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他乡异地
几句闲话之后,一群人继续全力以赴拆车。
许问还是没有动手,只在其他人遇到问题的时候提一下建议。
他在这方面极有天赋,话不多,但每每一眼看到关窍,马上就能解决他们的问题。
那老头一直在旁边绕来绕去,像是在监督他们。也是凑巧,他几次过来都听见许问提点,额外多看了他好几眼,好像有点惊讶。
最后,许问他们先一步把马车拆卸完毕, 接着岑小衣他们也完成了工作。
他们清到一半的时候,道路就已经让了出来,路上行人开始通行;最后完全清完,悦木轩和岑小衣那边新的马车已经到来,赶在城门将要关闭之前把他们接了进去。
上车前,岑小衣并没有过来跟他们招呼,只是远远往这边看了一眼,就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离开了。
齐坤有些担心地问许问:“我会不会打草惊蛇了?”
许问摇了摇头:“那件事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是就不是。他怎么想并不重要。”
齐坤长出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那老人并没有等到最后,道路清出来他就走了。
许问抽空看了一眼,他并没有人同行,而是自驾自乘了一辆马车。那辆马车跟他的人一样,破破烂烂,上面装满了柴木,感觉像是在外面山上刚刚砍柴回来的樵夫。
只是,一般樵夫都是住在城外,早上赶着进城卖柴的,他这时间有点不对啊……
桐和府是一座大城,城墙非常高,上面有身穿甲胄的军士来回巡视,下面行人只能从城门排队进出,出入都要验证路引,管理颇为严格。
相比现代城市,它的规模当然差得远了,但是可能是被这个世界同化,许问坐在马车上,远远看见高耸的城门时,他还是打从心里想着:好高啊……
走到近前时,注视着那两扇打满铜钉,足有十米多高的巨大木制城门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从何而来了。
是因为上下人们所穿的服装、所持的武器,以及所乘坐的交通工具。
毫无疑问,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是相对比较落后的,没有机械,没有电子设备,没有带来强大动力的能源。
所有的一切,这高耸的城墙、这巨大的城门,那些华美绮丽的雕塑,全部都是靠着人们的两只手和最简单的工具完成的。
一想到这个,许问就忍不住打从心里有一种敬畏的感觉。
当然,往深里想的话,现代的精密的机床、巨大的吊车……所有的机械和设备,也全部都是由人类的智慧与汗水制造出来的。于是,入云的高楼、横跨险山危崖的大桥、在海洋中间凝礁而成的新岛,也全部都是由只有血肉之躯的人类完成的。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无论建筑还是工程,工匠这个词,都代表着人类的力量——改造世界的力量。
许问搂着球球,从马车的窗口凝视城门,思绪飞扬。
换车之后,姚师傅和齐坤交换了位置,让他们年轻人坐在一起。
齐坤没注意许问,注意力全被吕城吸引过去了。
吕城才是第一次到这种大城市来,表现得有点夸张。
从看见城门开始,他的眼睛就瞪得大大的,嘴巴张得圆圆的,视线随着城门的变化而紧紧移动,眼皮子眨都不敢眨。
齐坤捂着嘴笑了两声,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的表情。”
吕城听见他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连忙板起脸,摆出一副镇静自若的模样。
但随着城里第一幢楼映入他的眼帘,他的嘴巴又张大了:“好高的楼!”
桐和是许问到这里来之后见到的第一座真正意义的城市。
城里没有黄土路,所有路上全部铺上了石板,石板上还洒着水,是这个时代少有的整洁与幽雅。
路边有树,树后是两到三层的小楼。各式各样的招牌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幌子迎风招展,没见过市面的乡下人吕城看得眼花缭乱,眼睛都快红了。
“这,这就是大城市?”他东张西望,震惊地问。
“毕竟是一府中心,桐和的确算是大城市。不过听说吴越中心的苏城,南粤中心的蜃都,西疆中心的格布都比这里大得多,更别提北边皇上所在的京城,简直就是天上云池,想也想不到的富贵华丽。”齐坤向往地说。
“你去过吗?”吕城艳羡地问。
“我不是说了听说吗……”齐坤有点讪讪的。
“哪天能去看看就好了。”吕城也不在乎,向往地说。
“徒工试考完是百工试,百工试最后的殿试就是在京城。只要你考过了,到时候你不想去都得去。”齐坤笑着说。
“是吗!”吕城突然被激励了,他伸手一摸旁边包袱,想把家伙拿出来练习,但看了许问一眼,又把东西放了回去。
“算了车上不安全……”他小声嘀咕着说。
许问听见了他的话,回过头来笑着看了他一眼。
悦木轩在桐和府也有分店。
桐和算是大城,他们在这里的分店也不小,是一座三层的高楼,后面还有足足五进的院子,连同仓库和住处全在一起。
齐正则直接让车夫把车开到了门口,下车后对他们说:“外出不便,这段时间就住在家里,也方便安排。”
许问和吕城一起看姚师傅,姚师傅没有反对,向齐正则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麻烦齐兄了。”
“小女还托庇在贵坊,你我亲如一家,不必客气。”齐正则明显很高兴,爽朗地笑着说。
他们一路奔波,就算全是坐车也挺辛苦的。现在天已经黑了,齐正则没跟他们多讲究,直接安排了一顿便饭就让他们各自回房休息。
许问刚刚回房间安顿下来,就有一个伙计过来敲他的房门。
“许师傅在吗?”也许是齐正则特别交待过,悦木轩上上下下都对许问格外客气。
“有事吗?”许问打开门问道。
“外面来了个人,指名道姓说要见您,说有东西要给您。齐老板让我们过来问问您要不要见,不见的话我们就打发他走。”那伙计对他打了个千,恭敬有礼地道。
“见我?确定?”许问到这个世界以后还没出过这么远门,在桐和府更是一个人也不认识,谁会专门过来找他?
伙计非常肯定,许问思索片刻,点头说:“那人在哪里?”
伙计带他出去,悦木轩门口,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正扬着头看上面。
就这个角度看过去,这人大约三四十岁,正值壮年,有一种风尘仆仆、英姿勃发的感觉。
最关键的是,许问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怎么会突然跑过来,点着名要见自己?
听见许问他们的脚步声,那人低下头来,注视着许问,微笑问道:“你就是老连的新徒弟?”
153 审美各异
连天青派来的?
许问上前两步,向对方行礼:“请问您是……”
“我叫方凡,帮你师父打杂的。”方凡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许问,但很快又露出爽朗的笑容,把手里一个盒子递给他,“你师父让我把这个给你。”
许问疑惑地接过,有些犹豫要不要马上打开。
“没什么,就是两本册子,你慢慢看。这两天我在城里,有事找我去城隍庙找小沙弥递信。”方凡三言两语说完,转身就走,走之前又抬头盯着屋檐的方向看了几眼。
许问抱着那个木盒,看着他的背影离开,也转过头去看屋檐。
檐下垂着油灯,灯光摇曳,影影绰绰地照出复杂的花样。
悦木轩的檐下雀替也做得很复杂,光线太暗看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看出是凤鸟或者青鸾,沿着屋梁垂下长长的尾羽。
它的雕刻风格跟孙博然的完全不同,同样颇具特色。
光这个雀替,就看得出悦木轩不愧是三级木坊,手笔真的不小。
许问向前走了两步,盯着那个雀替看了半天,又回头看了看方凡离开的方向,大概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了。
他抱着木盒回到房间,把它放在桌上小心打开。
盒里装着的是两本青色书面的册子,无论大小还是装订的模式,都跟连天青仓库架子上的那些一模一样。翻开册子,里面一页页全是图画,画的全是各色木雕的图案。
果然没错,方凡就是连天青之前说过的那种人,他们行走各地,收集各种工匠的作品,将其绘制成图画保留下来。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其实是一本本资料集,但放在这个时代,它相当于是一种盗取,是违反工匠的行业规则的。
所以方凡才会趁夜前来,送完东西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而且现在回想起来,许问竟然想不太出来他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显然他的脸上做过一些伪装,尽量模糊自己的外形特色,好让自己尽量隐藏在人群之中,消失在别人的记忆里。
不过连天青为什么会赶在他刚到桐和府的时候,让方凡专门送这两本册子过来?
这两本册子跟连天青资料架上的那些一样,只在不起眼的地方写着编号好跟其他册子分开,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地方标注册子里这些物品的创作者究竟是谁。
这给人一种感觉,创作它们的这些工匠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他们留存下来的作品……
其实放到许问真正所属的时代,情况不恰好也是如此?
博物馆里能留下自己名字的工匠始终只是少数中的少数,大部分情况下,都只有文物本身摆放在那里,仿佛从过去凝结而来的一段时光。
许问略微出了一下神,注意力重新回到面前的画册上。
画册笔迹犹新,淡淡的墨香味尚且残留于纸间,很容易让人猜到它们是最近才被绘成,集结成册送过来的。
再仔细去看画册里的图样,静心品味其中风格的话,许问很快就明白过来,连天青为什么会让人这么做了。
这两本册子里所有的图样全部都是同一个人创作出来的,这个人年长时的风格跟年轻时完全不同,他即将成为许问他们这次徒工试的主考官——孙博然!
这一页页图样全部出自孙博然之手,全部都是他近年来的风格,也不知道连天青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人以这么快的速度收集起来的。
显然,连天青虽然看上去万事不上心,但对他这个徒弟还是很看重的。
之前他出于个人偏好,一直把孙博然年轻时的作品拿给他当范例,结果很有可能影响到他这次的考试成绩。
这种情况就相当于在大型考试之前,老师搞错了考试范围,是非常致命的。
现在为了补救,连天青给许问弄来了新考官的近年题集,让他临时抱佛脚好好补习一下。
换了其他人,现在离正式考试不到两个月,这个时候才来临时抱佛脚用处已经不大,但是对于许问来说,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时间……
“喵?”球球正缩在床上趴在许问的包袱上睡觉,这时好像感觉到了主人的心情,睡眼朦胧地抬头看他。
许问笑了,过去撸了撸它的脑袋,轻声说:“没事,你继续睡吧。”
球球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用脑袋顶了顶许问的手掌,趴下去继续睡了。
许问回到桌边,继续看孙博然这本画册。
看这个,许问最大的感觉是,审美的确是一项非常主观的事情。
连天青非常不喜欢孙博然现在的风格,连图样都只收了最具代表性的一种,但就许问看来,这种风格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他还挺喜欢的。
孙博然的新风格堂皇大气,颇具皇家风范,但并不呆板。
其中的确没有孙博然年轻时的灵性生动,但时而锐利,时而雄浑,时而庄严,气势非常惊人。
他年轻时的风格可能更加世俗亲切,现在则带上了一种高高在上的神性,只能说不同风格,很难说谁好谁坏。
不过看着看着,许问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
“不对,这个得实地看看才行……”他喃喃自语,合上画册又从头到尾徐徐翻看了一遍,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第二天一早,姚师傅把他跟吕城叫过去安排行程,说他们方才去打听过,孙博然前几天有事出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他们这次提前过来的两件大事,一个是报名下次考试,另一个就是作为上届物首拜见本次的主考官大人。
现在离正式报名还有几天,主考官又不在城里,正事只好暂时搁置。
姚志远不是许问正式的师父,当然没办法给他安排,现在把他叫过来,就是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想考前用功,就掏钱请悦木轩为他准备材料和地方;想去城里游玩,也可以趁此空隙出去。
姚师傅和颜悦色地对许问说话,完全没想过他会选择后者。
没想到许问听完他的话,立刻抬头问道:“正好我想去城隍庙逛逛,但我不知道城隍庙在哪里,姚师傅能帮我找悦木轩介绍一个向导吗?”
姚师傅有些意外,但深深看了他一眼之后,点头道:“当然可以,我去帮你说。还需要备些零钱应急吗?”
“不用了,去年在于水挣了点钱,现在还没有用完呢。”许问爽快地拒绝,姚师傅也没有多说。
许问跟姚师傅说话的时候,吕城就在他们旁边。结果直到许问出门,吕城都在埋头苦干没有抬头,更没有央求师父让他跟着许问一起去。
姚师傅望着许问的背影离开,回头看见自己的徒弟,摸着胡子微笑了起来。
154 云龙凌世
城隍庙经常与庙会相关,因此往往也是一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
桐和的城隍庙也是如此,而且许问赶了个巧儿,今天正值什么节庆,这里的人挤得像是蛋糕上将要流下来的奶油,而其中最顶端的装饰,就是城隍庙本身了。
方凡会在这里?
许问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人流往里挤。
桐和毕竟是大城,同样是人多,这里跟于水放榜时的感觉就完全不同。
人们脸上的笑容更加轻松随意,衣饰不说华丽,也明显增加了更多的装饰性。
周围的店铺和流动摊贩都很多,他们以着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混杂在一起,人们在里面来来回回地穿行,仿佛与现代的步行街并没有太大差别。
人流前进的速度非常慢,这是人力不可改变的。
许问尝试了几次,终于放松下来,跟着其他人一起缓缓前行,这个世界更多的世俗风景也因此收入了他的眼底。
头油、脂粉、果香、烟气……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萦绕在他周围,讨价还价声、小孩的哭声、呼朋唤友声充斥在他周围的空间。
阳光落下,布衫绸袍的影子在摊位上拂过,他的五感用尽全力在对他描绘着这个世界。
过了很久,许问终于来到城隍庙前,他透过人群抬头一看,整个人都怔了一下。
现代他也去过城隍庙,其中也不乏修葺良好烟火旺盛的,但多少带了一点民俗风景区的味儿,摊位小店里卖的纪念品全部都像是从义乌批发过来的。
这里却不一样。
许问很难描绘那种差别,但差别却的确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也许是这幢建筑物与周围其他建筑的对比,也许是人们凝望着它时的眼神与表情,也许是建筑本身蕴含的某种东西,当许问看着它的时候,一种庄严与神圣的威严感自上而下而来,把他的整个心神全部都慑入了进去。
那一刻,他竟然也感受到了人们仰望神明时的敬畏感。
这种感觉持续了一会儿才消失。许问很快冷静下来,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它,一步步走上前去。
城隍是一种很有趣的神,它是阴间神,但又与阳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就职位来说,它相当于阴间派驻在阳间的市长,但是它又常常是地方民众公认的名臣或者英雄充当的,有时候还会受到皇帝的分封。
相比起神话传说里的那些神祇,它具有了更多的烟火气,与普通人的关系仿佛也近了很多。
城隍佑护地方,代表着人们对自然的敬畏与崇拜,是相当重要又丰富的神。
所以城隍庙的建筑里常常包含了很多种元素,桐和这座也是一样。
门前有一对巨大的石狮,一个垂首歪头脚踏绣球,一个直身仰天怒目圆睁,明明用的是抽象化的雕刻方法,但硬是能让人感觉到雄狮应有的威势。
门楣上方琳琅满目,全是各色各样的雕刻,木雕、石雕、砖雕一应俱全。
许问本来是过来找人的,却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些雕刻吸引了进去,开始一边漫步,一边专注地看了起来。
这些雕刻的风格差别非常大,也有明显的时代差异,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许问可以想象,自从它建立之后,十里八地的工匠们每人雕刻了一幅作品,作为对这里的贺礼。
能够把作品放到这里的工匠,水平肯定都是不用说的,几乎每一幅雕刻都有其精妙的地方。
许问越看越是入神,简直要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突然,他脚步一顿,一幅熟悉的木雕作品映入他的眼帘。
这木雕说是眼熟,但其实雕刻的内容他从来没有见过。
它雕刻的好像是一个戏文里的一幕,一个书生在屋子里徘徊,满脸愁眉,书卷搁置在一边桌上,一张纸平铺在旁边,上面影影绰绰有一道纤影。
屋外窗外有个丫环打扮的少女,手里似乎拿着一样东西。她被邻居家的狗发现了,狗正向着她大叫,吓得她花容失色。
画面非常生动,情景丰富,许问对戏文不熟,但单就这些内容就可以脑补出一个故事来。
这种风格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孙博然年轻时的作品!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里是城隍庙,这样一个绮丽多情的故事好像跟此处有点格格不入,但不知为何,它出现在这里,就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好像这一切再正常不过了。
许问昨天晚上看画着孙博然近作的那两本画册时,还觉得只是新旧两种风格的不同。但现在看着他年轻时的代表作——会摆在这里,当然是他得意的作品——突然又能理解连天青为什么非常嫌弃现在的孙博然,独钟过去的他了。
这种生动的灵性实在太难得了,许问很少在别人的作品里见到。
他盯着这幅木雕看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去看别的。
一步步走过去,他渐渐靠近了城隍庙正面的挂匾。
片刻后,他突然停下,抬头看向挂匾旁边那幅木雕,整个心神全然被其吸引了过去。
层云密布,云层间隐有闪电掠过。伴随着缕缕云气与闪电的,是一条巨龙。
它并没有把全貌呈现在人们面前,只有少许鳞甲与爪牙,但越是如此,越能让人感觉到它的巨大,有若天地本身一样。
许问看到它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它的作者——
孙博然,还是他的,而且是他最近期的作品!
这幅木雕非常大,初步估算一下,约有三丈高,近两丈宽。
也正是因为这么巨大,让它的气势显得格外雄浑,简直有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
不过此时许问注意到的是另一点。
创作大型作品时工匠常常会面临一个问题,就是视野与比例的冲突。
超出视野的大型作品,怎样让它保持稳定不会变形,一直能维持创作时应有的造型?
孙博然在这幅作品里就做得非常成功。
它如此巨大,但分解来看的话,每一个局部的形态都非常稳定,它们共同组合成了这样一个整体。
在如此规模的创作中,孙博然仍然保持着强大的统筹与计算能力,这绝对是超出普通工匠水平,也是年轻时的他做不到的!
换个角度想一想,现在他身为皇家工匠,主持这种大型工作的机会肯定非常多。
除开他个人审美风格的变化,这也是他当前能力的一个重大体现!
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呢?
不知不觉中,许问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或者说,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来这里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找了个不妨碍人的角落,盘腿坐了下来。
周围人来人往,香烟鼎盛,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这个角落里,抬头专注地看着,整个人完全沉浸了进去。
155 艺术家与工程师
许问在这里呆了一整天。
下午的时候,他去买了纸笔,开始试着把这座云龙木雕描绘下来。
这样的图他以前也画过,但都是顺序进行的,也就是先画图,再照着图样制作木器。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在正式完成前,图样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需要他凭借自己的想象和其他一些东西来完成。
今天是他第一次照着图样描摹一个完整的图形,这跟他以前所做的工作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很大不同。
他所要临摹的物体是现成的,就摆在眼前。所以他画的东西必须有参考,必须与参考物一致,不能偏离。
这座木雕非常大,当一件东西大到一定程度时,它的尺寸就会变得模糊,难以被判断。
许问之前锯木刨面的时候,对数值其实有了很深的经验与很精准的判断,但这个能力在眼前这幅巨雕上,却突然不那么管用了。
但云龙木雕悬于庙门之上,跟他隔得很远,他就算手上有工具也没法测量,只能依靠目视来估算。
这个难度非常大,许问前面画了几次都失败了。
他画出来的成果根本不需要对照,就能看出线条在乱跑,图形结构完全变形,简直一团糟。
许问丧气地把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纸团弹跳几下,撞到墙上停了下来。
他盯着那纸团看了一会儿,站起来过去把它拣了回来,又再次抬头看着眼前的木雕。
这座木雕光是临摹就这么难了,在雕刻的时候,孙博然是怎么控制它的尺寸的?
身为皇家工匠,他肯定还完成过更大的作品,就他在另一个世界参观过的那些实迹来看,其中一些一个人还没法完成,需要组织工匠队伍集体来完成。
这就让他想起在路上看到桐和府时产生的联想了。
在他自己的时代,有大量机械可以辅助人们完成更多的工作。在这个时代,机械力量不足,就需要更多人力的补充。
大型工程或者大型作品,怎么进行协调,其中的依据是什么?
许问站在木雕之下,这里仿佛是一片净土,离他不远处就有行人往来,升腾的烟雾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但没人到他这里来,甚至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这一刻,他仿佛站在了另一个独立的空间,时间的河流从他身边流动,无数的信息冲刷着他的大脑。
策划活动需要策划案,建筑工程同样也需要方案,而所有方案的核心就是图纸。
在这个时代,工匠绘制图纸的能力其实是很强的,譬如跟他师父有关系的这一批人画出来的匠作图样,定形准确,线条清晰,几乎就是原作的实物还原图。
当然,这些图是当作图样来绘制的,跟图纸的差别非常大,只能作为风格参考,没办法照搬照样地进行还原。
但是就眼前这个木雕来看,孙博然跟年轻时的他相比,除了风格差异,最大的差别其实就在这里。
他从一个“艺术家”更接近了一个“工程师”。
诚然,他的艺术风格还是很鲜明的,但隐藏在这下面更不起眼的,是他主持工程的能力。
这种能力的一大基础,就是图纸的绘制。
有点想看看孙博然现在的图纸是怎么画的……
他现在连孙博然人都没有见过,当然不可能看得到他的图纸。身为皇家工匠,这些东西搞不好还是机密。
不过在这方面,许问理所当然有他的优势——巨大的优势。
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这里一直呆到了天黑。
他没有见到方凡,也没有见到什么小沙弥。想想也是,城隍庙又不是和尚庙,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什么小沙弥。
方凡信口胡诌,他竟然没有多想也就信了。
许问笑了笑,收拾东西,回到了悦木轩。
他独自出门一天没回来,姚师傅他们也没问他去做什么了,就只准备了饭菜等他回来。
明亮的灯火加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以及姚师傅温和的笑脸,许问心里有些感动。
吕城一天没出门,埋头苦练许问在路上教他的技术,等他回来就把成品展示给他看。
姚师傅眼光不错,吕城其实在这方面是很有天分的,只是以前心态浮躁沉不下性子来。
这一年他性格有些变化,比以前踏实了很多,手艺进步非常大。这几天不知受了什么触动,又更加专注了一些。一天下来,他竟然真的让许问看到了明显的进步,让他也有些意外。
许问赞了他几声,吕城咧开嘴笑了,笑得有点傻。
他这一天除了干活就是服侍师父,这时候也想照样服侍许问,许问吓了一跳,连忙拒绝了。
收拾妥当之后,他告别其他人回到了房间,房门刚刚在他身后合上,他就深吸一口气,出声道:“球球。”
黑猫无声无息从旁边的柜顶上跳下来,出现在他面前。
许问没有说话,它却仿佛自然感受到了他的心意。
接着,金色的漩涡旋转扭曲,许问的身影凭空从房间里消失了。
许问回到了许宅。
这一次,他没有留在许宅利用停滞的时间学习,而是直接推开那扇红门,走了出去。
走出许宅的感觉非常奇怪,好像突破了什么隔膜,一瞬间,夹竹桃淡淡的幽香、流淌河水的水腥气、远处人群的嘻闹声扑面而来,仿佛一曲绝妙的和声,直接把许问从班门世界拉回到了现在,让他有了切真的实在感。
去班门世界的时候,他总要过几天才能慢慢适应;但是回来这里,回来了就是回来了。
这毕竟是他出生的世界,是他真正的根与故乡。
——这一刻,许问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他在原地凝立了片刻,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他这次回来的目的非常明确,此时拿起手机就准备叫车。
电话刚刚从兜里掏出来,铃声和震动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
许问接起一看,两条短信和一个电话一起来了。
他首先接起了电话,是骆一凡的。他一听见许问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问过你师父了吗?”
许问在班门世界和许宅渡过的绝大部分时间对于外界来说都是停止的,也就是说实际上他跟骆一凡分手才一个晚上。这么快就打电话过来催,这老先生也真是够着急的。
不过许问一点也不讨厌他这种着急和催促,他思考片刻,应道:“问过了。您现在在那边吧,我过去找你吧。”
“在在在,你赶紧过来!”骆一凡忙不迭地说。
156 传与承
路上,许问抽空看了看那两条短信,忍不住扬了扬眉。
其中一条短信是银行的,通知他刚刚入帐了五百万。另一条短信是李秀秀发的,同样是通知这件事情,同时说明了钱的来路,是用来买那四把椅子的。
许问记得很清楚,骆一凡当时估的价格是四五百万,五百万的前提还是“在操作宣传得当”的情况下。
拍卖行操作宣传本来就是有成本的,他们还要额外抽成,所以就算那四把椅子能拍出五百万,许问的到手价格也不可能有这么多。荣家打来这钱……
许问想了想,反手打了个电话过去。
“哦,钱没错。”李秀秀的声音略微沙哑,但极为干脆。她仿佛正忙碌着什么,可以听见周围嘈杂的电话声。她很明确地说,“少爷买那四把椅子是打算送给他家老爷子当生日贺礼,既然它值五百万,那就五百万。我们还得感谢你省了我们去拍卖行浪费的时间呢。”
她说完就挂了电话,动作迅捷,但并不让人觉得鲁莽。
许问放下手机,对着电话看了看。
当然了,谁会嫌财神爷行事鲁莽呢?
凭空多了这么些钱,他修复用的工具和材料暂时是有了着落。
当然,这些东西想要购置齐全是需要特殊的渠道的,这对许问以前来说可能有点麻烦,但现在他跟陆家父子的关系更深了,又认识了骆一凡,这方面就不成问题了。
倒是想要修复整座许宅,五百万只是杯水车薪,未来他还要寻找更多生财的渠道。
这样修修卖卖,总不是长久之计。
——总不能房子修好了,房子里的家具全部都空了吧?
传委会万园市分会那幢小楼离许宅不算太远,许问打了一个电话,还来不及多想什么,车就已经到了。
骆一凡显然兴奋极了,许问还没到他就在门口等,刚一看见他的身影就一个箭步上了前,矫健得完全不像一个老年人。
见到许问,他望眼欲穿地问:“怎么样,你师父答应了吗?”
“答应了。”许问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回答。
“百艺集还是千工密录?”骆一凡面露喜色,继续追问。
“百艺集。”许问毫不犹豫地回答。
“太好了!”骆一凡简直喜出望外了,他连声称赞,“你师父真是太开明了!你觉得什么时候开始比较合适?”
“随时都可以,不过我现在还在学习阶段,只能把自己的所学所知写出来。”许问说。
“那你师父……”骆一凡满怀期望地看他,但许问只是摇了摇头,他就改了口,“慢慢来也成,有多少写多少吧。”
“还有一件事情。我现在以学习为主,只能用闲余的时间来誊录,另外还有一些事情想请您帮一下忙。”许问没有客气,同时也把自己的要求提了出来。
“没问题,咱们委员会还是有一些预算的,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骆一凡显然是误解了,但他还是说得理所当然,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不是那个方面,就譬如说,协会现在有收集一些古代工匠——尤其是木匠的图纸,可以供我参考一下吗?”许问问道。
“古代图纸?”骆一凡似乎有些意外,说,“有啊,我们收集了一些。”
他年纪虽大,动作却很麻利,说到这个马上起身,到另一边的架子上去翻。
阳光从屋外照进来,在屋子里打下笔直的光柱,轻微的灰尘在光柱中浮浮沉沉,自然带着一种幽静平和的感觉。
这里存放的全部都是老东西,但灰尘只有这么一点点,骆一凡他们对这里的确打理得非常精心。
“古代流传下来的图纸不是很多,有几个原因。一个是普通工匠画图纸的不多,基本上都是靠经验行事,他们对尺寸结构有自己的一套了解,基本上不会形诸于纸面。”骆一凡的声音远远从房子内部传过来,伴随着哗啦啦翻找的声音。
“营造类工匠,也就是给别人盖房子那种倒是会画图纸了,但很少画在纸上。少许画在纸上的都是给主人家看的,算是一个设计图和保证书。留给他们自己看的那种一般画在木板上或者墙上,房子盖好了就没有了,这样不容易外传。古代工匠这方面的自我保护意识非常重。”
东西整理得不错,骆一凡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东西,捧着几个档案盒走了过来,声音也越来越近。
“当然,这种保护意识现在还有,也不见得弱到哪里去了。”骆一凡带着一丝苦笑,这本来就是他们传委会面临的最大的难题。
“我有点好奇,房子先不说,古代的城池、宫殿,这样的大型建筑是怎么管理的?总得有个章法吧?”许问上前接过档案盒,份量还挺不轻。
“大工匠当然还是会画图纸的,就不说皇家宫殿这种,山西那边有个大院,修它的时候绘制的图纸就堆了几层楼高。当然这种不光是图纸,还包括了放样,又叫烫样,就是等比例模型。”骆一凡比了个手势。
“样式雷那种?”这种大名鼎鼎的建筑家族,许问还是听说过的。
“对,样式雷建筑清宫,烫样尤其出名,但制作这种模型小样其实是古代工匠的一个传统。古代工匠文化水平大多很低,那时候几何学也不发达,他们连勾股定理都不会,很难通过图纸完全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模型是最好的解决方法。用模型做出理想的结果,再照着放大就行了。”
“这种立体的形式也是很清晰的策划方案,很适合给甲方确定,形成标准。”许问说。
“对!”骆一凡笑着点头,“我这里图纸收集了一些,放样没有,不过你想看的话,我可以想办法帮你联系一下。”
“可以吗?”许问的眼睛亮了起来。
“当然。传委会,传承委员会,本来也不是专门开来做收集的啊……”
这并不是骆一凡给许问的回报。
对于骆一凡来说,他和他师父愿意把自己的手艺贡献出来进入百艺集,这是天大的好事,简直想让他放鞭炮来庆祝。
但是更令他震惊欣喜的,是许问这样一个年轻人,竟然对这些传统文化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兴趣,真心实意地想要了解想要学习,并且还取得了不错的成效!
这样的人,他怎能不尽其可能地给他提供便利?
157 顶级与普遍
骆一凡联系放样去了,许问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打开了最上面那本档案盒。
传委会的小楼非常安静,上次许问来的时候还见到了几个人,这次好像只剩下了骆一凡一个。
窗外有一树三角梅,紫红的花朵在枝头盛放,繁茂得几乎连树叶都看不见了。
花影透过窗户,在陈旧的纸张上投下斑驳的色块,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
说起来,这个档案盒里装着的,其实全部都是货真价实的文物。
这本档案盒里装的全部真正的图纸,也就是骆一凡所说画在纸张上给主家看的那种。
图纸原本保护得不是那么好,一些线条和文字显得有些模糊。但它显然是经过修复的,修复后的效果明显好了很多,基本上不影响观看它的内容。
许问小心翼翼拿起最上面一张,看着看着有点皱眉。
老实说,画在这上面的这个东西跟他想象中的“图纸”差别可真有点大。
它更类似于连天青和方凡画出来的那些图样,画出了建筑物的外形,旁边还有一些符号,是木匠特有的符号。这些符号的地域性质非常强,通常离开了这个地方,其他工匠也很难认出来是什么。
不过这张“图纸”上的符号许问恰好是认识的,它标注的不是尺寸,而是各部分的名称。
就许问的眼力来看,这张图的比例非常准确,各部分尺寸都是照着原物等比例缩小的。
但是没有明确标注出来的尺寸,等于这些东西都存在原设计师的大脑里,要把它实现出来,身为设计师的工匠必须身体力行地全程跟进。
当然,这在古代的建筑过程中也是惯例了。
许问继续翻看,发现这张还算是详细的,后面的图纸更简单更粗略的都有。
其中最让人无语的一张,连比例都失调了,只简单地画了几个部分,表明它的样式是什么样的。
考虑到古代工匠的知识文化水平,这样的做法其实挺正常的,但这连连天青那边的“图样”都远远不如,更别提许问基于现代思路理解的“图纸”了。
许问翻完这整个档案盒,其中画得最好的就是最上面那张,后面的越来越差,一幅标注了尺寸的也没有。
第二个档案盒里除了纸张类图纸以外,还多了一些画在木板上的。
画在纸上的图纸主要是给主家之类的甲方看的,木板上的图纸则是留给工匠自己的。
目的不同,两者的表现形式也有着巨大的不同。
木板上的图纸更简单,但是更准确,上面出现了一些数字,基本上都是用木匠符号表现。最难得可贵的是,其中出现了一些局部图,详解某个斗拱、某个檐角的造型与结构是什么样的。
不过就像骆一凡说的那样,所有的这些图纸全部都是关于建筑的,几乎不见其它匠作。
最后,许问翻完了所有的档案盒,对古代工匠的图纸水平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总地来说,相当初级。
这种初级不是体现在绘制水平上的,关乎的是整体的理念。
现代人做工程,会先做方案、做预算,把一切考虑周全之后再进行施工。所有的方案全部建立在已经确定的理论之上。
当然施工过程中不免还是会出现很多问题需要临时解决,但大概思路是这样的。
理论指导实践,这是不变的宗旨。
但无论是许问在班门世界的亲身经历,还是就他眼前这些图纸所体现的,古代工匠重经验、轻理论,或者说,他们完全没有“理论”的概念,这也是古代理工方面的一个整体的通病。
许问正在思考,骆一凡回来了。
“我问了一下,帝都国家图书馆、古代建筑博物馆存得最多最全,雷家烫样也有不少。近的来说,万园博物馆藏了一些,没对外展出,但库里有。你要去看的话我帮你联系。”他一边走一边说,怀里还抱着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砰的一声放在许问面前。
“刚还想起来有这个,这可是我弄来的好东西,你小心点看。”
骆一凡殷殷叮嘱,表情却很高兴,每一根皱纹里都盈满了笑意。
“哎。”许问答应着,双手接了过来,又道,“那就麻烦您帮我联系一下吧。”
“你什么时候有空?”
“都可以,越快越好。”
骆一凡又去联系了,许问打开他刚才拿来的这个盒子。
盒子里装的是两个卷轴,许问看完前面那些图纸,拿出来打开的时候并没有特别在意。
但当画轴里面的内容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却真的吃了一惊,注意力瞬间就集中了过去。
画轴很大,长约有一米五,宽大约七八十公分,上面画的是一座宫殿。
最关键的是,这是许问在所有的这些里面,见过的最标准的“施工图纸”。
这张卷轴上画的其实不止一幅画,除了这座宫殿的正面全景,还有其他各个角度的图。
这还只是整体部分,此外还有局部,把一些内部结构或者比较关键的部分单独展示标注了出来。
而所有的这一些,全部都是列了尺寸的,比例尺标准,标注严格,相当规范。
这幅图纸的水平相当高,基本上颠覆了许问刚才建立起来的认知。
不过从它所画的内容也可以看出来,它代表的是那时代的巅峰水平,并没有推广普及下去。
也就是说,孙博然对工程的控制力,可能是这个水准线的?
许问摸着下巴琢磨。
“小许,你今天下午有空吗?”骆一凡是拿座机联系的,这会儿突然捂着话筒转头过来问他。
“今天?”
“对,他们明天有个检查要应付,就今天下午有空,你要不忙的话,就赶个巧吧。”
“当然没问题!”许问只是有些意外,对他来说当然是越快越好的。
骆一凡跟电话对面那人说了几句,定好了具体时间,走了过来。
“约好了,下午两点,赶早不赶迟。我们吃了饭就过去吧。”骆一凡说。
“太感谢您了。”许问是真的非常感谢。
骆一凡很随意地摆摆手,看了眼他手边的卷轴,问道:“什么感想?”
“古代顶级工匠的水平真的很强,不逊于现代人……”
许问把自己刚才那短短时间总结出来的想法跟骆一凡讲了一遍,骆一凡听得连连点头,说:“你说得对,顶尖水平的确很高。这个世界啊,从来都不缺天才,更别提这么大的时间跨度。不过顶尖不代表普遍,传承的问题,不光光是人的心态问题。”
说到这个,骆一凡的表情变得郑重起来,许问愣了一下,陷入了深思。
158 制度
“不好意思啊骆老,真的是太忙了。”
丁令一边道歉,一边把他们往后面引,他身边挂着工作牌的人们抱着箱子来来往往,忙个不停。
“临时接到通知上面要来检查,可不得临时抱一下佛脚?”他搓着手摇头叹气。
“哪里哪里,是我们来得太匆忙了,你能帮忙真是太感谢了。”骆一凡客气道。
许问在一边跟着点头道谢。
丁令是万园市博物馆的副馆长,专门负责对外联系工作的。听他跟骆一凡对话的语气就可以听出来,他的确非常尊敬对方。
刚见面的时候骆一凡也对丁令介绍了一下许问,说他家传修复绝学,非常了不起,尤其强调了一下他修复的那四把杉木官帽椅。
丁令听着就笑了,跟着夸了许问几句,但许问看得出来,他这纯粹就是给骆一凡面子的客气,并没有太把自己放在心上。
许问并没有什么所谓。初见面的人并不了解你,能做到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再多都是奢望。
丁令把他们带到博物馆后面,这里一整排都是库房,门口写着:“库房重地,闲人莫入”八个红色的大字,充满警戒之意。
就算是丁令,想要带人进来这里也不是容易的事。他办了一大堆手续,还让骆一凡和许问分别签了名,留了电话号码和身份证号码。
“不好意思,有制度的,要求就是这样。”丁令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坚持让他们办完了全部手续。
骆一凡和许问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相反还称赞了几句。
博物馆展出的都是文物,其中价值有高有低,但绝大多数都对保存条件有着非常高的要求。万一被偷走了,能不能被追回来是一回事,被损毁了怎么办。
素纱襌衣的悲剧,有过了不止一次,最好不要再增加了。
繁琐的手续过后,丁令把他们带进了库房旁边的一个大房间,刚一进去许问就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感觉,他环视四周,看见了很多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工具,还有很多各色各样的仪器。
“这是咱们的临时文物修复间,文物进出的时候做些检查,设备比较简单,但还算全面。”
果然,丁令的介绍正跟许问想的一样。
“除了这里以外,还有正式的文物修复处吗?”许问问道。
“那当然了。”丁令笑着说,“咱们有文物医院的,单独一幢楼呢。”他向外面一指,许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看见一片绿色的树冠。
“文物这东西太娇贵了,刚刚收纳进来的文物要修复,巡回展出的文物要做处理,放在库房里长年不动的文物也要定期拿出来检查修复一下。时间真是杀手。”丁令感慨地说。
“人手够吗?”骆一凡突然问道。
“不可能够的。这么多文物呢,只能有多少人做多少事了。”丁令摇头说,表情里并没有什么遗憾,好像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片刻后,一个工作人员扛着箱子走了进来,把箱子放到了工作台上。
“咱们馆的放样数量比较有限,主要采自江南一带民间工匠。样式雷那种皇家工匠的作品,主要保存在国家图书馆等几个地方,咱们这里是没有的。”丁令介绍着,对馆藏文物非常熟悉。
骆一凡看向许问,许问说:“我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古代工匠开工前进行设计的水平,民间工匠更具有普遍性。”
丁令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之前骆一凡没说是许问要看,他看许问太年轻,以为是骆一凡要用,许问是跟着过来帮忙打下手的助理。结果没想到许问才是正主,骆一凡只是帮忙联系陪同他来的。
骆一凡看着是个退休的年纪,但每天东奔西跑,有多忙碌他是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打点人脉亲自陪这么一个小年轻过来……
他没有多说,只是笑着对许问一指眼前的箱子:“这是其中一部分,你先看着,不够的话我再找人去给你拿。”
许问没有多想,应了一声就配合旁边的工作人员一起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分了很多小格,每一格分别装了一个木制的放样。
每个放样做得非常小,大的也只有巴掌大,小的相当于孩童的拳头,小巧玲珑,看上去甚至有点像小孩过家家的玩具。
当然,它们看上去的精细程度就远不如那些玩具了。
它们的表面很粗糙,没有经过打磨刨光,也没有上油上漆,非常的原生态。但在许问看来,它们的结构精准,尺寸比例非常合宜,看似粗糙,其实带着另一种精密的感觉。
“可以把它们拿出来看吗?”他头也不抬地问。
“可以。”旁边工作人员帮他取出盒子并且打开,一道道工序像机器一样严谨,尽可能地避免把它弄坏。
许问点头道谢,顺手就把其中一个拿了起来。
丁令正要跟骆一凡说话,眼角余光瞥见许问的动作,立刻“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转身想要阻止。
古代工匠制作的这些放样全部都是盖房子临时做出来的参考物,有自己的要求,但做工远不如常见的成品木器。
最关键的是,它们都是像积木一样由多个不同的部件组合起来的。讲究的会用榫卯连接,不讲究的随手一搭,拿的时候不小心就会把它们弄坏。
博物馆的仓库管理人员全部都经过培训,随便一个动作都是有讲究的,许问随便就上手,破坏了文物可是他的责任!
丁令正要出声,瞳孔突然缩了起来。
许问拿起放样的动作轻巧快捷,每一根手指落下的位置都很讲究——这手法明显也是经过训练的,比他们博物馆常用的还要精致巧妙!
他瞬间闭嘴,瞥了骆一凡一眼,小声问道:“民间修复师?”
“对,民间修复师。怎么,你这种科班出身的,瞧不起人家?”骆一凡跟他很熟,很清楚他的德性。
“哪能呢……民间也是有些好技术的。”丁令含含糊糊地说着,紧盯许问的动作,手指还在下意识跟着模仿。
许问上前了一步,那个工作人员就后退给他让路。结果让路的时候一不小心,手肘撞到了箱子上。
箱子里的一个透明盒子掉了出来,摔到桌上,里面的放样掉了出来,四分五裂。
临时修复间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呆住了。
159 随手
小伙子脸马上就吓白了。
作为仓库管理人员,放置移动文物的时候脚步怎么挪动、怎么靠近与离开文物,全部都是都有讲究的。
刚才他跟许问错身的时候犯了错误,所以手肘才会撞到箱子上,直接导致了文物损坏。
他的目光刷地一下落到了四分五裂的放样上,嘴唇抖动,半天说不出来话来,满脑子只有一件事:糟了,要赔钱了,赔不起!
丁令的脸色也变了。
文物是他让拿出来的,他现在也是现场唯一的管理人员,小伙子犯了错误要受处罚,他也跑不掉。
他来不及斥责那个鲁莽的小伙子,一个箭步上前想要看看情况,结果许问先一步出了声。
“没关系,我检查过了,零件没有问题,就是接合部分散架了。”许问的声音平和而稳定,很让人安心。
“是吗……啊!”丁令刚刚松了口气,心又悬了起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许问伸出手,拿起了那些木制零件,镇定自若地拼了起来!
“别乱来!我去找专家来……”丁令急忙阻止,结果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许问就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抬头看他:“啊,不能修吗?已经修完了。”
丁令的话被堵了回去,他盯着许问刚刚放到桌上的木制放样,完完整整,一点不缺,跟之前放在盒子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去,把入库的资料照片拿出来!”他看了半天,用力一挥手。
小伙正满心惶恐,还没有省过神来,听见这话,连忙往外跑,没一会儿抱了本大册子进来,哗啦啦翻到对应的页面。
这些文物入库的时候都是有详细的登记的,光是照片从各个角度拍了十好几张。
现在丁令小心翼翼地把原照片跟许问修完的成品进行对照,十二张照片全部都是一样的,无论整体还是细节都看不出半点差错。
真的修好了!
丁令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许问的目光带着惊讶:“你……”话没说完他想起来应该先道谢,“多谢你了,解决了我们的大麻烦!”
“没有,本来也是应我的要求拿出来的,我应该负责任。”许问摇头。
这个责任换了一般人,还真负不起。
“怎么样,民间修复师如何?”骆一凡突然出声,对着丁令眨了眨眼睛,明显是在针对他之前那句话。
丁令愣了一下,苦笑起来,点头说:“民间藏龙卧虎啊。”
这个放样并不算复杂,一个有经验的师傅能修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在修复之前,许问只是看了两眼,而且他的动作如此之快,定形如此准确,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接下来许问继续研究这些放样,丁令放心了很多,中途还只留了一个工作人员在这里协助,自己拉着骆一凡走出去了。
许问没有留意他们,他全身心都沉浸在眼前的这些小物件里,透过它们,他仿佛看见了他深深联系着的另一个世界。
放样其实就是有着明确用途的模型。
为了实现这个用途,它的尺寸要求非常严格,必须要与最后的成品形成等比例的一致。
所以,这就要求师傅在制作放样时,在脑海里就预先存在明确的结果。
眼前的放样基本上都是相关屋宇建筑的,并没有其他匠作的。
它们都比较精巧,最难得的是一些比较内部的结构也有呈现,各种地方是怎么设计的,怎样在实际建筑中呈现,非常实在。
有这样一套放样,工匠在实际建筑过程中的确可以少掉很多麻烦。
看着看着,许问突然想起了吕城。
可能是因为材料有限, 也可能是因为个人兴趣,这一年来吕城有了一个新的爱好,就是制作小巧如同模型的迷你家具。而且出于某种执念,他的家具跟正式的成品同样是等比例缩小的,要求得非常严格。
到现在为止,许问还没有看到建筑以外的放样,但吕城做的这个,跟放样又有什么区别?
放样是工匠一门非常重要的手艺,再高端一点的话,它甚至成为了样式雷的家传绝活。吕城的这个兴趣再琢磨琢磨的话,也许可以有所发展?
一个下午时间,许问基本上心里有数了。
他还没有正式进入建筑方面的学习,现在对于他最关键的是了解古代工匠进行设计的模式以及具体方法。
中途丁令和骆一凡回来,主动又从库里搬出来别的放样供许问参考。
他的态度明显比之前亲切了许多,快下班的时候,还要请骆一凡跟许问吃饭,算是答谢许问今天修复放样,帮了他一个大忙。 许问全身心沉浸在自己要做的事情里,下意识就想拒绝,结果骆一凡给他使了个眼色,先一步答应了。
“丁令这个人还是不错的,他想跟你亲近,你就接着。万园博物馆里东西多着,有了这层关系,以后再想来看什么东西就方便了。”骆一凡把许问拉到一边,小声跟他说。
这是在正式把自己的人脉推介给许问了。
许问也是在职场上打拼过的,瞬间就明白了过来,他抬头看着骆一凡,一时间心情有点难以言喻。
骆一凡以为他没转过弯来,推了推他,说:“听我的,这是为你好!”
“嗯,听您的!”许问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说是下班,但丁令要做的事情还是很多。
他向他们致了歉,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检查各种东西,最后又过了大半个小时才彻底搞定回来。
“抱歉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平时也没这么麻烦,主要是马上要有事情。”他自己恐怕也没想到会拖到这时候,很不好意思地说。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也没避着他们,许问看到了很多东西。
“没有,很长见识。”他摇头说。
丁令看出他说的是真心话,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主动说:“以后你还要看什么东西,也不用找骆老了,直接跟我说!”
两人交换了微信,丁令带着他们到了博物馆附近的一家私房菜馆,笑着说:“这里知道的人不多,不过大厨手艺不错,可以尝尝。”
那是一间两层的小楼,满满的江南建筑风格。
沿着扶廊上去,外面有一个小花园,里面全是各色盆景,打理得趣味盎然。
丁令熟稔地跟迎出来的服务员打着招呼,询问大厨的情况,的确是常来的。
坐下之后,他亲手给许问斟了茶——正宗的明前龙井,香气淡而隽永。
“小许,我年纪比你大,腆着脸让你叫我一声丁哥。你我兄弟私下讲话,你不要介意。”私房菜馆非常清净,四下里除了他们这桌,一个人也没有。
他话里有话,许问正下脸色,举杯道:“丁哥您有话请说。”
“以后不管是在咱们馆里,还是在其他地方,看见东西坏了,跟你没关的事情,你就不要上手了。”丁令出人意料地说道。
160 旧与新
“今天下午东西被弄坏,是咱们库管的责任,也是我管理不善,跟你没有关系。但你伸手一修,就把担子揽到自己身上来了。”
丁令端着茶,语气诚挚,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
“这是修好了,万一没有修好呢?万一这事另有蹊跷呢?你伸伸手,很可能就伸进了浑水里啊。”
许问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一时间静默无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丁令以为他年轻人气盛接受不了,接着又说:“当然,你今天修好放样,帮了老哥的大忙,老哥我也是真心感谢。但文物这一行,水真是太浑了,很多事情根本没法按常理计。你身处其中,一定要万事小心。”
许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涌动的情绪,点头道:“嗯,谢谢丁哥,我知道了。”
丁令盯着他看了半天,确认他是真的知道了,身体往后一靠,笑了起来。
“你丁哥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本事没你大,再加屁也不懂,真心吃了不少亏。跟你说的这些,都是我自己吃亏的教训。《资本论》里说,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绞首的危险。文物这东西,看着不起眼,那利润何止百倍千倍?”
龙井茶香四下飘溢,牵萦在空气之中,屋角还有一丛兰花静静盛开,兰香与茶香围绕着丁令淡淡的话,让他脸上的苦笑与自嘲更加清晰。
这时服务员进来上菜,丁令起身殷勤招呼,那神情只是一闪而逝。
等他坐下来的时候,许问端着茶杯站了起来,诚恳地说:“丁哥,多谢你。”
他不是没经过事的象牙塔小孩,所以他格外清楚丁令这番话有多难得。也许他是看在骆一凡面子上才这样说的,但这话已经说了出来,就是拿他许问当自己人了。
丁令咧嘴笑了,他同样端起杯子向许问示意了一下,以茶代酒吃了许问这杯敬,接着张罗说:“吃吃吃,这个手撕青鱼跟别家的不一样,嫩得很。”
在场三个人都是同一行的,吃吃喝喝,话题就不免围着这事打转。
“小许跟骆老认识,是传委会的事吗?”丁令早就换了酒,还要让许问也来,许问说师父不让喝,还是喝的龙井。
“是啊,我老头子现在除了这个,还忙活啥?”骆一凡笑着说。
“百艺集还是千工密录?”丁令对传委会的事情也颇为熟悉。
“百艺集。”骆一凡没有说话,还是让许问自己回答的。
“……难得难得。”丁令瞬间睁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
接着他又向骆一凡端起了杯子,笑着说:“骆老,您看……”
“你不是瞧不起民间技艺吗?”骆一凡根本不接他的话,瞪着眼睛说。
“我哪敢瞧不起啊!”丁令叫屈。
骆一凡冷笑看他,也不吭声。
“我还真不敢瞧不起。骆老你知道的,最早撑起各博物馆专业修复的,可不是什么科班出来的大学生,都是传统出来的那些大师。”丁令无奈地解释。
“没有这些大师,就没有现在的文物修复行业,这是真的。但这以外的一些真是……”
丁令摇摇头,举了个例子。
万园博物馆有微博,经常会对外公布一些信息以及科普方面的知识。
有一次他们发布了一个文物修复的视频,修复的是个瓷杯。当时一个小小的薄瓷杯碎成了三百多片,修复难度相当大,博物馆把它们当成了一个成果展示出去。
结果一个民间组织找上门来,说他们修复的胶用得不对,必须用另一种民间修复约定俗成的材料。那种材料更持久更牢固,修好的杯子能正常使用,滴水不漏。
一开始,博物馆还在耐心地解释。
他们当然知道有更牢固的粘胶,工业用胶多的是这种的。他们选择那种是因为当今修复要求——所有修复用的外来附着物都不能是永久的,必须有办法使其剥离,只留文物本来的部分。
民间常用的那种胶在功能上的实用性也许比较强,但就现代而言,已经不符合文物修复的理念了。
博物馆方面解释得很耐心细致,但那边就是不听,而且一点逻辑也没有一点道理也不讲,就只在坚持自己的那套。
后来博物馆搞得有点焦头烂额,还是私下进行联系之后,才把这件事情平息下去。
那之后,丁令就对民间修复这个行当整体有了一些偏见了。
“这也……”身处这个行当,骆一凡当然是听说过这件事情的,但具体细节还真不清楚。听完丁令的话,他沉默了半天,开口又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
“其实本质是理念的差别,但事物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啊,现代文物修复的技术和理念都已经很大变化,老守在原地怎么行?顶尖的修复大家都在与时俱进了,就这些人还……”丁令抱怨。
“时间长了就会发现,真正顶尖的人物心态都挺包容,反而是半桶水特别有优越感。”这方面骆一凡其实也挺有感触。
两人无语对视,互相敬了一杯酒。
“现代文物修复的理念……是什么样的?”许问在旁边听着,此时突然发问。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稍许有些复杂。”丁令说。
当今流行的文物修复理念其实是从西方流入的,建立在威尼斯宪章的基础上。
威尼斯宪章的全称是《保护文物建筑及历史地段的国际宪章》,制定于1964年,是国际上第一部保护文物建筑及历史地段的国际原则。
它的根本核心是“原真性”,后续的很多细节都是建立在这个核心的基础上的。
譬如之前丁令所说的“可还原”这个要求,就是为了保护文物原有的部分而存在的。
现在是在饭桌上,丁令不方便说得太多,只随口介绍了一下,就笑着向许问举了举杯子:“其实你有时间的话,我建议你专门去学习一下现代文物修复相关的东西,当作对所学的补充也是挺好的。”
他说着就从口袋里掏了张名片出来,“骆老这方面人脉也不输我,但我还是厚着脸皮给你介绍一下。”
他把名片放到桌子上,推给了许问,“万园大学有一些这方面的课程和讲座,你可以关注一下。有兴趣的话可以去旁听,这个人可以帮你联系,报我的名字就行了。”
“太感谢了。”许问说得真心实意。
他之前也有自己看一些书,但自学跟听专家讲课肯定完全不同。
丁令笑着向他举杯,两人一起把杯子里的酒或茶水一饮而尽,一切尽在不言中。
161 制图
吃完饭差不多天黑,丁令还想拉着他们去唱k泡吧之类的,骆一凡和许问都拒绝了。
“我看你是在为难我这老头子!”骆一凡瞪着他说,丁令笑,再三说骆一凡还年轻,总算把他哄了下去。
及到曲河路的时候,许问跟骆一凡也分了手。周围的人声消失,陡然间安静了下来。
许问没有马上回去,而是一个人在曲河路上慢慢行走。
夏末初秋,太阳一落山气温就凉了下来,现在微凉的空气浸润,轻风在皮肤表面轻轻拂过,附近曲河的流水哗哗、蝉鸣阵阵,非常舒适。
今天一天,他的收获真的非常大。
而最令他留意的,是丁令在饭桌上提到的威尼斯宪章。
他又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在河堤上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拿出手机开始搜索这五个字。
没过多久,宪章的全文出现在他面前。
“定义。第一条,历史古迹的要领不仅包括单个建筑物,而且包括能从中找出一种独特的文明、一种有意义的发展或一个历史事件见证的城市或乡村环境。这不仅适用于伟大的艺术作品,而且亦适用于随时光逝去而获得文化意义的过去的一些较为朴实的艺术品。”
“第二条……”
所有类似这样的宪章或者规则,语言都是非常凝炼而有效的,一字一句都有意义,不可更改。
许问先是全部通览了一遍,然后又一条条开始细读。
威尼斯宪章里很多东西都在跟他在班门世界的所学发生冲突。
譬如对文物的定义,同样是要修复的东西,连天青更注重的是“物”,而威尼斯宪章里定义出的是“人”。
更准确地说,连天青看重的、要修复的是定义里的前者,也就是“伟大的艺术作品”。它的第一要素,就是艺术价值,也就是“美”。
但现在所谓的文物,是所有留有历史印记与人类活动印记的东西,它可能并不美,丝毫不具艺术价值,但它包含的,是人类的过去。
许问第一次正式接触到这种概念,他突然被触动,顺着搜索到的东西一路看下去,又想了很多很多。
晚风轻拂,夜色越来越深,天上浮云时聚时散,云后星光偶明偶暗。
许问独自一人坐在河边石上,恍然不知时间已逝。
******
第二天,许问去外面大采购了一番。
许宅的材料是有限的,先前他练习的时候几乎把里面储存的木料全部用完了,必须得想办法补充才行。
荣家打来的钱可谓是及时雨,正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头天骆一凡给了许问几张名片,给他介绍了几家比较实诚的原料商。
许问找他们订了一批木料,还订了一些现代的修复工具和设备。之前陆家父子给他介绍过用法,现在有条件了,他也想试一试,比较一下。
不管原料还是设备,订了都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到,许问也不急,他去寻找了一些工业制图的资料,把它们带回了许宅。
在传委会小楼的时候,骆一凡颇为正式地对他说,的确古代顶级工匠的设计制图本领比想象中更高明一点,早在宋朝就有了营造法式这样的建筑定例标准存在,更有样式雷这样的传世技艺。
但许问要把它当成一门正式的技艺来学习的话,那肯定是学古不如学今,这方面的技术,现代肯定是远远强过古代的。
许问又在许宅闭了一阵关。
这里倒真是个适合清净苦修的地方。
没人打扰,没网没手机,时间停止的情况下也不用担心会误什么事,唯一的问题就是周围到处都破破烂烂的,不适合生活,有时候还会让人有点心烦意乱,恨不得好好收拾一下。
这阵忙完了,徒工试结束,要好好收拾收拾……
偶尔从学习中抬起头来的时候,许问就会这样想。
现代工程制图大多都是使用软件。
但无论是在班门世界还是许宅,都不可能容许他使用这种开挂工具,要画图,他只能靠常规绘图工具,也就是丁字尺、三角板、圆规、量角器之类。
而制图,最根本的就是几何学,多边形、弧线、角度……所有复杂的设计,从根本上来说都是这些最基础的线条与图形的结合体。
许问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数学尤其是几何学得相当不错,现在拣起来也没费什么力气。
而且,他确定了自己的一门新本事。
在一定范围内,他对尺寸角度都有一种异样的敏感,下意识地就能做出判断。
他知道连天青也是有这样能力的,他不太能确定,这到底是他新被开发出来的天赋,还是从事这行时间长了,经验累积起来的直觉?
也可能是两者叠加起来的结果吧……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许问有意培养自己这方面的敏感度,不断去观察对比各种各样的数据,让自己尽可能地达到一眼就能判断的程度。
他的进展是肉眼可见的。
渐渐的,他能够一眼看出一段线条的具体尺寸,一眼测量一段距离的实际长度,一眼判断一个角有多少度……而且范围在不断扩大,精度也在不断增加。
而更加重要的是,渐渐的,他能够一看到一样东西,就在脑海中将其组合成各种各样的图形,并且将其在纸张上还原出来。
深宅无时日,唯有心意动。
在这样全然停滞的时间里只做一件事情其实是非常累的,但许问沉迷于此,几乎不知疲倦。
这一天,许问刚刚画完一张图,中场休息。
球球从外面跑进来,缠着他要吃的。
这家伙的嘴被连林林喂刁了,许问这段时间出门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给它买各种罐头零食。现在一看它进来绕腿,许问就知道了它的意思。
他摇摇头,回去拆了一袋零食,作势要扔。
球球非常机灵,一看他的动作就光速窜了出去,到了地方发现什么也没有,转过头来坐定,尾巴重重拍打地面。
许问笑了,轻轻一扬手,手中零食飞了出去。
他的距离判断得非常准确,手中力道也是恰到好处。
指头大的零食画出一道完美的曲线,直直敲在球球的鼻尖上,黑猫金色的眼睛变成了一双小斗鸡眼。
许问蹲在地上,一颗颗喂球球吃完整袋零食,笑着摸了摸它的脑袋,说:“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球球抬起头来,看着他乖顺地喵了一声。
162 实现
每次进入班门世界,许问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有些许的不适应,有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探究,还有就是不断在两个世界与许宅之间穿梭带来的违和感。
譬如这一次,他在许宅呆了很长时间,已经足够大致掌握一门全新的技艺,但班门世界仍然停留在他离开的那个夜晚,周围连灯火都还没熄灭——这让许问有了一种错觉,这个世界仿佛就是为了他而存在的。
悦木轩给许问单排的是个单间,吕城住在他隔壁,他想了想,走出去敲响了吕城的房门。
吕城果然没睡,看见他就抬起头来。
他面前的桌上摆着很多材料和工具,他果然又在刻苦用功。
他做的还是那些小玩意儿。
自从许问表扬过后,他仿佛就放下了心,不断练习制作,越做越精细。
他现在摆在手边的这个小太师椅,椅背上的镂雕、弯足上的云纹全部都做得非常完整,精细程度绝不逊于大件。
“很不错啊,手艺越发纯熟了。”许问看了看,有点惊讶。
之前在路上的时候,他指出了吕城手法上存在的一些问题,短短几天时间,他就把这些坏毛病调整得差不多了。
这一方面是天分,另一方面也证明这段时间他的确足够刻苦。
“嘿嘿,那就好!”吕城一向是个精细人儿,这时候在许问面前却笑得有点傻里傻气的。
“不过还是有些问题。”许问说。
“哪里?”吕城立刻敛了笑容,认真听他说话。
许问现在的眼力比以前更强了,对尺寸的判断也更加精准。
“这两根横梁左右一长一短,有点不太对称,弯足的曲度不太一致,这一根的更弯一些。”
许问指出之后,吕城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又拿尺子量了一下,才佩服地说:“真的是,这么一点,我都没发现。我手艺还是欠了点儿……”
“这个跟手艺关系其实不大,是设计问题。你看这两根横梁,你做的时候是一样长的,但在拼接的时候……”
许问一边说,吕城一边点头,手里还在比比划划,仿佛要把他说的东西全部写在脑子里。
最后许问声音一顿,问道:“我画张设计图给你的话,你能照着把它做出来吗?”
“设什么?”吕城瞬间迷茫。
许问至今也会在说话的时候不时带出现代常用的一些词,他觉得这些词语表达得更精准一点。之前他这样说话的主要对象是连天青,这位对匠作手艺的了解非常人可比,能马上望词生义,理解起来没什么障碍。但吕城就没这本事了……
许问张了张嘴试图解释,但片刻后就闭上了嘴,返身回房间拿了纸笔和一个工具包过来。
“我不识字啊……”吕城看见他这架势,马上就怂了,小声说着。
“不需要。”许问摇头。
他拉开工具包,拿出里面的尺矩,开始在纸上画图。
吕城瞬间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动作。
直线、曲线、三角、圆柱……
一个个简洁的图案从许问手下出现,渐渐组合成一个交杌。
交杌又叫马扎,在现代被看成是凳子的一种,是一种无靠背的坐具。跟凳子不一样的是,它的四条腿是相互交叉的,可以很轻易地折叠起来,非常便于携带。
交杌的凳面可以是多种材料,现在最常见的是帆布。帆布结实能承重,又便于折叠,非常实用。
在古代,麻布、绳索也是制作交杌凳面的常见材料,但许问现在画的这个是木制的,由多根木条并列拼成。这些木条拼在木框里,上提中框就可以折叠起来。凳腿下方左右各有一个踏步,可以在坐着的时候踏脚,也让整张交杌显得更立体生动。
交杌是一种很简单的坐具,许问画的又是最基础的款式,没有额外添加什么设计。
他很快就画完了,开始拉出指示线条,在旁边填写各种尺寸数据。
古代没有阿拉伯数字,但木匠内部有一套简单的数字表示方法,许问现在已经能够熟练掌握。
小半个时辰之后,他完成了整张图纸,抬头问吕城:“照着这张图,你能把它做出来吗?”
这是许问第一次在班门世界绘制图纸。要适应这个时代,面对的又是从来没接触过这些东西,连师都还没有出的吕城,他尽其可能地进行了简化,又做了一些调整,让它更加简明易懂。
但即使这样,吕城也盯着它思索了老半天,最后才非常保守地说:“我可以试试。”
“那就试试。哪里看不明白的可以随时问我。”许问说。
吕城慎重地点头,迅速埋首研究了起来。
许问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吕城头也没抬过,他悄悄地离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许问的门就“砰砰砰”地被砸响了。
那时候他还没起床,被吓了一大跳。
他披着衣服起床开门,吕城蓬头乱发,一身木屑地闯了进来,他一只手托着烛台,另一只手捧着一样东西给他看:“我做完了!”
“这么快!”许问也有点惊讶。
“我看那个设什么图就看了半天,最后终于搞明白了!太精妙了,每一个尺寸都对得刚刚好,我只需要照着做就行了,特别简单!”吕城非常兴奋,不停地说着,声音在黎明中传得很远。
这个院子里住的不止他们几个人,隐约能听见其他人的鼾声。此时鼾声一停,吕城的声音瞬间变小了。
“其实本来用不了这么久,但是前面看图就看了好久。”吕城小声说着,有点惭愧,但他马上又信心满满,“再来一次的话,我肯定能快多了!”
许问正在看他递过来的那件作品。
在画设计图的时候,他就定好了各种尺寸,要的不是一个正规的交杌,而是一个缩小版的放样模型。
吕城完成得非常出色,眼前这个交杌只有半个巴掌大,但无论样式还是尺寸,都跟他设计图上的构想一模一样。
最令许问感到欣喜的是,他画完了设计图就直接给了吕城,连多余的解释也没有,他就照着这样一张图纸完成了作品!
这说明,他画图的那种方式的确是现在的匠人可以接受的,而吕城,也有足够的能力将它实现!
许问也兴奋了,残留的睡意一扫而空。
他把吕城拉进房间,让他把烛台放到桌上。
“很好,我再画一个你试一下?”他兴冲冲地问。
“好!”吕城比他更兴奋。
照着一张清晰的图纸做出成品,那是很有快感的事情。而且他有预感,这一次许问会做出更复杂的设计,制作难度会更大。
他真的跃跃欲试。
163 一年二试
接下来两天,许问都在跟吕城一起“玩”。
许问画图,吕城用专业木工的手法将其做成成品。
许问画的基本上都是家具。对于吕城这个等级的学徒工来说,徒工试的要求也是以此为主。如果能在这方面做到足够出色,过考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吕城很清楚许问这样做的用意。他嘴上什么也没说,但所有的心情全用全力配合的行动表达出来了。
许问初学这个,水平当然不可能很完美。但靠着吕城的配合与反馈,他不断地进行着调整。
那天傍晚,姚师傅把他们叫去说话,他们才恍然想起来,第二天就是报名日了。
“怎么,忘了?”姚师傅看他俩表情就发现了。
两人面面相觑,姚师傅又笑了一声,把他俩叫到身边,介绍今天行程:“一会儿我们先出发,去把名报了。许问是上届县物首,报名后要去拜见当届主考官。”
“孙大人回来了?”许问问道。
“昨天回来的,不过一直没有召唤。但再怎么说,今天是一定要见了。”姚师傅说。
他指了指床上,“我给你们准备了新衣衫,拿回去换上吧。”
床上放着两套青色布衫,布料致密却轻薄,正适合现在这个季节。最令人注意的是,这衣服的领子是盘领,而他到这个世界之后穿的衣服全是交领的。
他们平常穿的衣服都是短打,跟现代的夹克差不多长度。这两件却是典型的袍服,长度在膝盖上面一点。
这个世界的服饰规矩虽然不如许问以前听说的那么严格,但也还是有一些的。而且很多时候,常穿什么衣服不光是因为规矩,更是为了日常工作生活的便利。
许问和吕城一人捧了一件回房间,许问抖开穿上,一块小小的青色布巾从衣服上面飘了下来,落到地上。许问把它拣了起来,略微有些发呆。
他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是用来做什么的。
然后这腰带,究竟是怎么系上去的?
最后还是齐家的侍女过来帮许问把衣服穿好的,那块青色方布是头巾,配上同色的布袍,许问看上去不太像一个工匠,反倒像一个书生了。
他走出门,吕城也正好出来,明显的不自在,手脚都感觉有点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他转头看见许问,立刻露出嫉妒的表情:“你穿起来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许问自己没啥感觉,听见这话摸了摸头发:“是吗?”
回到姚师傅那里的时候,齐家父子也在。许问和吕城进门,三人同时盯着许问,眼睛都亮了起来。
“不是我有甚偏见,小许看上去真不像农家子弟。”齐正则打量了一会儿许问,抚着胡子对姚师傅说。
“的确。”姚师傅不以为忤,点头赞同,“小许难得,天生有一种贵气。”
“如清风明月,气度俨然。”齐坤也跟着夸了一句。
许问被他们夸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但他心里也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有没有读过书,受过什么样的教育,其实从气质上能够很明显地看出来。
九年义务教育加三年高中加四年大学,他一共读了十六年的书,生活环境不一样,跟周围人的感觉当然也大不相同。
一行人很快出发,一起乘坐了一辆车,约摸半个时辰后,到了城南的梓义公所。
路上,齐正则大概给他们介绍了一下桐和府梓义公所的情况,所以他们到达这里,看见连绵不绝的白色围墙时,并没有觉得惊讶。
桐和府比于水县大得多,梓义公所是一府工匠的根据地,占地面积非常大,是一个整个建筑群。它东南西北门就开了个四个,每天人进人出,非常繁忙。
悦木轩是三级工坊,生意做遍整个江南,齐正则一到这里就被人认出来了,立刻就有人迎了上来。
“齐老板好久不见啊,怎么几年不见,你看着还年轻了不少?”那人四十来岁,肤色比一般的工匠看着白一点,小眼睛大嘴巴,看着像个弥勒佛一样。
“八爷你才是,看着像是在倒着长。”看见他,齐正则板正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意,寒暄道。
“什么八爷,拿我黑八当外人不是?唉,我就知道,齐老板生意越做越大,就不记得咱们这些老朋友了!”黑八挤眉弄眼,看着非常滑稽,吕城被他逗笑了。
“这几位小兄弟是……”黑八早就留意到齐正则身后三个年轻人了。这个时间到这里来,不用说他也猜得到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但他记得齐正则只有一个独子,现在来的年轻人却有三个,他一时间有点拿不准,目光游移了一下,最后落在了许问身上。
齐正则毫不在意地介绍:“这位吕城小兄弟,是我好朋友姚平远师傅的爱徒,这次来参加徒工试县试。这是犬子齐坤,来报名府试。这位……”他最后转向许问,态度明显郑重了许多。
“这位是许问小兄弟,去年于水县县试的物首,今年将会报名府试与院试,争取一年通过徒工试。”
“一年二试?”黑八睁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地问。
一县物首的确有点牛,但光是桐和府就有七个县,于水在其中甚至排不上前三,于水的头名拿到桐和来也就那样。
而齐正则接下来说的一年二试就有点厉害了。
工匠是一个非常注重经验和累积的职业,徒工三试,一试比一试的范围更大。尤其是到最后的院试时,考的就是你能不能成为一个成熟而全面的工匠,考试范围几乎囊括了当前工种的全部手艺。
这些东西不花费足够的时间,是很难全部学会的。
更别提徒工试出于某些缘故,要求比普通学徒出师高得多,过关难度极大。
许问这个年纪,两年三试,要不是齐正则这么郑重其事地推荐出来,黑八多半会觉得他是异想天开。
“对,一年二试,这个报名手续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样?一会儿可能还要请八爷帮忙指个路。”齐正则点头说。
“一年二试?”
与此同时,又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几个人一起转头。黑八本来正在发愣,瞬间露出了热情的笑容:“岑贤弟,你也来了!”
他转身给齐正则介绍,“齐老板,这是去年桐和府的府物首岑小衣……”说着他凑近了齐正则,压低了声音,“靠谱消息,这位仁兄不久就要变成知府大人的贤婿了。”
164 小人物
黑八说完那个小道消息就去接待岑小衣了,态度很是热情。
然而岑小衣却没怎么理会他。他直直看向许问的方向,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一年二试?”
“是这样打算的。”许问抬首看他,微笑点头。
岑小衣沉默片刻,接着露出一个春花一样的笑容。他站在原地,遥遥向着许问行了一礼,道:“好气魄,那就提前预祝你成功了。”
许问如常回礼,道:“承你吉言。”
两波人马就这样交错而过,黑八向齐正则投了一个抱歉的眼神,随手指了个人过来招呼他们,自己则亲自陪着岑小衣进了梓义公所的门。
“知府大人的准贤婿,还是有点排场的,黑八这种公所的管事也要给他面子。”齐正则自嘲转身,是解释也是劝慰。
姚师傅倒是无所谓,他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另一边齐坤对着许问低声嚷嚷上了:“你干嘛跟他说这个?你不知道他是啥人吗?”
许问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他是啥人,等我报完名之后,该知道的消息他也都会知道的。”
这话的确有道理,齐坤想说什么,但又闭了嘴。
齐正则听见他俩的对话,转身注视着自己的儿子,眉头皱得紧紧的。齐坤望着岑小衣离开的方向,浑然不觉父亲的目光。
被黑八很不客气地叫过来的叫赵麻子,是公所的一个杂役。他满脸都是浅浅的痘坑,不算太显眼,但多少还是影响了形象。
他对齐正则等人更加热情,一路腰就没直起过来过。不管他们问什么,他都能第一时间接话,能回答的知无不言,不能回答的也会用非常巧妙的方式进行回避,一点也不惹人反感。
许问听着,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这人要不是外形条件受了限制,能到的位置肯定比现在高得多。
“也就是说,孙大人已经现在就住在公所里?”齐正则问。
“是的大人,孙大人昨天才到,是知府大人亲自送过来的。当时在门口,知府大人拉着孙大人的手说了半天的话,很是依依不舍的样子。”赵麻子感慨道,“知府大人真是看重孙大人啊。”
“孙大人之前是一直住在府衙吗?”按理说孙博然应该早到了,但昨天才到梓义公所,齐正则顺口问了一句。
“没有,听说孙大人昨天才进城,还是知府大人派人去城外亲自接回来的。在门口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他想请孙大人住府衙,但孙大人拒绝了。”赵麻子笑嘻嘻地说。
说着,他的拳头轻轻一擂手掌,道,“知府大人还送了孙大人一个小厮服侍,临走的时候叮咛他好好伺候孙大人呢。”
许问又看了赵麻子一眼。
有时候,底层的人会看到很多细节,但赵麻子此时特别说出来,明显也是话里有话。
事实上,通过这些细节,也可以探知到很多东西。许问首先注意到的一点就是,知府又要收岑小衣当女婿,又跟孙博然这么亲热,身为士人跟工匠的关系实在太近了,这是不是代表着某种风向?
还有……
“孙大人心情如何?”姚师傅一直在旁边默不吭声,这时突然插嘴问了一句。
“孙大人板着脸,没什么表情。但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也看不出心情是好是坏。”赵麻子笑着说,似乎想起什么一样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孙大人手劲挺大的,下车的时候随手拍了一下马屁股,可能把马拍疼了,直接拉着车就跑了。哈哈,当时知府大人还没反应过来,还是旁边的人扶着他坐稳的。”
齐正则和姚师傅对视一眼,没说什么。接下来,齐正则没再提主考官的事情,而是问了一些梓义公所住宿方面的问题,赵麻子知道得很多,说得也很细。
很快他们到了一个院子外面,院门敞开,进进出出的人很多,隔着老远就听见了喧闹声。
“就在那里报名,最近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人挺多的。”
赵麻子一边介绍一边领着他们往里走,才进门,许问就被一个人撞了一下。
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正弯着腰,拿着一块红砖在石板路上划线。他背对着许问,没留意到他,撞到他腿上之后,他直起身子,不好意思地道歉。
“这就是断了!”旁边有人叫了起来。
“不行,这是意外,我还没画完呢!”那个年轻人迅速顾不上许问了,嚷了回去。
许问不解地看过去,发现聚在一起的是十几个年轻人,都是差不多年纪,好几个人手里都捏着红砖,笑嘻嘻地看着险些撞上他这人。
他们面前的地上全是砖划的直线,横七竖八,有点乱糟糟的。
“定线戏。”齐坤先明白过来了,凑到许问耳边,小声对他说。
“啥?”许问没听懂。
“一个小游戏,年轻弟子们常玩的。”齐坤解释了一下。
工匠弟子玩的游戏常常也跟自己的专业有关,定线戏就是其中一种。
它的规则非常简单,就是考验学徒们对距离尺寸长短等的敏感程度。
通常他们会拿一个或者几个骰子,往地上掷出数字,以此定出要画的线条长短。然后参与游戏的弟子们画出相应的线条,其他人用尺子测量,最接近对应数字的那名学徒获胜。
这游戏一般是多段式的,参与游戏的成员会拿到筹码之类的东西,最终获得最多筹码的人,是最后的赢家。
现在正是报名的时候,年轻人尤其多。
在这种场合,师傅们也难得出来,有自己的交际,年轻人们就凑到了一起嘻嘻哈哈。
他们中的大多数以前都不认识,又都是来考试的,一方面年轻人朝气蓬勃一起玩耍,另一方面就不免抱了一些较劲的心思。
定线戏考验的就是手艺基本功,游戏本身又无伤大雅,最适合用在这种场合。
也不知道是谁起头,一帮年轻人们很快玩了起来,玩得忘形,一不小心撞到了人。
许问目光一扫,果然看见地上散着三个骰子,没有收捡,上面的数字看得清清楚楚。
刚才撞到他那个年轻人还没画完线就被意外事故打断,他还想继续画,其他人不同意,正在吵吵嚷嚷。
许问看了看骰子上的数字,又看了看刚刚延伸到自己脚下来的线条,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他绕开这群人,正准备继续往里走,突然被那个年轻人拉住了:“你来评理,我还没画完呢,就是不小心撞到人了,凭什么不让我继续画?”
他手劲也挺大的,许问被他拉住就没法走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拍拍对方的肩膀:“提个建议。”
“啊?”
“收手吧,不用再画了。”
165 贪财少年
“什么意思?”那人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许问,蹙眉问道。
“是要划出五尺三寸长?”许问指了指那边的骰子,反问道。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点头。
“这条线是你刚才画出来的?”许问又问。
“没错。”
“你已经画够数了,再画就长过头了。”许问说。
“嗯?”那人愣了一下,回头打量自己的线条。
“是不是不画了?”旁边好几个人一起嚷嚷,其中一人抬头,深深看了许问一眼。
“总觉得还缺点儿……”那人犹豫不决。
最后,他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坚持道:“刚才是意外中止的,我还没画完,我还要继续!”
旁边一起游戏的同伴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许问,这次却很是爽快地让开了道路。
那人拿着红砖弯腰,画了一条短短的线,又犹豫了。
“快点快点,别拖时间!”一堆乱七八糟的催促声音。
那人手停了一会儿,甩掉砖头,说:“行了,不画了,就这样吧!”
他既然停了手,那就可以开始量了。
一个留着八字胡,看上去比其他人老成一点的走上前去,拿着尺子从头开始量。
这时前头的人松了一点,许问要往里走,吕城还盯着八字胡的动作,央求道:“再看看,再看看。”
齐坤沉吟地注视着那根线条,此时也点了点头,说:“我也想看看结果。”
结果一群人都暂时留了步,赵麻子咧嘴一笑,站在旁边的树下,用手扇着风,观望着这边。
这尺子是随身携带那种折叠尺,折起来三寸三,拉开来正好一尺。
八字胡把尺子拉开,一尺一尺地量,一边量一边数:“一尺,两尺、三尺、四尺……五尺!”
五尺量完,还剩了一点,看见这个长短的时候,很多人都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尺寸太长的时候不是很好判断,但到这个程度就不一样了。剩下的几寸,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能大致判断出来。
刚才也是凑巧,那人拉出来的长度刚好五尺三寸,顶多只多几分。如果照许问说的停手,那就是刚刚好。
结果他后来又画了一截,往上加了几分,最后的总长度是五尺四寸。虽然不多,但还是长过头了。
许问说得的是对的!
那人露出了懊恼的表情,许问只是笑笑,对齐正则他们说:“走吧。”
“别嘛!”一个人突然扬起了声音。那是一个十**岁的少年,他笑嘻嘻地对许问说,“老弟你也是来报名府试的吧?咱们都是!现在人太多了,里面队伍排 得老长,一时半会儿根本排不到,只能领个号牌等着。”
他往自己身边划了个圈,说,“反正都是等,哪里不是等,不如来跟我们一起玩儿。”
这人语气流利,表达能力比普通学徒强得多。
排队领号牌的事情刚才赵麻子也跟他们说了,他们本来是打算是领完牌找个地方坐一坐,其实也并没有别的事情。
吕城从来没玩过这种游戏,顿时有点跃跃欲试,姚师傅看了看他,笑着说:“行吧,你们年轻人玩你们的,我们老头子去领号牌,领完了歇歇。”
这时赵麻子一个箭步上前,递了三个号牌给齐正则:“是三位小兄弟考试是吧,我刚去领了三个号牌,前面还有三十余人,正好可以戏耍一会。”
齐正则笑着看了他一眼,接过号牌,微微点了点头。赵麻子顿时面露喜色,退了下去。
师傅们既然已经放话了,许问也无可无不可地上前:“怎么玩?”
“我叫左腾,贤弟尊姓大名?”刚才那个邀请的少年笑着问。
“许问。”
“齐坤。”
“吕城。”
三人各自报名。
左腾恍然大悟:“原来是去年于水县的县物首,果然厉害!看来下面好玩了。不过说起来,我们玩这个是有彩头的。”
这少年皮肤黝黑,笑容狡黠,一头乌发乱糟糟的束在脑后,衣服只算整洁,其实也很破旧。
相比起许问他们换了新衣服才过来,他简直就像是没把今天报名当回事。
听见物首这两个字,旁边的人有些骚动。但于水在桐和府不算太起眼,一县物首在这里也就是七分之一,还是比较靠后的一个。因此骚动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什么彩头?”许问问道。
左腾五指并拢,搓了一搓,比了个手势。
这手势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通用的,很明显,他们不玩花头,就是赌钱。
“哦……”许问拖了个长音。
“咱们难得出门,师父应该都给了零花钱吧?咱们也不赌多的,就一个铜板。每人每次出一个铜板,谁是本轮的赢家,所有的铜板就归谁,很简单吧?”左腾热情地说。
的确是非常简单的规则,听上去似乎也还挺公平。谁有本事谁拿钱,就这么简单。
但许问总觉得这少年的笑容里,藏了一些不怀好意。
——不过比这个,他还真不在怕的。
“好啊。”他笑了笑,爽快地答应,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扔在一边的石桌上,“这里面是二十个铜板,就怕咱们玩不到那么久。”
二十个铜板对许问来说就只是零钱,但对于大部分没出师的学徒来说都挺多的了。
“你师父很大方嘛。”左腾舔了舔嘴唇,笑着说,“前面三十多个人呢,玩得到的。”
他们刚到,领的号牌是最后的几块,所以前面才有三十多个人。这个叫左腾的感觉到了挺久的了,前面也是这么多人?
许问扬了扬眉,没有指出这个问题,只是点了点头,走到他们跟前。
这里的少年一共十二名,加上许问他们十五人,现在所有人全部围在了一起,一人拿了一个铜板,扔在了旁边的钱堆里。
一会儿谁赢了,这一小堆钱就归谁。
许问留意到,左腾盯着这堆钱,又舔了舔嘴唇。
接着左腾拿出骰子,左右环顾:“那我扔了。”
“扔扔扔!”少年们七嘴八舌地嚷嚷。
“是大是小,各安天命!”左腾嚷了一句,把骰子扔了出去。
骰子在地上滴溜溜地转,排在第一的少年紧张地看着。这游戏的确是各凭本事,但跟运气其实关系也很大。
扔出来的数字越小,对游戏参与者越有利。
很快,骰子停了下来,三粒骰子从左到右是三个数,分别是2、5、6。
“三尺一!”左腾迅速报出了结果。
第一个数字是尺,后面两个数字是寸,五加六是十一,于是往前进了一位,就是三尺一了。
二是个小数字,后面两个大一点也没问题。那少年喜滋滋地抱拳,往周围做了个罗圈揖,说:“承让,承让。”
他很快就画完了,他画得有点保守,刚好三尺,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哎呀再多给点儿就好了。可惜可惜。”少年有点遗憾,但还算满意。这个差距,他赢面儿还是挺大的。
“看来这会儿班爷心情不错啊。”左腾啧啧啧地说,许问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班爷指的是鲁班。
接着左腾就抬眼看他,笑嘻嘻地说:“怎么样,你第二个来?”
“行。”许问干脆地答应。
骰子在地面上旋转,所有人盯着看,最后数字出现——
“5,5,6,六尺一寸!”
166 六尺一
“啊呀,六尺一!”
左腾盯着数字转身,对着许问摊了摊手,说,“你运气不咋好啊。”
“是不咋样,不过也没办法了不是?”许问笑笑说。
“那是的,数是自己投出来的,投出来了就得认吧?”左腾说。
“行。”许问应了一声,接过旁边一人递过来的红砖。
“爽气!”左腾夸了一句,乐呵呵地跟在许问后面看。
六尺一就是两米多一点,这个数字对这个游戏来说肯定是个大数,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虽说投出了数就得认,但许问第一次参加就这么爽快地接受肯定还是挺让人高兴的。
旁边的参与者们对视了一眼,一起露出笑容,齐声吆喝:“加油!”
许问捏着红砖,目光从左到右扫了一圈。
报名处前面这个院子不算太大,按照江南建筑的规矩,中间还有假山池塘、修竹石沿等东西装点,空地有限,可以让他画线的空间更是有限。
这是这个游戏经常碰到的问题,所以为了应对这个问题,有一些默认的细则。
首先,取直不取曲。
在游戏里只能画直线,不能画曲线。线画得不直弯曲了,直接就算中断。
其次,空不可折。
也就是说,只要还有空地可以画,直线就必须继续,不能弯折。
所以,想要取巧用短线不断曲折来降低难度是不行的。
而且,在最终的比较中,如果两个人的实力接近,画出来的结果与真实结果的差距一样的话,长线者赢——所有线条中直线最长的那个人获胜。
所以,游戏参与者需要一开始就确定好自己画线的地点位置。
齐坤在旁边絮絮叨叨,尽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细则告诉给许问。
少年人谁不好强?
虽然只是一个临时起意的游戏,涉及到的金额不过一个铜板,但谁也不想失败。
许问侧首听完,微微点了点头,走到一个位置,俯下身,红砖点地,开始划线。
红屑轻溅,笔直的线条切在青石板路上,一路向前延伸。
左腾的笑容仍然镶在脸上,眼中的惊讶却渐渐腾了起来,最后变成了深思。
先不论长度,许问这线条画得太直了,一不小心,甚至会让人觉得旁边有一把看不见的尺子。
这控制力,简直是绝佳!
许问砖不离地,一路向前,画得果断而坚决。
旁边的学徒们声音渐渐消失,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他身上,下意识地跟着他一起走。
很多时候,不说结果,光是动作都是具有美感的。越是内行越能够感受到。
这根线条粗细如一,色泽均匀,表示许问所用的力道非常稳定。而它笔直向前,一丝颤抖也没有,这更非仅仅的力道能够达成的了。
渐渐的,大家屏息凝神,几乎有些沉迷进这简单的动作里了。
最后,红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离开了地面。许问直起身子,望向左腾:“画完了,可以量了。”
不知为何,周围响起了一片惋惜的叹气声,左腾竟然也有了同样的感觉。他一时间没有说话,片刻后才恍然回应:“哦……哦!”
他拿着尺子上前,从头开始一段一段地比着量,旁边的人跟着数数。
“一尺、两尺、三尺……”
折尺总长度只有一尺,左腾每量一次就要直起身子。量到中途时,他眼角余光往旁边扫了一下,发现许问正轻松地跟身边同伴说话。他一身青衣,长身玉立,光看外表就跟周围的人截然不同,但身处其中,又不会觉得有什么违和感。
左腾吐了口气,加快速度,身边声音不断传来:“四尺、五尺、六尺!”
左腾站在六尺的位置,看向前方,瞳孔微微一缩。
周围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来。
还没有量的部分所余无几,大部分人已经能够准确目测最后这段长度。
“量吧。”一个人说。
左腾俯身,用尺子比上最后这段线条,又是一顿,接着报道:“六尺一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刚好!”
周围片刻的安静,接着一片哗然!
六尺一这样的长度,估个大概的长度还算容易,像许问这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太难了。
而且他整根线条笔直如一,不带一丝弯曲,从他起始的位置略微斜切了一个角度到达终点,完美的利用了这片空地上最极限的空间,一处弯折也没有!
前面这些考生们玩了一段时间,各自摸了个底。他们都很清楚,许问这份判断力、控制力,在所有参与游戏的人里绝对是第一的,没人能比得上!
游戏才刚开始,许问就展现了压倒性的实力,这游戏还怎么玩?
“下一个是谁?”许问微微一笑,举着砖问。
他摆明了没打算就这样结束,要把砖交给下一个人。
周围没人吭声,下一个要是跟许问表现得差不多也就算了,要是差得太远,那真是公开处刑。
一片安静中,左腾抬起头来:“没人接手吗?那就我来吧。”
他唇畔仍然挂着笑容,没之前那么明亮狡黠,却意外地带了一丝坚定。
“好啊。”许问看着他说。
左腾自己给自己掷骰,三粒木骰落到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半天,最终的数字出现。
“咦!”
好些人定睛看见,一起发出惊呼声。
“好巧!”
“是啊太巧了!”
最后呈现的三个数字是五、五、六,跟刚才许问得到的数字一模一样,一个也不差!
许问笑了,跟着了说了一句:“真巧。”
左腾站起身,接过许问手中红砖,走到空地一头。
他像是早就已经看好,没像许问之前那样停下来进行判断,弯下腰马上就开始了。
同样坚定的起始点,同样笔直的向前,印记比许问画的深一些,这表示他所用的力量更强。
直线不断,一路前进,不枝不蔓,没有曲折。
一开始跟左腾一起玩耍的学徒们渐渐瞪大了眼睛,他们交头接耳,小声嘀咕:“咦?这小子这么厉害?”
“是啊,刚才都没看出来啊。”
线条超过约摸两尺的时候,左腾手微微有些发抖,力道明显减轻。超过三尺时,他的额角渐渐渗出汗珠。
不过很明显他没打算放弃,还在继续往前画。
线条到达四尺的时候,一片树叶从他头顶上飘落,悠悠哉哉飘过他的眼前,落到红砖跟前的地面上。
左腾的手一抖,手上的砖松了一下,线条断了。
他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用力一拍自己的脑袋,懊恼地直起身子,摇了摇头:“倒霉。”
他转身对着许问耸了耸肩膀说,“差得太远,我输了。”
许问注视着他,目光落到他的手上:“你手受过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