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在这边
荆承在许问面前问出他那句话的时候,许问突然有了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然而他还没有回答,荆承就动手了。
许问身周的光线陡然间由幽暗变得明亮,身边的环境从安静变得喧闹。
他回过神来时,又再次身处于那条大街上,不远处是于水县县衙,周围满满都是人,无数人都在看他,一队人马正站在他面前,刚才把捷报递给了他。
他不久前才能过了本年度于水县的徒工试县试,还拿到了县物首的名次。
他离开班门世界时,这里的时间也是停滞的,因此他回来时,也刚好回到了这一刻!
周围活动了过来,激动的表情与沸腾的声浪形成巨大的漩涡,向他席卷过来。
这变化实在太突然了,许问有点没反应过来,表情看上去有点愣怔。
不过这在别人眼里却很正常。
十三岁的乡下少年,哪见过这种场面,从容自若不卑不亢才是异类!
但许问很快就回过神来了,他的脊背挺直,迎视面前前来通报的小吏,表情镇定从容。
沸腾的人群之中,他就像一棵迎风不倒的新树,笔直挺拔,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光彩。
人群有瞬间寂静,附近一辆马车里,一个人看见许问,眼中异彩一闪,轻声吩咐仆从:“去打听一下这少年的来历。”
仆从应声而去,这人淡笑回头道,“此子堪为吾儿佳婿。”
旁边一人惊讶地说:“这孩子比小坤还要小吧?”
“女大三,抱金砖。女大男小怕什么。”齐正则不以为意。
“但听说他不过出身农家!”
“十三岁稚龄,出身农家,却压倒坤儿拿到一县物首。如此少年,如此风采,你担心他的前途?”齐正则反问。
那人语塞,齐正则抚窗远望,表情非常满意,提起自己儿子被打败也毫无怫色。
城楼上,朱甘棠几人也正好看见了许问。
“这少年……有点意思。”朱甘棠说。
他们本来就打算去找许问的,就是外面人多出去不太方便,没想到先一步在这里远远见到了。
“小小年纪,乍喜之下,还能保持这等风度,属实难得。”宋师傅也难得赞了一句。
三人对视一眼,他们刚才觉得人太多,决定晚一点再去找许问。结果现在三人一起举步向下走,比之前更迫不及待了。
******
许问收起捷报,向面前小吏道谢。
小吏满脸笑容地向他道喜,又被塞了个红包。
周志诚预料到许问他们的成绩会不错,但没想到不错到了这种程度。
县物首!
真正的头名,一县一年只有一个!
他本来就准备了几个红包,这时恨不得全部都塞给面前这几个人。
许三他们也很激动,怦怦怦地拍着许问的肩和背,拍得许问都有点疼了。
这时,喧嚣的声浪里,他突然听见了一个小而柔软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许问下意识抬头,一道黑色的影子从旁边的树上跳下来,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许问接住,低头,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挣扎着从他的怀里探头,金色的圆眼睛瞅了他一眼,又缩了回去。
这熟悉的小尖脸,许问一眼就认出来了。
球球!
它怎么会在这里!
“咦,哪来的黑猫?”旁边有人意外地说。
“哪家跑出来的?直接蹦到物首怀里了,哈哈!”
“小猫挺可爱的啊。”钱明也在说,还伸手过来撸了把球球的头顶。
果然都看得见它吗……
许问看了一眼四周,知道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他拍了拍球球,黑猫乖乖地趴在他的肩膀上,脑袋蹭了蹭他的脖子。
“怎么这么亲你?”师兄弟们有些惊讶,正要问话,县衙那边再次传来喧闹声。
又一骑人马从衙门里奔出,仪仗比之前要简单一点,但三匹马一起跑起来,声势也还是有些惊人的。
头马上的小吏一边跑一边高呼:“于水县城关齐坤,年十四岁,得中甲申年徒工试县试,为第二名!”
人群同样让开,齐坤今天当然也来了现场看榜。
他甚至离许问不算太远,人群让开的时候,两者正好可以遥相对望。
齐坤的目光在周志诚身上一落,移到了许问身上。他遥遥对着许问行了一礼,神情间全是敬服。
以他的人脉,当然是听说了许问在这次徒工试里做了些什么东西了。他理所当然地非常佩服,而最难得的,也是他心里只有佩服。
这跟他一年前做的事情可有些不太匹配啊……
许问悄悄瞥了周志诚一眼,发现他脸色有些发白,但同时也有些疑惑,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
不过他们来不及再多想什么。
齐坤果然拿到第二,得到了次一等仪仗的通告,同时错失了物首之位。
接着在齐坤之后,又有一骑人马奔出,这时候不用猜也知道,这是第三名的通知出来了。
“许家/屯许三,年十七岁,得中甲申年徒工试县试,为第三名!”
许三?
是许三?
许三当时就愣住了,旁边的其他班门弟子也全部都愣住了。
许三在他们里面比较年长,跟着连天青的时间也是最久,他刻苦勤奋,对待师弟们尽心尽力,虽然有着结巴这个先天缺陷,但深得身边所有人的尊敬与喜爱。
他在其他人心目中最大的印象,就是“老实人”。
班门师弟们了解他,都觉得他这次应该能通过县试,但没想到——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竟然能拿到第三名这么好的成绩!
“我,我……”许三一把抓住许问的胳膊,他的结巴最近好了一点,但现在激动过头, 比之前更加严重了。
“你慢点……”许问拍拍他的手,正要安慰,县衙那边再次传来了动静!
前三名为了留出让人惊讶回味的空间,间隔时间比较长。
第四名开始,进度开始加快,捷报开始频传。
很快又是三骑同时出现,跟第三名一样都是三骑,但是齐头并进,并没有主次之分。
三骑出来,同声高呼:“报——”
“小横村钱明,年十六岁,得中甲申年徒工试县试,为第四名!”
“花鼓村陈三元,年十八岁,得中罗申年徒工试县试,为第五名!”
“小横村崔铁柱,年十五岁,得中甲申年徒工试县试,为第六名!”
连续三个喜讯,班门这边已经完全呆住了。
飞骑正要离开,这边的人突然一起大声高呼了起来——
“许三在这边!”
“钱明在这边!”
“崔铁柱也在这边!”
107 都在这边
班门师兄弟们非常吃惊,周围的人比他们更吃惊。
这是什么鬼,这帮人都是一起的吗?
班门师兄弟一个地方出来,衣着打扮都比较相近,绝对不会错认。
那问题就来了,这帮人是哪里来的?怎么一下子进了这么多人,还全部都是排名靠前的?
“物首也是他们一起的。”
“前五有三个在里面,还有许问这个头名!”
“哪家三级工坊的吗?”
“不对,我记得他们……之前东都木坊跟他们有点纠纷,我记得他们是五级工坊,是靠走后门拿到这么多名额的……”
最后这人说着说着,声音越变越小,最后完全消失。
五个头名三个是他们的,其中还包括物首,你家走后门能走出这个成绩?
就算他们是五级工坊,是靠正常以外的手段拿到更多参考名额的,也只能说主办方慧眼识珠,给了强者更多的机会!
然而他们很快会发现,这只是个开始。
县徒工试每科取三十人,头五名全科排名,后面开始就按各自门类各自入选了。
衙门口上的榜上是这样排的,现在报子也是这样四处通报的。
木工是大类,第一批通知的就是他们。
头五名过后,报子们从衙门口蜂涌而出,习惯性地在门口通报一声,再去事前各考生约定的地点通报。
于是,周围的群众们听见了无数声音,乱糟糟地报着名字来历以及本次的名次。
大部分考生都是会第一时间来看榜的,此时衙门前广场上所有人都留神细听,仔细分辨报子们的声音,想要听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先前在榜单上看见自己名字的固然是如此,就算没看见名字的也是一样表现——谁不会渴望一个奇迹呢?
但是奇迹并不会轻易发生,但也绝不是从不会出现。
很快,广场上一片乱糟糟的,许问他们那块又接连发出叫喊声,招呼报子们过来。
转眼间,一共十余名报子全部冲到了他们面前,交出了自己手中的捷报!
周围的人再次惊呆,有人开始数数。
“……五、六……十、十一……十三、十四……”
最后他们震惊地发现,加上先前许问和许三他们的,一共有十八批报子聚到了这里。
这就代表着,这批人里一共有十八个人通过了徒工试!
这也太夸张了,徒工试木工科一共才过三十人,这批人里就占了一半有余!
这些人是哪里来的?真的是五级工坊吗?
一时间,姚氏木坊的名字传遍了四方。
一个位于小横村这种偏僻地方的小型工坊,竟然在今年取得了奇迹一般的成绩!
这时,终于有人过来跟他们打招呼,想要问一下具体情况,看看能不能拉上关系什么的。
周志诚在这些人里最年长,也是他带队出来的,理应由他来回答。
但是周志诚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次姚氏木坊公派出来的应试考生,可是只有吕城一个人的。就这一个,还是他们绝望中的希望,抱着最后试探努把力的心情送过来的。
结果旧木场不声不响,走通关系送了二十个人出来,二十个人里就中了十八个!
是的,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姚氏木坊通过徒工试的十八人全部来自于旧木场。他们并不是当家师傅带出来的,而是出自一个外聘帮工师傅的调教!
此时吕城的心情非常的灰暗。
报子们一个个地出现,报出名字,然后过来递上捷报。
每一个人念出名字的时候,吕城的眼中就会闪过一道希望的光芒,用期待的眼神看向那边。
但一个个名字报出去,他眼中的光芒越来越黯淡,心情也越来越沮丧。
这些名字里不少他熟悉的,其中不少捷报也是送到了他身边来,但一个也不属于他。
姚氏木坊这次送出二十一名考生,三人落榜,其中就有他一个!
虽然这段时间以来,他跟许问以及旧木场各位师兄弟们之间的关系大有改进,但谁不希望自己才是上榜的那个呢?
“不要紧,再努力就行了。”突然一个人拍拍他的肩膀,勉励道。
“哈哈,是啊,我也没上。不过今年这样,我突然觉得我们明年也有机会了。”另一个人笑着说。
旧木场只有两人落榜,就是他们俩了。他们自然也有些失落,但此时看着其他师兄弟的表情却非常平静,隐约带着自信。
“是啊,今年不行,咱们明年再来!”
相比刚刚离开小横村来到于水县的时候,他们从内到外似乎都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吕城看着他们,心里阴云渐渐有了一些散开的趋势。
“咱们现在都是班门里的人了,师兄们会提携我们的是吧?哈哈哈!”
旁边其他上榜的师兄听见了,笑着说:“那是当然,明年我们再来这里接你们!”
好几个人伸手过来拍打吕城的肩背,重重的,拍得他的肩膀有点火辣辣的痛。
吕城却一点也没有埋怨,反而迎着他们笑开了:“嗯,明年再来!班门中人从不认输!”
“对!”
大家齐声应和,气势十足。
周志诚看着他们,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队伍是他带出来的,大家的改变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不管怎么说,旧木场这帮师弟全部都是以姚氏木坊的名义参加的考试,他们通过考试,也是姚氏木坊暂时过了关,解决了他们今年的燃眉之急!
这样,周志诚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他师父也应该放心了吧……
“哈哈哈,这是大喜事,走,师兄请客,我们去云鹤楼吃一顿!”
周志诚大笑着说,师兄弟们的眼睛全部都是一亮。
云鹤楼是于水县最大的酒楼之一,名气非常大,价格也非常贵,他们这一帮半大不小的乡下小孩全部都眼馋很久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师弟们嘴上谦虚,实际上眼巴巴地看着周志诚,恨不得马上抬脚就走了。
“各位请留步,我家老爷想请各位一聚,地点就在云鹤楼如何?”
“慢着,我家大师傅……”
他们还没走,好几个人突然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全部都是要请客的。
这些人全部都是三四级工坊的管事,这次姚氏木坊的成绩实在太好了,谁不想打听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再说了也可以搞好一下关系,挖挖人什么的。
能通过徒工试的全部都是有本事的,有本事的徒弟谁不想要?
“各位掌柜请稍安勿躁,今天这个东肯定是要有人做的。就把这个做东的机会,让给在下我如何?”
管事们身后突然扬起一个声音,这声音有点耳熟,他们回头看了一眼,全部都呆住了,然后哗啦一声,让出了一条路。
108 云雾茶香
来的这个人是本次徒工试的主考官朱甘棠,宋秦两名副考官也跟在他身边。
考官大人出现,各级工坊的管事当然得以他为首地让开了。
朱甘棠走到许问面前,目光落在他身上,微笑道:“你就是许问?”
“正是。”许问目光清亮,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这风度让朱甘棠的眼睛又是一亮,赞道:“本次县试三日三项,你的分数全为首名,物首之名,名至实归!”
周围一片哗然。
许问能被评为物首,实力毋庸置疑,但三项考试全部都是第一名是什么概念?
这就是活生生的碾压啊!
“还有诸位同仁,能在同一地同出这么多英杰,真是侥天之幸,皇上的恩典。今日这东道,必须得由我来请了!”
朱甘棠含笑而言,语气非常坚定。
许问和周志诚对视一眼,周志诚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朱甘棠留意到了这个小小的动作,迅速意识到一件事情。
许问在这家工坊,或者说在工坊出来的这批人里,已经隐隐有些以他为首的感觉了。
这种威信跟他的年龄不太相符,但又让人有些理所当然的感觉。
这个少年真的有点意思……
朱甘棠请的客里包括了姚氏木坊所有人。
云鹤楼的地段非常好,离县衙不算太远,朱甘棠为人很亲切,也不叫车,就要跟他们一起走过去。
才走了两步,他们又被人叫住。
这一次转头,周志诚几个人的脸色就有点变了……
站在他们后面的是齐正则,身边还带着他儿子齐坤。两人一起向朱甘棠拱手行礼,齐正则板正的脸上微微带着一丝笑意,说:“在下想厚颜蹭这一顿饭,不知朱大人可否同意?”
朱甘棠和齐正则是老朋友了,齐正则主动提出这个要求,朱甘棠不可能不答应。
但朱甘棠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先去看了许问他们一眼,这才含笑道:“我这个东道也是厚颜求过来的,同不同意得看主宾们的意见。”说着看向许问,露出询问的目光。
自从齐正则和齐坤开始,许问就一直在冷眼旁观。
从无论是两人出现的时机,还是齐朱两人交换的眼神,都只透露出一件事——朱甘棠也知道一年前发生的事情,他并没有因此对齐正则和齐坤产生什么负面的情绪,甚至有点同情。
甚至,在姚氏木坊十八人通过徒工试的现在,他还有意说和他们!
是朱甘棠偏心,还是一年前的事情的确有什么蹊跷?
许问看向齐坤,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但仍然迎视着他温和地一笑。
许问移开目光,镇定地说:“周师兄是我们的领队,此事由他来决定。”
周志诚就站在他身边,许问伸手握了握他的手臂,意示支持。
这件事就算可能有内情,他也无条件站在周志诚这边。
作为师兄一直在照顾他们的是他,齐坤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周志诚当然能明白许问的意思,但是作为师兄,面对主考官和三级木坊的主人,他又怎么会置师兄弟的前途于不顾?
“万分荣幸。”周志诚向齐正则行礼,表情平静,仿佛并没有什么委屈。
齐正则和朱甘棠一起看他,然后对视了一眼。
******
云鹤楼是于水县最大的酒楼之一,是一座三层木楼,黑瓦白墙,依水垂柳,有着于水一带特有的清雅与精致。
一行人直接上了三楼,有风从水面来,吹散周身的暑意,令人胸怀一畅。
一路上走过来,朱甘棠非常亲切随意地跟他们说了一些闲话,问他们住在哪里,住得习不习惯,吃得好不好。
许三他们做梦都没想过这种大官会用这种态度跟自己说话,一开始受宠若惊,平时不结巴的也都变得结巴了。
结果没过多久,他们就被朱甘棠的“春风”给沐到了,放松了不少,还跟他讲了讲等放榜这几天给人修东西的事情。
朱甘棠本来只是习惯性地想缓和一下气氛,安抚一下这些明显有点不安的少年们,没想到听到了这事,还听出了一些趣味。
“谁带着你们这样做的?”他忍不住问。
“许问啊。许问可厉害了!最早面馆徐老板那笔生意,就是他去谈的。后来也是他教我们怎么看人靠不靠谱,怎么跟人谈生意的。”
钱明骄傲地说,师兄弟们纷纷点头。
“你怎么想到要做这些?”朱甘棠突然有了些不出所料的感觉,转头又去问许问。
“师兄弟们都没什么钱,想挣点钱给家里捎点东西。既然有手艺,那就靠手艺挣钱了。”
许问说得很简单,但事情哪像他说得那么简单。
现在正是百工试期间,城里缺啥都不会缺工匠。更别提他们都只是学徒,在普通人眼里他们是没有独立工作的资格的。
从一开始接到活,到后面有组织地去做活,这中间需要的眼力、判断力、沟通能力都需要很精准很到位。而许问,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齐正则、宋秦两位师傅都在旁边听到了,都有些吃惊。
许问猜得到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其实很无奈。
木匠手艺是他新学的东西,学得好他挺高兴。但他们现在说的这些,都是他在另一个世界天天在做的事情,那里的他都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了。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年龄,被这些古代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真的挺……胜之不武的。
到了云鹤楼之后,朱甘棠坐了首位,直接把许问拉到了身边坐下。他笑着说:“小许真是少年英杰,你就说这里,一会儿我还有些事情想向你请教一下。”
齐正则厚着脸皮跟过来了,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正在不动声色地叫人上茶。听见朱甘棠的话,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有事请教?
你可是朝廷命官!
就算很看重这个少年,这话也说得太过了点吧?
齐正则是看到考试结果之后过来的,他知道许问能从他儿子齐坤手上抢到物首的位置,实力肯定很强。
但许问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东西,水平到达了什么样的地步,这些都是保密的,他其实并不清楚。
这少年……
齐正则深思,同时笑道:“先来尝尝这云雾茶,也是咱们于水的一绝了。”
“说到云雾茶,令爱烹茶手艺,可算一绝。”朱甘棠接过他递过的茶杯,深深嗅了一下那如兰似麝的香气,笑道。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齐正则嘴上谦虚,其实挺高兴。
与此同时,在于水县的另一端,齐家大小姐刚刚泡好一盅茶。她平静优雅地将那薄至几乎透明的天青色茶盏凑到朱红唇边,小啜了一口,仪态极为端方。
她似乎对这茶非常满意,啜完一口之后,长眉舒展,微微眯起了眼睛,眉色如黛。
这时,一个丫环突然掀开帘子,匆匆跑到她身边,轻声耳语道:“小姐,不好了,我听说老爷要把你许人了!本年度徒工试的县物首,才十三岁!”
“啥?”齐小姐突然睁开眼睛,一双三白眼里陡然间射出了利芒。
109 思维方式
齐小姐眉毛很长,眉骨很高,很容易显得眉目深邃,但她偏偏眼大瞳小,这样格外凸显出了她的三白眼,非常凌厉凶悍。
她这形象,跟外界传闻完全不同。
她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喝道:“阿爹这什么意思?他不知道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小姐你……”哪有未出阁的姑娘天天把心上人挂在嘴上提个没完没了的,老爷没把这事当真也是正常的事。
丫环想要这样说,但也知道说过无数次小姐根本不会听的,所以她索性不提这茬,直接说:“所以啊,我一听说马上就来跟小姐你说了!”
齐小姐目光闪烁不定,最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不行,这事我不同意,我要去跟阿爹说清楚。”
虽然是暑天,但她仍然穿得不少,宽袍大袖,很妨碍行动。但她脚步如飞,一点也不受影响,转眼间已经走到了院子中央。
丫环连忙掀帘跟上,叫道:“小姐,老爷现在不在家,他带着小少爷去赴宴了!”
齐小姐转身看她,知道她还有后文。
“今天放榜,县物首出来,木工类三十人有十八人出身同一家木坊,朱大人宴请这十八人,老爷也带着小少爷一起去了。”丫环打听得还挺清楚的,语速很快地告诉了小姐。
“十八人出自同一处?”齐小姐只知道这次县物首花落旁家,刚才还在一边煮茶一边琢磨怎么安慰小弟,没多关注后面的名次。现在听见丫环的话,她非常惊讶。
她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这所谓的“同一处”,绝不是他们悦木轩!
“哪家今年这么厉害?仪程?秦家?总不能是东都吧?”她蹙着眉,几乎把于水一带的三级木坊猜了个遍。
“不,我听说……是家五级木坊,还是乡下的!就连物首也是他们家的!”丫环神秘兮兮地说。
“五级?五级哪来……是他们!”齐小姐正要问,突然心念一转,想到了一件事情。
正常来说五级木坊只有一个名额,但有一家今年拿到了二十一个,这件事她在第一天去送小弟参加考试的时候,就在人群外面听说了。
当时她有些惊讶,还把窗帘撩起一线往外看了一眼,记得中间有个少年风姿犹为卓然,跟她心里一直惦记的那个人有些相似……
原来是他们?十三岁物首,就是那个少年了?
果然有点不凡,但那又怎么样?
她喜欢的就是喜欢的,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的!
“在哪家酒楼宴请?派车吧。”
齐小姐再次举步往外走,丫环咬了咬嘴唇,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地跟了上去。
******
云鹤楼里,朱甘棠正在跟许问他们说这次考试,有些感慨地笑着说:“考试这种事情,有实力也有运气。你们实力强,运气也不错。”
他拿筷子蘸着酒,给他们讲了判卷的过程。
许问听得很认真,他知道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主考官亲自分析他们上榜的原因,也算是对考情局面的一次通览,对当前工匠学徒的情况、以及以后的考试趋势都是很有帮助的。
“考试三轮,第一轮考的是考生的基本功,结果额外加了榫卯这一条。本来是想奖励一下在基本功之外还有额外学习的学徒,没想到给你们抢了一大波分……”
朱甘棠现在当然知道那一波多榫卯木凳是什么人做的了,当时心里就有点啧啧称奇。
哪位大师傅掌握了这么多榫卯结构,还全部教给了自己的徒弟?
这会儿在酒桌上,他直接问出来了,旧木场学徒们面面相觑,最后一起笑了起来。
“你来说。”许三捅了捅许问。
许问点点头,把燕尾榫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这个故事他说过很多次,三言两语就把其中精髓讲了个透彻。
“妙!”朱甘棠听得眼睛闪闪亮,听完抚掌大笑,大声称赞,“仿效先哲遗风,不拘一格,这教法太妙了!”
许问也跟着点头,连天青的教学理念就现代眼光来看,也是非常先进的。
“也就是说,那些榫卯其实都是你们自己想出来的?”秦师傅突然问。
“榫卯的结构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分析受力与承重方式其实是有规律的。把规律总结出来,剩下的在上面衍生就行了。”许问给他们解释。
一时间,齐氏父子一起看向了他,宋秦两位师傅的表情也非常古怪。过了好一会儿,宋师傅才徐徐问道:“这是你的总结?”
其实也不是,现代的科学思维就是这样的,许问只是放到这里活学活用了一下而已。
他还没说话,许三他们先一步叫了起来:“对,都是许问总结出来的,是他教给我们的!”
在这个世界里,许问就是一个十三岁的农村少年,来历清清白白,一查就能查到。他根本没法解释自己是在哪里学到这些东西的,只能厚着脸皮当一个生而知之者了。
这时候,朱甘棠也意识到了许问这种思路有多强大,跟现在常见的思维方式完全相悖。
“那第二轮呢?”朱甘棠立刻追问,“你是怎么组织他们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这么复杂一张拔步床的?”
第二轮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的施工管理项目,这完全就是许问的长项,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把前后的过程讲给他们听。
这个过程看上去很简单,其实里面涉及到很多细节和非常多的专业知识,许问系统学习过,又经过亲身实践,在这方面的认识远远不是这帮古代人能比的。
他结合拔步床制作的实际讲得非常详细,朱甘棠他们本来是一边吃一边听的,结果渐渐的,他们全部都停下了筷子,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表情越来越郑重。
齐坤本来就很欣赏许问,这时他看着许问的表情渐渐变化,最后简直有点崇拜了。
这时,楼梯声响,有两个人徐徐走了上来。
云鹤楼占地面积不小,许问他们位于三层的一个包厢,新来两人小声说话了几句话,进了他们隔壁的另一个包厢。
进去之后,其中一人立刻拿了个杯子贴到墙壁上,偷听隔壁正在说什么。
“小姐,庄重!”丫环急着说。
齐小姐非常随意地挥手让她不要说话,听了两句,表情立刻就变了。
110 委屈
丫环看着小姐的表情非常好奇,她犹豫了一会儿,也悄悄拿了个杯子偷听。
隔壁的声音透过杯子传过来,有点嗡嗡的,但仍然不掩少年特有的清亮。
她也听了几句,表情却越来越迷惑,最后忍不住悄声问小姐:“这人究竟在说什么?他就是老爷给你相的那个相公吗?”
“你闭嘴!”小姐不客气地喝止她,聚精会神地继续听。
听完之后,她转身回到桌边坐下,凝神思考了半天,轻声道:“咱们悦木轩现在最愁的,是人手有限,做事情太慢。照他说的那样,乍看好像人手增加了,但进程会大大加快,同样的时间里能做出的货物就更多了!这少年,的确非同凡响!”
“小姐你要嫁给她吗?”丫环想了半天,最后憋出这样一句话。
“那不行!我家良人,比他还厉害得多了!”齐小姐果断拒绝,但她想了半天,又拿着杯子走回墙边,继续偷听。
一墙之隔的包厢里,朱甘棠惊讶的表情最后渐渐变成深思。
等许问说完,他亲手斟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朗笑道:“贤侄果然少年英杰!所思所虑深远细致。此法若能推广开来,必将提高各行业之效率。不知贤侄可否将付诸于笔端,整理成文,以便我上呈上去,供各位大人阅览?”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往回找补,“如果不方便书写的话,我也可以帮……”
这年头,识字的木匠非常稀罕,更别提把说出来的东西整理成成篇章的东西。他正想说他可以亲自帮忙整理,没想到许问先点了头:“可以。”
朱甘棠扬起了眉,有些惊喜。接着他又问了许问一些相关的问题,细节而深入,许问全部都能对答如流,好像真的曾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一样。
这世界上,果然有生而知之者啊……
朱甘棠心想,若有若无地偏头看了齐正则一眼。
齐家跟这样的人结下深仇,恐怕未来有点麻烦。
这仇如果是真的也还好办,他只需要秉公处理即可。但偏偏这仇结得不明不白……
朱甘棠脸色的微笑一直就没有消失过,这时他招招手,对齐坤说:“齐贤侄本来也是本次物首的有力争夺者,结果现在被许贤侄抢到,只能屈居第二,有什么想法?”
齐坤一直在认真听许问说话,这时突然被点名,连忙站了起来,说:“许贤弟大才,我远不能及。”
说着,他向着许问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说,“刚才许贤弟那席话令我受益良多。古有一字之师,许贤弟这一番话,也堪为我师长。”
他的话说得真心实意,绝没有半点虚假。
事实上,从最初见面的时候开始,无论什么时候碰见,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态度,从来都没有变过。
这样一个人……
许问垂下眼睫,没有应他的话,齐坤感受到了他的拒绝,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朱甘棠佯装讶异:“许贤侄不太喜欢我这侄儿吗?”
酒席上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
许问的态度人人都看得出来,他一直就是对齐坤漠然视之,好像没看见这个人一样。
就两者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来说,他这种态度已经相当于是一种退让了,但朱甘棠硬要把话拿到明面上来说,让许问避无可避。
现在许问表现得的确很出色,但说到底他才刚刚通过徒工试县试,还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学徒,相反朱甘棠是朝廷派下来的主考官,身份地位完全不是他能比的。
朱甘棠正面把齐坤拉出来,许问必须给出回应。
“朱大人这是强迫我接受齐坤的示好?”许问突然抬眼直视朱甘棠,语气也变得有点强硬。
此时许问的态度非常明确了。
就算朱甘棠是主考官,是可能主导他命运的人,他也不打算在此事上退让。
但这事关系到的不止是他一个人,还有姚氏木坊的其他人!
朱甘棠的目光缓缓移动,他发现在这一刻,旧木场所有学徒全部放下了筷子,表情坚定,好像许问的决定就是他们的决定一样。
反倒是作为话题焦点人物的周志诚,他一脸焦急,似乎想站起来说什么,但迅速被旁边的师弟们拉了回去。
“去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想大人心里也是清楚的。这件事不给出一个交待,我们跟悦木轩就不可能和解。要我跟齐坤如友人般交往,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许问说得平静而坚决,说话的时候好像忘记了面前这个人的身份,也忘记了他口中的悦木轩是个三级工坊。
他似乎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们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片土地上,争取自己的权益。这无关于他个人的实力或者是能力,而是一个态度,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如果他的前途要用周志诚的委屈来换,那他宁可不要。
而旧木场的其他徒弟,也恰好都是这样想的。
“可是那件事,我也很委屈啊!”齐坤站在原地发了半天呆,突然叫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委屈?我们周师兄少了手指,斧子凿子刨子锯子,以后他都再也没法用了。这才是天大的委屈!”许问看也不看他一眼,平静的声音里隐约带着汹涌的波澜。
周志诚喉间突然一哽。自从他出事之后,周围所有人都在回避他的残缺,他也常常把那只手隐藏起来,好像这样它就不存在了一样。
而现在,许问直接把这件事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周志诚的心酸突然也被翻了出来,瞬间充溢心间。
他这才发现,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年,但其实他并没有释怀。如果就这样掩盖下去的话,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再释怀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摆到齐坤面前。他朗声说:“许师弟说得没错,一年前,我无缘无故被剁掉了这根手指,从此再也没法做木匠活。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应该给我一个交待!”
五根手指少了一根,周志诚左手拇指的位置变成了一个肉球,形状非常怪异。而在场的人除了朱甘棠,几乎全是匠人,他们更加清楚没了这根手指代表着什么。
少了这根手指,周志诚的左手再也没法做抓握捏拿等相关动作,不能再使用绝大多数工具,对于一个匠人来说,形同永远没了前途。
一年后,肇事嫌疑人的齐坤正常参加徒工试,拿了第二名的好成绩。而他呢,只能看着师弟们一个个走进考场,自己做些帮忙的杂务。
要说委屈,这才是天大的委屈!
111 竞争者
此时,隔壁还有主仆两人正在偷听这边说话。
丫环听见许问前面的话,马上就跳起来了,小声嚷嚷:“这人在胡说什么,那件事怎么可能是我们少爷做的?”
“为什么不是?”齐大小姐一向最疼爱自己的弟弟,没想到这时却非常冷静,还抬起头来反问了丫环一句。
“当然……”丫环语塞了一会儿,马上就接着说,“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人家知道他齐坤是谁吗?对于人家来说,齐坤就是个屁!”她一个千金大小姐,说起这种粗俗的话来非常熟练,一点不自在也没有。
“小姐你说话小心一点!”倒是丫环非常警觉,还提醒了一句。
“人家没了手指,回头我们来说齐坤被冤枉了好委屈,人家觉得我们也是个屁!”齐小姐接着先前的话,干脆利落地说。
“小姐……”丫环无力。
“要说这件事我本来就觉得阿爹做得不对。一年前就应该追查到底把这件事情搞清楚,结果搞得两边都不是人,人家被祸祸了没地儿申冤,小坤背了嫌疑也没地儿洗清。”齐小姐哼说。
“那不是当时所有证据全指向少爷,没法洗清嘛……”贴身丫环也是很清楚其中内情的,她小声说着。
“没法洗清那就秉公执法把他下牢!没了王法那还像啥!”齐小姐凶狠地说。
“……但小姐你也没去告发啊。”丫环弱弱地提醒。
“……哼!”齐小姐色厉内荏,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话是这么说,谁能没点私心呢?
另一边,齐坤面对周志诚,最后移开了目光,嗫嚅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齐正则也是一声长叹,朱甘棠虽然跟他们关系好,但总算是个局外人,此时只有他还能开口说话。
“一年前,悦木轩齐坤和姚氏木坊周志诚同年参加徒工试县试,一起入住梓义公所,住在第三进左厢房,同住者八人。”
朱甘棠注视着他们,把一年前的事情缓缓道来,给他们理个清楚。
关于此事,许问所有的消息全部都是从侧面打听观察到的,由他自己总结了个大概出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正面的官方描述,他侧过头,听得很认真。
去年姚氏木坊只有一个名额,理所当然派了姚师傅的亲传弟子周志诚参考。
周志诚的运气比许问他们好多了,没住马棚,住进了梓义公所的正式房间。梓义公所虽然大,但僧多粥少,他们一共八个人住同一间,睡一张大通铺。
齐坤是他们八个人里年纪最小的,他虽然出身三级工坊,但性格温和,见人就叫师兄,跟大家的关系都挺不错。
周志诚比他大几岁,习惯了照顾人,进进出出顺手就帮齐坤一把,两人的关系因此也特别好。
“悦木轩总部不是就在于水县吗?齐坤为什么没从家里走,反而去了梓义公所住?”许问听了一会儿,突然提出疑问。
他记得很清楚,齐坤今年就是直接从家里去考场的,他姐姐乘车把他送到了考场门口,引起了很多瞩目。
“我让他去的。”齐正则叹了口气,面对后辈弟子的质疑,耐心解释,“小坤年纪小,长年苦学,很少跟人打交道。我想趁徒工试的时候放他出去试试,让他多见点人,多与旁人相处一下。”
“梓义公所人员有序,悦木轩鞭长可及,也不至于失控。”许问若有所思地说。
“正是如此。”齐正则点头,忍不住多看了许问一眼。
他的意图其实挺明显的,但许问能马上想到这个,也算得上是心思缜密了。
朱甘棠继续往下说。
考生们同出同进,相互之间不免也切磋一些技艺。于是时间一长就看出来了,第三进左厢房的八个人里,实力最强的就是周志诚和齐坤。
周志诚勤勤恳恳,基本功非常扎实,还有一手不量直断的牛逼本事。
不量直断,就是说他对尺寸距离的判断非常精准,一段木头几尺几寸、应该从哪里锯开,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跟尺子量出来的没有两样。
这手本事就算是熟手老师傅也很少有人做得这么到位的,周志诚光凭这个,就几乎已经稳过县试,冲击一下县物首的位置也不是没有可能。
相比周志诚,齐坤在基本功方面要稍微次一点,但他家学渊源,师傅功底深厚,个人也灵气十足,做出来的东西常常别出蹊径,令人拍案称奇。纯技巧方面,周志诚就不如他了。
总地来说,去年他们俩都被非常看好,甚至有传言表示,县物首肯定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许问听到这里也很吃惊。
他进姚氏木坊之后,周志诚一直就是在带师弟,帮着姚师傅做一些管理方面的工作,从来没见过他做木匠活。后来知道他左手拇指的事情之后,也算知道了原因。
他真没想到,当初的周志诚这么牛。
能冲击物首这个位置,表示他在整个于水县一带的同龄学徒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了。
这真是……太可惜了。
朱甘棠也明显有些遗憾,他看了周志诚一眼,轻叹了一声。
考生提前三天入住梓义会所,三天后就要考试。
结果就在考前一个晚上出了事。
马棚考生要到井边去打水洗澡,住厢房通铺的也是一样。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雷雨,考生们把门窗都关紧了,但骤雨并没有带来凉意,屋里还是非常闷热。
睡到一半他们满身大汗,觉得热得受不了,准备出去冲个凉吹吹风。
第二天就是考试,周志诚惦记着这个,没跟他们一起去,而是决定继续睡觉养足精神。恰好齐坤也是这么打算的。
其他考生们出门的时候顺手把门插上了,于是屋内只剩下了周志诚和齐坤两个人。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发现拉开门栓也进不了门。后来想办法把门破开,发现里面出事了。
周志诚昏迷不醒,左手浸在一滩血水里,手指头已经不见。齐坤就睡在他旁边,袖子上还有血迹。
这门从外面插上,里面的门闩也不知为何合上了,是一个出不来进不去的情况。
在这样的环境里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嫌疑人只可能是当时跟周志诚共处一室的齐坤。
偏偏他跟周志诚同为县物首的竞争者,也的确挺有动机的!
许问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详细全情,听完之后,他的表情非常古怪。
这不就是个密室杀人案吗?还是最传统的那款,只是把杀人换成了斩手指而已。
不过这样一来,不是留下了更多的线索吗?
112 齐小姐
“一年前的那一天,我早早就睡了。那之前几天我因为紧张有点失眠,齐坤他……给我泡了杯安神茶,说是他姐姐特调的秘方,平气宁神,非常有效。我心里很感激,接过来就喝了,那茶果然非常有效,我喝完就睡了,睡得非常香。”
朱甘棠讲起一年前的事情的时候,周志诚也陷入了回忆,缓缓说起了当年。
听到这里,许问也有点无语。
如果当初什么也没发生,齐坤这样做可以说是看重对方能力的友爱,但放到出事后的现在,任何人都会想,这他妈就是居心叵测吧!
齐坤面无表情,看不出是不是在为当初的事情后悔。不过当初也的确就是因为这一杯茶,和无法解释的密闭空间一起,把他钉在了嫌疑犯的耻辱柱上,最后百口莫辩。
“小姐,就是你那个茶吗?”隔壁包厢里,丫环用气声问。
“嘘……”齐小姐眉头紧皱,阻止了她说话。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有觉得我的手指剧痛,但像是被鬼压床了一样,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后来被人用力摇醒,就已经……”
周志诚没继续说下去,齐小姐的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都醒不过来?这茶药力也太强了点!”隔壁有人这样说。
“不对……”齐小姐猛地一甩袖子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
“小姐……小姐!”丫环再也顾不得压低自己的声音,匆匆忙忙地站起来跟上去,“你不能过去!”
齐小姐完全没理会她的话,她毫不犹豫地走到隔壁包厢外面。
这时正好有一个小二过来上菜,端着盘子站在门口。
齐小姐一把推开门,抢先一步掀开竹帘,走了进去。
听见周志诚的话,许问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被切断手指都醒不过来,这可不是普通安神茶能做到的事情。
密室里只有齐坤和周志诚两个人,茶又是齐坤递给周志诚的,后者出事,前者根本洗不脱自己的嫌疑,那他究竟图什么呢?
一个剁掉人家手指的嫌疑犯,还想参加当年的徒工试不成?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不是推理小说的爱好者,但他多少也看过一些刑侦剧什么的。所谓的密室杀人案件,那密室多半都不可靠,想要造成这种情况可是有千百种方法的……
他正在思考,包厢的门帘突然哗啦一响,接着一个人影闯了进来,昂头道:“那肯定不是我的安神茶!”
安神茶?许问几乎在一瞬间就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传说中的齐家大小姐?她怎么在这里!
许问抬头看过去,首先看见的是飘逸华丽的长袍与直垂而下的秀发,纤细却凛然。接着看见了半个下巴,像新剥的鸡蛋壳一样洁白光滑。正当他准备惊艳的时候,他对上了对方的眼睛。
黑白分明,像白水银里养着的两丸黑水银——就是白水银形状有点不大对,黑水银也太小了一点。
但此时,他顾不上多在意对方有点出人意料的长相。
齐小姐俯视着在座所有人,凛冽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最后聚拢到周志诚身上。
她向周志诚行了一个福礼,接着问道:“周师傅,不才小弟齐坤蒙你照顾了。听说你是喝了我的安神茶才睡得那么熟的,但我觉得我的安神茶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效果……”
她突然闯进来,在座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最后还是齐正则第一个回过神来,立刻站起来喝道:“娴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这是做什么?”
“我在为我弟弟讨个公道!”齐小姐齐娴理所当然地道。
齐正则狠狠瞪了一眼跟着齐娴进来的丫环,斥道:“周贤侄是这件事情的最大受害人,他因为此事毁了一生的前途!”
“他是受害人,小坤也是!小坤蒙受冤屈,这何尝不是天降横祸?”齐娴郑重却认真,她再次向周志诚行礼,道,“抱歉周师傅,要再一次掀开你的伤口。但我也想你也愿意这件事放到光天化日之下,是非究竟搞个清楚明白!为恶的就该绳之以法,被冤枉的洗清冤屈。如果这件事真是小坤做的,就该把他下牢。不是他做的,真正的凶手也应该找出来!”
这年头女性还不至于被拘在家里完全不让出来,但整体风气还是偏向“闺秀”的。
齐娴以前在于水县名声极好,悦木轩介于工匠与商贾之间,她在传言里却几乎已经可以跟几个官宦家的女儿媲美了。很多人都觉得,齐家养了这样一个女儿,高嫁了攀上一个好亲家也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现在她站在这里,直视在场所有人,说话堂堂正正绝不迂回,跟传言中完全两样。
“你……”齐正则瞪着她完全说不出话,朱甘棠却欣赏地看着她,笑着说:“齐小姐颇有仁侠之风,此话非常有理。许贤侄觉得呢?”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许问注视着齐娴,同样郑重地点头。
他本质是个现代人,还没习惯面对女性要格外回避。不过好在他现在这具身体年龄非常小,这表现还不算太突兀。
齐娴长眉舒展,展颜一看。她眉眼仍然算不上好看,但这一笑之间却别具磊落之风。
她转向朱甘棠行了一礼,道:“朱伯父,一年前此事涉及我的安神茶。我想现场烹制此茶,让周师傅再尝一尝,看看是不是与当年喝的是同一种,也好试试效果。”
朱甘棠征询地看向周志诚,周志诚一咬牙,点了头。
朱甘棠是现场的话事人,他做出的决定,齐正则也没办法反抗。再说了,要重查一年前的事情,好解开齐坤和周志诚之间的误会,也好跟姚氏木坊重建关系,这件事本来就是他的提议。
齐娴笑了一笑,从容地让丫环去准备安神茶的材料。
丫环心神不定地退下,出去的时候被齐正则瞪了好几眼。
齐娴看见了,淡定地说:“阿爹,你别怪小蝶带我过来。我是她小姐,我做的决定,她怎么敢拒绝。”
“养女不教,是我的错。”齐正则无奈,只能去向朱甘棠道歉。
“哪里,我反倒觉得你这女儿教得好,非常好!”朱甘棠爽朗大笑。
许问也觉得这个齐小姐挺有意思的,但他还是走到周志诚,握了握他的手臂,小声说:“师兄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帮你讨个公道的!”
班门其他师兄弟也收回了看着齐娴的目光,小声声援。
周志诚回望着他们,眼眶有点发红。他眼神深处的某些情绪渐渐淡去,重重点头。
113 好好学习
安神茶的材料很快就被取来了。
云鹤楼的包厢很大,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茶案,可供食客在吃完饭后小事休憩。
齐娴坐到了茶案旁边,用绳子将袖子绑起来,开始煮茶。
她仪态优雅,一举一动从容自若,侧影非常美丽。
没过多久,幽幽香气从她那边飘了过来,许问耸了耸鼻子,感觉这气味有点复杂,有些茶香,又少许带着一些刺激性的混合花香,是一种很有辨识度的味道。
他看向周志诚,发现他果然也记起了这种味道,脸色有点微变。
片刻后,泛着白沫的紫色茶汤被送到周志诚面前,齐娴坦然问道:“你尝尝看,是这个吗?”
周志诚接了过来,先是嗅了一下,然后凑到唇边尝了一口。
他深吸一口气,点头:“就是这个味道。”
“姐……”齐坤紧张地叫了一声,齐娴却面不改色,道:“再喝一点,试试它的效果。”
周志诚有点犹豫,但很快就咬了咬牙,把一碗茶全部灌进了肚子里。
“请问还有多的吗?我可以试试吗?”许问突然问道。
齐娴讶异地看他一眼,说:“有。”也倒了一碗给他。
许问举起碗,闻了闻,然后先喝了一小口。
有点酸涩,有点甘苦,味道不算太浓烈,有些刺激性但不算太强。这种味道很容易辨识,一般不会搞错,周志诚过了一年还会记得不算太奇。
不过许问注意到的是,茶味相对比较淡,往里面加了东西会很容易尝出来。这跟他之前想的不一样,周志诚睡得那么死应该不是因为茶里掺了别的材料……
接着许问也把这茶喝完了,他把碗还给齐娴,齐娴接过,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很好奇一样地问道:“你就是今年县试的县物首?”
“是。”许问回答得很简短。
“听说你才十三岁?”齐娴又问。
“是。”许问继续回答。
许问就算十三岁也是个少年,未婚男女这样直接对话不太好。齐正则叫了齐娴一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阻止之意。
“年轻人前途无量,还需心无旁鹜,精进技艺。”齐娴说得老气横秋,像是长辈教训晚辈一样。
“……是。”许问顿了一下才回答,表情有点微妙。
“娴儿!”齐正则再次阻止,齐娴这才闭嘴,冲着许问一笑,转回去收拾茶具了。
那茶味道一般,但喝下去感觉还是蛮好的。许问很快平心静气,过了一会儿,产生了一丝困意。
困意很淡,让人有点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但不至于太迫切,连打个呵欠的冲动都没有。
“怎样?”恰好就在此时,齐娴问出了口,好像早就算准了时间一点。
许问如实把自己的感觉说了出来,说:“效果比想象中好一点,但不至于让人睡到醒不过来。”
齐娴又去看周志诚,周志诚有点迷惑,他说:“去年喝完茶之后也是这个感觉,挺舒服的,我直接就去睡了。躺下去一会儿之后才睡着,我还想了想第二天要带什么东西……”
连马上让人睡着的效果都没有,怎么会让人睡到醒不过来?
“我当时也喝了茶,以前喝过好多次,不是效果好又不过头,我怎么敢随便让别人喝?”这时齐坤也说话了,委屈得很。
“睡下去之后有什么感觉吗?譬如闻到什么味道,听到什么声音之类的?”许问沉吟着问。
“没印象了……”齐坤想了想,摇头。
“我……好像有点印象。”周志诚皱着眉头突然说,“我睡着之后好像闻到了一股很刺鼻的味道,还在想谁家在调胶调得这么难闻。”
当时住在那间房考试的全是木工类的,免不了要用各种胶或者漆脂之类,这些东西各家有各家的秘方,经常会有很难闻的,周志诚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甚至这种味道放在一般情况下闻到也很正常,只是被许问这么一提,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你觉得是这味道让他们俩昏睡不醒的?”齐娴问。
“只能说有这种可能。”许问想起的是哥罗芳之类的东西, 但一来古代没有化学制品,二来也很难判断周志诚他们就是因为这个醒不过来的。
“不过当时最大的问题还是……”朱甘棠环视四周,缓缓道,“那间房门窗紧闭,进不去出不来,而整间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跟齐正则关系不错,但事实放到哪里都是事实,他必须要说出来。
安神茶只是增加了齐坤的嫌疑,真正让他产生嫌疑的还是当时特殊的环境。
“太迟了,去年查的话,至少也可以看看那房子到底有什么蹊跷。让人住了一年,该有的痕迹也没有了。”齐娴咬着嘴唇,恨恨地说,还瞪了她爹一眼。
齐正则叹了口气,刚要说话,秦师傅突然问道:“是梓义公所三进左厢房?”
“对。”朱甘棠说。
“那屋子一直空着,没人去住啊!”他诧异地说。
其他人比他更诧异。
平时也就算了,每逢考试季节,梓义公所人满为患,房间根本安排不过来。
许问他们都被塞到马棚去住了,怎么会有房间还空着?
“去年那件事之后,去公所的人都不愿意住那间房,觉得……见过血不吉利。”秦师傅无奈地说。
匠人最迷信,平时做活的时候都一大堆忌讳,更别提徒工试这种大事了。
遇到这种情况,房子空着没人住也是正常的。
其他人也很无奈,尤其是班门这帮师兄弟,想起住马棚的经历,顿时觉得有点心塞塞的。
不过这事对现在来说倒是好事,许问主动问道:“可以让我去现场看看吗?也许能发现什么端倪。”
席面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一行人当即动身,往梓义公所走去。
他们一共二十多个人,开席面都要开两桌,一起上路有点浩浩荡荡的。尤其是到梓义公所附近时,不少人认出了他们,纷纷侧目,看着许问他们的目光犹为异样。
“那不是朱大人吗?”
“还有宋大师和秦大师……,马棚那帮人真是一步登天啊……”
“嘁,那人家也是靠自己本事!有本事也去拿个物首啊!”
“唉,不说物首,能登榜已经是万幸。”
“只好明年再来了。”
“他们这是来做什么的?”
“齐坤和他旁边那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114 为何不查
齐坤此时的确是跟周志诚走在一起的。
从云鹤楼出来之后,齐坤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周志诚身边,几次欲言又止。
快到梓义公所的时候,他终于非常快速地瞥了周志诚一眼,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如果这事真不是你做的,就像你姐姐说的一样,你也是受害者。”周志诚沉默了一阵才开口,摇摇头说。
他言下还有未尽之意。而如果这件事是齐坤做的,一句对不起也挽回不了什么。
“不,一年前如果我坚持让我爹继续追查这件事的话,肯定会比现在好查多了……”齐坤低声说。
“为什么当年没查?”周志诚问他,这才是他真正不可理解不能接受的地方。
“我……我吓坏了。”齐坤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些羞愧的颤抖说着,“我一闭上眼睛就想到你满手是血躺在我旁边的样子,我手上还拿着刀,袖子上还沾着血。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做的,我却什么也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他们俩离许问不远,所说的话许问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这里,他转过头看了看齐坤。
齐坤长着一张娃娃脸,看着很小,但自从许问见到他以来,他一直表现得挺稳重而大方,有一种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感。
可现在,他脸色苍白,声音颤抖,目光飘移,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被吓坏了的少年,让人联想到他的年龄……
他比许问大一岁,去年这个时候,他也只有十三岁,放到现代还只是个刚上初一的儿童呢!
“那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大家都跟我说我不是那样的人,知道这件事肯定不是我做的,证据也不够,让我好好努力过一年再参加徒工试。周师兄……周师兄,我应该去见见你的……”
齐坤完全回到了过去,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
周志诚长叹一口气, 伸出右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但其实你想把事情搞清楚,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的不是你做的,是吧?”
“是的。”齐坤似乎有点受宠若惊,他抹了把眼睛,用力点头,“本来就不是我做的!”“……嗯。”周志诚没有多说,仅仅回答了一个字。
许问收回目光,陷入深思。
他大概猜得到这件事当初为什么没有被查下去,而是和稀泥一样就这样过去了。
周志诚就算是县物首的有力竞争者,但也毕竟只是一个乡里来的小学徒工,没考上之前什么都不算。他被切掉手指没了前途算什么,朝廷这么重视徒工试,会让它受到影响吗?
这件事势必是要被压下去的。
也许给了周志诚一点补偿,也许没有,总之事情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平息了,他被赶回了乡下,只能咽下这口气。
而齐坤这边,证据不足多半是真的,毕竟这件事的确存在着很多疑点。
悦木轩背景雄厚,新上任的主考官是齐正则的好友,齐坤推迟一年参加徒工试,只要能考过,他的前途不会受到太多影响。毕竟嫌疑只是嫌疑而已,迎合需要平息事态才是最重要的。
但齐坤自己想这样吗?
他只是一个少年,他愿意让这件事不清不楚地过去,自己永远背着这个嫌疑吗?
从他面对周志诚时的表现就可以看出来,这件事在他心里其实并没有过去。
气氛有点沉闷,不过他们还是很快进了梓义公所,一路到了后面的第三进。
许问还是第一次正式进入梓义公所。
这里是很典型的江南建筑。它是工匠的聚集地,在规制上有很多限制,譬如大门的、高度、大小、梯级的层数等等。但工匠们在螺蛳壳里做道场,把这里建设得实用又精致,步步是景,处处都是匠心。
班门的小乡巴佬儿们全部看呆了,他们的目光各种留连,各种惊叹。
就他们现在的水平来说,还看不出太细节的东西来,但就看出来的这些,就已经让他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经过步廊,他们进了第三进。
正面是个堂屋,左右向两边延伸,中间有门相隔。
为了容纳更多人居住,这里比许问预计得要更阔大一点,除了正厅和厢房,另外还有抱厦和耳房等等附属建筑。
当初周志诚和齐坤他们能八人住一间厢房,已经是很不错的居住条件了。
他们来到左厢房外面,一把铁锁横在正中央,那生锈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开过。
秦师傅说得应该没错,这里自从出事之后就被封存,人人回避。
希望当初的现场能保留一些下来……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四人等在了这里,两名衙役,两名梓义公所的管事。
要查案,当然得有衙役这种公门人员正式在场。而公所的事情,再没有比这两名老管事更清楚的了。
管事找出了左厢房的钥匙,看见他们来就要上去看门,许问先一步阻止:“慢着。”
朱甘棠立刻抬手让管事停手,饶有兴致地看着许问。
管事们大概知道大人们今天到这里来是来做什么的,现在看他们以许问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少年为主,表情异样地对视了一眼,果然就没动了。
许问上前绕了厢房一周,从外面检查完了它全部的门窗。
门窗理所当然全是木制,漆着红漆,雕着各种吉祥如意的图案,非常精致。
这种雕花门窗必须常常擦拭,不然积了厚灰很难彻底清理。就这些镂雕上的积灰来看,这里的确已经有一年没人动过了。
许问回到大门口,向着管事点点头,管事立刻会意,上前来开门。
许问把自己判断的结果说了一下,齐坤立刻问道:“也就是说,一年前这里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语气有点迫切。
“大致如此,但这个一年前,是事情发生时的一年前,还是调查后的一年前,就不好说了。”许问提醒。
在场诸人顿时会意。一年前案发之后,这里也是经过过调查的,这个过程有没有破坏现场就不好说了。
“一年前这案子也是小的来查的,当年的卷宗,小的把它找出来带过来了。”
这时,两名衙役中的一人突然开口,递上一本厚厚的册子。
朱甘棠深深看他一眼,接过问道:“贵姓?”
“小的姓方,方正的方。”中年衙役受宠若惊。
“好姓。”朱甘棠赞了一句,转手直接把册子递给了许问。
115 现场
姓方的衙役惊讶地看了许问一眼,接着又低下头去。
许问接过卷宗翻看。
上面记载得很简略,但还是能看出一些东西。
当初一共八个人住在这间房,案发当时八人有六人不在现场,只有周志诚和齐坤两人留在屋内。
案发之后,周志诚和齐坤退考,其余六人搬出这里, 但仍然正常参加了考试。
考完之后,四人上榜,两人落榜,每个人的名字都列在了上面。
许问一边看,一边把他觉得比较关键的线索报了出来。
“上榜率好高。”钱明突然说。
“不然怎么能住在这里。”吕城说。
这话的确有道理。单独一间厢房,就算八个人一起住也是很不错的条件了,能住在这里,必然是有原因了。
许问看着那落榜两人的名字,突然问道:“这两人今年来参加考试了吗?”
“有。”接话的居然是齐坤,“开考前我在考场外面看见他们了。”
“他们跟你招呼了吗?”许问问道。
“没有……就打了个照面。他们估计还觉得我是凶手吧。”齐坤低声说。
“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于水,能找过来最好了。”许问说。
“去查。”朱甘棠简单一句话,立刻有人动身,没过多久就把那两人带过来了。
他们今年也住在梓义公所,运气不好还是没能上榜,正怏怏地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结果就被带了过来。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不过脑子再不好使,到这里看见这些人也差不多能猜到。其中一人马上就叫出来了:“我不在屋子里,什么也不知道!”
“紧张什么,只是问一下话。”秦师傅不满地斥了一声,接着他又对许问说,“你问吧。”
许问点点头,温和地问道:“请问二位尊姓大名?”
两人表情古怪,对视一眼之后,分别说:
“我叫梁古铭。”
“汪金栋。”
“两位去年徒工试前,曾跟齐坤与周志诚二人同住一间房,一共八人?”
“是。”
“是。”
“在此之前,你们相互认识吗?”许问的声音不高不低,问话的态度也很温和,梁汪二人本来有点紧张的,渐渐平静下来,重新对他描述起了去年的情况。
时隔一年,那段时间的记忆至今仍然牢牢刻在他们的脑子里,一点也无法忘怀。
在他们的声音里,许问向管事示意,让他打开那把生锈的锁。
卡搭一声,木门洞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从外面照入一片幽暗之中。
随着屋内的物品一点点显露出来,两人的回忆越发清晰,说得也越来越流畅。
他们的陈述跟许问之前知道的差不多,只是更多一点细节。
住在左厢房的这八个人只有两人以前认识,但有六人以前互相知道名字。
所有来参加徒工试的学徒事前都会提交一份资料,资料上有他们的年龄、学艺年限、擅长科目等等各种信息。
资料一式两份,有一份递到梓义公所,公所因为这个来分配房间。
周志诚这一批水平都比较高,因此分配到了一起。
知名工匠之间都是相互闻名的,齐坤这个悦木轩小少爷且不说,其他几个考生的师父也都有点名气,提起来大家都知道。
徒工试名额有限,来参试的肯定都是各位师傅比较得意的弟子,也算是出道前就有了自己的名字。
这其中,除了另一个人之外,只有周志诚的师傅没人听说过,所以一开始也没人找他说话。
后来还是看齐坤跟周志诚关系不错,他才慢慢融入进这个小团体里。
听到这里的时候,姚氏木坊弟子们的表情都怪怪的。
在姚氏木坊的时候,他们真心以为姚氏木坊体量庞大,姚师傅天下闻名。出来之后知道不是这样了,但现在实际听到,还是觉得挺反差的……
大家水平相近,梓义公所又是匠人的会所,工具齐全,大家免不了相互切蹉。
从一开始的谁都不认识到最后被公认是物首的有力争夺者,周志诚在这群人里的地位,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一点点拼出来的。
跟他同样被看好的还有齐坤,这个少年年龄虽然小,但实力的确很强,背景也很雄厚。
一开始,这些考生都以为齐坤会不爽周志诚,两人之间会有些矛盾,结果没想到齐坤竟然主动向周志诚示好,这两人切磋着切磋着,关系竟然越来越亲近了。
受他们俩影响,左厢房其他人关系也不错,同出同进同食同宿,明明是竞争关系,结果竟然有了点交心的感觉。大家还约好了考完之后也要保持联系,上了榜的以后要帮落榜的忙,以后有活也可以一起干,交流一下资源。
梁汪两人说着说着有些感慨,抬头看了齐坤和周志诚一眼,又低下了头去。
那时候的他们,完全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而这些约定在事发之后,也就像风中的青烟一样,消失得一点痕迹也不留了。
气氛有点低落,许问点点头,仿佛完全没受氛围的影响,一边走进左厢房,一边问道:“你八个人除了两个退考的,只有你们俩没上榜,这件事你们提前有心理准备吗?”
“有……”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应声,更加低落了。
“八个人里我们俩的水平本来就是垫底的,后来考试的时候又没发挥好。刚出考场就心想坏了,后来成绩出来果然不行。”梁古铭还算冷静地说。
“其他四个人呢?他们的成绩符合他们平时的表现吗?有没有谁平时表现得比较一般,结果考试结果意外漂亮的?”
“有!岑小衣!”梁汪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岑小衣?”秦宋两个师傅同时出声。
“去年的于水县物首?”朱甘棠也知道这个人。
“对,就是他。”梁古铭和汪金柱一起回答,表情有点微妙。
“两个准物首退考了,还有一个新物首上榜,你们这屋人还挺藏龙卧虎。”秦师傅说。
“岑小衣今年报名参加了府试,按他去年的表现,府物首也很有可能是他的。”朱甘棠说。
“这孩子实力不错,心态不稳。临场发挥好的话能拿物首,发挥不好落榜也有可能。”宋师傅缓缓说道,对这位上届物首显然也挺熟悉的。
许问不置可否,此时他已经走进了房间,阳光伴随着他的身影照亮正中央的部分,同时在四周投下浓重的阴影。
可以看到,房间不算太大,除了那张贯通东西的通铺以外,就没多少空间了。
“你们每个人分别睡在哪里?”许问开口问道。
116 117 那夜那事
齐坤和周志诚关系好,睡在西头第一和第二的地方,第三就是梁古铭。汪金柱第五,岑小衣则在最东头的末尾的位置。
东头靠近马桶,位置比较差,这位后来的县物首为什么会被安排到这个位置?
“岑小衣主动睡那里的,说他鼻子有问题不太能闻到气味,睡那里最合适。”梁古铭说。
木匠制作鱼鳔胶等各种材料的时候,经常要用味道来进行判断,老木匠可能因为长期接触刺激性气味而嗅觉迟钝,年轻人一般不会。
不过许问没有深问,他只是点点头,继续观察房间的各种细节,同时在他的示意下,梁古铭和汪金柱继续讲述当时的情景。
那天晚上骤发雷雨,雨势太大从窗户吹进来,把床都打湿了。
一群大小伙刚刚睡下,砰地一下跳起来关门关窗。
这间房子的窗户很大,但是外面有雕花木栏隔着,窗户只能向内开关,别说人了,连只猫也很难进出。
门窗一关,屋子里又潮湿又闷热,大家跟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提议去外面冲个凉。
“是谁提议的?”许问突然发问。
“是我……”梁古铭有点紧张。
但许问什么也没说,只示意他继续往下。
梁金柱清了清嗓子,更多的细节浮现于他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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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他热得受不了,跳起来就嚷,马上就有人响应。
屋子里太黑,第一个响应的是谁他已经不记得了,总之很快大家都起来了,就连齐坤也打算起身。
这时候,只有周志诚完全没有动静,仍然躺在床上。
齐坤转头问他:“周大哥你不去冲个凉?”
左厢房的大家都以师兄弟相称,只有齐坤对周志诚的称呼不一样。那时候梁古铭还有点羡慕,周志诚傍上齐坤的大腿,以后那资源可是杠杠的。
不过他也没话说,周志诚是有本事,他自认比不了。
周志诚在床上说:“不了,冲完脑子又清醒了,到时候睡不着,影响明天考试。刚不是喝了你的茶吗?我觉得我有点想睡了……”
“有道理。”听完他的话,齐坤马上就躺回去了,其他人面面相觑,也纷纷躺了回去。
但天气实在太热,压得人心慌慌的,床尾还有人不断在翻身,翻得人心烦意乱。
最后还是梁古铭第一个起来,小声咕哝说:“我受不了我得冲冲……”
他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到井边打了水,一桶水直接从头浇到了脚。
井水夜凉,冰凉的水和他滚烫的皮肤大面积接触,超级刺激。那一瞬间,他感觉他全身上下都在冒白烟。
水刚浇完,桶就被接了过去,他这才发现关海也出来了。然后是汪金柱,最后除了周志诚和齐坤,其他六个人全部都出现在了这里。
当时他们还取笑了一下那两个人,说他们老实巴交的太不知道变通了。闷在那里睡不好还不是一样没有效果。
接下来他们又聊了一下第二天的考试,互换了一下来之前师傅提醒的注意事项。
六人都在说话,气氛和睦而友好。
月光如银,洒在周围井水与雨水的水洼上,像是砸碎了的银镜,梁古铭以前见过一面,觉得真的是巧夺天工,记忆非常深刻。
银镜的反光中,一个人站了起来,吐了口气说:“还是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梁古铭有点留恋现在的感觉,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身上浇着水,摇头说:“我肯定睡不着我再呆会儿。”
听见他的话,原本跟着站起来的两个人也坐下了,显然跟他有同样的想法:“那我也再呆会儿。”
最后三人提前回去,三人留在井边继续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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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你们虽然六个人都出去了,但并不是从头到尾一起行动,也是有个先后的?”许问适时提出问题。
“是的。”梁古铭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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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梁古铭其实也反复想过这件事。
真是齐坤干的吗?是我的感觉出了错么,看起来真不像啊……
但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中间的问题。
虽然有先后,但是不管出来进去,大家伙儿都是有人同行的,视线范围内总有人在,就没有落单的时候。
出来的时候他第一个,关海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岑小衣和王新最后到,两人也是结伴而行的。
回去的时候三前三后,岑小衣王新汪金柱一起,留着梁古铭他们在后面。
梁古铭正美滋滋地留在井边跟关海他们闲聊,突然听见那边拍门叫起来了。
“怎么搞的?旁边厢房还有人呢,把人家吵醒了怎么办?”关海不满地说,他们站了起来擦擦身上的水,往那边走。
井在月洞门外,穿过月洞门就能看见第三进的几间房。
他们走到门口,看见房门紧闭,先一步回去的几个人都站在门口,在拍门喊里面的两个人。
“小声点,这么晚了……”
梁古铭的提醒迟了一步,其他房间的房门打开,有人开始抱怨。
外面闹哄哄的,左厢房里仍然沉寂一片,一点反应也没有。
“里面被拴上了打不开,里面的人叫也叫不醒。”先回来的汪金柱在解释,又叫了几声。
这时,梁古铭也觉得有点不对了,反正隔壁的都已经醒了,他用力摇了几下门,发现的确打不开,也上前用力拍门,大叫周志诚和齐坤的名字。
叫了半天,门里突然传来响动。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靠近门口,拖拖沓沓的,好像里面的人困得不行了,强打精神过来开门一样。
“怎么睡得这么死……”梁古铭松了口气,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外面的门也被锁上了,只奇怪里面的人为什么要栓门。
片刻后,房门打开,齐坤的脸出现在门后。
“你们真吵……”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抹了把脸。
外面所有人全部倒吸一口凉气。
他满手的血直接抹到了脸上,血水顺着肌肉的走向流淌,仿如鬼怪。
然后一把刀从他另一只手上掉落,当啷一声。
刀光黯淡,已经完全被鲜血沾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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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人大多数都是第一次听到当初的详情,梁古铭说得太细致,仿佛把他们带到了当初意外发生的情境里,一股阴冷的气息弥漫了开来。
“这样说起来,当时的人里,你其实是第一个出去,最后一个回来的?”安静中,许问的声音扬起,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平稳。
“是的。”梁古铭回了下神,点点头。
“你是第三个出来,第一个回去的?”他又转向汪金柱。
汪金柱明显有点慌乱,连忙说:“我是第三个出来的,但第一个说回去的不是我,是王新!岑小衣跟王新关系好,也跟着说要回去,我见他们俩都要走,就跟着一起了。不过的确是我第一个推门的……”
他声音变小,似乎有点后悔。
他的记忆也回到了当初那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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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王新还有岑小衣一起回去,那两个家伙走得慢,一边走还在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什么,汪金柱性子有点急,就走到前面去了。
到了门口,他没有多想,伸手就去推门。
推了一下发现开不了,他愣了一下,低头一看,挠挠头,自言自语:“谁走的时候把门给插上了……”
门被带上了,齐坤和周志诚想去冲凉也去不了啊!
他拉开门栓,再一次推门。
结果还是没推开。
他又推了几次,始终都没推开。
王新在后面发现不对了,连忙走上来问:“怎么了?”
汪金柱把情况跟他一说,王新诧异地说:“怎么会?我最后一个出来的,我记得我没栓门啊。”
那就莫明其妙了,门没栓怎么会自己带上?
他俩检查了一下,从门缝里发现里面也被栓上了,越发莫明其妙了。
难道是里面两个人生气被关在里面,也不让他们进去?
“周志诚,周志诚!齐坤!齐坤!”他们第一个想法是叫人,因为害怕惊醒隔壁厢房的人,他们压低声音叫了好几声,一点回应也没有。不能回去睡觉的话,第二天就没法考试了!
他们有点急,这才提高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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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汪金柱的讲述,许问检查了左厢房的门,门里门外的关门方式全部都仔细看过。
这门设计得有点特别,它是从外向里推开的,里外各有一道门栓,是暗扣,两边不见栓头,不能用拨子从另一面拨开。
“然后呢?”在他身后,齐小姐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什么然后?”梁汪两人都已经讲完了闭了嘴,被齐小姐一问,两人都有点迷惑。
“周师傅手指被砍断了,凶器在我弟手上,然后呢?就这样就给小坤定罪了?觉得他干的了?”齐娴不可置信地问。
没人说话。有人不明白她的意思,有人明白了也感觉很无语。
“这样做对小坤有什么好处?他把自己和周师傅一起关在屋子里,把他迷晕了砍断了手指,结果凶手只有他一个人?结果他因为背负嫌疑而退出当年的徒工试?结果他足足有一年时间被恶梦所困无法挣脱?我就问,齐坤他有什么理由做这种事情?!”齐娴语气激烈,挑飞的眉角却格外显出了一些凛洌之色。
“也不算嫌疑,小坤的人品大家都是知道的,没谁真觉得这事是他干的。你看他今年还不是如常参加了考试吗?”朱甘棠清了清嗓子,劝慰道。
“没谁觉得这事是他干的?那真正的凶手呢?还有周师傅的手指,就这样白断了吗?!”面对朱甘棠,齐娴也一点退缩的意思也没有。
“娴儿!”齐正则厉声喝止齐娴。
朱甘棠无话可说,不过去年的主考官不是他,他跟这件事情关系不大,今天也是第一次听到里面的内情。
去年主事的也不知道是谁,怎么这么疏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了案……
他心里也有点犯嘀咕。
“事后我听到一个传闻。”身为此事的真正当事人,从开始调查起,周志诚就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此时,他突然开了口,静悄悄地说。
“什么传闻?”许问问。
“齐老板的独子天才横溢,齐老板对其寄予厚望。齐坤很有可能成为徒工试开试以来,第一个连中三首的考生。”周志诚口齿清晰,短短一句话就把事情说得非常清楚。
“我也听说了……”汪金柱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句话一出,齐坤的动机就更明显了。
连中三首,是指在县试、府试、院试三项中都拿到头名,一个也不能错过。
现在单单一个县物首,他就可能被周志诚抢走,而他就算对对方下了手,第二年也能正常应试再考一次,这样做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了。
“胡说,我爹从来没说过那样的话!”齐娴激烈地反驳。
“我……的确说过。”齐正则长叹一口气,却是承认了。
一年前,他的确对这个儿子非常满意,一次酒后失言,后来传得很广,也只有齐娴这种闺中女子才没有听说。
“我查过了,这门里外上的都是流河栓,只要栓上,外面的只能从外面开,里面的只能从里面开。”秦师傅突然说。刚才他一直在检查这个门。
他抬起头,正色道,“当时周志诚和齐坤相处的厢房,的确是一间密室,只有他们两人在!”
其他人皱起了眉,连齐娴都不吭声了。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案发当时,这是一间密室,除了他们两人在室内,其他人都进出不得。
而齐坤的确拥有明显的动机,难道这件事真的是他做的吗?
这些人在讨论的时候,许问一直在室内走,不时弯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
这时,他突然直起身子,摇头说:“齐坤可能的确有动机,但这间屋子不是密室。它里面的门栓,是可以从外面栓上的。”
“怎么可能?这可是流河栓!”秦师傅眉头紧皱,直接反驳。
118 天赋
许问对推理题材的故事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但身为一个现代人,不可避免地接触过一些。
密室杀人案件是推理小说里最常见的类型之一,光是他看过的就有好几种。
曾经的回忆如今一项接一项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环顾四周,试着把两边对应起来。
密室杀人,其中最核心的关键是“密室”,很多时候,破解它的方法也在这上面。
是真正的里外全被密闭,两边不得通行的密闭环境,还是通过某种手段假造出来的假密室?
许问查探了他所能想到的这间房子的所有细节,最后得出了结论。
“这不是密室。”
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所有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流河栓的确很难从外面扣上里面的门栓,但是如果犯人早有准备,提前设计了机关,用机关来达到这个目的呢?”
机关?
宋秦两个师傅都是大师,机关术从鲁班开始,就是木工的一个分支。
许问说到机关,他们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三四种可行的设计方案。
但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们俩还是同时摇了摇头。
“机关不是凭空来的,总得有部件吧。这么空的屋子,有机关早就被发现了!”秦师傅快人快语地说。
许问没有说话,而是随手从工具包里找出一块木炭,在桌面上画起了设计图。
秦师傅一边看一边摇头,这种设计跟他想的差不多,仍然没办法解决他之前的那个疑问。
然而,许问在画完这个机关之后,又在上面额外添加了一些东西。
秦师傅动作一停,直直地盯着桌上的图样不动了。
“有道理。”许问画到最后一笔,寡言少语的宋师傅突然开口。
“你的意思是,可以在机关上额外添加一套东西连到外面,这样只要有人在外面收线,就能把原有的机关从外面拉出去?”秦师傅也看出来了。
“是的。而且当时一片忙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周师兄的身上,机关被收走并不容易被人发现。”许问说。
秦师傅看向梁古铭和汪金柱,两人茫然摇头,表示那时候自己的确什么也没注意。
“证据呢?”宋师傅简单地问。
没被注意到也可以被解释成不存在,事情究竟是不是像许问所说还得看是不是有证据。
许问看了周志诚一眼,邀请道:“周师兄,还请你帮我一个忙。”
“嗯。”相比起最先开始,周志诚现在冷静多了,他答应了一声,站到了许问身边。
许问的手在屋子里划拉了一下,说:“现在我需要知道一些东西的尺寸,师兄告诉我。”
要知道东西的尺寸就量啊,叫周志诚有什么用?
有些人有些不解,然而齐坤、梁古铭、汪金柱的眼睛却全亮了。
“窗子的宽度?”许问问。
“两尺六寸。”周志诚瞬间秒答。
“窗子的高度。”
“三尺整。”
“窗格的高度。”
“一共两种,分别是三寸五分和五寸七分。”
“床铺宽度。”
“……”
许问不断提出问题,周志诚不断回答。从头到尾,他就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点过去量的意思也没有,纯粹只靠目测!
除了去年左厢房的三位考生以外,几乎所有人都惊讶了。
宋秦两人目光异样,宋师傅一言不发地拿起尺子上去一一量过,所有数据全部正确无误!
周志诚只靠目测,就达到了尺量的精度!
班门的师弟们也没想到周师兄还有这么一手,吕城突然想起了师父偶尔看着周师兄时那痛心又惋惜的表情。
是啊,这样的徒弟被废了,换谁都得心疼得要命啊。
许问这次回去自己的世界时,经过了一轮恶补,看了不少书,其中相当部分是关于工匠历史的。
他知道古代工匠曾经有人有过这样的能力,基本上都是留名青史的大工匠,传下了不少作品和佚事的。
许问之前听说周志诚身为准物首最大优势的时候,就想起这样的传说,现在直接叫上他试了一下,果然非同寻常。
一些老木匠做得时间久了,能够培养出相应的敏感与直觉,对数据会有一定的感知。但做到周志诚这种精确到分的还是不常见的。
更何况周志诚这么年轻,会有这样的表现纯粹只是天赋。
今天朱甘棠他们到这里来重启这个案子,其实主要是冲着许问来的,想要解开“误会”,为两边打开僵局。
现在看见周志诚展露自己的天赋,他们真的有点痛心了。
另一边,许问的工作还在继续。他把他报出来的数据一项项填写到纸上,写着写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他隐约有一种感觉,他写上去的数据不是周志诚报出来的,而是他脑子里自己浮现出来的!
他愣了一下,写完一个数据之后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看向另一边,停顿了一下。
他在看桌子,留意桌子的厚度。他的目光上下一扫,马上得到了一个数据:十厘米,也就是三寸三分。
桌子旁边有张板凳,凳面是长方形的,长两尺五寸,宽六寸六分……可能是因为磨损,长凳左边八寸的位置略窄了一点,有个三毫的凹陷。
许问愣住了——这本事我也有?什么时候有的?怎么以前没感觉?
”许问?“
可能是他发愣的时间太长,旁边有人叫他。
许问回过神来,忍住用尺子去量然后进行确定的冲动,继续刚才的工作。
根据周志诚报出的数据,许问进行简单计算,在屋子里好几个地方做下了记号。
最后,他一路走到其中一扇窗户外面,用笔敲了敲窗棂,说:“去外面看看。”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他一起到了窗外,那里是一丛摇曳的翠竹,下面有一块太湖石,旁边青苔绿草混成一片绿意。
许问弯下腰,仔细摸索了一阵子,说:“找到一样东西。”
他转身伸出手,一根小小的木条躺在他的手上,一头大一头小,明显是个木楔。
“这是个卡子,用来固定机关用的。”许问说,“最后利用远方控制把卡子弹出来,机关自动收回,落到窗外,嫌犯到时候把它取走就可以了。”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环顾四周,最后他指着一个地方问:“齐坤从里面出来开门的时候,谁站在那个位置?”
119 新嫌犯
时间过得太久,当时又太乱,这样的细节大家都听得不太清楚了。
“的确有人站在那里!”汪金柱肯定地说,“是谁来着……”他冥思苦想,半天都想不起来。
这时,许问又从另两个地方找出两个一样的卡子,全是用来辅助机关运行和回收的。
这些卡子很小,弹出去的轨迹没有规律,不花点时间很难找齐。而在事件发生之后,这附近就进入了警戒状态,普通人很难靠近。
这可能是嫌犯没有将其回收的主要原因。当然要不是许问经过计算这样仔细搜寻的话,也很难发现它们。
而这里是梓义公所,住在这一片的都是要考徒工试的木匠学徒,周围掉点木头零碎什么的太正常不过了。
“嫌犯应该一早就起意了,他预先准备好了机关,在等一个机会。当天下雨屋内闷热有人要出去,周师兄和齐坤留在屋内,他判断这是一个好机会,于是开始行动。”
许问冷静地描述心里的想法。
“他先跟大家一起出去,然后找机会返回,迷倒半梦半醒中的周师兄,对他行凶,然后将凶器塞进旁边齐坤的手里,接着开启机关,返身回去井边。后来汪金柱推门的时候,触发机关,内门流河栓栓上。”
许问一边说,一边在屋子里找出一些证据,为自己的推断做出补充。
这些证据基本上都是一些很细小的痕迹,混在这间旧屋子本身的各种损伤里,根本就不起眼。
但现在许问的心里已经有了成算,这些痕迹就像黑暗里的烛光,一眼就能看见。
“我推门的时候,门里面才被扣上的?”汪金柱紧张地问。
“对。”许问比划了一下。一个并不复杂的机关,但必须要有一个施力点。
“汪金柱推门之后,门被从里面锁上无法打开,嫌犯此时走到l固定地点站定,等到齐坤被叫醒过来开门的时候,他开始趁乱收线。”
许问描述得很清晰,几乎每一个步骤都有极其细微的痕迹作为佐证。
这些痕迹单独来看完全不能说明什么,但综合起来,就形成了极其强大的证据链,无一不在说明许问的推断的确是正确的。
“太可怕了,这个人究竟是谁?他谋划了多久?我们在老老实实准备考试,他为了消灭竞争对手准备了这么多?”
梁古铭听得毛骨悚然,觉得这个人就像毒蛇一样,潜伏不动,随时准备着给人致命一击。而他们,就跟这样一个人同吃同住了那么久,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到底是谁?当初是谁站在那里的……”汪金柱咬牙切齿,闭着眼睛,似乎想把自己的脑浆给榨出来。
“不要急,一个个来想,当时每个人的行动路线是什么样的。”到现在,许问的情绪仍然稳定而平静。
周志诚和齐坤一直在屋子里,梁古铭和梁金柱是一直在外面的,很多事情他们不是没看见,只是没注意而已。
许问教他们抽丝剥线,整理每个人的路线图,最后得出结论。
这方面衙役们更有经验,他们很快加入了进来,巧妙地问着话,还找出了更多的线索。
这时,周志诚和齐坤站在一边,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拉近,重新并肩而立。
“对不起。”周志诚说,“误会你了。”
“怎么会!”齐坤绷紧了声音说,“出事的是你,被毁掉前途的是你!”
“但你姐姐说得也没错,无缘无故被泼了脏水,你也是受害者。”相比起来,周志诚像是放下了什么包袱一样,轻松多了。
“但如果我能坚持让我爹追查这件事,也不会直到现在还让凶手逍遥法外。”齐坤咬牙。
“没什么,虽然迟了一年,但这也不是开始了吗?对了,我还忘了恭喜你通过徒工试,还拿了第二名。还是说没拿到第一你其实挺沮丧的?”周志诚甚至有心情开起了玩笑。
齐坤眯起了眼睛,一时间没有说话。
“怎么?真的难过了?”周志诚敛了笑容。
“没有……只是突然觉得好像回到了一年前一样。而且许问的确比我强多了,这个物首本来就应该他拿。”齐坤理所当然地说。
周志诚看着他,笑了。
一年前,他也是因为这个跟齐坤交上朋友的。
一个出身最末等的五级工坊,连参试名额都只有一个;一人是三级工坊的少东家,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但齐坤从知道他能力的那一天起,就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他,虚心向他请教,眼睛里除了求知的光芒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对于齐坤来说,手艺、以及完成手艺的能力比什么都重要。
这样一个人,他怎么会在足足一年的时间里坚信他是那个凶犯的?
只能说,他的脑袋真的被前途尽失的仇恨与绝望冲昏了,或者说,他真的把一些希望寄托在了这个才十三岁的少年身上……
“我想起来了!”另一边,汪金柱突然叫了起来,语气非常肯定地说,“站在那里的是——”
“岑小衣!”
“岑小衣?”
“岑小衣?”
朱甘棠和宋师傅同时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
岑小衣,去年的县物首,性格温和友善乐于助人。在此之前,除了觉得他有点喜欢藏拙以外,其他人提到他的时候都没有什么说不好的。
当然藏拙这个事情也是见仁见智,大家都是竞争关系,没谁规定一定要在考试前把自己的所有实力都展露出来。
但是现在,最有望争夺物首位置的周志诚和齐坤双双出局,新物首岑小衣无形中就是动机最足的那个人,再加上这个额外的实证,他的嫌疑就越发增加了!
“朱大人!请尽快将此人抓捕归案,进行审问!”齐娴转身,非常恳切地要求朱甘棠。
朱甘棠一直在支持他们,之前也表示如果真能推翻齐坤的嫌疑,找到新的嫌犯,一定会依法办理。临到这个关头,他却迟疑了。
他转向汪金柱,拧着眉头问:“你确定是岑小衣?”
被主考官大人这样盯着问,汪金柱马上又紧张起来了:“我,我记得好像是,不太确定……”
“朱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岑小衣还动不得不成?”齐娴质问,语气有点激烈。
“娴儿!”齐正则厉声喝止。
朱甘棠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他带着一丝苦笑道:“这个人……至少现在,还当真动不得。”
120 新目标
“为什么?”好几个人不解地同时问,声音最大的还是齐娴。
她长眉紧锁,紧盯朱甘棠,一副不给个交待绝不罢休的架势。
“岑小衣他是去年于水县县物首,去年是徒工试开始的第二年。”朱甘棠缓缓道来,才说了两句话,许问就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而朱甘棠接下来的话,果然跟他猜得差不多。
总地来说就是,一项新政策刚刚试运行,还是上面非常重视的举国政策,只能想办法完善,是容不得出岔子的。
归根结底,去年周志诚的事情没人继续查下去,一方面是证据不足疑点很多,更大的原因也跟需要“维稳”有关。
而且岑小衣的事情还不止于此。
他“貌若好女”,长得很秀气好看,性情很温和,在县试中展露出来的实力非常漂亮。县试之后,他一改之前的藏拙作风,在各种场合都有出众的表现,现在很多人认为,在接下来的府试上,他也有很大的可能竞争物首之位。
这种有颜值又有实力的人,理所当然被树成了典型,上面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存在,还有人对他爱护有加。
这种典型人物,是不能随随便便被拉下马的……
“可是现在证据已经这么明显了,凶手一定是他!”齐娴不甘心地叫着。
“这证据,尚且算不上太过明显。”朱甘棠摇摇头,叹了口气。
现在最大的证据,仅仅只是三根木楔、一些隐约可见随时有可能被忽略的受损痕迹,以及汪金柱模糊的回忆。
汪金柱听见朱甘棠的话,直接脸色发白,蠕动着嘴唇什么也不敢多说了。
齐娴看看汪金柱,又看看那些模糊不清的痕迹,咬着嘴唇问:“难道这件事只能这样算了不成?”
朱甘棠叹了口气,说:“过几天就是今年的府试,且看看岑小衣的成绩吧。”
如果他考得不好拿不到物首,甚至没通过徒工试,他身上的光环自然就不存在了,很多事情就很好说了。
但要是他再次拿了物首,徒工试特事特办,一个小小学徒的一根手指算得了什么?
“若他能连中三首,这件事到时候就算传出去,说不定都会被认为是他性格上有些怪僻,更不会有人追究了。”
朱甘棠坦然而言没有回避,在场的人渐渐明白过来,他说得的确就是现实。
气氛一片死寂,一阵狂风掠过,带来齐娴的低声自语:“难道真的就拿他没有办法了不成?”
“今年的府试,到现在还能报名吗?”许问突然问道。
“报名需提前三月,现在已经截止了。”朱甘棠看着他,脸上有奇异的光亮,追问道,“你的意思是……”
“那明年报名的话,能连报府试和院试吗?”许问不答反问。
“理论上来说报名院试需先通过府试,但是……”朱甘棠略微有些迟疑地说。
“但是什么?”
“但你只要能在府试中再夺物首,我就保你一个院试的名额!”朱甘棠斩钉截铁地道。
“那么这么定了。”许问回答得非常快。
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看着许问。
大家仿佛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仿佛不太明白,或者说——不敢明白。
过了好一会儿,吕城才小心试探着问:“大佬,你的意思是,你要再拿一个物首?”
“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许问简单地说。
岑小衣现在被寄托厚望,觉得他可以连夺三首,成为整个江南地区最大的典型。
看朱甘棠的态度,这个人的确很有实力也很会做人,府物首几乎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但连中三首,少一个就不是成功,许问比他晚了一年起步,就要加速赶上,在岑小衣拿到院物首之前直接拦截下来!
这就表示,他要在一年时间里学完整个徒工试全部的内容,并要保证明年考试的时候连考两次,连拿两个头名!
到时候他身携连中三首的光环,处理起岑小衣的事情当然就得心应手了……
但是,县试仅在一县之地,他面对的只是于水县这一个地方的学徒考生。
府试范围更大,在于水县之上的青宁府进行,面对的是整个青宁府的顶尖学徒。
至于院试,整个江南行省的学徒将全部聚集在一起,而江南行省,是全国工匠业最发达的地域之一。
高手群集,强者如云。
在少学一年的情况下,在这些人里脱颖而出拿到头名,许问将要翻越的,可不止一座高山!
“如果岑小衣今年真拿了物首,也想要继续考下去呢?”寂静中,吕城小心翼翼地问。
“院试太难,隔一年参加的已经很罕见了,想要连续参加……”朱甘棠话说到一半,话风一转,“我不会让他这样做的。”
齐正则突然转身面向许问,深深一揖,说:“就拜托贤侄了。”
他的身体压得很低,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以他的身份地位已经辈份,这样的礼已经重得过头了。
齐娴看了她爹一眼,跟着上前裣衽为礼。
许问避开一步,坦然道:“为了给师兄报仇,我会努力的。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朱大人。”
“你说。”朱甘棠深深注视着他,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一样,话语简明扼要。
“一年前现场的目击者不止梁师兄和汪师兄两位,更多的证据,还要麻烦朱大人收集。”
“交给我。”朱甘棠只回答了三个字。
许问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要把那三个木楔放进去。
这三个是重要物证,他打算随身保管。
这个荷包就是连林林给他做的那个,上面绣着杉木巧的抽象图,普通人看只觉得奇形怪状,完全认不出来是什么。而且最近许问发现,就算同样是木匠,也没人认出它来。
是连林林绣得太抽象,还是十八巧真的不是人人都知道的?
然而荷包刚刚拿出来,绣图在齐娴眼前一亮,她就盯着它不放了。
许问系紧荷包,刚要把它放回去,她就上前一步,伸手来抢。
许问的动作比她快得多,手一抬就把荷包举高,避开了她的手。
然而齐娴抬着头,仍然紧盯着那个图样,疾声问道:“那个图是什么?你在哪里拿到这个荷包的?”
她的表情非常迫切,颊边一朵红云飞起,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明亮起来了。
121 速去速回
数辆马车一起滚动着轮子,离开于水县,向着山间走去。
前面几辆都是普通的大青马,青色布帘朴实无华,只有最后一辆小巧玲珑,雕花车棂、绣花布帘,被两匹枣红马拉着,一看就很昂贵。
前面一辆车的车辕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往后看了一眼,对着旁边的人咂舌道:“你姐真的就这样跟我们一起出来了?”
“是啊,她决定了的事情,我爹也没办法。”齐坤无奈地笑了笑。他坐在另一根车辕上,两条腿自然垂下,摆来摆去的,非常自在。
他第一次这样坐,只觉得清风徐来,颇有乐趣。他左顾右盼,心想,我以前怎么没这样试试呢?
此时,许问正坐在他们后面的车厢里,乘车一起回小横村。
不管他的目标有多令人震惊,他既然打算了,就要全力以赴向前那边努力了。
当时他就打算赶紧回姚氏木坊,继续向连天青学习深造。
在此之前,朱甘棠把他稍微留了一下,问他做那张拔步凉床的前后经过,尤其是其中相关细节。
许问直接把整个流程写给了他,为了那几张薄薄的纸,朱甘棠直接付了他两百两银子的酬金,还说日后完善呈报上去,另外对他论功行赏。
许问从他对此事的态度里感受到了一些什么,但没时间也没精力多想,花了一两银子又买了一车纸,准备当天就回去。
他们有钱还要赶路,直接租了几辆大车。
车队刚刚启行,齐家姐弟就追了上来。
齐娴表示要跟他们一起回去, 见见那个“绣荷包的姑娘”,齐坤则是来护送自己姐姐的。
当然他也很好奇,能培养出许问周志诚和旧木场弟子的姚氏木坊,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
一个千金大小姐这么突然地要跟他们一起走,班门的师兄弟们都觉得有点紧张,又不明所以。
但就算是她亲弟弟齐坤,其实也不太明白。
“那个荷包上的图样是什么,周大哥你认识吗?”
齐坤和周志诚的误会消除,两人重新回复到一年前的和睦,齐坤有疑问,直接就问出来了。
“不认识……”周志诚摇头,“他们旧木场的东西,我不太清楚。”“旧木场?”齐坤不解。
周志诚给他讲了一下姚氏木坊的分布情况,重点讲了旧木场。
沉默寡言脾气古怪辨木能力一流的连师傅,他的女儿连林林,还有突然崛起的许问和旧木场其他弟子。
齐坤听得一愣一愣的,惊讶地问:“也就是说,许问他们跟你们其实不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是的。”
“那为什么一年前连师傅手下都没人出来参加考试?”
“那就不知道了,连师傅的脾气很古怪,我师父对他的态度也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法?”
“不好说,就不像是普通的帮工师傅,有点纵容,经常就有点随便他去的感觉。”
周志诚跟他师傅如同父子一样亲近,有些事情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真奇怪……不过能在徒工县试再多弄到二十个名额,光这个就挺厉害的了。”齐坤有点蠢蠢欲动,扒着周志诚问,“周大哥,你觉得我到了你们那之后,能有机会去拜见一下这位连师傅吗?”
“不好说,不过连师傅对我们这些小辈一直都还挺……和气的。”不知道为什么,周志诚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有点心虚。
“那就好!”齐坤没听出来,非常高兴地说。
在他们身后,许问正靠着车壁静静思考。
跟他在同一辆马车的还有六个班门师兄弟,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聊天,说着徒工试的事、班门的事、岑小衣的事……
这次出来,前后不到十天,发生的事情几乎抵得上他们平静如水的前半辈子。
没人去打扰许问,但不时会有人转过头看他一眼。
没人能忽视他,更令所有人不可忽略的是他当着朱甘棠的面放出的豪言——
一年之后参加徒工试,连续参加府试和院试,两试中均要拿到物首之位!
虽然这一次他们一大半都通过了徒工试,但也感受到了这项考试的难度。
未来的徒工试势将一年必一年更难,许问说的……真的是正常人能办到的事情吗?
要知道,他今年才十三岁,学习木工不过才一年!
但只学了一年,他也拿到了县试的第一名,还带着他们一起通过了考试。也许天才,就是这么一种可以为所欲为的生物?
许问也正在想这件事。
从他在朱甘棠面前这样放话开始,这件事就成为了必须要完成的目标。
他很清楚,只有他在实绩上碾压岑小衣,他才能获得足够的话语权,堂堂正正地指证他。
所以,现在他要考虑的,是怎么去办到。
不过有一件比较有意思的事情。
上次他刚刚到达这个世界,他就有了某种预示,知道只有出师才能离开这里回去自己的世界。
但这一次过来,他却什么感觉也没有。而取而代之的,是球球跟他一起过来了。
好像感知到主人正在想它,球球的小脑袋突然从他怀里抬了起来,打了个呵欠,金色的眼睛看着他,好像还有一丝疑惑。
“这猫竟然就跟着你了,要不是一起过来的,我还真以为这是许师弟你的猫呢。”旁边一个师兄好奇地说。一边说,他一边也伸手去撸猫。
球球一动不动,还甩了甩尾巴,很享受的样子。
不怕人的猫最惹人爱,又有好几只手过来撸他,还有师兄拿出舍不得吃的肉干喂它。
这本来就是我的猫……
许问默默在心里想,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顿。
从接到那封信开始,球球身上也是发生过不少奇怪的事情了。
莫明其妙地跟着他一起到万园市;在许宅里自由行走,跟他一样不被困在时间的缝隙里;还有现在跟着他一起过来。
一只普通的小野猫怎么可能这样,它是从哪里来的?它身上有什么秘密?
或者它最早被自己拣到,其实也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许问越想越远,突然发现在一瞬间,球球的眼睛变了。
它金色的眼睛中,黑色的竖瞳开始旋转。
旋转的速度一开始很慢,接着越来越快,渐渐形成了一个漩涡。
许问注视着漩涡,漩涡也在回视着他,他意外地并不觉得恐惧。
他心念一动,想:我现在能回去吗?
然后,他周围的空气瞬间从闷热变得冰凉,他再次出现在了许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