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同遇异境
听见许问的问话,第一个有反应的是齐坤。他马上转头,紧盯着左腾。
“哦,没啥。”左腾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无所谓地说,“我输了,下一个谁来?”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但这会儿认输也太怂了。
片刻后终于有一个人上前一步,自告奋勇道:“我来!”
他掷出的数字不大不小,三尺三。
看到这个数字的时候他就摇了摇头。
这种游戏里,小数当然是好的,但许问已经画出了一根六尺一的长直线,他们只有超过六尺一才能赢。
掷出这样的小数,在起跑线上就输了。
不过他还是画了,这个人会第二个站出来,实力当真不弱。三尺三的线条笔直向前延伸,同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极其准确。
接下来,一个又一个的人上前,大部分人的数字都比许问小,偶尔有两个超出六尺一的,也都没有能顺利完成。
吕城和齐坤完成得都不错,两人一人三尺七,一人四尺四,吕城差了一寸,齐坤只多了两分。
最后毫无疑问,许问拿到了这一轮的头名,所有二十多枚铜板全部纳入了他的囊中。
许问站在一边看完全程,对在场所有人的实力都有了一个大致的评估。
这一轮结束之后,左腾捏着骰子环顾四周:“还来吗?”
学徒们有点怏怏的,正好这时候有一个人被叫到了号,他连忙说:“轮到我了,我得走了!”
其他学徒也趁机纷纷散开,最后周围只剩下左腾和许问他们几个人。
左腾把砖头扔到墙角,讪笑着对许问抱了抱拳就想走,许问一拍他肩膀拦住,声音不大不小:“可以把你的骰子给我看看吗?”
左腾愣了一下,警惕地看他。
许问笑意微微,但明显没打算让开。
左腾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把那三粒骰子递到了许问面前。
木制骰子色泽微黄,许问刚刚远远看见就知道是黄杨木的。现在骰子落入手中,他立刻心知肚明,确定了刚才的想法。
“灌了水银?”他的声音压低了,但还是能让左腾听得清清楚楚。
左腾的脸色瞬间就发了白,嘴唇动了两下,没有吭声。
黄杨木和水银的重量差别非常大,上手是很容易被发现的。但许问直接找他要这个,这表示他之前就看出来骰子里面的问题了……靠目测做到,这非得对木材的各种性质把握得极为精细准确才行。
光是这一点,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至少之前跟他玩了那么久的那些人没一个能行的。
许问笑了笑,把骰子还给他,也没多说什么。
这举动反倒让左腾愣住了,他犹豫着接回骰子,看许问转身准备走,迈前一步,傻傻地问:“你……就这么算了?”
水银骰子可以控制骰子重心,只要练习过,掷骰者就能控制骰子点数。
左腾用水银骰子摆明了就是作弊,许问当然也猜得到他那个大点数的五五六是左腾操纵着掷出来的。结果现在,他就这么算了?
“如果你不是给自己也掷了个五五六,我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许问向后侧了侧头,笑着说。
许问带着齐坤和吕城走了,走前向他摆了摆手,动作非常洒脱。
左腾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用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他握得非常紧,右手很快充血发红,但红色间却有一道白色的痕迹尤其明显。
左腾低头盯着这道白色的痕迹,默然无语。
如果不是……我也……
良久之后,他转过身,默默地走出了这间小院。
“他刚才是作弊?”吕城走出一段才小声问许问。
他没有当场叫出来把事情揭穿,已经跟以前有了巨大的差别。
“对。”许问向着他点了点头。
“那他这不是在骗别人钱?你为啥就这么放过他了?”吕城小声嚷嚷。
“也不算骗别人钱吧。他对距离长度的判断的确超出别人一筹,赢也是应该的。”许问说。
“啥意思?”吕城没太懂。
“你仔细看就会发现,每次人家站到起点的时候,他直接就在往终点看了。去量之前,他就已经看出来是对是错了。”许问解释。
“是,是吗?”吕城还真没留意。
“是这样的。”从刚才起,齐坤表情就有些郁郁,这时终于开口表示赞同。他接着又问许问,“他手真的受伤了?”
“应该是,右手有点使不上力。小一点的动作控制得还可以,譬如掷骰子,但长时间使力就不行了。”许问认真观察过,基本上已经有了结论。
“这真是……”齐坤沉默片刻,摇头叹气。
吕城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为什么许问会放过左腾了。
这种天赋,这种遭遇,跟周志诚何其相似?
只是周志诚还有疼爱他的师傅、敬爱他的师弟,左腾明显需要自己讨生活……
吕城看了看自己的手,忍不住开始想万一他出了这样的问题,是不是也再也不能做这行了?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太晦气了,呸了几声之后,也开始有点同情那个叫左腾的了。
许问会放过左腾,除了因为他跟周志诚有些相似以外,主要还是因为觉得这个人心里存有傲气。
他给许问掷了个五五六,许问完成之后,他给自己也掷了个一样的数字。
他会不知道自己没法坚持到那种地步?但他还是强行去做了。
许问能体会他的心情,换了是他大概也会这样做。
许问几人去找姚师傅他们了,这时从游廊后面慢慢走过来两个人,一个人面白无须,长得非常富态;另一个有了些年纪,精瘦矮小,一脸苦相。
前者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线条,笑盈盈地说:“看来今年倒有不少优质少年郎参考。”
“嗯。”苦脸老者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那就拜托孙大人了。”白脸胖子向着他拱了拱手,笑意更盛。
“哼。”苦脸老者又哼了一声,不辨喜怒。
玩了一阵子,前面还有二十多号,齐正则在这里还算有点能量,找了个地方跟姚师傅一起坐下来,还弄了茶水。
许问他们过去陪着,只坐了一会儿,就有好几号人过来打招呼,全部都是刚才玩了一轮游戏的准考生。
“一战成名啊。”姚师傅笑声打趣许问。
许问不好意思地笑笑,突然有浅浅淡淡的议论声由里向外,迅速扩散到了整座报名的院子。
“孙大人的师父要过寿?”
“让所有考生送礼?”
168 反常
“送礼?”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样的主考官会对考生公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孙博然这是不想干了吗?
消息继续传出来,进一步细化,许问他们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可理解。
孙博然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指定了礼品类型的。
他不要别的,只要考生们亲手制作的工艺成品。
也就是说,考生们要在祝寿之前的这一段时间里,利用自己的专业,亲手制作一件成品,送给孙博然的师父当礼物。
从大面儿上来说,这算是前辈对后辈的一次考校与提点,包含着一些深意。
但按照许问的理解,主考官在正式考试之前,应该尽量避免与考生的接触。孙博然做这样的要求究竟是为什么?
齐正则等人似乎也很不能理解,他们相互对视,纷纷摇头。
“传说孙大人脾气向来古怪,不按常理出牌,这次也是如此吧……”齐正则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力图解释这件事情。
“所有考生都要准备?我们这里三个人……”齐坤说。
“不,不止三个。”许问说。
“对了,你们去年通过了十五个,都要参加府试对吧?再加上县试的,一共……”齐坤恍然想起来。
“跟去年一样,还是二十一人。”姚师傅淡然道。
他是可以再找连天青要几个名额,但他并没有打算这么做,而是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吕城身上。
“师父……”吕城小声叫了他一声,表情瞬间变化,还悄悄地握了握拳。
“但他们都不在这里啊。也不知道离孙大人师父做寿还有多久。”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觉得好多事情搞不懂,只能一边议论,一边等着叫到号了再去问个究竟。
这时代/办事效率有限,梓义会所相比其他行当还算是快的,但他们也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才听见自己的号牌。
一行人立刻起身,一同前往。
报名的地方摆着一列柜台,后面坐着四个身着青衣的人,态度冷淡,对着考生们喝来呼去。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像什么样子?一个个地来!”一个阴沉中年人喝了一声,不耐烦地挥手。
“我先去问清楚点。”齐正则带着齐坤走了过去。
距离离得不太远,齐家父子那边说什么许问这边能听得很清楚。
齐正则看着严肃,终究还是个商人,非常擅长跟人打交道。没两句话,那中年人的脸色就缓和了下来。
他反手把齐正则递过来的钱袋塞进怀里,微微笑着说:“没像外面传得那么过头,孙大人说了,愿意就送,不愿意就得。孙大人也强调了,此事全为提携后进,告慰老者,不用人人皆进,每坊进一件即可。”
送不送全凭自愿,一坊只需一件,听上去好像挺随意的。
但仔细一想,主考官都在报名的时候公开这么说了,还有谁敢不重视?
他说得随意,不代表考生们做得也能这么随意啊。
“哦,对了,还有件事。”那人一拍脑袋,补充道,“你们是木工对吧?孙大人还提到了材料的事,只能用下六木,中六木和上六木都不能用。”
木匠最常见的十八种木料,根据稀有程度以及价值高低,约定俗成分成了上中下三品,下六木就是其中最常见、价格最便宜的六种。
孙博然定下这个规矩,摆明没打算利用这件事来敛财。
不然回头朝廷追究下来,就算是他恐怕也不太能吃得消。
但即便如此,他这样做也还是有点太鲁莽了,感觉不是很合理。
这人知道的消息也就这么多,最后通知了一下他们孙博然老师做寿的时间——十天之后。
齐正则带着儿子报完名回来,跟姚师傅对视一眼:“不管怎么说,试还是要考的,先去报名吧。”
姚师傅先后带着许问和吕城报了名,许问从未有过这种跟着家长一起报名的经历,感觉还挺新奇的。
吕城报名的时候,一个人从外面匆匆跑进来,递过来一叠还散发着墨香的窄笺,赶着给还没走的考生一人发了一张。笺上馆阁体工工整整,内容就是齐正则刚才掏钱从阴沉中年人嘴里买到的那些。 阴沉中年人抬头,正好对上齐正则的的视线。他咧了咧嘴,没有丝毫羞愧。
齐正则往那边看了一眼,顾不上跟这种小人计较,皱着眉把纸上的内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说:“怎么这么大张旗鼓?也太不正常了些!”
哪个考官会在正式考试前不久公开做这种事情?就算他限制了材料的价值,也不应该这样。
任谁也看得出来,这太不正常了!
姚师傅沉吟了一下,看向许问:“报完名之后,各级物首不是还要面见考官的吗?看看能不能借机打听一下,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姚师傅的打算还没有开始就被终结了。
他们去拜见孙博然的时候,那边的主事直接拒绝了他们,说大人正忙于准备老师的大寿,只能在寿宴上与他们相见,在此之前没有时间。
这几乎就是摆明了要他们先送礼了,姚师傅他们很无奈,但也只能先行离开。
他们正打算回去好好商量,在梓义会所门口就先被一个人拦住了。
赵麻子的眼睛滴溜溜一转,目光落在许问身上。
他笑吟吟地打了个千,向他们问好:“各位爷的事已经办完了?”
“办完了。对了……”齐正则这才想起他。
先前赵麻子帮他们拿完号牌就退下不见人了。按理说他帮忙带了路办了事,齐正则应该打赏的。
齐正则从怀中摸出赏钱递给他,钱袋有点份量。没想到赵麻子手一动,却毫不犹豫地推开了。
“这就太不把我赵麻子当朋友了。”他目光有些闪烁地说着。
赵麻子不过是梓义会所一个杂役,就算是比较有头脸的那种,也不可能跟齐正则这种三级工坊的老板平起平坐。这句“朋友”,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齐正则脸色微微有些变化,许问却先笑了笑,点头说:“齐叔,赵大哥说得也有道理,你就不用客气了。”
果然,赵麻子一听这话,立刻面露喜色,迅速顺竿爬了上来:“没错,正因如此!”他接着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各位是否正在奇怪,孙大人今日此举,究竟有何用意?”
168 逆流向前
赵麻子之前那句话意思很明显,不想要钱,那就是要找他们讨个人情。其实很多时候,欠人情是比欠钱更麻烦的事情。
齐正则思索片刻,向着赵麻子点了点头,道:“你说。”
没想到赵麻子还是不吭声,他笑嘻嘻地看着许问,仿佛想找他讨一个答案。
齐正则等人都意外了。
赵麻子这是觉得,许问的人情比他的还重要?
许问的确是县物首没错,但就像之前说的,一个桐和府就有七个县,于水还不是排名比较靠前的。
放在桐和府梓义会所,他这个县物首其实一点也不显眼。
但赵麻子紧盯着许问,态度非常坚决。
许问看向他道:“你说。”
跟齐正则同样的话,赵麻子这一次却开了口。
“方才各位小哥在游戏的时候,我看见后面游廊暗处——”他遥遥向着那个方向一指,“孙大人和知府大人立而目视。”
明明现在他们已经不在报名的小院里了,但大家还是下意识地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齐坤努力回忆,院子基本的格局他能记得,但完全记不起那里曾经站了一个人。
“我似乎隐约看到人影……原来那是两位大人吗?”许问沉吟道。
“正是。”赵麻子胸有成竹地笑着,“二位大人看完游戏全程,赞扬今次考生素质颇佳,甚为满意。”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当时你不在附近,在另一端的树下站着。”许问突然抬头问他。
赵麻子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许问当时在游戏之中,竟然留意到了他的动向。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压低了声音:“我能够读懂唇语。”
许问扬眉。梓义会所人多口杂,来往人里各种身份的都有。赵麻子是杂役头子,平常不管在哪里都不会有人多注意他一下。
结果他竟然有这手本事……那他在这里听见了多少别人的话,知道了多少隐秘消息?
这时候,就连齐正则的脸色也微微有些变了。
“你的唇语是自学的吗?还是有师承的?”许问短暂惊讶,接着很好奇的样子。
“自学的。”赵麻子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才回答。
“平常说的话里那么多同音异意的词,可能还有本门的俗称和暗语,你是怎么用嘴型把它们分清楚的?”许问进一步问。
“……这个我自有办法。”赵麻子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含糊地回答。
“那我怎么能相信你‘听’到的一定是对的呢?”许问含笑问他。
“我只是提供一个参考,你信与不信都是你的事。”赵麻子谨慎地说。
“我还是想知道个究竟。”许问意外的盘根究底。
这是人家的独门绝活,许问问到这种程度有点过分了。
齐正则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出面说句话,没想到赵麻子跟许问对视了片刻,竟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册子。
“我会把一些我觉得重要的东西记在上面,然后去打听这人的背景,进行对照。”
他把册子递给了许问,许问接过来看了几眼,有些惊讶地问:“你识字?”
“偷偷站在私塾外面学了一些,被先生赶了好多次。”赵麻子摸了摸脑袋。
这一下,就连齐正则和姚师傅也有些侧目了。
这人相当不简单啊!
显而易见出身不会太高,外形也有明显缺憾,但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自学了写字,自学了读唇语,这种精神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可想而知,他就是想找一个机会,给自己的所知所学找个好卖家。
关键是,他怎么就觉得许问是这个“好卖家”呢?
许问翻了一下那本册子,赵麻子的字的确是自学的,缺笔少画,字形也很丑,但会写的字还不少。这样的水平,做学问考科举肯定是不行,但日常使用已经足够了。
更令人瞩目的是他写在上面的内容。
每人一页,什么时间什么场景,表情动作身份,全部写得清清楚楚,比许问想象的还要周全。
这本册子,简直就是一本情报手册。如果赵麻子一直在做这样的收集的话,他手里累积的情报量可真不小。
许问没有细看,只翻了翻就把册子还给了他。
赵麻子似乎有些失望,但许问下一句话就让他打起了精神:“两位大人当时说了什么?”
赵麻子绘声绘色地描述起了当时的情景,非常细致生动。
当时,赵麻子一进院子就注意到两位大人了。两人站得有点隐蔽,不从特定的角度很难看见,但他们也没刻意回避的意思。
他们正在看学徒们的游戏,一边看,一边还偶尔指指点点几句。
大部分时候都是邓知府在说,孙博然的话很少,态度似乎有些漠然。
但说着说着,邓知府就笑了起来,他拍了拍孙博然的肩膀,道:“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我们做臣子的,当然要万事做在前头,为皇上分忧。”
孙博然没有回话,表情微妙,很难形容。
邓知府又说了几句话,大概是类似的意思,最后孙博然终于问他:“你真觉得这样做妥当?”
“当然。有什么事,我肯定也跑不掉。”邓知府笑着说。
“……嗯。”孙博然最后应了一声。
赵麻子言简意赅,很快就说完了,几个人相互对视。
“当是如此。”齐正坤点头说,“虽然不解其意,但若是没有上意,孙大人当也不会鲁莽行事。”
姚师傅沉吟不语,最后还是齐坤说出了真实想法:“还是觉得怪怪的,真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都想不通,但事已至此,他们只能照办。
赵麻子说完情报就走了,并没有——至少现在没有打算找许问要什么回报。
离孙博然师父的寿宴只有十天时间,回去之后,他们就要开始准备寿礼的事了。
齐正则很爽快地说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他说,寿礼只需要下六木,价值并不高,姚师傅也就很爽快地同意了。
接下来他们要确定的是做什么,怎么做。
齐家父子召集悦木轩的师傅们一起商量去了,姚师傅的视线则落在了许问身上。
“小许,究竟是怎么一个章程,还是你来定夺吧?”
这种大事,他交付在许问身上,可以说是很信任了。很自然的,其实他想的也是让许问来做。
然而许问思索片刻,看向吕城:“这样,还是跟前两天一样,我来画图,你来做。”
169 规划
“我,我来?”吕城本来正不关己事地站在一边,听见许问的话,震惊地转头看他。
上面说每家工坊派一个考生就可以了,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肯定是许问。
相比许问,他吕城算个什么?——现在的他,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对,前段时间你不是做得很好吗?咱俩搭配也不错。”许问肯定地点头。
“是,是吗?你觉得好?”吕城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
“对,其实你很有天赋,这一年也练出了不错的基本功。尤其是在小型作品上,你很有想法。”
许问一通夸,吕城有点晕晕乎乎的,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反应过来:“小型作品?你是说我们送的寿礼……”
“对,就做这个。”在回来的路上,许问已经想好怎么做了。
“只有十天时间,其实挺紧张的。孙大人的师父是谁,有什么喜好,缺什么东西,其实我们都不是很了解。迷你家具不占地方,可以当成摆件摆放,又能比较全面地展示我们的所学,我觉得是比较合适的。”
他简单阐述了一下自己的理由,吕城摸着脑袋说:“好像有点道理……”
“有道理。”姚师傅听完,简明扼要地拍板决定,“就这么办。前段时间你们兄弟俩配合得挺好的,就再配合配合吧。”
“要什么材料,要什么工具都跟我说,我去招呼老齐那边。人家有好意,我们就领着记着,太客气还伤了情份。”
接下来姚师傅又絮絮叨叨地交待了几句,转身走了,只留下许问和吕城两个人继续讨论。
按理说这样的场合他这个当师傅的应该在场的,他这样做也是真的全然信任许问。
师父走了,吕城眼巴巴地看着许问,等着他拿主意。
许问也没有卖关子,很干脆地说:“我想好了,时间太短,我们还是做自己最熟悉的东西。”
“什么?”
“家具。”
许问拖过一张纸,很是习惯地写起了策划方案。
由于是两人合作,其中就涉及到配合问题,有一个明确的规划会进展得比较顺利。
整个项目的计划用时是十天,许问负责设计与后期的检查修正,吕城负责制作。根据姚师傅刚才的话,许问给他也安排了一项工作,负责资源的收集与调度。
接下来,许问列出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详细。
包括一套大约几件,每件他要在什么时候出图,吕城要在什么时间完成。
他前面跟吕城配合练习了几天,对他的能力非常了解了,这时列举起来有根有据,既不会让吕城没办法完成,也不会浪费多余的时间。
“心里突然有底了……”吕城在旁边看着他写了一行又一行,突然说。
“有了规划,心里肯定会更有谱。”许问一边继续写一边说。
吕城若有所思地点头,看得更加认真。
最后许问全部写完,跟吕城确认。
按照这上面的规划,两人利用十天时间,一共要做八件家具,全部都是正常家具的缩小版。
第一天许问整体规划设计,进行前期安排,最后一天全盘整理、修整细节,中间八天每天一件,许问出图,吕城接着制作。
这个行程整体来说还是很紧张的,需要两人全力以赴,许问要求吕城尽量保持正常的作息与充分的睡眠,休养足够的精神。
吕城知道这件事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他郑重其事地点头答应,许问很满意他的态度,转头就开始思考,究竟要做一套什么样的家具。
结合赵麻子用唇语看见的两人对话,从这样有些荒谬的行为之下,许问多少也能窥见一点其中的真实用意。
孙博然在这个关头提出这样的要求,摆明了也是一种考校。
以工坊为单位,考校的不仅仅只是考生的实力,还有工坊的整体实力。
联系起之前的小型工坊被强制合并的情况,朝廷是意图对所有工坊进行一个整体的调查与规划。也许上面透露出了这样的意图,但并没有限制他们具体要怎么做,桐和府这边就采用了一种让人比较微妙的操作方式。
当然,这只是许问的推测,具体邓知府还有孙博然在这个过程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用意,以及他们究竟是不是真的这样打算的,还未得而知。
而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任务,就是他要送这样一份礼,并且尽其可能地展示出姚氏木坊的实力,让其脱颖而出。
这其实是一项竞技。
类似这样的竞技,判断标准其实一般会分为三项。
第一,技巧。也就是难度。难度越大的,越容易获得更高的分数。
第二,完成度。也就是在足够难度的基础上尽可能地减少失误。
第三,艺术感。这一项就比较主观了,每个人的喜好不同,但许问之前就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功课。
想到这里的时候,许问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孙博然这次打的是为他师父祝寿的旗号,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一看就知道。所以许问之前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自然而然想的是孙博然个人的审美偏好。
但是,如果这并不完全是幌子呢?那是不是还要考虑到他师父的因素?
许问思考了半天,去请来了赵麻子。
赵麻子有些意外,但听到许问的问题,高高地扬起了眉。
“这件事我还真打听过。”他笑着说。
“愿闻其详。”许问也扬了扬眉,抬手给他敬了杯茶。
“其实我知道得也不多。”赵麻子的表情变得郑重,沉吟了片刻才说。
孙博然的这位师父姓刘,人称刘胡子,桐和府本地人士——听这名字也知道不是那种说出去就能把人震一震的大师。
事实上,在孙博然说出这件事之前,没多少人知道刘胡子是他师父,甚至在他提出祝寿的要求之后,去打听的时候,一些知情人都表示以为他师徒俩早已反目成仇了。
“为什么?”许问有些惊讶。
这时代师徒关系非常紧密,这种话肯定是不能随便说的。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问道:“这位刘师傅,是孙大人什么时候的师父?”
赵麻子又一挑眉,给许问比了个大拇指:“年轻时的。也就是孙大人弃用旧作之前的。”
“弃用旧作?”听见这四个字,许问抬头看向赵麻子,眼神微微有些变了。
170 滚蛋!
孙博然的风格曾经发生巨大变化其实是非常显而易见的事情,在行业内只要是个明眼人就能看见。
但很多人往往疏忽了一件事,你的常识未必是其他人的常识,你觉得人尽皆知的事情,换了个圈子,或者换了个环境,人家可能听都没听说过。
孙博然的确是著名的大师,但并非所有行内人都见过他的作品,进行过研究分析,在这个时代尤其如此。
更何况,许问曾经特地打听过,孙博然风格变化之后对以前的作品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只有极少部分人才知道,根本并没有流传于大众,甚至是业内大众人之间。
所以现在,当他听到赵麻子用四个字叫破这件事情时,许问真的有点抑制不住的惊讶。
赵麻子看着他的表情,了然地道:“许小师傅果然也听说过。”
“嗯,听人提过一点。”许问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就是说,这个师父教的是风格转变前的孙博然?”
“正是。”赵麻子把消息讲得更细致了一些。
据他打听到的消息,孙博然少时孤苦,无父无母寄人篱下,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被送到这位刘师傅那里,半徒半子地养大了。
孙博然很小的时候就展露出自己的天分,少年时大放光彩,弱冠之年技巧就已经堪比当代大师,风格独特,深受民间喜爱。
结果三十岁的时候,他突然收集了一批自己以前的作品,将其付之一炬,归去不知所踪。
若干年之后,京都重新传出孙博然的名字,才有人知道他是去了京城,当上了皇家的督造师,风格堂皇,跟以前判若两人。
当初的人费了好大功夫,才规定此孙博然就是彼孙博然,把他俩对上了号。
那之后就有一个传闻,说孙博然跟刘胡子师徒俩反目成仇,但相比孙博然,刘胡子从来都没什么名气,那之后几乎都不见人了。
结果谁也没想到,孙博然几十年后回来,直接就打着给师父祝寿的名义,要求所有考生给他送礼。
就算礼物微薄,这也是以公济私,这究竟念着刘胡子的恩呢,还是记着他的仇呢?
“原来还有这种事……”许问听完,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是我最近收集各方情报汇总出来的,应当比较确切。”赵麻子说。
的确是,赵麻子所说的内容其实都比较客观,很少个人的臆测判断,还是比较值得信任的。
“这位刘师傅现在情况如何?”许问问道。
“他本来住在城南,孙大人消息放出来之后就很多人去找他,发现他两天前就不知所踪了,据说十天后会回来。”
这摆明了是在躲事。
先不说这年代的师徒关系,少年时刘胡子把孙博然抚养长大,这份恩情就小不了。如果两人真的反目成仇,这事肯定小不了。
然则“老死不相往来”这么多年后,孙博然回来就要给师父祝寿,如果真照赵麻子推测的理由之一——是在给刘胡子找事的话,这真的不太符合许问所听说过的怪脾气工匠大师的性格。
“对了,刘师傅今年多少岁了?”许问突然想起来,孙博然今年都六十八了,他师傅那得多大岁数?
“九十大寿。”赵麻子是打听过的。
“九十!”许问当真吃了一惊。
这岁数放到现代也是高寿了,这时代简直活神仙。
更重要的是,这个岁数了,还被徒弟一句话逼得家都不敢留,得远远地躲出去?
“换了我,就算没仇,也得抽他一顿……”许问喃喃自语。
一番交谈过后,许问心里大概有了谱。
他准备留赵麻子吃饭,对方却很干脆地拒绝了。他对许问说有事情随时可以找他问,站起来就走了,形容非常洒脱。
许问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把刚才得到的消息翻来覆去想了几遍,心里有了打算。
他走到桌边,铺开笔墨纸张,开始绘图。
他落下的第一笔,就极为灵动,宛如孙博然最为年轻气盛的时候。
******
“你给我滚出去!”
刘胡子直接把徒弟推了出去,顺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马上就要九十岁了,但中气十足,手劲贼大,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倒是这座蓬屋有点受不住,墙壁摇了几下,簌簌地落了一堆灰泥。
孙博然无奈地拍门,说:“师父,您这么大年纪了,注意身体……这不是我的主意,是邓老鬼的。我冤啊。”
“狗屎!你以为老子会信你!你就是卖师求荣!”刘胡子隔门三连骂,声音震天。
“师父您信我,真不是……”孙博然有点气虚。
“放屁!你不说,他怎么会想你快入土的师父!做寿,你怎么不说给你老母做寿呢!”刘胡子破口大骂。
“我老母早入土了……”
“那就做冥寿!”
孙博然哭笑不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咋说。这几天他天天过来郊外刘胡子的住处,上届物首什么的都来不及见。但刘胡子快被他给气死了,见到他就骂,沟通毫无进展。
刘胡子半天没听见他声音,突然又有点紧张,悄悄走到门边,偷偷地听外面的动静。
“师父……”结果孙博然也就站在门口,突然开口说话,又把刘胡子吓了一大跳。
“老实说您猜得也不算全错。这事的确是姓邓的提的,但我半推半就,也没用力反对。”孙博然说。
“我就知道……”刘胡子开口又准备骂,结果孙博然的声音再次提起。
“姓邓的摆明了是想扯虎皮做大旗,利用这事满足自己的私欲。这事我清楚得很,我知道您也是在怪我不该跟他同流合污。但老实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孙博然背着门在外面的地上坐下来,苦笑了一声,说,“但这个事,还真没办法鲁莽行事。百工试这个事,皇上的意思是好的,但办得实在是……太急了点。”
这话有点大逆不道,他本来是不应该说的,但一来他师父不是外人,二来这是郊外的山下,四下里非常空旷,有没有人一览无遗,他也比较放心。
“头两年好些人没反应过来,也不是很能摸得清底细。现在第四年了,皇上脚步越发急,有些东西就不太一样了。”
孙博然说得还是比较含蓄的,基本上是点到为止。
“别的地方我管不着也不好说,自己家里这一亩三分地……我总得看好了,能把住的东西还是要把住的。我这么多年没回来了,除了你老人家,我还能信得过谁呢?”
门里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吱呀一声,门终于被打开了,刘胡子一张老脸出现在了门口。
他名叫刘胡子,但完全名不符实,脸上一根毛也没有,头上也没有一根头发。他年纪实在太老,脸上脖子上都是皱纹,看上去简直像一颗皱皮蛋。
“好吧算你会说话。”他紧皱着同样没毛的眉头看着孙博然,斩钉截铁地说,“但是是老子过寿,就要照着老子喜欢的东西来!”
“这……”孙博然转身,露出明显的犹豫表情。
“不行就滚蛋!”刘胡子非常干脆。
“……行。”孙博然答应了。
171 十天
灵气无法复制,但题材可以选择。
孙博然前后期作品的一个重大区别,除了风格本身的变化以外,一个重点是题材选择。
他三十岁以前的作品,常常取材于民间传说故事与民俗故事,有情景化的建制,通常都是普罗大众耳熟能详以及喜闻乐见的东西。
他三十岁以后的作品,常常居于庙堂之远,取材的是龙凤麒麟等祥瑞、神话的元素,神圣庄严,但没以前那么接地气。
从这个角度来考虑的话,不同的创作题材需要选用不同的创作风格,孙博然的变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刘胡子能教出年轻孙博然这样的徒弟,自己又一直居住在街间巷里,他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其实很容易能推测出来。
固然这次做寿事件孙博然在其中更加浓墨重彩,刘胡子看上去只是一个幌子,但许问还是决定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就老老实实地,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过寿送礼,当然是过寿那个人的喜好更重要了。
就算传说中孙博然极为厌弃自己年轻时最习惯的风格,觉得它“登不上大雅之堂”,就算传闻中他跟自己这个师父的关系非常之差,甚至有可能决裂之后几十年都不曾相见,但他还是决定选择刘胡子可能喜欢的题材,往民俗方向走。
他总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事情并不如大家所熟知的那样。
也许是因为以传说中孙博然的性格,按理说并不会做出一些行为,让他感到了违和感吧。
找到方向之后,许问的进展就很快了。
他熟悉木材,熟悉吕城,也熟悉孙博然——这可是他足足琢磨了将近一年的,算上许宅里停滞的时间的话,他花费的时间更长。
透过年轻时的孙博然,许问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刘胡子。
他先选定了做什么。
就做普通人家里最常见最常用的那些家具,形式上随处可见。
每件家具上都有花纹雕刻,选择的题材是街巷乡间最常见的那些情景——走家串巷的货郎、滚着铁圈的孩子、举着草竿卖糖葫芦的老太太……
限于迷你家具本身的大小,这些图画不可能勾勒得非常细致,许问主要使用了剪影和线条,用最朴实的方式,共同铺陈出了一幅极具人情味儿的街巷图景。
“有趣!”中途吕城过来看他进展,看见那些图画,眼睛就亮了。
他指着那些玩铁圈的小孩说,“我小时候也老玩这个,对了,还有抽陀螺,我可厉害了, 你也画一个呗!”
这时许问还没有画完,听见吕城的话,他随手应了一声,果然又加了一幅。不过是个小孩抽翻了陀螺,坐在地上抽抽答答的场景。
“喂!”吕城不满地叫了起来,拿手拍许问。
许问笑着躲开,突然间有些恍惚。
他上学的时候有个同学上了绘画艺术班,本来就有天赋,学得也很不错,画什么是什么,在班上很受欢迎。当时的许问,真的很认真地羡慕过人家这手本事。
结果现在他也行了,画得比那个同学还好多了……
他只是一闪念就回了神,对吕城说:“我这只是画个样板,一会儿细化成图纸,画一幅你做一幅。”
“嗯!”这是先前的策划书上写着的,吕城重重点头,盯着这些样板, 就已经在脑子里开始畅想应该怎么做了。
许问画完大概的设计稿,又拿过一张纸,开始绘制正式的图纸。
正规的图纸就跟设计图完全不同了,需要理性严谨,每一部分的尺寸都不能弄错。尤其是他是跟吕城合作,更需要如此。
当然,在这个过程里会折损一些东西,但也有一些新的东西会添加进去,这正是许问想要展示的。
十天时间,两人一步也没有出门,许问画一张图,吕城就做一件东西。
姚师傅给他们做好了全部的后勤工作,他们在下六木里选择了柏木,姚师傅就帮他们联系悦木轩,调来了最好的材料。从端茶送水到吃饭穿衣,所有闲杂事情一点也没让他们操心。
吕城本来就已经大有变化,现在受到许问的影响,又多了一百分的专注。
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不断偏移,一张张雪白的纸从他们手中滑过,一块块木头被切割、分解,雕琢成精细的模样。
他们专门准备了一个桌案用来摆放最终的完成品,一件件玲珑可爱的迷你家具被摆放了上去。
一件、两件……五件、六件……九件、十件。
十天过后,到了刘胡子九十大寿的当天,十件作品全部完成了。
******
这几天齐正则也很忙。
悦木轩参加本次徒工试的当然不止齐坤一个,但这时代不是现代,对待学徒不需要一碗水端平,齐正则说谁上就谁上。
这件事虽然突然,但对参与的学徒来说其实也是个绝好的露脸的机会,齐正则直接把这个机会给了自己的儿子齐坤。
他召集了悦木轩位于桐和府所有的大师傅,还从附近叫来了几个,一起出谋划策,看看究竟让齐坤做什么。
出于理智的考虑,他没让资深的大师傅代劳,还是让齐坤亲自动手。
他们也忙活了整整十天,寿宴当天,终于赶着做完了最后一点收尾工作。
“不错。”
齐正则看着最后的成品,满意地点头。
“你的技艺又有所进步。”他看着儿子说。
“全凭各位师傅悉心教导。”齐坤向周围一圈师傅抱拳行礼。
这些师傅其实也是悦木轩的雇工,老板发话,当然要尽心尽力照顾齐坤这个小少爷。
不过这孩子又刻苦勤奋又谦虚有礼,他们的确也很喜欢他。
“坤儿手艺精进神速,我看他这次府试无惊无险,定能顺利过关。”一名姓李的师傅抚着胡须笑着说。
“单是过关?依我看,府物首也未必没有一争之力!”另一个姓魏的师傅大笑。
“府物首?有许师弟在,我还是算了吧。”齐坤却意外摇了摇头。
许师弟?
谁?
师傅们一阵纳闷,好几个从下面调上来的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去年的县物首。
“徒工三试,县试和府试差别很大,县试能魁首,府试未必也能。”一个师傅摇头说。
“许问的确是强。”齐正则微微皱眉,开口就给了许问极高的评价,“天赋高,修养好,技艺超卓。正经开考的话,坤儿正未必是他对手。不过这一次……”
他话锋急转,摇头道,“我不是很看好他。”
172 锅响巷
“为什么?”齐坤还是第一次听他爹这样说——他一直还以为他爹特别看好许问他们呢。
“我的确很看好他们,就算此刻,也觉得许问此子绝对前途无量。”齐正则仿佛看出了儿子的想法,郑重地对他说。
“那为什么……”齐坤不明白了。
“单凭个人实力许问的确是很强,按照先前的考制直接去参考府试的话,的确很有可能一举夺魁。甚至接下来参加院试,是否魁首难以判断,但通过考试应当不是问题。”齐正则徐徐道来,对儿子说出自己的判断。
“但孙博然此举,考的不止是学徒个人,更是整座工坊。许问一人之力,如何跟整个工坊抗衡?”齐正则挥手划了个圈,把在场的所有师傅全部划了进去,而他所说的,其实还包括了以外的更多更多。
齐坤没有说话,看向桌上刚刚做出来的东西。
他爹说得应当没错,就说这个,虽然主要动手的工作还是由他来完成的,但单靠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
如果此次寿礼的水平真会被视为徒工试的标准的话,许问能力再强,也只有他一个人的力量……
“这几天我虽然没过去,但参合院要了什么东西我还是知道的。”齐正则没再说下去,而是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摇了摇头。
齐坤也没有说话,半晌后,长长叹了口气。
在名为参合院的幽静小院里,许问和吕城对齐正则的评价一无所知。
“我们真送这个?”看着桌上一整排的迷你家具,吕城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地问道。
“怎么,觉得拿不出手?”许问把这十件家具一件件拿起来,用目光细细测量,随口反问。
“老实说是有点……”吕城真的有点心虚,“要是人家都送成品大件怎么办?我们就拿这些小玩意儿,感觉有点儿戏……”
“就是小才好。”许问笑了,他把最后一件放回去,又把做好的盒子拿过来,把这些“小玩意儿”一件件装进去,说,“而且,这些虽然小,也是我们惮精竭虑做出来的,足够体现我们的技艺水平。”
“这倒是没错。”吕城盯着许问的动作看了半天,挠头说,“就是觉得作为寿礼……”
“考生,就要守考生的本份。”许问对着吕城眨了眨眼睛。
吕城一脸茫然,正好的时候齐正则他们到了,来迎接许问他们一起去送礼。
许问很大方地把手里的盒子打开给齐正则看,齐正则对这些小家具的精致与巧妙露出明显的惊讶表情,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走吧。”他招呼道,带着许问和吕城走了出去。
近来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姚师傅有点苦夏,身体不算太好。今天他不跟着一起过去,拜托了齐正则帮忙照应。
一行人乘车上路,许问一开始在跟吕城和齐坤说话,但没过多久就被窗外的风景吸引住了。
“这是……”他忍不住出声。
“没走错吧?”齐坤也注意到了,直接探头出去问车夫。
“城南锅响巷,就是这条路,没错!”车夫扬着马鞭,非常肯定地说。
车里的几个人对视了一眼,表情都有点奇怪。
“少爷们是觉得这里太旧是吧?”车夫看出他们的想法,笑呵呵地说。
几个人看着外面的黄土路和漫天扬起的灰土,不约而同地点头。
“老桐和人都知道,东富西贵,南穷北乱,城南可不就是最穷的地儿吗?”车夫说。
城南最穷?
堂堂皇家工匠、百工试主考官孙博然的师父,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你们要去的那个锅响巷在城南还挺有名的,名字有个来历。”车夫笑着给他们讲了个故事。
最早锅响巷不叫这个名字,而是跟很多这样的破落巷子一样无名无姓。
巷子里住了一对邻居,左边是对小夫妻,勤劳肯干,过得颇为美满;右边是个游手好闲的赖货,每天一听见锅响,就去隔壁家讨饭吃,小夫妻面皮薄,不好意思拒绝,结果蹭着蹭着就蹭成了习惯。
但住在城南的肯定不是有钱人,小夫妻自己日子过得好,不代表能再养一个。
更何况这破落户儿脸皮厚得要命,白吃白喝还经常讨要东西,小夫妻心里的火气越攒越旺。
小夫妻成亲很久一直没有孩子,有经验的老婆子说是因为身子虚得好好补补。
于是两人偷偷买了只鸡,背着破落户偷偷炖着吃。
两人小心翼翼,结果还是一个不小心,锅铲碰着了锅沿。
破落户循声而来,见到老母鸡喜笑颜开,还没煮熟就要用手去捞。后生仔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操起菜刀就剁死了破落户,鲜血溅满了整个厨房。
车上几个人虽然听到前面就隐约猜到了这个发展,但实际听到的时候还是大吃了一惊。
最吃惊的是齐坤:“杀了?就为一只鸡?”
吕城家境也挺殷实的,也张大了嘴问:“就这样杀了?”
许问则问道:“后来呢?”
“后来?杀人偿命,破落户远房里还有点关系,后生仔被砍了头。可怜那小媳妇,年轻纪纪就当了寡妇,后来怎么样也不知道了。”路上有个坑,车夫驾着马小心绕过,取笑道,“小少爷们觉得为只鸡杀人很奇怪?不过对住城南的人来说,一只鸡可不是小事!”
他哈哈两声,就此止住话头。车里一片安静,许问深思不语,齐坤渐渐回过神来,望着远方,有些不可思议地道:“孙大人的师父,住在这种地方?”
城南房屋低矮,道路泥泞,就不是适合走车的地儿。
但靠近这里,车辆反而渐渐变多了,全是往锅响巷去的。
齐正则跟年轻人坐的不是一辆车,他那边不断传来话声,显然遇到了不少熟人。
不适合走车的地方来了这么多车,不堵是不可能的。
许问他们的车很快就停了下来,前后全部堵死,完全走不动了。
“只能步行过去了。”齐正则从前面那辆车上下来,过来对他们说。
许问他们当然没有意见,一行人抱着盒子、抬着箱子往锅响巷里走,才到巷口就又堵住了。
车多人也多,不能走车,不代表能走人。
几个人正在犹豫现在怎么办,许问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他转过头,恰好跟那人对上视线。
不是冤家不聚头,岑小衣,他们又在这里碰上了。
173 等待
人实在太多,两边对视一眼就被人群冲散了。
还好很快有捕快过来维持秩序,驱赶不必要的围观群众,让准备进去的人排队。
这巷子实在太狭窄了,根本容不下那么多人。最后捕快又想了个法子,商议过后,凭报名的证单进去,一单对应一人,其余的闲杂人等必须全数退出。
这样一来,齐正则和两个担东西的家丁都不许进了,许问让吕城抱着自家的盒子,自己则帮着齐坤一起抬箱子。
还好下六木都属于软木,箱子倒也不算太重。
只余下考生之后,巷子马上宽松多了,之前被挤开的人也因此得见。
许问转头,一眼看见了岑小衣。
他依旧一身白衣,在人群中尤其风度翩翩。时隔两年,他可能是长开了一点,秀美变成了俊气,外表形象的确相当不错。
许问心里很清楚,不管什么时候,长得好看的人都是占优势的。形象好,本来就是优势。
不过岑小衣现在明显有了点麻烦。
他带的东西比齐坤那个还大得多,用麻布捆住,足足需要四个人一起扛,现在这些人被清出去了,他一个人看着那东西就懵逼了。
但没过多久,就有两个捕快过来关心了。他们很快分了几个人出来,帮忙抬起岑小衣那扇东西,排开人群往巷子里挤。
许问留意到,旁边有个人看见这情形,上前也想请捕快们帮忙,结果才上去说了一句话,就被不耐烦地推到一边去了。
不过有些问题不是有秩序了就能解决的,没过多久里面传来声音:“别挤了别挤了,没法往里送了,放不下了!”
随着这声音,队伍前进的步伐渐渐停了下来。
“放不下是对的,我也觉得不可能放得下。”吕城凑到他们身边,一边说一边低头,有点嫌弃地用碎砖头推开旁边的一坨狗屎。
吕城说得没错,锅响巷已经窄得不行,两边的房子全是阴暗矮小的平房,就是那种真正的蜗居,当然不可能有院子。
这种房子住人都会觉得转不过身,更别提堆东西了。
老实说,许问在去万园市之前在帝都租的那间单间,跟这里比都算得上豪宅。
“孙大人的师父就住这种破地方?”他们后面一个人东张西望,跟同伴嘀咕,“孙大人跟他师父其实关系很不好吧?”
“我也在担心这个,这礼真的能送吗?别送出麻烦来了吧?”他同伴忧心忡忡。
“你们是不是傻?你管他师父跟他关系怎么样呢?你送这礼难不成还真是送给他师父的?”后面另一人有点看不过去了,不屑嘲笑。
“不,不是吗?”前面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则已经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
“没有这个徒弟,你知道他师父是谁?什么祝寿不过是个名头,咱们送的当然是孙大人,也不过是要想办法在他老人家面前长点脸!”后面那人恨铁不成钢地说。
“……也是哦。也就是说,不管怎么样,只要孙大人看见就行是吧。”前面那人终于明白了。
“本来就是!”后面那人一副指点江山成功的得意样子。
“其实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现在这里人很多,听见这三人对话的不止许问他们,这时另两个人压低声音,开始交头接耳。
“你也是对吧?主考官于此时应当尽量避免与考生的交流,孙大人如此行事,着实诡谲。”这人说话倒像是读过书的,说得文诌诌的。
“但孙大人正式交待了,你也不能不办。”第一人轻声说道,接着好像发现了许问在听他们说话,一扯同伴袖子,两人一起转过了头去。
队伍一直没动,也没新的消息传过来,一群人站在原地等,渐渐有些焦急。
开始有人觉得不耐烦的时候,终于有一个捕快过来了,他中气十足地大叫:“换地方了,走走走,不在这里了,换了地方了!”
这里客观条件实在不行,只能改地方。
他们被领到了一块空地外面,这里一看就知道之前是个垃圾场,临时被收拾干净,还散发着一阵阵的臭气。
看见这种场景,考生明显都有些不安,开始窃窃私语。
捕快听令行事,才不会管考生们在想什么,喝令他们把东西放过去。
于是考生们一片忙乱,垃圾场上的箱子渐渐堆了起来,越堆越多。
一片闹腾中,许问注意到先前那几个捕快帮着岑小衣一起,把他那扇大件单独放在了一边,好好地搁在了一片比较干净平整的地方。
东西渐渐堆好,考生们被驱赶着站到一边,让出中间的道路。
他们来的时候天气比较阴,站了一会儿,太阳渐渐从云层中钻了出来,空气温度开始上升。
考生们站在原地,很快就感到热了,脸上开始渗出汗水。
不少人开始找东西扇风,嗡嗡的议论声响遍每一个角度,都在询问孙大人怎么还没有过来。
有人试着去问捕快,但只有一个不耐烦地回答了他们:“你问我,我问谁去!”
这种环境越发会感觉时间缓慢,不知过了多久,许问感觉自己背后的衣服有点湿了。他伸手拉了一下,齐坤递过来一块汗巾:“擦擦吧。”
许问刚刚接过,突然人群外面传来骚动声,接着声音越来越大,他跟齐坤对视了一眼,同时直起了身子。
果然,没过多久,一辆马车驶进了人群,所有人精神都是一振,有人直接叫出了声:“孙大人到了!”
结果这话刚刚出口就戛然而止,所有人看着这辆车,以及车上的人,都呆住了。
拉车的马骨瘦如柴,好像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它拉的是辆破破烂烂的平板车,一边走一边响着咯吱咯吱的声音,感觉马上就要散架了。
车上有两个人,拉车的和坐车的都是老头子,前者须发花白,打理得还算整齐;后者脑袋上光秃秃的,一根毛也没有,满是皱纹的皮肤紧紧贴着骨头,只知道老得不行,完全看不出年纪。
这两人都穿着粗麻短打,衣服上打着补丁,如果不是年纪太大,看上去就像进城务工的老农民。
年纪倒是有点符合,但这种样子,不可能是他们的主考官孙博然吧!
而许问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坐在马屁股后面赶车的,正是那天他们进城时遇到的那个管闲事的暴躁老头!
174 屏风
之前考生们就被捕快指挥着分出了一条道路,供人通行。现在,这一辆破车和两个老头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穿过这条通道,走到垃圾场外面停了下来。
所有考生的目光都跟着他们的动作打转,完全不知道这两人是谁,是来做什么的。
当然,就他们的年纪和出现在这里的时机来看,的确有一个最大的可能,但没人愿意相信——这样子,怎么可能是孙博然这种皇家工匠、朝廷命官?
“孙大人,刘大师,二位好。”
这时,一个人从容上前两步,向两人行礼,正是岑小衣。
这一声顿时震撼了周围的人。
难道真的是——现在要怎么办才好?
那个头上脸上光秃秃的老头盘膝坐在车上,眯着眼睛看岑小衣:“你这个后生崽崽生得倒好看,也是来给老头子送礼的?”
言下之意,就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了。
一时间,很多考生纷纷惶恐,乱糟糟地叫着“孙大人”“刘大师”,弯腰行礼,场面有点混乱。
“后生今天前来,祝刘大师九十高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岑小衣一揖及地,态度非常恭敬。
对了大家是来祝寿的……这对师徒出现得太突然,在场的大部分考生又是没接受过什么教育没经过什么事的,被岑小衣这一提醒才想起来应该怎么做,于是又是一阵乱糟糟的行礼祝福,还有几个考生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开始磕头。
刘胡子辈份这么高,晚辈弟子磕头祝寿也是正常的事。
“什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头子活了九十岁,再不死就是老不死了!少说废话,这些东西是不是送给老头子我的?”刘胡子伸开腿,砰的一下从车上跳下来。
他身体再康健,也是九十岁的人了,跳下来没太站稳,摇晃了两下。这把孙博然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他。
刘胡子一把推开孙博然的手,大步走进垃圾场中央,无数的盒子箱子围绕在他身边,堆得比他的个子还要高。
孙博然摇摇头,跟在了他身后。
刘胡子环视四周,他脸上皱纹太多,挤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完全看不出表情与心情如何。不过他现在的表现,完全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突然被徒弟带着鸡犬升天的贪财老头。
“现在怎么办?”齐坤小声问许问。
“先等会儿。”许问同样压低了声音,对着他摇了摇头。
另一边,岑小衣微微一笑,正要开口,突然被刘胡子指了一下:“后生,哪个是你送的?”
长得好就是好,这才说了两句话呢,就被大人另眼相看了……好些考生羡慕地看着岑小衣,在心里嘀咕。
“区区礼物不成敬意,重在学生对座师的一片真心。”岑小衣也笑了,他快步走到自己的那个大件旁边,“此物乃学生亲手打造,每锯下一锯、凿下一凿,都要在心里默念座师以及大师的名字。”
“嗯哼。”刘胡子被重重地拍了一记马屁,眯起了眼睛。他踱着步子走到那东西旁边,抬头去看。
孙博然紧紧跟在他身后,低着头,一幅尊师重道、万事我师父说了算的样子。
岑小衣看他一眼,抿了抿嘴。
“这么大件。”刘胡子以手遮眼,嘀咕说。
这东西的确是大,刘胡子在老人里算是身材高大的了,但这东西比他的个子还要高,约摸有两米左右,横幅略窄一点,大概一米二,但看那厚度也能看出是折叠起来的。
许问隔着麻布扫了一眼,大概猜出这是什么了。
“学生一片心意,请大师笑纳。”岑小衣低头行礼,接着退后一步,用力一拉系绳的绳头,麻绳像长蛇一样在天空中飞舞,整块麻布全部落了下来,露出里面包着的东西。
果不其然,那是一面屏风,上了朱红色的漆,几扇折叠在一起。
由于上了漆,没办法直接看到下面的木料,但根据它的大小以及抬起落地的份量,许问大致判断是柏木。
“这么大扇东西,还上漆了?”齐坤凑过来耳语,“十天能完工?”
“非常难。”许问说。
他说得比较保守,但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十天做这样一座多面屏风,还要上漆,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木器上漆,得一层层地刷上去,每刷一层都要等它风干才能刷下一层,手续非常麻烦,十天光这个就做不完,何况前面还有全套工序。
很少有人——其实是根本不会用下六木做屏风,岑小衣肯定是提前就听到了消息,一早就开始做了!
刘胡子不置可否,施施然走到屏风跟前,打量了一下,指挥道:“拉开来看看。”
“还得请两位大哥帮忙。”岑小衣有礼地向旁边捕快行礼。
几个人一起动手,这扇红漆屏风就在他们眼前一扇扇被拉开,屏风正面的图案逐渐呈现在他们眼前。
许问清晰地听见,四面八方传来了惊叹声,所有的目光全部落在了这面四扇屏风上,后面有人看不见,一边问怎么样一边踮起了脚。
许问站在屏风正面,正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不带任何偏见地说,岑小衣的工匠技艺是非常高超的——如果这扇屏风真的是他一个人完成的话。
屏风是装饰性大过实用性的家具,雕刻、镶嵌等工艺使用得比较频繁。
这座屏风主要应用的是雕刻,透雕、线雕、剔雕等多种雕刻手法共同结合,雕的是龙凤龟虎四方圣兽,它们共同缠绕在云纹之上,相互缠绕,庄严富丽,十分堂皇。
许问的目光从上面扫过,就忍不住扬了扬眉——这是非常典型的孙博然后期风格,显然,这扇屏风号称是送给刘胡子的寿礼,实际上是比着谁的喜好做的,一看即明。
刘胡子前前后后看了两遍,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不错,手艺挺好。”
“只愿四方神兽,佑大师福寿延年,百岁无疆!”岑小衣语声铿锵,从祝寿的角度来说,他送这样的东西理所当然,一点问题也没有。
“吉利话儿说得挺好听。”刘胡子哼了两声,并看不出真实心意。
他又看了看那扇屏风,转头道,“还有谁要送礼的?不打开给老头子看看,还要我自己动手不成?”
175 送礼,送祸?
人群瞬间混乱。
很多人都开始往前挤,想要首先打开自己的贺礼,把它呈现给刘胡子看。
这里东西这么多,迟了就被人家的盖住了,根本显不出来!
还好有捕快守在旁边,立刻冲上去维持秩序,好容易让考生们重新排成了队伍,一个个地进去。
在这整个过程里,刘胡子就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完全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现在要上去吗?”齐坤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箱子,小声问许问。
明明许问的年纪比他还小,但不知为何,他就把许问当成主心骨、可以拿主意的那个人了。
“再等等。”许问没看那些人,目光一直停留在刘胡子师徒身上。
“……嗯。”齐坤明显有些不安,但还是答应了下来,没有急着上前。
队伍重新排好之后,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考生,留着一把漂亮的长须。他轻拂长须,尽可能从容淡定地走上前去,向着孙博然一拱手:“座师……”
他才说了两个字就被刘胡子打断:“你是来给我祝寿的还是来找他的?”
“呃……”这考生有点懵。
“东西呢?”刘胡子也不理他,追问道。
这讨要礼物的样子是不是太心急了一点……
那考生懵然看向孙博然,然而他就叉着手站在旁边,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
考生只好闭嘴,忐忑上前,找到自己的那个箱子把它掀开。
里面装的是一座木雕的佛像,本身是用下六木的松木雕刻的,但是表面嵌满了八宝,黄金琉璃、宝石珍珠镶得琳琅满目,在阳光下耀眼生花。
松木不值钱,但这些镶嵌上去的宝物价值可真不低。
那个考生佛像在手,心就像是已经定下来了一样,笑意盈满面庞。
“刘大师,愿这尊普贤菩萨佑您福寿延年,松柏长青!”后面这八个字他说得有点生硬,明显是死记硬背下来的。
刘胡子接过佛像端祥了一下,突然嗤了一声:“这雕工简直不堪入目!”
他直言不讳,那考生瞬间尴尬,旁边其他挨得近一点的考生也都暗暗笑了起来。
就算有八宝镶嵌掩饰,仍然能看得出来这佛像雕工之粗糙拙劣,只能勉强看出是一个人形,说是普贤就很强行了。
“大师教训得是。”考生尴尬陪笑,“不过您看这嵌工,应当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他指着佛像上的各色金玉宝石,几乎都已经不算是暗示了。刘胡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把这佛像放回箱子里,收到一边,这考生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接下来,其他考生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去介绍自己的礼物。
这种时候想要在刘胡子和孙博然面前露脸的,准备的礼物通常都很有一手。
它们大体就是两个方向,或者像岑小衣这样繁复豪华、手艺高超,完全不像是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拿出来的;要么就像后面这考生这样的,另出蹊径,实实在在地是在“送礼”。
刘胡子一直在催促,但每一件他都看得很认真。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么紧急的情况、这么苛刻的条件下拿出足够漂亮的作品的。
二十多个人之后,送上的礼物就明显没前面那些光鲜了。但敢于抢在众人头里的,也都是些拿得出手的东西。
不过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所有人都打听了孙博然的风格喜好,做出来的东西都很大,走的全是堂皇华丽风格,就没一个不是的。
刘胡子嘿嘿笑了两声,转头去看自己的徒弟,孙博然低着头一声不吭。
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人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渐渐没之前那么积极了。
又两个人之后,竟然没有考生主动上前了。
“怎么?还有这么多寿礼,要让老头子我自己来开不成?”刘胡子环视四周,考生们在他的目光下,个个都缩得像鹌鹑一样。
“行。孙博然,你来。”刘胡子从车上摸下来一个马扎,打开来大马金刀地坐下,指挥自己的徒弟干活。
孙博然堂堂一个皇家工匠,一地的主考官,竟然真的就按照师傅说的,走到一边搬过来一个箱子,打开来给师父看。
刘胡子看归看,还是像之前那样面无表情,一句评语也不给,这态度让考生们心里越发忐忑不安起来。
最后,所有的大件全部看完,只剩下一个人就能抱着走的比较小的盒子。
齐坤带来的那个箱子也被打开了,里面装的是一串九个木制的玲珑香球。香球外壁镂空雕刻,个个不同,非常细致,箱子里有一半位置都是用来防震的填充物。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香球每个都有里外两层,可以独立旋转,显然是悦木轩的独门绝活。
换了其他时候,这样一串香球拿出来,一定会赢得一个满堂彩,但现在所有人盯着它看,竟然没一个人敢吭声。
孙博然比他师父年轻得多,但好歹也快七十了,十几个箱子搬下来,汗流满面,背心早就湿透了。他抹了把汗,苦笑着问他师父:“还要开吗?”
“开,怎么不开!”刘胡子冷然哼道。
这么一段时间下来,太阳已经彻底挣脱了云层,整个垃圾场沐浴在烈日之下,蒸腾着热气。
刘胡子就是坐着没动,也出了一身热汗,光秃秃的头上布满了密密的汗珠。但老头非常硬气,一动也不动,紧盯着徒弟,一点也不放松。
孙博然又苦笑了一下,又搬了两个小盒子打开给师父看。这两件东西虽然个头比较小,但也是富丽堂皇的华贵风格,雕刻的题材依旧重复着龙凤呈祥、麒麟瑞兽等等,跟前面的一模一样。
许问站在人群中,一直在看着孙博然的动作。
这时,吕城突然凑近了他,用气声悄悄地说:“下一个就是我们的了……”
孙博然已经站到了他们那个木盒的旁边,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本来让主考官看到自己的作品是一件挺让人兴奋的事,但现在现场气氛实在诡异,吕城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送礼还送出祸事来了……又不是我们自己想送的。”吕城回忆起前两天的兴奋,突然有点委屈,非常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许问环视四周,同样表情的人还有很多,显然做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孙博然再度弯腰,正要去拿许问那个盒子,刘胡子突然缓缓站了起来,开口道:“行了。”
176 本心
孙博然的手停住,考生们的心刹那间悬了起来,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刘胡子从马扎上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一个箱子旁边,低头往里看。
里面华丽的龙纹鎏着金粉,在阳光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让刘胡子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我都搞不清楚了,这到底是我过寿,还是他孙博然过寿。”刘胡子冷言轻语,话里带着明显的讥讽。
无数道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孙博然,孙博然苦笑着,向师父拱手道:“是徒儿不好……”
“你不好在哪里?”刘胡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怪你当上了朝廷大官,还当了劳什子主考官,这些大的小的都要看你的脸色行事?”
他望向垃圾场外面缩得像鹌鹑一样的考生们,一指那些堆得大大小小的箱子:“老头子住锅响巷,我就问你们,锅响巷哪间屋子有这么大地方可以放这么多东西?”
“老头子一辈子住在桐和府没出去过,打的全是街里乡亲天天要用的家什,这些什么龙啊凤啊屏风啊隔扇啊,我见都没见过。送这些给我,有个卵子用?”刘胡子重重一拍岑小衣那扇屏风,下六木很轻,剧烈地摇晃了几下,险些被推倒。
考生们低着头不说话,但放眼看过去,好几个人脸上都写着“我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
“你们是觉得老头子就是一个快入土的老货,又不出名,要不是仗着一个好徒弟鸡犬升天,谁知道你是谁?”刘胡子一眼看出他们的想法,说得非常刻薄。
“我呸!”刘胡子看着他们的表情,重重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像是一颗钉子扎进了土里一样,溅起了一片尘土。
“也想想你们的身份!什么徒工试,什么百工试,说到底你们都还是匠人!匠人就要有匠人的本份,做东西知道,连主家要什么都没搞清楚,做个屁的做!”
刘胡子年纪虽大,但中气十足,声音虽然像破锣一样,但重重敲响在每个人的耳边,甚至有些痛心疾首。
“问问你们自己,在听到孙博然要你们送礼的时候,你们心里想的是什么?终于有个机会可以拍主考官的马屁了?终于有机会在主考官面前露露脸了?”刘胡子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膛,问道,“还是本着一个匠人的心,好好地、踏踏实实地去做一件东西?”
考生们彻底没有了话语。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或者认同刘胡子的话,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觉得他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主考官发话要收礼,他们这些做考生的就是人在屋檐下,当然得好好低头了。
但许问却抬起了头,紧紧地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老人,看着他痛心到扭曲的表情,看着他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也看见了他身后孙博然蠕动的嘴唇与脸上的震动。
许问突然发现,在此之前,他的心也不是不浮躁的。
甚至因为从另一个世界获得的优势,他在看待这个世界的时候会情不自禁的带上一些优越感,有一些居高临下的态度。
但刘胡子这几句话,却像是一记重锤,直接把他从云端砸进了地上,让他开始重新审视与思考一些东西。
“朝廷开百工试,这是好事。”刘胡子声音渐低,比之前平和了一些。
“我年轻时候哪想得到,我们这种手艺人,竟然也有了当官的机会,能出人头地了。但是当了官,就不是手艺人了吗?除了手艺,我们还会什么?”
刘胡子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先别说朝廷只取少数人,就算这少数人当了官,还不是一样要靠手艺吃饭!朝廷开了百工试,我们就能忘本了吗!”
他一转头,看见刚刚打开来摆放在后面的那些屏风箱笼,突然再次怒气勃发,“还只是给人当徒弟的,就学了这一套偷鸡摸狗、投机取巧的本事,还怎么当个真正的手艺人?考什么百工试,直接滚蛋算球!”
他一声暴吼,一脚踢翻了旁边的一把龙凤呈祥太师椅。
他年纪毕竟大了,身板再怎么好也不可能跟年轻人一样,这一脚动作太大,他一个收势不及,险些跌倒。
孙博然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去扶他,手肘一带,就把许问和吕城的那个盒子撞到地上去了。
这盒子的盒盖并没有锁得很好,里面的东西乒里乓啷掉在地上,散了一地。
孙博然完全没留意,他忙着把自己的老师父扶起来,一边还在埋怨:“师父你这么大年纪,也让人省点心!不喜欢这东西是吧,就让我来踢啊!”说着,他也去踢了那把太师椅两脚,跟哄孩子似的。
此时,周围一片鸦雀无声,没一个人敢说话。
孙博然这一扶一骂,已经充分表明了他的态度。他绝对是站在自己师父这边的。
也就是说,他跟刘胡子一样,绝不赞同他们这样送礼,甚至来说,所谓的送礼其实只是一个考验,考的就是他们身为工匠的心性!
而这其中也真的有一些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有了一些触动。
“是我错了。”人群中,一个声音突然扬起,所有目光瞬间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岑小衣越众而出,状似诚恳地向刘胡子深深鞠了一躬:“刘师今日此言,令学生震聋发馈。回想之前学生所为,实在太过功利,失却了匠人本份。”
大部分工匠风吹日晒,长得都比较粗糙着急,岑小衣白净俊秀,在人群之中颇有些玉树临风的感觉。他注视着刘胡子,仿佛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朝廷这百工试,考的是匠人的技艺,亦是对技艺的一片真心。之前的我,实在是本末倒置了。”
他拱了拱手,道,“学生今日回去,定当洗心革面,认真研习。两月之后,以自己真实实力,求得为朝廷效力的机会!”
说完,他转过身,排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的背影,许问也在看着同样的方向。
他真的有点惊为天人了。
岑小衣这一番话这一转身就走,如果不是他有所觉悟发自内心的作法,那是真的有点牛逼啊!
177 这个留下
岑小衣这一顿操作可真是太绝了。
刘胡子一通怒骂,首当其冲的其实就是岑小衣。
刘胡子要收寿礼有一半是被邓知府强迫的,邓知府说得再冠冕堂皇,背后为了谁是不言即明的事。
岑小衣通过邓知府走关系,想提前在孙博然和这么多考生面前露脸,算是这件事的主要祸因。
而他做出的那扇屏风完全不顾刘胡子的喜好与需求,装饰性大于功能性,个大没地放,设计风格富贵堂皇,跟孙博然从刘胡子那里学去的截然相反。
刘胡子骂出去的话,可以说字字句句都是针对着他来的,他根本百口莫辩。
结果岑小衣倒好,既然辩不明就不辩了。
他直接爽快地道歉,完全顺着刘胡子的话说,仿佛真的理解了他话里的含义,态度非常真诚,一点迂回也没有。
如果不是许问因为之前的那些事情对他心存定见,也要真的相信他被一棒打醒,真心悔悟了。
对于刘胡子这样的人来说,不解释比解释是优秀一百倍的处理方式。
然后岑小衣说完话,转身就走,不留给刘胡子继续追问的机会,也让自己的再次亮眼令人印象深刻。
果然,刘胡子注视着他的背影,表情有了些变化。
“这小子……虽然有点误入歧途,但还算有救。”他转头对孙博然说。
孙博然收回目光,也点了点头。
真的厉害。
那边对话声音虽然不大,但还能是让人听得清楚的。许问低下头,在心里又重复了一次。
岑小衣一走,刘胡子也有些意兴阑珊了。
他扶着孙博然的手,坐回到自己的马扎上,挥手道:“行了,没劲,都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去吧。老头子活了九十岁,从来没收过礼,现在也不想收!”
说着他指了指刚才帮岑小衣搬东西的两个捕快,“这扇屏风,你们给他搬回去。”
“我们并不……”捕快惊了一下,试图解释,但在刘胡子淡然的目光下,声音渐渐变小,“是。”
人群僵凝了一阵,几个捕快小声商议了几句,开始收拾岑小衣那扇屏风,把它抬走。
这仿佛是一个开始的信号,接着更多的考生走上前去,一样样拿走自己的礼物,转身离开。
不管他们有没有把刘胡子的话听进去,孙博然的意思已经表示得很清楚,继续把东西留在这里不是讨上峰欢心,是纯粹的自讨没趣了。
人群来来去去,没有说话,但仍然有些嘈杂纷乱。
刘胡子安静地坐在马扎上,看着周围纷扰的人影,感觉有点萧索。
孙博然站在师父身后,不知从哪里摸了把蒲扇,开始给师父扇风。
有人殷勤地上前想要接过蒲扇帮忙,孙博然摇摇头,固执地拒绝了。
刘胡子没有去看徒弟,目光在垃圾场里游移,不断落在那些打开的箱子盒子上。
“我们也去收拾吧?”此时,许问正注视着刘胡子,一脸的若有所思,突然听见旁边齐坤的声音响起。
“嗯,过去吧。”许问如梦初醒,点头道。
三人一起上前,先去收拾了齐坤那个箱子。其实他的东西不算太大,就是装进去的时候需要小心包裹,以免移动时撞伤。
虽然是个没送出去、还被斥了一顿的礼物,但三人还是收拾得很小心。
“这是你们悦木轩的拿手绝活?”吕城艳羡地看着那极致精美的玲珑球,忍不住小声问齐坤。
“嗯,是齐家祖传的。齐家最早就是做这个积攒了一点本钱,慢慢做起生意的。”这些不是秘密,齐坤也小声回他。
“齐望峡还健在吗?”
刘胡子的声音突然扬起,熟悉的名字让齐坤怔了一下,迅速转身垂手应道:“家祖父已于五年前过世。”
“哦?”刘胡子的表情动了一动,接着叹了口气,“又一个吗。活得太久就是这样,眼看着熟悉的人一个个不在,最后能留在身边的,只有这些手艺。”
许问听见这话,突然抬头,刘胡子脸上无悲无喜,叹息中也没有伤感的意思,好像早就已经习惯了。
“师父你还有我啊。”孙博然突然道。
“你?百工试完了,你也要回你的京城了吧。”刘胡子说。
“我,我可以……”
“闭嘴!”孙博然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刘胡子打断。老人头也不回地斥道,“想清楚再说话!你现在回来,当初我为什么要送你去京城?人可以没了,东西一定要留下!”
刘胡子声音不算大,但落地有声,震得孙博然直接低下了头。
许问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注视着刘胡子,心里有些震动。
而这时,吕城突然”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跑到另一边叫道:“小心,这是我们的东西,别踩坏了!”
之前孙博然不小心把他们做的微型家具打翻了,掉了一地没收拾,现在其他考生来来去去地收拾,其中一人一不小心险些踩了上去。
吕城立刻冲过去阻止,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手托起那人的脚,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把只有半个巴掌大的小家具拣了起来。
“几个玩具,有什么好小心的。”那人一眼瞥见,随口嘲讽了一句。
“那也是我们花了十天时间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吕城不满地反驳,跪在地上把一件件小家具放回到盒子里。
这边的动静不算太大,但还是引起了刘胡子的注意。他很随意地瞥过去一眼,盯着盒子里的小家具就不放了。
“小家伙,把那个拿过来给我看看。”他命令道。
吕城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旁边齐坤连忙提醒,木盒连同里面沾满了泥土的微型家具一起被送到了刘胡子面前。
刘胡子拿起其中一个,眯着眼睛看上面雕刻的图案,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擦去了上面的污泥。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把它放回去,又拿起另一个,轻轻抚摸,细细观看。
他一直沉默着,直到看完全部的十件家具,他才看向吕城,轻声问道:“这是你们自己做的?”
“许师弟画的图,我动的手,我俩一起做的!花了整整十天呢!”吕城清脆有力地回答。
“整整十天……有意思。”刘胡子短促地笑了一声,向徒弟招手,“博然你来看看。”
自从刘胡子那句话之后,孙博然就有些走神的样子。这时听见师父叫,才低头去看他手里的东西。
只看了两眼,他就“咦”了一声,手里的扇子停了下来。
178
“这个……是你们做的?”孙博然从盒子里拿起一个家具,放在手中细细端详了半天,头也不抬地问吕城。
“是许师弟画的图,我照着做的!”面对主考官,吕城壮起胆子,又强调了一遍。
孙博然并不以为意。民间工匠所谓的画图,基本上就是一个很粗浅的设计稿,很多时候主家在请人做活的时候,也会提供这样的小画作为自己的需求参考。
吕城看着年纪就很小了,许问比他更小,整项工作里谁是主体应当很明显。
但刘胡子听见这话,却看向了许问,问道:“这上面雕刻的图案,都是你想出来的?”
“嗯。”
“你怎么想到画这些?”
“师爷爷一直住在城里,这些都是街头巷里常见的东西,我觉得师爷爷看见这些应该很亲切。”许问回答。
“我看着亲切?你是为我画的?”刘胡子紧盯着他问。
“孙大人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是为他的师父,也就是您祝寿。”许问很自然地回答。
刘胡子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一个箱子上的图案,眯起眼睛细看。
许问离得略有点远,但他记得自己为它画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太,扎着头巾,笑眯眯的。秋天的时候,街上偶尔会见到这样的老太太,姚氏木坊也有。
许问在另一个世界里就很喜欢吃糖炒栗子,但小时候没有零花钱,也没人给他买。高中的时候同桌买了,分了他几颗,他吃得非常节省,香甜的滋味现在也留在记忆中。
过了一会儿,刘胡子的声音静静响起:“你啊,小时候特别爱吃这个,每年秋天都缠着我给你买。还不会吃,有一次整个栗子滑进喉咙里,险些把你噎死,吓得我抱着你找大夫又找神婆,折腾了好久才救了你这条小命。本以为你从此就不敢吃了,结果还是要。老子做工挣的一点钱全给你买栗子了。”
孙博然很不自在地看了许问他们一眼,埋怨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你现在还爱吃糖炒栗子吗?”刘胡子打断他问。“……爱吃。”孙博然承认。
刘胡子笑了,他把那个小箱子放回木盒里,对吕城和许问说:“这份礼物不错,能送给我吗?”
吕城还是很机灵的,立刻说:“刘爷爷,当然可以了,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寿礼啊!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套词之前有人用过了,吕城本来想换一个的,结果学识毕竟有限,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只好老老实实用了这个自己唯一知道的。
“哈哈,好,好。”刘胡子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很和气地对两个孩子点了点头,又从口袋里掏巴掏巴,掏了两块糖出来,一人塞了他们一块。
周围考生们大部分都还没有走,看见刘胡子的动作,纷纷露出羡慕的表情。但同时,他们也听见了刘胡子之前的话。
在他们看来,吕城和许问不是胜在手艺上,就是做对了选择。
他们就是老老实实地按照字面意义做了寿礼送出来,结果误打误撞刚好讨得了刘胡子的欢心,真的是运气好。
不,或许不是运气,就是像刘胡子说的那样,他们的心用对了。
有时候还是不要想太多,踏踏实实地做事比较好……
考生们各怀心思地离开,许问他们站了一会儿,队伍流动到他们这里的时候,也跟着一起走了。
许问走到巷口,回头看了一眼。
刘胡子仍然坐在老地方,拿着他们那个盒子,絮絮叨叨跟旁边的徒弟讲着什么。
孙博然认真地听着,手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师父打扇。
这时的他们,就像两个最普通的老人一样回想着当年的往事。
人会死,记忆会消失,但刻在那些器物上的图案,却会一直告诉人们,曾经存在的那些过往、曾经存在的那些人们。
某种异样的情绪笼罩在许问的心头,直到他走出老远都还沉浸其中,迟迟不能拔出来。
“怎么样了?”他们刚刚走出锅响巷范围,齐正则就带着家丁一起迎了上来,急急忙忙地问。
他在外面乱七八糟地听了很多消息,都不完整,而且大多都是不好的,一颗心悬得越来越高。要不是实在挤不进去,他早就冲进去了。这时候好不容易看见他们,他立刻迎上来问。
三个人对视一眼,表情都有点微妙。
“也算好,也算不好……”齐坤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几个人一起往停车的地方走,一路走,齐坤就一路把前后经过给他爹讲了一遍。
最后,齐正则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微妙了。
所有考生全部被骂,他们虽然也做错了,但混在这么多人里并不起眼,不算大祸。甚至他还因此知道了已经故去的父亲跟刘胡子是旧识,这还勉强能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但也就是因为所有人都被骂了,唯一没有被骂,东西还被留下来的许问他们就很显眼了。
想想今天早上他还在说当前局面对许问他们不利,因为他们只能小、不能大;只能拙、不能巧。但谁能想得到,这一小、一拙,反倒误打误撞地成就了他们!
齐正则绝不相信许问这么一个孩子能算计到这一步,那只能说,有时候孩子的纯朴心性远胜大人的算计……
一群人上了车,各怀心思地沉默着。
许问靠在车壁上,看着外面的大街小巷,脸上并没有胜利的喜悦,而是陷入了另一轮沉思。
这个结果当然是他算计的结果,但是他突然觉得,他有时候是不是算计得太多了一点?
与此同时,刘胡子仍然坐在他的小马扎上,翻来覆去地看那些小家具。
“做得真精致,越看越细致,真看不出是这个年纪的学徒伢做的。”刘胡子越看越喜欢,忍不住赞叹。
孙博然站在他背后,同样紧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目光扫过巴掌大木器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条轮廓,眉头拧得紧紧的。
“那两个学徒呢?”半响后,他突然发问。
“回大人,他们已经走了,需要我去把他们找回来吗?”旁边立刻有人回道。
“……不用了。”孙博然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等徒工试再看吧。”他说。
179 物凭人贵
一行人回到悦木轩,姚师傅听说事情之后,也慨然无语。
最后他对许问说,先不急着去拜见孙博然,等他召唤再说。
许问一点也不急,点头答应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刻就有一道黑影迎了上来,在他的脚边绕来绕去。
许问俯身把它抱起,凝视它黑色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但球球仿佛已经接收到了他心里的念头,转瞬之间周围景色变化,接着就有一股凉意袭来。
这次回来许宅正是晚上,周围一片黑暗,仅有天上星辉带来微薄光芒。
不过相比起炎热的班门世界,这里的夜晚凉风席席,舒适多了。
许问并没有像之前每次到这里来一样,直奔自己的工作室,而是来到四时堂,点起一盏灯笼,走进了昏暗拥挤的大厅里。
烛光之下,这里阴影幢幢,各种家具的影子好像化成了无数的怪兽,潜伏在大厅深处,仿佛随时会扑上来。
尤其这些全是老物件,经历的时光太漫长,好偈随时都会成精了。
胆小一点的人,绝不敢这种时候在这里随意走动。
但许问却不。
不知什么时候,他看着这些家具竟然有了一些亲切感。尤其是此时,他一想到它们有可能成精了,就恨不得它们立刻化成人形,好跟自己说一说它们诞生的过程,以及曾经经历的那些往事。
他在想刘胡子今天说的话。
人会死、记忆会磨灭,但东西会留下。
带着人们还活在这世上时的气息,带着一部分与之相关的记忆,一直地留存下去。
随便到山上找块石头,也可能过了千百万年,拥有着人类难以想像、比任何文物都久远得多的历史,但为什么人们并不在意那些东西,反而把文物捧上了极高的位置、让它拥有了极其高昂的价值?
固然这更符合物以稀为贵的市场规律,但更重要的,其实是它与“人”的这一份密切联系。
过去的人、现在的人、未来的人,通过这种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它是人类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所有的这些痕迹形成了一条纽带、一条河流,带着人在漫长的时间之中存在下去,不断确认着自己的定义。
许问漫步在在这些家具之中,就好像漫步在一条长河之中一样,有些出神。
他以前其实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体悟,但刘胡子的话仿佛当头棒喝,让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
他走着走着,停了下来。
他旁边立着的是一张书桌,明代样式,朴拙中透着一丝清新。他平看过去 ,隐约可以看见平整的桌面上有一点痕迹。
他举着灯笼凑到跟前,看见那痕迹其实是一个字,一个“欣”字。
这个字繁体简体是一样的写法,显然是后刻上去的,与书桌本身的清新雅致不同,透着一点学生习字的笨拙。
许问上学的时候,就有些同学喜欢在桌上上刻字;鲁迅先生的里,也写过有同学这么干。
看来古今学生,学得闷气的时候,都忍不住手痒,干点这样的坏事。
不过这个欣字刻在这里就有点不明其意了。
是遇到什么好事感觉很高兴,所以刻下这样一个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还是它是一个姑娘的闺名,他无意中得知,忍不住爱慕之心反复描摹?
不管它究竟是什么情况,这个人在刻下这个字的时候,心情一定是非常欣悦,感觉美滋滋的。
许问仿佛受到了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手在那个字上抚摸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老家具保存得再完好,也不可能像新家具那样完好无缺,更别提四时堂的东西大部分都破破烂烂,不修复根本没法拿出去见人。
但也正是这种破旧、这种“老”,让它带上了更多的“人”的气息,成为了真正的文物。
这张妆台左边的抽屉比右边的磨损更加严重,是不是代表它的原主人其实是个左撇子?
古代左撇子经常被视为不正常,孩子还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会想办法把他的习惯纠正过来。
这个人为什么没有被纠正,这其中是不是有过什么故事?
许问一边走,一边脑补得不亦乐乎,虽然还是这座四时堂,虽然还是他见过很多次、还进行了统计的家具,但在此时,它们好像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令人遐想、令人动情。
不知过了多久,许问终于走得有点累了,灯笼里的烛火也将要燃尽,变得有些黯淡。
他拍拍旁边的一张椅背,转身从家具的缝隙间离开,到了四时堂外面。
堂里堂外两个世界,他一步迈出,好像从充满尘土的历史中回到了清新微凉的现实世界一样,别有一番感触。
正好就在这时候,烛光晃了一晃,彻底熄了。
许问低头看了一眼,把它放到一边,抬起头时,突然看见地上有一条影子——是个坐着的人影。
可能因为情绪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感触里,许问一点也不紧张,他从容抬头,果然在屋檐上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
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星耀因此黯淡,大地却因此变得明亮了许多。
荆承坐在屋檐之上,凝望着那轮明月,不知在想什么。
“好久不见。”许问跟他打了个招呼。
这段时间他不时来回于班门世界与许宅之间,荆承的气息偶尔会出现,但从来没在他面前露面过。
久而久之,许问完全习惯了这种感觉,感觉这就是一个总是缩在自己房间里、不怎么爱跟人打交道的室友。
现在难得见到室友,招呼还是要打的。
“嗯。”荆承简单应了一声。
“说起来……你活了多久了?”许问突然有点好奇。
“不记得了。”荆承淡淡地说。
“最早的时候,看见身边的亲人朋友一个个离开,会很难受吧?”许问又问。
“没有。”
“啊?”
“没有亲人朋友。”
荆承俯视下方,视线与许问的对上。
片刻后,他缓缓从屋檐上站起,临风而立。破旧的砖瓦在他的脚下反射着月光,动也不动,好像他整个人没一丝重量。
他伸出一只手,向着明月伸了出去,轻声说:“不过有些东西,的确离开了——一直在离开。”
177 那就报
荆承说话一向都有点云山雾罩的,但这一次是许问没有追问。
他隐约感觉到,这话背后隐藏着什么巨大的东西——他现在还无力承担的东西。
他在屋檐下面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也一样抬头看着月亮。
石头冰凉的气息透过皮肤渗了进来,他没有说话,荆承也没有,两人一上一下,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
许宅陈旧而古老的气息充溢在他们周围,这片仿佛位于时间之外的疆域,也许比许问想象的更加神秘而深远。
这一天晚上,许问一直没有睡觉,球球也没有到处瞎玩,它就依在他脚边,柔软的皮毛轻轻贴着他的脚踝。这轻柔皮毛的触感仿佛是他漫无边际思绪中的一个锚点,让他觉得格外安心而稳定。
第二天,许问就回到了班门世界。
连天青说得没错,十八巧练得再熟,也不过只是基础,他还需要体会更多、更多的东西。
距离徒工试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寿礼这场闹剧过后,孙博然一直没再找他们,看来也是没这个意向了。
许问觉得这样挺好,他每天除了固定时间看吕城学习的进度以及给他一些指点以外,大部分时间都跑在外面。
他们住的是悦木轩后院,前面就是商铺,他有一半的时间都泡在铺子里。
这一次,他看的不是那些刚刚制作好、摆在那里售卖的家具,而是那些过来买家具的人。
大户人家的管家很少过来直接买家具,他们大部分时候都是定制。但偶尔他们也会遇到一些急事,需要购置成品家具,他们看待那些家具的眼神敷衍而轻慢,并不是很放在心上。
相比之下,小门小户人家就截然不同了。
他们往往会在这里呆很久,小心比对各种木料、各种做工,触摸家具的样子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把它们弄坏似的。
两者对家具的需求不同,购买的种类和样式也会天差地别。
购买之后,他们将成为家具的主人,这些家具会因他们而留下各种各样的痕迹。
后人,能够反过来从家具的样式以及留下的痕迹上面窥见一些东西,从中得知他们的生活习惯以及习俗。
时间的长河,就因为这些“物”作为连接,作为自己存在的证明。
另一半的时间,许问也会离开悦木轩,自己到外面去逛逛。
他时而到城隍庙外面的阴影里,一坐就是大半天;时而在大街小巷间穿行,观察周围的人和所有存在的东西。
到这时候,他的心态不知不觉又发生了一点变化。
刚来的时候,他跟这里有隔阂,既好奇,又有些不太情愿。
渐渐的,跟这里越来越熟悉的时候,他有些融入了的感觉,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自己本来就是这里的人,除了一些多余的记忆,跟这里的人并没有差别。
但这一刻,他既像是融入于此,又像是超脱于此。
他身在其中,却以一种观察的眼光看待四周,看待这个世界以及里面的所有人。
有一天,他从外面回去参合院,遇到了住在隔壁的姚师傅。
姚师傅这几天身体不错,脸色也红润了很多。他笑着问许问:“后天县试就要开始了,再半个月就是府试,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许问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这段时间他的所学所见所得在脑海中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抬头看向姚师傅,笑着点头道:“嗯,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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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徒工试与百工试加起来,一共历时三个月。
徒工试县试第一个开始,考试三天,考完后五天放榜。
放榜之后五天,府试开始,同样历时十三天得出成绩,再五天后就是院试。
理论上来说,每项考试放榜后的五天内,加开了一次临时报名,通过的考生可以立刻加报下一次考试。
但实际上很少有人这样做。
除了每项考试检测范围差别太大,考生很难能这么快适应以外;每项考试的强度也很大,三天殚精竭虑、全力以赴之后,考生们很难有足够的体力继续参加下一项。
桐和府也有一个县试的考点,吕城没有回去,直接报的就是这里的。
旧木场去年没通过的学徒仍然全部在于水县考试,通过了的最近将赶来这里参加府试。
县试开始,许问和姚师傅一起送吕城去了考场。
今年的考制跟去年相比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去年的县试一共三项,分三天进行。每天考完之后,考生都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但今年则不同,考试是连续三天,考生需要自备一些生活用品进考场,全部考完了才能出来。
这样的考制更接近普通的科举,但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明显感觉到朝廷也是在摸着石头过河,还没为这项新政找到最好的实施办法。
吕城挎着考篮,被衙役摸遍了全身上下查找夹带之后,走进了考场。
姚师傅远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忧心忡忡地问许问:“今年参考的人更多了,这孩子……”
“您放心吧,参考的人是更多了,但今年的吕城,也不是去年的那个他了。”许问打断了姚师傅,非常笃定地说。
几件事情之后, 姚师傅现在对许问的信任远非以前能比。
许问这样一说,他竟然真的就放心了下来,任由许问把他扶了回去,然后接下来三天,竟然一句话也没问吕城。
三天之后,许问和姚师傅又一起去把吕城接了回来。
现在正是炎热的夏季,三天闷在考场里干重体力活不洗澡,吕城直接就馊掉了。刚一靠近,浓浓的汗酸味扑面而来,姚师傅和许问一起捂住了鼻子。
吕城嘿嘿笑了两声,跟着闻了闻自己身上,说:“这么臭吗?我自己都闻不出来了。”
不过他的精神非常之好,犹豫了一下之后,看向许问,认真地问道:“许师弟,以你的看法,要是我这次考过了,能马上接着报府试吗?”
他目光灼灼,自信中又有些忐忑。
许问注视了他一会儿,笑着反问道:“你自己觉得呢?”
“我觉得我可以。”吕城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就报。”许问只说了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