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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22 碰瓷

    这就回来了?

    上次许问在班门世界呆了一年才回来,这次才多久?一天有没有?

    这就回来了?

    什么目标也没有要求?

    如果说这次跟上次有什么差别的话,那就是上次他是完全被强迫地送过去的,而这次,他多了更多的心甘情愿……

    许问思考着,环视四周。

    周围跟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时间在他离开的这短短时间里是完全停止的。

    如果球球能帮他随意穿梭两个世界,这就相当于他手握了一个最有力的武器——时间!

    通过穿梭两个世界,他可以获得更多的学习与练习时间。这样的话,只要他能向着目标一直努力下去,一年之后的徒工双试肯定不是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抱起球球,用鼻子顶了一下它湿漉漉的小鼻子,笑着说:“谢谢你了,球球!现在再送我回去吧。”

    球球懒洋洋地喵了一声,眼瞳再次变成漩涡,一瞬间,许问重新回到了摇晃的马车上。

    师兄们还在聊天,说的话完美连接许问离开前听到的,仿佛在刚才那一刻他进入了一个时间的狭缝,对周围的人一点影响也没有一样。

    许问环视四周,这下子,他更有把握了。

    正在这时,马车突然一阵晃动,非常突然地停了下来。

    许问扶住车壁,探头出去看怎么回事,正好看见齐坤险些掉下去,周志诚一把把他扶住。

    “怎么回事?”许问问。

    “不知道,是前面的车先停下来的。”周志诚摇头。

    两人下了车往前走,他们二十多个人一共租了四辆车,加上装纸的货车和齐娴的香车一共六辆,相当于一支小小的车队了。

    他们才动身不久,现在刚到于水县城外。

    最先停下来的是第一辆车,好像是有人摔到他们车头前了。

    许问和周志诚对视一眼,一起走过去看。齐坤想了想,也跟在了他们后面。

    马头旁边果然倒着一个人,旁边车夫正在嚷嚷:“跟我没关系,是你自己突然跑出来的,跟我没关系!”

    许问皱了皱眉,身为一个现代人,遇到这种突然跑出来撞车的事情,不可避免地会马上想到碰瓷之类的。

    不过地上那人垂着头,好像撞得有点重,他扶着自己的脑袋用力晃了晃,然后撑着身子准备站起来。

    他一身麻衣草鞋,标准的工匠打扮,而当他抬起头来,许问看见那张脸,立刻轻咦一声,上前了一步。

    这人他认识,东方磊,一家五级木匠作坊的学徒,曾经在徒工县试第二轮跟他们一起应试。

    当时他是在三级工坊挖人的情况下,信守承诺留下来的,之后表现虽然不算太出众,但也兢兢业业尽职尽责,许问对他的印象相当好。

    现在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跑来“碰瓷”他们?

    说起来,许问似乎的确没有在县试的榜单上看见他的名字……

    东方磊刚刚站起来,又是一个踉跄,许问连忙上前伸手扶住。

    他一抬头看见许问,立刻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果然是你!”

    “……?”

    “我听说你们这时候出城,冒险过来碰碰,果然碰到了!”

    “……你的胳膊流血了。”

    “没事,随便舔舔就行了。”

    东方磊一边说,一边抬起胳膊肘用舌头去/舔。他撞伤的角度有点刁钻,舌头不是很方便舔到,他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抹在了上面。

    许问知道这时代这个阶层的人这样做是常事,但还是有点看不过去。他转身从车上拿了水,又撕了一块布条,帮他清洗伤口然后包扎。

    东方磊之前一直笑得很灿烂,这时却敛了笑容,低头看着许问的动作,一动也不动。

    许问给他包扎好了伤口,问道:“你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东方磊张开嘴,却迟疑了。

    “我们打算天黑前到家,马上要出发了。”许问抬头看了看天色,说。

    听见这个委婉的催促,东方磊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我想跟你们一起回去!”

    “什么意思?”

    这年头非常重视师承,拜过师父的想要另入师门相当于欺师灭祖,因此许问一时间完全没明白东方磊的意思。

    “我想拜你们的师傅为师!”东方磊说完一句之后,就比较好开口继续了。

    “你不是有师父的?”许问纳闷。

    “我没考上徒工试,我们作坊要解散了。我师父不想再带徒弟,说让我自生自灭。”东方磊尽量说得平静,但表情还是有点苦涩。

    “没考上徒工试就要解散?是了,你们那里只有你一个参加考试……”许问恍然大悟。

    徒工试之前他就听说过,五级工坊只有一个徒工试名额,而在三年之内一家工坊没有一个人通过徒工试,就相当于没有完成传承任务,将会被剥夺工坊开设的资格。

    那时候许问就觉得,徒工试本来就相当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五级工坊应试名额这么少,容错率低得可怕,解散的机率不是很大吗?

    后来忙于考试,姚氏木坊又过关了这么多人,他一时间把这事忘在脑后了,没想到突然就遇到了这样一个实例。

    “没考上徒工试,我可能真的没这个本事。我师父的意思是让我回去种地,但我想来想去,还是想做这一行……”东方磊突然跪到了地上,向许问磕了一个头,“求求你给我这个机会吧!”

    许问哪见过这种阵仗,连忙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了。他为难地说:“能不能收徒我说了不算啊,得我师父答应了才行。”

    他的确对东方磊很有好感,又被他的一句话打动了。他想了想说,“不然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我帮你跟师父说一声。不过最后决定还是要看他的意思。”

    “好的好的!”东方磊忙不迭地答应。

    东方磊坐上了许问他们的车,在场的人只有周志诚和齐坤不认识他,许问略微介绍了一下,顺便说明了一下情况。

    周志诚看着东方磊,突然有些感同身受,他说:“多亏了连师傅,要不是他,现在等着解散的,也有我们姚氏木坊的一份吧。”

    这正是许问最不解的问题。他迷惑地问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三年没人进百工会,工坊就必须解散,这不是逼着五级工坊去死吗?”

    “你才想明白吗?本来就是逼着我们小工坊去死啊。”周志诚苦笑着说。

123 黄契

    “一年前,我们姚氏木坊的规模比现在小多了。”

    周志诚整理了一下语言,徐徐道来。

    一年前的姚氏木坊,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木匠作坊,三年前评级的时候被评成了五级。

    评级之后不久徒工试开始,具体细则一颁布,姚师傅结合之前的传承规定就傻了眼。

    一个工坊只有一个名额,三年内必须有一人进入百工试,也就是说所有的希望都必须要寄托在一个弟子的身上,这难度也太大了吧?

    不过还好那时候他们还有一个周志诚,目测断距这本事,简直就是为木匠而生的。

    有这样一个天才弟子在,基本上不用担心徒工试的事情了。

    结果谁也没想到,徒工试还没开始,周志诚先出了事。

    一根手指被截,相当于永远断绝了成为一个木匠的希望。

    事情发生,姚师傅一边痛惜心爱弟子的遭遇,一边担心姚氏木坊的未来。

    周志诚在梓义公所出事,为了把这件事压下去封住他们的口,梓义公所给姚氏木坊又争取了一年时间,让他们可以重新选弟子从头开始应试。

    但是没了周志诚,他们到哪里去找一个稳过徒工试的弟子?

    为此,姚师傅还剑走偏锋,想了另一个办法。

    他花费一辈子的积蓄,升级姚氏木坊,扩大它的规模,同时再次申请定级。

    如果姚氏木坊能顺利升成四级工坊,他们就能拥有二十个名额。二十个名额,机率肯定大多了,而且更高级的木坊也能吸引更多的弟子……

    姚师傅不可谓没有魄力,但轻飘飘一纸公文下来,他的投入全部打了水漂。

    工坊升级没有通过,他们还是五级木坊,还是只有一个徒工试名额……

    周志诚看着许问说:“当时你拒绝了我师父,决定拜连师傅为师,师父他看着不显,回去叹了一晚上气。不过真没想到连师傅又弄了二十个名额,全部算在了我们的名下……”

    更没想到许问考得这么好,甚至连物首之位都纳入了囊中。周志诚的表情舒缓了不少,问东方磊:“你们坊是什么情况?”

    东方磊他们作坊就没有姚氏木坊这么幸运了。

    首先他们工坊里没有连天青这样一个深不可测还能搞到名额的修复大师,也没有许问这样一个深受现代思想洗礼、逻辑性条理性极强的学习小组组长,他师父的身家也没有姚师傅丰厚,完全没有扩张自家工坊的资本。

    他所在的工坊,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半家庭式作坊,失去了举办的资格,就只有解散一条路了。

    东方磊三言两语就把自家的情况介绍完了,他表情平淡,但任谁也看得出隐藏其下的一丝怅然。

    车轮不断向前,路边的枝叶从车棚上刷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向车窗里面探进头来。

    东方磊随手揪了一片长叶子咬在嘴里,貌似轻松地说:“不过就算工坊解散了,我也还是想干这一行。摸惯了木头,让我以后碰不到这些东西,还真不太习惯!”

    许问若有所思,突然问道:“解散之后会怎么样?再也没法干这一行了吗?”

    “那还不至于。”周志诚说,“你硬要做,官府也不会拦着。靠以前的名声也能接到一点活,但生客就不好接了。生客要认黄契,没级别就没黄契,没黄契,谁知道你是谁啊。”

    周志诚对这些只算一知半解,他尽力在解释,但说得不算太清楚。但许问结合在另一个世界的见闻,还是大概了解了这是怎么回事。

    工坊评级是半强制性的,评级之后会颁发一个牌照,名叫黄契,相当于工坊的营业执照。

    黄契是官方对工坊的正式认证,只有拥有黄契,工坊才会被列入到正式的体系里,接受管理,同时也享受一些权益。

    譬如朝廷安排的一些工程,只会下发给拥有黄契的工坊;顾客会越来越倾向于寻找有黄契的工坊帮工。

    短时间内,没有黄契的作坊可能还不会马上完全接不到活,但时间长了会怎样,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我师父联系了一个四级工坊,准备把咱家合并过去。现在正在商量,估计一时间商量不完。”东方磊说。

    一瞬间,许问恍然大悟。

    他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定了。

    也许是为了方便管理,也许是为了让有数的工坊规模更大,也许是为了让技术流通,官府刻意造成这样的局面,让小工坊投靠大工坊,大工坊兼并小工坊。

    徒工试的规定虽然严格,但其实是给了小工坊一个希望和缓冲的余地,当然希望破灭,他们终究还是只能选择唯一的一条道路。

    从大方向来说,这样的推动是有好处的。

    但是步子迈得这么疾这么快,也很容易出问题啊……

    许问凝眉思索,另一边周志诚在问东方磊:“合并的话,你这种大徒弟应该也可以一起收过去的吧?你师父为什么让你回家种地?”

    “我也不知道师父他是怎么想的……”东方磊有些茫然,但转瞬之间又变得坚定,“但就算师父说了,我也不想过去!我想跟着你们一起学习!”

    徒工试第二轮考试,仿佛打开了东方磊的新大门。他是耿直老实,但也知道什么东西是好的。

    考试结束之后,他第一次跑到县衙门口,挤进人堆里,盯着那个木桶看了好久好久。

    他知道,他这一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马车比步行还是快不少,他们是中午出发的,天色将黑时,就已经赶到了小横村。

    暮色深深,整座小横村沉浸在紫红色的光晕里,静谧而安祥。

    许问收回思绪,掀开车帘看向外面,目光从那些熟悉的景物上一一扫过。他发现,离开这里其实没有太久,他竟然有些想念了。

    “快点快点,到家了!”其他师兄弟们也鼓噪起来,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家……吗?

    许问听见这个词,怔了一怔。

    与此同时,他看见村头大树下站着一道纤细的影子,正扶着树看向这边。

    目光触及那道影子的一瞬间,许问的心就加速跳动了起来。

124 理所当然

    许问跳下马车,快步向着那棵树走去。

    连林林的眼睛亮如天上星辰,同样快步地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然而与此同时,前面马车上的旧木场弟子们已经纷纷跳了下来,迎向连林林,兴奋地大叫:“小师姐,我们回来了!”

    两群人很快汇集到一起,钱明好奇地问:“小师姐,你怎么知道我们现在回来的?”

    “是啊,我们可是坐马车回来的,比走的时候快多了!”另一人喜滋滋地说。

    “我可不知道你们现在就回。”连林林笑着,眼睛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弯弯的,笑容却如同阳光一样灿烂,“我琢磨着今天放榜,早上起就不时过来转转,没想到这么早就看见了!”

    早上起就过来转转……刹那间,好几个旧木场弟子脸上都出现了后悔的表情,明显是在后悔去吃了朱甘棠那顿饭——浑然忘记如果不是那顿饭,他们也不会有租马车回来的钱……还是比现在快不了多少。

    秋风轻拂,提前发黄的叶片在空中打着转。夕阳的余晖下,连林林的笑声伴随着落叶在风中飘扬。

    “这是你们师姐?看着年纪好小啊,真的像……仙女一样。”东方磊走到许问身边,小声说着,眼睛里全是惊艳。

    “是师父的女儿,入门早所以是师姐。她……很好。”许问没有再继续上前,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看着连林林,满腔话语最后只化成了这三个字。

    另一边,连林林在问他们这一路累了没有,催促他们赶紧回去吃晚饭。完全没问他们考得怎么样,也没问这几辆马车是从哪里来的。

    对她来说,那些都是外面的事情,什么也没有这些家人一样的师兄弟们重要。

    这时,从最后一辆马车上面钻出来一个人,站在车上远远看向连林林。接着,她跳了下来,走到许问身边,一拍他肩膀问道:“这就是那个绣荷包的小妹子?”

    许问转头看齐娴,刚一点头,齐娴就拎着裙摆快步走了过去。

    齐娴那个长得很老实的小丫头紧紧跟在她后面,小声叫着“小姐别冲动”,但齐娴怎么会听她的,转眼间就到了连林林的面前。

    齐娴紧紧地握着那个荷包,急切地问道:“这荷包是你绣的吗?”

    这荷包是连林林给许问的,现在到了齐娴手上。

    连林林抬头,眼睛向着许问轻轻一扫,许问顿时有点心虚。同时他也有些无奈地心想,当时齐娴一看见这个荷包马上就抢过去了,后来她拿着不放,他也不好再抢回来啊。

    这个锅,他背得真心有点冤。

    不过连林林并没有多问,点点头微笑道:“是我绣的,小姐姐有什么事吗?”

    齐娴指着上面的图案问:“这个图案是什么?是谁教给你的?”

    “杉木巧?”连林林愣了一下,说,“这是……十八巧的一种啊。”

    这时齐坤也跟在周志诚后面下了马车,齐坤还试图阻止自己的姐姐结果未遂。现在听见连林林的话,齐坤立刻就愣住了:“十八巧?”

    “十八巧是什么?”周志诚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好奇地问。

    “是传说中木工真传的一种,练好十八巧,兼通天下木。一直都有这样的说法。”齐坤怔怔地说。

    连押韵都没有的两句话,却在一瞬间向周志诚展开了一幅极其宏大的画面。他很清楚地知道,天下木中的木,不单单是指木料,还有木工!

    兼通天下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

    这其中的奥妙,就在齐娴手上的这个荷包上?

    齐娴家学渊源,知道十八巧也不奇怪,但她这时的表现却非常奇怪。

    她更加急切地问道:“对,就是杉木巧。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看到的?是谁——教你给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突然了,但其中的期待之意却像是要满溢出来了一样。

    许问在旁边看见,心里突然起了一丝明悟。同时他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奇怪——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连林林被她连番追问弄得有点手足无措,她求助地看了许问一眼,小声说:“是我阿爹教给许问的……”

    “连师傅?”

    “连师傅会十八巧?”

    “你阿爹?”

    几个声音同时冒了出来,其中声音最大的还是齐娴。

    仿佛天边最后一抹红霞轻轻飘到了她的脸上,仿佛天上最初一点星光落入了她的眼中。她一把抓住连林林的手,无比期盼地问道:“你爹现在在哪里?”

    齐娴跟齐坤像姐弟更像母子,两人关系极好,齐坤当然知道姐姐的执念是什么。

    但他完全没想到,姐姐的心上人竟然有可能是个有妇之夫, 还有了这么大一个女儿!

    他急着上前抓住姐姐的袖子,叫道:“姐姐,不要乱来!”

    “怎么就是乱来了?”齐娴长眉高高飞起,表情凌厉,“这是我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

    齐坤看着她,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连林林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脸懵逼地带着他们回了旧木场。

    走在路上的时候,齐娴张嘴似乎想问一些有关连林林她爹的事情,但又有些犹豫不决,最终还是闭上了嘴,一脸忐忑地看着旧木场的方向,手掌紧握成拳,步步前行。

    连林林落后几步,走到了许问身边,小声问道:“这姐姐是谁?”

    因为声音压得比较低,所以连林林离得比较近。她身上向来没有脂粉味,取而代之的是阳光曝晒过的干草气息,感觉暖洋洋的非常舒适。

    许问嗅着这气息,心情自然而然放松了下来,开始跟她讲起了这次外出的经历。

    从马棚生到徒工试,从断指之恨到误会冰释,从此届物首到下一个目标,这次他们经历了实在太多,短短一路根本就说不完。

    连林林跟他并肩而行,随着他的讲述,她时而皱眉,时而瞪眼,时而微笑,时而惊喜,脸上表情变幻万千。

    走到门口时,许问才讲到考试结果出来,听说他拿了物首,连林林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后笑了起来。

    她用拳头轻轻擂了一下许问的肩膀,轻声说:“回头你再给我讲讲徒工试具体考了些什么吧。”

    “就,就这样?许,许问他拿了物首啊!”许三惊讶地说。

    “别人的话我可能会吃惊一下,许问他……”连林林看许问一眼,眉眼唇角无不飞扬,“总觉得理所当然的样子。”

    刹那之间,许问的心情也跟着飞扬了起来。

125 回来了

    进了小横村,周志诚问许问:“我现在要去见我师父,你们是先回旧木场?”

    前段时间他们去考试的时候,姚师傅也因为百工试去了于水县。放榜之前,他突然回来了小横村,托人给周志诚递了信。

    所以放榜之后,周志诚没有直接去找他师父,而是跟着许问他们一起回来了。

    这会儿回来了,他肯定是要先去向师父覆命的。

    “嗯,我们先回去见了师父,再去拜见姚师傅。”许问点头。

    “也好。”周志诚点点头,跟齐坤打了声招呼,带着吕城走了。

    齐坤苦着脸跟在齐娴身后,小声对姐姐说:“姐姐,这是人家的地方,你注意点。”

    齐娴很随意地点着头,一看就知道没听进去。

    旧木场离小横村村口距离不算太远,他们很快来到门口,首先看见了那尊鲁班木像。

    光线幽暗,它的面前燃着两支蜡烛,烛光摇曳之下,鲁班的笑容与沧桑都变得格外深刻起来。

    经历一场徒工试,又回去自己世界一趟,许问再次看见这座木像时,仿佛有了一些新的感触。

    旧木场的其他师兄弟们也同时停下脚步,整整齐齐地站在木像跟前行礼。

    这本是他们天天都要做的功课,但现在每个人都似乎更认真了一些。

    连林林等他们行完礼,小声说:“爹在里面等我们,进去吧。”

    这话明显是对许问他们说的,齐娴却莫明其妙地“嗯”了一声,突然有点脸红。

    连林林表情奇怪地看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一群人跨过门槛,走进了旧木场的小院。

    仍然是堆积如山的废弃木料,比许问最初见到时整齐有序多了,但还是会给人带来一种震撼感。

    连天青站在这些木料之间,正把一件柜子一样的家具从中间提出来,用手细细抚摸。

    暮色之下,他的表情十分温柔,站在木堆中的感觉非常和谐,好像天生就属于这里一样。

    他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见许问他们,招手道:“许问,你过来看这个。”

    许问答应一声,快步走了过去。

    “这是什么?”连天青问他。

    “樟木雕山水人物亮格柜。这雕工很厉害啊,好东西!”许问眼睛一亮,根本不需要上手就认了出来。

    这柜子分为上中下三部分,上面是两层的格柜,中间有两大四小的抽屉,下面是对开两扇门的门柜。柜框饰混面单边线,框内镶门心板,门板左右各雕着一幅人物画,虽然受损非常严重,连画面都残缺了,但还是能看得出雕工细腻,线条流畅,无论景物还是人物全部活灵活现、宛然如生,是真正的大师之作。

    “受损这么严重,真是太可惜了。”许问不停地叹气,心疼得要命。

    “这柜子交给你修复的话,你能修吗?”连天青问。

    “别的还好说,柜门的画……”许问感觉有点棘手。

    “这的确是主要难点,我以前告诉你的,遇见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连天青说。

    “首先要设法绘制还原画面,缺失的部分进行补充。”许问说。

    “怎么补充?”连天青继续问。

    “查询资料,推测物品的创作人,揣摩他的创作风格与绘画习惯,追寻画面后面的历史背景,综合起来进行还原。”许问很快地回答。

    “不错。”连天青满意地点头,一拍他肩膀,“这个活就交给你了。”

    许问愣了一下,很快绽放出一个笑容,重重点头。

    许问刚刚回来,这师徒俩就开始旁若无人地聊起了工作上的事情。

    旧木场的其他徒弟进度不如许问,靠近了仔细听,并不打扰。

    就连连林林,也驻足在一边,听得非常认真。

    这感觉,好像就是他们每天日常所做的事情,他们并没有出去参加徒工试,也并没有带着胜利的结果回来似的。

    师徒俩说话,连林林终于回神,靠近齐娴,小声说:“这就是我爹,十八巧就是他教给小许的……你不是要找他吗?”

    一看见连天青,齐娴的脚步就停了。

    连天青跟许问说话的时候,她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脸,目光瞬也不瞬,眼睛里再也没有了旁人。

    听见连林林的话,她的脸突然变得通红,结结巴巴地:“我,我不是……对,我,我是要……”

    之前在朱甘棠面前为了弟弟的事情争辩的时候,她坦然无畏、辩才无碍,但眼下却像不会说话了一样,突然变得比许三还结巴。

    连林林看见她这样子,愣了一下,关心地问:“你脸怎么这么红,受寒了吗?赶紧去我屋子休息一下吧,我帮你去叫郎中!”

    “没,没有……”齐娴继续结结巴巴。

    这时候就连许问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旁边许三凑近过来,小声跟他嘀咕:“齐小姐这是……喜欢上我们师父了?”

    “好像是……他们以前认识?”许问也很纳闷。

    连林林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一把拉住齐娴,走到连天青面前,说:“阿爹,这是齐家大小姐,她找你有事!”

    连林林天天扛着搬着木头到处跑的,齐娴根本没法跟她比力气。她小小地挣扎了几下,直接被拖到了连天青面前,脸红得像是要滴血,头垂得简直要钻进地下去了。

    “小师姐有,有点迟钝啊……不愧是,是被师父一个人带大的。”许三啧啧了两声。

    “嗯……”许问感觉有点复杂。

    “哦?什么事?”连天青扫了齐娴一眼,目光重新回到面前的柜子上。

    “我……您……”齐娴支吾了半天,最后终于一咬牙,说,“您还记得五年前在河边救下来的那个女孩子吗?”

    齐娴自从进了旧木场,更准确地说,自从看见连林林绣的那个荷包,表现就一直很不正常。

    齐坤跟在她旁边,时时都想捂脸。

    连林林把齐娴拉到连天青面前的时候,他试图阻止,但最后还是挥了挥手,无力地跟着一起上前,随时准备劝阻。

    然而,当他听见“五年前”和“河边”两个关键词时,表情突然变了。他又是震惊,又是惶恐地看向齐娴,又看向连天青,仿佛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五年前?”连天青皱眉,打量了一下齐娴,漠然道,“那么久的事情,我早就不记得了。”

    “那个女孩就是我!五年前您救了我的命!”齐娴叫了起来。

    “啊,你就是那个不小心掉进河里的小姐姐!”连林林咦了一声,仔细打量齐娴,恍然大悟。

    “不,我不是不小心掉进去的。那时候——我是想自尽!”齐娴毫不犹豫地说。

    想自尽?

    齐娴这种人?

126 礼物

    许问对齐娴感觉挺好的,她外柔内刚,不知退缩的气概让人印象非常深刻。

    这样一位女性,五年前曾经想要自杀?

    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他看了齐坤一眼,这年轻人脸上又是伤痛又是懊悔,显然也是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的。

    连天青表情漠然,还在看那个柜子, 仿佛这件事情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你救了我,还告诉了我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嫁人生子,还有其他很多事情可以做。你的话,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齐娴站在连天青面前,一字一句地说着。

    她的语调并不激烈,甚至有些平静,但平静之下的那股力量,却格外的动人心魄。

    “谢谢你——真心的感谢。”

    齐娴说着,突然后退一步,双膝并拢,双掌合于头前,跪倒在旧木场泥泞污糟的地面上,向着连天青行了一个大礼。

    齐坤伸手想要扶她,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救命大恩,这样的重礼一点也不过分。

    直到她行完礼,连天青才缓缓直起身子,转过头来。

    “虽然这件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想来不过是随手为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齐娴叫了出声,然后她咬咬唇,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愿在先生身边为奴三年,侍奉先生。”

    “那怎么行!”这次叫出声的是齐坤了,他万万没想到,姐姐竟然会提出这样的意见!

    “不用,麻烦。”拒绝得更简单的还是连天青,说完,他就要转身往屋内走,懒得淌这滩混水了。

    “先生请慢行,我为先生准备了礼物!”齐娴直起上半身,向旁边招了招手。

    她那个丫环跟着她下车的时候,手里抱了一个很大的包裹,现在连忙上前,把它递到小姐手上。

    齐娴仍然跪着,她毫不犹豫地脱下外衣,铺在面前的地面上。然后她解开包袱皮,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放在干净的外衣上。

    那是一个个木盒,大小不一,有长有短,堆叠得非常整齐。齐娴用帕子擦净手,打开其中一个,把它举起来呈到连天青面前。

    她的动作很快,比这时代大部分淑女都要麻利多了。但她的姿态却是从容优雅的,好像一只落入泥中的仙鹤一样,狼狈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风度。

    连天青还没来得及进屋,盒子就已经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事关师长,许问也只能旁观。不过他对齐娴越来越好奇了,也很想知道她会给连天青准备什么样的礼物用以打动他。

    盒子打开,他低头看去,立刻“咦”了一声。

    他没有注意,他这一声出口,连天青的脚步就慢了一点。

    许问的确没认出来这是什么。

    盒子里衬着淡黄的锦缎,锦缎上堆着一堆青铜器的碎片,大大小小,奇形怪状,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许问盯了半天,看见一个壶盖一样的部件,皱眉自语道:“是个茶壶?不,不对……是个人像?”

    “什么玩意。”不知什么时候,连天青到了许问身边,有些不满地低头看了他一眼。他蹲下身子,拨弄了一下那些青铜碎片,说,“这是个宫灯,设计有些意思。”

    他随手几下,简单排列了一下其中几块碎片。他这一摆,许问也大致看出来这宫灯的基本形状了。

    “但这里呢,这几块是做什么用的?”许问指着另一部分问。

    “唔……”连天青显然一时间也没想明白,盯着那几块碎片深思——完全忘记自己要回去了。

    齐娴胸有成竹地一笑,把这个盒子放在自己的外衣上,又拿起另一个盒子,将其打开。

    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一本残破的古籍,好像被虫蛀过又被水泡过,封面都有一半不见了。但是在剩下一半的封面上仍然可以辨认出两个字——归藏。

    连天青本来正在思考那个宫灯的部件,目光只是随意往这本古籍上一扫,结果刚刚看到那两个字,眼睛就有点转不动了。

    齐娴一言不发,把放着古籍的盒子也放到一边,又打开了下一个。

    这盒子很长,里面放着一个画轴,同样破烂不堪,画面都有点龟裂斑驳,只能勉强看出是一幅人物画。

    这一次,连天青的表现却更加明显——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盒子一个个被打开,每一个里面装的东西类型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破破烂烂,被当成垃圾都不会有人怀疑。

    但这些东西在连天青眼里却显然有着不一样的价值。他一个个看过去,眼睛完全拔不出来了。

    最后一个盒子被打开,里面是一方古印。许问还没学到这边,看不出这古印的材质,只觉得它的颜色澄黄中带着一抹鲜红,像是日出时分最夺目的颜色。虽然它有一半没有了,只剩半方残印,但仍然美得惊人,美得夺人眼球。

    连天青怔怔地看着它,良久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来,第一次正视齐娴,问道:“这是你们齐家的东西,还是你的私产?”

    “是我的私产!”古代女性没有出嫁的时候,通常是没有私产的,但齐娴却像是早有准备一样,毫不犹豫地回答。

    连天青没有回答,抬头去看齐坤。

    齐坤心情有些复杂,但还是立刻点头,肯定地说:“对,这些全是姐姐自己赚回来攒下来的东西!是她的私产!”

    连天青“嗯”了一声,站了起来。他对着齐娴点点头说:“你可以留下来,跟林林住在一起。你想学什么我都教你。”

    这意思很明确,她是作为徒弟的身份留下来的,不需要她为奴为婢。

    齐娴猛地抬头,展开一个极为夺目的笑容,重重点头说:“嗯!我一定尽力而为!”

    连天青打量了一下她的穿着,有些嫌弃地说:“在此之前,先把衣服给换了吧。”

    齐娴再次重重点头:“嗯!”

    连天青再不理她, 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回头留恋地看了一下那堆东西。他清了清嗓子,矜持地说:“把这些都送到我屋里去。”

    许三等徒弟全部都看傻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许问有点想笑,但又怕连天青恼羞成怒。

    他也清了清嗓子,答应道:“嗯,我这就去!”

    连天青满意地点头,终于负手而去。

127 炉灶边

    连林林一早就在准备他们回来的事情了,不过的确没想到他们回来得这么早。她准备了一大堆鸡鸭鱼肉等平时绝对吃不到的好东西,把厨房堆得满满当当。

    现在师兄弟们到了家,她立刻下厨打理,准备给他们整治一顿大餐。

    师兄弟们好一段时间没回家,都还怪想的,吵吵闹闹地跟着她到了厨房,七手八脚地帮忙打下手。

    “哇,过年啊!”钱明一看见这些东西眼睛就亮了。

    “看,看你这馋劲儿。不是才,才去云鹤楼吃过了吗?”许问取笑他。

    “云鹤楼哪有我们小师妹手艺好。”钱明拍马屁,然后老实地说,“再说了,那么多大官在面前,哪敢随便动筷子啊,当然是到家了才敢好好吃。”

    “是啊是啊,难得去一次云鹤楼,都没吃出啥味,难受。”其他师兄弟表示深有同感。

    “到时候还是自己掏钱去吃吧。咱们班门这次也赚了点钱,以后好好搞,肯定可以赚得更多!”

    “对对!”

    别的不说,这次出门,他们的自信心是涨了不少的。

    “班门是什么?”连林林一边忙活一边听他们说话,好奇地问。

    “嘿嘿……”师兄弟们又是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地笑了。钱明用肩膀推了推许问:“小许你口才好,你来说。”

    许问也在笑。

    此时暮色只剩余光,到处染着一层紫意。厨房里灶火熊熊,散发着明亮的光芒与温暖的热意。师兄弟们围在一起, 小声说话声、笑声四处撞击,连林林的声音干脆而清晰。

    这是许问在另一个世界从没感受过的气氛,而在这里的一年里,他却仿佛已经习惯了。

    “我们考完试,在于水县等放榜。然后那天晚上,我们去一家面馆吃面……”

    许问开口,徐徐道来。

    许问主讲,其他师兄弟们配合着搭腔,连林林还不时提两个问题。

    听到他们打算把这个新出现的组织命名为班门的时候,连林林突然停下手里的锅铲,眯着眼转头:“这样说起来,我也是咱们班门的人了?”

    师兄弟们听见“咱们”这两个字,马上笑得眯起了眼睛。

    “那当然,你是我们小师姐呢,班门老大!你不是谁是?”钱明理所当然地说。

    “哈哈哈,对,你们都是我小弟!来,叫句大姐来听听?”连林林乐得哈哈大笑。

    师兄弟们被她强迫叫小师姐也习惯了,一个个很配合地叫起了大姐。连林林笑弯了腰,许三急得大叫:“锅,锅里的东西要糊了!”

    这时锅里油温太旺,已经起了火。连林林熟练地单手持锅,用力抖了抖,肉片在火里噼哩啪啦的炸开,肉边卷了起来,散发出浓浓的香味。

    连林林睥睨许三:“急什么,大姐我看着呢!”

    “大姐厉害!”

    “大姐威武!”

    班门师兄弟们一起狗腿,配合默契。

    许问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擦着眼睛,突然想起件事:“对了,林林,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回来了。”

    连林林愣了一下,突然间脸颊爆红。

    “什么东西?”这事许问还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许三等人纳闷地问。

    “主要是纸,还有其他一些写字用的东西,买了不少呢。”许问说。

    “哦哦哦,那一车的东西,我还以为你给师父买的,是林林要的啊。”许问最后一批货买得急,师兄弟们都是看着的,这时纷纷恍然大悟。

    “嗯,放在外面了,货应该卸下来了吧。刚才回家太高兴,忘记跟林林说了。”许问一向细致,还真的很少犯这种失误。他有点懊恼,没注意连林林的表情。

    接下来,他们又拉拉杂杂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中间有一段时间连林林的话变得少了一点,结果听说他们徒工试的成绩,立刻又惊又喜。

    她能猜得出许问多半没问题,但真没想到大家伙儿的成绩都这么好!

    她一拍案板:“不行,东西准备好了,得加菜!”

    师兄弟们想让她不要那么忙活,连林林却很坚持,把刚刚炒好的菜装盘,拎了个桶匆匆忙忙地去了后面。

    连林林一走,许问突然觉得厨房里感觉有点空。他下意识地跟在连林林后面走了两步,又犹豫着停了下来。

    “你干嘛,去帮林林捉鱼啊。”许三纳闷看他。

    “哦……哦!”许问答应了一声,终于跟了上去。

    这时候暮光已尽,天色已经全黑,但许问视力非常好,对旧木场又够熟,不需要多少光线也能看清楚四周。

    秋意渐浓,草木初染,但蝉鸣依旧响亮。

    略显嘈杂的声音里,连林林纤细的背影映在许问眼中,格外清晰。

    她走路的时候喜欢前掌先着地,然后足弓落下,后跟轻轻一触地面立刻弹起,整体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感,十分生动。

    她不喜欢扎辫子,长长的头发经常只是简单地束个马尾,麻烦了就随便挽个髻。现在她长长的马尾垂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弹跳,像精灵一样,逗引着人去捕捉。

    许问突然快走两步,一把捉住她的马尾,轻轻一扯,问道:“在生什么气?”

    “你放手!”连林林不满地把头发扯出来,狠狠瞪他,“你不要装糊涂!”

    “冤枉啊大姐头,我是真不知道。”许问觉得自己非常无辜。

    大姐头这个说法对连林林来说很新奇,她被逗得翘了翘唇角,但马上又拉了下来:“我明明跟你说了偷偷地买纸,你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

    “你说过吗?”许问是真的不记得了,最关键的是,他完全不觉得帮她买纸这种事情有什么要隐瞒的啊。

    “就说过的!”连林林一口咬定,她委屈地扁起了嘴,“结果现在大家都知道啦!”

    “不是……为什么不能让大家知道?”许问不解。

    “就是……”连林林偏过头,虽然光线很暗,但许问仍然看见她的脸红了起来。

    “就是什么?”许问紧盯着她不放,问道。

    “就是一个姑娘家,要学读书写字不说,还要花那么多钱,写那么多字,不是很奇怪吗?”连林林声音很低,话里带着委屈,又带着不安。

    “为什么奇怪。”许问大致明白了连林林的想法,心里有一种莫明的感觉涌动着,仿佛是怜惜,又仿佛是别的什么,“姑娘家不是人?除了嫁人生子就什么也不能做?你不是一直对这个挺不服气的吗,怎么自己就钻牛角尖了?”

    许问伸出手,又拉了一下她的马尾,这次的动作跟上次不同,显得格外温柔。

    连林林这样的女孩都会钻牛角尖,可见她平时的压力有多大。

    “你看齐家大小姐,她像是没读过书写过字的样子吗?师兄弟们听说我给你买了纸, 有觉得不应该的吗?喜欢你、你喜欢的人都不在意了,你管别人怎么说!”

    “嗯……对!”连林林豁然开朗,她斜着眼睛瞥许问, 说,“你总是这么有道理。”

    “因为道理本来就是这样的。”许问说。

    “……嗯!”

    “说起来,你要那么多纸,是打算写什么?”

    “不告诉你!”

    清风徐来,两人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扬,渐渐散去。

128 猫与鱼

    连林林在厨房后面挖了个鱼塘,平时在里面喂了几尾鱼,要吃的时候就去捞一条。

    现在她要给师兄弟们加餐,就要去鱼塘里捞。

    到了鱼塘旁边,许问先是抢着来。

    他原以为这些鱼都是被困在鱼塘里的,这件事理应很简单,结果上手一试,马上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了。

    这些鱼被喂得膀大腰圆,力气很大,动作非常灵活。它们轻轻一甩尾巴,就溅了许问一脸水。

    连林林乐得哈哈大笑,把许问赶到旁边自己来。

    结果这些鱼在她手上就好像变乖了一样,轻而易举地被她捉起一尾,甩进了木桶里。

    她兴致勃勃,捞完一条还想再捞一条,说他们师兄弟在外面考试肯定没吃着好的,回家了就应该有回家的待遇。

    许问笑着随她来,看见旁边有自种的葱蒜,还去撸了几根。

    结果连林林捞完第二条准备放进桶里的时候,突然就是一愣:“我鱼呢?”

    “不是在你手上吗?”许问也是一愣。

    “不是……之前那条呢?”连林林茫然。

    许问走过去一看,果然发现桶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了半桶水。

    鱼呢?

    只一会儿,连林林就露出了恍然的表情,她弯下腰,双手在鱼塘旁边的草丛里扒拉,片刻后叫了起来:“果然是你!”

    此时半弯月亮已经升起,向下洒落淡淡银辉。

    如水的月光照出草丛出一张炭黑的小尖脸儿,尖脸上一双金黄眼睛幽然发光。

    它尖脸跟前横陈着一条大鱼,比它身体还长,鱼头比它脑袋还大。

    球球!

    许问是一直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原来除了那车纸,他还把球球也给忘了。

    不过这家伙自力更生能力果然超强,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到这里来了,还偷了连林林一条鱼。

    “球……”许问刚准备把它叫过来,连林林就上前一把揪住它的脖子把它拎起来了。

    球球还舍不得它的鱼,一猫一鱼就这样吊在连林林手上摇摇晃晃。

    “你挺能耐的嘛球球,这么长时间不见人,一回来就偷我的鱼?这么大条鱼,你吃得完吗?”连林林一边质问球球一边摇它,球球叼着鱼不放,金眼睛无辜地看她。

    许问刚准备给球球求情,突然注意到连林林的话,愣住了。

    “……你认识它?”许问迟疑着问。“啊?”连林林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它叫球球?”许问问。

    “啊,它就叫球球啊,这不是我给它取的名字吗?”连林林更不懂了。

    许问跟她对视,两人都是一脸懵逼。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养它的?”

    “你也认识球球?”

    过了一会儿,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连林林想了想,先回答许问的问题:“其实也不算我养的啦,去年……大概是**月份的时候看见它的,不是一直在,有时候会出现。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喂它吃了条鱼,后来它就好像记住了一样,时不时就跑过来……这几天一直没看见它,我还奇怪呢,结果出现就偷我的鱼!”

    连林林说着,又用力摇了它几下。球球眨了眨眼睛,讨好地“喵”了一声,结果一张嘴,鱼就掉在了地上。

    连林林忍不住笑了,松开手把它搂进怀里,还蹭了两下。

    球球惬意地眯起了眼睛,一抬头,又跟许问对上了视线。

    许问又好气又好笑,砰地一声弹了它个脑瓜嘣。

    他还在想呢,为什么球球这次就跟过来了,上次却留在了许宅不见踪迹?

    原来这家伙也一样跟过来了,就是避开了它,专找连林林骗吃骗喝!

    “球球其实是我养的猫,养了几年了。”许问想了想,把事情变幻了一种方式讲给连林林听,“来旧木场之后一直没见到它,我还在想它跑哪去了。前两天它突然出现在于水县,也许是跟着我一起去的吧。”

    “你挺厉害的啊。”连林林把球球举到跟前,惊讶地说,“这么远都能跟去?”

    “真的挺厉害的。”许问真心实意地说。

    “也就是说,它的名字真的叫球球了?”连林林问道。

    “是啊,你为什么也给它取这个名字?”许问有点好奇。

    “因为它一身黑啊。煤球炭球,不全是球!”连林林理直气壮。

    “这也真是太巧了……”许问抚着额头,有点无语。

    “啊?”连林林先是不解,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睁大了眼睛,“你给它取名球球,也是因为这个?”

    许问无奈地点头,连林林张了半天嘴巴,最后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这也太巧了!”

    “的确……”许问赞同。

    然而连林林却用力摇起了脑袋,她非常肯定地说:“不对,这表示我们俩有默契!特有!是不是球球?”

    连林林跟球球头顶头,球球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额头。连林林捂着额头,再次笑了起来。

    蝉声如雷,蛙声不遑多让。而这一刻,许问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比这两种声音,都要更加巨大。

    ******

    连林林抱着猫,许问拎着桶和桶里的两条鱼,一起回了厨房。

    刚到厨房跟前,许问就发现里面多了一个人。

    那人布衣粗服,头上扎着一块帕子,像是一个最普通的农妇,许问一时没认出她是谁。

    她正拿着刀在砧板上切菜,从那咚咚咚接连不断的声音就可以听出来,这人刀工非常娴熟,手艺不错。

    “齐小姐?”倒是连林林先认出了人,她一步迈进厨房,走了过去,“来者是客,怎么能让你做这个?”

    “连师傅收了我入门,我就是这里的一员。大家都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齐娴放下菜刀,往旁边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你们的口味,帮着理了下白案,你觉得还可以的话,那我就继续了。”

    她的话干脆利落,完全不像一个千金大小姐。她一边说一边让开位置,案板上无论素菜还是荤菜,全部打理得整整齐齐,非常细致。

    最难得的是,所有的这些全部做得非常家常,并没有炫技的意思。

    连林林想了想,似乎觉得她说得也对。

    她向许问示意了一下,说:“正好今天弄得有点晚,有你帮忙也挺好的。我在后面捞了两条鱼,麻烦你帮我杀下鱼吧。”

    许问递过桶,连林林伸手进桶,轻松地抓起一条,啪地一声扔在砧板上,满怀期待地看着齐娴。

    她抓的正是刚才被球球偷走叼了好一会儿的那条,这鱼的生命力非同一般的顽强,被这么折腾还没死,一只鱼眼珠子向后瞪着,不停地在案板上扑腾。

    齐娴同样瞪着它,脸色有点发白。

    过了一会儿,她一咬牙,说:“行,交给我!”

    她再次拿起菜刀,一手抓鱼,一手握刀,以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气势剁了下去。

    许问同情地站在一边,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是闭着的。

    随后,一个干脆有力的声音响起,同时伴随着的是连林林的惊叹:“好刀工!”

    硕大的鱼头与身体分离,咚的一声落到了一边的水池里。

    然而,“哇”的一声,齐娴成功剁下了鱼头,自己却被吓哭了。

129 矛盾

    “你不敢杀鱼就说啊……做什么要逞强。”连林林无奈地给齐娴夹菜。

    “才不是逞强……”齐娴眼圈红红的,用筷子戳碗里的饭,“我就是觉得杀个鱼而已,我没道理做不到,结果真的有点吓人……”

    “但你在杀之前应该就怕了吧?”连林林说。

    “但我还是想试试啊。”齐娴有点委屈地说。

    旧木场的餐桌要供二十多个师兄弟一起吃饭,所以做得又厚又大。齐娴坐在这样一张桌子旁边,显得有些稚小,远没有之前的那种强硬。

    齐坤看着姐姐,有点心疼又有点无奈。

    在齐家的时候,她连下厨都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

    但他也很清楚,这是齐娴自己的选择,谁也没有勉强过她。

    旁边有个师兄说:“不敢杀就别杀了呗,又不是说什么都要会。”

    “不去试试的话,怎么知道一定不会?”连林林突然站出来帮齐娴说话。

    齐娴怔了一下,抬起头看着连林林,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连家和齐家都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两个女孩子坐在餐桌一角,一边吃饭一边小声说起话来。

    连林林心如清泉,齐娴想要接近连天青,也在有意讨好她。最关键的是,两人性格想法上还略有些相似的地方,因此没一会儿就聊得非常亲密了。

    “许问。”

    许问正在看连林林她们,突然听见连天青叫他的名字。

    连天青在饭桌上,向来是自己不说话,也不太理会他们在说什么的。

    许问立刻放下筷子,专心看向师父。

    连天青很随意地用筷子指了指,说:“不用这么紧张,继续吃。这次去于水县考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连天青这话一说,桌子上其他人的声音全部停止了下来,一起看向许问。

    东方磊和齐家姐弟略有些茫然,但旧木场的师兄弟们却很清楚,以连天青的脾气,那不是简单问问考了什么就完了的。

    在这个过程里许问做了什么,有什么收获,有什么想法,需要延展出来的内容非常多。

    以前他们在学习的时候,连天青就经常提出这样的问题让许问回答。

    每逢这种时候,就算只是旁听,旧木场的师兄弟们也能收获很多很多——许问在他们中间的地位,也是靠这样的过程一点一点地提升起来的。

    “这次于水县徒工试总共三项。第一项是制作木凳,考题尤其对榫卯提出了要求,每一种不同形式的榫卯可以增加五分……”

    周围草木深深,虫鸣阵阵,许问的声音在黑夜中清晰分明,犹如正在洒落的月光一样。

    东方磊跟着一起来到旧木场,随后被齐娴抢了风头,完全没有说话的机会。

    之后,他有点拘谨地跟着一起吃饭,一边吃一边瞥连天青,琢磨什么时候提拜师这件事情。

    许问开始讲话,他情不自禁地开始听,听着听着,手里的筷子越动越慢,最后整个精神全部投入了进去。

    第一项考试他当然也一样经历过,让做凳子,他就老老实实地做了个简单的方凳。做完之后他还坐了两下,觉得很结实,心里挺满意的。

    现在听见许问说的,他突然有些茫然了。

    原来考的是这个吗?原来一个凳子还有这么多讲究吗?

    我真的在跟这种人一起参加考试吗?

    我没通过徒工试……真的一点也不冤枉!

    同样想法的还有齐坤,他本来只是随便听听的,这时听着许问的分析,却渐渐认真了起来。

    许问讲到他这项考试里遇到的困难,以及进入的奇妙状态,连天青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笑影。

    “榫卯只是小道,不过你能有这样的感觉也算不错。记住,榫卯千变万化,使用时因地制宜,绝不可拘泥。燕尾榫最为简单,却用得最多,这是为什么?”

    连天青环视徒弟们,淡淡警告。许问瞬间有些恍然的感觉,其他徒弟们也若有所思。东方磊却满脸茫然,完全没听懂连天青在说什么。

    “继续说。”连天青说。

    许问回神,点点头,开始讲第二项考试的过程。

    他没有隐瞒,讲完自己是怎么制作这张拔步凉床之后,还讲了它的后续。在陆宅,陆清远带他看了什么,对他说了什么。

    这些事情是其他师兄弟们都不知道的,他们纷纷皱起了眉头,有些困惑的样子。

    “那你是怎么想的?”连天青用筷子尖夹起一根肉丝,问道。

    “我……”许问前面侃侃而谈,这时候却迟疑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标准化生产有利于管理,有利于形成规模。但如果把家具制作上升到艺术品的高度,这样的方法肯定不可能做到。但也不是所有的家具都应该变成艺术品,不形成规模的话,成本无法降低,睡得起拔步床……睡得起好一点的床的都是少数。”

    东方磊眼睛一亮。

    许问有些用词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接触过,他听得半懂不懂的,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了。

    这也是他在考试的时候对陆清远说的话,没想到许问跟他想的一样!

    是啊,对于他们这种老百姓来说,那么高端的床一点意义也没有,他们只想好好的、踏踏实实地睡一张好床!

    “然后呢?”连天青继续追问,他倒是知道许问还没有说话。

    “但是这样的艺术追求,真的就不应该存在吗?人又不是动物,会只想着吃得饱睡得好就满足了吗?”此时许问说的话,已经近乎于自言自语了。

    吃得饱睡得好……难道不够吗?

    东方磊又听不懂了,他们在说什么,这是木匠该考虑的事情吗?

    “为,为什么要选呢?”相比起东方磊,旧木场的师兄弟们却听得很认真。许三突然接上了许问的话,迷惑地发问,“这两个可以各管各的啊?有钱人用好的,没钱的人用差一点的。”

    不管是在东方磊以前的作坊还是在悦木轩,师父在问许问的话,许三随便插嘴,这是要被训的。

    但在旧木场,连天青却赞许地对许三点点头,又对许问说:“解释一下。”

    “我们来算笔帐。”许问说,“一张普通的拔步床可以卖三十两银子,陆大师做的那种价格更高一点,可以卖到五十两。用标准化的方式进行量产,我们考试时那个是做得比较粗糙,正常情况下五天做一张不是问题。但陆大师的作品,从筹备到准备开始制作就用了三年。正式开始做的话,至少还要再用一年。”

    说到这里,就连东方磊也意识到许问的意思了。

    “四年一张床,卖五十两。我们把价格再估高一点,两百两。五天一张床,三十两。换你的话,愿意做哪种?”

    “也不是每个人都图钱啊?”钱明说。

    “没错,总会有陆大师这样的人的。但是,我们能把希望这一个两个人的出现上吗?”

    许问在问他们,也是在问自己。

    齐坤看着他,一脸震惊。

130 也不是难事

    没人能回答许问的问题。

    就连连天青,也只是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这个问题有点意思,我也没法回答。就把它当成你的功课,好好去思考一下吧。”

    他说自己答不上问题时的态度非常自然,好像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了。

    他的徒弟们也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只有东方磊和齐坤同时抬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许问恭敬应是,这时连天青饭也吃完了,该说的话也觉得自己都说完了,站起来准备走。

    许问张开嘴,他还有一件事情没来得及说。

    他还没出声,有三个人从院门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未语先笑:“咱们来得不巧,还没用完餐吗?”

    是姚师傅带着他的两个弟子来串门了。

    姚师傅双手笼在袖子里,一副施施然的样子,心情肉眼可见的非常好。

    连天青托身姚氏木坊,对姚师傅还是比较客气的。他站定脚步,作揖招呼。

    结果姚师傅躬身,先一步向他行了个礼。

    “连师傅,您救了我们木坊,我心里的感激之情,真是难以言表!”

    他的情绪波动得太厉害,身体又不好,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咳起来了,旁边周志诚连忙给他拍背摸胸,让他冷静一点。

    “我只是在教徒弟,没想过要帮你们,你也没什么需要谢的。”相比起姚师傅的激动,连天青的态度依旧漠然,甚至让人觉得有点不近人情。

    “您真是……”姚师傅一边咳一边无奈地笑。他定了定神,道,“不管您是有心还是无意,我们实实在在地得到了好处,所以……”

    他再次躬下身去,这一次连天青没有说话。

    姚师傅谢完连天青,直起身子,转向了许问。

    他注视着许问,迟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也同样拱手,向着许问躬了下去——躬身的幅度,比之前对连天青的还要大!

    许问愣了一下,连忙去扶:“姚师傅你认错人了吧?”

    “我怎么会认错。”姚师傅笑了起来,认真地说,“物首是你为自己考的,我不谢你。但志诚这件事情,你对我师徒有恩!从现在开始,这一年里你需要什么材料、什么资源,我姚某人必当全力以赴,先预祝你一年后二连魁首!”

    姚师傅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许问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周师兄对我们一直很照应,我这样做也是应该的……”

    “二连魁首?这是在说什么?”旁边连天青突然发声。

    “咦……你还没有对你师父说吗?”姚师傅瞬间明白。

    “嗯,正准备说的。”许问应了一声,向连天青解释,“我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这次在于水县还发生了一件事情。”

    一年前周志诚在徒工试前夕出事,是姚氏木坊的大事。连天青在这里呆了五年,肯定也是知道的。

    许问用最简单的方式把这件事的新进展和他推荐出来的结论给连天青介绍了一遍,连天青根本不关注细节,直接问结果:“就是说砍掉小周手指的,其实是这个岑小衣?”

    “据我推测是这样。”许问说。

    “推测?”连天青问。

    “是。现在岑小衣地位特殊,想要得到更准确的信息, 必须要站在跟他同等——更高的位置上。”许问说。

    连天青不置可否,他想了想,问周志诚道:“两个选择。第一,一年后许问连中三元给你报仇。第二,我去想办法,提前让这个岑小衣交待。你选什么?”

    他的话一如即往的随意,但话里包含的信息却瞬间让所有人睁大了眼睛。

    地位高如朱甘棠都觉得棘手的事情,他去想想办法就能办到?

    他究竟是谁?这口气是不是太大了?

    周志诚惊讶了一阵,开始认真思考起连天青的问题。

    片刻后他抬起头,对着连天青摇了摇头:“连师傅愿意帮忙,我非常感激。但这件事情我还是想有请许师弟出手。我想看着许师弟在所有人的面前正面击败他,揭穿他的真面目!”

    “就算许问连中三元的难度更大?”连天青问。

    “我相信许师弟。”周志诚深吸一口气,简单而肯定。

    “哦?许问你自己觉得呢?”连天青换了个对象问。

    “我会对得起周师兄的信任。”许问的回答也非常简单。

    “唔。行吧,也不是那么难的事。”连天青恢复了一贯的漫不经心,不再理会这些人,转身往自己工作间的方向去了——留下了后面一堆面面相觑的人。

    连中三元?

    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

    “姐姐,你就留在这里吧,回去我会跟爹他好好说说的。”

    第二天一早,齐娴起了个早床,出门送齐坤。

    这时候天还没全亮,两三颗星子在天边闪着苍白的光芒,隐约的云霞已经将要染红大地。

    “今天可能有雨,你让车走快点。”齐娴看了一眼天际,叮嘱弟弟。

    “知道了。外面怎么说也不比在家里,你有时候也要收收脾气。”齐坤转身要走,又忍不住想要反过来叮嘱一下姐姐。

    “我知道啦,小操心鬼。不过你没把我劝回去,小心阿爹修理你。”齐娴微微笑着。

    “那也得要我带得回去啊。”齐坤翻了个白眼,接着又说,“不过老实说,这里的确跟我想得不太一样,真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藏了这样的人物。”

    “那当然,那可是我看上的人。”齐娴翘起嘴角。

    “你……”齐坤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连师傅多大岁数,你打听过了吗?他女儿都跟咱们差不多岁数,万一他比爹的年纪还要大怎么办?他孩子都有了,妻子呢?就算他妻子已经过世了,一个带着拖油瓶的鳏夫,爹能同意这门亲事吗?”

    齐坤一下子说了一大堆,齐娴冷静地说:“小坤,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我也做好了决定。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可以放弃,但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坚持一下。而且……”

    她将一缕落下的头发挽到耳边,摇头道,“我现在用尽手段也就是拜了个师,我看上了人家,人家能不能看上我还不好说呢。”

    齐坤默默把一句话咽进了嘴里。

    要不是看连天青沉迷手艺对齐娴丝毫无意,他还真不放心把齐娴一个人留在这里呢……

    不过连天青这个人,还有这个旧木场,回去之后真得跟爹好好说道说道。

    现在看起来,还是尽量跟他们搞好关系比较好。

    从这个角度来说,把姐姐留在这里拜师学艺,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当然,老夫少妻联姻什么的,还是先别提了……

    齐坤回头再度看了一眼旧木场,忧心忡忡地上了车。

131 脸

    许问踏过青草,走到连天青的工作间跟前。

    秋意渐起,草叶上银星点点,到达的时候,许问的脚踝也被打湿了。

    一只白羽黑尾的小鸟从他眼前掠过,落到一边的树枝上,用灰色的喙梳理自己的羽毛。许问抬头看了一会儿鸟,掀开竹帘走了进去。

    工作间窗户敞开,光与风一起铺了进来,吹起了连天青的头发。

    连天青浑然无觉,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桌上的东西。

    许问悄悄走到他身边,没有打扰。

    那是一件木雕,是昨天齐娴拿出来的一个盒子里装着的。

    更准确的说,这木雕不是“一件”,而是“一块”。

    它是一整件立体木雕上的一部分,并不完整,只能看出是一个老者正在钓鱼,周围还有一些别的景物。这老者姿态悠然,面带微笑,衣角和头发一起被风吹起,非常生动。

    单只看这一部分,就能看得出原本工匠的高超技艺。

    连天青把这块木雕摆在桌上,旁边放着一张白纸,正在用炭笔在上面勾勒图形。

    许问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修复残缺物品的第一步:还原造型。

    就譬如眼前这个木雕,虽然手艺的确很好,但老者的头脸躯干只剩下了一半,钓竿无钩更无鱼,周围景物只有零星几片叶子,完全探不清更多的端倪。

    许问探头去看连天青的动作。

    连天青先把现在已有的图形画在了纸上,一比一的比例,惟妙惟肖,几乎就是把原本的图形照搬到了纸上。

    关键在于,在这个过程里,他没有使用任何测量工具,全靠目测,准确度简直惊人。

    许问只是静静地看着。

    画完这一部分,真正高难度的工作来了。

    木雕剩下的部分全部都是残缺的,单看已有的部分,你根本猜不出这个木雕做什么用途,残缺的部分是什么样的。

    什么东西都没有, 连天青要怎样进行补充?

    连天青换了一支炭笔,开始描摹。

    这炭笔许问也用过,它里面额外添加了一种粉末,颜色偏红,更容易被擦除。

    绘制可能需要修改的图形时,就要用到它了。

    连天青首先画的是钓鱼老者缺失的部分。

    现有的木雕只有他的右半张脸,连天青在此基础上补完了左半边。

    连天青一边画一边开了口:“修补这种事情,好东西比坏东西好做。当然,一般的垃圾,也用不着修补。”

    很有连天青风格的开头,一般来说,这就是他要开始讲课了。

    许问立刻更专心了一点。

    “好师傅好东西,是有规矩的。比如这张脸就做得很讲究。左右脸对称又不完全对称,每一根肌肉的走向都是按照真人来的,摸清规律,你就知道另外半张脸该怎么画了。”

    连天青平时少言寡语,但真正上起课来绝不沉默。他一直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一点想要保留的意思也没有。

    他画了几笔,突然停手看了一眼许问,把笔递给他:“你来试试。”

    许问之前学的大多是基本功,做的修的东西都比较简单,从未涉及过这么复杂的东西。连天青突然把担子扔给他,他下意识地开始犹豫。

    “这就怕了?不是一年后要二连魁首的吗?”连天青挑起嘴角嘲讽他,一边说一边把笔往回收。

    “试试就试试!”许问接过笔,俯身到了纸上,没动手就先停住了。

    看连天青画的时候好像很简单,但现在轮到自己,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连天青刚才说的话回响在他脑海里,他在心里重复着关键词:“对称又不完全对称,肌肉走向照着真实人类的来……”

    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抬头问道,“师父,有镜子吗?”

    连天青似笑非笑,手往旁边一指。那里摆着一个木盆,里面装满了各种杂物。

    许问毕竟跟他相处了一年,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过多久,那个盆被腾出来洗了个干净,半盆清水微微荡漾,不久就平静下来,倒映出少年的面孔。

    一年时间,许问多少已经习惯了这张更加年轻的面孔,但多少还是有点违和感。

    他定下神来,仔细观察自己的脸,一时间,水面上那张脸的表情千奇百怪,难以言状。

    连天青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也不指导,拿起昨天齐娴打开的第一个盒子,开始观察里面的那些青铜器碎片。许问画得很认真,一个时辰之后才交出第一份作业。

    连天青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也不点评,就只说了两个字:“重来。”

    “哦。”许问应了一声,拿着那张纸回到桌边,又重新开始对照自己的脸和画出来的结果。

    工作间里非常安静,只有笔尖在纸面上扫过的沙沙声。

    这种感觉,要不是一开始连天青对着许问开了句嘲讽,简直会让人觉得两个人都已经忘了一年后许问的目标了。

    到了中午,许问被赶去吃饭。在饭桌上他还在琢磨这件事情,脸上表情不免有些怪异。

    “你在做什么?”连林林盛了碗饭递给他,好奇地问。

    许问下意识对她展开一个笑容,接着又伸手摸自己的脸,用手指感觉肌肉走向的纹路。

    他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连林林把饭放到他面前,他才回过神来,把连天青布置给他的作业介绍了一遍。

    “那你只看自己的脸有什么用?老人的脸跟年轻人也是不一样的啊。”齐娴在旁边听见了,插嘴说。

    “嗯?”许问愣了一下,看向她。

    “你先吃饭,吃完我演给你看。”齐娴一边说一边用筷子敲了敲碗边。

    这还能演的?怎么演?

    许问不解,点点头,开始端起碗快速扒饭。

    “之前看小许,还觉得他年轻虽小,看着却像比我弟弟沉稳多了。现在看起来,也还是个小孩子嘛。”齐娴一手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许问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一样的地方嘛。就像齐姐姐你,一来就把我爹给收拾了,还不是不敢杀鱼。”

    连林林就是实话实说,真不是有意在怼齐娴,结果一句话说得齐娴岔了气,咳个不停。

    “林林你真是……”齐娴无奈地说。

    “真是什么?”连林林茫然。

    “真是太可爱了!”齐娴咬牙切齿地说。

    “哦对了,我爹又懒得过来吃饭了,我给他单独留了,一会儿麻烦齐姐姐你帮我送过去吧。”连林林突然想起一件事,对齐娴说。

    “林林你真是太可爱了!”齐娴顿时眉开眼笑。

    “啊?”连林林没懂,一脸茫然地看她。

132 亭下影成双

    饭后,齐娴把连林林留给她爹的食盒送了过去,并没有停留太久就回来了。

    她脸上带着些许红晕,对许问说:“来,我来教你看脸。”

    许问当然没连林林这么不开窍,但这会儿对他来说,只有连天青布置的“作业”才是大事。

    齐娴转身往自己住的地方走,许问跟在后面,连林林本来还要洗碗的,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突然有点莫明其妙的憋闷。

    “你先别去干活,帮我把碗洗了。”她随手拉了一个师弟,把活交给他,自己则擦擦手,迅速跟了上去。

    连林林以前一个人住在旧木场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独立的三间房被修竹掩映,相当于一个院中院。

    齐娴来了之后也住了进去,由于旁边房里的杂物还没收拾好,暂时跟她住一间房。

    许问很少来这里,感觉像是男生到了女生宿舍,有点微妙的不自在感。

    “就到这里吧,我就不进去了。”许问还没到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行,我进去拿东西。”齐娴笑吟吟地瞥他一眼,转身走了进去。

    屋外只留下了许问和连林林,两人一起往齐娴离开的方向看,又一起回头,对视了一眼。

    “昨天晚上你们俩一起住,还习惯吗?”许问问。

    “还行。齐姐姐有时候有点怪,但很照应我。经常随着我的习惯来,就觉得有点太客气了。”连林林诚实地回答。

    她巴不得多讨好一下你吧……许问在心里嘀咕,但没有说出来。

    “这样也不错,相互迁就,总比不管别人只顾自己强。时间再长一点,大家知根知底了,相处起来会更顺一些。”许问说着,这也是他大学住寝室的经验之谈。

    “嗯嗯。不过小许啊……”连林林偏头看他、

    “嗯?”

    “你明明比我小,怎么说话老是老气横秋的?”

    “也许因为我心里比你成熟?”

    “胡说!明明我才是你师姐!”

    “唉……”

    “你叹什么气?”

    “也是年轻。换了二十年后……不,十年后,你就恨不得我天天说你还是个宝宝吧。”

    “???”

    连林林一边跟许问闲扯,一边带着他到了竹林后面,那里修了一个很小的亭子,被竹影笼罩,从外面竟然看不出来。

    亭子全由木制,轻盈纤巧,跟许问以前见过的完全不同。亭子顶部、柱子上、栏杆上密密缠着花枝,白色黄色的金银花点缀在绿毯一样的枝叶间,花香沁人心脾。

    亭柱上刻着一幅对联,上面写着“水向石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

    字迹清俊流丽,一看就是连天青的手笔。

    “这亭子真不错,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许问惊讶地问。

    “不错吧?走,过去坐坐……不对,你等一下!”

    连林林很得意,但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噼哩啪啦冲了过去。

    亭中有张桌子,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纸上隐约可见写着一些东西。

    连林林冲了过去,她平衡感天生不太好,上台阶的时候险些被跘了个跟头。她扶着旁边站稳,不像平时那样险些摔了就慢慢走,还是急急忙忙地冲上去把所有纸张全部往盒子里收。

    “你慢点,不用急,我不看就行了。”许问无奈地说。

    不过连林林一直神秘兮兮的,许问还真的有点好奇。

    他索性转过身,直到连林林把东西全部收拾好了叫他才回头。

    “写个东西而已,有什么好藏的,我又不会笑你……”许问从台阶往上走,摇头说。

    “嘿嘿,人家害羞嘛。反正总有一天会拿给你看的,别急别急!”连林林笑嘻嘻地说。

    “我一点也不急……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许问撇了撇嘴。

    “就是总有一天!”连林林说。

    “那也得有个时间吧?”许问笑着说,有点闹着玩的感觉。

    “那就……等你娶媳妇的时候吧!”连林林被他催急了,随便承诺道,“等你娶媳妇的时候,我把它当成新婚贺礼送给你好了!”

    许问声音一顿,心里突然有些异样。

    之前在厨房里忙活,连林林小麦色的脸颊上泛着健康的红晕,鼻尖上还有两颗汗珠。她被许问激得有点气鼓鼓的,表情生动鲜活,像透过竹叶的阳光一样。

    许问看着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看来,他跟这个世界的联系比预想中密切得多,但不管怎么说,他终究还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梦境一样。

    谁会在梦里结婚呢?就算真的会那样做,也并不是真实的……

    连林林这个承诺,看来是无法实现了……

    “这个亭子挺好的,是师父给你修的?”许问有意转移话题。

    “是啊,我刚来的时候年纪还小,一直哭闹,爹以为我是嫌这里臭,专门给我修了这几间屋子,打了亭子,种了花。其实我没那个意思,就是刚到一个不认识的地方,有点害怕……”提及往事,连林林顺利地被他转移了话题。

    “你们不是本地人是吧?”许问随口问道。

    “我不记得了……”连林林出人意料地说,“五年前我发了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大部分事情都不记得了。我小时候挺能跑能跳的,也是那之后走路老摔跤。爹一直跟我说让我走慢点,我老是忘。”

    她说着吐了吐舌头,活泼俏皮,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可是你对木料……”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许问对木料最初的认识全部来自于连林林,甚至就连连天青,都会在犯懒的时候把一些难以鉴定的目标扔给她。

    这种知识储备和经验储备,怎么看也不像是记忆缺失的样子啊。

    “说起来也很奇怪,这方面我一直都记得挺清楚的,可能因为我天生就是个木匠女儿吧。”连林林笑着说。

    她坐在木制的栏杆上,两只脚悬在半空中,轻松地甩来甩去。她穿着一双蓝色的绣鞋,鞋面上绣着一朵黄色的迎春花。小小的花朵在空气中不断摇晃,周围金银花的香气淡而清幽。

    这个小话唠叽叽咕咕地说着,许问靠在旁边的栏杆上看着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齐娴取完东西,从屋里出来,一时间没见到人。

    她转了一圈才听见这边的说话声,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她走出竹林,抬头看见亭下成双的人影,站住了。

133 雀替

    连林林正在跟许问讲当初连天青建筑这个亭子时的情况。

    那时候连林林刚到这个新地方,一切都不适应,高烧的残余还让她有些昏昏沉沉的。

    连天青心疼自己的女儿,一直把她带在身边,耐心地对她讲话。

    那时候,连林林有点模糊的世界里充斥的全是这座亭子,对此的记忆非常深刻。

    当时的姚氏木坊还没有扩张成现在这样,只是一个小型的作坊,坊里人手比较少。

    连天青基本上就是自己一个人完成这座亭子的。

    从挖掘地基、放置础石、搭建亭子框架、填充骨肉,到最后的修整细节,他一共忙活了一个月的时间。

    “你看这亭子上的雀替,全是我爹雕的。他当时问我喜欢什么,我说我喜欢树啊,他就选了六种树木雕了出来。你看,这六个雀替,每一个都是一种不同的树!”

    许问顺着连林林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许问这次回去看了不少书,书本里的内容此时清晰地浮现于他的脑海。

    雀替又叫撑拱,也叫牛腿或者马腿,指的是檐柱外侧用以支持挑檐檩或挑檐坊的斜撑构件,主要起支持建筑外挑木、檐与檩之间承受力的作用。

    这个构件在明朝中叶以前非常简单,基本上没有装饰作用。之后比较常见卷草、灵芝、竹、云或者鸟兽等装饰雕刻,到了清朝的时候变得更加复杂,精雕细凿,要求“密不透风”。什么亭台楼阁,传说戏曲人物,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搬上去,极大地体现了木匠的想象力与雕刻能力。

    许问尤其关注的一个细节是:这个构件各个朝代各个地方的称呼是不一样的。

    宋朝的时候它叫角替、也叫绰幕,明代的时候它开始大规模流行,但直到清朝时候,“雀替”这个称呼才正式出现。这一带是江南,它在木匠里的称呼应该是“牛腿”,连林林怎么会用“雀替”这个词?

    许问虽然到现在也不清楚班门世界究竟是哪个朝代,但不管怎么看也不是清朝啊。

    既然不是清朝,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称呼?

    这个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从雕刻与使用风格来看,这个雀替不可能出现在明中期以前,更像是明朝后期到清朝的转变时期。

    它精雕细琢,雕刻得精细而复杂,但又不像清朝流行的那样“密不透风”。

    就如连林林所说,连天青雕刻的是一种树木,许问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榆树。

    卵形的树叶,边缘带有锯齿,叶脉非常清晰。

    连天青雕刻得很是细致,许问能看见掩映叶间的大串榆钱、纵裂粗糙的树皮……甚至连叶脉上微微的绒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许问转了个角度,去看另一个雀替。

    这一个雕刻的是柏树,挺拔修长,有凛然之姿,是与榆树完全不同的风范。

    六角亭,六个雀替,每个都是不同的树种,全部都是常见的实用木。

    许问看着它,甚至可以想象当时连天青一边雕刻,一边对女儿絮絮叨叨的情景。这样的连天青,也只会出现在女儿面前了。

    “咦?”欣赏的过程中,许问突然想起了什么,发出一点声音,目光更加专注。

    “怎么?”连林林疑惑地转头看他。

    “那个木雕!”许问今天这大半天,想的都是连天青给他布置的作业,这时候也不可避免地想了起来。

    他一直在想,那个钓鱼老者的木雕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造型结构有点特殊,看上去不像纯粹的摆件。

    现在他突然意识到了,这是个雀替啊,功能性的构件,跟纯装饰性的摆件当然是不一样的。

    顺着这个思路,许问继续去思考,突然间领会了这个残缺雕刻中间的某些细节的用意。雀替需要起到支撑作用,需要符合力学原理,所有的装饰性都是在这个前提下衍生而来的。

    “纸!”一条条线条、一个个图像在许问脑海里铺陈开来,他急着叫道。

    连林林咚的一下从栏杆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去给他铺纸研墨。

    好在这些东西都是齐全的,没一会儿,许问提起笔,凝神于纸面之上。

    他先三两笔描绘出那个钓鱼老者的图像,接着开始补完另一半,接着开始绘制他身后的景物。

    他画得并不细节,勾勒都是构件的主要结构。但他的一笔一画都非常清晰,完整地呈现出了这个雀替的实用形态。

    他一边画,一边还不时停下来,揣度一下距离尺寸——因为只是草稿,他没用尺子量,全部只用目测,还在旁边标注了各种数据。

    整个过程里,连林林一直没有出声,就在旁边帮他挪动纸镇、换纸添墨。

    不知什么时候,齐娴也悄悄走了过来,同样没有出声,只在静静旁观许问在做的事情。

    良久之后,许问终于落下最后一笔,勾出了整个雀替的完整结构。

    “有点粗糙……”他摸了摸头,说,“不过大体应该是这样的没错。”

    这个结构是根据雀替的用途和已有部分反推出来的,基本符合力学原理,但由于原件缺失部分太多,他没法判断具体的细节,只能把这部分留白。

    “是有点粗糙……那我就帮你再做得细致一点吧。”齐娴嫣然而笑,端着一个三层高的盒子上前。

    ******

    “就和屋子一样,人的皮肤和肌理也是有规律的。”

    齐娴搬出来的是一个妆盒,里面盛满了各种脂粉和颜料。刚一打开,甜美的香气就散发了出来,温柔得动人。

    连林林毕竟是女孩子,就算喜欢木料远甚脂粉,也稍微露出了一些感兴趣的神情。

    齐娴把头发盘成一个髻,一边给许问讲解, 一边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进行演示。

    “年轻人肌肉很有弹性,向外鼓起,整体是向上的。等到中年,皮肤渐渐变得松垮,开始下垂。”

    古代人化妆跟现代人不太一样,但也很有些相似的地方。

    许问看着齐娴,一晃眼感觉自己看到了微博上偶尔会转到跟前来的美妆博主。

    事实也证明,齐娴的化妆技术并不逊色于那些现代的时尚女性。

    她的脸变成了一张画布,被她用那些脂粉颜料涂抹,渐渐从一个年轻堪称清秀的佳人变成了一个将要垂暮的老年人。

    惟妙惟肖,如果不是乌发尚浓,根本看不出来一点破绽。

    这种化妆方式许问在另一个世界也看过,每次看都觉得像是在变魔术。

    至于连林林这种小土包子更看呆了,眼睛瞪得贼大,嘴巴也变得圆圆的:“这是怎么画出来的?也太厉害了!”

    “那个木雕的老者是男性,男性的脸跟女性的又有所不同。”齐娴苍老地笑笑,快速把脸上的妆全部卸除,又重新画了一份给许问看。

    这一次,她的精气神又完全不同了。同样的苍老,又多了几分清矍悠然之意,真的跟木刻上老者的面容有几分相似。

    连林林佩服得说不出话来了,许问盯着齐娴的脸看了半天,回想着她刚才化妆的过程,突然回过头,重新回到了桌边,提起了笔。

134 故事大师

    “补得不错。”

    连天青赞了一句。

    连天青绝不是鼓励型师长,做得好的时候,能得他一个笑脸已经很不错了,像这样的赞赏更是少之又少, 许问听了简直有点受宠若惊。

    “林林和齐小姐帮了我不少忙。”他诚实地说,把中午饭后发生的事情讲给了连天青听。

    连天青一边听,一边拿着尺矩,开始测量许问所绘图形的各项数据,并与他列在旁边的进行对照。

    许问看见他的动作,马上有点紧张:“我没用尺子量,就目测了个大概,可能会有出入……”

    “没有出入。”连天青简短回答,“全部与实际一致。”

    许问愣住了。

    连天青直起身子,注视着他道:“你在实用方面倒的确有些天赋。不过细节为何只补完了这半张脸,剩下的部分呢?”

    “剩下的缺得太多,想不出来应该是什么样的。”许问老实说。

    连天青“嗯”了一声,转过身,示意许问跟着他。

    他带着许问穿过两扇门,到了工作室的另一边,这又是一间屋子,许问还没有来过。

    他一走进去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赫然是一间书房,一间俨然如同图书馆的大书房!

    房间层层叠叠摆着木架,每个木架都高至屋顶。架上摆着的全是又厚又大的书册,规模颇为惊人。

    连天青走过去,随意抽出一本,递给许问。

    许问好奇地接过来翻开,发现这是一本画册,宣纸薄裱,炭笔勾勒,画的正是木雕。他翻开的这一页上面绘制的也是一个雀替,一名文士在一棵松树下面跟一个樵夫说话,画面非常生动,还有点眼熟。

    许问向下翻开另一页,同样的雀替,这一次画的是一间屋子,屋外有一个人正在拱手相候,屋里一个人正在往外跑,他的衣服被水沾湿了,一只手握着**的长发,好像洗头发洗到一半,就急着跑出去迎客了。

    这画面特征太明显,许问马上就认出来了,叫道:“周公握发!”

    周公握发典出史记,讲周公礼贤下士,求才心切,洗头发的时候“一沐三捉发……起以待士”。相比较而言,同典故更出名的可能是周公吐哺,但许问不久前才恶补了一通,还是马上就认出来了。

    “你识得周公握发,不识得太公钓鱼?”连天青淡淡问道。

    “太公钓鱼?”许问有一瞬间的茫然,接着脑中灵光一现, 瞬间明白了过来。

    对啊,那个残缺的雀替,有一个老人在钓鱼的,可不就是姜太公钓鱼嘛!

    而且同时他还发现了一件事情。

    “雕刻愿者上钩雀替的,就是这本册子上的这个工匠!”

    “有点眼力。所以你觉得应该怎么补全剩下的细节?”

    “同个工匠的风格有相似之处,观察个人设计制作的风格和习惯,进行补充还原。”许问马上就想到了。

    连天青点头,指指那本册子:“这本你可以带出去看。”

    许问有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身后满满当当的书架——可想而知,上面应该全部都是这样的画册:“只有这本吗?”

    “多而不烂,又有何用。”连天青拉开门,扔下一句话,许问老老实实地出去了。

    ******

    许问坐在窗边案前,翻看着这本画册。

    他本来应该全神贯注进行比对,补完愿者上钩雀替,完成他的作业的,但现在他有点走神,因为他发现了一些令人深思的事情。

    这本画册上画的全部都是那位不知名工匠的作品。

    他的作品以雕刻为主,但基本上没有纯粹的摆件,通常都具有一定的实用性。从头看到尾,也不都是雀替,还有花窗、椅面等等,以建筑装饰为主,家具相对比较少。

    他的雕刻内容主要是历史人物,场景感十足,特色非常鲜明。这也是许问很快就能认出来的原因之一。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位工匠都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大师。但在现在这个时代,想要这样收集同一位工匠的作品,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许问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本画册的笔法非常眼熟,全部出自连天青之手。

    也就是说,这些作品,全部都是他亲眼见过,一件一件地收集描绘出来的。

    而这样的画册不止一本,那些书架上堆积的那些册子,全部都是这样的“藏品”吗?

    为了收集它们,连天青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珍品,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

    在来到小横村这样一座小山村之前,他是做什么的?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

    他又是为什么会带着生病的女儿,来到小横村隐居的呢?

    许问一直知道自己这位师父不是一个简单人物,现在看起来,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厉害,也更加神秘了。

    许问转着笔想了一会儿,就收回了心神,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回了眼前的木雕。

    每个工匠大师都会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偏好,这些东西总会体现在他们的作品上。

    譬如眼前这个不知名工匠,他画的基本上都是历史人物,他将人物与景物相结合,作品里具有强烈的故事性。

    而历史人物,有着自己的历史背景与风俗文化,这位工匠不愧是大师,在雕刻的时候特别注重这方面的细节。

    譬如周公洗头发的时候穿着的衣服,就跟松下问樵那个书生的完全不同,跟姜太公倒有点相似之处……

    不过个人有个人的喜好,他在景物和构图方面有着自己的偏好。

    譬如他很喜欢竹子,经常用竹枝做背景;还很喜欢动物,松树上蹲着一只松鼠,周公屋外檐上蹲着一只乌鸦,太公钓鱼也能看见半条鱼尾巴。

    这些动物和人一样,生气勃勃,还有所呼应,使得画面的故事性更加丰富。

    这大师也不知道是谁,真的太厉害了!

    许问越琢磨越是沉迷,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事情,也忘记了时间过了多久。

    日光渐斜,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一本画册连一半都没有看完,倒在旁边的纸上做了一大堆笔记。

    连天青悄悄走过来,站在他背后看了一会儿,给他点亮了蜡烛。

    许问毫无所觉,连天青走到屋外,看着找到这里来的女儿,轻声说:“许问不去吃饭了——给他端过来吧。”

    许问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连林林惊讶地看了看她爹,又往屋里张望了一眼,蹑手蹑脚地走了。

135 有点麻烦

    五天后的早晨,连天青刚到工作间,许问就迎了上来,把一张纸铺在他的面前,用兴奋又期盼的眼神看着他。

    连天青看着许问眼睛下面深深的黑眼圈,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五天你睡了多久?”

    “这不重要师父。”许问有时候也是很固执的,他有点急不可耐,完全不见平时的沉稳,“我把画册上所有的内容全部临摹了一遍,笔法细节尽量还原。你快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连天青没有说话。将心比心,他很清楚在这种时候,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缓缓低头,去看许问铺开的那张纸,以及纸上的图画。

    虽然是他这个师父教出来的, 但许问做事的方式向来带着自己明显的特色。

    他画出来的图就跟连天青的不太一样,不像绘画,更像是专门为后续工作准备的图纸。

    他的核心部分是一张完整的大图,勾绘出这个雀替整体的形状。

    不知名工匠的雀替风格介于明清之间,是由简洁向复杂演变的期间,细节非常丰富。

    雀替是立体的,这些细节很多没办法在主图上表现,许问就在旁边画了辅助的小图,直接用箭头跟主图对应,尺寸数据全部标注在旁边,看上去就带着一种严谨理性的美感。

    “这位工匠大师喜欢并且擅长描绘动物,常常用动物与主体人物进行呼应,丰富场景的剧情。譬如松下问樵这一件作品,松树上枝叶间有一只松鼠,松鼠偏着头,好像也在跟樵夫一起听书生问话。周公握发图,檐上这只乌鸦直着脖子,好像在看来人是谁。”

    他吐了口气,笑着说道,“姜太公钓鱼,用的是直钩,钓的不是鱼,而是人。所以钩上应该无鱼,鱼应在水里。”

    他指着画面上的一处,那里一共画了三条鱼,两条闭眼游来游去,意态悠然;一条靠近那根直钩,仿佛有些好奇。

    “这个原物上没有,是我根据大师的风格进行的推测。师父你看……”

    “想法不错,画工还有待改进。”连天青淡淡地评价。

    他从旁边桌上拿起笔,直接就在许问画面的基础上进行修改。

    他改得不多,只加了几笔,没有改动许问的思路。

    但就是这几笔,整个画面就宛如活过来了一样,闲适的气氛里包含了一点淡淡的紧张感,仿佛正是太公子牙的期盼。

    “厉害!”许问眼睛一亮,紧盯着连天青那几笔,反复揣摩。

    “不过修复之道重想法更甚于这些咸淡工夫,你对闵六的风格已经有了基本把握……这个雀替是什么木?”

    连天青话里很随意地带出了那位工匠大师的名字,许问正在思索,突然听见他话题一变,愣了一下,迅速跟上:“是黄杨木。”

    “嗯,不错。你先去休息,睡醒之后,我来教你杨木巧。练熟杨木巧,这个雀替就交给你来修了。”连天青淡淡吩咐。

    “我现在就可以学,我一点也不困!”许问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是劲,完全可以再大战三百回合。

    “我的话是放屁?”连天青毫不客气地斥责他。

    许问这才意识到,连天青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只好嗯了一声,讪讪地准备往外走。

    可能是心里有一根紧绷的弦放松了,许问才走了两步,就感到一阵强烈的困意袭了过来。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强打精神站稳。

    “就在这里睡吧。”连天青向旁边一指,那里有一张小木床,是用来工作累了小作休憩的。

    许问看见那张床,就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他摇摇晃晃走过去,倒在床上,几乎刚刚沾到被褥,呼吸声就变得沉重起来。

    连天青站在桌边,依旧注视着那张图纸。

    闵六的画册就摆在旁边,打开着。

    两边的画虽然笔法完全不同,但任谁也能一眼看出来,原作的风格一致,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画面完整,细节丰富,数据完备,随时可以开始依此进行修复。

    短短五天时间……

    连天青的嘴角微微一翘,走到许问的小床旁边,拉起薄被,轻轻给他盖上了。

    ******

    一觉好眠,许问入睡时是下午,这一天他连晚饭都没吃,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过来。

    外面天还没亮,小横村鸡鸣四起,微冷的晨风沿着窗门缝隙悄悄渗了进来。

    许问抹了把脸,渐渐想起睡觉前发生的事情。

    他掀开身上薄被,盯着被子看了一会儿,又挠了挠头, 笑了起来。

    鞋也好好的脱下来放到一边了,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做的。

    许问穿好鞋子站起来,肚子立刻非常赏光地咕噜噜叫了起来。

    昨天晚饭肯定是没吃的,中饭不记得了。

    连林林肯定是送过来了,但有没有去吃,许问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想了一会儿,许问肚子更饿了,他看了一眼外面,天色黑漆漆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吃的。

    他出了门,往厨房的方向走。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星光已逝,晨光未明,周围基本上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但许问没有点灯,仅凭着天地间蒙蒙的一层极淡的微光,就熟悉地往前走。

    他走得很稳,甚至没有摸索。

    在这里呆了一年,这里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角落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闭着眼睛也能描绘出来。

    这里就像他的另一个家,就算走着夜路也没什么好怕的。

    但尽管如此,当他绕过一个角落,看见厨房位置的一点黄光时,他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动,加快了脚步走了过去。

    秋天的早晨凉意袭人,厨房里却是暖融融的,桔黄色的光充斥着整个空间。

    火势很旺,已经生了很久,灶上的锅腾着热气,诱人的鲜香气息混在热气之中,一瞬间就让许问更饿了。

    “你醒了啊。”连林林从灶边回头,炉火映着她半边脸孔,照出腮边细细绒毛。她笑盈盈地说,“饿了吧?快来尝尝连大厨的鲜蟹面!”

    “……嗯!”许问看着她,走了过去。

    只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被送到了他的手上。

    面汤非常清澈,细长的面条白色微黄,点缀着淡青色的莼菜和洁白的银鱼。整碗面不见一点蟹肉,但鲜甜的蟹香却满溢而出。

    闻到这香味的一瞬间,许问的肚子就又咕地叫了一声。

    “吃吃吃!”连林林笑了,连声催促。

    许问吃了一口就放不下筷子了,没一会儿整碗面就落了肚。

    “怎么样怎么样?”连林林期待问。

    “……这面是怎么做的?一点蟹肉也看不见啊,怎么吃起来全是蟹鲜味?”许问把碗递给她,问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嘿嘿!现在还没到吃蟹的季节呢,蟹肉还没满。我捉了小蟹,把里面的肉一点点剥出来,用来熬汤。别小看这一碗汤,用了二十多只蟹呢!”

    连林林又给他盛了一碗,得意洋洋地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这么麻烦的菜了?”

    “齐姐姐教我的。那是真的麻烦!要不是想着做给你吃,我才没这个耐心呢。”

    连林林有口无心,说得理所当然。

    许问正在吃面的手,却一时间停了下来。

136 拜谁为师

    许问吃完面,觉得全身懒洋洋的。明明才睡醒不久,又有点犯困的感觉。

    连林林是专门等在这里给他做早饭的,他吃完了,她又忙活着给连天青以及其他师兄弟们做饭。

    纤细的身影在明亮的厨房里忙活着,许问试图给她打打下手,结果才往灶里塞了两根柴火就被她赶出来了。

    “现在还没到加火的时候……行了行了,这里不用你帮忙,添乱!柴快完了,你去帮我劈点儿吧。”

    许问被她推出厨房大门,无辜地看了看突然猛烈起来的火焰,以及连林林手忙脚乱抬起锅的动作,觉得自己有点冤枉。

    像他这种单身狗,一个人住的时候也是要做家务的,但他真没怎么用过柴火灶,把握不好火力啊……

    他刚才塞进灶里的是松木的边角料?对了,松木质地疏松,燃得很快,他应该想得到的。

    真是脑袋睡成浆糊了。

    许问用拳头擂了擂自己的脑袋,转身往柴棚方向走。

    现在天边已经出现了薄薄一线鱼肚白,天地间泛着莹莹的蓝光,周围的景物朦朦胧胧,秋露清凉的气息盈满四周。

    他刚才走近,立刻听见那边传来劈柴的声音,干脆利落,节奏感十足。

    谁起得这么早?

    许问走过去,对方正好劈完一批,正把木块用棕绳捆扎好,放到旁边码成堆。

    “东方磊?”许问看见他的脸,意外地叫他的名字。

    “许……师傅。”东方磊看见他也有点意外,犹豫了半天,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你比我年纪大,就叫我小许吧。”许问走过去,检查了一下他刚才劈开来的柴火,赞了一句,“基本功很扎实啊。”

    旧木场木料多,柴火肯定不缺。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给劈柴这种事情添了很多麻烦。

    能够重复利用的料子当然是不能当柴火烧的,收拾在这里的通常都是废料。

    但就算是废料,木材的种类也非常多,软硬度不同,致密程度不同,大小形状都不同。

    要把这样的木料劈成柴火,首先需要对它进行辨识,辨完要根据它的特性和实际情况进行处理。

    跟姚氏木坊柴房那里不同,旧木场的柴火必须要有基础的弟子来劈。

    许问不知道东方磊的这个活被人安排的还是自己找的,现在看来,他完成得相当出色。

    不同的木料进行了不同的处理,硬木劈成细柴,软木劈成粗柴,分门别类地捆扎得很整齐。

    “以前在家里也经常做这样的活?”许问问道。

    他所谓家里,当然指的不是东方磊自己家,而是他以前的作坊罗家坊。

    “嗯哪。以前罗家的柴也全是我劈的。”东方磊抹了把汗,拿起一块木头来看了看,把它从木堆里拣出来,单独放到了一边。

    他眼睛特别小,总是迷迷蒙蒙的睡不醒的样子,看上去很懒散。但许问留意到,他拿起木头来看的时候,眼睛瞬间睁得比以前大多了,突然就精神了很多。

    许问觉得这家伙挺有意思的,找话跟他搭:“这木头有什么不对吗?”

    “挺有意思的。”东方磊言简意赅。

    “怎么有意思?”

    “当柴烧了可惜。”

    东方磊有问必答,说完就闭嘴,搞得许问都有点无奈了。

    不过当时考试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安排给他的事情他都能尽心尽力地做到最好,之外他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样一个人,跑过来“碰瓷”拦马车要改换门庭拜师学艺,也不知道酝酿了多久……

    “拿来给我看看。”许问倒很喜欢这种人,耐心地跟他说。

    东方磊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很快就把那块木料递到了他的手上。

    这块木料非常小,柏木,长约四寸五分,宽八分,被一层厚泥包裹着,但还是可以看出它的形状很不规则,甚至有点奇异。

    之前许问离得有点远,光线又有点暗,其实没太看清楚。这时东西才一入手,他的表情就变小得有点古怪了。

    这是一个完整柏木巧的一部分,是他的练手之作。

    柏木巧是他学的第一种十八巧,当时他足足练了大半年,练出了无数成品半成品。

    这些东西大部分都被当成柴烧掉了,现在他手上这个是他后期的练习作品之一,不知道为什么只剩下了一部分,还掉进了泥里被裹得连他都没马上认出来。不过,这样一个东西,东方磊是怎么发现的,还看出了它的特殊之处?

    “这东西哪里有意思了?”许问把东西递还给东方磊,问道。

    “挺有意思的啊。这里是用圆刨刨出来的,这里是直锯。还有这里,看不太出来,我得琢磨琢磨。”

    以东方磊的表达能力也只能说到这里了,但许问有点吃惊,他的确看出了柏木巧最关键的地方!

    “你不是过来拜师的吗?怎么这段时间都不见你人?”许问换了个话题。

    这几天许问一直在闭关,但他记得在这之前东方磊就没什么存在感了。

    “我在想件事情。”东方磊说。

    “怎么,在犹豫要不要拜师吗?”许问半开玩笑。

    “差不多吧。”东方磊出人意料地回答。

    “啊?”许问惊讶。

    “也不是。我在想我应该拜谁为师。”东方磊想了想,纠正了自己的说法。

    东方磊说得很认真,但许问完全不明白。

    在这个旧木场,还有比连天青更强的人吗?

    除了他,东方磊还能认谁当师傅?

    东方磊劈完这垛柴,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抹了把汗,转过身来,突然向着许问拱手,深深躬下身去:“许……师傅,我想了想,我更想学的是你的东西,我想拜你为师——请收我为徒!”

    “啊?”许问愣住了。接着他有点哭笑不得地说,“你搞错了什么东西吧,我也还是个徒弟,当不了人家的师父。而且我会的那些东西,也都是我师父他教我的啊。你跟我学,怎么比得上直接跟他学?”

    许问觉得自己说得很清楚了,东方磊却还是在摇头:“不是。我知道你是连师傅教的,但我想学的不是那些……不,我也想学那些,但我更想学你的东西!”

    东方磊的表达能力实在有限,他的话许问完全没听懂,只看懂了他的态度的确非常坚决。

    许问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摇头道:“我觉得你是搞错了什么。不过这事我说了不算,还是让我师父来定夺吧。”

    “嗯,等我先把柴劈完。”东方磊应了一声,转过头又去忙活起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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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不修,何以修天下?匠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匠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匠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