要。
李恪稍稍欠身,平淡道:“李恪虽被遣往突厥为质,但李恪却是唐人,自当依我大唐礼制相待可汗,还望可汗见谅。”
李恪倒也并非刻意要与颉利作对,只是李恪清楚,今日他若跪了,那他这个大唐皇子在突厥便彻底没有尊严可言了,那他以后在突厥日子将会举步维艰。
颉利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自然不会在意李恪的想法。
只是李恪的模样与李世民长的颇有几分相似,颉利看着李恪不卑不亢的样子,便想到了渭水之畔的李世民,心中的怒火便不打一处来。
颉利手持马鞭,指着李恪道:“唐皇诡计多端,不敢与我突厥勇士作战,只会使些小伎俩,没想到你们父子倒也是一般。”
李恪听着颉利的话,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难怪颉利突然发难,想必他已经得知了李世民布疑兵之计的消息,心中暴怒,拿千里之外的李世民没有办法,自然就将气撒在了他的身上。
面对这一口自千里之外来的锅,李恪在心里苦笑了一声,道:“孙子兵法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可汗大军压境,大唐关中兵力空虚,父皇也是无奈之举。”
眼下李恪人在突厥大军之中,刀俎鱼肉之位一目了然,李恪之言已经算是忍让了,可李恪的话听在性情偏执的颉利的耳中,却别是一番滋味,仿佛李恪是在嘲讽他不知兵法一般。
颉利道:“本汗不知什么狗屁兵法,只知我突厥大军天下无敌。此次虽叫李世民侥幸逃了,但若有下次,本汗一定会拿下长安,生擒李世民。现在你若是跪下拜本汗,本汗将来兴许还能封你一个唐王的爵位,不失富贵,否则便要你与李世民同为阶下之囚。”
李恪听了颉利的话,心中满是不屑。
颉利倒是大言不惭,只看得到眼下的突厥兵强马壮,却不知背地里突厥已经危机四伏,再过些年,莫说是南下与大唐争锋了,就连他能不能保住北地之王的位置都是未知。
李恪道:“可汗与我大唐已缔结盟约,为兄弟之国,互不侵犯,可汗现在这般说话,恐怕不妥吧。”
颉利听了李恪的话,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笑话,道:“一个连马都骑不稳的小儿也敢来指责本汗?所谓盟约不过是一纸空谈,你们竟还指望凭着那张空纸自保,当真是可笑至极!”
李恪神色如常,淡然回道:“人无信不立,可汗还是好自为之的好,免得失了突厥民心。”
李恪看着桀骜无匹的颉利,嘴上虽说的平淡,但心里却满是鄙夷。
颉利现在倒是志得意满,可待到数年后,大唐北伐大军北上,真正想靠着盟约自保的就该是他自己了。
李恪的态度一下子触怒了本就有意起事的颉利,颉利豁然抽刀,指向李恪道:“本汗就是现在杀了你,又能如何!”
颉利的刀一出鞘,李恪的脸色顿时一沉,手心也不自觉地渗出了汗珠。
颉利究竟是真的动了杀意,还是只想恐吓他,李恪自己也没了底。
在李恪的身后,苏定方也牢牢地盯着颉利手中的佩刀,盘算着颉利若当真动手,他该如何能保住李恪。
第三章 灵州军
李恪乃大唐遣往突厥的质子,对突厥而言,一个活着的李恪的价值比一个死掉的李恪的价值要高得多。若是旁人,李恪兴许还不会太过担忧,但面对暴戾的颉利,李恪却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
不过突厥军中终究还是有看得清的人,赵德言见颉利举刀,似有杀伤李恪之意,连忙来到颉利的身旁,按着颉利的手臂,在颉利的耳旁小声劝道:“此处毕竟还是唐境,若是可汗在此杀了他,恐怕于大军不利。”
鄜州尚在大唐境内,仍旧属大唐势力范围,颉利眼下虽兵强马壮,但毕竟不熟地形,若是当真在此时杀了李恪,无异于即刻向大唐宣战。
如今已是冬初,气候渐冷,早些时候颉利为了大军南下轻便,并未命士卒随身携带过冬的皮袄,若是此时再与大唐开战,确实于突厥不利。
赵德言思虑周全,不过对于赵德言的话,颉利却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泾阳一战,唐军已经被他杀破了胆,否则也不会签下渭水之盟来求自保,此时的唐军的哪还有与他为敌的胆气?
不过世事就是如此作弄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为了印证赵德言的话,就在赵德言话音刚落的时候,一队骑兵竟自西边而来。
西边是乃突厥武大军左翼所在,是由颉利之弟欲谷设所率领的三万轻骑,这些从西面来的人想必就是欲谷设的部下了。
“可汗,欲谷设大人有要事禀奏。”欲谷设被拦在了外围,颉利可汗的附离亲兵上前禀奏道。
颉利对于自己的亲弟欲谷设,心中一直颇有防备,盖因他自己的汗位便是自兄长处罗可汗那里承袭而来,谁知道欲谷设有没有同样的念头?对自己的汗位有所觊觎。
“欲谷设一向大惊小怪惯了,他遣人来见本汗能有什么要事。”颉利听了附离的禀告,不耐烦道。
一旁的赵德言听了颉利的话,却对颉利道:“欲谷设大人虽然行事急躁,但总归还是知道轻重的,他既有要事禀奏,可汗何妨一见呢。”
赵德言乃颉利谋主,他的话颉利还是听得进去的,颉利点了点头,对附离道:“让他们过来。”
“遵命。”附离领命,将欲谷设遣来传话的轻骑带到了颉利的马前。
“禀告可汗,左翼大军西侧突然出现大股唐军。”传话的士卒一到颉利的马前,便急忙禀告道。
颉利听了士卒的话,猛地一愣,脸上也露出难掩的讶色。
他没想到,唐军刚刚在渭水受挫,竟然就敢在此时起兵威胁他的左翼大军。
颉利狠狠地瞪了李恪一眼,对前来传信的士卒问道:“查清是哪里的唐军了吗?主帅是谁?”
士卒回道:“是灵州军,人数恐怕不下万人,主帅是唐灵州总管李道宗。”
“哼!”颉利闻言,重重哼了一声。
长安城外,李世民所布疑兵之计便是打的灵州军的旗号,此番颉利遇到了实打实的灵州军,心情自然是极差。
至于李道宗,颉利就更不陌生了。
武德五年,李道宗便为灵州总管,之后四年间,李道宗曾数败突厥军,将突厥大军逐出五原,逼的突厥失土近千里,就连李道宗任城王的爵位亦是因此战得来。
此番李道宗率军来此,于颉利而言倒也是冤家路窄了。
“往年数战,李道宗只龟缩灵州城内不出,不敢应战,叫本汗很是头疼,此番他既出了灵州城,本汗便叫他知道我突厥勇士的厉害。”颉利只当李世民对渭水之盟不服,李道宗此来必是奉了李世民之命拦截突厥大军的,于是对身旁的众人道。
李恪对于他的堂叔,任城王李道宗的声名自然比颉利更加清楚。
任城王军功赫赫,为人贤良,宗室之中与河间王李孝恭并称为贤,乃当世名将。但李道宗用兵一向稳中,甚少行险兵,在突厥大军返程途中攻打突厥,与李道宗稳重的性情绝对不符。
李恪听着传话之人的话,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果然,正如李恪所猜测的那般,颉利派去前往西面刺探的斥候很快便带回了消息:李道宗大军并未对突厥左翼发起攻势,只是仗着自己熟悉地形,在四周喧扰,根本未动刀兵。
斥候带回的消息不禁叫颉利为之眉头紧皱。
若是李道宗当真率军强攻突厥左翼,那便会被左翼欲谷设的大军拖住,待突厥主力包上,李道宗必死无疑,可李道宗却迟迟不动手,着实叫颉利无可奈何。
颉利行伍多年,并非不知兵之人,相反的颉利虽然狂妄自大,但他对李道宗的能力却很清楚。李道宗所为,更像是一个陷阱,颉利若是主动攻打李道宗,才是着了他的道。
灵州乃西北重镇,军力之强尤在凉州之上,整儿灵州总管之下直接统帅不下三万,而此时露面的不过一万,谁知道剩下的人马是不是在何处埋伏?
如今已然入冬,而此处又是大唐国土,突厥人地势不熟,若是在此时被灵州军拖住,大军不得及时北返,对突厥大军甚至是整个突厥都是极大的危机,要知道,在草原之上,对突厥虎视眈眈的部落可不止一处。
那些部落若是和大唐联合,那对留在突厥的老幼妇孺将会是灭顶之灾。
颉利看了眼马前的李恪,对身旁的附离道:“质子倒是个硬骨头,先把质子带下去,待回到突厥再说!”
此处还是唐土,李恪自然有所倚仗,待到了突厥,李恪再无处依靠之时,颉利不信这个小子的骨头还能这么硬。
与此同时,在距离突厥主力三十里的山坡上,一个身着明光铠,二十来岁的年轻将领正策马而立,远远地望着东面突厥大军的方向,此人正是灵州军主帅任城王李道宗。
“总管,颉利并未中计,突厥大军照常北行,我等是否要强攻?”李道宗的身旁,行军司马宋君明对李道宗禀告道。
李道宗听了宋君明的话,摇头道:“陛下命我等一旁袭扰,以分颉利之神,求觅破敌良机,大败敌军,救回蜀王。然此番颉利既有防备,我等若在强攻恐怕收效不大,反倒会陷蜀王于险地,绝不可为。”
宋君明接着问道:“那我等该当如何?”
李道宗幽幽叹道:“两军未动刀兵,盟约未破。左右威慑颉利的目的已经达到,命前军撤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