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至
大靖有二十个州,其中湖州和临湖州统称“两湖”,乃有名的鱼米之乡、蚕桑重地。湖州辖下有八府,这个故事发生在两湖交界的景泰府霞照县,源头起自乌油镇绿湾村郭家。
七月中旬,田野里稻禾已经收割完毕,空田和棉花等作物黄绿相间,更有四通八达的水道蜿蜒交错,几处烟村和水乡小镇点缀其间,好似一匹灿烂而生动的织锦,远处,苍翠山峦历历可见。
绿湾村环一弯绿水,村人皆依水而居。
此时正是早饭时节,家家屋顶上炊烟袅袅。
今天,绿湾村似乎不太平静,无论是在家做家务的媳妇婆子,还是在田间地头收拾庄稼的汉子,都扎堆窃窃私议一桩大事:
“听说了没?李家的红枣怀上了!”
“昨儿听人说了个影子。这是真的?”
“怎么不真!都鼓这么高了。穿大衣裳都盖不住呢。”
说话的人一面说一面用手在肚子前面比划了一下,让众人看。
“哎哟!福田这娃真是作孽。他不是跟郭家的清哑定亲了么?”
“谁说不是呢!这下好了,郭老头那是好惹的!”
“福田那小子昏头了!放着又好看又本分的清哑不要,去招惹红枣做什么?郭家家底多厚!又最是心疼这个老闺女,当小姐一样养呢。平日里除了做些家务活计,都待在楼上织布织锦,从来不大出门的,养的白嫩嫩的。不比李红枣强?”
“嗐,年轻不懂事呗!”说的人忽然四下看看,然后放低声音,“红枣那丫头别看才十几岁,说话嗲声嗲气的,眼睛勾人,走路把个屁股盘子扭来扭去,男娃娃家没经过事儿的,哪受得起。”
“瞧好了吧,郭家不能放过张家。”
“这还用说!郭守业两口子什么人?那是顶顶精明厉害的!郭家几个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回要闹大了。出人命都不一定呢!你说,郭家会不会要把红枣和福田沉猪笼?”
“说不定真会。”
“不得了了,真要出人命了!”
……
人们虽然又感叹又惋惜,却带着不可抑制的兴奋,仿佛很期待接下来事情的发展。
家长里短,永远是调和百姓生活的佐料。
从绿湾村西边进入,沿着一条槐柳夹道的堤坝深入村中,拐到村子东南角,便可看见一带土墙,呈半圆弧状向南围住十几亩大的地方。
这,便是众乡农口中的郭家了。
从外看去,郭家院内树木葱茏,林间隐露瓦檐,不像农家,倒像大户人家修建的园林,然进去后才发现里面并无亭台楼阁和华屋。
院内果木茂盛,枣树上的枣儿皮现红晕,快要成熟了。树林下好些公母鸡和小鸡娃正悠闲溜达,或在草中啄虫吃,一条碎石通道蜿蜒伸向林木深处。
沿着道路走近屋舍,便可看清是东西厢房夹着北上房的格局。
南面无房无墙,全敞开的。门前向南牵出一条石板铺就的小路,路两旁均以竹篱笆围着,里面各色时令蔬菜生长正旺。路尽头是水,水边搭着木跳板,上搁着一块洗衣石,旁有棒槌。前方,连绵的荷叶遮住白水,入目全是翠绿。南北两岸全是丰茂的竹林。
一阵“嘎嘎”声从下游传来,原来是竹篱圈住一块水面,一群鸭子在荷下嬉戏,荷叶被它们踩踏碰断不少,远不如别处稠密;再远处还有几只大白鹅悠闲自在的浮荡着;加上门前台阶上卧着的大黄狗,一切都提示这是个地道的农家,不过家境殷实些而已。
此时,郭家上房二楼东屋内却气氛沉凝。
这是一间闺房,房内桌椅箱笼虽不精致贵重,却也十分齐全整洁。架子床上悬着粉色纱帐,洗得有些发白,就像躺在床上人儿的脸颊,失去本来颜色。
床前,郭守业和妻子吴氏看着老闺女郭清哑揪心难受。
随着一阵“蹬蹬”上楼脚步声,一媳妇端着一粗瓷盅走进来。
来到床边,她轻声提醒吴氏:“娘!”
吴氏转头看了她一眼,忙俯下身子凑近枕头,轻声唤道:“清哑,清哑?你二嫂炖了红枣莲子汤,起来吃一口。”
唤了几声,床上的人才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她。
吴氏强笑哄道:“闺女,咱不难过了噢!张福田那畜生东西,嫁不成他才好呢。要是等成了亲才出这样事,那才真苦呢。现在好了,把这亲退了,娘和你爹帮你再寻个好人家。”
郭守业也心切地看着小闺女,眼神表达了同样意思。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老闺女已经芳魂渺渺,不知在何处了。
现代的哑女郭清雅穿越过来,代替了郭清哑。
郭清雅出生在书香世家,父母都在北京一所大学任教。
因天生不能说话,她断断续续上了两年幼儿园后,便再不肯去任何学校,医生诊断她患有自闭症。于是,父母便亲自在家教导她。除了文化课,爸爸还教她书画,妈妈教她弹古琴。
在信息万变的现代,她更像一个古典少女。
八岁的时候,妈妈说她成绩很好,问她要不要上学。
清雅慌忙摇头,神情怯怯的,很瑟缩。
十岁的时候,妈妈说她弹琴跳舞都很有天赋,问她要不要上艺术学校。
清雅还是摇头,神情很坚定。
十五岁的时候,妈妈问她想不想上高中、考大学。
清雅依然摇头,这次神情很安静。
十八岁的时候,爸爸说她古琴弹得极好,问她想不想出名。
清雅漫不经心地摇头,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
爸爸妈妈见了相视而笑。
妈妈拥着她柔声道:“你能看透,我和你爸爸才真放心了。轰轰烈烈的人生虽然动人心魄,平平淡淡才是真!”
清雅天生残疾,童年时很自卑,不愿接触人群,也因此能沉下心学习一切,并能自由发挥自己的天赋。她始终像个旁观者,静静地关注红尘人生。当看破了鲜花和掌声背后的艰难、空虚和诡诈,便不再执着于名利和别人的眼光。
她拥有同龄人所不具备的安静和恬淡。
这便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后来,她大大方方地走上社会,在附中门口开了一间书屋。
白天,她一面卖书,一面看书、写字,有时编织毛衣。
早晚,她会在房内弹古琴。
邻居们听惯了琴声,已经分不清是她弹的还是放的唱片。
有时,她穿着柔软的紧身衣对着落地镜跳舞,静静地抬腿、伸臂、旋转,好像鲜花静静绽放。这是她锻炼的方式,因为她实在太少运动了。
哑巴美女像一株幽兰,静静穿行在校园内。
二十二岁时,清雅有了男朋友,叫刘真。
他是爸爸的学生,对她很呵护。
爸爸说:“现在的社会物欲横流,要找个可靠的男孩不容易。刘真是农村考上来的,朴实忠厚,可以托付终身。爸爸不会看错的。”
恋爱中的清雅很憧憬未来的生活。她擅长织衣服。帮自己织,也帮爸妈织,后来帮男友织;再后来又为还不知在哪的孩子编织,从几个月的到七八岁的都织了。不同季节不同款式,攒了几柜子。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这美好结束于她二十四岁这年的夏夜。
这天,清雅从书屋下班后,静静漫步在校园幽僻小径上。
忽然,她听到前面树下传来一男一女说话声,那男声很熟悉,正是她的男友刘真:
“这事不能急。”
“还不急?你是不是舍不得那个漂亮的哑巴?”
“怎么会!”
“那你怎么拖到现在也不跟她摊牌?”
“我怕伤害她。菲儿,清雅真的很善良,也很单纯,又不会说话,我狠不下心去。我真要是这样无情义的人,你还会喜欢我?”
“可这事迟早是要说的。长痛不如短痛。除非你骗我!”
“菲儿,我何苦骗你呢!清雅是很漂亮,很高雅,会弹琴……”
“她这样好,你瞎了眼追我?”
“嗨,你怎么不听我说完呢?清雅是好,可惜我就是个大俗人,消受不起她!刚谈那阵子还算动心,时间久了一点热情都没了。你想想,两个人面对一整天,你说再多话也没人回声——不,也有回声,她弹琴。听着《高山流水》,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你想我是什么感觉?再好听也听腻歪了!我还不如听摇滚自在惬意呢。不怕你笑话,我都没吻过她!——我不敢吻她,也没那个激情。她那样子,说好听的是高雅,说难听些就像个活死人,不真实,冷冰冰的没点热乎气——”男子一面低声说话,一面用手抚摸怀中女子丰满的胸部,气息粗重起来——“我还是喜欢你这样的,摸着舒服,感觉踏实。”
随着他的抚摸,妖娆的女子**起来。
清雅浑身颤抖,眼中滚下大颗泪珠。
她呆呆地看着依偎在暮色下的男女,张着嘴却发不出一声。
许是受不了,她猛然转身疾步走开。
暮色渐浓,路灯都亮了起来。
不知转了多久,清雅来到一个荷塘边,池中荷叶密密层层,间有荷花亭亭玉立。在朦胧路灯照耀下,她觉得前面一片璀璨明丽,鲜花如锦,有个朦胧的人影站在花丛中对她招手,便想过去看看。
慢慢地,她走入水中。
她是会游泳的,沾了水也不惊慌。
当冷水包裹她,心中弥漫的悲伤淡去,仿佛被水洗去了。
她感觉轻松释然,于是继续往荷叶深处走去。
直到窒息的感觉传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可是,她忽然觉得很疲惫,不想再动弹。
就这样,她意识渐渐模糊。
最后,她想起爸妈,才急忙要回家去,却再也动不了了。
……
再醒来,便是郭清哑的身居处。
她没有尖叫——她自生来便没有叫喊的习惯;她也没有惊慌——她安静惯了,少有惊慌;她接收了郭清哑的全部记忆,因此得知自己穿到大靖朝一个水乡农家女孩身上。这女孩子才十四岁,小时候也不会说话,万幸后来治好了,却因此少言寡语。
这是一个殷实又“强悍”的农家:
厉害的爹,精明的娘,主掌郭家门户;
大哥郭大全人称“郭笑脸”,最善周全人事;
大嫂蔡氏泼辣彪悍,远近闻名;
二哥郭大有是个木匠,性格内敛,含而不露;
二嫂阮氏贤惠温柔,邻里常夸;
三哥郭大贵才十五岁,热情又冲动,尚未娶妻;
再就是淘气可爱的几个小侄儿女了……
郭守业年少时随父亲外出做生意,挣了钱回乡后置办了百亩田地,还盖了郭家大院,是绿湾村殷实的庄户人家。
家家一本难念的经,郭家自然也不例外,争争吵吵、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但全家上下在两方面从来坚定不动摇:
对外,父子婆媳、兄弟妯娌上下一心、同仇敌忾;
对内,老两口偏疼小幺女,哥嫂疼爱小幺妹。
郭清哑十二岁那年,同村张家上门为第二个儿子张福田求亲。
郭守业见张家根基还不错——有几十亩田地——张福田还算诚实勤勉,他又舍不得闺女远嫁,便答应了这门亲。
定亲后,郭清哑再见张福田便羞羞答答的,兼有些朦朦胧胧的心跳欢喜感觉;张福田面对清哑也束手慌脚、面红词钝,行动上却又十分关照她,显见得很倾心这个小未婚妻。
简言之,这门亲虽是父母之命,他们却情投意合,很满意。
谁知晴空一个霹雳下来,致使芳魂窅然。
郭清雅将这些过滤后,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爸妈了!
她心头涌出一阵哀伤,是那样浓烈,以至于分不清到底是原主残留的意识,还是她自己切身感受;是因为前世失恋误丧性命伤心,还是因为今生失恋不堪打击伤心;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她被浓浓的哀伤包裹、侵蚀,茫然不知如何。
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爹娘,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吴氏正小心地打量揣摩闺女,忽见那平静无波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楚,慢慢的长睫毛又阖上了,顿时心房就像被人一把攥住般,捏得生疼,还喘不过气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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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闹
她回头对郭老汉道:“不想吃,等睡起来再吃吧。”
郭老汉一声不吭地站起,背着手下楼去了。
吴氏也起身,紧跟着他下楼,阮氏留在房里照顾小姑子。
到外面廊下,郭老汉在一条长凳上坐了,对门口玩石子的几个娃喝道:“勤娃子,你爹呢?叫你爹你娘来!还有你二叔三叔,都喊来!”
郭勤郭俭郭巧一齐停下动作,爬了起来。
七岁的郭勤将乌黑的手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回道:“爹在屋呢。二叔也在屋里头。三叔一早上就下地去了。”跟着仰头扯开嗓子喊“爹——二叔——”
一声未了,郭大全和媳妇蔡氏、二弟郭大有一齐从东厢跑出来。
原来他们也正聚在一处说妹妹的事呢。
来到廊下,郭大全低声问:“爹,娘,小妹好些了?”
吴氏眼睛一红,哽咽道:“好什么!都去了半条命了!”
两兄弟倒抽一口冷气。
蔡氏张口就要骂,却听婆婆咬牙道:“这回老娘要是饶了他们,就不是人养出来的!”忙把话咽了回去,静听吩咐。
郭老汉板着脸对郭大全分派:“老大,你和你媳妇先去。”
——这是去闹事的!
接着他又转向郭大有,道:“老二,你和你媳妇等会去。”
——这是去讲理的!
两兄弟和媳妇一齐答应,并不问结果。
因为他们都知道,最后出面的才是爹自己。
——那是去收场的!
蔡氏多嘴问道:“爹,咱去张家还是李家?”
郭老汉瞪了她一眼,似乎怪她太愚钝,道:“当然去张家!咱跟张家定的亲,去李家干什么?”
郭大全扯了媳妇一把,慢悠悠道:“去张家照样能骂李家。”
蔡氏便恍然大悟,不再问了。
吴氏冷着一张脸,盯着蔡氏道:“老大媳妇,你往常一张嘴不饶人,我是怎么教你的?”
蔡氏忙赔笑道:“娘教我:做人不能张牙舞爪的,人家不敢沾。”
吴氏提声道:“我是这么教你。可今天不一样,今个叫你出头是为了正事。这做人哪,平常小意和气是没错儿,可该硬的时候还得硬,不然人家当你好欺负,有事没事跑来踩你一脚。你到那晓得怎么说?”
蔡氏振奋道:“娘放心。媳妇非把他祖宗十八代给骂翻不可!”
吴氏满意点头,道:“去吧。早去早回,等你们吃早饭。”
郭大全答应一声,便和蔡氏意气昂然地走了。
郭老汉又对郭勤道:“勤娃子,去叫你三叔。”
郭勤也振奋地答应道:“嗳,爷爷。我马上去!”
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这里,吴氏又上楼去看郭清哑。
她一怕闺女想不开做傻事,二是换阮氏下来上张家去。
郭老汉坐在门口编筐子,板着的脸颊能刮下冰,震得四岁的郭俭和郭巧都不敢玩笑了,只悄悄地比划使眼色,玩起哑剧来。
再说郭大全和蔡氏,到了张家门口,蔡氏拉开架势把手一拍,一嗓子嚎得整个绿湾村都听见了:“张福田,给老娘出来!”
这一开声,那些从地里刚回来,还扛着锄头、挑着担子的村人也不回家了,径奔张家而来;水边洗衣裳的媳妇婆子也丢下棒槌,赶集似的跑来;正在家吃早饭的,也端着碗赶过来;小娃们更是蜂拥而至,张家门口顿时人喊狗叫。
张家人正吃早饭,闻听全心慌慌地涌了出来。
唯有张福田,丢下碗躲进后园子去了。
张老汉和大儿子接驾似的将郭大全请进屋。
蔡氏却死活不肯进去,叉腰站在张家门口高声骂起来:“张家儿子不要脸的,偷鸡摸狗的畜生,盘算的好买卖呀!把人闺女肚子弄大了,到时候花轿抬一个,肚子还揣一个,一下进门俩,赚大了!那还上郭家求亲做什么?我呸,坏我郭家名声!叫老娘说,往后张家儿子娶亲别请人说媒了,专一门扒人裤子——”张大娘觉这话太难听,大急,拦住她求道“她大嫂,这事不怪我们福田,都是红枣……”蔡氏猛然拔高声音压过她——“李红枣那个骚*货!这么点大就勾男人。将来还不晓得要偷多少汉子。将来老李家闺女出嫁也别请媒人了,李家的闺女看上谁了,把裤子一脱,没有完不了的事……”
围观的人顿时跺脚轰笑,又敬佩不已,都说这媳妇嘴忒厉害。
张家堂屋,郭大全也对张老汉和张家大儿子张福荣严厉斥责。
他的风格和媳妇完全不同,便是疾言厉色也让人如沐春风。
大凡人咧嘴笑的时候,两颊肌肉会自然坟起,郭大全天生了一副笑模样,加上能言会道,与他相对总令人不知不觉产生信任感,从而顺从他、附和他。
就见他用两指敲击桌面,正颜道:“张大叔,别怪我媳妇说话难听,实在是福田做的这事叫人没法子忍。福田稀罕李红枣,大叔就该去李家求亲,别上我郭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住一村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郭家什么样人,张大叔心里一本账。就算我们老实本分,也不能这样糟践我们、打我们脸!”
张老汉羞愧痛心道:“大侄子,这事是我家福田不对……”
“张福田喜欢李红枣,我也没话说。让我家小妹怎么见人?”郭大全打断他,先冠冕堂皇两句,又狠踩下去,“后生家年纪亲,没经历过的,也难怪。人家姑娘送上门来了,就喜欢的不知姓什么了,当是好的了。他不懂事,大叔这把年纪什么不知道?当姑娘时就这样,往后成亲了,见了汉子还不往上凑?到时生的娃,谁知道姓张呢还是姓李呢还是姓王呢,还是姓别的呢,都说不准!”
张老汉和张福荣听得脸都黑了——
若郭家这门亲结不成,李家红枣也没法娶了。
可他们又不好指责郭大全,因为他们心里也怨怪红枣。
外面,蔡氏正撒泼痛骂,郭家第二支援助人马到了。
是郭大有和阮氏。
张大娘如见救星,心想这两口子是讲理的,忙一把拉住,指望他们劝住自己大嫂,别再骂了,今天张家丢人够大了。
郭大有和阮氏的确讲理,但不是帮张家讲理。
阮氏对着围观的媳妇婆子们推心置腹、将事情掰开分析:“我们不是来闹事的,是来问究竟的。我郭家不是霸道的人家,福田喜欢红枣,好好上郭家说,我爹我娘还能不答应退亲?非要弄出这事来!知道的说是福田红枣做了错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郭家不讲理,死皮赖脸硬贴着张家,破坏人家好姻缘呢。可是婶子,你们是晓得的,我公公婆婆最喜欢小姑子,不舍得她嫁远了,要不然上回镇上有人来求亲,还不答应了。原想张家是一个村子的,知根知底,把闺女嫁眼跟前放心,就没想到福田这样有‘出息’!婶子你们说说,我郭家丢得起这个脸面么?”
几个婆子都点头,对张大娘道:“弟妹,这事是你张家不对。”
张大娘哭丧着脸道:“是,是张家不对。”
郭大有质问道:“张家怎么不对?”
这时,张老汉禁不住外面闹,和郭大全等人也出来了。
听见郭大有质问,他一咬牙,当着一村人放低身段对郭家兄弟赔罪道:“大全侄子,大有侄子,这事都是福田糊涂,鬼迷了心窍。过后他都醒过来了,后悔的很呢。想要去郭家认罪,又不敢去。大叔不怕,大叔给你们赔罪了。先前我就跟你婶子说,等下要上门去对郭大哥和嫂子赔罪。一会我们就去。”
郭大有扬声再问:“是福田糊涂?”
他轻易不说话的,这样高声,立即引得众人瞩目。
张老汉硬着头皮道:“是,我早上就抽他了。”
郭大有冷笑道:“福田年纪轻,做了错事骂他糊涂也没话说。大叔可不年轻了,大叔晓得这事怎不上郭家说去?要不是红枣跑到我小妹跟前显摆福田多么多么喜欢她,我们才晓得这回事,大叔还指望瞒多久?是不是等清哑的花轿抬进门才肯告诉?到时候明着娶一个,暗中养一个,张家人财两得是不是?”
人群“轰”一声炸开,都用谴责的目光看向张家人。
张老汉慌乱地摆手,死命澄清:“我们也是才晓得。大有侄子,我没想瞒郭家。我……我们就是……就是想……”
郭大有截断他话道:“大叔是想拖着,等李家红枣自个把胎给打了,这事就算瞒混过去了。是不是?”
张老汉额头汗下来了,拼命否认。
张家其他人也都坚决否认,说才知道这事。
李红枣就住张家隔壁。
郭家人闹起来,李家人都缩着头不敢吭声。
然听到后来,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跑了出来。
来人是李红枣的娘。
她年轻时颇有几分颜色,性子又爽快,比一般乡村媳妇别有一股风流味道,便是年纪大了也爱跟汉子们说说笑笑的,言谈无忌。村里人原叫她“红枣娘”,叫着叫着就变成“红娘子”了。
红娘子也怪闺女丢人。
可丢都丢了,除了把红枣嫁福田,还能打死她?
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作了孽,当娘的再不护着,别人更要糟践她了。
再说了,她觉得这事你情我愿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也不能光怪她的红枣,张福田那小子就没错了?
既然有错,就该一块承担!
要承担,当然要跟郭家退亲娶红枣。
因此,她听蔡氏骂得不堪,忍耻冲上来回道:“一个巴掌拍不响,福田就喜欢我家红枣,不要清哑。你不服?你郭家闺女三棒槌闷不出个屁来,就跟个哑巴一样,哪儿好?闺女被人嫌,还不准人退亲了!”
蔡氏又生气又振奋。
生气的是红娘子居然还敢出头。
振奋的是两人对骂才有劲,不然一个人骂有什么意思!
她当即回道:“你家红枣?是姓李吗?姓李吗?谁晓得这颗枣是谁种的,也不晓得是哪家的!红枣被人睡了,你显摆个什么劲儿!那镇上‘春风楼’的姑娘天天有人睡,你怎不把红枣送那去?”
围观的村人再次哄笑。
有人公正地评判道:“红娘子也算厉害的,跟郭笑脸媳妇比,还是差了一点。”
马上有人接道:“差一点?差好多!就她嗓门都不够蔡氏大。”
红娘子听了面色青红交替。
她忍不下这口气,一不做二不休便扑上去揪住蔡氏厮打。
蔡氏奉公婆命吵架,哪会怕她。
她立即抖擞精神大耳刮子扇过去。
两人你来我往,私缠做一堆。
张家门口本来就乱,这时更乱成一团。
郭大全质问张老汉:“张叔,你们两家合伙对付郭家?”
张老汉急忙否认,父子婆媳几个劝也不是,帮也不是,拉也不是,躲还躲不过,真真里外不是人。
正闹得不可开交,张家一个小孙子惊慌地跑来,说二叔被勤娃子三叔打死了。
这是郭家第三支人马,竟然偷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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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退让
原来,郭勤那小子奉爷爷命去棉田里叫三叔。
郭大贵不知什么事,笑问:“吃饭了?”
郭勤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不是。红枣肚子大了,小姑气病了。我爹我娘、二叔二婶都去张家了。爷爷叫你也去。”
他叙事简便利索,就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但郭大贵可不笨,这么一串一想,顿时觉得不妙。
他不顾郭勤是小娃儿,追问道:“红枣肚子是福田弄的?”
郭勤嘴一撇,道:“可不是那东西弄的!”
他年纪虽小,架不住有个言语“精辟”的娘,所以早熟。
郭大贵“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将手里锄头一扔,把袖子挽了一挽,气势汹汹地奔张家来了。
郭勤也跟在后面飞奔,跑得一点不慢。
他想他也是老郭家人呢,这事也得出一份力。
郭大贵来到张家门口,只见黑压压都是人头,里外围了好几层,大嫂蔡氏和红娘子的对骂声从人群中传出来,在天空下回荡;大哥二哥正跟张家父子论理,当下他也不去搀和——他不擅长这个,只到处找张福田。
找不到,便冲进张家找。
张福田正在后菜园躲着,五内不宁。
想起文静秀气的清哑,他就暗怪红枣勾引自己,又恨自己不争气,没经受住,做了对不起清哑的事;想起李红枣甜美面颊和丰润的身子,他不禁心里一热,又怜惜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是个男儿家,不能狠心丢下她不管。
他想要去前面恳求郭家人退亲,又舍不得清哑,还怕郭家兄弟不饶他;待要将事情推到红枣头上,求郭家原谅,眼前又浮现红枣含嗔带羞的脸,又不忍不舍,因此左右为难,站起来又蹲下去。
正想不出一个万全的主意时,郭大贵找进来了。
他慌忙站起来,叫道:“三哥……”
因见他架势不对,忙又改口道:“大……大贵……”
郭大贵一言不发,上去照胸就擂了他一拳。
张福田一个趔趄坐在菜地垄上,压倒好几棵茄子。
郭大贵扑上去,骑在他身上不住挥拳,一边骂:“狗娘养的东西!狗娘养的东西!狗娘养的东西……”
他气昏了头,拳头照着张福田头脸砸,很快就见了血。
张福田先还躲,后来毫不还手,任他打。
原来他想,打得越凶,郭家出了气,这事就好解决了。
张家一个小孙子听见动静跑来,看见二叔满脸是血,吓得尖叫,转身就往前面跑去,一边跑一边哭嚎。
张老汉等人听了大惊,都蜂拥进后院。
张大娘见儿子被打得不成样,扑上去嘶声喊道:“福田——”
众人听后机灵灵打了个寒颤,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郭大全和郭大有也慌了,急忙上前喝止三弟。
郭大贵被拉起来,犹不解恨,指着张福田骂“狗娘养的”。
蔡氏忙拉住他道:“他三叔,你怎这样冲?爹要是晓得了,又要说你了。你这一动手,明明是人家错的,到头来又怪你。”
张家人听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唯有张老汉跟儿子一个心思,因此不怒反喜,摆出超然姿态道:“不怪!我张家绝不怪!打得好!这小畜生讨打!就是你三舅哥不打,老子也要打。你对得起清哑么?”
张福田羞愧低头,一言不发。
郭大全和郭大有对了个眼色,心照不宣。
张大娘不敢违拗老头子,忍气吞声和大媳妇扶张福田进屋去擦洗,一面叫大儿子去请游方大夫来诊治,生怕小儿子有个好歹。
村人们见张福田口鼻流血,禁不住对郭家敬畏起来,低声议论道:“我说的吧,郭家那是好惹的!这还只他们兄弟三个来了,两个老的还没出头呢,要是郭老头和吴婆子来了——哼哼,张家就没法收拾了。”
张老汉听了痛心疾首,心想自己已经无法收拾了。
骂骂咧咧、吵吵嚷嚷,几家人又重新回到前面。
看热闹的人也都跟着回到前面。
混乱中,郭勤对着张家那报信的小孙子一伸脚,嘴里道:“坏种!我叫你喊!”
那娃儿脚下一绊,顿时扑面栽倒,嘴巴正磕在一颗石头上。
等他双手撑起上身,和血吐出一颗牙后,顿时惊天动地哭起来。
张福荣忙抱起儿子,见满嘴是血,气得瞪着郭勤。
郭大全见事不对,忙对儿子跺脚叱喝道:“大人说事,小娃儿捣什么乱?看老子剥了你的皮!”
郭勤嚷“他自己没走稳”,然后一溜烟钻入人群不见了。
红娘子趁机喊“郭家老老小小都不是好东西!”
蔡氏立即反唇相讥,骂李家一窝子狐狸精。
不等张家人就这事理论,郭守业分开人群走过来。
七嘴八舌议论的人们一齐住口,张郭李三家人也都住口,全看向他,不知他将要怎样。
张老汉心慌慌地迎上去,刚打叠起笑脸,尚未开口,就见他对几个儿子喝道:“闹什么?大全,我叫你来问问怎么一回事,怎么就闹起来了?就算心里有气,骂一顿也就算了,不依不饶地闹,想干嘛?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都给我回去!”
郭大全忙答应道:“嗳,爹!”
郭大贵却不服,嚷道:“爹,这事就算了?咱小妹怎办?”
郭守业瞪他道:“滚回去!谁没干过错事?你还得理不饶人了。各人儿子闺女各人自己管。你们跑来闹,要是人家闺女出了事,人说我郭家不给人活路,逼死了人,叫你爹给人戳脊梁骨!?有这工夫,回家锄地去!”
村人们听了这话,看着郭守业肃然起敬。
张老汉羞愧不已,道:“郭大哥,我都没脸见你了。你看这事……我跟他娘正要上郭家给嫂子赔礼呢……老哥哥,咱们可是亲家!福田也是年轻糊涂,晓得错了,我……”
郭守业盯着他面无表情道:“亲家?你舍得孙子?”
说完一言不发地掉头就走。
郭大全等人也纷纷跟上,毫不恋战。
张老汉面色涨红,冲着他们去的方向喊道:“我张家才不要那不清不楚的孙子!”
村人看得诧异不已,满心意犹未尽。
依他们想:郭家或逼红枣沉猪笼,或逼张家跟李家撕破脸;还有,清哑和福田的亲事到底怎么个结果,等等,等等,都没交代呢!
这就好比唱一台戏,敲锣打鼓十分热闹,结果戏子出来在台上走两圈就落幕了,可不让人难受!
正百思不得其解,一旁又吵起来。
当下众人精神一振,忙又关注新进展。
原是红娘子听了张老汉的话,绝望悲愤。
她叉腰逼上前去,对着张老汉两口子喊道:“不认?你敢不认,老娘跟你没完!张福田那狗东西,糟蹋人闺女……”
张老汉从郭守业话中听出希望,底气充足,又想起郭大全说的“到时生的娃,谁知道姓张呢还是姓李呢还是姓王呢,还是姓别的呢,都说不准!”因此气往上撞,开口再不留情。
“自己闺女不正经,想赖我儿子?怎么就认了是福田的种?要福田娶你闺女,到时生了娃,谁知姓张呢还是姓李呢还是姓王呢,还是姓别的什么东西!”
红娘子气得浑身颤抖,指他道:“你……你要遭报应的!”
她没想到,郭家放过李家了,张家人却不认了。
李家人纷纷喝骂,不依不饶。
村人继续观看,时而评说几句,津津有味。
李红枣隐在张家屋侧猪栏后,竖耳倾听前面声音。
她继承了娘的爽快性情和好样貌,人如其名,生的就像一颗红枣。
不是干枣,而是成熟的新鲜红枣——丰满、甜润。
脆蹦蹦的甜润!
每每一笑,脸颊上隐现浅窝,让人想啃一口。
不幸失足后,她没有像一般少女坐以待毙,而是积极为自己谋划未来人生,或者说,谋求性命。
可是,郭家真是太厉害了!
但是不怕,她已经做好面对的打算。
然刚才张老汉的一番话浇灭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咬住红唇,低声哭泣,“为什么都怪我!”
哭了好久,前面争吵声越来越大。
她听见张福田的声音,刚说了两句,又没了,好像被张老汉赶进屋去了。
她抹一把脸上的泪水,转身就走。
“张福田,你别想赖掉这事!”
浓荫遮蔽的村路上,郭家父子等人正往回赶。
郭大贵气呼呼地问:“爹,怎么不跟张老头把亲退了?张福田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咱小妹不能嫁他!”
蔡氏也疑惑道:“对,爹,咱不能咽了这口气。你没瞧见红娘子那死婆娘!烂货!她是怎么骂清哑的——哎哟,气得我呀,恨不得咬她两口肉!这要是清哑嫁了福田,往后这事被人念一辈子,日子怎么过?”
郭守业哼了一声道:“退亲?你当好容易的事!”
说着背手加快脚步,闷头超前走了。
郭大贵怒道:“退就退了!小妹还怕嫁不出去?”
郭大全和郭大有对视一眼,脸色沉下来。
郭大全瞅着蔡氏道:“咱爹娘那是最要脸的,要是叫人说被抢了女婿,那脸还往哪搁?往后出去村里怎么见人?”
阮氏心里一转,悄悄扯了一把大嫂,低声道:“唉!爹也难。退亲对小妹名声不好。往后……唉,这事难办。再说,先头你也听张家人说了,这事不是福田起坏心,都是那个红枣不正经,勾引他的。他年轻把不住,才惹了这身骚。”
蔡氏咕哝道:“难不成就算了?”
……
第4章 幺女
他兄弟妯娌一路思量着回到家,见爹娘板着脸,又问了小妹还没起床,也没吃东西,心情更沉重起来。
且说二楼,清雅闭目躺在床上,对自身奇遇反复思量。
上下楼的脚步声每隔一段时间就响起,三四趟不止。
她知道这是原主的娘害怕女儿有事,因此不时来看,脑中不禁浮现爸爸妈妈的面容,眼窝一热,满心后悔难受。
爸妈知道她死了,该有多难过!
还会……失望!
原以为自己天生残疾,早已看透人情冷暖和繁华名利,谁知到底年轻,经历的人事少,竟会为了一个变心的男人迷失自己,以至于丧生,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可是会游泳的,怎么就淹死了呢?
怎么就来到这里、附身在这个农家女孩身上呢?
她慢慢睁开眼睛,转动眼珠打量屋内。
这时,门外又响起轻柔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
她仿佛看见那个包头的农妇很小心地贴门倾听里面动静,顿时嗓子一阵发堵,又想起爸妈。
她漆黑平静的瞳子坚定起来,心中瞬间有了决定:既然老天爷把她送到这个地方,也是同样的境遇,必定有深意,且看吧!
想毕,她撑着床席坐了起来。
几乎同时,门被推开了,听见动静的吴氏小跑进来,“清哑,你醒了?可想吃点什么?娘把红枣汤热了端来?”
一面说,一面忙忙地扶她在床头靠好。
清哑(下文一律称郭清哑)看着她,无声点头。
吴氏大喜,语无伦次道:“娘去端!去端……叫你嫂子……”
说着转身,又小跑下楼去了。
清哑便听见她叫“老二媳妇,把枣子热了拿来。清哑起了!”
跟着,就有好几个男声,或低沉或响亮,都关切地问侯她。
清哑长出一口气,心定了不少。
虽不知这大靖国到底是什么地方,然根据原主的记忆来看,家人是和睦的,生活是美好的,不论爹娘还是哥嫂,都很真心疼爱她。
少时,吴氏便和阮氏一起又上楼来了。
在她们身后,还跟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
阮氏微笑着将手里的粗瓷盅端给小姑子,道:“小妹。”
吴氏忙道:“娘来喂你。昨晚你就没吃,没劲儿吧?娘喂你。”
说着从二媳妇手上接过瓷盅,侧身在床沿上坐下来。
清哑砸吧下嘴,嘴里木木的,温苦。
她对着吴氏做了个漱口的动作。
吴氏举着一勺红枣汤,看着她有些转不过弯来。
清哑这才想起,原主是会说话的,不过话少罢了。
从未开口说过话的她动了动嘴,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洗!”
吴氏恍然大悟,叫道:“嗳!我忘了……”
阮氏口里说“我去打水”,早已迈步出去了。
一时打了热水上来,伺候清哑先洗脸,接着拿来牙刷和盐,让她就着木盆漱口。
也不是很落后呢,清哑看着那木质牙刷想。
待洗漱完毕,她接过瓷盅,要自己吃。
吴氏见她这样反而欢喜,也不勉强她,看宝一样盯着她。
清哑刚喝了一口红枣汤,察觉什么,朝旁边看去。
只见那三四岁的小姑娘扑在床沿上仰头看她。
那张小脸红润润的,然腮颊和嘴角都沾有污垢,黏糊糊的不知什么都干硬了,应该是玩耍和吃饭遗留下的;灰扑扑的小手,右手食指塞在嘴里,歪着头,滴溜溜的眼珠十分热切地看着她手中的勺子。
这是二哥的女儿郭巧。
清哑心中一软,舀了一颗红枣送到她嘴边。
郭巧张嘴吃了红枣,一面嚼一面甜甜地对清哑笑。
清哑嘴角微翘,静静地笑了。
吴氏一颗心沉回胸膛,轻拍了孙女脑袋一巴掌,对阮氏笑道:“嗳,这娃儿,嘴馋死了。哪回给她小姑吃独食了!我都留了的。他们三个都留了的。我是想他们才吃了饭,等会儿再给他们吃,她就等不及了,馋巴巴的看小姑吃。她小姑又最疼他们,吃什么都分他们……”
阮氏白了闺女一眼,道:“你小姑没吃饭。”
郭巧不好意思地伏在床上,用手抠竹席上的花纹。
清哑又吃了一口,想要再喂郭巧,目光落在她手上,便捉住了送给吴氏看,又把目光转向洗脸架上的木盆,意思要她帮孙女洗洗。
吴氏忙扯过孙女道:“乱抠!来把爪子洗洗。”
洗过手脸的郭巧很秀气,圆圆脸十分可爱。
她踢掉鞋子,猴上床,挤到清哑身边坐着。
吴氏本要阻止她的,又想让小娃儿混一混、闹一闹,闺女容易忘记那件事,就不那么伤心了,因此就随她去了。
前世无兄弟姐妹、也少有朋友的清哑十分稀罕侄女。见她一双小脚也不干净,裤子膝盖部分更脏,想着乡下的孩子大概就是这样的,也没再挑剔。扶她坐正了,自己吃一勺,喂她一勺。
温馨的画面看得吴氏眼眶发热,转过头撩起衣襟擦眼睛。
等她再转回头,竭力做无事样,对阮氏拉家常道:“割稻子忙了那些天,再杀个鸡补补。杀两只吧,人多,不够吃。那公鸡也要杀了,再喂老了不好。”
阮氏忙答应道:“嗳!我去跟她爹说。”
说完走到楼梯口对下喊道:“她爹,娘说逮两只公鸡杀了。”
郭大有在外面高声答应。
蔡氏兴奋的声音也传上来,“我来烧水!”
郭勤郭俭欢呼起来,“杀鸡了!杀鸡了!”
郭巧正在跟清哑说话,“小姑,我早上看见树上枣子红了许多呢。都掉地上了。我捡了吃,甜得很。过几天就能打枣子了。小姑,我们打枣子去……”忽然听见说杀鸡,立即转过头跟吴氏确认道:“奶奶,真杀鸡?”
吴氏笑道:“不真杀,哪个哄你!”
说着话,眼睛却是看着清哑的。
她杀鸡是为了闺女,闺女昨晚就没吃饭呢。
郭巧眼睛亮了不止一分,对清哑道:“我好长时候没吃鸡了。”
清哑见她那憧憬的小模样,暂忘了悲伤,嘴角又是微翘。
吴氏见了更开心,半表白给儿媳听、半找话地对郭巧嗔道:“说得日子多苦一样。不是初一才杀的鸡,还好长时候呢。你要投胎到那样人家,一年到头也不杀一回鸡,看你怎么过!咱们家还不算好?一季稻子下来,都杀了六个鸡了,你还不知足?庄户人家,过日子敞开了吃喝,别说攒家当了,再大的家业也能败光。”
阮氏也对闺女循循善诱:“勤俭持家,勤俭持家,要勤快,还要俭省。你爷爷给你哥哥起这名字,不是光喊着好听的。你是女娃子,要会过日子,还要手巧。要跟你小姑一样,能织能补能烧能煮,将来才好嫁……”
说到“嫁”字觉得不对,紧急刹住话头,不安地看向清哑。
吴氏忙接过清哑手中瓷盅,小心问道:“再睡会?”
清哑轻轻摇头,没有说话,却挪动身子要下床。
吴氏和阮氏见她没被“嫁人”二字刺激到,都松了口气。
阮氏忙上前扶住她,吴氏去柜子里翻出件半新的交领红裙,清哑穿上,系上腰带,走到妆台前梳头。
镜内映出一张白皙青嫩的脸颊,约莫十三四岁。
清哑有些发怔,因为这容颜跟她前世有几分相像。
阮氏麻溜地替她挽起头发,簪上一根银簪,又戴了朵粉红绒花,境内苍白的人儿便鲜活起来,有了些少女的青春朝气,素淡清雅,好似刚开的荷花。
楼下响起哄闹笑声,是郭家兄弟在捉鸡。
不是早晚,鸡不在笼子里,不好捉。
郭大有在门口撒了把稻子,将鸡唤回来吃,然后兄弟三个加上郭勤郭俭围追堵截,撵得鸡们“咯咯”叫着四处飞跳,伴着“这边”“那边”“嗳——嗳——”的紧张叫声,有些过年的喜庆味道。
吴氏对清哑笑道:“这样一辈子也逮不到鸡。我们下去。”
清哑便牵着郭巧,跟着娘嫂子下了窄窄的木楼梯,出了厅堂。
在门口,看见编竹篓的郭守业,她酝酿好一会,也没叫出一声“爹”。倒是郭守业见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又说不上来哪不同。然她眼神是平静安宁的,老汉便放心了。
老汉不会像媳妇一样对闺女说些体贴亲密的话,也酝酿了半天,方咳嗽一声道:“你三哥说待会去坝上打鱼,你也去帮帮。”
这就是让她跟着去玩的意思。
清哑微一点头,老汉便又低下头做活计,手指动的飞快。
那边,郭家兄弟在吴氏的指点下,用大笤帚盖住两只鸡。
郭勤喜得一蹦三尺高,“逮到了,逮到了!”
郭大有一手捉住鸡翅膀,将鸡头扭过来压在翅膀下,另一手挦鸡脖子下的细毛;郭大全提着另一只鸡,一面催问道:“刀呢?拿刀来。”
蔡氏忙跑过来,将菜刀递给二叔,又拿了两只粗碗来接鸡血。
就听“咯——”一声断气惨叫,大公鸡脖子割开了。
郭大有提高鸡脚,放低鸡头,让鸡血尽数流入碗中。
杀了第一只,丢在一旁,又接过大哥手上的那只来杀。
郭巧见丢在地上兀自作垂死挣扎的大公鸡,忙丢开清哑的手,飞跑过去喊“我要鸡毛!我要鸡毛!”
郭家兄弟这才看见郭清哑,神情各自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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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将离
郭大全和气笑道:“小妹你带他们扯。”
郭大有只是笑笑,并未说话。
郭大贵则跑到清哑跟前,一面上下打量她,一面喜悦道:“小妹,待会我们去绿湾坝撒网。那鱼多,坝上的水都下来了呢。”
清哑也打量他:十五六岁的少年,头发用根木簪束在头顶,脸颊黑红,眉峰很高,双目黑亮,鼻梁英挺,嘴唇厚薄适中,一嘴白牙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中等结实身材,穿着棉布短衣裤,下面赤着脚、裤腿高高卷起来,上面还有泥点子。
清哑脑中浮现过往他对她的种种呵护,轻轻点头。
郭大贵顿时笑了,忙进屋拿了网子、篓子,去水边准备。
郭勤郭俭见状,也跟着跑去了。
这里,蔡氏提了一桶开水来,倒入小木盆准备烫鸡,见清哑站在那,忙喊道:“小妹,你可要鸡毛?不要我就烫了。”
郭巧蹲在盆边,一面急急忙忙扯红公鸡尾巴部位的彩羽,一面叫嚷“我要,我要!大伯娘等会儿,再烫。烂了不好看了。”
蔡氏可不管她,见清哑没应声,就要把鸡往热水里丢,嘴里道:“这娃!你扯这许多鸡毛吃啊?做几个毽子也够了。”
清哑见小侄女死命夺鸡,有些不忍。
她走上前,拎起裙摆轻轻蹲下来,帮着扯鸡毛。
三两下扯了一大把,然后将鸡丢进盆内。
郭巧还要扯,被清哑拉住了。
蔡氏大嗓门道:“这娃儿,没眼色!没见你小姑跟抢一样,就怕水冷了。水冷了鸡烫不好,毛拔不干净。等你扯完,这水都凉了。”
郭巧方不扯了,宝贝似的攥着一把绚烂的鸡毛,跑进西厢自己家去收藏。
这里,蔡氏蹲在盆边,将鸡在开水中不住翻滚,务必使鸡身各处都被烫到,才好拔毛。
忙中偷闲,瞥见清哑呆愣愣地站在那,心中纳闷,以往小姑子绝不会见她做事不上来帮忙的,只怕还在为张福田和李红枣干的丑事难过,刚才的样子都是强撑着给家里人看的。
她眼珠一转,便对郭大全喊道:“还不来帮我!这鸡烫好了要赶紧挦毛,不然皮烫油了,一扯就烂了。”
郭大全正和二弟说庄稼地里的活计安排,闻言蹲下来帮忙。
蔡氏用胳膊肘捣了丈夫一下,对清哑努了下嘴。
郭大全便看见发愣的妹妹,手便慢了下来,想怎么开口。
郭大有也发现妹妹不对,对她道:“秋茄子长老高了。”
说完去廊下拿了根锄头,往菜地里去锄草。
若是以往,清哑会跟着他去菜园看茄子;眼下,她却浑不在意,只顾四下打量周边环境:农家院子、前方菜地、水中连绵的荷叶、两岸的竹林,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因为这是原主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陌生,因为她初来乍到,还不能和原主很好融和。
她的言行和习惯依旧遵照前世,涉及这个家的,她都要先翻开原主的记忆,想一想,才知怎么回事。
她没急于去融合,她觉得一切就像在梦中。
也许,不经意间梦醒了,她就回去了。
正神游天外,忽听西厢后传来问话声:“亲家,在忙呢?”
她听出是张福田娘的声音,心中居然隐隐作痛。
外人进来郭家,首先看见郭家厨房后门。
张老汉两口子来了,看见吴氏在厨房忙,就打招呼。
可是吴氏装没听见,不理他们。
阮氏接话道:“张大娘来了。”
张大娘忙道:“早就要来的。福田要来,我没让,怕亲家见了他冒火。等亲家火气消了,他才敢来……”
这边,郭守业停了手,对走过来的郭大贵使了个眼色。
郭大贵没反应过来,低声骂道:“死婆娘!屁亲家!”
在园中锄草的郭大有对清哑喊道:“小妹,走了。”
说完丢下锄头,出了菜园,往坡下走去。
清哑知道张福田爹娘来肯定是说亲事,也知道家人想支开她,她此时心情也不受控制,难受的很,不想见他们,见郭巧跑过来,便牵起她,沿着那石板路下坡走向水边。
郭大贵也终于反应过来,忙跟了过去。
洗衣跳板的尽头停靠着一只乌篷船,郭勤郭俭坐在里面。
郭巧麻溜地跳上船,清哑也迈步跨上去。
船身一阵乱晃,她吓得不敢动,张着两臂维持平衡。
郭大有忙扶住她,疑惑又担心地看向她脸。
清哑稳住了,才对他轻轻点头,目光在他脸上一溜而过。
郭大有心里闪过一丝奇妙的感觉,说不上来为什么。
他看着盈盈走进船舱坐下的小妹,来不及细想,因为身后张大娘的声音呱啦呱啦响个不停,忙把船桨往水中一插,荡开小船。
郭大贵冲过来喊“等我一下。”
一个大步跳上船,踩得船身又一阵乱晃。
郭大有皱眉问:“你干什么去了?”
郭大贵咧嘴笑道:“摘瓜。熟了呢。”
一面举起手,手上两条绿皮花纹的菜瓜,还带着叶子。
郭勤他们乱嚷“给我,给我!”
郭大贵叱道:“吵什么!不洗就吃?”
说着蹲在船舷边洗瓜。
小船掉头拐过茂密的荷叶丛,身后说话声越来越远:“……哎哟亲家,杀鸡做什么?亲戚里道的,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我们早就要来的。福田老实,被人骗了,我们老的眼睛还没瞎。随便什么野种也想赖到我们张家头上,她做梦!清哑那是咱村最出色的闺女……”
清哑觉得心刺痛,眼前浮现一张甜润的笑脸,是李红枣。
那是原主玩得最好的小姐妹,却对她横刀夺爱!
郭大有奋力摇浆,乌篷船箭一样飞速前行,身后声音才模糊起来。
郭大贵听得火起,洗好了瓜,大喝道:“勤娃子,接着!”
泄愤似的把条菜瓜跟砸石头一样扔向侄儿。
亏得郭勤皮猴似的,身手敏捷,居然接住了。
饶是如此,还捂着胸口嚷:“三叔你使这么大劲,想砸死我!”
郭大贵呵呵笑了,将另一条菜瓜递给清哑。
清哑看了他一眼,没接,而是起身去船边洗了手,然后才接了。
她用指甲在瓜身上掐出一圈痕迹,然后用力一掰,“咔”一声脆响,瓜儿断成两截,一截长一截短。将短的递给郭巧,又如法施为,把长的再分作两段,自己一段,三哥一段。
郭大贵高兴地接了过去,说:“瞧里面红了,熟透了呢。”
正吃着,那边郭俭却哭了起来。
原来,郭勤和弟弟分一条瓜,也是一截长一截短,他拿了长的,郭俭不依。
郭大贵沉脸骂道:“就知道欺负弟弟!”
说完就上前去夺郭勤的瓜,要跟郭俭换过来。
谁料郭勤早三口并作两口,吃了好长一截了。
郭大贵也没细看,就给他两个换了瓜,往郭俭手里一塞。
郭俭收住哭声,往手上定睛一看,换过来的还不如先前的长。他吃了这个哑巴亏,还无从说起,因为三叔是为他好才换的,不禁悲愤莫名,又张嘴大哭道:“不……换……”
郭大贵这才发现端倪,气得要再换回来。
然郭勤得了弟弟的瓜,已经又咬下一大口,三两下嚼了吞了,正啃第二口呢。若再换过来必定更短。来回倒换两下,郭俭也甭想吃了。
郭大贵恨恨地拍了郭勤一巴掌,骂道:“馋鬼!”
清哑看得忍俊不禁,将自己的瓜递给郭俭。
郭俭停住哭,看着她犹豫了下,才接了过去。
清哑掏出帕子,去湿了水,然后捋开他几根小手指,轻轻擦拭。擦得帕子污渍斑斑,折叠了,索性又将他脸也擦了一把。
郭俭被小姑抚慰,十分乖巧地靠在她身边啃瓜。
这会儿工夫,郭勤早啃完了瓜,又看向郭巧。
郭巧十分机灵,迅速将瓜藏到身后,警惕地瞪他。
郭勤撇嘴道:“收什么?稀罕你!晌午吃鸡,我留着肚子。”
说完跑向船头,去跟二叔摇浆。
船拐出郭家门前水面,视野便开阔起来。
清哑看着朗阔的天空和田野,再次失神。
绿湾坝在村子中央,乃是几条流水汇集成的几十亩大的湖泊,呈弯月形。围湖堤坝上槐柳成荫,景色极美,绿湾村因此得名。
这湖是无主的,不像郭家门前那条水属于郭家,其他村民也都或单有、或几户共有一处池塘或一截流水。湖里菱藕众多,鱼资源也丰富。因此村人都喜欢来这里打鱼、采菱角莲子等,以增加家用。
郭家兄妹到了绿湾坝下,当即忙开了。
郭大有郭大全撒网、郭勤脱衣下水、郭巧郭俭的笑闹,清哑统统过耳不入,因为眼前景色迷人,也牵挂张福田爹娘上门,不知怎么个结果。
她奇怪,原主的灵魂难道还留在这具身体里?
忽然一阵清香扑鼻,定睛一看,面前竖着两朵荷花。
郭巧娇声道:“三叔掐的。”
清哑接了过去,轻轻嗅着。
这时,郭大贵手指抠着一条青鱼鱼鳃,走过来提高到她眼前,笑道:“小妹你看!”
清哑眼睛就亮了,再拉网上来,也凑近了看。
因见有虾乱蹦,她心动,用手去捉。
郭大贵阻止道:“这才几只虾,要了也没用。小妹想吃虾,等回家我们用网钓。早上和下晚的时候,在水边下网,好容易弄一大碗。”
清哑听了他的话,眼前浮现一个钓虾用具:一根竹篙,前端绑一个十字架,悬住网子四角;篙头垂着一根绳,绳系一块砖,砖中间砸一个窝,中间塞上拌香油的米糠等诱饵,坠在网中。将这虾网沉在水里,过一段时间去收,便会收许多虾上来。
正想得有趣,就听远处遥遥传来:“……大有,回来吃饭!大有——大贵——”喊得快了,听着像“油——贵——”
郭大有高声“嗳”,一面掉转船头,一面命弟弟收拾渔网。
日头当空的时候,兄妹几个回转郭家门前。
张福田的爹娘已经离开了。
郭守业两口子神情并没有什么特别,还跟先一样。
清哑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说不出的难受。
她知道这是原主的意识,而不是她的想法。
她对心底某处劝道:“张福田都跟李红枣那样了,不值得你惦记,应该退亲。不然,结婚了也过不好。”
然那难受的感觉并不褪去,让她很无奈。
今天她才明白,“恨铁不成钢”是什么样一种感觉。
大凡人作为旁观者的时候,看人事总是比较真实理智。
因此,清哑受启发,对男友移情别恋一事再不难受了。
“这便是上天让我来这里的用意吗?”她想。
如果是这样,那目的达到了,她是不是该走了?
怎么走呢?
她转过身,看向水中绵绵密密的荷叶,微笑想,其实也很简单,怎么来的,还怎么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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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惊
做了决定后,清哑浑身轻松,蹲在跳板旁看二嫂杀鱼洗鱼,然后又跟着她进厨房,站在灶台前看着她做红烧鱼,蔡氏在灶下烧火。
阮氏忙碌时,也不忘记同清哑说话,引她开心。
清哑或点头或摇头,一个字也没吐出。
阮氏只当她还抑郁的缘故,并不以为意。
吃饭前,清哑将在场院中玩耍的郭俭和郭巧牵到水边,把手脸洗干净。完毕后转头找郭勤,他却像个皮猴子一样,不见踪影,只得罢了。
上房堂间,蔡氏和阮氏进进出出地端菜,郭守业父子先上桌坐了;吴氏也拉清哑坐自己身边,一面柔声跟她说话;几个小娃儿窜进窜出、欢呼叫喊,十来口之家,竟像有几十个人一般,十分兴旺热闹。
菜都端了来,依照老规矩:大人坐桌,娃们在地下吃。
对着满桌菜肴,所有人心情大好,个个笑容满面。
在郭守业威严的气势下,郭勤三个不敢造次乱动,由吴氏替他们搛好菜:四只鸡腿,三个小娃儿加上清哑,每人一只;鱼刺少的鱼肚肉,搛给郭俭和郭巧;至于其他菜,由各人娘帮他们搛。
清哑见侄儿们手拿鸡腿啃着,一脸幸福样,满心柔软。
她便下桌,将自己的鸡腿送给最小的郭俭。
郭俭欢喜极了,仰头软软地叫“小姑!”
清哑见小娃儿满眼都是感激和感动,为一只鸡腿,不禁抿嘴微笑,重新入座。
那边郭勤鼓着嘴叫道:“偏心!”
郭大全听了儿子的话,瞪眼道:“你再说,把你的鸡腿给妹妹。”
郭勤闻言不敢吭声,忙低头使劲吃,生怕爹来真的。
蔡氏刚嫁入郭家的时候,对婆婆偏疼小姑很有些怨怼。等日子久了才发现,小姑又勤快又善良,并不恃宠而骄,她便真心对她了。
这时她笑道:“小妹,你自己失(吃),别管他们!”
她嘴里含着一口鸡肉,奋力嚼着,兼带说话,以至于吐词有些含糊不清;手眼也跟着忙:看准了一块鱼肉,飞快搛到碗里存着,然后又搛了一块鸡,举在嘴边预备着,只等嘴里肉一咽下喉咙就塞进去,间隙不漏。
阮氏扫了大嫂一眼,笑了笑,低头斯文地吃饭。
妯娌对比鲜明,郭大全为自己媳妇感到脸红,羞愧低头。
郭大有体贴地帮媳妇搛了一块鸡,阮氏对他一笑致谢。
吴氏则对大儿媳不断蠕动的嘴沉脸。
她心里很不痛快:杀了两只鸡,闺女一个鸡腿也没捞到,这儿孙多了就是债,顾都顾不过来。
然她到底也没说什么,又伸筷子在鸡碗里翻找。
鸡身上除了鸡腿,就数鸡胸脯肉厚了,她将鸡胸脯肉和鸡肝一齐翻找出来,搛给清哑,“你两顿都没吃饭,再不吃都要飞了。”
听话听音,郭大全体察娘的心意,忙笑道:“小妹你吃自己的,别管他们。他们馋鬼投胎,饿不着。”
众人听了都笑。
清哑乖乖接了,清澈的目光在吴氏脸上流连。
吴氏被闺女眼神看得心都化了,便望着她吃,又不时帮她搛菜。
一家之主郭守业在饭桌上不大说话的,除非孙子太皮,才出言呵斥。这时他很“随意”地在鸡碗里搛了一块,发现肉还不错,一声不响地递给老闺女,没有别话。
清哑想说“谢谢”,依然说不出来,以微笑致谢。
老两口以身作则,哥嫂们纷纷效仿,敬老爱幼,帮着搛菜。
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大家都十分满足。
下午,清哑和侄儿侄女在园子里玩。
郭勤爬到枣树上,借口尝尝枣子熟了没有,吃了一颗又一颗。
清哑怕他吃坏了肚子,想阻止,又不知如何说。
她没有丝毫管教小孩子的经验。
所幸农家娃儿皮实,这么吃竟无事。
傍晚的时候,郭大贵将虾网扛出来,用油拌了米糠钓虾。
有他领头,妹妹和侄儿们玩得更开心了,满园都是笑闹声。
玩闹间,郭大贵发现妹妹似乎从来没开过口、出过声。
这疑惑一闪而逝,很快他自己做出解答:都是张福田那狗娘养的闹的,妹妹心里不痛快,当然不想说话了,于是他更卖力地带妹妹玩,在郭家临水沿岸挨着下网。
清哑欣喜地发现:这法子真管用,他们钓了好多虾。
看着活蹦乱跳的大鲜虾,她一时手痒,仔细去了虾壳,将虾肉剁成肉泥,然后擀了面皮,包了许多虾馅云吞。
许是云吞真的好吃,又许是清哑做的,全家都赞不绝口。
一切都是那么幸福融洽,郭守业两口子悬着的心放下一大半。
另一半么……自然是为闺女的终身大事。
晚上,待乡村人畜都沉睡后,四下万籁俱寂,清哑借着满月的清辉,悄悄起床下楼,如同幽灵一般出了门,来到宅前水边。
月光下,连绵的荷叶荷花凄迷、朦胧,如同在梦境。
梦中,爸妈仿佛在遥遥召唤,让她鼓起勇气和信心。
她怕水下有东西扎脚,连鞋也没脱,慢慢走入水中。
水淹到膝盖的时候,她回头看向郭家。
农家宅院沐浴着银色月光,像一幅水墨画。
等她走了,原主也应该能回来吧,她想。
于是,她继续往水深处、荷叶密处走去。
水温不凉不热,很温和,柔柔地浸透她的腰、胸,水压越来越大,然而她一直很清醒,没有来时迷糊晕眩的感觉。
“是不是要被水全淹没了,才能产生那感觉呢?”她想。
再走,水就淹没到她的脖颈。
她身子不自觉往上浮,要努力才能镇住。
终于,水淹到鼻翼,她无法呼吸了。
窒息之下,她依然很清醒。
因为清醒,所以觉得很难受。
她知道,只要一个忍不住,就会呛水。
怎么还不迷糊呢?
怎么还不回家呢?
正要再走,就听身后一声凄厉惨叫划破夜空:“清哑——”
她吓得一哆嗦,顿时身体失控,就漂浮起来。
……
七月十五,鬼节。
夜晚人静后,郭守业带儿子出来点灯烧纸、祭送孤魂野鬼。
一应用的东西早在白天就准备好了,吴氏看着他父子出去后,就想上楼去看看闺女,今晚鬼节,可别吓着她才好。
然而,清哑不在房里。
“清哑,清哑!”
她小声呼唤,生恐惊动了阴魂一般,四处寻找。
连茅厕也找了,也没找到闺女。
她心慌慌的,站在院子里侧耳倾听。
青天朗月,她觉得阴凄凄的渗人。
走到水边,也没看见什么。
但是,月光下的水面一圈圈水纹动荡,令人毛骨悚然。
她疑惑地走近了细看,终于发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向深水处移动,只剩半个脑袋了。
那一刻,她肝胆俱裂,惨叫出声。
闻声赶来的郭守业父子七手八脚拖了清哑上岸。
大半夜的,郭家上下都惊动了,一齐聚集到郭清哑的屋子里。
床上,吴氏搂着已经换过衣裳的清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儿啊……你是要娘的老命啊……你好狠的心哪……”
蔡氏也歪在床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傻小妹,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你难过,跟嫂子说,嫂子去挖了他家祖坟!你要这么死了,那不是白死了,便宜了人家……”
其他人都站在床前看着清哑,这时才明白她白天那样是装出来的,是要跟家人共度最后的时光,她早就做好寻死的准备了。
清哑对于此事无从解释,也找不到理由解释。
面对悲伤的郭家人,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嘴巴张开,又合拢,再张开,只吐出“不是!不是!”一面为吴氏擦眼泪,越擦越多。
吴氏哭着哭着,想起罪魁祸首,便用力捶床,嘶声喊道:“老娘饶不了他们!饶不了他们!!!”
郭守业死死攥住拳头,低声喃喃,不知说什么。
郭大全看着妹妹,满眼是泪,“妹呀,你傻呀!”
郭大有红眼咬住嘴唇,竭力控制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郭大贵终于压抑不住,哭出声来。
阮氏含泪劝婆婆道:“娘,别哭了。小妹是有福的,这不救回来了。咱好好劝她,再别做这样傻事了。为了那么个人,不值得。娘,你老别哭了,再哭小姑也受不住了……”
郭清哑猛点头,她可真受不住了。
偏在这时,郭勤三个小的总算弄明白小姑差点淹死了,顿时郭俭和郭巧各自倚着自己的娘亲嚎哭,边哭边喊“小姑”;郭勤大些,站在郭大全身边哭,哭声和他三叔郭大贵的哭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那情形,仿佛清哑已经去了一样,令她头皮发炸。
等一切重新安静下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清哑没能如愿离开,在心里对爸妈说“对不起”,疲惫地睡了。
吴氏和阮氏守着她,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就跟仆妇一样。
次日清早,清哑没像家人想象的沉沦,照常起床了。
大家看见她,也都没提昨晚的事。
清哑觉得一切都跟昨日一样,又有些不一样:不论她去哪里,郭勤郭俭郭巧三个都跟着她;这还不算,三个小娃儿跟她说话时小心翼翼的,“小姑”长“小姑”短地叫,赔着笑脸,不像大的带小的玩,倒像小的在哄大的。
想是受了各自爹娘和奶奶的叮嘱,所以才这样。
可因为年小,那刻意的言行很拙劣,幼稚中透着天真烂漫。
清哑看得好笑,又心酸愧疚。
她暗自叹气,心知自己实在吓坏这家人了。
她尽力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然郭家人依然警惕地看守着她。
“慢慢来吧。”她发愁地想。
尽管郭家隐瞒,清哑寻死的事还是在村里传开了。
郭家墙高院深,但那晚吴氏惨叫的声音太吓人了,左右邻居都听见了,纷纷猜测,以至于传得走了样:有说清哑上吊的,有说清哑跳楼的,也有说清哑投水的,都传得有鼻子有眼。
这日上午,张老汉在田间拦住郭守业,问他到底要怎样。
自那日上郭家,郭守业两口子虽未责怪他们,但始终没给个准话,他心里不踏实。今天听人说清哑寻死,想必是舍不得他家福田,于是特意绕来田间找郭守业商议,想要个准话。
“嗐!你别跟我说。”郭守业满脸愁苦,跺脚叹气道,“别跟我说!我也没法子!”
说完背着手,闷头走了。
张老汉看着他背影,心想不跟你说跟谁说?
目光落在旁边棉花田里,棉枝上除了花儿,还结满了棉铃球。
他心里一激灵:结果了,结果了……
对呀,红枣也结果了,肚里也有个“肉球”!
李家口口声声说这个肉球是他家福田的。
这事不解决,跟郭守业说再多,可不是没用!
他想通后,心急火燎地往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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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机
到家门口,正撞见红娘子叉腰跟他家老婆子理论:
“红娘子,这事不成!”
“福田自个都认了,怎么不成?”
“我……我……这事要问他爹。”
“问谁也是你孙子。你不认,不怕造孽?”
红娘子发怒了。
她也是没办法,眼看着闺女肚里的肉球一天天长大了,郭家虽没再为难,但张家死活不认,她如何能安心?所以天天来闹。
张老汉见媳妇被红娘子逼得节节后退,不禁怒气冲天。
他冲上前,对红娘子大吼道:“你闺女不正经,做了丑事,还有脸来说!你还有理了!啊?你还有理了?你闺女不要脸,按咱村的老规矩,要沉猪笼的。郭家不提这茬,我张家也不逼你,里正和村里人也不说,那是大伙儿心善,不想造孽。你不说管教闺女,还蹬鼻子上脸来闹!你闺女肚子大了好光彩是不是?随便拉个人就垫背是不是?”
绿湾村是有沉猪笼的老规矩。
可那是两百年前的老规矩了。
近百年来,村中少有不名誉的事。就算有,男女双方也都赶紧结亲,私下了结,将丑事掩盖住。久而久之,淳朴的人们便忘记了那残酷的规矩。
张老汉提起这事,红娘子顿时心气怯了。
她嗫嚅道:“张大哥,福田自个也承认的……”
张老汉更怒,道:“不晓得哪来的野种,就说是我孙子。欺负我儿子老实,好骗,是不是?你再闹,老子去找里正评理……”
红娘子看着闻声而来的左邻右舍,面色惊恐。
这事闹到里正面前,红枣绝讨不了好。
不仅因为张郭两家有婚约,还因为里正也姓郭,是郭守业的堂兄。
见邻居们窃窃私语,显然都被“沉猪笼”一词勾起了兴趣,红娘子捂住胸口,猛然转头跑回家去。
李家,红娘子流泪劝红枣道:“红枣,咱认命吧!娘去抓副药,你吃了,把那团肉打下来就没事了。往后……娘帮你寻个远点的、年纪大点的,嫁了一样过日子。”
李红枣浑身颤抖,大喊道:“不!我不认!”
说完冲出大门,往隔壁跑去。
跑到张家屋侧边,才想起先前看见张福田下田去了。
她便转身,又往田畈里跑去。
正在柳堤上疾步行走,忽一眼看见河中一艘船漂过来,船头摇浆的少年,不是张福田是谁!
红枣比量了一下他去的方向,心头疑窦丛生。
待见那船从正水道拐入郭家门前的岔道,她全明白了。
顿时她心中如千万只蚂蚁咬噬,寸心不宁,遂跟了上去。
郭家,清哑没能如愿离开,只好不断翻阅原主的记忆,什么织布绣花、洗衣做饭、撑船采莲,熟悉所有的农家活计。
熟悉后,就跟原主一样做事、生活。
然不管她如何做,她的举止行动还是跟原主不一样。
最明显一点,就是她从来不说话。
因为做了二十几年的哑巴,她改不了原来沉默的习惯。
这情形落在郭家人眼里,就是她心结未解。
所以,她身边从来不断人,总有人跟着。
清哑也不想家人担心,便任凭他们去了。
这天,她正蹲在水边洗菜,忽听对岸有人叫“清哑,清哑!”
抬头一看,一个跟三哥一般大的农家少年站在对岸竹林边,正对她猛挥手,见她看过去,欣喜地笑了。
清哑愣了下,方想起他就是张福田。
以前,他常划船来找她。将船停在对面一棵大柳树下,自己借着荷叶遮挡隐在一旁。若看见她到水边来了,而郭家门口又没人,他就站起来唤她。她听见了,必定划着自家的乌篷船去对面和他相会。两人一起靠在柳树下钓鱼。钩上的蚯蚓都被鱼儿吃光了,也没钓上来一条,因为他们只顾说话去了。大多是张福田说,清哑听。
这些记忆很浪漫,令清哑想起唐诗《钓鱼湾》,应景应情:
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
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
日暮待情人,唯舟绿杨岸。
然这些都是过去了。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奇怪他今天来做什么。
都到这地步了,他难道还想跟她结亲?
那李红枣怎么办?
张福田见清哑看着他不言不笑,也不动,心里十分难受。
今早他听人说清哑寻死的消息,心慌慌的,忙过来看她。
他听爹说,郭家并不想退亲,因为清哑还惦记他。这让他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十分振奋喜悦。同时,他又担心红枣因此会受不了,左右为难,心思复杂极了。
然清哑见了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撑船过去会他。
这也难怪,毕竟他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她生气也应该的。
可是她看他的眼神,还有她的举动,都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清哑是文静的、腼腆的、羞涩的。
眼前的清哑是安静的、大方的、淡然的。
“清哑,清哑,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面对清哑,少年不再掩藏自己的愧疚,朝这边喊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清哑你骂我吧……”
正在这时,身边挤过来一个人,很熟悉的气息。
张福田转头一看,竟是李红枣。
他大惊,问道:“红枣,你来做什么?”
红枣含泪看着他,哽咽道:“福田哥……”
张福田又羞又急,又怕清哑看见,结巴道:“你……你……”
红枣不等他说完,就在地上跪了下来,对着清哑这边喊道:“清哑,你别怪福田,都是我不好,是我害得他。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我这就去死了,省得坏了你们的亲事。”
说完就往水里扑去。
张福田急忙拦腰抱住她,死命往回拖。
红枣努力往前挣,嘴里哭喊:“让我死吧!死了干净!”
张福田自然不能让她去死,急得叫:“红枣你听我说……”
红枣哭道:“还说什么?都是我不好,才弄得你和清哑这样,不如死了好。要是生个没爹的娃,被人笑话,对不起你,不如死了。”
张福田脑中轰然炸响,如兜头被浇了一瓢冷水。
因为红枣挣扎扭动、他要制服她,纠缠间手扣在一团丰润的物事上,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也能感觉那按不住的滑腻和弹跳,他头更晕了,脸颊涨红,不自觉低声哄道:“别死。咱们想想法子,想想法子……”
红枣身子顿了下,接着又哭“还有什么法子!”
张福田胡乱许诺道:“有,有法子!”
红枣乱动乱扭,两人一起跪倒在水边草地上。
慌乱间,张福田瞥见清哑正看着他们,脱口道:“求清哑。我们求清哑!我们给清哑磕头……”
红枣醒悟,忙对这边哭道:“求求你清哑!求求你清哑!别怪福田,要怪就怪我。你叫我怎样就怎样……”
清哑面色不变,眼神却异常幽静。
张福田触及那幽静的目光,如被兜头敲了一闷棍,再次昏了。
他羞愧万分,艰难道:“清哑,对不住。我……我……”
清哑低下头继续洗菜,没兴趣再听再看。
张福田心中莫名难受,大喊道:“我是喜欢你的清哑!”
他怔怔地想,他是真喜欢清哑的,怎么会弄成这样?
红枣听了,芳心揪作一团,一头撞向水中。
张福田因为走神,被她挣脱,等发觉,急忙扯住她衣裳往回带。红枣的身子还是沾了水,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凹凸有致、纤毫毕露,犹自挣扎往前扑。
两人便又缠在一起。
对面,清哑低头洗菜,一无所觉。
“你回去炒菜,叫勤娃子帮你烧火。”
刚洗好,身后传来说话声,带着压抑的颤音。
她回头一看,是娘吴氏。
她便微微点头,安静地拎着菜篮子走了。
自那晚后,这具身子再听见有关张家和张福田的一切,就没有任何感觉了。这令她很沮丧,仿佛她没有如愿回去,却送走了原主,或者原主的意识消散了。
唉,这可怎么办?
她有个预感:自己再回不去了。
清哑走后,吴氏站在跳板边,定定地看着对岸。
当张福田叫清哑时,守着小姑的郭勤就飞跑回去叫奶奶。
吴氏奔来的路上就看见红枣投水、张福田和她撕扯的情形。
和清哑的平静不同,她气得手脚发软,几乎走不稳。
至此,她完全体会到闺女的心情,也找到了她寻死的由头:任哪个女子被人这样往心上戳刀子,也吞不下这口气。要是个泼辣的还好,可怜她的清哑长这么大就没骂过人,也不会骂人,能怎么办?
红枣真是死不要脸的烂货!
这么点大就一肚子鬼!
真亏她往常和清哑好得像姐妹,这样骗她!
还不知道她上次怎么跟清哑说她怀孕的事呢。
不过看眼前这副情景,想也想得到她肯定没好话,要不也不能把清哑气得躺在床上起不来,后来还寻死。
张福田小畜生,比猪还蠢,看不出来这小**的把戏……
吴氏胸腔鼓胀,费尽力气控制才没大爆发。
对面,红枣见清哑走了,吴氏又阴测测地看着她,心头有些发憷,便停止挣扎,双手捂脸,嘤嘤哭泣。
张福田对上吴氏的目光,跟烫了手一样松开李红枣,慌乱地叫道:“郭大娘,我……来……那个看清哑。郭大娘,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清哑……我昏了头了……”
说着,他红了眼睛。
他可不就是昏了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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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堕*胎
吴氏打断他话,道:“福田,别说了。大娘不怪你。”
说完长叹一口气,转身上坡去了。
那背影有些趔趄,很沧桑、很疲惫、很伤感。
张福田就愣住了。
原来他想吴氏必定会痛骂他一顿的,谁知竟没有。
身边传来李红枣的哭声,他一阵心烦气闷。
“都是你惹的事!还好意思哭?”
说完冲上船,用力一撑船桨,离开了郭家水面。
李红枣怔在当地。
且说张福田,满心难受、浑浑噩噩地将船摇回到自家门前水塘边。系住船,回到家,他爹劈面就是一顿臭骂,无非是他对不起清哑,张家绝不让李红枣那**进门等语。
张大娘抹着眼泪说:“这可怎么好!”
张老汉拍桌道:“怎么好?该怎么地就怎么地!咱跟郭家定的亲,当然娶郭家闺女;李红枣爱怎么样随她自个。红娘子要来理论,好,咱们就去找里正,把这事评评,到底谁不要脸。”
张大娘迟疑道:“郭家能愿意?”
张老汉哼道:“要不愿意,你以为郭守业能这么好说话?眼下咱们一定要跟李家撇清关系。”说着转向张福田吼道:“你要再跟李红枣扯不清,老子打断你的腿!你马上去郭家磕头认罪,哄哄清哑。可怜那闺女差点连命都没了。都是你害的!”
张福田嗫嚅道:“刚才去了。”
张老汉惊异道:“你去过了?看见清哑了?”
张福田“嗯”了一声,又道:“还有郭大娘。”
张老汉和媳妇齐声问:“清哑怎么样?”“吴婆子怎么说?”
问起这个,张福田心里又愧疚又有些得意,“郭大娘说不怪我。”
两家都争他做女婿,可见他是个好的。
但他也怕闹出事,因此不敢隐瞒,将李红枣寻死的事说了。
张老汉和媳妇听了又怒又气,又担心清哑和吴氏因此膈应,急得跳脚,乱叫乱嚷:
“我怎么养了你这个没脑子的蠢货!”
“福田,红枣在哄你呢。”
“她要是真想死,哪儿不能死,非跑到郭家去寻死?”
“对呀,在家一根麻绳就吊死了。”
“我看她成心想气死清哑才是真。她跳水,你不能不拉;你跟她拉拉扯扯,清哑看了心里能不难受?这是刺清哑的眼,戳她的心!你呀你,比猪还蠢!”
“咱福田是实诚人,不怪他。都怪红枣不正经。”
“所以我才不许她进门。”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张福田脑子轰鸣。
他想起清哑那幽静的眼神、吴氏那沧桑疲倦的背影,羞怒加上愤恨,立时就要去找红枣,被张老汉拦住了,不让他去。
张大娘劝儿子:“福田,咱还是娶清哑吧。”
张福田烦乱道:“我也想娶清哑!我本来就跟她定的亲么!是红枣硬要插进来。她都怀上了,我有什么法子?”
张老汉生气道:“她不晓得跟谁弄大了肚子,拉你做替死鬼,你还就认了?你也不想想,谁家没出嫁的闺女能做这种事?”
张福田一想可不是吗,他跟清哑也常相会的,可是清哑很害羞,他们从未做过失礼的事。不是清哑不好,清哑也很好看的,比红枣……嗯,两人不大一样,不好比。
总之,他没跟清哑做出格的事,他是正经人。
他是正经人,那红枣就……就不正经了!
他不禁也怀疑起来:红枣肚里的娃真是他的?
张老汉见儿子似乎想通了,吩咐道:“等下你跟我去李家,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说你要娶清哑,叫她死心。这事就这样说定了。”
张福田想起红枣的性子,必是不依的,就有些犹豫。
张老汉气道:“还想什么?想想清哑吧。好好的闺女叫你害成这样,你就忍心?”
张福田眼前浮现清哑的面容,一阵愧疚,于是决定去李家说清此事。再说,他本来就跟郭家定的亲,这么做才是对的。
当下,父子二人一齐来到隔壁李家。
那时,李红枣也已经回来了。
红娘子见了他们大喜,以为回心转意了,岂料张老汉三言两语将事情缘由说了,并要张福田也表明态度,立即面色发白。
红枣死死盯着张福田,问道:“你真不管我了?”
张福田一直用清哑为自己支撑,因此回道:“我跟清哑定了亲的。”
红枣再问:“你不要儿子了?”
张福田强辩道:“谁晓得……真是我儿子?”
李红枣浑身颤抖起来,咬牙道:“张福田,你不要后悔!”
张福田羞怒,喊道:“我后悔什么?我跟清哑好好的一对,你跑来……我推你……你不走。这怪我么?我从没想惹你,是你赖着我的!”
那件事如何发生的,他不记得了。
但怎么开始的,他记得很清楚。
漆黑的夜里,受到惊吓的女子爬藤般攀着他,当他是依靠。丰腴柔软的身子紧贴着他,他便仿佛陷入棉花堆里,再也拔不出来。推拒绵软无力,越推攀得越紧,胆怯的哭声刺激他,他便抱住她了。
他说不是他的错!
李红枣觉得眼睛在滴血,眼前红光闪烁。
等她清醒过来,张家父子已经走了。
红娘子流泪安慰她、劝她,她一概听不进。
傍晚的时候,她爹回来了。
与她母女的性烈不同,红枣爹小气贪财还懦弱,最没刚性的。因嫌红枣丢了他的人,害他在村里抬不起头来,责骂闺女好几回。是红娘子保证说,一定要张家娶红枣,他才任由她出头闹。今天听说这事没指望了,顿时大骂红枣,要她把肚里的野种打掉,不然就赶她走。
红娘子这次也不敢为女辩解,唯有含泪劝她。
次日,红娘子抓了一副药回来,煎了端给红枣喝。
红枣从昨天后,便神色木然,端什么吃什么。
她接过药碗一气喝尽,过了一会觉得不对,惊恐地捂住肚子。
当腹疼难忍、下身热乎乎流液的时候,她痛哭不止。
她原本想坐着花轿风风光光嫁入张家,如今成了空。
她原本想村里人即便议论这事,也不会嘲笑她,而是嘲笑清哑,说清哑无用,被长相好、性子机灵又能干、能说会道的李家红枣抢了夫婿。张家和郭家虽有定亲,牛不喝水强按头,架不住张福田喜欢她红枣。
她是胜利者!
这段经历带给她的是荣光!
可是,事情完全不朝她想的方向发展。
郭家居然不在意张福田做的事,还肯继续结亲。
张家居然宁愿舍弃亲骨肉也要娶郭家女。
还有张福田,居然狠得下心抛弃她!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结局!
再说郭家,吴氏担心清哑,丢下张福田和红枣就匆匆去了厨房。
厨房里,清哑正在切黄瓜。切好的黄瓜丝装在碗里,均匀得好像纺出来的纱线。切好了,加上细葱、盐、蒜泥和熬熟的香油,用筷子拌开。拌得时候,郭勤郭俭郭巧都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好了,能吃了。”郭勤下论断。
“要腌一下。”郭巧很内行地说道。
“我先吃。”郭俭只想吃,别的不管。
清哑嘴角噙着微笑,扫了侄儿们一眼,并不接话。
待觉得拌好了,她先搛了一筷子喂郭勤。
喂完,凝目注视他。
郭勤感觉到小姑的等待,眨巴着眼睛用心咀嚼。
“好吃。”吃完他给出评价,发现小姑依然看着他,似乎嫌这评价不够,太笼统了,便又补充道,“不咸不淡,好吃。”
郭巧上前一步,急道:“让我尝。小姑,让我尝。我会说。”
清哑这才移开目光,又搛一筷子喂郭巧,然后又喂郭俭。
喂过了,同样看着他们。
郭巧见她如此重视,不等嚼完就道:“香,还甜!”
一面说,一面继续努力想词儿形容。
然郭俭皱眉叫道:“不好吃!蒜臭!不要蒜。”
郭巧反驳道:“哪臭了!你嘴不好。”
清哑笑容深了,从腰间扯出帕子,帮郭俭擦鼻涕。
擦干净了,才道:“小娃儿,吃蒜好。”
声音柔柔的,十分婉转。
三小见她居然开口说话了,都眉开眼笑。
吴氏在门边站了半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疑惑不已:刚才的事闺女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还是装作没事人一样,回头又做傻事?
她心中一紧,迈步进屋,喊“清哑!”
清哑见她虽然脸含笑,然目光像前世的“x”光一样在她面上来回扫视,仿佛要透视她内心,便知道她担忧什么了。
唉,可怜天下慈母心!
她将筷子递给她,示意她尝凉拌黄瓜。
吴氏尝了一筷子,夸张地赞好。
虽然她是真心觉得好,那语气听在清哑耳中,还是太夸张了。
接着,母女两个合伙做饭。
清哑每炒一碗菜起锅,都先搛给三个小侄儿尝,尝完问结果。
小娃儿嘴馋,因此十分喜爱这活动。
站在灶边等待,然后品尝,再给评价,厨房童言稚语不断,叽叽喳喳的声音,弥补了清哑无言的安静。
吴氏则警惕地关注清哑一举一动,生怕一错眼闺女就不见了。
吃晌午饭时,大家都在,清哑冷不丁道:“爹,退亲。”
郭守业愕然看了她半响,没等到她再进一步解释缘故,也没从她脸上找到答案,便将目光转向吴氏。
吴氏微不可察地瞅了他一眼,转而问清哑:“你真想退亲?”
清哑点点头。
她已经回不去了,这亲事她必须面对。
退亲理由有两点:
其一,张福田这种性子她实在看不上;
其二,李红枣已经怀孕了,成全别人也算积德。
吴氏便道:“娘和你爹晓得了。你放心吧。”
清哑便收回目光,专心吃饭。
嗯,菜真好吃!
郭大全兄弟几个连同媳妇却还不动,都看着爹娘。
郭守业沉脸道:“这事你们别多嘴,我跟张家说。”
郭大全忙应道:“嗳,知道了爹。”
然后,大家继续吃饭。
时不时的,看清哑一眼,总觉得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饭后,吴氏找了个空,将上午的事对郭守业说了。
郭守业沉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傍晚的时候,张老汉带着张福田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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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退亲
郭守业听说张家父子来了,没让他们进门。
他亲到院门口问张老汉,来有什么事。
张老汉便将回绝李家的事说了。
郭守业皱眉道:“都叫你别跟我说这个了,怎么还说呢?你们想嫁就嫁,爱娶就娶,好歹让我安生过日子,也让我家清哑安生过日子,成不成?”
说完,竟命令儿子把院门关上,走了。
张老汉父子看着紧闭的木门呆住了。
张福田惶然道:“爹,郭老爹这是什么意思?”
张老汉蹙眉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父子俩闷闷地回到家,将事情告诉了家里人。
张福荣听后揣测道:“怕是福田上午闹的。爹你想,福田和红枣在清哑跟前闹那一出,人家心里能高兴?能不说几句丧谤话?不让爹进门算客气的了,换上以前,郭老头要骂人的。他没骂人,说明还是看重这门亲的。叫我看,爹把这事先搁一阵子,等李家死心不闹了、外面没人说闲话了再商量。”
张老汉恍然大悟,觉得大儿子说得很有理。
于是,这件事就先被放下了。
过了几天,李家红枣打胎的消息传了出来。
张李两家就住隔壁,两家都没起围墙或篱笆。这日,身体稍愈的红枣走出家门,好巧不巧的,张福田从田间回来,两人目光对个正着。
红枣直瞪瞪地盯着张福田,眼都不眨一下。
张福田被她看得极不自在,低下头逃进屋去了。
因觉红枣面容憔悴许多,他有些不忍,同时又松了口气。
“这下能娶清哑了。”他想。
同样觉得松口气的还有张老汉,以为再过半月一月的,这事被大伙忘记差不多的时候,就能上郭家找亲家喝酒了。
才过了一天,李家透出一条消息:红枣爹将红枣许给一富商做妾,就要带她去湖州府城。
绿湾村这下轰动了,乡民们皆感叹她的好命。
一个失贞的女子居然还嫁得这么好,岂不好命?
张老汉是听大儿媳说的这事。
那时一家人正围桌吃饭,他把筷子一放,对张福田道:“瞧,爹说她不正经吧?这么快就勾搭上男人了。所以我说这丫头不能要。真要娶回来,没准哪天就跟人跑了。”
张福田低头没说话,私心里却很认同。
他不想再提红枣,道:“爹,什么时候上郭家?”
说着心里浮现与清哑相处的甜蜜情景。
张老汉点头道:“是该去找亲家说正事了。”
然不等他们上郭家,郭守业却和大儿子拿着张家当初送清哑的聘礼来到张家,说要退亲。同来的还有村里正,即郭守业堂兄,他是媒人,所以退亲也要他做见证。
这不啻晴天霹雳,震得张家人晕头转向。
“亲家,怎么要退亲呢?”张老汉急了。
“不是早跟你说了。”郭守业不悦道。
“什么时候说的?”张老汉瞪大了眼睛问。
“你问我什么时候说的?福田和红枣做出那样的事,闹得满村都知道了。那天当着一村子人的面,我忍气吞声,把这辈子攒的老脸都丢在你张家,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跑了,还要怎么说?”郭守业似乎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因而神色很愤怒。
“可是……可是你明明说,我要是不认红枣肚里的娃,你就不怪福田了。”张老汉按自己认为的辩解。
“你几十岁人了,红口白牙瞎说!”郭守业伸手指向门外,“好在那天来的人多,咱们这就喊几个村里人来问,我那天到底怎么说的。你叫儿子去喊,好不好?”
张老汉想想那天郭守业说的话,怔住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始至终郭家什么保证也没给,那些话抬出来,听的人都会觉得是回绝的话,只有张家当做暗示,当做承诺。
郭守业见他没话了,冷笑道:“就算不喊人来,这个理也不是说不清。我问你,你就算不认红枣肚里的娃,她和福田做的事还能变没了?我郭守业还没老糊涂,怎么会跟你说那样的话。”
张老汉看着他,想说福田跟红枣没事,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这撒赖的话用来对付红娘子还成,用来敷衍郭守业,不成!
这时里正说话了,他道:“福田他爹,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就不提福田跟红枣那桩事了,就说后来,守业说福田和红枣找到郭家,跪在水边求清哑成全他们。有这回事没有?”
张老汉脑子“嗡”一下,颓然垂头。
张大娘见事不妙,对郭守业含泪恳求道:“亲家,福田也是一时糊涂,你饶了他吧。这都是红枣弄的鬼。”
郭大全插话道:“大娘,说话要讲理。我们怎么不饶福田了?我郭家打落牙齿和血吞,那天大伙儿可是都看见的,还要怎么饶?我们都放手了,福田还和红枣跑到我家,对着清哑磕头求饶,你说这不是成心糟蹋清哑往她心上戳刀子吗!那天下晌,张叔带福田去我家,我爹在门口可是说得明明白白:你们想嫁就嫁,爱娶就娶,只要让我郭家过安生日子就好了。张叔不记得了?”
张老汉当然记得,只是他理解的不是这样。
从郭守业说出“退亲”二字起,张福田就懵了。
虽然脑子昏昏沉沉的,但双方的对话他还是听清楚了。
郭家父子气势强盛,与他爹娘的彷徨无助成鲜明对比;从两家争抢的女婿沦为被人嫌弃的做了丑事的少年,他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心里充满不甘和愤怒,眼睛都红了,冲郭家父子喊道:“你们……你们要退亲为什么不早说?”
张福荣急忙也道:“对,我们……我们才回绝了李家。”
郭守业“啪”一拍桌子,慢慢站起身,老眼内透出寒光,不理张福荣兄弟,只盯着张老汉,一字一句问道:“你怪我不早说?这么说,张家本来就想娶红枣的?我成全你们,没做错啊!是你们不想出头退亲对不对?想两头都不落空对不对?我郭家要是好欺好哄的,就吞了这苦果子,把闺女嫁给你;要是不肯吞,等我们自己说退亲,你们再娶李家红枣,在外头说是我们逼的,把恶人叫我们来做,恶名声我们来背,对不对?你个老东西,算得真精明!你不去做生意都可惜了。”
“可是我们已经做恶人了!那天不是叫你们爱嫁的嫁,爱娶的娶吗?到头来还怪我们!”郭大全先对张家父子喊,接着又转向郭里正,“大伯,你听听,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郭里正面色就难看起来,“张老头,有你这样子做事的吗?”
张老汉额头冒汗,狠狠瞪了两儿子一眼,惶惶道:“里正,郭大哥,不是这回事。是……是……我们跟福田都舍不得清哑,从没想娶红枣那不要脸的……”
郭守业道:“你儿子刚才说的你没听见?他怪我们呢!”
说完转向张福田,冷声道:“你那天不是和红枣跪着求清哑吗?我再稀罕你,老脸皮还是要的。不然,真把闺女嫁了你,回头你跟红枣成了棒打的鸳鸯,又舍不得分开,偷偷摸摸再做出丑事来,我闺女还见不见人?我那天连门都没让你们进,当面回绝,你们自己想歪了,现在反倒怪我们!”
张福田无言以对,羞愧万分。
但是,他心里又万分不甘不信。
张老汉还要分辨,郭守业却不想再跟他扯了,对里正和郭大全道:“我们走!”
抬腿跨过板凳,大步走了出去。
里正“哼”了一声,对张老汉道:“做人要厚道!”
说完和郭大全也走了,留下张家人如霜打的茄子。
张老汉抱着头闷了良久,才咬牙道:“郭守业,你狠!”
张福田则喃喃道:“清哑……”
清哑都为了他投水自尽,为什么郭家还要退亲?
郭家退亲的消息很快在绿湾村传开,李家也知道了。
红娘子并没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地痛骂张家,相反,她大骂郭守业:“郭老头是成心的!他就是成心的!我说他和吴婆子那么好心,原来是叫我们两家弄仇了结不成亲,结亲了也不好过。这下好了,你名声也坏了,福田名声也坏了,郭家倒落了好名声。这两个老不死的东西,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啊!还装一副菩萨样子!郭家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那是一窝子狼!!!”
郭家退亲了?
红枣听完,眼中意味莫名,不知想什么。
再说郭守业父子,和里正约定找一天请他吃饭,便各自回家。
与在张家的盛怒不同,他父子二人脚步很轻松。
回到家,只见清哑挽着篮子,正从菜园里摘菜出来,身后一溜跟了三个小萝卜头。看见他们,清哑目光在郭守业脸上停住。
郭守业触及那目光,也不知为什么,仿佛听见叫“爹”。
他就当她叫了,很自然地对她道:“亲退了。”
清哑眼睛便弯了,腮颊漾起笑意。
郭勤三个小的听后,齐齐仰头,来回打量三个大人的脸色,小心揣摩他们的心情。因为这事关系郭家的大局,最近家中每个人都受这件事影响,从而也殃及到他们,他们不得不关注。
郭守业咳嗽一声,对郭大全吩咐道:“这两天捡棉花怪累的。老大,你去逮只鸭子杀了吧。”
郭大全愣了一瞬,随即应道:“嗳,爹,我马上就去逮。”
说完笑眯眯地看向清哑,仿佛知道爹为什么要杀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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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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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勤三小一听大喜,欢呼雀跃。
至此,他们算是确定了退亲的后果。
见三小如此高兴,清哑也笑了。
这些小孩子真可爱!
这是她来这最大的收获,前世不曾拥有的。
郭守业有些不自在,忙背着手先回屋去了。
这里,郭大全轻拍了郭勤一巴掌,骂道:“叫什么?就馋得这样!走,跟爹逮鸭子去。清哑,你回去烧水。”说完抬步往关鸭子的水栏那边走去。
清哑也忙去厨房烧水,准备杀鸭。
两个哥哥和两个嫂子都下田捡棉花去了,家务由她和吴氏做。往年都是留她一个人在家的,因为那晚她出事,吴氏依然不放心,所以也留在家守着她。
他们兄妹忙的时候,郭守业在上房对吴氏说刚才退亲的事:“……那时才听福田做了丑事,气得我恨不得要杀了他。现在想想,幸亏这样,才退了亲。你是没听见,那小畜生刚说的什么话,怪我们没早退亲,让他两头落了空呢。真是人心隔肚皮,看错了他。好在清哑不用嫁他了。”
吴氏忙问详情。
郭守业便细细地告诉了她。
吴氏听得怒火中烧,咬牙道:“老娘就是要叫他两头落空!叫他不好过!瞎了眼的畜生,不晓得天高地厚!”
郭守业也冷哼一声,不过没言语。
吴氏低声骂了几句,又道:“这事都怪我们,舍不得把闺女嫁远了,只好在村里找。村里就这么些人,和清哑上下年纪的哪有好的?矮子里头拔高子,也就他还像个样。谁知还是看错了。”
郭守业听后半响才道:“这事晚上再说。”
吴氏点点头,方起身出去做饭。
郭大全逮了一只肥鸭子杀了,清哑主动掌勺。
她用自家酿的米酒除腥,添上少许泡发的笋尖,还有半斤老菱角——这东西吃在嘴里像板栗一样粉粉的,烧了满满一大瓦钵。鸭肉衬着青红两色辣椒片,加上蒜瓣和葱,色泽诱人。吃一口,味香酥烂,微带点辣,十分入味。
清哑分了一半出来,于是晚上的菜也有着落了。
这天,郭家就跟过节一样热闹,虽然离中秋还有段日子。
大家都道清哑烧的鸭子好吃,个个吃得心满意足。
晚饭后,清哑又早早上楼去了。
最近几天,她晚上都在隔壁房里织布,要到很晚才睡。然又没见她织出多少锦和布来,不知在琢磨什么。大家只当她心情不好,也不强求,她爱干什么都由她。
吴氏命两儿媳将孙子们先打发睡,再来上房,她有事商量。
等三个儿子、两个儿媳都到了,坐在堂上的郭守业吩咐道:“都坐下。我跟你娘有话说。”
大家忙各自找凳子都坐了,然后看向上方,静候爹娘开口。
郭守业咳嗽一声,向坐在对面的吴氏道:“你先说。”
吴氏便端着架子开口道:“我跟你爹成亲几十年,生了你们兄弟三个,好容易一把年纪才有了清哑一个闺女,平常就心疼她多些。不过闺女总要嫁人的,再疼又能疼几年?你们兄弟也还算和气。可是老话说得好,牙齿和舌头还要打架呢,兄弟妯娌吵嘴免不了的。要是有个姑奶奶常回娘家走动走动,两边劝劝,就好些;娃们逢年过节的,抬抬腿脚也有个亲戚走,也不孤单。所以我常说,清哑在娘家的时候,你们做哥嫂的要多疼她些,将来没准她就能帮你们大忙。”
这样的话,每回二老要哥嫂为清哑做什么的时候,都要说一遍。说法千变万化,意思都一样,他们兄弟一听都明白了。
当下郭大全先道:“娘有事尽管说。我们兄弟三个通共就这一个妹子,怎么样也不能委屈她。”
蔡氏嘴快,又想讨公婆欢心,抢着奉承道:“那是。将来勤娃子和俭儿还要靠他姑姑呢。”
吴氏听了不悦,心想三个哥哥,往后侄儿肯定不止三个,个个都要靠姑姑,清哑能顾得过来?她说闺女“将来没准就能帮你们大忙”也就是顺口一说,是指急难的时候帮忙,可不想他们从此就指望上了。
因此,她板脸道:“勤娃子自己要是没出息,靠谁都不成。再说,他有爹有娘,说靠爹娘还差不多;指望姑姑,清哑自个不过了?”
蔡氏被婆婆噎得说不出话来。
阮氏垂眸,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下,又恢复正常。
郭大全见媳妇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瞪了她一眼,对吴氏赔笑道:“娘说的对。小娃儿不打不成材,勤娃子和俭娃子两个,我是要好好管教的。等将来出息了,一定孝顺爹娘和爷奶,还要照应他小姑,那才有本事。”
吴氏对这套说辞十分满意,脸色才好看些。
郭大贵见大哥取巧,把大嫂的话反过来说,一下笑出声来。
郭大有也好笑,瞅了大哥一眼,因怕他面上挂不住,才忍住了。
郭大全见两个弟弟这样,很尴尬。不过他也没太不好意思,私心觉得,只要哄得爹娘高兴,就是孝顺了。
郭守业不大理会这些口舌之争,这个家里,他总揽人事。
当下咳嗽一声,说道:“别扯那些了。我跟你娘叫你们来,是为了清哑的亲事。今天跟张家退了亲,要重新为她寻一门亲。一定要比张家好!人要长得好,品性也要好,家底还要厚!”
老汉先说出寻亲条件,余下的大家细商议。
吴氏点头道:“对。之前的事怪我跟你爹,舍不得闺女嫁远,只好在村里找。不是我老脸皮厚自夸:咱村这一拨男娃里头,除了咱家大贵还不错,实在没有个像样的——”听到这大家一齐看向郭大贵,郭大贵呵呵傻笑,听娘继续吹——“原以为张福田还过得去,谁晓得是这么个东西。好在没成亲,退了。既然退了,咱就要帮清哑再寻一门亲。我跟你爹先都商量过了,只要人家好,远点就远点。”
他兄弟妯娌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有数了。
原先他们也猜今晚是要商议清哑的亲事,只没料到爹娘这回能不计较远近,那可做的工夫就大了,因此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蔡氏急于显摆,忘了刚才被噎的事,又抢着道:“我娘家隔壁的江家,爹你们都晓得,是个大户人家,家底也厚。我上次回娘家见着他家老三,就是那个叫江明辉的,嗐,如今长大了,人可俊了。还读了几年书呢,看上去像个斯文的书生。”
郭大全点头证实道:“嗯,江明辉是一表人才。”
吴氏眼睛发亮,忙追问:“那他还在读书吗?想考秀才?”
蔡氏摆手道:“秀才哪儿那么容易考。他没读了。江家在镇上开了间竹器铺子,老大和老二在家种地做竹器,这老三在铺子里照应,生意好的很。听我娘说,上门提亲的把门槛都踩破了呢。唉,我娘气死了,我弟弟就没人问。”
大家听得很认真,且知甄别重点,所以自动略去最后一句。
郭守业点点头,道:“这算一个。还有呢?”
说着把目光投向老二夫妻。
郭大有道:“我上次在镇上做活计,见那罗地主的儿子也还好。”
阮氏想了想才道:“我要回娘家问一声,有合适的再告诉娘。”
吴氏点头,知道老二媳妇是个做事稳妥的人。
郭大贵见大家都说了,他想说又没有人选,很不好意思,道:“我没什么说的。我认得的人你们都认得……”
郭守业打断道:“叫你来就是听听,你自己还要人帮说亲呢。”
这是郭家规矩,凡娃长大了,都要参与商议家里大事。
也因此,郭家人心特别齐。
郭大全笑道:“大贵你别急。你名字叫大贵,好事在后头呢。”
蔡氏也笑道:“三叔,往后你大贵了,别忘了拉嫂子一把。”
郭大有居然也调笑道:“大贵你就坐在家里等,好事天上来。”
阮氏微笑道:“三叔是个有福气的……”
郭大贵被哥哥嫂子们闹红了脸,嘀咕道:“不说小妹么,怎么说我起来!”
吴氏白了小儿子一眼,道:“你自己扯上的,还怪人。不是娘不管你,你是男娃,攒的家当越丰厚,越容易说亲;你妹妹等不得,要趁早,过了年纪就耽误了。”
郭大贵急忙道:“娘,我不急。”
众人听了一齐笑了。
郭守业咳嗽一声,待大家收声,才道:“咱们自己在家也找不出好人家来。这样,老大媳妇老二媳妇,过几天等这一茬棉花捡得差不多了,你们就回娘家打听。大全大有,你们也留心查访。我跟你娘也托三婶一声。先甭管怎样,我说的那三条一定不能将就,不然就别提。”
众人一齐答应,方才散去不提。
清哑浑不知家人在为她终身大事忙碌。
退了亲,她浑身轻松,一心一意过起田园日子来。
此后数日,郭家一边忙秋收,一边偷空为清哑觅亲。
按照郭守业提出的“家底要厚,品性要好,人要长得好”这三点,大家选出好几家,通过对比剔除,最后将目光定在蔡氏娘家隔壁的江明辉。
于是,八月初二这天天还没亮,蔡氏便兴冲冲地回娘家去了。
二十里的水路,早上搭行路的船去,下午回来,一天够了。
郭家自己有船,若是郭大全撑船和她一块去自然方便。但今天是去江家探口风的,不是求亲的,若郭大全亲自去了,目的太明显,倒像郭家上赶着去江家提亲一样,会失了女家的面子。所以,只蔡氏一个人回去,全当回娘家看老娘和弟弟。
蔡氏很积极。
若这门亲成了,她在公婆跟前可就得脸了。
第11章 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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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暮色降临,蔡氏才焉头耷脑地回来。
她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什么都摆在脸上。
因此大家一见她脸色,便知结果不好。
当下且忍住不问,等吃了晚饭,清哑上楼去了,三个小的也打发睡了,父子婆媳才又聚集在上房,一齐问蔡氏详情。
蔡氏没办成这事,自觉丢脸,愤愤骂道:“不晓得哪个烂了舌头的乱说!说张福田勾搭李红枣,是不满意咱小妹,嫌她小时候得了哑巴病,说话不利索。我娘才露了点意思,江家婶子就问清哑会不会说话。我娘说没有的事,说的好着呢,都是张福田和李红枣不要脸……江家婶子支吾,说她家明辉脾气古怪,相看了好些闺女,没一个看中的,她不敢瞎做主,这事要问儿子意思。”
众人都听明白了,这便是流言的恶劣影响。
所以不论官家还是百姓,富贵的还是贫贱的,凡为人都注重一个名节和声誉。像退亲这种事,对姑娘家的名声最有影响了,严重的从此无人问津。郭家退亲,张家和李家名声扫地,郭家自己也没逃过一劫,可谓三败俱伤!
屋里安静下来,外面秋虫“叽叽啾啾”鸣叫声清晰可闻。
郭守业和吴氏正蹙眉思索的时候,蔡氏忽然道:“爹,娘,你们也别太急。真到那一步,就让大头菜娶清哑。我娘可喜欢清哑了……”
郭大全急忙抬脚踢向媳妇,却已经晚了。
吴氏和郭守业一齐朝蔡氏瞪眼,目光简直要杀人。
郭大有和郭大贵也生气地看向大嫂,只阮氏垂眸不动。
大头菜是蔡氏的弟弟,天生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性子,因此一直没相到媳妇。蔡氏是想清哑要是嫁不出去,弟弟可以捡个便宜,好过清哑当老姑娘,她也帮公婆解决了烦心事,谁知却犯了众怒。
见家人面色不好,郭大全也恼怒,心想就小舅子那副德行,媳妇也真敢想,难怪爹娘不高兴。因朝蔡氏喝道:“什么那一步!你说哪一步?咱小妹还能嫁不出去?笑话!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男人很少发火,蔡氏吓一跳,再看一眼公婆,惴惴低头。
吴氏横了大儿媳一眼,不知为什么居然没发作她。
“老大,明儿你跟你媳妇陪我去镇上。家里织的锦和布也该拿去卖了。”她对郭大全吩咐,跟着又很随意道,“顺便也带清哑去逛逛。”
郭大全听了一怔,顿了下就急忙答应。
郭守业也诧异地看向吴氏,不明白这大忙的时候,她怎么忽然想去镇上逛了。忽听她又问蔡氏“这农忙的时候,江家铺子也不关门?”心中一动,遂明白过来。
蔡氏笑道:“不关门。江明辉一年到头都在铺子里。”
吴氏“哦”了一声,扭头对郭守业道:“田里的事也不能耽搁,就出些工钱,叫老杨和老朱带人帮忙收拾。明早我和二媳妇起早做些饼带着,再装些蜜枣、菱角,去镇上卖了贴补回来。”
郭守业点头,道:“叫老三也去。问问棉花什么价。”
至此,大家都明白了吴氏的意思,彼此心照不宣。
闲言少述,次日鸡叫头遍,郭家婆媳就都起床了,进厨房忙碌;郭家父子也里外张罗、将所带土产搬上船。
清哑终于也被惊醒,而吴氏也上楼来叫她。
听说要去镇上,清哑很欢喜,她正有好些东西要买呢。
这里什么都没有,电视网络那些就不说了,书籍也没有,想弹琴也没有,连画个图样、写几个字也找不到纸笔,她最耐得住寂寞安静的一个人,也觉得难以煎熬。
当下,她取出自己全部私房银子,有一两多,下楼去了。
出发的时候,郭勤三小闻声赶到水边,死活也要跟去。
郭守业一嗓子喝住郭勤郭俭,却让郭巧跟去。
这样安排有两个用意:一是老大夫妻走了,老二夫妻留在家干农活,带他闺女去逛,以示公平;二是有郭巧一路上陪着清哑说话,清哑自在些,这相亲就不露痕迹。
双桨荡开,乌篷船游入荷叶深处。
清哑揽着郭巧静静坐在前舱,姑侄两个都看不够似的望着外面。前方,郭大全和郭大贵轮换摇浆,一推一拉悠然自得;身后舱内,蔡氏“呱啦呱啦”高门大嗓子跟吴氏说话,什么“这块田是谁家的”,又什么“那屋子是谁家新盖的”等等,清哑总也没听真切。
等到了乌油镇,只见两边灰墙青瓦的民居、前方跨水而坐的拱桥,都尽显六个字:小桥、流水、人家,她便痴了。
船在水中行,人在画中游。
前世,她没能上学,爸妈除了尽可能教导她,还领着她跑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高原海滨,让她认识各地风土人情和历史。旅游开销是她家最大的支出。爸妈所有的收入,加上她开书屋一年十几万的收入,基本上都用来旅游了。大部分还都是自助游,花费很节省。只要能挤出一点空,一家三口就会出行。
她去过的地方,少不了江南水乡。
眼前这地方,便像极了江南水乡——
乌镇、西塘、周庄……
却比那些地方更古朴、更原始。
乌篷船靠近乌油镇渡口,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
清哑深吸了一口水乡浓郁的气息,四下打量。
渡口建在一处堤岸下,沿岸水中并列停泊了无数大小船只,黑压压盖住这片水面;形形色色的人或上船、或下船去镇上,川流不息。
郭家兄弟找了一处空挡,将船插进去挂住缆索。
“你看船还是我看船?”郭大全问郭大贵。
“当然是……大哥看船。”郭大贵笑道,“大哥,我也想去镇上逛逛。你待这吧,回头我带几个油炸果子给你吃。”
郭大全无奈摇头,道:“好,好!当什么好差事。别忘了,还要卖东西呢。你要怕难为情,张不开口,还是让我去。”
郭大贵忙道:“我皮厚的很,不怕难为情。我卖!”
说完俯身搬起一只竹篓下船。
蔡氏和吴氏也各自挽了一只篮子,招呼清哑下船。
当下,几人进入集市。
清哑牵着郭巧,徜徉在街市上,心头弥漫熟悉的感觉:青石地面,窄窄的街道……若是临水的街市,则家家廊檐都盖得伸出好长一截,廊下支着货摊,无论晴雨天气,都不受影响做买卖。
她的心便悠闲下来,仿佛来旅游的。
心里记挂着正事,吴氏不愿耽搁,径直转入后街。
说是后街,就像村庄一样。
相比集市,只少了铺面,却有许多挑担小商贩。
拐弯抹角的,他们来到乌油镇最东头。
这里有几家大院子,门前朗阔,一看就是富家。
来到一家门前,吴氏赔着笑脸招呼一个妇人,“张妈妈,还记得我吗?去年你说要蜜枣的……”
吴氏言语活络,又是老主顾生意,很快身边就围了一圈人。
当下郭大贵装货,蔡氏过秤,吴氏算账收钱,忙开了。
清哑见这样,便扯了扯郭大贵的袖子。
郭大贵回头,见妹妹朝前方示意,忙问:“小妹你要去那边?你去吧。别跑远了。有事叫我。”
清哑点点头,遂牵着郭巧往前走去。
吴氏忙对他道:“你跟你妹妹去。这有我跟你嫂子照应。”
郭大贵巴不得一声,抽身退出人丛,追着清哑去了。
前方有座老宅院,主人姓方。
方家乃有名织锦世家,祖籍本在临湖州。数十年前,两湖之地织锦业发展迅猛,朝廷便在湖州和临湖州交界的霞照县设锦署衙门,管辖两地织锦生产及交易,每年的织锦大会也在霞照县召开。
方家便是在那时令二房一支迁来霞照县拓展。
因乌油镇水陆交通便利,二房在这里盖了宅院,以作后图。
然其后发展出乎意料,方家长房势微,二房逐渐撑起家业。
几年前,他们搬去湖州府城,这地方便搁置荒废了。
此时,方家高墙内,大少爷方初正和好友韩希夷急匆匆往后院码头行去,却被小厮圆儿拦住。
他脚下不停,嘴上问道:“什么事,快说!”
圆儿忙道:“遵少爷嘱咐,屋里摆设都换了。那些旧的……”
方初不等说完,便道:“这个也问!或送人或扔了。你要舍不得,卖几钱银子打酒喝也随你。”
圆儿道:“不是啊,少爷……”
方初停步,看着小厮沉脸。
见圆儿惶然,韩希夷忍不住笑了。
圆儿也觉得自己惹怒了少爷,赶紧长话短说:“是古琴!少爷从小用的那架古琴!碰坏了的,小的不敢随便就扔,所以来问少爷:是找人送去修好了搁着呢,还是扔了?”
韩希夷笑道:“原以为是个蠢的,原来是个有心的。”
方初也笑了,对圆儿道:“你这样心细很好。不过我才买了新的,那架琴岳山碰坏了,纵然修好了我也不会再用,不过做个摆设当念想,还是别费心费力了。你拿去……”
他沉吟了一下,道:“还是别扔了,扔了太煞风景。你随那些家具一块处置吧。或者有人要呢,也算物尽其用,不辜负它跟随我一场。”
圆儿忙道:“是,少爷。”
方初又问:“还有事吗?”
圆儿笑道:“没有了,少爷。小的一切布置妥当了,等少爷和谢姑娘回来。”
韩希夷笑道:“好小子,你竟比你家少爷还盼着谢姑娘来。”
圆儿赔笑道:“谢姑娘将来是少夫人,小的当然盼了。”
方初挥手道:“别捡好听的说。去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和韩希夷走了。
这里,圆儿看不见少爷背影了,才转头。
少爷走了,这院子他就作主了。
当下指挥人将旧的家用器具往门口搬,等旧货行的驴车来拉走,那架古琴也在其中。
清哑就在这时候来了,一眼看见那架古琴。
她忙走上前,见满地摆的都是家具,又都随便堆放搁置,便知这家人在处理旧家具。
第12章 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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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哑托起古琴仔细查看:乃是一架蕉叶,飘逸的琴身,线条十分优美,可惜的是岳山边缘碰裂开,琴弦松弛,琴轸也断了。
郭大贵凑过来问:“小妹,看这个做什么?都坏了。”
他没见过琴,更不知做什么用的,但也看得出这东西坏了。
清哑没出声,继续检查。
这时院内有人出来了,问“干什么?”
清哑抬眼看过去,是个青衣小少年。
那少年见了她,重又问“这位姑娘,有何事?”
清哑托琴问道:“卖的?”
少年点头道:“卖的。姑娘想买?”
清哑点头,期盼地看着他,似乎等他开价。
少年道:“这些东西我们一把卖给旧货行了。姑娘单要这琴?”
清哑急忙重重点头,目光就带了些恳求。
把古琴卖给旧货行,那不是糟蹋东西嘛!
郭大贵忙扯了妹妹一把,低声问道:“小妹,你买这个……琴做什么?要买也买好的,这个坏了,你还买?”
清哑冲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插嘴。
机缘难得,她就是要买这坏琴。
否则,一架好琴可不是郭家这等人家能买得起的。
她正费力酝酿言辞,准备跟那少年讲价,左边来了个赶驴车的汉子,高声喊:“小哥,我来了。”
少年笑道:“汪老板来了。装吧,都在这了。”
那汉子跳下驴车,扫了一眼堆放的家具,正要说话,忽看见清哑手中的琴,忙问:“这琴也是?”
少年道:“是。可这位姑娘要买。”
汪老板猛摇头,道:“不成,不成,说好了都给我的,怎么还给旁人?琴我也要。”
清哑听了,转身将琴塞给郭大贵,还拉他手臂环抱住琴身。
郭大贵立即明白妹妹的意思:这是坚决不让了。
难得妹妹有这么坚持的时候,他也不管琴坏不坏的问题了,马上道:“我们先来的,都跟这小兄弟说好的。让给你,凭什么?”
郭巧也仰起小脑袋,大声道:“这琴我买了。”
清哑不禁莞尔,望向那少年。
少年被她目光恳求,不忍拒绝,便对汪老板道:“汪老板,你开的是旧货铺子,这琴碰坏了,你拿了也不容易卖,就让给这位姑娘吧。”
汪老板连连摇头,断不肯依。
旧货铺子怎么了?
有那好古的人专门喜欢往旧货铺子淘换好东西。
他虽不会弹琴,但想方少爷用过的琴肯定不差,碰坏的地方找内行人修好了,搁在店铺里,若被那淘换古董或者善音律的人买去,岂不能赚一大笔!
清哑见他眼中满是算计神色,心生一念,决定拼着连这些旧家具一齐都买了,也不能将这架琴让给他。
这些旧家具想必不值什么银子,她应该能买得起。
但只要一入旧货铺子,再想买的话,就不是这个价了。
想罢,她对那少年道:“都买!”
汪老板听了吓一跳,嚷道:“我先谈妥的。”
郭大贵见清哑这样坚持,真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护妹心起,暗想自己也带了私房钱,本来就想帮小妹买东西的。小妹既然喜欢这破琴,就应该帮她买。自己的银子,加上小妹身上带的,将这些旧家具一齐都买下来想必够了。
于是他道:“你先谈的?我们出价高。”
汪老板见他拆台,气急败坏。
正在这时,圆儿走了出来,问“吵什么?”
那少年忙道:“圆儿,这两人都要买这些东西。”
圆儿皱眉道:“不说好了给旧货行吗?”
汪老板大喜,连连点头道:“对呀,咱们都说好了的。”
遂理直气壮地走到郭大贵跟前,伸手道:“拿来吧!”
郭大贵抱紧琴,后退一步,不让他碰。
郭巧则往前一站,张开双臂大声道:“我们买的!”
圆儿和先前的小厮低头看向小女娃,有些错愕。
圆儿本姓殷,汪老板便道:“殷小哥,你看他们……”
清哑朝圆儿走近几步,望着他微微一笑。
“琴,乃高雅之物。不会操琴,拿了也明珠暗投。”
她说了自来这异世最长的一句话。
圆儿见她服饰虽不算顶出色,却亭亭玉立,秀美纯净,心内先有三分好感;及至听见她说话,更显不俗,忙点头道:“我家少爷刚才还说呢,这琴扔了太煞风景,要是能物尽其用,也不枉跟他一场。姑娘既然会弹,就拿去吧。”
清哑不想这家主仆如此通情,欣喜地笑了。
那汪老板则急了,道:“殷小哥,给我也一样啊。”
圆儿把他上下一扫,除了满身市侩气,什么也没有。
他便“哼”了一声,道:“你会弹琴?”
先前那小厮嘲笑道:“对牛弹琴还差不多。”
汪老板尴尬道:“我不会。可……不是说好都给我吗?”
圆儿翻眼道:“是说好卖给你,可没说卖多少件给你。这琴我不卖了,不成吗?你再说,我再拿回来几件东西。你不要就算了!”
汪老板听了傻眼,忙道:“我要,我要。”
但他终究不甘心,对着清哑撇嘴道:“这姑娘会弹?我才不信呢。你怕是都没摸过琴吧。你要弹一段给我们听了,我就服气,不跟你争了。”
圆儿看向清哑,显然也想确认自己是否看错了人。
清哑走向郭大贵,从他手上接过琴,放在一张旧桌上。然后,她移了张凳子坐在桌前。再然后,又招手叫郭大贵过来,将琴弦复位,让他紧紧按压住碰裂的部位,自己随手拨弄起来。
郭巧欢喜地凑到桌前,满眼新奇地看着小姑。
一连串叮咚声起,听的人都大眼瞪小眼。
然圆儿听了一会,忽然叫道:“我听过,我听过!这曲子我们少爷弹过。哎呀,姑娘弹的真好听!”又转向汪老板道:“这下你信了吧?看看人家那架势,一看就是经常弹琴的。这琴给你就好比明珠蒙尘,糟蹋了;给这位姑娘才是对的。”
他其实也不懂音律,只觉曲调很熟悉。
殊不知古琴音色深沉,余音悠远,一般人都可感受其安静悠远之意。他听自家少爷弹的多了,虽分不清哪支曲子,好歹混了个耳熟。且他也有些耳力,就是能分辨清哑弹的流畅不流畅,以此来区别她是外行还是内行。
汪老板见清哑果然会弹,再无话说,自认倒霉。
清哑只弹了一小段《流水》就停下了。
琴坏了,哄哄这些门外汉还行,老弹是不行的,都走调了。
当下她将琴还交给郭大贵抱着,自己解下荷包付账。
郭大贵忙道:“小妹,我这有银子。我帮你买。”
圆儿笑道:“姑娘,这琴坏了,你拿回去还要花钱修呢。就送给你,不要钱了。”
清哑听了手一顿,眼角余光瞥见吴氏匆匆跑过来。
原来,她看见这边围了许多人,不知怎么回事,有些担心儿女,又见枣子卖的剩不多了,遂吩咐蔡氏一个人操持,她则匆匆赶过来看究竟。
“大贵,清哑,你们做什么?”她喊道。
清哑心思一转,有了主意。
她迎上前,从吴氏臂弯里接过装饼的篮子。
“清哑,你……”吴氏疑惑地看着闺女。
清哑示意她先别问,把篮子往圆儿面前一送。
“这什么?”圆儿瞅了吴氏一眼,好奇地问清哑。
清哑掀开盖篮子的厚棉褥,拿出一个饼递给他。
“一点心意。”她微笑道。
圆儿无法抵抗这微笑,接过饼就咬了一口。
“嗯,好吃。”他真心赞道。
“真的?我也尝尝。”先前那小厮也要吃。
清哑便将篮子塞给他,“都拿去。”
就这样,她还占了大便宜呢。
圆儿也不客气,笑道:“多谢姑娘。”
他心知这姑娘不愿白拿古琴,所以送饼给他。
虽然东西不贵重,足以表明她是个有节操之人。
而他,对古琴换了一篮子饼觉得很值。
银子他有,可这饼却是他没吃过的味道,能尝新当然好。再说,就算卖给旧货行,也卖不出几十文,白让那奸商从中谋利。
吴氏则急了,就要上前拦阻。
郭大贵忙赶过来,一把扯住娘,不让她上前。
吴氏目光落在他胸前,诧异地问:“这什么?”
郭大贵笑道:“琴。小妹买的。”
郭巧也抢着道:“小姑会弹。好听。”
吴氏听得云里雾里,但抓住了重点,问:“多少银子?”
郭大贵道:“人家没要银子。小妹才送饼给人家。”
他开心地笑着,觉得妹妹真聪明。
刚才那汪老板一心争抢,让他觉得这古琴必定不凡。
然吴氏可不懂,不相信地问:“这东西值一篮子饼?”
郭大贵忙低声道:“娘,别不舍得。清哑可喜欢了。刚才那个人还想跟我们抢,清哑差点准备把这些旧家具全部都买下来也不肯让他呢。后来人家说小妹要是会弹,就送她。小妹就弹了,他就送了。可白要人家东西总不好,送些饼是个心意。不然,小妹真要花银子买,娘你还能不让买?”
他就不信了,爹娘对小妹百依百顺,还能不舍得一篮子饼,不许她买个破琴?
果然,吴氏一听这样,便不言语了。
然她又纳闷地问:“清哑怎会弹这个?”
郭大贵摇头道:“这我也不晓得。等会再问。”
他还没告诉娘这是个破琴呢。
若说了,依娘的脾气,肯定连饼也不给人家了。
他直觉不能让娘知道,否则小妹会难堪。
但他不说,吴氏还不会看?
她舍了一篮子饼,自然要好好看看换的什么东西,值不值。
这一看,就看见那琴碰裂开了。
第13章 圆儿
她惊叫道:“这个碰坏了?那还卖这么贵?”
清哑不能不说话了,道:“不贵。好的要三百两银子。”
她是大概估算的。
吴氏和郭大贵听得目瞪口呆。
正装货的汪老板更是心中滴血,后悔没早来一步。
圆儿赞道:“姑娘真有眼光。这琴是我家大少爷小时候用的,多少银子买的我也不清楚。但我家少爷上次在湖州府买了一架新琴,名家制作,叫做什么‘九霄环佩’,花了五百两。这还是人家听我家少爷弹得一手好琴,说‘宝剑赠英雄’,有意相让,才给的价呢。”
清哑微微点头,道:“多谢!”
圆儿笑嘻嘻看着她道:“不谢。这琴给姑娘才不糟蹋。”
说着还瞟了汪老板一眼,言下之意给他就糟蹋了。
清哑忍不住笑意加深,觉得这少年很可爱。
圆儿对清哑也很有好感。
他虽是一小厮,从小伺候人,却最有眼色的。见吴氏还是一脸肉疼模样,便知她对一篮子饼换个破琴还耿耿于怀,遂眼珠一转,有了一个主意。
他便问清哑:“姑娘可认得字?”
清哑点点头。
圆儿道:“那姑娘等会,我还有些东西送给姑娘。”
说完转身向内跑去。
吴氏和郭大贵又陷入迷惑中——
清哑怎会认得字了?
清哑看出他们疑惑,轻轻摇头。
两人便都闭紧了嘴巴不吭声。
少时圆儿转来,身后跟着两个健仆,抬着个旧箱子。
到门外空地,两人放下箱子,打开。
清哑一看,箱内堆了些旧笔墨、砚台,还有些书。
圆儿对清哑赔笑道:“这些是我们少爷从前用的东西。我们家如今都在湖州府城住,少爷一年也难得回老宅一趟。这次回来小住,屋里用的东西都换了新的。这些都不要了。姑娘看可有用。若是还能用,就拿去。”
他有些忐忑,没敢摆出施舍嘴脸。
也不知怎么了,他觉得清哑实在不像个乡下村姑。
然看郭大贵和郭巧,又实实在在是乡下人。
还有吴氏,更是地地道道的乡村婆子,一篮子饼都要计算的。
这让他看不透,但他很喜欢清哑,因此对她客气有礼。
清哑道:“要!”
轻柔的声音带着欣喜,仿佛接受贺礼。
圆儿很开心,“那姑娘连箱子搬走吧。别耽误工夫捡了。”
清哑点点头。
正在这时,蔡氏也挑着担子过来了,大嗓门喊:“娘,清哑。”
清哑见挑子两头的竹篓荡悠悠的很轻便,便知东西卖完了。
吴氏问:“都卖完了?可有剩的?”
蔡氏道:“还剩了一些菱角和枣子。”
一眼看见圆儿几人,忙热心道:“这小哥,可要买些枣子?我家的蜜枣又大又甜,晒得干,糖也足。还有菱角,搁了好些作料煮的,香香的味道……”
一面说,一面歇下挑子。
清哑探头看篓子里,见果然还剩了十几斤。
她便弯腰捧起几个枣,又去另一头拿了一个菱角,递给圆儿。
圆儿忙接了过去,道:“谢谢姑娘。”
一面丢了一颗枣进嘴尝味道。
蔡氏以为小姑子是在帮她兜售,也不在意。
既尝了,跟着当然就要买了。
等圆儿吃完,她笑呵呵地问:“好吃吧小兄弟?大嫂没骗你。”
圆儿又咬开菱角吃了,点头道:“好吃!”
这家人还真会弄吃的,吃食蛮有特色。
清哑便指着竹篓对他道:“送你!”
说完拿过一个空篮子,费力地倒菱角。
郭大贵忙上来道:“小妹你拿这个,我来弄。”
清哑就直起身子,接过古琴站到一旁。
圆儿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清哑道:“我家种的。送你。”
圆儿满心舒坦,越觉得这姑娘合眼缘。
郭大贵热心,又最支持妹妹的,也对圆儿笑道:“这些都是我家自己种的,也不值什么钱。小兄弟你不嫌弃,拿回家哄弟弟妹妹。今天难为你了。”说着话,已经将菱角倒入篮子。
待直起腰来,又看见圆儿送的箱子,忙将箱子搬进竹篓竖放好。
蔡氏和吴氏在旁看呆了。
蔡氏不明白,明明卖东西,怎么转眼都拱手送人了!
换上别人,她肯定不依从。
但这事是小姑干的,且婆婆也在场,她本能地要看婆婆脸色行事。
而吴氏呢,自从清哑拿枣给圆儿吃,她就提着一颗心。
见闺女果然又要送人,想阻拦,当着人又恐驳了闺女的面子;任她送,又心疼,因此神色变幻,犹豫不决。
圆儿觉得清哑和郭大贵人很不错,但吴氏和蔡氏的脸色瞎子也感觉得到。他不在乎贪这小便宜,便对清哑二人道:“已经拿了饼了,怎么好意思还要这些。这样,我们买吧。”一面凑近清哑低声道:“姑娘放心,不用我自己掏钱。”
说完转身对先前小厮吩咐道:“昌儿,叫金妈妈来。说这枣和菱角很不错,谢姑娘晚上就要到了,还有韩大爷,买些果子预备着待客。”
昌儿忙道:“嗳。”
转头跑进去了。
圆儿就对蔡氏道:“大嫂帮忙称一下,看多少斤,好算钱。”
蔡氏巴不得一声,走上来就开秤。
清哑见他坚持,不再推辞。
这样人家,自然不在乎蝇头小利的。
这少年既然是少爷身边人,也不会在乎小恩惠。
她要再让,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因此,她又开口道:“谢谢!”
圆儿发现,这姑娘很少说话。
但她的目光比嘴巴更能传达心意。
比如,此时她说“谢谢”,只两个字,他却看出不止这些,还有“你们这样人家是不会在乎这些小东西的。小兄弟格外照应,我都知道。既然你一片美意,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想着,他不禁问道:“姑娘贵姓?”
问完后悔,人家姑娘家的名讳怎么能告诉他呢?
然清哑却回道:“姓郭。名清哑。”
圆儿跟着少爷,肚里也攒了些墨水,闻言眼睛一亮,“清雅!”
这真是人如其名了。
清哑没解释,只是微笑。
圆儿又问郭大贵名字,住哪等等,和他热乎乎攀谈起来。
吴氏见闺女与从前不一样,竟与一个小子说这许多话,又忐忑,又担心,因走上来低声道:“这东西重吧,娘帮你拿着。”
清哑怕她不知古琴用处而有失,摇摇头,依然自己抱着。
一时昌儿叫了金妈妈来,蔡氏已经秤了枣和菱角。
金妈妈没买过郭家的东西,自然要先尝;尝完又问价;问了价又嫌贵,又压价。
圆儿道:“哎哟金妈妈,我和昌儿已经尝过了。要是不好,能喊你老来?你老就别压价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家种些东西也不容易,大老远的送到镇上来,就贵个几文钱,也是该的。就说这菱角,那可是加了料煮的,味道特香。这枣子也不用说了,我才瞧见这大嫂和大婶在刘家那边卖了过来的,要是不好,也不能就剩下这么点了。你想要多买还没有了呢!”
金妈妈失笑道:“你小子今儿怎么了?这是你亲婶子啊还是刚认的干娘啊?净帮人家说话。不像买东西的,倒像卖家。到底是跟大少爷的人,嘴上功夫一套一套的。”
说着,众人一齐都笑了起来。
吴氏见圆儿这样照顾他们,又感激又警惕。
她忙道:“这小哥厚道,我们也不能眼皮子浅。老大媳妇,把零头都抹了,按整斤算吧。”
金妈妈倒不好意思了,连说不用,遂付账。
说笑间,圆儿见清哑抱着琴静静站在一旁,忍不住又关切地问道:“郭姑娘,这琴你知道去哪找人修吗?”
清哑没回答,却目露询问之色。
郭大贵赶紧问:“去哪找?就在镇上吗?”
圆儿摇头,道:“湖州府城外有个天音寺。天音寺旁有个天音阁。天音阁的主人就是制琴高手。这琴最好送那去修补才好。”
郭大贵失声叫道:“湖州府城!那么远!”
清哑微笑,没有失望,也没有流露出意动神色。
以郭家的条件,她不可能将琴送到那里去修。
圆儿见她神色,也知自己白说了。
若有条件去找天音阁的主人,也就不会买这破琴了。
他不禁替清哑发愁,这破琴拿回去怎么办呢?
一旁,蔡氏已经收了钱,吴氏忙招呼郭大贵和清哑离开。
清哑对圆儿微微点头致意。
圆儿立即道:“姑娘慢走。”
又对郭大贵道:“郭大哥慢走。”
郭大贵笑道:“多谢你殷兄弟。”
说完,蹲身就要挑起担子。
然担子一头放了圆儿送的一箱旧物,另一头却是空的,挑不起来。只一转念,他便俯身将郭巧抱起来放在竹篓内,“巧儿,三叔挑着你。”
一头箱子一头娃,正好平衡了。
郭巧欢喜地叫道:“好。”
郭大贵便蹲身,挑了离开。
圆儿看着他们拐过屋角,才收回目光。
再说清哑等人,走出后街,吴氏才松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她本能不想闺女跟那小子多说话。
现在好了,东西都卖完了,她便一心惦记此行的目的来。
因对蔡氏使了个眼色,说:“老大媳妇,咱们去那边。”
又扶着清哑胳膊道:“清哑,街上人多,你跟着娘。”
蔡氏忙殷切笑道:“对,对。清哑,咱去东门渡那条街。那儿热闹。”
清哑点头,随着他们往前走。
郭巧仰头问蔡氏:“大娘,有卖吃的吗?”
蔡氏笑道:“有。有好多。”
郭巧就满意地笑了,转动小脑袋四处看闲热闹。
一路上,吴氏婆媳两个眉来眼去,不时道:
“清哑,往这边。”
“清哑,这铺子东西不错,进去看看。”
清哑很是醉心于小街上的一切,但凡见到民俗风味浓郁的铺子和饮食摊子,都要驻足观看,或问或买,十分悠闲。
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家店铺前。
抬头一看,上书“江家竹器铺”。
第14章 相亲(1)
清哑目光下移,望进铺子里。
只看了一眼,便轻移莲步,走了进去。
这间竹器铺与其他竹器铺类同,又不尽相同。
店面整洁、宽敞,卖的东西也要精致、精细得多。
清哑站在正当中,目光四下扫视:大到竹床,小到竹勺、竹筷,无不应有尽有。竹床上铺着精美的竹凉席,安放着竹枕;竹篾编的各式几案上,放着各式大小竹盘、竹碗、竹扇、妆盒等,旁边配着秀雅的独凳,或者古朴的竹椅,一组一套,竟不比木质的逊色;另外大小形状不等的花篮、提箱、竹箱、针线簸箩等都整齐排放,无不精致秀雅,令人耳目一新,倒是没见箩筐等粗糙的农具。
再抬眼看墙上,挂着一幅喜鹊登枝图。
清哑的目光立即被粘住了。
正看着,柜台后走出个少年,问“姑娘要什么?”
清哑对他微微点头,也不言语,自顾继续观看。
因见一张竹几上放着一把竹扇,似绢扇,又不像。
心下疑惑,走上前,将古琴放下,拿起扇子仔细观看。
这时,吴氏等人也跟进来了,喊“清哑。”
就听蔡氏惊喜道:“哎呀,明辉兄弟!”
这铺子便是吴氏婆媳今日所行目的地,少年便是郭家精挑细选要相看的女婿:江明辉。
吴氏婆媳原要哄着清哑进来,谁知她不用人哄,自己走进来了。
既进来,却不看人,而是看物。
这令她们满心疑惑——难道天定的姻缘?
吴氏心里七上八下的,面上且不动声色,装作看物品。
“是蔡姐姐。”江明辉笑着跟蔡氏招呼,“蔡姐姐来镇上有事?”
蔡氏笑道:“嗳,跟婆婆来卖些东西。卖完了这不要买嘛。哪儿赚钱哪儿花,钱是过不了夜的。唉,过日子,想省也省不了……”
唠唠叨叨说了一堆,惹得吴氏瞪了她一眼,嫌她净说废话。
少年忙请道:“蔡姐姐坐下歇口气。”
又对吴氏客气道:“大婶也坐。”
再对郭大贵点头,然后看着郭巧做了个可亲的笑脸。
郭巧一歪头,也回他一个甜甜的笑,然后站起身,伸手让郭大贵抱她出篓子。等下地,小女娃立即奔向清哑,“小姑,这什么?我瞧瞧。”
这边蔡氏对江明辉道:“不耽误你做生意,我们看看就走。”
说着装模作样地对婆婆道:“这是江兄弟。”
吴氏很随意地看了江明辉一眼。
少年十六七岁,穿一件蓝布长衫,身材修长。许是少做农活的缘故,他肤色白皙,称得上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蔡氏说他长得俊,一点没夸张。
吴氏十二分的满意,那心就热了起来。
因问蔡氏道:“你娘家那边的?”
蔡氏装作无事人一样,点头道:“我娘家隔壁的。娘你应该见过。那时候他还小,长大了就不认得了。”
又对江明辉道:“这就是我婆婆。”
又指向郭大贵和郭巧道:“这是我三叔。这个是我侄女。”
江明辉一一点头,重新招呼一遍。
最后,蔡氏指清哑道:“那是我小姑。”
又对清哑喊道:“小妹,你看什么?要不买我们就走。”
江明辉便看向清哑。
他有些诧异,没想到这文静的姑娘是蔡氏小姑。
清哑对他们间情形毫无所觉,正举着那把竹扇凑近眼前细看。
竹制扇柄,扇面则以极细的竹丝编织,两只喜鹊站在梅枝上。扇面、喜鹊和梅枝分别用竹篾之阳面和阴面凸显色泽之不同。前者是柳黄色,后者则是青色,淡痕隐隐,相互映衬,好像一幅画,又像一幅刺绣图。
虽然只有双色,那手艺却是巧夺天工。
许是编织不易,所以类似的作品只有这扇子,以及墙上挂的喜鹊登枝条幅。条幅上的图同扇面上的一致,只不过放大了。
清哑看扇看得出神,一旁的江明辉也痴了。
他是看人看痴了。
眼前的少女举着扇子,迎着光凝神静观。
这动作越显她脖颈修长,线条优美,头上鸦黑云髻堆叠,脑后三千丝缕垂瀑。再看面部,肤色光洁如玉,黑瞳尤其纯净,仿若初生婴儿眼眸,不含一丝杂质;秀气的鼻梁、粉嫩的樱唇、细巧的下巴,其人安静如画。
少年忽然心跳加快,双颊莫名发烫。
明知这样盯着人家很无礼,他却磨不开眼光。
晃晃神,再看她身上:穿着白底红梅锦衣裳,下配白绫裙,腰系两指宽绣花腰带,腰身纤细,身形袅娜,恰如雪中梅花,凌寒自开,暗香怡人。
他不禁面色绯红,目光盈盈如水,脉脉含情。
蔡氏和吴氏将这情形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下眼神。
郭家略有薄产,清哑待嫁闺女,又被爹娘疼爱,自然有几件像样的首饰和衣裳。首饰就不说了,只能买;衣裳的布料却不是买的,而是买了丝回来,她自己织的,选了些攒着当嫁妆,也做了几件衣裳。
今日相亲,吴氏当然撺掇闺女穿得光鲜些了。
清哑习惯将自己装扮得素净优雅,所以没留心她刻意撺掇。
现在看来,这工夫没白花。
蔡氏得了婆婆示意,笑喳喳地上来叫“清哑!”
清哑和江明辉一齐被惊动,都醒过神来。
江明辉如做贼被人逮个正着,慌得低下头不敢看人。
蔡氏佯作不知,笑问清哑:“你要买扇子?这都快冬天了,要扇子干什么。咱们家不是有好些扇子!”
清哑看了大嫂一眼,没理会她。
接着,她又把目光投向江明辉,似有话要问。
江明辉正垂眸,所以没看见她。
蔡氏忙叫:“明辉,我小姑叫你。”
江明辉赶紧抬眼,胡乱问:“姑娘……要……买?”
清哑凝视着他,轻轻摇动手中竹扇。
江明辉触及她询问的目光,心跳了跳,鬼使神差般回道:“姑娘问什么价?三……三十文。”
一旁郭大贵惊嚷道:“三十文!一把扇子?”
他疑惑地看向江明辉,心想这小子别宰熟客吧?
要是这样,就是奸商,那妹妹可不能嫁他。
江明辉不知怎的,神色尴尬,慌张结巴道:“不是。是……这扇子费工夫,不容易编,所以贵些。”
清哑点头道:“不贵。”
江明辉松了口气,心想“当然不贵,降了十倍呢。”
跟着又欢喜非常,觉得清哑识货,是个知心的人。
要知道,这扇子和条幅可是他设计的。
以竹丝编织图画,他们家也是头一回尝试呢。
郭大贵道:“还不贵?我看看,什么好东西!不就是竹子编的吗。”
说完从妹妹手上拿过扇子细看。
他并不是诸事不通的。江南乃鱼米之乡、丝绸重地,水乡商业发达,连带瓷器、竹器等也销售兴旺。霞照县这地方,男人少有不会篾匠手艺的,女子必定会纺织。他也学过篾匠,所以一看那细如头发丝般的竹丝纹理,便知道自己误会人家了。
“手艺真精细!三十文值了。”他不好意思地对江明辉道。
“哟,比绣花绣的还细致呢。”蔡氏也上前看了,也赞。
江明辉想说“三十文太亏了”,然看看清哑,又闭上嘴。
郭大贵道:“小妹,你真喜欢这扇子。我帮你买。”
他今天还没花钱呢,妹妹喜欢,他急于帮她买。
清哑见他踊跃付账的模样,点点头。
郭大贵开心地问“还要买别的不?”
清哑又看向江明辉,指向墙上的条幅。
江明辉忙跑过去,搭了个凳子取下来,送到她面前。
他亲自用双手举着,让她观看。
一面又柔声歉意地解释:“姑娘看看,但是不卖的。这个……这个是小店的压台货。客人要货,得先预定,一个月后交货。”
这件东西要是再降十倍卖出去,他就无法对家里交代了。
清哑点点头,凑近细看。
这条幅纹理与扇面一致,可见编织之法相同。
看了一会,她心中有数了,便示意他收起来。
江明辉回身,重新将条幅挂到墙上。
吴氏见心愿达成,不愿再多逗留。
嫁闺女是要让人家来求的,待久了岂不让人看出眉目来,说她把闺女送上门,那就影响清哑的名誉了。
于是,她走过去对清哑道:“你要这扇子?那……”
正想说“家里有的是扇子,别买了。”心思一转,却改成“喜欢就买了吧。你大嫂子说江家篾匠手艺最好的。你看看还喜欢什么,一齐买了,留着做嫁妆。”说完漫不经心地瞟了江明辉一眼。
“嫁妆”二字听得江明辉一震,勾起无限遐想,心内滋味难明。
通过之前买古琴一事,清哑也知农家生活节俭。她买扇子是有用处的,其他东西对于她来说可有可无,因此摇头道:“不要了。”重新抱起古琴,又看向郭大贵,再看扇子。
郭大贵便懂了,笑着掏钱付账,买下扇子。
买完,大家便准备离开。
江明辉见他们要走,心下不舍。
然吴氏早拉着清哑先走出去了。
郭大贵也将郭巧放进篓子,挑了起身。
唯有蔡氏和江明辉殷切打招呼,依依惜别。
江明辉眼望着清哑背影,口中问道:“蔡姐姐走了?”
蔡氏笑道:“走了。到街上再转转,买些东西,赶早回去。”
说着这话,脚下却生了根一样,动也不动。
江明辉丝毫不觉,又道:“蔡姐姐哪天回娘家,去我家坐坐。”
蔡氏就等这句,因笑道:“昨天才回去的呢。还见了你娘。”
见江明辉不以为意,主动压低声音解释道:“是我家小姑——”只这一句,就引得江明辉竖起耳朵听下文——“我公婆舍不得她嫁远了,就在我们村帮她定了一门亲——”江明辉心中一沉,难受万分——“谁晓得那小子不是个东西,跟我们村一个女娃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把人家肚子都弄大了。你说我们气不气?”
当着蔡氏,江明辉不禁羞红了脸,道:“真不知廉耻!”
蔡氏道:“可不是这话!我公公婆婆气得吃不下饭,就把亲退了。”
江明辉顿觉云开雾散,喜道:“就该这样。”
蔡氏道:“我家小姑人长得好,能织会绣,家务活也是一把好手。还怕嫁不出去!”往少年跟前凑近些,神秘道:“我就想把她说给大头菜,所以回家跟我娘商量。”
江明辉大惊失色,颤声问道:“可……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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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相亲(2)
蔡氏沮丧道:“我娘是一万个情愿。可是我公婆不情愿!”
江明辉松了口气,心想情愿才怪呢。
都是隔壁邻居,大头菜什么人物,他比谁都清楚。
他既不好安慰蔡氏,也不能说郭家有眼无珠,遂含糊道:“姻缘天定,蔡姐姐别心急。大头菜的好事在后头呢。”
这一会工夫,他心情上上下下、大起大落,很够受。
蔡氏叹道:“谁让大头菜不如你出息呢。要是能跟你一样出息,又长这么俊,我公婆就肯定愿意了。那天碰见你娘,问你可定了亲。你娘说你脾气古怪,相看了许多闺女,没一个相中的……”
正说到这,吴氏在外喊道:“老大媳妇,等你呢!”
她气极了这婆娘,连个话也不会说。
要说两个儿媳,她并不偏心哪一个。
老二媳妇虽然贤惠知礼,老大媳妇也不是没有长处。
庄户人家,家长里短过日子,免不了和人产生争上争下的纠纷。蔡氏能拉得下脸,骂也骂得,闹也闹得,有时候还就要她这样的人出头,人家才怕。
比如这次张福田李红枣的事,他们老的虽然也有主意和手段处理,但若不是蔡氏出头痛骂了一顿,她还真咽不下那口气。
再比如眼前这事,她端着架子装矜持,可不得蔡氏出面。
然人无完人,蔡氏嘴厉害,说起话来也没个准,什么“要是能跟你一样出息,又长这么俊,我公婆就肯定愿意了。”这不是告诉人家他们有心来攀亲嘛,丢死人了!
那蔡氏还不知婆婆生气了,还在卖力地跟江明辉套话呢:“……明辉兄弟,你是不是相中了什么人了?这镇上姑娘多,别是看中了谁家闺女了吧?”
耳听得婆婆在外叫,忙回道:“就来了。”
心想还没说完呢,不把话说透了,这小子不开窍怎么办。
那江明辉听了她前面的话,果然触动心肠,神游天外。
蔡氏见他发呆,推了他一下,叫“明辉兄弟!明辉兄弟!”
江明辉被推醒,忙问“蔡姐姐说什么?”
蔡氏笑道:“你是不是已经在镇上相中了人?”
那眼中**裸流露好奇,对少年心事无限热衷。
江明辉脸又红了,慌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蔡氏道:“有可别瞒着。你成亲,我也是要去吃酒的。”
江明辉年轻面嫩,被她逗得心慌意乱,羞道“蔡姐姐乱说。”
这时,外面吴氏又喊“老大媳妇,你磨蹭什么呢?还不出来!”
蔡氏方歉意地对江明辉道:“瞧我这张嘴,没个把门的,一说起闲话就忘了正事。明辉兄弟,我先走了。你忙啊!”
说完急急忙忙跑出铺子去了。
待她走得不见踪影了,江明辉才松了口气。
他将刚才的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他又不笨,正如吴氏所料的,便有些明白蔡氏今日来意:怕是带小姑来相看他的,不禁又喜又忧。
喜的是这事正合他心意,来得正好。
忧的是清哑态度不明,不知前景如何。
至于吴氏婆媳,他倒未担心,若是对他不满意,蔡氏也不会说那些话试探于他了。
接下来怎么办呢?
他蹙眉思索这事,连客人进铺子买东西也忘了招呼。
想起蔡氏说的“我家小姑人长得好,能织会绣,家务活也是一把好手。还怕嫁不出去!”他心里便焦灼起来。
不怪他这样想,哪个出色的少年男女不是被人赶着求的?
像他自己,上门求亲的不知多少,他所以躲在镇上不肯回家。
郭家姑娘这样的,以前定亲了自然无事,如今退亲了,只要郭家放出话来,上门求亲的还能少了!
想罢,他再忍不住,匆匆去隔壁铺子,跟掌柜的打了声招呼,托他们夜里听着些这边动静。安排妥,回来后关上店门,一把锁挂上,竟往渡口搭船回家去了。
再说蔡氏,出去后赶上婆婆,笑道:“娘,我来了。”
那眼睛望着吴氏乱转,传达另一层意思:事成了!
吴氏虽嫌她刚才话说得粗鄙露骨,好歹把事办成了,一颗心终于落下;况在大街上,清哑又在附近,便没有斥责她。
一行人便继续在街上转悠,买了丝,又问棉花行情。
清哑虽然一直不吭声,却尤其忙碌:买了许多纸笔、尺子、颜料不说,还买了几本书,把自己私房银子花光了,连郭大贵的也花了,吴氏还贴了好几两;绸缎铺子也要进去看半天,街边摆摊卖花布的,她也要驻足;甚至,她还进木器行,看纺车和织锦的机器。
吴氏又肉疼又开心。
肉疼闺女乱花银子,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开心闺女开心,她求之不得。
然闺女一向乖巧,她不敢说她,怕她多心,只得咬牙认了。
看看日头高了,前面正好有卖汤包的,便带他们去吃包子。
叫了两笼汤包,放了一笼在清哑和郭巧面前,另一笼大家分。
清哑心知娘舍不得,有些歉意。要不是她把饼都送人了,他们就能吃饼了。以前郭家人来镇上,都要带些饼卖钱贴补花费。今天不但饼没卖到钱,又没留几个当干粮,娘当然心疼了。这会子要她额外花钱买包子,怕是不可能。
她用手扯扯郭大贵衣袖,示意他再去要两笼包子来。
郭大贵果然去拿了来,笑对吴氏道:“我来给钱。”
吴氏见一双儿女这样,又贴心又生气,道:“你钱从天上掉下来的?”
郭大贵和清哑对视一眼,呵呵笑道:“娘吃吧。”
买都买来了,不吃也辜负儿女的心,吴氏便吃了起来。
蔡氏更是眉开眼笑,大口吃起来。
清哑将郭巧揽在怀里,用筷子将汤包戳开一个小口,轻轻吹得不烫了,才示意郭巧道:“吸。”郭巧便将包子汤吸了喝了。清哑又搛了里面馅儿喂她。再将包子皮分成几份,一一搛了喂她。
喂了一个,又去吹第二个。
郭巧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靠在清哑怀里,小嘴儿嚼得十分欢畅。
吴氏见她姑侄脸碰脸,看着是温馨,可清哑一口还没吃呢。
再看蔡氏,这一会工夫,已经四五个包子下肚了。
她便沉脸道:“老大媳妇,别顾着自己吃,喂你侄女一口。清哑一个还没吃呢。”
蔡氏忙道:“嗳,晓得了。巧儿过来,大娘喂你。”
郭巧便挪到她跟前。
清哑见如此,便自己吃了起来。
蔡氏搛了一个包子,随便吹了两下,就送到郭巧嘴边。
郭巧以为不烫了,一口咬下去,还顺便用力一吸。顿时烫得哭叫一声,张着小嘴,汤汁顺着下巴全流到胸前衣襟上去了,形容十分狼狈。
吴氏气极了,喊道:“你也养了两个儿子,怎么带娃的?她这么点大人,那小嘴肉多嫩,你当跟你一样皮糙肉厚啊!”
蔡氏忙扯出帕子帮郭巧擦拭,一边讪讪道:“媳妇粗手大脚惯了的……”
吴氏一想可不是吗,这婆娘生就这副性子,粗手大脚惯了,并不是对侄女不上心,倒是她刚才多嘴多事了。
因见旁边桌上人都看过来,她便压下火气。
清哑早扯过郭巧,帮她擦泪,又轻声哄道:“别哭。”
重新吹了包子,姑侄两个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来。
吴氏见闺女对大嫂既不责怪,也无怨意,安安静静的,有些恍惚:清哑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呢!
先前她以为她是被张福田和李红枣气的,所以不愿开口说话;可是今天买古琴、买扇子、买书,这都是她的清哑绝不会做的事!
想到阴凄凄月光下,那逐渐被水淹没的头顶,她打了个寒噤,握住筷子的手忽然攥紧了,心中一片冰冷,害怕得浑身颤抖。
“清哑,你想不想吃炸豆腐?”她干涩地问道。
清哑抬眼,看着她目露询问之色。
“那年,娘带你来镇上,买了刘四家的炸豆腐给你吃。你可喜欢吃了。还买了半斤带回去给你爹呢,用那个下酒最好了。他家的蘸料做的最地道。”她提点她。
清哑便想起来了。
那是小镇的小吃,将长了霉丝的霉豆腐用油炸了,蘸着调料吃,又臭又香又酥软,味道特别浓郁,十分地道。
她眼露欣喜之色,点点头。
郭大贵忙道:“真的?那我可要尝尝。”
吴氏不自然地笑了下,道:“娘年纪大了,忘了刘四的摊子在哪了。”
清哑抬起头,四下一打量,用手一指北面,“那边。大槐树。”
吴氏激动道:“是……是那边。待会咱们就去吃。”
郭巧听了展开笑脸,腮颊上还挂着一滴泪。
蔡氏看着吴氏心想,为了小姑,婆婆今儿真舍得,亏得她跟来了,才有得沾光。
她没再吃了,喊伙计拿纸来,把面前包子都包了起来。
“带给勤娃子和俭儿吃。”她边包边笑道。
“亏你还记得有两儿子!”吴氏没好气道。
“怎么能忘呢!要是不带些吃的回去,他们还不要闹翻天。早上没带他们来,勤娃子气得不得了呢。”蔡氏道。
吴氏把自己面前吃剩下的推过去,道:“我吃饱了。把这也包了装起来。放在篮子里,别用东西压坏了,汤要流出来的。”
蔡氏忙又推了回去,道:“娘也没吃几个,哪就饱了。娘自己吃吧。勤娃子他们有这些够了。小娃子,那嘴就是无底洞,要是敞开了让他们吃,多少吃不完。不能惯了他们。”
清哑闻言看了大嫂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最后,吴氏又吃了两个包子,剩下的才包起来了。
待去大槐树下刘四的摊子买了炸豆腐,几人才返回渡口。
上了乌篷船,郭家兄弟全力摇浆,归家而去。
一路无话,暮色朦胧的时候,才到郭家门前。
下船上岸,郭守业一看老婆子脸色,便知事成了。
当下,将买的东西搬进屋,阮氏便摆了晚饭出来,招呼吃饭。
饭后,阮氏收拾了桌子,清哑去收拾整理买来的东西。
堂中,只他父子婆媳坐在桌前。
因小娃儿也不在跟前,郭守业且不问他们去的这一日情形,先对老婆子说了村里发生的一桩事:就是李红枣在那富商来接她的时候,被人发现跟张福田在一处。那富商大怒,要回给李家的银子,甩袖走了。然后,李红枣就这么住到张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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