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遗产
“我辞职。”
许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上司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问站起来,向他行了个礼,开始默默收拾桌上的东西。
“哎哎,你这是什么意思?年轻人这么经不起说?难道我还说错了不成?”上司急了。
许问抿着嘴,没有说话,从抽屉里拿出早就打印好的辞职信,递到了他的面前。
“下个月十号,我来结剩下的薪水。”说完这句话,他抱着自己的一点杂物,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的行动太坚决,上司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许问走出公司大门,冰凉的空气被拦在后面,滚滚热浪从四面八方涌来,把他包裹在了里面。
许问顶着烈日,从街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上往回走。
他一边骑一边盘算。
银行里的存款还够两个月生活。找新工作的话,试用期工资比较低不说,还要等到下个月的发薪日才能拿到钱。这一上一下的,必须要在一个月内找到工作,越快越好。
他住的地方离公司不算太远,当初租房子的时候就是图近。骑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许问汗流浃背,头也被太阳晒得有点晕晕的。不过这种感觉他还算习惯,把车归还到车阵里,走进了一幢四层的小楼。
小楼非常破旧,现在是晴天的下午,楼道里仍然阴暗而狭窄,空气里充斥着水果等各种东西**的气味,难闻得要命。楼道里堵着很多杂物,只能侧着身子走,有时候东西倒下来还得许问自己动手把它们摆回去。
许问租的地方是四楼的顶层,他没马上回屋,而是转去了三楼走廊尽头的一家外面,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门刚刚推开,许问就听见一声细声细气的“喵”,接下来的是老人絮絮叨叨的声音:“别跟你爸说,咱们就吃一点。来,啊——”
老人专心致志,完全没留意他走进来了。
“阿婆,我跟你说过,不能喂猫人吃的东西。”许问无奈地走过去说。
窗边坐着一位老太太,头发已经全白,稍微有点乱,但打理得还算整洁。她正在吃饭,手里端着一个饭盆,白米饭上压着一些菜。她挟起一块鱼肉去喂面前桌上的一只黑猫,黑猫张开嘴正准备吃,一见许问进来就咻地一声跳下了桌,围在他脚边蹭着撒娇。
许问用腿回蹭了一下它,走到老太太身边坐下,接过饭盆,用纸巾擦了擦她嘴边沾着的饭粒,开始喂她吃饭。
老太太笑得眯起了眼睛,乖乖地张嘴吃,一边嚼一边还小声抱怨着:“什么不能喂,以前我们养猫的时候,不是人吃什么它吃什么,哪这么多讲究?”
“以前那是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总得注意点儿。”许问耐心地说。
黑猫跟着许问在旁边坐下,眼睛瞪得溜圆地看着他的筷子。老人疼爱地看它一眼,说:“球球也想吃,是不是?”
“想吃也不能喂,它都这么胖了!”
“哪里胖了……”
“黑色显瘦!”
老人委委屈屈地不说话了,老实吃饭。
许问无奈地摇摇头,聊起别的事情拉开话题。
老人姓刘,是住在他楼下的邻居,跟离异的女儿一起住。女儿有工作有孩子,已经尽其可能地照顾好母亲的生活了,但毕竟不可能面面俱到。老人经常一个人坐在窗边,非常寂寞。
起初是许问的猫跑到了她家,许问下楼来找。渐渐的,他有空就会下来陪老人说说话,帮着做些事,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近。
吃完饭,许问收拾洗碗。房间小而窄,转身都不太容易,厨房直接设在屋子的一角。老人就着先前的话题说起了小时候养猫的事情,许问透过哗啦啦的水声听着。
老人是老帝都人,小时候住在一条胡同里,是四合院四户人里的一家。她很怀念那个小小的院子,院外胡同里的老槐树,树下乘凉唠嗑的人们以及走家串户帮忙修锅补盆的吆喝声。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悠远,整个人完全陷入了旧日的思绪中。
最后,她轻声说:“真想回去院子里住着啊……”
“真有那么好吗?”许问洗完碗,忍不住问,“我们公司……前公司搞建筑的,那种老四合院我也去过不少,冬冷夏热的,有点声音就街知巷闻。连公共厕所都没有吧?得上马桶里出去倒,多麻烦啊。”
许问回想起当初调查的情况,并不觉得比现在他们住的地方好多少。
“那不一样。倒个马桶怎么了?哪里麻烦了?”老人反驳。
“我觉得还是小区电梯房好,干净又方便,住起来舒服多了。”许问说。
“电梯房有什么好的?球球连个散步的地方都没有!”老人不满地指控。
许问摇摇头,不与她争辩。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服侍老人吃完这顿的药,又把东西收拾了一下,抱起猫准备回去。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老人躺在窗边的摇椅上,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突然问道:“小许啊,你说人活一世,是为什么呢?”
许问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老人已经转过头来了,正看着他,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目光清亮如水。
许问终于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许问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格局跟刘阿婆家的一样,十二三平方米的单间,被房东硬生生地重隔在了两间,有时候拿个东西,转身都困难。
四楼是顶层,屋顶没有隔热层,被太阳晒了一天,许问一进屋就觉得要被烤化了。球球喵的一声跳到了地上,直接走到电扇旁边。许问无奈地打开电扇,吹出来的仍然是热风。
难熬。
就这样的斗室,租金还要三千二,帝都居,真是大不易。
屋角有个水池,洗脸洗菜洗碗全部一体,许问放下东西,走过去准备冲把脸凉快凉快,结果一开水管,发现没水了。
楼下又在用水了吧……这老房子就是这样,水压不够,楼下水龙头一开,楼上就断水。
许问耙了把头发,倒在旁边的沙发上。
人活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刘阿婆刚才的问话又在他脑海里幽幽飘起。
为了什么,不都得活着?
他闭了闭眼睛,拿过手机打开求职app,开始输入筛选条件,准备浏览一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他刚刚打完字,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一个陌生电话在屏幕上跳动着。固定电话,区号下面有“江南省万园市”的提示。
万园的客户?
许问一边回忆,一边接起了电话。
“您好,请问是许问许先生吗?”对面的男性声音吐字清晰,普通话十分标准。
“我是,请问您是……”
“您好,我姓吴,是鼎盛事务所的一名律师。”
律师?我有什么事情跟律师扯得上关系了?
“请问您现在是住在帝都东二环柜子胡同80号吗?”
“是,但你们怎么知道?”
“接下来我有一些事情想跟您确定一下,事关一处遗产的继承,如果方便,请您如实回答。”
“遗产?”许问微微提高了声音。
“是的,是万园市的一处房产。”对面回答。
许问二话不说,直接挂上了电话,把那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在上面标注了“诈骗”两个字。
接下来两天,许问忙于找工作,白天就把球球寄养在张阿婆家。
张阿婆高兴得不得了,挥手说他不用回来了,有球球就够了。虽然知道阿婆这是要让他安心外出,但许问还是很无奈。
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尤其对比起来许问又不算应届,又没什么资历,大学也不出名,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优势。可以称道的勤奋,能体现在实际工作上,却无法体现在简历中。两天下来,许问在好几家公司留下了自己的简历,一个有所回应的也没有。
一天下来真的很累,尤其是天气实在太热了。许问回去就冲澡,刚把头上的洗发水打出泡沫,就又停水了。
许问缠着浴巾跑到窗边,对着下面大喊:“麻烦关下水,在洗澡,一会儿就好!”
他们邻居关系不错,通常这样喊一声,大家都会帮帮忙。
结果这一次,楼下的徐婶用更大的声音喊了回来:“许问,快递!顺丰到付,万园市来的!”
002 荆承
许问的头发上还顶着泡沫,旁边徐婶问他:“你在洗澡啊?那我招呼大家伙过会儿再用水。”
许问下意识地回答:“不用了,你们先用,我过会儿再洗。”
“哦。那你要洗的时候招呼一声。”徐婶应了一声,转身忙自家的事去了。
许问有些呆然地应了一声,拿着快递上了楼。
回到家中,他把快递信封扔到沙发上,自己则从头到尾,又把信封里的文件看了一遍。
文件一共三份,第一份是继承公证,正式公证机关签发,用来证明继承权的;第二份是房屋所有权证书,是一份复印件;第三份则是房屋所有权登记申请书,里面有一些项目尚且空白。
所有这些文件说明,他是连墨先生的唯一法定继承人,将要继承他在万园市的一处房产。该房产位于曲河区市中心,面积580平米,另有400平米的院子,计价1680万。
现在房屋继承的前期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他需要带着他的身份证及复印件,填写所有权登记的申请书,前往万园市办理房屋继承的全部后续手续。如本人不能前往,需提交委托公证书,由代理人携身份证及复印件前往。
连墨?
许问盯着这个名字看了半天,完全想不起来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过或见过它。这人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结果现在,他却是他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许问耙了一下头发,沾了一手泡沫。他放下文件,到洗脸台旁边直接冲了个头,倒是有水。水流哗啦啦地打在头上,带来清凉的同时也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他擦干头发,重新走回沙发旁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继承公证上的具体说明。
按亲缘关系来算,连墨是他的曾外祖父。连墨子女三名,其中两人年轻夭折,只余一个女儿结婚生子,也就是许问的外婆。他外婆过世得早,他也和外婆那支没有联系,父母双亡后,他就一个人生活。
也正是因为这个,许问上次一听见房产继承的电话就直接判断对方是骗子,完全没想到还有一个曾外祖父尚存于世。
但现在,继承公证到了他手上,这位连老先生也故去了吧……
许问注视着继承公证上的一个个黑框,不言不动。球球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他身边,身体在他的腿上来回蹭了好几下。
温暖的身体在这炎热的季节里也自有温度,许问回过神来,手掌在它的小脑袋上用力摩挲了几下,低声说:“球球放心,我没事。”
接着他定下神来,继续往后看。
这份公证书看上去没什么问题,是万园市政府的官方公证处签发的,措辞严谨,印章齐全,具备充分的效力。后面的房产证明复印件非常简单,同样出自万园市房管局,非常正规。
万园市位于江南省,是著名的园林城市。曲河路依曲河而行,聚集了这座城市最著名的几处园林,许问从未去过万园市,却也听过曲河路的名字。
他将要继承的这处老宅正位于曲河路上,连宅子带院子加起来近千平方米,价值非常高昂。
“球球,你马上有大房子住了!”许问确认完所有的文件发现没有问题,抱起球球,使劲在它的脑袋上蹭了几下。
他的头发没有彻底擦干,水沾到了黑猫的皮毛上。球球不满地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跳到地上,甩了甩毛,傲慢地走开了。
许问笑了笑,用手机查了查房屋继承的相关手续。
此处房产产权已满五年,许问名下没有其他房产,符合“满五唯一”的条件,办理手续只需要缴纳少量的手续费,不需要遗产税和个人所得税,他还出得起。
同时他注意到一件事。
正常情况下,继承公证是要本人去申请办理的,这方面的费用并不低。但许问对此事一无所知,当然也没出过钱,文件还是寄到了他的手上。
他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处有一方红色印章,他辨认很久,才勉强认出“荆承”二字,不禁微微有些疑惑。
许问下了高铁。
周围依旧热浪滚滚,走几步路就一身汗,但他的心情却比几天前轻松了不少。
他第一次来万园市,对市高铁站不熟,辨认了一下方向,往出站口走。
才走没两步,他突然感觉有些不对。
他这次来只是想办个手续,顺便看看要继承的曲河路老宅什么样子,有没有渠道出手。对于他来说,单单一处老宅并没有什么吸引力,折现以后用来改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没带什么东西,只背了个旅行包。包里有他的二手笔记本电脑,和几件换洗衣服。刚才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他的背包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许问放下背包,拉开拉链。才看了一眼,他就立刻警惕地看向周围,若无其事地合上包继续往外走。
到了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他再次把包放下,拉开拉链小声嚷嚷:“我不是把你托给阿婆了吗?你怎么藏进来的?竟然还过了安检……怎么过的?!”
包里钻出一个毛茸茸的黑色小脑袋,金黄色的眼睛向四周看了一眼,又亲热地在许问的掌心蹭了蹭。
许问被球球一蹭就没了脾气,虽然他也想不通高铁安检查得这么严,这猫究竟是怎么跟来的。
“还会装死啊?一路五个多小时都没让我发现。”许问拍了拍它的脑袋,无奈地把它塞了回去。
这下他地铁也不敢坐了。球球过了一次安检不一定能过第二次,地铁上也不方便带宠物。他往出租车上下点走,准备打个车去房管局。
说起来也很奇怪,他接到快递就把鼎盛律师所的电话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但那之后对方再没跟他联系过。不过手续已经基本齐全,他自己也能去办。
他的确对这里不熟,转来转去,没找到打车的地方,来到了地下停车场。
许问挠挠头,球球又在他的背包里动了一下。许问隔着背包拍了它一下,说:“别急,我来观察一下……”
他环视四周,离他不远处,一辆车的车灯突然闪了闪,车门开关的声音响起,接着有人问道:“请问是许问许先生吗?”
“我是许问,您是?”许问转过身,打量对方,微微有些惊讶。
那人从车旁的阴影里走出来,许问首先留意到的是他身上的青色长衫。现在流行复古,街上不时就能见到穿着汉服古装的。但不知为何,许问总觉得这人身上的有些不太一样,好像更……古装一点?
而且这种天气,长袖长衫,他身上不见一点汗渍,反而袖口襟边不见一丝皱纹,显然是个讲究人。
许问抬头,对上一双幽然生辉的眼睛,那人向他拱了拱手,双手递上一张薄薄的纸片。
这种拱手礼许问只在电视里看过,他下意识地想要回以拱手,但又觉得很不自然,最后双手合十地摇了摇,同样双手地接过了那张纸。
看清纸的样式之后,他有点不太确认地心想,这是一张名片?
好特别的名片。
它比普通的名片大了一圈,薄了很多。但这样薄薄的一张纸,却一点也不显得廉价。它纸面光洁细腻,触感极好,纸色柔和,微微泛着一层湖水一般的青色。
许问以前在公司是做项目的,看见这纸下意识就想问纸的名字价格多少,下一瞬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辞职了,苦笑着摇了摇头,定睛看上面的内容。
纸上只有一个名字,许问看见它就微微睁大了眼睛。这个人许问确定自己以前没见过,纸上的名字他却一点也不陌生。
荆承。
继承公证上发起人的名字。
“我叫荆承,为连先生管理家中一些杂事。许先生初来乍到,想必不太熟悉万园市,我可以协助您处理这些事情,办完接下来的手续。”那人语气很礼貌,表情却是冷冷淡淡,
“那真是太好了,谢谢您。您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许问着实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惊讶。
我这位突然出现的曾外祖父究竟什么来头,不仅在曲河路有那么大一座宅子,还有私人管家贴身服务?
不过他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点岔了。普通的管家,可是没办法代替主人在继承公证上签名的。
初次见面,许问没有马上发问,而是再次道了谢,跟着他一起上了车。
003 继承
上车之前,许问先给帝都那边打了个电话。
他临走前把球球托给了刘阿婆,结果球球自己跑出来了。现在找不到它,阿婆肯定担心得不得了。
他打电话回去,刘阿婆的女儿果然正在找,听见他说的松了口气,又惊讶地问他是怎么跟过去的,许问回答不出来,含糊过去了。
他结束通话,正准备往回走,手机铃声又响起来了。
他看了眼号码,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接了起来。
“气消了吧,赶紧回来上班吧!”电话里上司的声音有点尴尬,佯装成了强硬的命令。
“我现在在万园市,不在帝都了。”许问说。
“不在了?不要乱说,赶紧的,你手上那个活还没交接完,走什么走?”上司急了。
“资料都在刘经理那里,他才是正职,跟进得很好,继续跟进也没问题。”许问说。
“刘斌有个屁用!工人都造反了,闹着不进场,活才做到一半,现在怎么办!”上司终于按捺不住火气。
“这件事的问题根源在哪里,您应该很清楚。”许问冷静地指出。
“你……”
“我觉得,说服设计部门改动方案,效率可能会更高一点。”许问说。
这时,另一边站在车旁的荆承微微转身,往这边张望了一下。许问抬眼看见,说:“我现在的确不在帝都,还有一些事情要办,回头再说吧。”
说完,不等上司回话,他就按下了挂断键。
挂断之前,他听见了上司气急败坏的声音:“没交接完,你剩下的工资也别想拿!”
那就劳动仲裁见吧。许问在心里默默地说。
顺利继承这处房产,他肉眼可见的不会再缺钱。但他应得的东西,他不会放弃。
辞职之前,他是一个建筑公司的项目副经理。
他们公司接了一个项目,一个有钱的富二代要做一座私人收藏馆,要求建成仿古建筑。
他们老板有个朋友跟这个富二代是熟人,近水楼台接到了活。但富二代没用他们的施工队,而是另外在外面又请了一支,说是专门做仿古建筑的。
这一来矛盾就来了。
他们公司很重视这个项目,想要趁机扩大自己的业务范围。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在跟施工方抢夺话语权。
结果施工队那边也很固执,连一块石头怎么摆都要按他们的规矩来,说不行就不行。
从头到尾,双方就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争执了无数回,扯了无数皮,许问这个项目副经理在中间不断进行协调,搞得焦头烂额。
久而久之,施工队的人越来越信赖他,有点只认他说的话的感觉了。
渐渐的,许问也发现,施工队那边的工人其实都非常纯粹。他们一点想争夺话题权的意思也没有,他们是真心想要把活做好,跟他们公司的争执全是公事公办,别无私心。
而且,在仿古建筑方面,他们的确很有经验,是有真本事的。
许问这样想,他们公司不会这样觉得。一方面是话语权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建设理念方面的差别,两边矛盾越来越多,许问只能尽力协调,偶尔也劝施工队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让步,缓和一下双方关系。
这一次,施工队提出了一个方案,被他们公司的设计部门直接驳了。
许问觉得对方的设计更有道理,但设计部门这一次却表现得非常强硬,非得照着他们这边的方案来,还对他发脾气说他胳膊肘朝外拐,再站在对方那边趁早滚蛋。
许问很清楚这边的坚持是因为项目之外的原因,他实在无法认同这样的做法,只能辞职。
许问收起电话,走到了车边,很不好意思地说:“让您久等了。”
“无妨。”荆承摇头,貌似很随意地问道,“有麻烦需要处理吗?”
“没有,一点小事。”许问汗了一下,莫明觉得荆承这意思是要有不方便的地方,他就去帮他砍人。他连忙否认,坐进了车里。
许问刚刚坐下,背包突然动了一下。
是球球。
他紧张地按住包,抬起眼睛,正好在后视镜里对上了荆承的眼睛。
荆承瞥他一眼,问道:“那是只……猫?”
“嗯……是的。不好意思。您不介意吧?”许问松开手,球球趁机挤出一个头来,眼睛在幽暗的空间里金光闪闪。
“先生以前也养过一只狸奴。乌云盖雪,取名阿狸,深有灵性。”荆承这人看上去不算太好相处,提起阿狸的时候却微微一笑,有些怀念的样子。
许问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狸奴”是对猫的古称。说起来这么有文化的称呼还是他在网上看到的。不过他倒是乌云盖雪是什么样的,笑着说:“球球是纯种的黑猫,爪子也是黑的。其实就是只小土猫,流浪猫,大冬天的窝在楼下,看着可怜,就拣回来了。”
球球一点也不怕生,从包里钻出半个身体,探着爪子想往前爬。许问怕它干扰到司机开车,一手按住了它。球球挣扎了两下未果,老实在他怀里趴下了。
许问抚摸着球球的皮毛,犹豫了一下,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我这位曾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荆承沉默片刻,缓缓地说:“先生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
许问在心里准备了很多回答,有仁慈、宽厚、有趣等等,完全没想到荆承会给出这样一个评价。
认真?
许问突然想起以前别人对他的评价,莫明地笑了起来。
荆承果然是做足了功课出来的。他这一身青衫古色古香,带着点儿不合时宜的感觉,但是对房屋继承的各种流程非常熟。
先办什么,后办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他指引,各项流程畅通无阻,许问以最快速度办完了手续,当天下午五点左右,就把全新的房产证捧到了手上。
“小先生,接下来您还有别的安排吗?不然去宅子里看一看?”
房产继承手续办完,荆承对许问的称呼就变了。而此时许问捧着房产证,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有些怔神。
这座价值千万的宅子真的就归他了?
他就这样从一个身无恒产的北漂,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有房阶级了?
还不是普通的房子,而是一座位于万园市中心的大宅子!
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
许问有些恍惚,过了一阵子才听见荆承的话,连忙道:“要的,我没有别的事,随时可以去看!”
说起来,他直到现在还没有亲眼看见那座宅子,只知道它已经属于自己了。他挺好奇它是什么样子的,如果能从里面了解一下曾祖父曾经是怎么生活的,那就更好了。
“天色不早,那就尽快出发吧。”听见他的话,荆承淡淡地说。
车辆重新启动,开向曲河路方向。
曲河路虽然虽然也是景区,但是位于万园市市中心,周围并不冷清,甚至称得上繁华。只是万园这座城市,天生就带着一种文雅的诗书气质,周围白墙黑瓦,只觉秀丽,并不显喧嚣。
“万园市真挺美的。”许问的心情非常轻松,看着窗外赞叹。
“嗯。以后你常住此处,看它的机会多的是。”荆承说。
“常住?”许问愣了一下,连忙解释,“我应该不会在这里住太久。办完手续,搞定一些杂事,我可能会挂牌把房子出售掉。然后我会回帝都,我在那里还有些事情要做。”
这些是许问一早就打算好的,他说得非常果断坚决。
前面荆承似乎微微一怔,转过身来注视着他,一时间没有说话。
这让许问有些紧张了,问道:“这房子不能卖吗?”
荆承若有所思地摇头,回答让许问松了口气。
“房子的主人想要如何处理,自然是他的自由。”
话虽如此,许问不知为何仍然有点心虚,接下来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万园市老城区保留得非常完好,政府改建也是在原来的基础上,这让它保留了很多原有的特色,也使得街道略微有些狭窄。
尤其是进入曲河路之后,车辆在狭窄的巷道里七转八扭,好几次许问都以为要过不去了。许问第一次来万园市,对这里的道路当然很不熟悉。转了一阵之后,他只能辨别大概的方向,完全不知道自己来了哪里。
最后,车辆沿河而行,河水徐缓,不时有石制拱桥横跨而上,河边垂柳依依,夹竹桃白花浓密,掩映着白色的房屋,美景宛然。许问欣赏着窗外景色,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车内的寂静:“这就是曲河?”
“是。”荆承回答。
曲河路,便是以曲河为名。
万园市水系发达,民居经常沿河而建,它最出名的几座园林全在曲河路附近,也造就了它偌大的名气。
许问早闻其名,还是第一次目睹此处的景致。
车又行了一阵,在河边停了下来。
此处非常安静,远处偶尔可以听见几句人声笑语,穿花拂柳而来,宛在天际。
荆承回身道:“到了。”
004 清代老宅
许问下了车,看向旁边的大门。
他有些惊讶。
爬山虎郁郁葱葱,却仍然掩不住白墙上的道道裂痕。这些裂痕有大有小,大的透过去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房屋。
墙上木门漆色斑驳,有些地方已经被雨水淋得腐朽了,中间铜环覆满锈迹,简直让人担心一拉它就会掉下来。
光是看这大门,他就可以想象里面的情况。
他们刚刚下车,身后车辆就开走了。荆承解下腰间荷包,从里面拿出一把钥匙,走过去插进锁孔。
老式的铜制钥匙,老式的同质古锁。金属摩擦发出嘶哑的声音,木门摇摇晃晃地被推开,荆承侧过身体,对许问说:“小先生请进。”
许问还在惊讶中,肩上扛着的球球动了一下,蹭了蹭他的脸颊。
许问这才回神,从荆承面前经过,走进了大门。
瞬间蝉声大噪。
门内长着两棵大树,看上去是香樟,树干三四个人合抱都未必抱得过来。盛夏时绿树繁茂,在周围笼下巨大的影子,许问的满身燥意顿时全消。
“好大的树,多少年了?”许问抬头。
“清嘉庆至今,三百余年。”荆承说。
许问有些意外。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座老宅,完全没想到会老到这种程度。
树后又有一道门,这两扇门之间的左右两边本来应该有两间房,现在被大树挤压得完全没有了空间,只留下半个屋顶和残缺不全的几堵砖墙。
看位置,这里应该是原先的门房,可能是没办法权衡树和房子的关系,不得已让它变成了这样。
不过,第二道门看上去倒很精美。
它是由砖彻成的,上方重重披檐,还有一层层精细的砖雕,线条流丽,隐约可以看出奇禽怪兽的形状。只可惜时间太久,没经过很好的保养,砖雕已经模糊不清,某些地方的砖块直接就残缺了。
许问走过去摸了一下黑色的砖边,清凉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沁而入,他回头笑着说:“不愧是万园老宅,真的挺精美的。”
他的目光刚刚触碰到荆承的脸,就愣了一下。
这人从初见面起,就一直礼貌中带着疏离,冷冷淡淡,好像什么事情都跟他没什么关系的样子。但现在,他紧盯着砖雕大门,眼睛直勾勾的,某种奇异的情绪在他眼中浮动。
“荆先生?”许问担心地叫了两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荆承瞬间敛起神色,上前一步,轻轻地抚摸着门框:“这道门原先的门板,由上好红木制成,上面镶拼竹格,我记得是回纹的……”
呃,原来这个不光是装饰性的出入口,其实是有门板的吗?
许问知道红木是很珍贵的木材,外面市场上一套红木家具几万十几万,这么大一扇木门价值的确不菲,可见当初建起的手笔之大。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么大手笔,这门板才会丢失吧……
许问望着空洞的门框,不由得感到遗憾。
“真的挺可惜的,不过这里是很久没人住了吗?”“先生小时候在此处长大,之后因为一些缘故离开,几年前才归来,重新获得这里的产权。中间许多他都因故在外,只能间接听闻一些此宅的信息。”
荆承说得有点含糊,但结合这个时间段里发生的事情,许问已经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多半跟几十年前的战乱脱不了关系。不过隔了这么多年还能拿回产权,运气已经挺不错的了。
荆承彻底冷静下来,带着许问跨门往里走。才走两步,许问就“啊”了一声轻呼了出来。
门里是个厅,或许曾经很堂皇,但现在已经完全不成样子了。
屋顶的瓦片少了一半,只留下光秃秃的梁柱,上面铺着羊毛毡之类的东西,稍微挡一下风雨。即便如此,也有大量的水迹残留在墙面上、地上,痕迹非常陈旧,可见漏雨非常严重,还不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地面上原本可能铺设着青砖,现在所余无几,砖面几乎全碎了。为了填补空隙,那些地方浇筑了水泥,像是打上了一块块大补丁,格格不入。
墙上窗户七零八落,可以看出,它原本是非常精美的木制花窗,每一根木条、每一个棱格都非常讲究。但现在十面窗户少了六面,剩下的也木条断裂,歪歪斜斜,一副随时都要掉下来的样子。
这房子……也实在太破了。大是够大,可能有五六十平方,抵得上许问在北京那个蜗居的四五个,但破成这样,根本没法住人。
他越来越觉得可惜,转头往四周看,看见墙上角落里堆着垃圾,上方电线电话线晾衣绳缠成一团,其中一根绳子上挂着一件破旧的红t恤,越发显得乱糟糟的。荆承刚才在门口看见少了门板都那么激动,看见这些会是什么心情,许问简直不敢想象。
“先生离开之后,房子被租了出去。分租给很多民户,他们不知珍惜,更无保养,把好好一座房子,折腾成了现在这样。”
荆承的声音平静,下面却仿佛隐藏着许多暗流。许问摸了一下旁边的墙面,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弄成这样的确可惜。但当时那个时代,活着就挺不容易的了,让他们保养宅子什么的,也太强求了吧。”
荆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指向后面说:“这是门厅,正厅在后面。”
两人走出门厅对面的门,穿过一个小天井,到达后面的正厅。
正厅果然大多了,共有两层,单层面积就有门厅的两个大。这座屋子保存得比之前那个门厅要完好一点,但里面堆满了各种垃圾一样的杂物,大部分窗户都被这些东西挡住,环境非常昏暗。
许问皱皱眉,转了个身,突然呆了一呆。
被挡住的窗户只是一部分,而越是黑暗的地方,光明也越是显眼。许问看见的是大厅的一角,那里有一扇雕花窗户,窗棂尚算完整,透过它能看见外面的景致。
那景致非常简单,仅仅只是一树芭蕉。蕉叶如扇般在风中轻轻摇动,绿得像一叶透光的翡翠。木制的花窗像一幅画框,把它框在里面,那绿色蓬勃的生命力,却仿佛要透出方框溢出来一样。
许问早就听说过万园的园林以景入画,但他从来没想到过,这巧妙的取景构图会让这样简单的一幅“画”,拥有这样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许问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过去,完全不能移开目光。
“……这里以前叫四时堂,建造的时候便以四时为题,共设了十二面花窗,每面窗透出去的景色皆有不同,四季分明,各有情致。”荆承的声音徐徐传来,带着一种空旷的悠远。
“的确很美。”许问真心实意地赞美。
“可惜如今已经面目全非,四时堂再无昔日面貌。”荆承轻轻感叹。
“太可惜了。”许问同样真心实意。
“小先生您也这么觉得?”荆承转头看他,眼神在昏暗的光线里闪动着幽幽的光芒。
“当然。这扇窗户真的很美,美好的东西被人破坏,总会让人觉得特别可惜。”许问说。
“小先生能这样想,那真是太好了。”荆承轻声说,眼睛里有某种光芒变得更加明亮。
许问没有留意,他环视四周,眼睛逐渐适应周围的环境,看清了更多的细节。
他想起荆承之前说的,他那位名叫连墨的曾祖父,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本来对这位莫明其妙出现,又莫明其妙给自己留下遗产的曾祖父没什么实在的感觉,但现在看见这座宅子,恍惚间却好像看见了一个孩子,站在宽敞洁净的大厅里,回头看着自己的样子。
许问心中一动,突然问道:“请问曾祖父他老人家葬在何处,我可以去拜祭一下吗?”
荆承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一点头,道:“当然,请跟我来。”
许问跟着荆承,穿过正厅的后门,来到后面的庭院,并沿回廊,向庭院深处走去。
院子一半是空地,一半是池塘。空地上各种各样的杂草疯长,一角有一口井,井栏半朽,旁边倒着一只木桶,同样也破了一大半。透过这些杂草,隐约可见塘边的太湖石。它们顽固地竖在那里,维持着这座曾经精美庭院最后的尊严。
他们越走越深,许问心中疑惑,难道他的曾祖父就葬在这座宅院中?
为什么?
球球一直老实坐在他肩膀上,可现在见到那些飘摇的杂草,突然轻轻一蹬,跳了下去,黑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草丛中。
许问看了球球一眼,回神时,荆承停下了脚步。
“这就是先生的碑。”荆承道。
他声音低沉,像有风起,许问打了个激灵。
眼前是一面白墙和几竿修竹,竹间墙上立着一道碑,黑色花岗岩制成,上面熟悉的瘦金体写着三个简简单单的字——未竟冢。
“未竟冢?这是什么意思?”许问有些疑惑。
“先生过世之前,有一些未竟的愿望,他念念不忘,嘱咐我将名字取成这个。”荆承注视着石碑,平淡地说。
“什么愿望?”许问问。
“修复这座老宅,将其恢复原貌。”荆承回答。
005 遗愿
荆承这句话简简单单,像是老人的愿望也很简单。
许问举目四望,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宅院假山最高处。从他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到左手边是一条游廊。原本是连通着正厅的,现在被拆了一半,还有一半紧贴着池塘左侧,通向建于围墙角落的一个亭子。游廊是木制的,跟前面的两间厅堂一样很久没有维护过了,像这座宅子一样腐朽破烂。
但他的全部心神,却被游廊包围的池塘吸引。
池塘里开满了花。荷叶极绿,荷花极妍,殷切地向四面八方铺开,只见花,不见水,强烈得像是要夺去天地间所有的色彩。
“真美啊。”他低声感叹,又觉得遗憾。
他辞职之前是装修公司的项目副经理,经手的最后一个项目是私人文物收藏馆。他很清楚修复这样一座清朝古宅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完成的工作。
“宅子现在这样确实令人惋惜,但我只是个穷上班族,祖父的愿望,恐怕只能永远‘未竟’了。”
荆承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他后退一步,躬身行礼:“这件事情,就拜托给小先生您了。”
“啊?”许问呆住。
“有事弟子服其劳,先生未完成的遗愿,由其后代代为完成,也是一段佳话。”荆承轻声说道。
“我的意思是,我真的没有钱,只是一个普通打工仔,养活自己都不容易,没法修这样一座大宅。”
“钱不是问题。”
“曾祖父他老人家留了维修基金?”
“并无。需要您亲自赚取,亲手修复。”
荆承神情自然从容,完全不认为他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可越是这样越有问题。
许问盯着他,荆承面带微笑,眼瞳深黑,没有半点光芒。许问莫名感觉到一阵寒意。他抿紧嘴唇,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没人阻拦,他身后有人笑了一声,仿佛一个短短的嘲讽。
才走两步,“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后生啊,没砸着你吧?”在他头顶上方有声音传来。
许问下意识抬头,看到两个穿着古意的工匠,他们坐在一个木质脚手架上,手上还有工具,像在在修缮回廊。
“我这老伙计又手抖了,你见谅啊。”另一位工人也朝他笑。
许问注意到他们身上的麻衣和脚上的青布鞋,地上是一块掉下的木料,全不是这个年代会有的装扮。
他刚想回答,却惊觉刚才环视游廊时根本没有这些脚手架和匠人,而这两人虽然笑意诚恳淳朴,却身影朦胧,像被覆盖着一层薄膜。
闹鬼?
许问后背发冷,稳住心神,试图赶紧离开这里。
风越来越大,空气在许问眼前扭曲着,眼前的景物仿佛被风吹散了一样变得模糊起来,很快又重新清晰。他仍然在游廊上,但不是现在那个破败黯淡,走在上面都要担心会摔下去的游廊,而仿佛一片正在建设中的空地。
他周围凭空多了很多工匠,他们来回行走,走马灯一样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工匠们交谈、时而欢笑又时而严肃地探讨什么,他仿佛在一瞬间跌落时空。
他不停在走,周围时间也加速流淌,游廊建设的进度非常快。
工匠们搭建框架,铺设梁檐,架设斗拱,竖起廊柱……一道道工序井然有序,带着一种严整规范的理性之美。
而在另一边,又有几位工匠正在精工细作,用锤和凿雕刻梁柱与花窗。木屑在他们手下纷飞而落,精美的图样渐渐浮现,鸟羽叶脉肉眼可见……艺术之美在理性之中流淌,令人目眩神迷。
最后,这座游廊以极快的速度建成,重新出现在了许问脚下。它秀丽曲折,一边扶手细腻光洁,触之如肤;另一边花窗与白墙绿树辉映,每一幅窗上的图案皆有不同,一步步行来如同欣赏一道昳丽长卷。
许问情不自禁地被这幅情景吸引,他脚步暂缓,扶着游廊的扶手,转头往左看——刹那之间,整座游廊瞬间褪色,变回他见到的坍圮模样。
许问顿时悚然,瞬间被拉回现实,这座宅子有古怪,他绝对不能再留。
许问加快脚步向外走,随着他移动,工匠开挖水塘、堆叠假山、种植树木、修饰围墙、铺垫地面。庭院奇石嶙峋、错落有致,与塘中荷花相映成趣,宛在画中。
这些奇景在他经过时点亮,离开瞬间即刻风化、碎成齑粉,变回现实中杂草丛生、湖石零落的破败模样。
周围光线越发黯淡,隐约凉风掠过皮肤,空气森冷得不像流火七月。
将军白头、红颜枯骨。许问下意识地往前走,周围景物不断从曾经的繁华变成现在的凋零,震人心神。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太过留意,他仿佛能感到有人在高处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令他大气不敢出。
他很快来到正厅前方,这里也仿佛被他的行动启动了,开始建设。
掘土筑础、打下地基,建筑台基、镶砌块石,砌墙铺砖、立柱架梁,盖顶铺瓦。
长满野草的荒地之上,两层大宅平地而起,素净的白墙上,华美的黑色屋顶如同天边层云,轻盈而又磅礴。
他终于看见了这座四时堂的十二扇花窗。窗与景交相辉映,四时俱全,季季不同。许问一直以为自己对古建筑老情怀之类的没什么感觉,但这一刻,他依然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突然间感受到了人类对美的极致追求。
这一瞬间,许问几乎窥见了人力之极限。
四时景物仍在变化,已从金秋转东,窗外飘雪。
许问的脚步放缓,像不由自主开始等待窗外腊梅在雪中绽放。
可就在这时,他怀中一沉,黑猫仿佛凭空出现,跃入他的怀中。真实的温软让他心神恢复一丝清明,球球“喵”了一声,仿佛在催促他离开。
许问向前看去,只见原本黑洞洞的门框中,两扇朱红大门凭空出现,雕花精美,色泽鲜妍,正缓缓合拢。
许问知道快来不及了,他心跳极快,加快脚步向外冲去。
就在这时,仿佛有一捧雪落在枝头,清香袭来,窗外的腊梅像是快要开了。
许问知道不应该,可又忍不住回头看去。透过窗棱,极暗的空间中,一束明光打在枝头,花蕊绽放,清美至极。
被这景象吸引,他脚步不由自主定在原地。
就在这一停顿当口,他身前的朱红雕花大门砰然合拢,一切归于黑暗。
许问猛地转头,他知道,他出不去了。
006 木桶
黑暗中一片安静,远处蝉鸣依旧,陈旧而充满灰尘的空气在许问四周浮动。
刚才的一切就像他做了一个梦,但他知道这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出现一点昏黄的光芒,光芒渐渐接近,荆承的面孔飘浮般出现。
经历了那么诡异的情景,现在的许问却是意外的冷静。他缓缓转身,注视着对方。
荆承提着一盏白纸灯笼,对着他微微一笑,叫了他一声:“小先生。”
许问下意识去看他的脚,发现是踩在实地上的,松了口气。
他头脑越发冷静,说:“你把我关在这里也没用,修不了就是修不了。”
“为什么?”荆承侧了侧头,问道。
这还有什么为什么吗?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许问抹了把脸,耐心跟他讲道理。
“首先是钱。我们来算笔帐。”
他曲起一根手指,道,“第一,材料费。修复这样的古建筑,一般要照样还原,木头就得用木头,石头就得用石头。讲究一点的还不能用普通的替代品,得去找同样的材料。实木价格按平方算,最便宜的松木都要两百多。这是木构建筑,需要多少木头?需要多少钱?”
“第二,工具设备的费用。各种工种的工具得买吧,大型机械设备得租吧?这得多少钱?”
“第三,人工费。古建筑得要专业人士来修,修起来按年计,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请人得多少钱?你算过没有?”
许问挥手划了个圈子,总结说,“这样一座宅子,修起来费用至少十亿起,我一个死打工的,挣一辈子也挣不到零头!”
“总结得不错,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荆承同样竖起了一根手指。
“什么?”
“无需人工费用,可由你自行修复。”
“这么专业的事情,我一窍不通啊!”
“不会,可以学啊。”
“……”
荆承和风细雨,却堵得许问说不出话来。
“如果我说我真的没法修呢?”许问有些无力地问。
“那就一辈子留在这里好了。”
夺的一声,灯笼被轻轻放在了桌面上,荆承退后一步,消失了在黑暗中。
周围的空气平静下来,许问确定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许问并没有因此轻松,心里反倒一沉。荆承这么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只可能是笃定他绝对已经逃不掉了。
即使如此,许问仍然没有死心。他把球球放到地上,前前后后地检查了一下这里。
最后,他回到四时堂,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长长叹了口气。
他确定了一下自己当前所处的状况。
这里就是他最初看到那样的破房子,如他所想,要修复的话工程量非常大。
前到那两棵香樟树,后到庭园的围墙,是这宅子的范围。在这个范围里他可以自由活动,之外的地方全部被一堵看不见、但是的确存在的空气墙隔住,一点逃脱的可能也没有。
这堵墙简直像漫画里所谓的结界,让人感觉很不真实。但现在它实际存在于许问的眼前,许问只能接受。
也就是说,除非他像荆承说的那样修好这座宅子,否则就真的会被一辈子困在这里,再也没法出去。
但是荆承提出的,本来就是不可能完成的要求。
球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像往常那样环绕在他腿边,抬头去蹭他的手掌。
许问摸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低声说:“对不起啊,害你跟我一起被关在这里了。出门遇到鬼屋,这运气也真是绝了!”
球球把脸整个儿埋在他的手掌心里,许问笑了两声。
他突然间回忆起了辞职的事情。
公司和施工方产生纠纷,许问明知施工方更有道理,但完全没办法帮忙解释。
他到这里来之前还接到过一个电话,是工头陆立海打过来的。
陆立海说他联系上了收藏馆的大老板,也就是那个富二代,想当面跟他解释方案。大老板同意了,设计部那边肯定就没话说了。
他听说了许问辞职的事,但还是想请他做个中人,帮忙跟大老板解释。
许问委婉地拒绝了。
他中文系出身,最大的弱点就是缺乏专业知识。有时候设计部门跟施工方讨论正事,他听懂都很困难。这种情况,他怎么帮忙跟大老板解释?根本不懂的东西,怎么说清楚!
不是科班出身,真是麻烦……
能学,他也想学啊。
许问长长吐出一口气,仰天倒在台阶上。
夜凉如水,石阶透肤传来凉意,完全不复白日的炎热。
球球又在舔/他的手指,许问回过神来,低头问道:“你渴了?”
也对,中午到晚上,他办完继承手续就到这座老宅来了,别说球球了,他自己也一滴水一粒米没进过。
荆承不会打算把他饿死在这里吧?
不管怎么说,得先找点水喝。
许问坐起来,抱着球球走到后院那口井的旁边,探头看了一眼。
月光照在井中,镜子一般反射着光芒。
不错,井里有水。
但是要怎么把它打起来呢?
许问的目光落到旁边那个破烂的木桶上。
他弯腰拿起木桶,心想:修什么宅子,能先把这桶修好喝点水也是好的。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许问突然脚下一软。地面上像是出现了一股无形的吸力,拉着他向下落了下去!
许问只觉一沉一浮,强烈而短暂的失重感袭来。
等到他清醒过来,他第一时间感觉到周围的环境变了。
黑暗变成了明亮,安静变成了嘈杂,好几个人同时在他身边说话,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又闹鬼了?
许问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个中年人抚着胡须,矜持地道:“多说无益,半年后才能拜师,能不能入门还要看小子们这半年的表现。”
这中年人身材不高,身穿一袭长衫,看着有点不大自然。许问首先注意到的则是——这中年人穿着的是古装。不是仿古汉服什么的,就是古装。
不仅是他,周围围着他的那些人也是一样。所有人的穿着都跟许问熟悉的那些完全不同。
这些人正在讨好那中年人。
“师傅说的是,我家小子交到师傅手上,师傅尽管管教,该打打,该骂骂,绝没有二话!”
“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师傅能收下铁棍就已经是他的福气,有没有造化,得看他自己。”
中年人露出满意的表情,目光往这边扫了过来。
许问渐渐回神,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小院子里,身边站着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他们同样穿着古装,衣着破旧,但浆洗得很干净,一看就是家境不好,但为了来这里做足了准备。
这是……家长送孩子上学吗?
少年们明显有点紧张,中年人看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直了身体,还有一个矮个子拉了拉衣服下摆,让它更笔挺一点。
相比起他们的慎重,东张西望的许问似乎有点不太着调,中年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微微皱了皱眉头。
那些人又奉承了一阵子,终于离开。走之前,他们各自拉了自家孩子仔细叮咛,也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走到许问面前跟他说话,让他听师傅的话,好好孝顺师傅,勤快点儿,眼里要有活。
许问茫然点头,那汉子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向师傅抱了抱拳,走了。
这鬼闹的……感觉好真实啊。
最后院子里只剩“师傅”和许问以及这几个少年。
师傅没直接跟他们说话,而是挥手叫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指着他说:“这是你们周师兄,你们以后听他说话,他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
少年们纷纷行礼,许问下意识地跟着一起作了个揖。周师兄也不还礼,笑着对师傅说:“师傅,交给我,您尽管放心!”
师傅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他,果然背着手走了。
周师兄恭敬地目送师傅离开,转过脸来就变得冰冰冷冷。
“你们几个,跟我来!”
007 担水
周师兄把这些少年带到后院,给他们每个人安排了活计,让许问去担水,要把檐下的缸全部灌满。
微风习习,掠过皮肤时带来秋意的寒凉。许多信息进入他的脑海,他渐渐明白过来。
周围的一切都是真的。
荆承说他不会可以学,就果然把他送来学习了。
时空穿越?幻境?全息模拟?
那幢宅子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荆承又是什么人?
不过不管怎么样,现在要解决的是眼前的事情。
周师兄安排去挑水的只有许问一个人,他提起缸边木桶,用扁担挑起来,想了想,去问师兄该到哪里打水。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木讷,师兄有点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告诉了他地点。
缸里的水是用来做活的,不是用来喝的,它也跟生活用水分开,需要到特定的泉眼里的去打。
许问努力记忆着周师兄说的地点,心里有点诧异。
木匠活计用的水……需要这么讲究吗?
他点点头,用扁担挑起两个木桶,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他在城市里生城市里长,从来没用过扁担,现在第一次用竟然有模有样。这个身体仿佛天然有着这方面的记忆。
后院出去是座小山,泉水在山里。许问走上山道,往回看了一眼。
位于他身后的是一座古代的村庄,全部都是黑瓦白墙的平房,映着环绕的群山,看上去有几分秀丽。
他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脑子里涌入的信息。
现在他正位于一个古代木工作坊里,具体不知道是什么年代,他要在这里学习木工技艺,最终学成出师才算完成任务,才能回到自己所在的世界里。
就像他之前听到的那样,进了作坊不代表已经拜师了,古代想要学艺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半年里,他相当于“预备学徒”,需要通过师父的考验,才能成为真正的学徒,正式拜在祖师爷门下,成为这个木工作坊的一份子。
预备学徒要做的事情很多,大部分都是打杂做家务。就这,也是要托无数关系才能进来的。
泉水离山脚不远,走了约摸十分钟就走到了。
许问放下木桶,弯腰去打水,摇晃的水面上倒映出他模糊的面孔。
许问动作一停,打满水,就着水面倒影看了看现在的自己。
果不其然,他不再是现代那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农家少年。不过这张脸还是他自己的,他摸了把脸,渐渐就适应了。
在记忆里,他的确就是个农家子弟,家里排行第三,名字仍然叫许问,是村里长者取的。他出生的村子叫许/家屯,跟这座小横村隔了一座山。
家里很穷,只有两亩薄田和七八亩山林,养几个孩子非常勉强。小横村的姚家工坊很出名,他家里托了关系,找了中保人把他送进来。
过去在家里的记忆黯淡而模糊,许问只记得几张愁苦的脸,总是皱着眉头。临走时,那个应该被他称之为父亲的人抽着旱烟跟他说,这是家里能给他找到的最好出路,以后学出来了有了出息,家里不图他啥;学不出来死在外面了,家里能给他做的也就是收个尸。
短短两句话,许问听到了深深的无奈,也明白了先前听说的“任打任骂”绝对没有半点水分。
在这个年代,师父对徒弟有着全部的人身所有权,拜师的时候更是要签下生死文书,从此生死再不跟家人相干。
即来之,则安之,虽然直到现在他也觉得一个人修那座宅子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既然荆承给了他这个学习的机会,他就好好学吧。
许问打完水,挑起扁担往山下走。
缸很大,是空的。两桶水倒进去,只盖了个浅浅的底。
许问默不吭声地拎起空桶,转身往回走。
两趟、三趟……
挑着水走山路绝不是轻松的活计,就算这具身体已经习惯干活,四五趟下来,许问的后心已经被汗湿透了。
他再次把水倒进缸里,看了看约摸只到三分之一的水面,吐了口气,再次挑起了桶。
“喂,喂。”
他身后突然传来招呼声,许问疑惑转头,看见一个跟现在的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正在向他招手。
“我?”许问左右看看,指了指自己。
少年猛点头,许问走了过去。
记忆里没这个人,许问确定自己以前不认识他。
“你是不是得罪周师兄了,他这么整你?”少年挤眉弄眼地问他。
“啊?”许问不解。
“你这个活本来是三个人做的,他让你一个人来,不是整你是啥?”
“没有吧……我第一天来啊。”
“唔……算了。顺便教你个乖。”
“嗯?”
“水这种东西,哪里的不都一样?上山下山多累,你出门往南,那里有口井。打井水不就省事多了?”
少年拍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走开了。
许问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摇摇头,还是担着担子继续上山。
他本质是个认真的人,既然被送到这里来,就想好好学点东西。偷奸耍滑的事情,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也不打算这样做。
不过一个人要把水灌完整口缸,做起来真的有点费劲。
水面到缸体一半的时候,他就有点担不动了。扁担磨着肩膀,火辣辣生疼,热气从体内最深处升起来,不断向外蒸腾,身上衣服里里外外全湿透了。
他又把一桶水倒进缸里,扶着缸沿歇了一会儿,再一次把扁担担在了肩膀上。
两个少年从他身边路过,手里抱着一些东西,有说有笑,非常轻松的样子。他们看见许问,露出一些诧异的表情,交头接耳几句,又笑了两声。
许问把这一切收在眼底,但一句话也没说。他拖着脚步,担着空桶继续往外走。
不可避免的,他的速度越来越慢。一开始,他挑一趟水只需要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到现在,一趟半小时已经算是快的了。
他被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是早上,渐渐的,日影偏移,眼看着将要近午。
许问有点饿了。
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许问往外看了一眼,吐了口热腾腾的气,再次迈开步伐。
又饿又累,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了。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刚刚进公司的时候。
他学历不是太好,找工作不怎么容易,第一份工作由于公司人事变动,只干了半个月就被辞掉了。因为这个,许问刚进第二家公司的时候一直很焦虑,有活抢着做,生怕再被辞掉。
那段时间很不好过。
开始工作才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懂,文件拟定与打印的格式、接打电话的话术、与客户沟通的方式……所有的一切都是大学里不会教的,他只能拼命去留意别人是怎么做的,然后一点一滴照着学过来。
身为男性,他还主动抢着做一些体力活。各种资料成山成海,展会布置要在时限内完成,工地上还要帮着工人一起拿工具搬材料……那时候的辛苦绝不比眼前逊色。
相比之下,现在他的心情是安定的,看着缸里的水一点点满起来,他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许问下山的时候,在泉眼流下的小溪里洗了把脸,对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笑了笑,直起了身子。
下午最热的时候,他终于把大缸全部灌满。
他一屁股坐倒在缸边,汗水迅速在身边积起了一个小水洼。他正在喘气,一片阴影走过来笼罩在了他的头上。
许问抬头,看见周师兄和他未来的师傅站在一起,师傅换了一身短打,看上去比早上的长衫适合多了。
许问站起来,默默地退到一边。
姚师傅打量了一下他,问周师兄:“你把担水的活给他了?”
“这小子傻愣愣的,也就配做点粗活,担水不用脑子,正适合他。”周师兄笑着说。
许问看了周师兄一眼,没有说话。
姚师傅一脸似笑非笑,走到缸边,伸出右手。
周师兄递了一个瓢到他手上,姚师傅舀了一瓢水,小尝了一口。
只这一口,他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点点头说:“木是木了点,但是个老实孩子。”
许问瞬间明白过来,有点庆幸。
这木匠师傅跟老茶艺师一样,竟然能尝出是哪里的水。要是他真的学了“乖”,现在马上就得现形。
认真做事,果然是有回报的……
恰好就在这时,他的肚子咕的叫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
“没吃饭?”姚师傅居高临下地问。
“没来得及……”许问小声回答。
姚师傅轻嗤了一声,背着手走开,周师兄瞥了许问一眼,没过多久,两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肉夹馍到了他的手上,热气腾腾,肉香盈鼻。
许问咬了一口,鲜美的肉汁流进他的喉咙,抚慰着他的肠胃。他摸摸鼻子,笑了起来。
008 吕城
从许问开始,周师兄陪着姚师傅检查完了所有少年干活的情况。
许问这才意识到,原来考核从布置任务那一刻起便已经开始了。
简直比工作面试还要严格。
许问这样想着,捧着肉夹馍默默围观了全程。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运气”好的。
被检查的第二个少年被安排的工作是扫地,需要把作坊的其中一间打扫干净。
许问站在窗口,看见姚师傅背着手走进去,看也不看纤尘不染的地面,直接走到一个角落,弯下腰,伸手拈出了一片刨花。
周师兄跟在他身边,脸色一变,双手接过那片刨花,厉声喝道:“这里是谁负责的?”
少年们已经全部聚了过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一处。
那里站着一个黑胖黑胖的少年,看着就比其他人大一圈,他傻愣愣地看着周师兄,迟疑着说:“是我。”
“把他送回去吧。”姚师傅淡淡地说。
周师兄点点头,指着他说:“站那边去。”
黑胖少年瞬间明白过来,大呼小叫道:“不是我!我本来打算好好做的,是他跟我说,把外面扫一扫就行了,角落地方反正不会有人看,不用搞得太仔细!”
这时周围围观的人不少,他的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阵,愤怒地指向一个人。
许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那双不笑也弯起来的细长狐狸眼,不就是先前“指点”他的那个少年?
姚师傅同样看着那少年,少年回以无辜的眼神,并不为自己辩解。
片刻后,姚师傅走向下一处,完全没有惩治那个少年,改变自己决定的意思。
黑胖少年愤怒又委屈,正要继续嚷嚷,周师兄看他一眼,说:“别人只是动动嘴皮子,最后决定怎么做的是你自己。”
这时,姚师傅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柴是谁劈的?”
“是我。”狐狸眼少年立刻跟过去,肃手而立,毕恭毕敬地说。
“一尺长,两寸宽,做得不错。”姚师傅淡淡地说。
许问之前就留意到了这堆柴垛。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周围的地面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更为难得的是,每根柴都被劈成了同样的大小粗细,不花费一定的工夫,可做不到这样。
当时他还在心里称赞了一下,做这活的人真是认真努力,简直像有强迫症。
他真没想到,是这个少年劈的。
“谨遵师父教导。”狐狸眼少年不骄不燥。
“你叫什么名字?”姚师傅问。
“吕城。”
“多把心思放到正事上。”姚师傅放下那根柴,走开了。
“是,谨遵师父教导。”吕城肃立在他身后,仍然毕恭毕敬。
黑胖子呆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气得想冲上去打他。周师兄及时指挥人按住他,瞥了吕城一眼,也摇了摇头。
接下来,好几个少年明显地慌了,偷偷摸摸想要离开,显然想要做点补救。
但姚师傅对工坊非常熟悉,一处接一处地巡视,根本没留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最后,包括那个黑胖子在内,一共五名少年的活计没有过关。
姚师傅看也不看他们,指了指周师兄,背着手就离开了。
周师兄恭送师父离开,转过身对这五名少年说:“跟我来吧。”
黑胖子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要跟着走,另一名少年站在原地,带着哭腔说:“师兄我错了,不要赶走我,我以后绝对不会偷懒的!”
黑胖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师兄,终于明白过来。他震惊地说:“要赶我走?不行!我爹会把我屁股打烂的!都怪他!我本来打算好好干活的,是他挑拨的!”
他撸起袖子,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但找了半天没找到人。
周师兄转过身来,正色道:“匠人长年累月重复同样工作,辛苦异常。不能沉下心来,踏踏实实做好手上工作,不配为匠。会被挑拨,也是心里存了偷懒的念头,既然如此,还是尽早走吧。”
说完,他不再多听辩解,挥手叫了几个成年弟子进来,强行把那五个人带了出去。
黑胖子还不服气,大喊大叫,但声音还是渐渐远离了这里。
许问把最后一点肉夹馍塞进嘴里,肚子里的饥饿感总算平复了不少。他拍拍手站起来,一转身,正好看见吕城的身影。
这少年偷偷摸摸地站在一根柱子后面,远远看着黑胖子他们被带走,嘴角翘得高高的。
许问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姚师傅和周师兄一起回到了宅子里,刚一进门,姚师傅就闷咳了几声,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周师兄连忙去倒茶,姚师傅喝了几口茶,脸色终于渐渐缓和下来。
“志诚,如何?”他坐了下来,问道。
“刘阿大、陈铁、何平这三个不错。吕城心计有点太深,但聪明人一般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好好调教一下也是个好苗子。”周志诚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
“许问呢?”
“许问……不太好说。”
“说老实话。”姚师傅淡笑着看他一眼,说。
“木是木了点,但本份。沉得下心,做得住活,我们匠人最可贵的就是这个。”周志诚顿了顿,说得比之前更加认真。
“你有意安排做给我看的吧?”姚师傅捧着茶杯,突然问。
他很了解自己这个大弟子,一眼看出他的用意。
“那也得要他自己把握得住机会才行。”周志诚笑了。
“唉,如果不是……我又何必另外选人?”姚师傅却没有笑,而是深深叹了口气。
“师父,您一定会所愿得偿的。”周志诚无比诚挚地说。
“嗯,那就要看看他们能不能过明天这关了。”姚师傅说。
这一夜,许问睡得非常香甜。
第二天早晨,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响亮地贯穿了未白的天际。
许问睁开眼睛,第一次被鸡叫叫醒,觉得有点新奇。
他打了个呵欠,从大通铺上爬了起来。
姚氏木坊这次一共招了二十个准学徒,昨天走了五个,现在还剩十五个。晚上这十五个学徒全部被安排睡在一张大通铺上,挤得满满当当。
十五个大小伙子睡在一起,一半以上都谈不上卫生习惯,房间里的气味称得上毒气攻击。
许问个人的习惯很好,昨天晚上还特地到井边洗了个澡,回来的时候湿着头发,还有一个人过来套近乎,明里暗里问他家里什么背影。
在现在这个时代,能天天洗澡都不容易啊……许问跨过重重叠叠的“尸体”,下了床,推门出去。
在他身后,吕城睁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背影。
早晨的清凉空气伴随着草香扑面而来,许问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心胸突然为之一畅。
他走到缸边,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的水已经空了。
昨天临睡前,周师兄状似无意地吩咐,明天他们每个人要干的活仍然是今天这些,保持不变。
好几个少年跟许问一样昨天被分配到重活,一听这话,脸就苦下来了。好在有黑胖子那几个前车之鉴,他们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许问倒是无所谓,挑水这活累是累了点,但他昨天已经从中感受到了一些乐趣。
他找到扁担和水桶,挑起来往外走。
清晨的山路带着露水,沾湿了许问的脚踝。一首乡间小曲突然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张开嘴,并不熟悉的吴音自然而然地流泄而出。
这是这一带的山歌,每个当地孩子从小都是听到大的。对于这个身体来说,它仿佛是镌刻在骨血里的记忆。
许问走到泉水旁边,转头回看来时的小路。可能是受到这首小曲的影响,他明明不是本地人,却突然对这个地方有了更多的融入的感觉。
一趟接一趟,早饭之前,许问就已经把缸里的水打到了三分之一。
看着缸里摇晃的水面,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他看了看时间,准备先去吃饭,接着再干完剩下的。
他弯腰放下水桶,还没直起身来,就看见面前多了一双布鞋。
许问抬头,看见姚师傅正站在他面前,深沉的目光注视着他。
“什么时辰起来的?”姚师傅问。
“呃,不清楚……鸡刚叫的时候吧……”许问挠了挠头。
“为什么起这么早?”姚师傅表情有些异样,接着问。
“这水是做活用的,应该提前准备好吧?”
这也是许问在以前公司养成的习惯。无论什么活动,他都会提前准备好所有材料,活动开始前再检查一遍,有备无患。
到这里他虽然不能掌控全部工作,但这样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姚师傅没有说话,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许问没有多想,放下水桶,跟着其他刚刚起来的少年们一起吃完早上的窝窝头和糙米稀饭,继续打水。
可能是有了心理准备,今天的活干起来比昨天感觉轻松一些。快到中午时,缸里的水也全部被打满了。
他舒了口气,抹了把汗,准备歇一下。
才刚刚坐下来,许问就听见叫他名字的声音,抬头一看,周师兄正走过来,到缸边探头看了一眼。
“水打完了?”
“是。”
“不错。吕城的柴还没劈完,你去帮帮他。”
许问天还没亮就起来打水,近中午才全部打完,身上的衣服全部都被汗湿透了,心跳和喘气都还远没有平复。
但听见周师兄这声吩咐,他只是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多说,就抬脚往昨天的方向走。
走没两步,又被周师兄叫住。
“许问。”
“?”
“干完活,来黄字坊找我。”
009 黄字坊
吕城被分配的工作是劈柴,许问直接找了过去。
刚到前院他就一怔。
吕城刚刚直起身子,抹了把额上的汗水。
在他身后,柴火堆积如山,全部都是一尺长,两寸宽,跟昨天姚师傅要求的标准一模一样。
这样劈柴不免会有一些边角料,这些他也处理好了,劈成合适的大小,堆在另一边。
许问估摸了一下,堆在这里的柴火至少有两立方米,如果全是吕城刚才完成的,他要做到的不仅是体力消耗,还有运力与使力的技巧。
这小子……不简单啊。
“许问。”吕城一看见他就喜笑颜开,问道,“找我有事吗?”
“哦,我的活做完了,周师兄让我来帮帮你的忙。看起来是不用了。”
“哦,不用不用,你也辛苦了。”吕城笑着说。
许问看了一圈,确定他已经做完了全部的工作,点点头,转身往后走。
“你去哪儿?”吕城问。
“周师兄让我干完活去黄字工坊一趟。”许问也不隐瞒。
“嗯……他也叫我了,一起去吧?”吕城说。
许问不说他也不说,明显有点小心机。许问并不在意,跟他一起往黄字工坊的方向走。
姚氏木坊比想象中大得多,俨然一个小型村落。
他们这些准学徒居住的地方比较偏后,前面一座座白色的房子整齐排列,不时有穿着工匠短打服装的人来来往往,井然有序。
姚氏木坊分天、地、玄、黄四个级别,级别越往上,做的活计越高端,天字坊通常由姚师傅亲自带队,曾经做了一件活直达天听,进贡到京城,给贵妃当了寿礼。
这些都是吕城一路上给许问介绍的。
许问前身是个普通的农家少年,的确不清楚这些事情,他听得很有兴致,吕城受到鼓励,又忍不住多说了一点。
“听说当初姚师傅做的是一套十二件的箱橱,是他跟陆大师合作的。姚师傅做里,陆大师做面。姚师傅最擅长的是榫卯,这一套十二件的箱橱一共用了三十六种不同的手法,砸地不坏,水浸不进,据说连皇上看了都连声称好呢!”
吕城毕竟是个少年,说起这些典故眉飞色舞,好像是亲眼看见的一样。
“榫卯?水浸不进?”听见这两个字,许问突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
“是啊。唔,你不会连榫卯是什么都不知道吧?”吕城故作惊讶。
“知道一点点,不是特别清楚。”许问说。
吕城目光闪了一闪,笑着说:“我知道的也不多,还是先不误导你了。总之,姚师傅的榫卯技艺出神入化,不说这十里地,据说就连京城里的工匠也听过他的名字!”
接下来,吕城没再说这么多,只指着周围的景物跟许问聊两句。
许问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有点心不在焉地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几个月以前的他,完全不知道榫卯究竟是什么。
但现在,这个词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
榫卯,由榫和卯两部分组成,是古代家具以及建筑中常见的一种连接方式。榫是凸出的那一部分,也叫榫头;卯是凹进的部分,也叫榫眼或者榫槽。
榫卯这种方式不用钉子,纯粹靠木结构本身进行连接。技艺高超的工匠能让连接的两个部分俨然一体,不仅看不出来有缝隙,用手摸都摸不出来。
这些事情是工头陆立海告诉他的,他还给他看了据说他师祖做的一个盒子。
那是一个书盒,里面大约可以放五到六本书。
这盒子看上去朴实无华,一点也不起眼,但许问一看就觉得不对,没一会儿就发现了不对在哪里。
这盒子四四方方,每部分之间一点也看不出来连接的痕迹,简直像是从一整块木头上挖出来的。
许问因此知道了什么叫榫卯,也知道了榫卯连接有不同的方法,陆立海他师门曾经有二十八种,但流传到他这一辈只剩下了二十种。
现在吕城说姚师傅一共会三十六种?
那不是比陆立海他祖师爷会的还多,而且如果真的水浸不进,那很有可能就是陆立海他最遗憾失传、他们目前也最需要的“无水榫”!
许问原本只是被荆承送到这里来,打算着学一点木工基础的,听到吕城的话,心中突然一动。
吕城对姚氏木坊颇为熟悉,他带着许问,很快找到了地方。
这是一座黑瓦白墙的大宅,白墙上浮着厚厚的青苔,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岁了。
红门大敞,门里能听见锯木砍伐的声音,倒是没什么人说话。
吕城当先进门,许问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左顾右盼。
很快,他的目光被一座雕像吸引了过去。它供奉在门厅正中央,不是一般人家常见的佛像观音像,而是一个穿着工匠衣服,拿着尺锯的老人。
这座雕像刻划得非常细致,老人的皱纹、手上粗糙的裂痕全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许问只能看见他的眼神。
老人正注视着手上的一段木头,极为专注,好像有什么极为神妙的东西藏在里面,让他浑然忘我一般。
吕城的注意力全在后面,浑然若无所觉,直接走了进去。
发现许问停下脚步,他回头诧异地问:“许问?”
许问站在那座雕像面前,突然从旁边的台子上拿出了三柱香,凑在烛火上点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他正要把香插进香炉,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住手!”
周师兄脚步匆匆地走过来,皱着眉头说,“你还没有入门,不能拜鲁班祖师像!”
说着,他接过许问手上的香,同样拜了三拜,这才亲手插进去。
周师兄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斥责,许问摸摸头,无所谓地转头,正好对上吕城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凑过来,小声说:“教你个乖,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先看看别人怎么做再说!”
“嗯。”许问应了一声。
吕城似乎觉得他有点敷衍,斜了他一眼,有些不满的样子。
周师兄敬完香,转头过来打量了一下他们。
“来得挺早。走,进去吧。”
木坊里的面积比外面看上去更大,被分隔成了几个区域,每个区域里都堆放着小山一样的原木。
周师兄带着他们进来,跟已经等在这里的三个少年会合。
这三个少年许问都认识,都是昨天跟他们一批进来的准学徒。
“木匠第一工,辨木。好活计要好材料。你们到这里来,先跟师傅学一下挑选好的木头。”周师兄环视他们,吩咐说。
“刘阿大,榉木;陈铁,水曲柳;何平,柏木;吕城,红木。”
许问马上就听出来了,黄字坊的活的确比较基础,但不像吕城说的那样低端。
这里是姚氏木坊的原料场,所有材料全部按木材的类型分门别类存放。
木材的价值有高有低,红木仅次于紫檀和楠木,是相当高的一种,许问瞥了吕城一眼,果然看见他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一些欣喜。
安排完那四个人,周师兄的目光落到许问身上,声音淡淡。
“许问,旧木。”
其余四个少年一起看他,同时露出同情的目光。
旧木,就是曾经使用过,现在拿来回收重做的木头。
说到旧木,直接的印象就是又脏又臭。许问这分到的,可不是什么好活。
接着,周师兄叫过来五个正式学徒,让他们带许问几人去各自被分配到的地方。
来带许问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比他矮一个头,身材非常敦实,笑容也很憨厚。
“师兄贵姓?”许问向他行礼。
“许……许。”许师兄有些结巴地说。
“原来是本家,许师兄好。”许问说。
许师兄咧嘴笑笑,把他领进去。他似乎因为缺陷不喜欢说话,许问也没有搭话。他向后看了一眼,心里有些疑惑。
他记得以前跟陆立海闲聊的时候,对方提到过以前当学徒的经历。陆立海说入门第一年基本上就是师傅家的杂役,学不到什么东西,每天的工作就是做饭洗衣干一些杂活。
现在在这里,他昨天才到木坊,今天就被送过来学东西,这进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还是说……姚家木坊出什么事情了,急于找到更多学徒?
旧木区位于黄字坊西边,是一个独立的小院,有三间房和一个木场。
一进月洞门,一股腐臭陈旧的气味就扑面而来,非常难闻。抬眼望去,各种花花绿绿的东西堆积如山,看上去更像一个垃圾场。
“有,有点臭,忍,忍一下。”许师兄结结巴巴地说,接着又往前一指,“师,师父在那里。”
他声音不大,反倒是那边的话声更加清晰。
“桃木。”
“松木。”
“鸡翅木。”
那人不断念出各种木材的名字,旁边两个小徒弟立刻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到各自的位置去。
许问远远看去,看见那人不断拿起一块木头,又不断放下,中间间隔不到一秒,熟练得不行。
这个旧木场的师傅,似乎对各种木料都很熟悉啊……
许问小声问本家师兄:“师父贵姓?”
“连……连。”许师兄回答。
010 旧木场
连?
听见这个字,许问心里立刻产生了一些联想。
曲河路老宅的原主人,他那位素未谋面的曾外祖父就姓这个。
荆承和老宅一起变得非常古怪,他还被莫明其妙送到了这里来,这位名叫连墨的曾外祖父在他心里也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打消了。
他跟连墨的血缘关系是经过公证的,公证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连墨生于民国年间。
现在这个地方是货真价实的“古代”,至少也是明朝,距离他曾外祖父出生还有几百年。
连这个姓不算常见,但也不是那么少的。
许师兄领着他走过去,叮嘱道:“你在这里不要动,师傅叫你你再过去。”
“是。”许问应了一声。
许师兄快步走过去,跟着其他师兄弟一起给师父打下手。
连师傅头发花白,约摸五六十岁,身上穿着一件很大的皮围裙,脸上的皱纹满是风霜。
他眯着眼睛,正在对一堆木头进行判别。
走近了看,许问才发现这项工作比想象中还要难一点。
这些都是老木头,破烂就不用说了,表面还覆盖各种各样的异物。
有的是油漆,有的是以前的装饰物,有的直接就是污泥和脏东西。
但即使如此,连师傅也能马上叫出里面木料的名字。
大部分木料他只需要拿起来掂掂重量,有的需要敲一敲,只有极少部分需要清除部分外壳看看里面。
这工夫真的不简单,得练多少年才能练出来啊……
这小小的旧木场,有点藏龙卧虎的感觉。
连师傅认得快,徒弟们的工作也不轻松。他们需要把不同的木头运往不同的地方存放。
小件还好说,有的是门板一样的木头,需要两个人一起抬过去,来回几场就是汗流浃背。
许问站在一边,并没有急着上前帮忙,而是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连师傅,你这里有黄花梨吗?三尺长,一尺宽,七分厚。”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走进门来,扬声问道。
“二根啊。”连师傅眯着眼睛认了出来,转头吩咐徒弟,“去库里看看。”
许师兄转头去了里面的厢房,连师傅招呼二根坐,二根很客气地摇头,但还是有一些鄙视抑制不住地流露了出来。
连师傅笑了两下,继续去做手上的活。旁边其他的徒弟一脸麻木,仿佛早就习以为常了。
许师兄在库房里找了足足十多分钟才出来,他抱着东西放到二根面前。
“有两块。”
两块木板都脏兮兮的,看不出原貌。二根嫌弃地看了一眼,问道:“确定是黄花梨?”
“我师父从来没弄错过。”许师兄有些不满地说。
“上次就搞错了!”二根提高了声音。
“那是阿江拿错了……”许师兄往后瞪了一眼,一个徒弟缩了缩脖子。
二根又抱怨了几句,在旁边找了张油纸,包起两块木板走了。
许问看得一愣,正好许师兄从他旁边经过,他小声问道:“不用打个收条吗?”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打的。”许师兄很奇怪地看他一眼。“嗯……”许问没再多说什么。
这一天,许问都只是站在一边看。
连师傅没让他做任何工作,其他徒弟也没有招呼他,他只是看,一点主动的意思也没有。
太阳下山时,周师兄派人过来叫了他,五名少年重新汇集到了一起。
“今天一天,你们学了什么?”周师兄问。
一时间没人说话,连吕城也没有开口。
“何平。”周师兄只好点名。
“没……没学到什么。”何平有点委屈的样子。
何平去的是柏木场,柏木是常用木,地方大、材料多、人也多。他跟许问一样过去就被晾着了,没人理他,他壮着胆子问了师兄,被不耐烦地喝斥到一边去。
刘阿大跟陈铁也差不多,只有吕城腼腆地一笑,说:“胡师父教我辨别了红木的几个常见的种类,怎么看红木上的裂痕,怎么保养老红木。”
“学得不少嘛。”周师兄看他一眼。
“只是些皮毛。不过胡师父夸我有天分,让我明天继续跟着他学。”吕城不好意思地说。
“嗯。许问。”周师兄并不在意的样子,点了许问的名。
“连师傅经验非常丰富,不管什么木头,上手就能认出来,我要跟他学的东西还很多。”许问说得很认真,周师兄面无表情,看不出做什么想法。
问完话,周师兄让他们回去休息。明天跟今天一样,先干完该干的话,再到各自被分配的木场给师父打下手。
每天的活并不轻松,他们这相当于又加了一份工作。但少年们没一个懈怠,人人都一脸兴奋。
他们早就被父母千叮万嘱过了,知道自己来这里,学的是可以吃一辈子的手艺。
现在周师兄把他们五个叫出来,明摆着是给一个提前学艺的机会,他们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有意见?
周志诚目送少年们离开,目光在许问的背影上额外停留了很久。
其他少年,包括吕城在内都有点美滋滋的。这一天的特殊待遇,让他们相互之间有了点认同感,他们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交换着各自一天的经历。
而许问独自一人走在旁边,好像在听他们说话,又好像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这少年给人的感觉跟其他人完全不同,也是周志诚一早就明欺暗助的原因。
不过……
少年们的身影消失,周志诚也转过身,回到了姚氏木坊的主宅。
“师父。”周志诚一进门就闻到了药香味,抬头一看,发现师父正捧着一个碗,愁眉苦脸地喝着。
他连忙上前服侍,姚师傅费劲地咽下最后一口药,抬手去桌子上摸。周志诚立刻拿起盒子里的糖糕,递到了他的手里。
“人生真苦啊……”姚师傅吃完糖糕,叹了口气,伸手又去摸第二块。
他一手摸了个空,周志诚已经提前一步把食盒拿开了。
“大夫说,你肺热津伤,疑似消渴,不能多吃糖。”
“人生苦啊……”姚师傅哀声叹气,眼巴巴地看着徒弟,但周志诚的态度非常坚决。
“唉,今日如何?”
“刘阿大、陈铁、何平三人还是平平。吕城心思灵动,半天就已经号准了胡四叔的脉,让胡四叔教了他一些东西。”
“胡四那老货……这孩子有点本事。”
“许问按我们昨天商量的,被分到了旧木场。他自打到那里,一句话也没说,就站在旁边发了一天的呆。这小子,我真看不懂。这么好的机会……师父,也许你说得对,他就是真的木。”
“嗯……”姚师傅端起茶,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说,“再好的机缘,也得要自己把握得住。再看看吧。”
第二天,许问仍然是鸡鸣即起,很快挑完了水,直接去柴棚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吕城同样已经做完了活,正在等他一起去黄字坊。
一路上,吕城表现得很亲近的样子,一直在说话。许问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着,绝不冷场,但也明显并不挂心。
两人来到黄字坊,一进门,吕城就非常恭敬地跟见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
许问则直接去了旧木场,刚刚进门,一个人从旁边撞过来,撞到他的背上,满怀的木头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抱歉抱歉!我冒失了没看路!”对方立刻道歉,声音清脆柔和,是个女孩子。
这里有女孩子?
许问下意识退了一步,低头看见一头乌黑的秀发,接着闻到淡淡刨花油的香味。
那姑娘弯下腰去,急急忙忙地收拾地上的木头,一边还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跟你说了要小心走路,你老是忘,傻林林!”
她这一敲,手里刚刚捡起的木头又掉了下去,她懊恼地叫了一声,重新开始捡。
少女的青春活泼让许问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蹲下身,跟她一起收拾。他的动作比少女更加麻利,没一会儿,一大半的木头就到了他怀里。
少女感激地直起身,伸手去接。她这一抬头,明眸皓齿,仿佛有无限春光映入许问眼中,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四时堂的那面窗子。
他只怔了一下就回过神来,问道:“你要去哪里,我帮你送过去。”
“不用了不用了,这是我的活,我来就好。”林林的态度很坚持,许问也没有勉强,把木头还给了她。
少女抱着一大堆木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好奇地看着许问,“小哥哥你很眼生啊,是我爹新收的徒弟吗?”
“你爹?”许问问。
“那边的老头子就是啦。你是他徒弟的话,可得叫我一声林林师姐!”少女很骄傲地说。
许问往那边一看,站在树下,正在往身上套皮围裙的,不是连师傅是谁?
“可惜,我还未得有幸拜师。”许问遗憾地说。
“那你得加油啊!”少女活泼地说,抱着那些木块往里跑。跑没两步,她突然省神,放慢脚步,稳稳当当地走了起来。
那边连师傅一抬头,看见自己女儿,立刻向她招手:“丫头你来得正好,你来看看这个是什么。”
林林走过去,把东西放在连师傅脚边,拿起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看了看。
“这是拼合木,木心是檀木和楠木拼镶的,外面包了一层柚木,再外面裹了层竹皮。”她随口就说了出来,好像并不太费事。
“不错。”连师傅夸奖了一句,林林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仿佛有光盛在其中。
许问看着那边,不知不觉有些出神。
011 小师父
这一天,连师傅仍然没有招呼许问,许问仍然站在一边,没有主动上前。
下午的时候,许问突然觉得旁边有些不对,他一转头,看见连林林正蹲在他旁边,托着腮看他。
“你在看什么?”连林林问。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许问说。
“你的样子很奇怪,跟别人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嗯……说不上来。”
连林林端祥了他一阵,跳了起来,在旁边一堆木头上坐下,又指指旁边那堆:“老站着不累吗?坐坐坐。”
那堆木头同样非常陈旧,看上去不太干净,但连林林不以为意,仿佛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
许问依言坐下,连林林似乎对他很感兴趣,问道:“你是来找我爹学艺的吗?那你为什么不上去跟着学?”
“学艺是一件很长的事情,不用急于一时。”许问回答。
“但是很多时候,你不把握机会,机会就会溜走。你不怕吗?”
“只要有心,机会总会到来。”
“这样吗……但有时候再有心,也没有用啊……”连林林长吁一口气,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不应属于她的哀愁。
许问看着她,没有说话。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行当,男性天生就拥有着女性得不到的地位。
不过转眼间,连林林又振奋了起来,她转头问许问,“不然我教你?对,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教你怎么辨别不同的木头!怎么样!”
“行啊,小师父,教教我吧?”能让那淡淡的哀愁消失,许问并不在意这一声称呼。
“嘿,你真上道!”连林林喜笑颜开,她随手拿起旁边一块木头,递到许问面前。
“这一块,是榉木。榉木在北方叫南榆,很结实,但不属于硬木,是一种比较好处理的木材。”
她熟练地介绍着, 还敲了敲木头给许问听声音,“榉木的花纹非常漂亮,如同山峦重叠,又称之为‘宝塔纹’。这块太脏了,看不出来纹路……”
她往四周看了一圈,许问还以为她要另外找一块给他看,结果连林林跳了起来,说:“等我一会儿!”
接着,少女乌黑的辫子在身后摇晃,她很快消失在厢房门里,没一会儿再次出现,手上抱了一个箱子过来。
她真的像老师一样对许问说,“木材虽然是一种不易于保存的材料,但一些老木头经过修复,也能重复利用。”
“一般来说,木质变差,有三个原因:变形开裂、霉烂糟朽、虫害蛀蚀。根据不同的原因进行相应的修复,能让旧木恢复青春,重新使用。”
许问叫她一声师父,本来是为了让她重展笑颜,结果现在她说得头头是道,竟然非常专业。
于是他也跟着认真了起来,问道:“我看连师傅辨别的木头,经常有被油漆或者其他东西包裹,完全看不出原形的,这种不算在里面吗?”
“油漆和外壳都是用来保护木头的呀,傻徒弟。”连林林老气横秋地瞪他一眼,说,“油漆不透水不透气,就是容易剥蚀。真正完全被漆面裹住的话,只需要把旧漆剥除就好了,木材本身不会被损坏。最麻烦的是木材本身被破坏,严重的完全朽烂,有的连拿都拿不起来,这种就彻底没用了。”
连林林抬起手里那块榉木,举例给许问看,“譬如这一块,表面漆黑发污,其实是因为浸水发霉了。榉木木质坚硬,很难霉烂成这样的,可见它长期浸水,保养得很不好。但也正是因为榉木坚硬,霉烂不容易侵入内部, 所以我们只要把外面这层刮掉,里面一般都还可以继续使用。”
她打开箱子,抖开一块麻布,上面用小兜装着各种各样的工具。麻布旁边还有十来个小瓶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连林林把榉木放在一个台子上,右手持着刮刀,左手按住木材表面,手腕一抖,就有一层黑色的霉木被平削了过去。
她姿态悠然,动作娴熟,光是这一个动作,就不是寻常能练出来的。
刷刷刷轻微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起,污黑的表面被接连去除,逐渐露出下面的坚实木质。
那是一种深红微褐,微带赤色的美丽颜色。大面积的赤色如同云霞一般,清晰的纹理渗入内部,果然令人联想起了远山叠幛。
“怎么样,很美吧?”连林林去除最后一片霉迹,把榉木举到许问面前。
“一般年岁比较浅的榉木是淡黄色的,但时间越长,它的颜色会越深,年老的时候就会带上赤色,这种榉木名叫‘血榉’,非常难得。”
连林林注视着这块血榉,目光里满怀感情,她轻声说,“原来这是块血榉啊……老木头就是这样。你剥开它的外表,经常会得到意外的惊喜。”
许问看着这块木头,也看着连林林近乎痴迷的眼神,没有说话。
从这块榉木开始,连林林果然开始给许问讲解起了各种各样木材的奥妙。
一开始,她可能只是想逗逗许问,假装摆一下师傅的架子,结果讲着讲着,她自己先沉迷了进去。
她的热忱与专业很快感染了许问,他听得非常专心,有时候还会恰到好处地提出问题,让连林林讲得更加高兴。
连林林对各种木材都非常熟悉。
每种木材的名称、特点、出产地、用途,她信口道出,好像那本身就是刻在她骨血里的东西一样。
这一天,她一共给许问讲了五种木材,不断从堆积的“垃圾堆”里找样本出来。
“花梨木很有意思的,它的树干很容易长瘤,我们叫疖子。疖子会深入到木头里面,形成不同的花纹。有的花纹像人脸一样,有眼睛有嘴,我们叫鬼脸儿。不过不是所有的花梨木都有鬼脸儿,看这个铜钱一样的纹路,就是疖子变的。”
“花梨木非常细密结实,但又很轻,放到水里就会漂浮起来。老花梨木表面会有包浆,非常光滑,摸起来非常舒服。”
连林林拿了一根很长的花梨木,展示给许问看。
“花梨木是很珍贵的家具的材料,譬如这个,就是一把太师椅的腿,很可惜只剩下这一部分。”这根花梨木表面光滑,没有丝毫装饰,带着自然而然的优雅弧度。
“这么结实,这弧度是怎么形成的?”许问有些好奇地问。
“花梨木家具很讲究的,这样的椅腿一般都是整木雕成,不用其他手段压弯。”连林林解释。
“整木里只取这一部分?那不是很多浪费?花梨木不是很珍贵吗?”许问问。
花梨木就是黄花梨,在他所处的年代,这种木材基本上已经绝迹,每套黄花梨家具都堪称天价,连他也是听说过的。
“越是珍贵的木头,越要小心对待。”连林林肃然道。
不知不觉,他们身边积攒了一大堆木料,就是这五种,全部都是连林林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
为了让许问更好地看到内部,其中一部分她还进行了处理。
讲完黄花梨,她非常老练地说:“讲太多你也记不住,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来,帮我把这些木头放进仓库。”
许问的确在一边听一边记,塞了满脑子的东西。听见这话,他直起身来,往连师傅的方面看了一眼。
说起来也很奇怪,这大半天里,连林林一直在这里给他开小灶,那边无论连师傅还是他徒弟,没一个人过来打扰,连多说句话也没有。
古代人不是忌讳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吗?这里怎么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发什么呆呢?走啊。”连林林催促道。
“哦,好的。”许问抱起比较沉重的铁梨木,跟她一起走进厢房。
外面院子里虽然也搭了棚子,但总体来说还算透气,气味难闻也有个限度。
厢房里就不一样了,密闭的空间发酵着一股酸臭腐朽的味道,闻着让人有点想吐。
连林林熟练地拿出一个布制口罩套在脸上,又指了指另一边:“那边有口罩,你可以自己戴。”
许问一看,另一边的盘子上放着一些布袋,昏暗的光线下根本辨认不出颜色。他犹豫了一下,说:“算了,我不用。”
连林林古怪地看他一眼,说:“那就走吧。”
她重新抱起木头,带着许问往里走。
里面的木头堆积如山,只在中间开辟出来一些小道,供人通行。
走到某处,连林林用下巴一点,说:“铁梨木放在那边,堆在上面就行。”
铁梨木非常沉重,纵然是这具身体已经习惯了农活,抱了这一段路,许问还是觉得双臂发酸,有点支持不住了。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依言把东西放下,而是打量着连林林所指的那堆木头:“直接放下?”
连林林还在往里走,听见这话,疑惑地看他一眼:“是啊,不然呢?”
“这样放,回头不是很难找吗?”许问问。
“找找就行了,大家都挺熟的。”连林林满不在乎地说。
“一刻钟找一块木板,太浪费时间了。”许问想起昨天的事情,摇了摇头。
“嗯?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连林林偏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012 仓储
许三是连师傅的徒弟,跟着师傅有三年了。
所以,他稍微可以从事一些更加深入的工作,譬如清除木头上残存油漆、各种污物,对它们进行一些初步的处理。
他家一共七个孩子,他是老三。爹娘给他找了这样一份活计,只要他出师,怎样都能混口饭吃。
他很清楚这点,从来都非常认真。
这天,他正在埋头干活,突然听见师傅的叫声:“老三。”
他茫然抬头,看见师傅正皱着眉头望着另一边:“你过去看看,你师姐和新来那孩子在库里做什么。”
许问应了一声,乖巧地站起身,这才慢慢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新来那小孩他当然知道,昨天就是他引他进门的,也姓许,是他本家。
这小子有点木讷,昨天在这里呆了一天都不知道向师父请教。明明师父这么随和,只要你问,他就会教你。
今天他来了之后,一直在跟小师姐嘀嘀咕咕,很高兴的样子。
许三当时还在想,师姐也还是个小孩子啊,还是能跟同龄人玩到一起去。
所以,师傅没有发话,他们几个师兄弟也没有理会。
后来他就没留意了。现在听起来,他们俩进了仓库,半天没出来了?
这怎么行!
男女有别,就算他们俩还是孩子,师父也不是太在意这些,也不能这样啊……
许三加强脚步,刚刚走到仓库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话声。
一个人正在发号施令,另一人则在不断应声。
他脚步一顿,有些吃惊。
就这么两句话,他已经听出来了,发号施令的是许问,不断应声的是他的小师姐连林林!
“三角一月三点一块。”许问说。
“好嘞,刻好了!”连林林轻快地说。
“五星一月四点一块。”
“嗯嗯。”
“交叉二月二点。”
“好了。”
两人一应一和,速度非常快,许三在窗户旁边听了半天,完全听不出来什么意思。
不过听得出来,他们在配合着做什么事,没什么暧昧,许三总算放心了点。
“你们在做什么?”他走进门问道。
“小三师弟!”连林林转过头来,看见是他,笑着说,“小许好聪明,他想了个法子,重新清点库里的货物,到时候我们交货就没那么费劲了!”
连林林年纪不大,仗着自己进门早要当师姐,许三他们早就习惯了。
“什么法子?”他好奇地问。
“就是用木牌给每份木头贴标签,按标签的顺序来摆放。他说最好做个木架,把东西放到木架上,每个架子旁边贴牌子列单子,这样就更方便了!”连林林毫无隐瞒,全盘托出,看着许问的眼睛闪闪发光。
“不过他好傻,一开始还问我有没有纸笔。书生用的东西,我们怎么会有嘛!咦,对了,小许,你的意思是你学过写字?”
连林林的确兴奋,叽叽咯咯地说着。许问正拿着一块奇形怪状的木头,皱着眉琢磨着什么,闻言转头:“认得几个字,但不太会写。”“识字!”这一下,也许三的眼睛也有点发亮了。
“只能勉强认认,写起来缺笔少画,不太像样。”许问有点不好意思地强调。
“你也太厉害了吧!”连林林看他的眼神简直是崇拜了。
“嗯……你想学吗?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许师兄也是。”许问说。
“可以吗!”师姐弟俩异口同声,得到许问肯定的回答后,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咧开了傻笑。
许问提到纸笔,连林林立刻表情古怪地看他,他当时就意识到了自己犯了个错。
在这个时代,读书写字是少数人的特权,像他们这样的工匠,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的。
他小时候学过两年书法,大概知道毛笔应该怎么拿。过了这么多年,繁体字只会认不会写,但在这些从没得到过机会的年轻人们面前,已经是足以炫耀的本事。
连林林和许三高兴了一阵子,许三突然想起件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了,我听说学认字得要束修,我……”
许三还是学徒,学徒只包吃住不发工资,他当然是没钱给束修的。
许问笑着摆了摆手:“小师父教我辨木识木,我教你们认字,本来就是等价交换,要什么束修。”
“也对,我会好好教你的!”连林林马上放松,笑嘻嘻地说,“不过这样的话,你就不用叫我小师父啦,还是叫我小师姐吧!”
约定好教学认字的时间之后,三人之间的气氛变得非常轻松。
许三终于拿起一块木牌,仔细看上面刻的东西。
旧木场有的是木头,这块是松木,两寸长,五分宽,本来是堆在角落里的边角料,被连林林拿来废物利用了。
木头被削得很平整,连林林在上面刻了一些记号,是一个三角形,旁边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加两个小圆点。
“三角形是铁力木。月亮越多,木料越大。小圆点指的是同批货里的第几件。”连林林解释给他听。
许三稍微一联想,就知道了这样分类的好处。
按照这样的顺序把木头依序排放,他们不仅更能心里有数,找起来也很方便。
“有纸笔的话,还可以做个帐册,这样就更清楚了。”许问有些遗憾地说。
“你还会做帐册?我还以为只有帐房才会这些东西呢,你可真厉害啊。”许三佩服地说。
这就是古代与现代最大的区别了。
他们能不借助任何工具,单靠自己的经验与一双肉眼就辨认出破烂得看不出原形的木头,在自己的专业方面做得极为精深的程度。
但是在知识的广度上,他们远远比不上被海量资讯洗礼的现代人。
许问只是在之前的工作中稍微接触过一点关于仓储方面的知识,现在只是拿一部分出来,就足够让许三惊讶羡慕了。
“没事,我去找我爹,让他帮忙!这么大一间仓库,我们全部整理好!”连林林踌躇满志地说。
也不知道连林林跟连师傅说了什么,连师傅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都用一种奇妙莫测的目光看着他。
不过他没有把许问叫过去问话,许问也就当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
许三口风很紧,这件事只有连家父女、许三和许问四个人知道,以致于周师兄如常打听完许问的情况,回去之后又对着姚师傅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能我真的看走眼了。这孩子……一天都跟连丫头两个人呆在一起,一点正事也没做。
姚师傅表情淡淡,同样有些遗憾地说:“两天之后评定结束,就送他回去吧。”
“是。”周师兄叹了口气,点头道。
这天晚上,吕城不知道听到了什么风声,吃完饭就过来找他。
“我听到一个消息,不知道你听说没有。”他故作高深莫测,但太年轻了,这种姿态在许问眼里只觉得有些好笑。
“什么?”
“姚氏木坊每逢月底,都会有一次评估总结。黄字坊也有,各木场比试实力,最后进行排名。排名靠后的在接下来一个月里,在路上遇到排名靠前的,都得让路行礼!”
“每个月都有?”
“对!”
这件事许问的确是第一次听说,他有些意外,思考片刻之后,有点佩服。
让路行礼,形同在尊严上提高身份。这样的规则,不费一文,但同样能很好地调动工匠们的积极性。
“月底……”
“就是两天后了!怎么样,你们木场准备好了吗?”
“完全没有动静。”
“我就知道!嗐,师傅师兄不着急,你不能不放在心上啊。在评估里表现好的话,也许大师傅就看中你了!”
吕城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许问听完,却抬起头来问道:“你为什么来跟我说?我表现不好,不是更能衬出你的好吗?”
吕城似乎没想到他会问出这句话,目光一阵乱飘,最后说:“大家都是一起进来的同门师兄弟,我怎么会踩着你上去?我是看你不经心,提醒一下你!”
他带着一种假装出来的忿忿不平,转身要走。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用意来的,他提供的这个信息的确对他有帮助。许问拉住他,说了几句好话,吕城终于满意了,又叮嘱了许问几句,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一个娇嫩清脆的声音在他们不远处响起:“许小问?”
“小师姐,你怎么过来了?”许问抬头,看见连林林,有些意外地说。
“你忘记我们约好的事情了?”连林林不满地嘟起嘴,瞪着许问。
昏黄的暮色中,少女的脸颊被余晖映照,娇艳得像一支还未盛开的花苞。
“怎么会忘,只是没想到是今天就开始。”许问笑着说。
“当然啦,越早越好!”连林林说。
“那好吧,你等我准备一下。”许问说。
他转身准备回屋,一转头,看见吕城呆滞的面孔,正紧紧地盯着连林林。
被许问叫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他问:“这是谁?”
“连姑娘,是旧木场连师傅的千金,现在是我的师姐。”许问略微介绍了一下。
“原来就是她……”吕城的表情很不善,他狠狠瞪了许问一眼,气哼哼地说,“当我今天没来!”
013 月映苇丛
吕城来得莫名,走得也很莫名。
许问不去理他,回房间去拿了些东西,叫上连林林:“走吧。”
连林林看着他手里的布包,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之前削好的一些竹枝,可以用来当笔。纸笔不易得,用竹枝在泥地上写字,也是个办法。”许问说。
“泥地啊……我知道个好地方!”连林林眼睛一亮,喜孜孜地说。
路上,许问提起刚才吕城说的月底评估,问连林林:“以往旧木场成绩如何?”
连林林摇了摇头:“我爹从来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我们每个月都垫底,哈哈!”
“每次出门都要给人让路行礼,不难受吗?”许问问。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怎么出门,哈哈。”不知为何,许问总觉得连林林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并不像是真正的开心。
“对了,师兄呢,他不是说要一起来的吗?”许问转移话题。
“嘿嘿,他今天来不了啦。爹爹要做些事情,喊了他帮忙。所以说,师姐就是师姐,学认字也是他师姐!”连林林瞬间又眉飞色舞,开心了起来。
夕阳的余晖中,少女的眉眼无比生动,仿佛有光在闪动。
许问看着她,心里有某些东西微微动了一动,但他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迅速打消了所有的念头。
“也好,我教你,你也可以教他。连师傅门下还有谁想学认字的,都可以过来学。”许问移开目光,笑着说。
“好嘞!”连林林欢快地说,接着一指前面,“看,就是那里!”
她带过来的果然是好地方。
那是一片小湖,夕阳照在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微风拂过,带来冰凉的水气,令人精神一振。偶尔有水鸟相依为伴,从湖面掠过,留下点点波纹。
湖边生长着芦苇,芦苇丛中有一片平滑的泥地,不软不硬,用来写字再好不过。
“真漂亮。”许问眯着眼睛,注视着前方。
“是吧!爹爹带我来的!你等我一会!”连林林高兴地说,跑到一边的芦苇丛里去捣鼓了一阵子,又跑了回来,催促道,“开始吧!”
许问拿出一根竹签,问道:“你想学什么字?”
普通人学认字,第一个想学的多半是自己的名字。
连林林却偏着头问道:“木头的木,应该怎么写?”
许问深深看她一眼,在光滑的泥地上写下了一个“木”字。
“木就是树,是从地上生出来的。这一横,就是地面,上面的这一小竖,是露在外面的部分,下面这三笔,就是树根了。”
木是个象形字,字形简单,从古至今都没有变过,许问讲解起来也很简单。
连林林果然眼睛一亮,说:“很好记嘛!”
她从许问手上接过那根竹签,在软泥上照葫芦画瓢,同样写了几个木字。
她学得很快,一开始笔画字形还有点僵硬,但写完几个,就已经跟许问的字一模一样了。
“写得不错。”许问夸奖。
然后不等他教,连林林又把两个木字写在了一起,狡黠地对他眨着眼睛:“不用你教,这个字我会,林,这是我的名字。”
许问挑起了眉毛:“怎么学会的?”
“双木为林,爹爹就是因为这个给我取的名。”连林林说。
真是好懂的名字……
许问提起“笔”,给这个字改了一个笔画,说:“字是没错,但在写法上有一点变化。两个木写在一起的时候,左边这一笔要写成点,有双木相互倚靠的感觉。”
连林林刚刚跟许问炫耀就被他指出错误,扁着嘴看着他,气鼓鼓地说:“我不,我就要这样写。这是连林林的林!”
说着,她抢过竹签,又在地上写了两个林字,全部都是两个木独立为政的。
不过她虽然才写了几个,字体已经有些秀丽,这样看格外有一些飒爽的气韵,也不难看。
“好吧,连林林的林,是最特别的,跟别的林都不一样。”许问笑着迁就她。
“就是!”连林林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接着许问又教了她三个字,一个“连”,一个“工”,一个“匠”。
工匠两字古今写法都一样,连字繁简不同,但字形简单,许问还记得。
对于初学者来说,贪多嚼不烂,许问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教完五个字就不教了,让连林林自己去练习。
连林林一开始还开了几句玩笑,现在却表现得非常认真。
她一笔一画地重复害写着这五个字,写满整片泥地,就抚平再来一遍。
夕阳落下,月光生辉,区区五个字,连林林足足写了上百遍。许问耐心地陪着她,也不催促。
最后,她终于回过神,抬头看了眼天色:“啊,这么晚了!”
“嗯,累了吧?回去吧。”许问说。
“等等!”连林林跳起来,结果可能是因为蹲得太久血脉不流通,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许问完全没留意,伸手去拉没拉住,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头栽进了泥坑里。
泥坑很浅,不干不稀,糊了连林林一身。她双手拄在稀泥里,一时间没有动静。
许问有点担心,叫道:“小师姐?连林林?”
“哈哈哈哈哈!”连林林突然倒过来,一屁股坐在泥坑里,哈哈大笑起来,“我怎么这么傻,简直受不了自己,哈哈哈!”
许问一愣,也被她逗笑了。
清脆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芦苇丛中,连林林跳起来,随手一抹身上的泥,说:“谢谢你教我认字,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说着,她跳到一开始偷偷地藏了东西的那里,又捣鼓了一阵子,小心翼翼地捧过来一个网兜。
月光照在她的双手上,仿佛有银光在其中跳跃。
“这是什么?”许问探头去看。
网兜里跳动着一些大大小小的虾,通体洁白,外壳透明得好像会发光一样。
“白虾!可好吃了,来,给你一个。”
她在一边的水里洗了洗手,拿起一只白虾递给许进,又自己拿起一只,示范着吃给他看。
透明的虾壳被剥开,里面的肉越发显得白亮。她一口咬了进去,一边吃一边催促许问:“吃啊,很鲜的!”
许问以前也吃过生虾,但都是在日式料理店里,由师傅处理好了端上来。站在月下的湖边直接剥活虾吃,这还是第一次。
然而,当他剥开虾壳,把虾肉放进嘴里,那种鲜甜的感觉瞬间在口中化开时,他突然对这个世界有了真实的感觉。
口中的虾是真的、眼前的人也是真的、所有发生的事情全部都是真的。
这个世界曾经存在感,现在也完整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感受、所有学到的东西,全部都是属于他自己的。
这一天晚上,许问并不像前几天那样一躺上床,瞬间就能进入无梦的睡眠中。
他躺在床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强忍着翻身的**,思考着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
他接受了一份遗产,遇见了一个人,奇妙的事情从此展开,他因此来到了这个世界。
莫明的,他想起了在帝都的小楼里,刘阿婆问他的那句话。
人活一世,是为什么呢?
我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想着连林林,想着吕城,想着身边这些少年。
月光透过竹窗,照在他的身上。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虽然昨天睡得迟,还失眠了一会儿,但第二天早上许问并不觉得疲倦,跟平常一样精神。
他如常挑完了水,又去劈柴的地方看了一眼。
之前几天,吕城都会提前完成工作,然后等他一起去黄字坊。
但今天,柴全部劈好了,吕城却不见人。
联想起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情,许问笑了笑,一个人去了旧木场。
刚刚踏进旧木场大门,他就停下脚步,愣住了。
堆放旧木的棚子旁边开辟出了一块空地,上面整齐放着好几个木架。
架子大而厚实,一看就是货架,跟许问之前设想的一模一样。
他没想到,他昨天才跟连林林提起来,今天就看见了。
连林林正站在木架旁边,手指轻轻抚摸着它的表面。看见许问过来,她立刻兴奋地炫耀说:“看,我爹昨天晚上做的!厉害吧!”
“一晚上?做了这么多?”许问吃惊地说。
“几个架子而已,又不费什么事。”连师傅从一个棚子里钻出来,满不在乎地说。
说着,他瞪了许问一眼,神情颇为不善,许问有点莫名。
他哼了一声,吩咐道:“你不是很能吗?今明两天去把仓库给我收拾出来。不收拾完不准走!”接着他又指挥自己的女儿,“你也去帮忙!学什么写字,你爹我……赶紧去吧!”
“哦……哦!”连林林欢快地应了一声,小兔子一样跳到许问面前,“要我做什么?”
许问听出了连师傅的一些言外之意,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听见连林林的话,他收回目光,说:“昨天那些木牌还要很多,你能刻完吗?”
“没问题!”连林林爽快地说。
这时,连师傅的另外几个徒弟也走了过来,许三道:“师父让我们也来帮忙……我们要做些什么?”
许问环视他们,笑了起来:“我们先把仓库腾一腾,把货架放进去吧!”
014 姑娘家
一群人很快腾出了一间仓库,把木架搬了进去。
上手一摸,许问就发现这木架的不同之处。
虽然只是一晚上急就章做出来的,但它一点儿也不粗糙。它的表面打磨得非常光滑,不带半点毛刺,转角的地方甚至打出了圆角,以免让人不小心撞伤。
木架是用木条和木板做成的,整个木架没上一点漆,但是连接的地方仍然看不出一点痕迹,浑然如同一体。
这是用榫卯方式连接起来的吗……许问的手细致地在它的表面上抚摸了一阵,忍不住回头看了连师傅一眼。
连师傅正在跟自己的女儿说话,表情有些严肃。连林林嘻皮笑脸,片刻后也严肃了起来,认真地回答了几句话。
连师傅表情微和,抚了抚她的头顶。
这位中年人看上去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辨木师傅,没想到木匠手艺也这么高超。
一晚上做出来,第二天就要用的,他当然不会有意细细打磨。这些细节,不过是他随手而就的本能而已……
许问没有继续想下去,而是开始招呼许三等学徒,对仓库里原本的木料进行整理。
按理说,许问连门也没入,这些全是正式学徒,资历比他深、级别比他高,就算不在他面前拿架子,也很难这么听话。但出乎他意料,他说什么这些学徒就做什么,如臂使指,顺畅得不行。
许问有些惊讶,许三连一则道破天机。
“回头识字的事情,就麻烦小兄弟你了……”许问腼腆地说。
许问恍然大悟,再次深刻感受到在这个时代,受教育的机会是多么稀罕。
众人拾柴火焰高,许问指挥得当,学徒们全力配合,很快仓库就被一间间整理出来,各种旧木被贴上标签,分门别类地被放到了木架上。
标签就是连林林刻出来的木牌,用白胶粘在旧木材料的固定一侧。这种白胶是连师傅特地调出来的,不伤木质,不会轻易脱落,但只要按照一定的方向使力,也能很容易就把它撕下来。
木架的每一行还是像许问设想的那样,列出了这一行总的清单。
连师傅没用纸笔,而是用一张薄木板在上面刻字。
刻刀飞扬,木屑纷纷而下,清晰流畅的符号出现在木板光滑的表面上。
这些符号全部都是许问拟定的,连师傅毫不犹豫地继续沿用。渐渐的,连林林以外的其他学徒也都明白了这些符号的含义。许问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这其实就是他们旧木场特定的一套密码。
仓库的门窗全部被打开,陈腐的空气倾泄而出,与外界相互流通。
大量经年不见天日的陈旧木料被整理了出来,重新进行规划,其中一部分被放到了木架上。
学徒们此起彼伏的声音不断在仓库里响起:
“咦,原来还有这个,上次柏木场的来找,我翻了半天还以为没有呢。”
“可惜,这块被压太久了,没法用了,清理出去吧。”
“老楠木!竟然被压在这么角落的地方,这可是宝贝啊……”
连林林自小就对木料十分钟爱,这时更是看得眼神闪闪发光。她过了一会儿又去缠自己的父亲:“爹啊,回头我们再把这些老木头清理一下吧。就这么烂掉,太可惜了。”
“忙着呢,哪这么多时间。”连师傅又是爱怜,又是嫌弃地看着女儿。
“你可以教许问啊,他脑子这么灵,肯定能学会的。”连林林极力推销新认识的小伙伴。
连师傅抬头看向许问,许问与他对视,有些期待但还算平静。
连师傅低下头,轻嗤一声说:“门还没入,教什么教。”
连林林还在纠缠,连师傅却没有再松口,而是催促她继续干活。
连林林拗不过自己老爹,只能同情地看了许问,老老实实继续刻木牌。
不过这也是她喜欢的工作,看着堆积多年的陈年旧木一点点重见天日,她不时像发现宝藏一样,发出喜悦的轻呼声。
她的情绪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所有人都精神振奋,全力配合许问的安排。
厢房一共三间,这一天太阳下山时,他们整理出了一间半,眼看见明天就能完成全部工作。
杂乱的东西被整理得井然有序,是一件很有快感的事情。这一天虽然劳累,但所有人脸上一直都挂着舒心的笑容。
之前几天,许问都是回去跟那些未入门学徒一起吃饭的,今天难得被留了下来,在旧木场跟连师傅他们一起吃。
是连林林邀请的,连师傅轻哼一声没有说话,许三见势也跟着邀请了起来。
旧木场的饭菜比准学徒们的好不少,甚至还有一道炖肉。
连林林连给许问夹了两块,被连师傅狠狠瞪了一眼。她连忙讨好地给她爹也夹了一块,连师傅这才罢休。
许问来到这个世界才几天,其实并不怎么馋肉。不过他还是顶着许三他们羡慕的目光,一口一口把那两块肥多瘦少的肉吃了下去。
吃完饭,许问继续教认字。
这次不再只是连林林一个人,许三等师兄弟也全部跟着一起。
连师傅表情不太好看,但给他们做了一个很大的木盘,里面装满了稀泥,旁边放了一盒木签。
他削出来的木签可比许问做的竹签好看多了,均匀修长,微带弧度,微黄的木色像玉一样。
同时,他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本三字经,扔在了许问的面前。
这可太难得了。
许问教字最大的麻烦是只会认不会写。简单的字还好,稍微复杂一点的,他写起来绝对缺笔少画。他之前就在发愁要怎么满足自己的这些新学生,又不至于误导他们。
连师傅拿出来的这本木刻版三字经,可真是来得太及时了。
说起来,连师傅是什么时候有这本书的?他真的不识字吗?如果识字,他为什么不教给自己的女儿?
些许的疑惑掠过许问心头,他没有多想,顺着三字的人之初性本善,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了起来。
接下来一天,许问带着连林林以及旧木场的师兄弟们,继续整理完了剩下的一个半仓库。
再没有什么教学比实践更有效,许问整理完这整整三个仓库,对库存的大部分木料都有了一个初始的概念。
连林林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一边刻着木牌,一边就着当前整理的货物给许问讲解木料的辨识方法。
“花梨木很珍贵,所以经常有无良商家用假木冒充,以次充好。最难辨认的有一种南花梨。”她不仅说,还去隔壁架子上找了一块来示范给许问看。
“这样整理之后真方便多了,以前得找老半天!”她喜孜孜地说着,接着又继续讲解,“这是南花梨,是真的花梨木。颜色很像是吧,也都有鬼脸纹。不过你仔细对比,花梨比南花梨更细腻,表面的孔更小。闻起来,花梨的香味很醇正,南花梨微微有点发酸……”
她毫无隐瞒地侃侃而谈,眉目间充满自信,神采奕奕。
许问听得非常认真,把她的一字一句全部记在了心里。
全部三间仓库整理完,一群人又顺势把厢房打扫了一遍。
这些活计一点也不轻松,做到最后,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地瘫倒在了地面上,就连许问也不例外。
许问看着木架上整整齐齐的木料,看着架子上挂着的木牌,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这样一整理,发现还可以放好多东西。之前堆那么多,还以为仓库要装不下了呢。”
“而且整理出好多好木头,突然感觉自己发了财!”
“是啊,哈哈哈哈!”
徒弟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许问微笑着听他们的话,偶尔转过头,看见连林林也正在微笑。
淡淡的暮光之中,她的笑容里有一种特别的静谧与幸福之感,许问不知不觉有点发呆。
“吃饭。”连师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许三等徒弟们立刻羞愧地爬了起来,小跑着到了门口。
按理说,应该是他们服侍师父才对,让师父照应他们晚饭,简直大逆不道。
许问也爬了起来,跟在后面往门口走。
这时,许三突然放慢脚步,迟疑着来到许问身边。
“小师姐跟你说的,你听听就好。”他不安地看了一眼跑在最前面的连林林,小声对许问说。
“嗯?”许问不解。
“嗐,姑娘家,能懂什么。要学东西,还是要听师父的,被小师姐带上歪路就不好了。”许三的声音压得很低。
“但是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啊?”许问脚步一顿,拧紧了眉头。
“木匠是男人的活,姑娘家能懂什么。”许三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的神情间并无轻蔑,但就是那种理所当然,更让人觉得难受。
许三没再多说,拍拍许问的肩膀就跑到前面去了。
许问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走到屋外,发现连林林正在檐下等他。
“小三儿跟你说了什么?”她轻声问。
“没什么。”许问下意识地不想说。
“跟你说不要听我的话对吧?姑娘家懂个什么,说不定还把你带歪了。”许三刚才的声音其实非常小,连林林理应听不清。但如今她重复出来,竟然连字句都差不多。
“没什么,你不要这个表情,我已经习惯了。”连林林笑了笑,神情并无阴霾。她偏过头,认真地对许问说,“明天月末评估,带着我的份,一起加油吧。”
“嗯。”许问注视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015 月末评估
九月三十,是姚氏木坊每月一度的评估日。
每个月这个时间,姚师傅都会和木坊的掌柜一起,对天地玄黄四个作坊进行分别考核,以当月的考核结果来判定下个月该分场在门内的地位。
这个地位体现在方方面面,当月的薪资、相互见面时的礼仪、聚集时的座位……所有一切有等级之分的场合,都会依这次考核结果而行。
许问听说姚氏木坊的这个规矩的时候,非常吃惊。
在他看来,这个管理方式虽然仍然透着这个时代特有的一些风格,但已经很先进了。
听说这个规矩是从姚师傅祖父的那个时代/开始执行,沿用至今的。看来这座木坊比他想象的规矩更严、更现代化一点。
天地玄黄四个木坊名义上是按照不同的等级划分的,其实负责的是不同的工作。所以月末评估是在这四个木坊内部进行的,它们相互之间并不互通。
黄字坊内部一共分五个木场,当日许问他们五个人分别被分了一个。
评估日当天,许问依旧起得极早,干完自己的活计,并没有马上去黄字坊,而是回到了准学徒的小屋里,准备沐浴更衣。
昨天晚上就有人送来了新衣,让他们明日换上。
新衣是粗麻材料,缝制得也非常简陋,但对于这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农家子弟来说,有一套新衣服,简直跟过年一样。
昨天晚上,好几个少年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叠起来放好,还不时爬起来看一眼,生怕别人把它偷去了一样。
许问倒没他们这么慎重,但也还是把衣服叠好铺在了枕头下面。
爱惜衣服还在其次,这群少年虽然年纪小,又是农家出身,但为了争取这个入门的名额,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都很难说,许问并不想冒险。
一夜无梦,仿佛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连睡眠都变得更加香甜了。
九月末已经秋意深浓,清晨的井水已经有了一些冰凉刺骨的感觉。许问拎起一桶当头浇下,皮肤上立刻起了无数的小颗粒。
此时井边人不少,都是同住的少年准学徒,他们同样跳着脚,还在热热闹闹地说话。
“打扮得精神一点,今天能去观礼黄字坊的评估,机会难得。小鸡你这么清秀,没准就被哪个师傅看中了收成弟子了呢!”
这话微有狎昵的感觉,但无论说话的人还是听话的人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个叫小鸡的是一个身材瘦弱的白脸少年,看上去比其他人小两岁的样子。他愁眉苦脸地说:“长相有什么用,我这小鸡样,谁敢相信我体健如牛?”
他一边说,一边跟其他人一样用井水浇头,被冰得呲牙咧嘴。
“唉,怎么比得上有些人的运气,一进来就被带去木坊做活,哪像我们,天天做些杂活,也不知道要做到什么时候。”另一边,一个有些龅牙的少年不甘不愿地说,还往许问这边瞥了一眼。
“这也没什么,我有个表哥,去山那边的陈家坊做帮工。他说学徒入门,头一年都是做杂活的,就算入了门也一样。师父看你做得好,才会教你一些东西。我们这也正常。”另一个长相温和平凡的少年劝慰道。
“谁不知道呢,就是有些人……哼。”龅牙少年又瞥了许问一下,嘀嘀咕咕。
不患穷而患不均,这是很多人的通病。
如果大家都在一起做杂活,这些少年们心里可能还不会不平衡。
但周师兄从这十几个少年里专门挑出了许问吕城他们五个,提前让他们进入黄字坊学习。
要说这五个人被挑出来可能是因为头一天杂务干得好,但后面他们也做得很认真啊,周师兄为什么不多看他们一眼呢?
许问冲洗完,用毛巾擦干,回去房间换上新衣服。
麻布料非常粗糙,换了现代的那个他一定会觉得摩擦着皮肤很痛,但现在他穿起来却没有丝毫不适。当然,如果他出身于富户子弟,说不定穿上衣服一会儿就得哭出来。
刚才那些少年的话他全部都听见了,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每个人的机遇都不一样,你能做到的只有努力把握住已经到来的那一些。
辰初,也就是早上七点,周师兄准时到这里,环视一周,满意地点头道:“不错,走吧。”
少年们排成两列,整整齐齐地前往黄字坊。
许问走在队伍中间,他的旁边又是吕城。
走到一半,吕城突然抬头看着前方,眼睛有点发亮。
许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姚师傅正跟两个人一起,一边说话一边往黄字坊的方向走。三人身着青色长衫,跟平常的样子完全不同。
许问也有点意外。
天地玄黄四字坊虽然并没有严格的等级差,但黄字坊是木料场,做的都是最基础的工作。
按理说,月度评估这种大事,姚师傅他们更关注的应该是天字坊,怎么会先到这里来?
可能是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姚师傅等三人停步,回头往这边看。接着,三人向着这边指指点点,又说了几句什么。
吕城的表情顿时变得又是兴奋,又是期待,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许问的眼神,轻哼一声,矜持地抬起了下巴。
看来今天还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啊……
许问的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计较。
准学徒们走进黄字坊,停下。
周师兄回头,点名道:“吕城、陈铁、何平、刘阿大、许问,你们五个回去各自的地方。今日月度评估,你们也要参加。”他又面向其余的少年,“你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会有人来领你们进去。”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吕城脸上明显有些得意,许问顶着少年们羡慕嫉妒恨的木光,往旧木场的方向走了过去。
如今的旧木场气象已经完全不同。
就像许问他们一样,许三等师兄弟也全部穿上了新衣,还略微修了一下面,看上去比平常整洁多了。他们看见许问进来,都非常亲热,纷纷上前跟他打招呼,笑着说明天习字时发生的事情。
过了一会,连师傅走了出来,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徒弟们顿时全部噤声。
许问突然间意识到,连师傅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工匠,但偶尔的神情气度,俨然跟其他人有些不同。
连师傅穿得仍然跟平常一样,并没有为今天做什么准备。
“走吧。”他随意地说。
许三等人乖巧如鸡,老老实实跟在他后面。
许问向四周看了一眼,发现少了个人,小声问许三:“小师姐呢?”
“嘘……平时跟着一起玩玩也就算了,这种正事,她怎么能参加。”许三压低了声音说。
许问皱了皱眉。昨天他就知道连林林作为旧木场的一份子参与评估,但他没想到她连在场也不行。
他没说什么,也没留意到连师傅向后扫来的一眼。
黄字坊的格局跟普通的多进民宅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后面没建花园,而是留了一下大而平整的广场,场上铺满青石,专门供给姚氏木坊接到建筑之类的大活时,堆放临时材料使用。
现在广场上空着,黄字坊各木场的师傅和徒弟们陆续到达,各据一角。
正南方向起了一座石台,台上摆了几把太师椅,现在还是空着的。
又过了一会儿,姚师傅他们到了,在太师椅上入座。
许问留意到,各木场的徒弟们脸上都露出了惊讶又振奋的表情,显然以前的这个时候,姚师傅他们是不会过来的。
辰时二刻,所有人全部到齐。石台上方站着的一个中年人敲响了钟磬,朗声道:“黄字坊月末评核开始,执弟子礼!”
后面四个字,他的声音拖得非常长。话声中,黄字坊的师傅和徒弟们全部躬身拱手,向石台上坐在椅中的人行礼。
许问也跟着一起做,他的眼角余光留意到,所有人都在行礼的时候,只有连师傅背着双手,腰板挺得笔直。显然,他绝不在所谓的“弟子”之列。
“今天评估仍然是老规矩,共分三项。”
台上姓杨的师傅声音洪亮,宣布今天的规则。
“第一项,辨木。各木场每人从不定的木中,辨认出它的名字。每正确一人,可得三分。”
“第二项,说木。各木场每人手持一块木头,说出辨识它的方法。最高分五分,由各位大师傅评定。”
“第三项,择木。各人抽取择木标准,至各木场取出同等木料,以速度与质量双重评分。最高分十分,由各位大师傅评定。”
“黄字坊各位,可听清楚了?”
规则很简单,杨师傅也说得很清楚。
他话音刚落,下面的人就哄然应答道:“清楚了!”
“既然如此——”
磐声清脆,穿石裂云。
“——姚家黄字坊九月评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