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修行在个人
“跟我有什么关系?”连天青从手里的工作抬头,莫明其妙地看了许问一眼。
刚刚许问来问他东方磊的事情,却得到这样一句回答。
“我是你的徒弟啊。”许问也很莫明其妙。
“你已经出师了。”连天青提醒。
许问这才想起徒工试之前连天青说的话,这也是之前他能回去自己世界的先决条件。
不过那之后他就回去了,回来之后因为周志诚的事情做出新的决定,继续跟着连天青学习,完全没有已经出师了的实在感。
“你要收徒弟就收,二十个徒弟已经够多,我教不过来了。”连天青说完就挥手让许问出去。
许问之前连忙了几天,今天连天青给他放了假,让他一天都不许到这边来。现在他也是才到门口就被赶走了。
什么教不过来,你也就教了我吧,师兄他们不都是我转授的吗……
许问有点无语地看了连天青一会儿,突然想起自己这次回来班门世界的主要原因:“对了师父,有件事忘了问你。”
连天青没有回头,但是许问知道他在听。
“这次出去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位老先生,他有志帮助接续传承,所以在收集各家技艺,做一本百艺集和一本千工密录。百艺集技艺向天下开放,任何人可学;千工密录只做收集。”许问含糊了一下时间地点,但大致都是如实说的。
说到一半,连天青的动作就停了下来,明显听得很认真。
许问说到这里声音微顿,连天青回头扬眉:“这人所图可真是不小,不过也真是难。”
“是。他觉得我门技艺有些特殊之处,找上了我,想要进行收录。”许问说。
“嗯?”连天青看着许问,有些疑惑的样子。
“百艺集或者千工密录,我随意可选。我说我无法确定,要回来问问师父。”许问说。
“这有什么可问的。”连天青毫不犹豫地说。他转过身,向后摆了摆手,“手艺就那些东西,要学就学,又不是什么秘密。哼,也要自己学得会才行。”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傲气,说完就重新埋头工作不吭声了,甚至都没问许问这老先生是谁,说的话是真是假。
许问看着他的背影沉默良久,深深向他施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他找到了东方磊。
这年轻人正跟着许三一起在给新一批木头分类存放,他的话很少,但做起事来一点也不含糊。
许三也不知道是不是照着陆清远的建议做了练习,总之这段时间以来结巴好了不少,再者跟东方磊熟悉了起来,说话时已经听不出来什么痕迹了。
他细细给东方磊分享着不同木头的分辨方法,毫无保留。虽然旧木场的风气就是这样的,但许三会有这样的表现也是跟东方磊很熟了。
这才多久……
东方磊把一块门板搬进库房里,出门看见许问,立刻走了过来,叫道:“师父。”
他叫了一声就走开了,连个反驳的机会也没给许问。
没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给许问捧来了一杯茶,许问叹了口气, 接过来喝了一口,有点意外地“噫”了一声。
“好茶。哪里来的?”他问。
“在于水县用零花钱买的。本来要给我师父的,结果他不要了。”东方磊的“不要了”三个字说得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感觉。
许问却知道,对于东方磊这样没出师家庭条件也很一般的学徒来说,这样的茶已经很珍贵了。
他默默无声地又喝了一口,说:“我也才出师,教不了你什么东西。”
“你很厉害。”东方磊笃定地说。
“我大概猜得到,你想学的‘我的东西’是什么。但老实说,这些东西是我天生带来的,你很难学得会。”许问说。
他去连天青那里之前,反复琢磨自己在东方磊面前所做的事情,渐渐有些意识到他所说的“他的东西”是什么了。
来自于不同世界,接受的是完全不同的教育,许问的思路跟这个世界的原住民有着巨大的区别。
譬如徒工试第二阶段,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许问临时组织所有学徒,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一张拔步凉床。这种思路是现代的工业化生产带给他的,这个时代的人也许也能想到这样做,但绝对不会这么完整、这么体系化。
许问想来想去,相比连天青,自己最大的优势应该就是这个,但老实说,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把它教给东方磊。
这是他二十多年教育与两年工作经验一起积累出来的,是他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烙印。这种根深蒂固的东西,要怎么传授于人?
许问才说完,东方磊就意外地看他。
许问不懂他的意思,纳闷地回视。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最后,东方磊闷声闷气地说,许问愣了一下,终于恍然。
在这个时代,师父教自己的,学生学不学得会跟老师无关,就看学生自己的本事。
像许问这样开口就说“你很难学得会”,对东方磊来说完全是不可理解的事情。
他吐了口气, 摇摇头说:“那行吧,你跟着我学,我尽量教你。”
东方磊信守承诺,踏实肯干,许问对这个年轻人一直挺有好感的。最关键的是,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愿意为了这个冒险拦车,这一点对许问来说,真的很触动。
东方磊咧开嘴笑了,笑得有点傻。笑完他突然反应过来,拜师是要磕头的。
他手忙脚乱地要往下跪,许问手忙脚乱地阻止,过了一会儿许问想了想,说:“走吧。”
他把东方磊领到了外面那尊鲁班像的跟前,东方磊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恭敬跪倒在木像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起来上了香。
鲁班像安静地看着他们,烟气在空中袅袅,把年老匠人唇边的微笑映得更加鲜明。
“师父。”东方磊磕完头就改了口,许问这次没再反驳。他掏出东方磊之前用柴火堆里拣出来的那块杉木,递给他说:“你眼力不错,这是十八巧之一的杉木巧,是木匠关于杉木的基本功。我们旧木场弟子的入门课就是这个,你也跟着一起练吧。但是练到什么程度,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十八巧?”许问才说出这三个字,东方磊就惊讶地张大了嘴,许问声音刚刚停下来,他立刻震惊地问出了声——
“木工真传?”
138 救菩萨
“木工真传?这是什么意思?”
出去一趟,许问的确知道了十八巧不是人人都会的,但他真不知道木工真传是什么。
听到许问的问题,东方磊挠了挠头,有点困扰:“我也不知道,师父……以前的师父跟我说的,就是挺厉害的东西,神仙技术,京城里那些大师工匠全都学过。”
京城里大师工匠全都学过吗?
许问想了想,放弃了继续问,带着东方磊一起去了旧木场的大作坊,开始教他杉木巧。
杉木巧看似一个整体,其实由十八种不同的木工手法组成。这其中也包括了东方磊以前学过的。
许问重新检测了一下东方磊的能力——劈锯刨凿等各种基本手法都已经掌握了,常用工具也都能熟练使用,但都很粗糙,差不多就是乡村木匠的水平。
这种水平再训练一下,走乡串户给村里人打个大件小件的家具是没问题的,但对于许问乃至于东方磊自己的要求来说肯定就不够了。
“从头开始练吧。”许问直截了当地对东方磊说。
“嗯。”东方磊点了点头,照着许问的指引拿起了斧头。
他平时看着有点懒懒散散的,但一拿起工具,表情立刻完全不同。
“夺、夺、夺”,稳定而有序的声音接连响起,许问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指点了几句,有点心痒痒的,自己也想上手。
结果他教东方磊没事,自己刚拿起工具准备干活,许三的眼神就盯了过来。
“师父说了,你今天休息,什么也不许碰。”
“没有,我就是教教他……”
许问试图辩解,但对上许三警惕的目光,只能讪讪地把圆刨放了下去。
“你前几天也累过头了吧,看你眼睛,都发青了。”钱明跟着附和。
“是啊,师父说过,咱们做木匠的,得注意休息,时时养好精神。精神不够,手上工夫容易出错。便宜木头浪费了,可以重来,名贵木头怎么办?”许三说。
“嗯,我知道了,我会好好休息的。”许问吐了口气,点头说。
他这一天果然非常闲散,自己没碰工具,就在旁边指点徒弟。
杉木巧是他最先学习的十八巧,足足学了一年,比后面的桐木巧时间长得多,打磨得也更加精细。
现在他从旁边看东方磊从头开始学习,看见他犯的一些错误,好像看见了当初的自己一样。
一个初学者刚刚开始接触一件新事物,可能出现的错误习惯是什么,应该从什么方向改进,身为亲历者与旁观者的感觉完全不同。
许问突然觉得,这样收下一个徒弟,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东方磊跟着新上任的师父闷头苦练了一天的基本功。
以前在罗家坊,他师父……前任师父一共收了四个徒弟,他是其中最有本事的一个。
当然,不是因为这样,他也不可能代表罗家坊参加徒工试。
结果现在到了旧木场,拜了新师父,他才知道自己以前是个什么水平——
他没过徒工试,真是一点也不冤。
今天他就练了劈木去皮,他第一次发现单是这么简单的环节就有这么多决窍。
选用什么样的工具、怎样通过外形判断木料内部的情形、怎样选择合适的角度下斧、不同的木质情况调整什么样的手法……每一个细节都有讲究,都是他以前的师父没提到没讲过的。
旧木场跟罗家坊,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地方!
而在晚饭之后,还有更大的惊喜等在那里。
旧木场有一张很大的长桌,可以容纳他们所有人一起吃饭。
这张长桌在白天是工作台,在晚上就是餐桌。
吃完饭之后,这张工作台和餐桌被干干净净地收拾出来,他们重新整整齐齐地坐到桌边,面前摆上了文房四宝。
东方磊坐在桌子尾端,当时就懵了。
这是要做什么?
其实看见笔墨纸砚的时候他已经猜出来这是要做什么了,他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木匠还能学这个?
还有资格学这个?!
别说他了,连他师父都不识字!
罗家坊位于罗家村,整个罗家村里只有一个人识字,识字总数加起来不到一百个,就这样那个人也成了村里的权威。
村里大小事情都要让他去裁定,逢年过节各家都要给他送点东西,在村里的地位可以说是高高在上。
在东方磊的心里,识字的全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现在,他也能成为中间一员了?
没一会儿,他发现师父的小师姐,那个叫连林林的姑娘也走到了桌边,面前摆上了同样一份笔墨纸砚,他更震惊了。
女人也能学这个?
这个旧木场究竟是什么样一个地方?
许问走了过来,他抱着一大叠纸,放到桌上,环视四周,说道:“这次徒工试大家应该感受到了,朝廷对工匠的要求其实比我们想象中还要高。”
东方磊不明其意,但周围其他人仿佛都已经明白了,纷纷在点头。
“徒工试第一天的考试里,额外安排了一项附加分。每在木凳中加入一种榫卯结构,就能额外获得五分。这一项要求是用文字写出来的,只有识字的人才能读懂题目获得加分。这很明显就是朝廷对未来工匠的要求,肯定也会体现在后续的考试中。”
许问侃侃而谈,旧木场师兄弟们纷纷点头,东方磊则一脸懵逼。
什么,徒工试里还有这一项吗?
对于不识字的人来说,考卷上新增加的那一条等同鬼画符。
所以后面在做木凳的时候,他就只用了最简单最基础的那种榫卯,完全没有优势。
难怪许问之前跟连天青介绍徒工试过程的时候,说了那么多榫卯相关的东西,当时东方磊只在惊讶他们会得多了,完全没意识到这是考卷的要求。
“朝廷会做出这样的要求很正常,我们第一轮考试算是占了个便宜,后面肯定就不会这么轻松了。不管怎么说,无论是为了后面的第二轮第三轮考试,还是为了我们自己,书肯定还是要继续读下去的。”
所有人都在点头,东方磊更是有点激动。
此时夕阳犹在,许问映在余晖之中,东方磊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这时,许问走下来,把刚才抱过来的纸一张张发给各个人。这是他抽空写给他们的字帖。
每个人天资不同,学习进度不同,要学的东西也不一样。
“这是木匠的木字,松柏杨柳,林木森森,大部分相关字样都是从这个里面衍生出来的。你先把它学会记住吧。”许问的声音在东方磊耳边响起,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量。
东方磊笨拙地捉着笔,在心里默默想道,也许我上辈子救过菩萨吧……
139 徒儿难为
旧木场条件有限,学徒们睡的全部都是大厢房,每十来人一张大通铺。
许问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二十多年从没睡过通铺,到了这里反而习惯了。
旧木场各位学徒的感情本来就很好,一起经历徒工试,成立班门之后更是如此,每次睡前都热热闹闹的,说笑个不停。
这天也是如此。
许问现在算是旧木场的半个师父,说话很有权威。所以他趁着势头给大家立了个规矩——所有人睡觉之前必须漱洗,搞好个人清洁卫生。
在此之前,旧木场大通铺的卫生条件实在是有点恶劣,一群半大小子干了一天活,却几天不洗脚几个月不洗澡,厢房门一开就能把人给熏出来。
许问立了规矩之后,这里总算是好多了,睡前大家用木桶打了水,几个人一起嘻嘻哈哈地洗脚,脚还在桶里玩来玩去,非常乐呵。
就在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所有人的笑声和说话声突然戛然而止。
东方磊用木盆打了一盆热水,边上搭着布巾,端着盆走到许问面前,恭恭敬敬地半跪下来,说:“请师父洗脚。”
许问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旁边师兄弟面面相觑地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哄堂大笑:“行啊小许,收了徒弟就能享受了。”
“对对,徒弟给师父跑腿,应该的应该的!”
许问觉得全身都不得劲,东方磊却非常坚持,不仅给许问打了水,还大有要亲手给他洗脚的意思。
许问尴尬癌都要犯了,强行坚持表示,用水可以,洗澡必须得自己来。
他洗脚的时候,东方磊全程半跪在旁边,等他洗完了递上布巾,接着又端着洗完的水出去倒。
许问难受得要命,其他师兄弟却笑着感叹:“看见石头,我才真有当人家徒弟的实感了。”
“是啊,在师父手下呆久了,都快忘了当徒弟的本分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讲起了以前的事情。
许问因为徒工试的原因,在姚氏木坊的“实习时间”非常短,只干了几天杂务就被安排进了黄字坊。
到了黄字坊他就进了旧木场,拜了连天青当师父。这里没那样的规矩,许问也从来没意识到要这样做。
但旧木场的其他学徒,基本上都是在姚氏木坊呆了一年才进旧木场的,有的以前还拜过其他师父,倒是都有过相关经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许问这才意识到在这个时代徒弟不是那么好当的,除了拜师学艺以外,还要给师父打杂干家务活,把师父伺候好了,再从师父那里得到一星半点的教诲,至于能不能听懂能不能学会,就靠自己本事了。
通常入门一年之内,徒弟都是不能直接学东西的,给师父打洗脚水是基本的,除此以外叠被铺床做饭洗衣打扫清洁样样都得来,什么天赋,什么能力,在这个阶段都比不上察颜观色的本领。
像许问那样在东方磊拜师之前还会考虑一下能不能教会他的,简直是师父中的奇葩,完完全全的不合时宜。
“还是咱们师父好,从来不一套。”
“师父喜欢清净,万事自己来,根本不需要咱们。”
“嗯,五年前我刚入门的时候,师父就是这样了。”
连天青五年前到旧木场,身边只有一个女儿连林林。
姚师傅对他还挺尊重的,刚进来就安排他负责旧木场,还给他塞了两个徒弟。
这种情况下安排的,说是徒弟,其实跟仆佣差不多。
这两个徒弟其中一个就是许三,说话结巴,为人老实本分,进来之前被姚师傅专门提醒过要好好伺候师父,他也做好了准备。
结果进来之后,连天青什么也不让他做,他主动要做还嫌烦,搞得许三还琢磨过一阵子是不是师父嫌自己太蠢,一段时间之后才意识到连天青就是这个性。
后来在旧木场五年里,他只跟连天青学了一些辨木识木方面的本领,但在生活上,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他也渐渐忘记了真正的徒弟是什么样子的……直到今天看见东方磊才想起来。
“说起来那天我看见了牛二,他半边脸肿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不说。”钱明突然提起一件事。
“那有什么可问的,还用说吗?田师傅那脾气,肯定是他打的。”另一个师兄不以为意地说。
“就是,田师傅说话特别含糊,经常听不清楚。这也算了,徒弟没听懂他还要打人,他徒弟经常脸上青青紫紫的。”又有人说。
“洪师傅脾气也不好,上次我看见万根走路一瘸一瘸的,肯定是他给打的。”
八卦乃人之天性,大通铺上各人七嘴八舌,聊起了其他木场的事情,都还知道得不少。
“别说了!”嘈杂声中,许三突然提高了声音,训斥道,“人家的事情随便议论,被人听见了怎么办!”
接着,在突然的安静声中,他叹了口气,“你们说的这都算啥,我今年过年回家的时候,听说我们村的栓住没了。说是偷师父家东西,被当贼捉了打死了。栓柱是咱们村出了名的老实孩子,脑子不太好使,胆小得要命,东西摆面前都不敢拿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人命面前,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许问忍不住发问:“都取名叫栓住了,家里人应该挺宝贝的啊,都没人问吗?”
“问有什么用?去师父家之前就签了契的,生死跟家里没关系全由师父安排,但凡有手脚不干净这种大事,师父可以直接打死,官府都不会管,家里怎么问?”
“进咱家也要签的啊,小许你没签吗?”
许问认真思考了半天,连原身的记忆都挖掘了一遍,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想想他运气的确不错,刚进姚氏木坊就进了旧木场,又被连天青收成了徒弟。从头到尾,他就没走过正式流程。
说话间,东方磊也回来了。他自己在外面漱洗了个干净,先问许问还有没有别的吩咐,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他小心翼翼地上了通铺,躺到了离床尾离马桶最近的地方。
许问转头看他一眼,东方磊似乎已经很累了,躺下几秒就开始打呼。
接着,其他师兄弟们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一个接一个地进入酣眠。
可能是因为休息了一整天,许问此时没什么睡意,他抱着头看着屋顶,自从渐渐融入这里之后,第一次深深感觉到自己真的是在另一个世界。
140 杨木巧
“你搞什么?”
第二天,连天青皱着眉,很不适应地看着他。
许问刚刚给他倒了杯茶,放到他旁边最顺手的位置,还顺便给他折好了一块干净的湿布巾,预备他做完这一道工序来擦手。
现在是他们今天早上开始工作的第一个时辰,像这样的事情,许问已经做了第五次了。
“啊?”许问不解回望。
连天青不说话,指指茶又指指布巾。
“呃,就是突然想起一句话——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吧,以前没注意……”许问说。
“做个屁!”连天青干脆利落地打断他,非常不满。
他嫌弃地把布巾扔到一边,说:“我要人伺候,干嘛不去买个仆佣,要你来干什么?你就老老实实跟我把东西学会把活做好,少搞些夭蛾子!”
这真的非常“连天青”,许问看着师父笑了,心里从昨天晚上起泛起的些许异样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天我们来学杨木巧。哼,别以为那么快就学会桐木巧就很厉害了,杨木,可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连天青压根儿就没管他的心情,直截了当地开始了今天的课程。
他从旁边拎起一段黄杨木,砰的一声放到许问面前,说,“学之前,你把黄杨的木性跟我说一一遍。”
许问拿起那段木头,略微沉重的感觉压在他的手掌上,两个世界学到的知识一起涌上心头。
他在心里整理了一下,开口讲述。
******
许问之前专门学过的杉木和桐木都算是软木,而黄杨,是真正的硬木。
黄杨从古至今都是非常有名的木种,有木中君子之称。
它的产地非常广泛,从东到西,从中部到南部,到处可以见到它的踪迹。
他在学习木工之后才知道,其实这种植物他以前经常见到,通常都在路边的苗圃里,看上去像丛生的小灌木一样。这种时候,它通常被称为“小叶黄杨”。
等到一两百年后,这样的小灌木就能非常艰难地成长成材,成为真正的木料。
一种乔木,因为生长过慢而经常被认为是灌木,就已经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就像之前连天青在月度评估辨木场说的那样,黄杨木“岁长一寸,遇闰退三寸”,每年才长一寸,到了闰年反倒退三寸(被证实其实只是不会成长而已)。
这种成长速度,让它即使过了一两百年,也顶多只有十多公分的直径,只能当作小料,大料非常少见。
所以,黄杨木在大多数时候是用来制作木雕的,很少用来做家具。
当然,如果能见到黄杨木大料的家具,那是真的值钱,在许问原有的世界卖到百万都有可能。
成长慢的树种质地一定非常细密,黄杨木就是其中典型。
它的成材木料呈现淡黄色,温润如玉,细腻如牙,木纹极淡,心轮不明显,是优越于其他木料的极大优势。
“说得不错。”听完许问的描述,连天青点了点头。
“黄杨多数用为木雕,雀替、摆件、花窗、家具,处处可见。杨木巧亦以雕工为主。”
连天青拉开一个柜子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布袋,在许问面前的桌子上拉开。
布袋里全是各种各样的工具,有一些许问以前见过,有一些他连什么用的都不知道。
“能不能一年之后连中二元,就看你练杨木巧的速度了。三个月之内能够练成,还算有点希望。一个月内没有拿出一个完整的成品,一年后的府试你直接不用去了。”
连天青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许问心里很清楚,这种时候,他说的话从来都是作数的。
“我会尽力。”他简短地说。
连天青看他一眼,再没说一句废话,直接进入了课程。
“此乃木雕工具,约分两大类。一类打磨粗胚,此为翁凿,亦有名砍大荒、毛坯刀……”
连天青教学起来从来都是没有保留的,他拿着一样样工具给许问介绍,每种叫什么,应该怎么用,使用时要注意什么,细致入微。
他的语速非常快,话里信息量非常大,还经常引经据典使用文言,听的人要跟上是非常费劲的事情。
还好许问跟着他学了一年,已经习惯了这种教法。
他拿出了大学时跟着老师上课时的习惯,一边听讲一边做笔记,把要点和没听懂的关键部分记下来回去反复琢磨。
连天青最早看见他这样做的时候还有点意外,但过了这么长时间,早就习以为常了。有时候讲完课,连天青还会把他的笔记拿过去看看,提笔补完几个许问疏漏或者误解的部分。
这一天,许问的笔记和连天青的补充,一共写了满满三张纸,出于许问的习惯,全是用炭笔写的。
第二天,笔记增加到了七张纸,上面除了文字以外,许问还在旁边画了图解。
去年一年学习,他的基础绘画也练得非常精准了。
第三天,十张笔记。
至此,关于杨木巧所有的知识点,连天青全部教导完毕。
第四天,连天青没有讲课,但许问边练边记,笔记直接增加到了二十张纸。
……
时间一点点流逝,许问的日子过得规律而纯粹。
清晨鸡鸣则起,练完战五禽之后,开始教导东方磊。
东方磊拜师第二天,许问就非常直接地拒绝了他作为徒弟的服务。
东方磊有些惶恐,但许问态度很坚决,他最后还是慢慢适应了下来。
之后许问才知道,他以前在罗家坊也不需要做这么多事,他师父还是很疼他的。
不过他离开罗家坊之前,师父特地叮嘱过他,回头到了人家家要有点眼力见儿,勤快的孩子总是更讨人喜欢一点的。
许问听了不知道该说啥,只能拍拍东方磊的肩膀,真心说了一句:真不用了。
有了头一年每晚教班门师兄弟们的经验,许问带起徒弟来比以前更加得心应手。
东方磊开始练习的时候,许问会把球球叫过来,让球球带着自己回去许宅。
在这里,时间是完全停滞的,许问也没有出去去做别的事情,就是心无旁骛地留在这里反复练习。
东方磊很勤奋,他比东方磊还要更勤奋。
木匠手艺需要天赋,但比天赋更重要的,就是这样的勤奋了。
对于木材的手感、工具的熟悉、力量的拿捏,全部都需要大量的重复,通过这些重复工作来一点点地累积经验。
许问就这样不知疲倦地练习着,直到彻底熟悉为止。
十天后的又一个早晨,许问走进连天青的工作间,把一样东西摆在桌上。
他轻轻吐了口气, 说:“师父,我做完了。”
“什么?”连天青还在琢磨那个青铜灯,眼睛都没转。
“杨木巧。我完成了。”许问说。
141 天份与勤奋
“嗯?”连天青明显有些惊讶,目光从手中的青铜碎片上移开,拿起了那个杨木巧。
可能是因为更重雕工,相比柏木巧和桐木巧,杨木巧更小一点,尺寸只有前两者的一半,看起来秀气可爱,非常精致。
而跟它的兄弟们一样,杨木巧看上去也很奇形怪状,不知道的人完全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连天青显然不在此列。
他对这个实在太熟了,上手掂到重量,心里就已经有了一点底,手指再一捻一摸,这件作品完成得怎么样就已经完全有数了。
“不错。”沉默片刻之后,他抬头看着许问,深思道,“看来你比我想象得更有天赋一点。满分一百的话,这个杨木巧能打到五十分。十天时间能做到这个水平……不错。”
接连两个不错,这是平时非常少见的,可见连天青的态度。
许问吐了口气。这个分数跟他心里估算的差不多。
要知道他第一次完成杉木巧拿给连天青看的时候,连天青只给他打了十分,指了一大堆问题出来。
当然,天赋这一面还是连天青高估他了,他这件作品,纯粹是靠时间与勤奋堆出来的。
“师父觉得哪里有问题?”许问完全没有放松,紧接着又问。
完美没有止境,一百分的十八巧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连天青也不会对一个初学者有这样的要求。
“问题很多,你先解决三个方面。”连天青沉吟片刻,对着许问点点头,“第一,斜刀有正手斜和反手斜两种,用于不同的方向。你转换得不错,但是在雕刻细微毛发的时候,试用着扼、拧手法,这样会更生动自然。第二……”
连天青慧眼如炬,指出了三个许问当前最明显、也最易于解决的问题,详细地讲解给他听,还各自做了示范。
许问认真聆听,思考良久。
他告别师父,走出门,叫道,“球球。”
金色眼睛的黑猫出现在他面前。
下一刻,他周围的环境已经变了。
******
两天后,许问再次出现在连天青的面前。
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新的杨木巧。
连天青抬起头,再次惊讶了。
“这两天新做出来的?有点厉害啊。”他的话都多了两句。
“……嗯。”许问顿了一下才回话。
对连天青来说是两天,但对于许问来说,究竟过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许宅停止的时间里,许问反复不断地做着同样的工作。除了球球安静地蹲在旁边陪着,没人知道他重复了多少次。
连天青的眼力非常好,他指出的三点都非常关键。
许问就盯着这三点反复打磨。
譬如连天青指出的关于斜刀的那一点,主要是用来雕刻毛发花脉等极其细微的地方的。
这样的细毛,许问精雕了无数根。
许宅资源有限,黄杨木就那么几段,许问拿了一段三尺长,半尺径的,雕完一层,把它打平之后再雕一层。
最后这块黄杨木被雕到一寸也不剩了,但肉眼可见的是,每一层过去,上面的细微线条就生动一分,直到最后一层的时候,一直蹲在旁边的球球突然迈着步子踱了过来,用舌头舔了舔那层毛,嫌弃地走开了。
连天青看见的就是经过这样练习的成品。
他盯着杨木巧的这个位置看了半天,也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过了一会儿才说:“嗯,这部分行了。下个要改进的地方是……”
接下来的流程基本上就是如此。
连天青不断指出杨木巧上需要修改的地方,两三天之后许问回来上交成品。
如此大概二十天之后,连天青看着许问最后交上来的作业,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说:“行了。”他抬眼注视着许问,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是我小瞧你了。一个月时间能把杨木巧做到八成……”
他放下那段奇形怪状的黄杨木,指向另一边说,“这个愿者上钩,就交给你了。”
连天青指的当然就是齐娴送来的那个雀替。从一开始起连天青就已经说明了,教许问杨木巧就是为了修复这个雀替打基础。
理论上来说,许问一年后就要连续两次徒工试,他需要在一年内学会剩下全部的十六种十八巧,时间是很紧的。
现在这个时候连天青不继续教他新的东西,而是让他修复一个黄杨雀替,看着就是在浪费他的时间。然而许问只是很寻常地应了声是,拿起那个装着残破雀替的盒子,就退了下去。
修复的流程连天青教过他,前期工作——绘制补全图样也完成了。接下来许问要做的,就是应用杨木巧中蕴含的这些基础手法,真正补全这件作品。
基础和运用之间有多大的差别,许问当然很清楚,所以他是以一种非常慎重的态度对待这份“作业”的。
唯一的问题是,之前练习的时候他用的都是许宅里现成的材料,现在要修复的是班门世界里已有的物品。
他……或者说球球能把这个世界的东西带去另一个世界吗?
事实证明,这件事情对球球来说毫无难度。
它听见许问的叫声,叼着一条鱼从厨房里溜了出来,抬眼看着自己的主人。
“你哪弄来的鱼?”许问愣了一下。
下一刻,连林林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我晾那儿的鱼怎么少了?啊——臭球!”
球球明显听见了声音,叼着鱼跳到许问身上,转眼之间,周围的景物变换,许问身形拔高,变回了那个成年的自己。唯一没变的,就是他手上的木盒,以及球球和它口中的胖鱼。
球球到了许宅就跑得不见踪影了,许问打开木盒,看见里面残破的雀替,微微皱起了眉头。
两边的物品也可以相互穿梭?那不是说……
“不可能的,不要多想。”荆承的声音突然出现,直接给了许问一个回答。
“东西一出这里,立刻就会化为消失。你不要乱来。”荆承警告说。
不知为何,许问不仅没有失望,反而松了口气。
“你放心,我没打算那样做。”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见荆承,突然愣住了。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142 实用
这段时间以来,许问频频来回于班门世界和许宅之间,靠的全是球球,一直没遇见荆承。
时间久了,他甚至有了一种感觉,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是非常纯粹的属于他自己的一个空间。
今天突然见到荆承,他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人——或者根本不是人。
但今天的荆承,跟之前有了明显的不同。
“你怎么了?”许问转过身,直视着对方,皱着眉头打量,“怎么突然老了这么多?”
之前出现在他面前的荆承,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
他相貌俊挺,头发乌黑,脸上没什么皱纹,散发着成熟的魅力。
然而今天,他的法令纹明显加深,眼角也多了几条细纹,头上更多了几缕银丝。这样子虽然并没有损害他的个人魅力,但这种突然的苍老的确很不正常。
“嗯?”荆承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额角,很快就放了下来,“这不重要。”
他踱到许问身边,去看他手里的盒子,扬了扬眉:“孙博然的东西?杨木巧学完了?”
“你怎么知道?”许问愣了一下。
荆承笑而不语,这表情配上他现在这个样子越发让人感觉到神秘。
“孙博然是谁,是雕刻这个雀替的工匠的名字吗?”关于班门世界和这座许宅,许问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但他知道荆承是不会回答他的。
“是。孙博然擅长描绘情景,人物生动宛在故事中。以你现在的能力要修复它……有点难。”
荆承用手在盒面上轻轻一点,退后一步,无声无息地又消失了。
许问皱起了眉头,低头看看残存的雀替,又看看荆承消失的地方。
有可能是知道他的实力还不够,这段时间荆承一直没有催促他赶紧修复这座宅子。现在他的外表发生变化,会跟这件事情有关系吗?
许问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管是不是,他现在还是处于学习准备阶段,离真正可以修复许宅还远得很。
一口不可能吃成一个大胖子,他只能慢慢来。
倒是手上这件雀替……照荆承的说法,他的能力还不够?
******事情总之都是要做的,荆承的话对许问来说毫无意义。
许问很快就把他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来到工作室开始进行修复的准备工作。
这个雀替虽然是建筑的一个构件,但现在只有这一个构件存在的情况下,它跟建筑没了关系,几乎等同于一个摆件。
作为建筑构件进行修复的时候,主要注重的是恢复它的功能性,让它能够完成加固、支撑等原有的功用,为此可以牺牲一定的外表的美观性。
木器摆件就不一样了。
它的装饰性更甚于功能性,要求补充缺损、还原外观。
这样修复的难度当然大过前者。
在正式修复之前,许问已经做好了准备,连还原图都画好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能难得住他。
连天青教过许问修复木器的全过程,许问还觉得不放心,正式动手之前先提笔把修复流程和要准备好的材料工具全部写了一遍。
连天青没这样要求过他,许问这样做纯粹是出于个人良好的习惯。
修复的第一步是对木器进行拆解。
这个雀替虽然残破,但作为建筑构件,也不是完全由一块整木雕成的。
除了最主体的雕刻部分以外,它后面还有少许配件,用榫卯结构配合鱼鳔胶跟主体部分粘连固定在了一起。
许问已经研究出了这里用的榫卯是什么样的,鱼鳔胶也很好解决,用热水浇上去之后,它就会自然软化,稍微用力就能拆下来。
此时,雀替的完整结构浮现在许问的脑海中,他的动作精准,很快就把它全部拆开,散发着温润淡黄色的木块被一个接一个地整齐放到了桌上。
第二个步骤是清污。
这个污迹包括很多种,表面的污垢、积灰、榫卯连接处残留的黏结材料等等。上过漆的木器还要根据表面残漆的情况,选择不同的处理方式。
不过这座愿者上钩雀替是典型的东阳木雕风格,原木原色,没有上漆。
第三个步骤是补配。
这也是这次修复最难的一项,许问在此之前对这个步骤所做的准备工作也是最多。
他把前几天费尽心力画好的图纸也放在盒子里一起带了过来,现在小心拿出来打开,细细观看。
通过连天青收集的画册,许问现在对孙博然的雕刻风格有了相当的了解。这种了解充分地体现在了图纸上。
一张长达三尺的图纸卷轴,他几乎把这座雀替的各个侧面、各个角度、各项细节全部补充描摹了出来,非常完整。
现在他杨木巧也几乎大成了,对着图纸进行补充雕刻,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为什么荆承会觉得他的能力还不够?
他看了很久,直到最后,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仿佛都从纸上飘了起来,映入了他的脑海里。
他深吸一口气,移开目光,拿起旁边早已处理好的黄杨木。
******
木屑簌簌而落。
黄杨木硬而细密,木纹不明显,手感跟软木完全不同。
坚硬的刻刀游走在木质上,看着形状渐渐浮现,有一种异样的成就感。
木材雕刻分为两步,第一步是打粗胚,第二步才是精雕细刻。
许问心里有底,很快就完成了前一步工作,小半个太公像以及后面丰富的背景大致形成了一个轮廓。
他目光专注,全部精神凝结于手中的工具之上,仔细感受着黄杨特有的质感。
他换了把刻刀,开始进行更细致的工作。
姜太公坐于水畔,空钩无饵,悬于水面之上。水中游鱼三五成群,形成一个非常立体的形象,却隐约有上钩的迹象。
轻风拂过,太公的头发和衣角随风飘扬,更加增添了生动的气韵。
许问已经基本上掌握了杨木巧,了解了杨木雕刻的全部基本刀法。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基础手法应用到实际的操作中去。
起先他做得不是很流畅,偶尔还要停下来想一想,但渐渐的,这一切好像融汇贯通了一样,木屑落下的速度越来越快,新的线条与切面不断出现,共同组合成全新的形状。
许问先雕背景,然后集中到太公身上,从下到上,先刻姿态衣纹,最后才描绘他的长相。
不知为何,许问流畅的动作越来越缓慢,最后,当刻刀来到太公的脸部以及眼睛的时候,刀尖突然停了下来。
许问看着即将完成的成品,深深皱起了眉头。
143 差别
原本的木雕雀替残破不全,大约只留了三分之一的部分,许问现在要做的是补全剩下的三分之二。
现在补充的部分已经做完了一大半,已经能够跟原有的部分完美拼接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
但此时,许问却退后了一步,拧着眉头注视着它们,缓缓放下了手上的工具。
两部分木雕并排放在一起,他感到的是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它们本应属于同一个整体,但现在看起来,两边完全不搭调,怎么看怎么别扭。
是因为还没有完成最后的部分,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现在很难判断,他只知道,照这样做下去的东西,不可能符合他的要求,更不可能符合连天青的。
许问摇摇头,放下已经做好的部分,重新拿起一段黄杨原木,开始重新制作雕刻。
对木料进行初步处理、勾勒粗胚、细雕形状、精雕细节。
从某个角度来说,雕刻跟绘画也有些共通之处。
许问熟练地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做下来,刻刀在他手里轻快而熟练地飞舞,木屑飘然而落。
十八巧是木工的基础,所有的手法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变化。
许问已经熟练掌握杨木巧,雕刻的过程里没有遇到任何障碍。
但工序还在进行过程中,他就停下了手。
这一次,他的违和感更加强烈,还没到接近完成的部分就已经感受到了。
不对,这样做下去不对!
许问把刚做到一半的这个也放到了桌上,跟之前那个并排,旁边是孙博然的原作。
虽然还没做到最后,但现在他已完成的部分已经很精细了,一半的人脸看上去跟旁边的没什么区别,发丝衣纹都很精细,宛如有风流过,这是基本功已经相当完善的结果。
如果没有原作,单看他现在做好的这两个部分,也算得上是佳作。但跟原作摆在一起,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到底是哪里有部分呢?
整体形态是跟着孙博然的风格来的,各部分细节看上去也都很完善,怎么感觉就是不一样?
许问紧盯着桌面上三块木雕,一直没有移开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他用力地挠了一下头发,把头发耙得乱糟的,难得有些焦躁。
有问题是正常的,改了就行了,但现在他就是看不出问题在哪里啊!
许宅的时间是停止的,但这并不表示许问不会累。
木雕是精细活儿,需要长时间集中注意力,强度其实非常大。
连续两个木雕做下来,许问的精神感觉到了明显的疲惫。
他又盯着原作和补配的部分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端倪。于是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从工作台旁边离开,准备去休息一会儿。
他现在休息睡觉的地方还是那张非常狭窄的小床,许问个子不矮,睡在上面得半踡着,很不舒服。
不过他通常都是累极了才睡觉,倒在枕头上五秒就能睡着,也没觉得太难受。
半小时后,他觉得有点挤,站起来把床移了个位置,好让腿可以靠到墙上。但这办法显然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他还是满脑子那几座木雕。
因为太累,许问终于朦朦胧胧地进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快要沉入睡眠中时,他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坐了起来。
他掀开薄被下了床,大步走到工作台旁边,重新拿起了一段黄杨木,开始加工塑形雕刻。
不过这一次,他雕刻的不是他画好的图纸上的补充部分,而是照着孙博然的原作开始了仿刻!
从开始翻阅连天青收集的那些图样到设法补全愿者上钩的其他部分,许问对孙博然的作品已经相当熟悉了。
姜太公脸上每一根皱纹的位置、钓竿弯曲的形态、衣畔的绒绒草叶和头上拂下的竹枝、水中的半张鱼嘴……所有的一切他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
因此,他现在雕刻得细致却快速,完全不需要停下来多做什么思考。
他之前其实已经很困了,躺在床上连眼睛都要睁不开的感觉。
但现在他一刀持刀,一刀持木,好像所有的一切疲倦就全部从他脑子里消失了。他的手仍然无比稳定,他的目光依旧无比专注,每一根线条从刃尖之下出现,都仿佛带着一种流动的韵律感。
这一次,许问没有停手,而是从头到尾把这部分的木雕全部完成了。
只余大半个身体的太公坐在水边,手持钓竿,隐有鱼群游动,向岸上远望——跟孙博然残留的原作几乎一模一样,连一根衣纹也没有错。
许问长吐一口气,把自己新完成的作品与孙博然的原作摆在一起,并列在桌面上。
果然,“一模一样”仍然只是几乎,雕刻的是同一个对象,两者之间的差别就更加明显地呈现了出来。
相比之下,孙博然的作品更加生动,无论是人还是鱼,甚至是背后的一片草叶一根树枝,都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鲜活感觉,好像它们是真的存在的一样。
难怪连天青收集了这么多孙博然的画作,这位许问之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工匠,的确是真真正正的大师!
而许问雕刻的这个,明显生硬多了。单独看也许不觉得,但两个摆在一起,这种鲜活感就明显少多了。
许问清楚地记得连天青的一句话,对于工匠来说,技巧是基础。所有的表现都是建立在技艺这个基础之上的。
同样的作品,他的表达不如别人,就是他的技巧不如!
但现在,许问掌握了杨木巧,在基础技艺上已经不缺了,但缺的是什么?
还是技巧的发展与变化。
这种变化的结果带来的,就是实际的成品、就是个人的风格。
许问长出一口气,盯着这两座极为相似的木雕,凝神细思。
十八巧,十八种不同的雕刻手法,在他脑海中一时分散,一时合并,进行着千变万化的组合。
最后,他的眼睛突然一亮,放下手中工具,返身从架子上拿下一本书。
《百艺集》第一册,正是骆一凡借给他的那本册子。
他连翻几页,程氏木雕的第一种手法出现在他的面前。
许问俯身低头,再次细读。
144 兼收并蓄
“完成了?”连天青再次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是。”许问应声。
“放这里。”连天青在工作台上腾出了一个位置。
许问走过去,把手上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这东西大概一尺半高,一尺左右的宽度,用油纸包裹好了用蜡绳系着,只能看出大概的形状。
连天青轻轻一扯,绳子和油纸就一起全部打了开来,露出了里面的温润的淡黄色木雕。
这一次,连天青终于完全愣住了,他看了看木雕,又看了看许问,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然后他身体前倾,目光从上到下,不断在木雕表面巡视,好像要把它的每一个细节全部看个清清楚楚不留遗漏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准备上手,但手还没碰上去,他就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走到另一边,用清水洗手然后擦干。
他的动作明显比平时快多了,许问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子。
连天青把手洗干净,这才去触摸木雕表面。
他的手刚一接触到木面,就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他摸得很慢,但是很笃定,很清楚自己最关注的是什么地方。
在这次修复中,许问将愿者上钩剩余的部分全部补齐,和原有的共同组成了一个完整的雀替。
原本的黄杨木时间比较久,色调偏暗,表面尽管进行过清污处理,还是可以看到一些明显的痕迹。
许问补充的部分是新黄杨木,他没有做旧,保留了新木应有的鲜亮光泽与温润肌理,因此就算两者拼接在一起,修补的部分和原作之间也有着明显的分界线。
但除此之外,黄杨木雕成的湖畔显出春日勃勃的生机,太公悠然盘坐,一缕衣角浸入水中,引来一条好奇的小鱼。
太公背后是竹林,竹林边缘隐约有一道人影,好像他想要的目标已经被他吸引过来了……
整个木雕生动鲜明,看着它就能脑补出一个完整的故事,除了新旧之分以外,它俨然一个整体,好像前后两个雕刻者的灵魂在那一刻相互沟通了一样。
“很好。”连天青检查了大约一盏茶时间,最后肯定地说。
他不是那种激励型的老师,对许问的评价向来都很保守,今天这句“很好”已经是许问听到过的最明确的表扬了,可见他对他这个“作业”的满意。
“为什么不做旧?”连天青问。
“原作比较小,我增补的部分比原作还大,做旧的话,感觉有点像伪造……”许问说。
“你倒是很有信心。”连天青露出一丝笑意,却点了点头,“不过就这个作品来说,自信理所应当。”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眼前的雀替上,再次深入观察。
这次,他明显不单单是在检查,而是换了个角度在看它。
看了一会儿,他轻“咦”了一声,指着一处位置问道:“这个有点巧妙,你是怎么想到的?”
许问看了一眼,当时修复它时的情形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他很快就说出了当时的思路。
连天青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许问又回答。
就这样一问一答,连天青几乎把许问的思路扒了个遍。
许问恍然有一种感觉,自己刚做完一次毕业设计,正在导师面前进行毕业答辩。
不过这次修复是他亲手完成的,过程里他的确有很多想法,连天青的提问又全在要害上,许问答得毫不犹豫,感觉非常畅快。
最后,连天青指向一处,问道:“这里呢?”
许问低头一看,声音瞬间停住了。
连天青眼光极利,他现在指的这种手法在这次修复中出现的次数并不算多,但却非常关键,可以说是画龙点睛之笔。
最重要的一点——这手法不是许问自己想到的,而是从程氏木雕的四种手法里学到的一种!
“这不是我自己想的,是在外面学到的。”许问并无隐瞒,实话实说。
“不错,兼收并蓄。在哪里学的?”连天青并没有觉得他这样不妥,兴致盎然地继续问。
“这次出去的时候,是一位姓程的师傅的家传手艺。对了,就是我说的那个百艺集里收集到的。程家没落,手艺失传,程师傅临终时将家传的四种秘传传授给了骆大师,让他收集在百艺集里,寻求后续传人……”
许问说着。明明是不同世界的故事,但他说起来的时候却毫无违和感,好像时间在某个地方重叠了一样。
连天青听着也沉默了,他淡淡问道:“你上次说这个骆姓老人也想收集你学的手艺?”
“是的。”许问回答。
“你什么时候去写给他?”连天青突然问。
“最近一直在……”许问指了指台上的“作业”。
“嗯,你再见到他的时候,就把事办了吧。”连天青很随意地说,接着他转过身,用油纸包住许问修复完成的太公木雕,把它移到旁边的架子上。
“修得不错,杨木巧大致便是如此,你的进展比我预料得更快,接下来开始学习樟木巧吧。”
连天青终结了那个话题,开始进入新章节的教学。
许问再次打起精神,同时也把连天青刚才那句嘱咐记在了心里。
樟木之后是榉木、榉木之后是铁力木、铁力木之后是花梨木。
接下来,许问的功课一项接着一项,安排得非常密集。
许问的进步一直比连天青预想的要快一点,连天青好几次都明显表示满意,对许问的夸赞也比前一年多多了。
这中间固然有许宅的加成,但更少不了的是许问的全力以赴。
许宅的时间虽然停止,但对许问精神和身体的消耗也是实实在在的。甚至因为许宅那种封闭凝固的环境,这种精神上的消耗反而会越发加巨,必须要用更多的专注与努力才能与之对抗。
不知不觉,就在这不断的重复的努力学习中,时间从秋天到了冬天,又再近接近了盛夏。
十个月过去了。
许问的十八巧全部学会,每种木料均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修复或者全新的雕刻。
六月的这一天早晨,许问再次来到连天青的工作室。
连天青开门见山对他说道:“明天姚师傅要去桐和府报名,你跟他一起去。”
145 又要出门了
“啊?”听见连天青的话,许问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段时间以来,他就在旧木场和许宅之间打转,所有的心力全部花在了学习上。相比较而言,每天早上检查东方磊的进度进行辅导,以及下午教连林林许三他们识字,反倒是难得的放松空闲了。
沉浸在学习之中,每一天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成长,那是一种让人感到幸福的感觉。
这段时间里,旧木场几乎就是许问的桃源,现在突然告诉他外面还有一个世界,他要离开这里出去,他突然有些不太适应。
“我才刚学完十八巧,还有很多东西……”他有点不太情愿。
“十八巧已无问题,将其融汇贯通还需一段时间。你该出去走走。”连天青看出他的想法,不容置疑地说。
当连天青说“你该”的时候,就表示他是深思熟虑过了的。
许问停顿了一下,不再拒绝:“是。”
“姚平远在主屋等你,你现在过去,他会交待你出行的一些事宜。”连天青说完就不再理他了,许问行完礼,走出了这间宽敞的木屋。
今天是个晴天,许问刚刚出门,阳光就在眼前铺开,将所有的一切染上耀眼的金色。
假山旁边有一丛牵牛花茂盛地开着,白中透紫,娇嫩的花瓣上隐约可见晶亮的露珠。
一只青绿色的蟋蟀从枝叶间出现,往外面探了探头,跳了出去。
这都是他平日常见的景致,但又好像刚才出现一样。
今天之前,他无数次路过这里,但都是匆匆而过,眼睛里是看见了,但总不会映到心里。
师父说得没错,他的确应该出去走走了。
许问出了旧木场,到了姚氏木坊的主宅。
主宅在天字坊后面,两者连在一起。
许问以前只以为这是因为姚师傅更重视天字坊,也最常在天字坊里做活。现在想起来,应该这两者加起来就是最早的姚氏木坊,后面的部分全是在这个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虽然只是一座小山村,但姚氏木坊仍然维持着江南建筑应有的格调和审美。
整个木坊的布局非常合理,坊坊之间铺着煤渣路,便于来回行走,以及用车辆搬运木材。
刚来的时候,许问基本上是个完整的现代人,用现代的眼光去看这个村庄,虽然还是觉得挺美的,但也不算有太大的感触。
现在时间长了,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更深了,许问才逐渐意识到,在这个时代要把一家山村木坊建设到这种程度,需要多大的投入。
无论姚氏木坊本身的建设扩展,还是通往外界的道路交通,足以花费姚师傅的毕生积蓄,而其中消耗的心力与物力,更是不计其数。
姚师傅把自家木坊扩张到这种程度,就是为了让它继续生存下去,不会被兼并。
但如果不是连师傅的存在,或者脸大一点说的话,不是他许问的出现,单是无人通过徒工试这一条,姚师傅的梦想就会被击破了……
而像姚师傅这样的人究竟还有多少?
他们一生的心血就这样被击破,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官府在制定这样的政策的时候,想过这一点吗?
或者说因为某个原因,他们就算预计到了也还是打算这样做?
许问毕竟是现代人,从小上着政治课长大的。他转念之间就上上下下地全部想了一遍,有了一些体悟,但也出现了更多的疑惑。
姚氏木坊终究不算太大,许问走着神,不知不觉就到了天字坊门口。
他还没进去,正好有人出来,一眼看见他,立刻叫了出来:“许……许师兄!”
许问抬头看见他,愣了一下。这人挺面熟的,他有点印象,但名字真想不起来了。
“许师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要上哪去?我来给你带路……”那人小跑到许问面前,点头哈腰,殷勤地说着。
许问非常不适应,脑子里隐约浮现出一个画面,是自己刚进来的时候,路上遇见这人,他跟另一个人在说话,向着自己这边指了两下。
那态度不算轻蔑,但的确非常冷漠——跟现在完全像是两个人。
最关键的是,这人三十多岁了,比两个世界的许问都要大,管自己叫师父,感觉真是怪怪的。
“你……”
“许问!”
许问正要说话,吕城走了出来,看见这一幕,立刻出声打断。
他快步走过来,拉住许问衣袖道,“师父在等你,等半天了,快进去吧。”
他拉着许问往里走,边走边说:“别理他,这就是个势利眼儿。以前拿鼻孔看人,现在这样子摆给谁看啊。”
他看了许问一眼,忍不住流露出一些艳羡,“你现在好了,县试拿了物首,我师父到处夸你,他们也……”
他没再说下去,表情微微有些晦涩。
许问看他一眼,问道:“这次徒工试你要参加吗?”
徒工试一年一次,只要符合条件,不限参加次数。吕城去年参加了没过,今年还是可以参加县试。
“当,当然!就只许你考过吗?我今年肯定也要参加,没准今年的县物首就是我的了!”吕城小声嚷嚷。
许问笑着点头,吕城不满了:“你这什么意思,不信我能考上吗?”
“当然没有。就觉得挺好的……我们一起加油吧。”
许问说得非常认真,吕城的气势反倒降了下去,他看了看许问,嘟了嘟嘴说:“回头你帮我看看,指点我一下吧。”
“好啊。”许问有些意外,但很爽快地答应了。
吕城明显高兴起来了,叭叭叭地跟许问讲话。
这次他也要跟着他师父和许问一起出门,这大半年他也学了很多东西,肯定比上次考试的时候厉害多了。他师父跟他说许问比他看到的还要厉害,向许问请教也是他师父提醒的。
许问一路走一路听,很明显能听出吕城对姚师傅的孺慕之情。
想想当初徒工试刚结束的时候,吕城还明显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拜连天青为师呢。
这让许问又想起了自己一直很好奇的一件事——
连天青究竟为什么会到小横村这种地方来,还一呆就是五年?
这其中肯定有机缘巧合的地方,但姚师傅这个人,肯定也有不容小觑的地方……
许问很快被吕城引进了正屋,来到了正堂外面,他还没走进去,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声音。
“已经确定了?这次府试的主考官是孙博然?”
146 风向
孙博然?
熟悉的名字映入耳中,许问的注意力瞬间集中了过去。
屋里明显是姚师傅和周志诚两师徒,隐约的中药味从门里传出来。
“孙博然……他倒的确是江南人士,但是是怎么把这尊大佛请过来的?他不是一直在京城的吗?”姚师傅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惊讶。
“还有一点师父你注意到了没有?”将近一年没怎么见面,周志诚的声音更加沉稳成熟了。他笃定地说,“去年徒工试还有之后的百工试,都是一文二工的考官配备。朱大人主考,宋秦两位大师为辅。今年,朝廷则直接指定了孙大师为主考官。论及个人技艺,孙大师当然更加高明,但是朝廷这样的做法……”
这个角度倒很有趣,也很有道理,周志诚一提,许问就意识到了。
没错,按照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士人的地位一直都是更高一点的。虽然朝廷出于某个缘故想要提高工匠的地位,但在百工试这样的重大事件上,还是选择了让店主人代表譬如朱甘棠来主持大局。
当然,朱甘棠虽是文人,但擅长书画,能够主持建筑,本来跟工匠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但是今年,朝廷直接让孙博然这样的大工匠来担任了主考官,这是不是代表着朝廷在提升工匠地位的进程上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而且孙博然……就是他知道的那个孙博然吗?
制作愿者上钩雀替,擅长人物雕刻以及情景建筑的那位?
看那个雀替那么陈旧,许问还以为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呢……
吕城完全没注意这些,两句话及几个转念的工夫,他已经走到了房门跟前,恭敬地敲了两下门,说:“师父,许问来了。”
门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没一会儿,姚师傅竟然亲自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向许问伸出手道:“啊呀,我们的新任物首来了!”
“什么新任,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姚师傅太客气了,许问有点不太适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下一任物首出来之前,你就还是新任,哈哈。”姚师傅对着许问眨了眨眼睛,畅快地笑着。
他携了许问的手,带着他一起往里走,感慨地说,“去年我为咱家资格担忧的时候,真没想到新任物首会花落我家。人世之无常,莫过于是。”
许问进了门,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他耸了耸鼻子,问道:“姚师傅,您身体不适吗?”
“老毛病了,没啥大事,就是药不能断。”姚师傅笑着一指吕城,“你放心,这次这小子跟我一起出去,他会好好照顾他老师父的。”
“师父你一点也不老!放心,这次出去交给我了!”吕城鼓着嘴巴说。
周志诚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接下来几个人就着接下来的安排讨论了一下。
孙博然大师虽然是江南人士,但是长年在京城主持建设大型工程,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故乡了。
关于他的事情,姚师傅知道得真不多,他的性格喜好,一概都不清楚。
不过据周志诚打听到的消息,这位大师现在已经回了江南到了桐和府,他们这次出去报名,按理说孙大师会召见上届各物首的,他们很有机会在考前先见上主考官一面。
感觉许问像是通过一次物首证明了自己,姚师傅也会跟他商量另一些事情了。
稍微议论了一下考试相关的传闻之后,姚师傅说起了另一件事。
“咳咳,最近还有一个传言……据说朝廷要给咱们这些工匠定级。”
“定级?什么意思?”吕城第一个问出来。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有多大的本事,就是几级的工匠。回头自家在外面接活也好,朝廷安排大件工程也好,都照着这个标准来。”姚师傅说。
他说得虽然简单,但里面包含的信息量却非常大。
毫无疑问,这是官府方面又是一次力图加强对工匠的控制的举措,但就像徒工试一样,从中肯定也会衍生出来很多问题。
这个级别是按什么标准定的?
定级方式是什么样的?
没通过定级的工匠怎么办?
会直接砸掉他们的饭碗吗?对他们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所有的变革都会带来重重问题,这个也不会例外。
许问以前不会理会那么多,但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
譬如姚师傅现在就有点发愁了:“怎么说这个现在还是传言,具体会怎么样还不好说。不过我这身体……”他长叹了一口气, 抬头看许问,“你回去问问你师父,看看他怎么看这件事。”
姚师傅眼中有着期冀,许问应了一声,跟他约好明天出发的时间就退了出去。
他刚刚出门,就听见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听上去姚师傅已经忍了很久,终于在这时候忍不住了。
许问回头看了一眼,回了旧木场,找到连天青,把姚师傅的话转达给了他。
“哦。”连天青就只简单地应了一声,一句也没多说。
“姚师傅大概想要个章程。”许问提醒。
“这说风就是雨的,要什么章程。兵来将来水来土掩,死不了人。”连天青仿佛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手上研究的这个青铜宫灯正到了关键的地方,他专注于此,摆明了懒得管这个事。许问才说了两句话,他就挥手要撵他,说:“没事了吧,没事就回去收拾了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出发。”
“还有一件事。”许问说。
“嗯?”连天青漫不经心。
“刚才姚师傅提到,本次桐和府徒工试的主考官,是孙博然孙大师。”许问说。
理论上来说,连天青没提过,那本画册上也没写过,许问应该是不知道孙博然的名字的。所以他现在的话里带了一些试探的意思。
连天青提前大半年让他研究孙博然的风格,难道是一早就知道下届主考官是他了?
提前这么久知道这件事情,连天青消息也太灵通了吧?
他一直在旧木场没出去过,是怎么知道的?
没想到连天青听见这话,却像是比他还吃惊的样子。
他抬头看许问,眉头紧皱:“此事当真?”
“是,据说外面已经传开了。这是第一次以工匠大师作为主考官,周师兄说代表了朝廷当前的风向。”许问说。
“那个另当别论。怎么会让孙博然当主考官的?”连天青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凝神思考片刻之后,看着许问说,“这样的话,你这个魁首还真的危险了。”
147 大师两代
连天青又带着许问进了他那间资料室,从另一个架子上拿了一本画册下来。
他打开画册,翻到一页,送到许问面前:“你看这个。”
许问不明所以地看了过去。
连天青的画册里收集的都是各种不同风格不同类型的雕刻或物品图样,或许也有其他门类的,但许问现在看到的都是木雕。
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扇屏风,九扇屏风非常巨大,雕刻精细,足足占了两页。
屏风上雕刻的是龙凤呈祥图,画面华丽精致,龙身与凤羽交织在一起,极为富丽堂皇。但这种富丽却并不轻浮,龙凤的姿态中透着凝重与庄严,很有大家气象。
许问的目光很快落在了左边巨龙的爪子上:“五爪龙?这是……”
“这是皇家供奉,是前年孙博然晋给皇帝的生辰贺礼。”连天青平淡无味地说。
许问睁大了眼睛。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该惊讶哪边。
连天青一直龟缩在旧木场,去年皇帝生辰贺礼的图样,他是怎么拿到的?
再者,这是孙博然的作品?
跟许问之前看到的那些差别也太大了吧?简直像是被人魂穿了!
“以前给你看到的那些,是孙博然三十岁以前做的。他今年六十八岁,他现在做的就是这么索然无趣的东西。”连天青撇了撇嘴说。
“年纪大了,风格会变也挺正常的吧……”许问沉默了一会儿,帮着解释。
“年长了失去灵性的确是常事,但他不完全是。现在的他不知何故,非常痛恨自己以前的风格,认为是奇技淫巧,登不上大雅之堂。”连天青看着许问, 意味深长地说。
许问张嘴想说什么,瞬间又闭上。
他明白连天青的意思了。
愿者上钩是他第一个花费大量心思修复的木雕作品。
连天青会把这个给他作为初涉修复的素材,也不是没理由的。
他眼光很好,一眼就看出许问个人喜好与风格与这种类型有契合的地方,他本身就是喜欢这种风格的,这能让他在工作初期更加投入,能更专注地去做这些事情。
但不可避免的,初学的作品对一个人的影响非常大,而许问现在还远没有到达积累消化的程度。
所以,现在他个人的创作风格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浓厚的“天才孙博然”特色,擅长情景与人物的拒绝,灵动中富含趣味,很吸引人。
按常理来说,随着他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他会将更多前辈的创作与自身更深入的认识集中并且过滤,最终沉淀成为个人独有的风格。
但就连天青的判断来说,这至少是十年以后的事情,现在的许问还远没有到达那种程度。
也就是说,他现在身上的“天才孙博然”烙印肉眼可见,很难摆脱。
孙博然年轻时的作品会被连天青特意去收集,收集了这么多,还特地把它教给许问,证明这的确是好东西。
正常情况下,许问带着几近大成的十八巧与这种创作风格去考试,可以说是无往而不利。
但无巧不巧,他今年的主考官正是孙博然本人,而他本人又特别厌恶自己年轻时的创作风格!
工匠的创作像任何一门艺术一样,在技术层面上有其客观性,但在审美层面上又是主观的。
当主考官带着明显的喜恶感情时,许问怎样才能获得公平的评价,顺利通过徒工试,拿到想要的成绩?
连天青都没有预料到,许问还没开考,就已经先遇上了一个巨大的难关!
“有点倒霉……”许问无语。
“的确挺倒霉的。”连天青也难得有点同情。
不过事情既然已成定局,多说这些也没有用。
“练好十八巧,你过关肯定不是问题。能不能帮志诚报仇,看你运气了。”
连天青从不在多余的事情上废话,说完这个就打算出去,许问盯着画册上那面屏风,抬头问道:“师父,这本册子能再给我拿回去看看吗?”
“你随意。”连天青向手摆了摆手,许问小心翼翼合上画册,把它带了出去。
旧木场有一个角落,在一棵很大的银杏树下面,石桌石凳,树荫遮蔽,就算是盛夏也很阴凉,是个乘凉避暑的好地方。
他们师兄弟经常在工作之余休息的时候到这里来坐一坐,清风拂面,闲谈几句,方才的疲劳自然而然就消解得干干净净了。
现在这里没有人,许问坐下打开画册,再次翻到了那一页。
现在他的水平已经能够分辨不同工匠的风格,所以他能很轻易地看出来,这本画册只有这一页是老孙博然的作品,前后都是其他人的。
青年孙博然的作品连天青足足收集了一整册,从这也可以看出来,连天青有多嫌弃他年老时的风格。
不过就许问来看,老年孙博然的风格也仍然具有大师风范。
诚然这位工匠大师不同时代的作品像是换了人创作的一样,但天才就是天才,不管什么样的风格,他都能驾驭得了,并且能形成自己独特鲜明的特色。
老年孙博然创作的这架屏风堂皇清正,龙与凤的形态的确少了一些生活化的灵动趣味,但这种传说中的生物本来就不是生活化的创作素材。
孙大师引入了一些偏异域的风格,让这对龙凤具有了一些平面化的意象感,更加抽象了,有了一些现代设计的感觉。
而在这种抽象化的基础上,龙凤本身的鳞甲、羽毛等各种细节又是丰富而繁丽的,这让它们既亮眼,又具有流动感,成为皇家供品当之无愧。
难怪就连这么嫌弃老年孙博然风格的连天青,也会把它收录在画册里呢……
单从这架屏风就可以看出来,孙博然的风格虽然变化了,但水平仍然还在,仍然是真正的大师。
主考官的水平高当然是好事,但是个人喜恶太明显是真的有点麻烦。
毕竟许问虽然也能欣赏孙博然现在的作品,但这一年来他的风格都是建立在青年孙博然的基础上的,这东西一旦建立了,要变化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风格大变,视以前的自己如洪水猛兽的。
许问注视着图册上的画面,摸着下巴心想,现代设计风吗……
一时间,在电视上、电影里、杂志中以及大街小巷间看到的无数图案纷至沓来,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不知不觉中,他想得入了神,连林林出现在他面前,连叫了三声他都没听见。
148 家
许问回神的时候,连林林正坐在他面前,那本画册已经挪到了她的面前,她正在津津有味地翻看。
阳光落在她的发间,耀出彩虹一样的炫光,一滴汗水凝聚在她小巧的鼻尖上,将落未落。
“看什么呢?”许问问。
“胡笛大师这个箱式柜。”连林林把画册转过来给他看,兴致勃勃地介绍说,“四周描金行龙,中间布满了串枝牡丹纹,正中是双龙戏珠纹。从头到脚全是花纹,看着复杂得要命,但一点也不乱……”
她的眼睛非常亮,满满的热情仿佛要从其中流泄出来。
许问低下头,跟着她一起看那张图。
连林林叽叽呱呱地说着,介绍得非常熟练,很容易听出她并不是第一次欣赏这些作品,而是早就看过很多次了。
而且她的眼光非常独到,对各作品的优劣有自己的看法,听着很有收获。
但听着听着,许问还是走了神,去看她鼻尖上那滴汗珠。
“外面很热吗?”他突然问道。
“啊?”连林林被他打断,也不生气,迷惑地看他。
“你都出汗了。”许问比了一下自己的鼻尖。
连林林连忙抬手抹汗,低头看了一眼,嘀咕说:“这不是帮你收拾东西累的吗?对了,这些回头再说,你出门的东西我都帮你收拾好了,一起去看看吧!”
她合起画册,把它递回到许问手上。
“这些册子你以前都看过了?”许问接了过来,问道。
“从小看到大呢。尤其是来到这里之后,我不是不记得很多事了吗?当时还有点呆,爹爹忙其他事的时候,就把我呆在那间房里看这些册子。”连林林微笑着看向他手里的书册,眼中带着怀念与浓厚的感情。
“这些画太熟悉了,看着看着,我就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后来册子越来越多,旧的还留着,新的又进来了。我突然就想通了。”
她抬起眼睛看着许问,逆着光表情有些模糊,但轻快的声音却像风铃一样,清澈地进入了他的心中,“以前的事情根本一点也不重要,人哪,就应该多想想现在的事,以后的事!”
许问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连林林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以前爹就说我……”
“没有,说得很好。我很喜欢听你说。”许问说。
“是,是吗?嘿嘿……”连林林似乎有些惊讶,接着脸颊微微泛红,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许问拿着画册跟她一起往外走,才离开树荫的范围,就感觉到了阳光的热度。
“有点热啊。”许问抬手遮眉,看向天空。
“是啊,明天你们出发,路上要小心不要中热。”连林林叮嘱。
许问点头。
两人闲聊了几句,话题又回到许问手里的画册上。
许问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他疑惑了很长时间的问题:“这画册里的图是谁收集的,师父不是一直呆在小横村没出去吗?”
“哦,这个我听我爹说过。最早的时候是他自己有这个想法,走南闯北,看见喜欢的就描下来,听说因为这个还得罪了一些人。”
“为什么?”
“总有人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看去啊,他们还会觉得你这样描我的东西是不是想偷学,很忌讳的。”
“哦……”
那些人的想法许问其实也可以理解。
这个时代可是没有版权的,我辛辛苦苦设计出来的图案,被你就这样学去了,谁也不会高兴。
“但我爹那性子,才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他不在乎别人学他的,也硬是要去描人家的。当初为这个结了不少仇,不过也认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他来小横村之后,那些人还在到处收集图样,每年定期给他送一份过来。哦,对了,去年送来的时候你去考试了,应该是没碰上。”连林林轻快地说着。
许问恍然大悟。
“真让人羡慕。如果我是个男儿身就好了。那样我也可以到处走走看看,看遍各位大师的作品。”连林林抬着头伸出手,仿佛要抓住一缕阳光。
“好在师父收集了这么多图样,也能让你看到不同大师的风格。”许问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这样安慰。
“也对!”连林林转头看他,笑得眯起了眼睛,仿佛并没有半点阴霾。
旧木场就这么大,闲聊几句,两人就到了连林林和齐娴住的地方。
还是许问在外面等,连林林进去拿东西,没一会儿抱了个包裹出来,递到了许问手上。
“这次出去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我给你做了两套换洗衣服,两双鞋。衣服是阿娴跟我说的外面的新样子,不过我也没多做,不好穿了就去成衣铺子里再买。阿娴说桐和是个大城市,这些东西都很好买不会缺的。”
连林林絮絮地说着,除了衣服以外,包袱里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全是外出路上备用的。她一样样拿出来给许问解释。
许问听着她清脆中带着一丝绵软的声音,突然间有了一丝将要离家的怅然。
许问约定的是第二天出发,因此晚上他给班门师兄弟们的课程还要继续。
大家都知道他要出门了,每个人都给他准备了几样东西,最后这些东西在桌上堆了一大堆,根本就不可能全部拿下。
相比去年的考前才得到消息,今年旧木场这些徒弟们都已经做好了参考的准备。
去年考过了的继续参考府试,没考过的从头开始努力。
连天青一早就给他们打了招呼,这样的机会一共三次,三次都没过关的话,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这些人里也包括东方磊。
他拜了许问为师之后,非常珍惜这个机会,一年来非常努力,进步极快。
因此,连天青在问过许问之后,也给他弄了个名额。
东方磊非常吃惊,旧木场这么多人,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机会。
他是一穷二白来旧木场的,没什么东西能给他师父,只能诚恳地说:“师父放心,我会照顾好师祖的。”
连天青听见了,很是不满:“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
所有人轰然大笑,餐桌上摇曳着烛火,伴随着食物的余香,有家一样的气息。
第二天早晨,许问到黄字坊门口与姚师傅和吕城汇合,一起到了小横村村口。
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一个人蹲在马匹旁边,看见他们连忙站起,殷勤地迎了上来。
“几位爷好,咱是悦木轩的车夫,伺候各位爷去桐和府!”
149 投缘
“驾!”
清脆的鞭声响起,马车由两匹大青马拉着,离开了小横村,走上了出村的路。
车轮刚才滚动,球球就跳了上来,钻进了许问的怀里。
没一会儿,连林林也追了过来,看见这情形就在叹气:“这小白眼狼,明明天天喂的是我,结果关键时候还是只亲你。”
许问忽撸了一下球球的头毛,把它揣进了怀里。
这次出去不知道多久,某些时候有它在身边,还是挺方便的。
“球球本来就是我拣回来的崽,亲我不叫白眼狼,叫不忘本。”他笑着说。
连林林哼了两声,本来觉得球球跟着许问会不太方便,想把它带回去的。但看它这样,一想它还曾经偷偷跟着许问一起去了于水,又跟着一起回来了,觉得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就瞪了它两眼,挥挥手转身走了。
姚师傅看了看球球,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村外这条路修得还是很好的,马走得又轻又快,许问他们坐在车厢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
这一年来,悦木轩跟姚氏木坊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一开始他们还打着给齐娴送东西的旗号过来,后来姚师傅礼尚往来地在他们那里订了两次货之后,双方交流的重心就转移了,渐渐有点合作伙伴的趋向。
现在,姚氏木坊的货物基本上都是向悦木轩订的了,悦木轩送来的货总是最好的。
当然,姚氏木坊的体量跟悦木轩没法比,订的货对悦木轩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一方受宠若惊,另一方有意交好,双方的关系越来越和谐。
姚师傅坐在车上,三言两语就把两边当前的情况介绍给了许问听。
“还是多亏了你。”姚师傅接过吕城递来的茶杯,感慨地对许问说,“悦木轩三级工坊,凭什么看上咱家?还不是于私感谢你帮他家少爷洗清冤屈,于公看好你的前途想要交好?”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姚师傅对许问不像对普通的徒弟,一些不会对吕城说的事情会对他交待个清楚。
吕城扁了扁嘴,有点羡慕嫉妒恨地看着许问。
不过姚师傅身体的确不是很好,说了一会儿就有点精神不济,吕城服侍着师父喝完药躺下,悄悄地凑到了许问身边,塞了个东西给他。许问眼睛一亮,接过来说:“这个有趣,你做的?”
“嗯哪。”吕城有点忐忑,小心看着许问的表情,“你不觉得这个很……儿戏?”
“怎么会?”许问拿着那东西翻来覆去地看,有点爱不释手的感觉。
那是一套非常迷你的小家具,桌椅板凳床柜橱箱一应俱全。它们每一件都只有手指长短,一整套加起来也没多大,但是却俨然是正式家具的缩小版,惟妙惟肖,所有的细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你做了多久?”许问问道。
“小半年吧……”吕城说得有点心虚,生怕许问觉得他不务正业。
“不错,比去年考试的时候进步多了。基本功扎实,细节也处理得不错。”许问赞道。
吕城愣了一下,瞬间脸上就笑开了花。
“是吗是吗?还有哪里不行需要改?”吕城连忙问。
这也是去年他们在于水县等放榜时的习惯。班门师兄弟们每做完或修完一样东西,都会拿给许问看看,让许问挑挑毛病提提建议。
许问也不多说,每次只提一点,都是调整了能立竿见影的地方。
吕城一开始还有些不服,后来发现许问的确有这样做的本事,渐渐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嗯,譬如这里,你做的圆雕手法,可以在用刀时这样转动一下手腕,这样出来的线条更准确柔和……”
姚师傅在一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许问和吕城的声音都压得很低,生怕打扰到他。轻轻的窃窃低语声弥漫在车厢中,莫明的让人安心。
姚师傅的眼帘往上掀了一条缝,嘴角泛起一丝模模糊糊的笑意,但不知为何又很快压了下去,变成了一声叹息。
******
小横村离桐和府距离不近,就算坐着马车也要走两天。
这一天晚上,他们在于水县落了下脚,悦木轩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无论吕城还是许问,都是第一次住上客栈的天字房。
吕城明显的很兴奋,进门就在床上打了个滚,把脸埋起了柔如云絮的被子里。不过他很快就爬了起来,老老实实地到外面院子里找了个地方,开始默默照着许问路上提出的建议修炼起了自己的手艺。
姚师傅站在窗子里向外看,对许问说:“最早收下这孩子的时候其实我不算太中意,觉得他浮躁。但那时候又想着这孩子机灵,回头去外面吃不了亏。没想到,还是个好孩子。”
说到在外面吃亏的时候,姚师傅的声音里带着一些抑制不住的痛心,一听就知道是谁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的。然而最后他说到“好孩子”三个字的时候,话里的真心实意,也不逊于对周志诚的。
以心换心,不是姚师傅这样的态度,吕城这种滑头的少年,也不会对他有那样的感情。
一夜平静过去,第二天一早,齐正则亲自带着齐坤在门口等他们,说是也要去桐和县,正好一起同行。
悦木轩就算在三级工坊里也算是比较大的,正常情况下就算是孙博然这种身份的人也会在大考之前召见一下它的负责人。
齐正则去拜见孙博然是理所当然的事,特地留下来跟姚师傅他们同行,其实是很给面子了。
许问是个社会人,对这中间的关窍心知肚明。不过他也看得很清楚,齐正则跟姚师傅谈话的态度有些熟稔,显然在这一年里建立了一些交情。
这交情可能跟他有关,但肯定只是一个方面。人和人之间的交往,经常靠的就是一个投缘。
齐坤往他们后面看了一眼就问周志诚,知道周志诚在家主持木坊没有过来,露出明显遗憾的表情。
不过许问看得出来,相比一年前徒工试那会儿,他的心结已经完全打开,情绪放松多了。
心态无疑是影响个人发挥的一个重要因素,也许继去年之后,他今年府试的最大对手还是这个人呢……
第二天,两辆马车一大清早就上了路。刚上车车夫就提醒他们坐稳,解释说于水离桐和不远不近,车走快点能卡着城门关之前进城,不然就得在城外过一宿。
上路之后,他果然全力驾车,一路风驰电掣。
快到傍晚时,桐和府的城门已经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车夫吆喝了一声,再一次加快了车速。
与此同时,加速赶着进城的马车不止他们一辆。
悦木轩的车夫刚刚要插进排队进城的队伍里,另一辆在他们后面的马车突然一个打滑,车轮突然飞了出去,咚的一声砸在了树上。
紧接着,一片惊呼声中,那辆失控的马车向着他们砸了过来,车辕正对准了许问的方向!
150 车祸
事情来得太突然,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许问倒是反应过来了,他眼角余光看见窗外即将砸过来的乌沉沉的一团,下意识的想躲。但他接着马上看见了就在他身后的姚师傅。他要是躲开了,外面的车辕就要砸到姚师傅身上了!
电光火石之间,许问转身先推开了姚师傅,接着自己努力往旁边侧滚,在千钧一发之即滚到了吕城身边,砸到了他身上。
下一刻,隔壁的马车跟他们的车重重相撞,车辕穿破车壁突了进来,发出巨大的响声。
车身很重,势头一时无法停止,两辆车被推着一起后退,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最后,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许问和吕城一起滚在车厢的一个角落,姚师傅位于另一个角落,颤微微地扶着车壁,盯着那根断裂的车辕,满眼都是惊恐。
“没事吧没事吧!”车外很快响起了声音,齐正则和齐坤一起下了车,向着这边奔了过来。
“姚师傅您怎么样?”许问没有回答,先去扶姚师傅。
“没,没事……多亏了你。”姚师傅惊魂未定地起身,抬眼一看,叫了出声,“哎呀你的手!”
许问手上靠近手腕的部分受伤了,鲜血直流下来,把袖口都打湿了。对于木匠来说,再没有比手更重要的了,更何况徒工试即将开始,许问的手要是受伤了,连休养的机会都没有!
许问仿佛没感觉到疼痛,抬手看了一眼,自己也有些疑惑的样子:“可能是在哪里撞到了,没事,不怎么痛。”
姚师傅担心得要命,连声说:“好好检查一下,千万别出事了,这个当口……刚才你就不应该管我,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伤了也就伤了,你这年轻人……唉!”
齐正则一来就听见了姚师傅的话,一看许问的手也吓了一跳。他们是随身带了跌打伤药的,他一边让齐坤回车上去拿,一边埋怨姚师傅:“老姚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小许救了你是他孝顺,怎么说得好像不应该救一样。”
“就是不应该救!”姚师傅性子其实是比较仁善的,这时候却犟起来了,硬着声音说话,看着许问手的目光里却全是心疼。
齐坤速去速回,很快带了金创药和清水回来,给许问洗净包扎。血洗掉了他们才发现,许问的手主要是破了一大块皮,掉了一小块肉,看着血流成河,但只是皮肉伤,不会影响以后。
姚师傅松了一大口气,叮嘱说:“还好还好,这几天不要见水,也别碰活计,千万别影响两个月后了。”
许问笑着答应,可能是因为碰到了伤口,这时候才觉得有点火辣辣的痛。
“怎么回事?那边车上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莫不是出大事了吧?”齐正则也松了口气,接着又皱起眉头看向另一边。
刚才这起车祸很明显是后面那辆车的问题。他们的车轮不知道为什么掉了,造成马车失控,撞上了前面那辆——也就是许问他们的车。
现在两辆车撞在一起,都变得破破烂烂的,车祸真不算小。
按理说,后面那辆车上的人应该下来问问他们这边的情况,结果他们这边连伤都包好了,还不见那边的人影,难不成那边的人出大问题了?
“可别。”姚师傅被这样一说也有点担心,跟齐正则并肩过去看。
许问也有点担心,正要跟着一起过去,吕城的道歉声先一步响了起来:“师,师兄,对不起。”
许问回头,吕城正小心看着他,满脸都是愧疚。
“啊?”许问完全没明白。
吕城小心翼翼地伸手,许问低头一看就明白了。
他是说刚才他是撞到吕城身上的,怎么手会无缘无故地受伤。
那时候吕城手里拿着一个做到一半的迷你小柜子,手上那一大块皮就是撞过去的时候被柜门削掉的。
“这跟你什么关系?是我撞的你又不是你有意伤的我。”许问失笑。
话虽这样说,吕城还是很愧疚地说:“之前你就提醒我收起来了……”
之前马车开始加速的时候许问的确提醒过,但终究这车祸也不是吕城要发生的,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
不过想起一年前刚认识时的他,许问突然有些感慨,他拍拍吕城的肩膀,说:“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吧。”
两人从马车里钻出去,后面那辆马车正横在他们面前。
它靠近这边的车门被撞烂了,里面的人就算要出来也只能从另一边走。
许问正要走过去看,突然听见对面传来齐正则的声音:“是你?” 谁?是认识的人吗?
许问和吕城对视一眼,一起绕过马车走了过去。
夕阳的余晖从天边照下来,深橙中带着一抹紫韵,格外动人。
在这样的柔光照射下,就算是三分姿色也能被渲染到七分;如若是个美人,更会显出绝代之姿。
他们看到马车旁边站着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如同芝兰玉树一般卓然而立。他的衣上有一点污渍,但一点也不显得邋遢,反而让人觉得明珠蒙尘,忍不住想要拂拭。
此时,他正看着对面,温文中带着惊讶,好像很意外会在这里见到熟人。
然后他很快回过神来,带着一丝淡淡羞涩的笑容,向着对面的齐正则行礼, 恭敬地道:“齐叔好,好久不见了。”
接着他又向齐正则身边的齐坤同样行了一礼,很是亲热地道:“坤儿好久不见了,听说你去年徒工试考得不错,恭喜你。”
他无论是话语还是笑容,都带着十分的真诚,很是引人好感。
然而许问的目光却落在了齐坤身上。
齐坤面无表情,脸色微微发青,直视着那人的目光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看着这表情,又看见那人的形容,许问的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突然间意识到这人是谁了。
果然,齐坤深吸了一口气,道:“岑物首,的确很久不见了。”
果然是岑小衣!
切断周志诚手指,并且把它嫁祸给齐坤的最大嫌疑人!
岑小衣对齐坤很亲热,他接着问道:“坤儿怎么这么客气,两年不见,就不认识老朋友了吗?当初我们考试前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促膝夜谈,彼此都收获良多。想起那段日子,我现在也觉得很怀念……”
他看向齐正则,笑着说,“坤儿跟齐叔是一起来报名府试的吗?不如这几天就一起住,重温一下当年?”
他笑容诚挚言语流利,一点也不像是做过亏心事的样子。
齐坤的脸上果然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怒色消了大半。
“我……”他正要开口说话,突然旁边又一个高声响了起来:“怎么回事?他娘的堵在这里就不管别人了?还他娘让人不让人走了?!”
151 修车
许问转头,看见一个仆役服装的老人正蹲在岑小衣他们那辆马车旁边,正瞪着眼睛看他们。
他用手重重一点那辆马车的车轴部位,说:“车轴都磨得这么厉害了还上路,这他娘是找死吗?!”
他中气非常足,嗓子亮起来穿透暮色,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接着他目光一扫他们,重重哼道:“听你们的话是要参加徒工试?这种问题都看不出来,参加个屁!”
他满口粗话,骂得理直气壮,齐正则和姚师傅一顿,同时看向岑小衣。
岑小衣一开始有点发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快步走到车轮旁边,俯身去看,同时道歉道:“抱歉,家中仆役办事不力……”
“不力个屁!我看是你有问题!”老人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继续痛骂,“车轴都磨成这样了,你坐车的人听不出来?还有脸推给别人?”
老人骂得太直接,岑小衣的脸也忍不住有些发红,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但最后还是直接继续道歉:“抱歉,是我不对。您说得对,车拦在这里会妨碍别人,我赶紧把它移开。”
许问冷眼旁观,听见这话也不由得暗暗点头。
这个人相当聪明,老人质疑的是他的能力,他很难解释得清楚,就干脆找一件别的更重要的事情来转移话题。
果然他提到这个,那个老人就不再继续骂了,只吆喝着让他赶紧。
岑小衣的车撞上了许问他们的,先不管是谁的责任,拦在路上的就是两辆车。
姚师傅也摆了摆手,说:“别的先不说,先把咱们的车移开。”
这老人骂起人来太凶了,吕城完全不敢耽搁,马上应了一声,转身冲了回去。许问跟在了后面。
“这……这要怎么办啊?”吕城刚回去看见现场惨状,就觉得有点棘手。
他们的车直接被岑小衣他们的撞翻,侧倒在了地上。车夫第一时间闪开跳车,现在解开了被拖倒的两匹马,看着自己的车愁眉苦脸。
还好他们坐的是马车,又在进城的过程中,就算加速也是有限。不然照着现代的车祸,两辆车撞成这样,上面的人不死也是重伤。
但车厢车体总有这么大,现在侧翻倒地,上面还有另一辆车压了一半,想要它把扶起来移开绝不是一件容易事。
现在正是进城最后的时候,他们的车堵在这里,后面就有几辆车在排队。那些人纷纷走进来看是怎么回事,眉头紧皱,脸上写着焦急。
“把它拆了!”手边没有合适的工具,很难把车整个吊起移开,许问脑中念头一闪,毫不犹豫地说。
“拆,拆了?”吕城有点发愣。
“拆成零件,方便移开,这是最快的方法。”许问一边说,一边就要上前动手。
“哎哎哎,你慢点,你手受伤了,放着我来!”吕城心里挂记着他的伤,连忙大声喊。
“我也来帮忙。”这时齐坤也跟了过来,跟着吕城一起拦住许问,主动上前。
跟齐家父子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师傅,三人再加两个车夫,五个人一起动手拆起了马车。
许问被他们强行拦住不让动手,只好在外围看着。
但就算只是看,他也没有闲着,而是照着自己的经验开始对马车的情况进行分析。
这辆马车是榆木制成的,榆木是一种硬木,质量相当不错,也是因为这样,它经受了严重的冲击,车厢还大致保留完好。
它的主体结构跟普通马车差不多——最近这一年,许问抓紧时间,几乎涉猎了所有的木制品,其中也包括了马车。对于马车结构,他并不陌生。
悦木轩还是挺有钱的,这辆马车在基本结构之外,还增添了一些减震装置,这也是它跑在路上能这么平稳的主要原因。
这些减震装置与车轮、车辕等各部分相连接,使得马车结构相应地变得复杂了不少,吕城和齐坤对这个都不熟,齐家的那位师傅显然也不擅长,刚准备把轮子拆开来,就觉得有点棘手然后停了手。
“这里有个铜搭扣,先把它解开。”许问一眼看出其中关键,指了一下。
齐坤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恍然。他在这方面本来就很有天赋,也经过深钻精研,许问指出关键点之后,他就不需要他再多说,顺着拆下几根轴,把整个轮子卸了下来。
“这里试试。”许问并不多话,只偶尔提些建议。
而齐坤跟他很有默契,往往只需要他稍微一指,他立刻就能明白。
没过多久,马车的各种零件就在旁边堆了起来,分门别类地摆得整整齐齐。
拆到一大半的时候,许问直起身子看向另一边。
岑小衣的人很快也发现了两辆马车撞在一起,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很难把它们一起多走。想要清出道路,最快的手段就是把它拆散。于是他们也开始动手,在岑小衣的主持下,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一点也不比许问他们这边慢。
许问看过去的时候,岑小衣正好也看过来,目光与许问的对上。
岑小衣对着许问友好地笑了一笑,继续低头忙活手上的事情,汗水从他额头上冒出来,在余晖的照耀下闪着晶亮的光芒。
过了一会儿,一个丫环打扮的姑娘突然小跑着到了岑小衣身边,羞涩地双手递上一碗茶水,说:“公子辛苦了,这是我们小姐的一点心意。小姐说请你不要急慢慢来,我们不急着进城,你别累着自己了……”
明明是帮小姐传话,她的脸颊却也泛出了嫣红颜色,含羞带怯地注视着岑小衣。
岑小衣温柔一笑,正要说话,突然从旁边插过来一只手,先一步接过那碗茶,一饮而尽。
那仆役打扮的老人喝完茶,抹了把嘴,对那丫环说:“跟你们小姐说,不识字就学。识字的话,回去把慷他人之慨写个一百遍!她不急,我们还急着呢!”
老人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好几个人都在说:“就是,咱们急得很哪!”
丫环脸上的红晕瞬间消得一干二净,甚至有点发白。她手足无措地接回那只茶碗,掩着脸往回跑。
岑小衣笑容消失,脸色也有些发白,他向四周拱了个罗圈揖,说:“抱歉抱歉,我这就加快进度!”
说着,头也不回地重新回到了马车旁边。
老人一抬头,看见许问,斥道:“刚才我就看见你了,那不是你的车吗?大家伙儿都在忙,你一个人游手好闲的是在干嘛?”
他还真是见谁怼谁一点客气也不带讲的……
不过许问大概也看出这老人的个性了,笑了笑正要解释,旁边吕城先一步插了进来,维护道:“刚刚撞车的时候我许师兄手受伤了,是我们让他歇着的!”
老人愣了一下,垂眼看见许问手上包扎的布条,顿时有点讪讪的。他哼了一声,试图给自己找补:“做匠人的连自己的手也护不住,那也不够格!”
“他是为了保护我师父!”吕城继续抢白。
匠人最讲尊师重道,这老人听了也没话说了。
他哼了两声,恐吓道:“大呼小叫,知道我是谁吗!”
“不管你是谁,也得讲道理!”吕城为人圆滑,但今天特别强硬。
老人用手指点了点他,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