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 府试
五天之后,放榜日。
一早许问起来,要跟吕城一起去府衙门口看榜。
一开始吕城还很装逼地表示不去挤了,等人家送喜报上门就行。结果后来没一会儿,他就坐立不安地站了起来,很不好意思地主动跟许问说:“许师弟,我们还是过去吧。”
许问当时就笑了,他当然不会反对,陪着吕城到了地点之后,两人面面相觑,吕城小声说:“真应该在家等的……”
桐和府比于水县大得多,在这里参与徒工试的考生当然也多得多。现在府衙门口人山人海,根本挤不进去。
两人只好在外围张望一下,许问看着周围拥挤的人群,看着每个人脸上不同的表情和不同的举动,兴趣盎然。
但是吕城就不一样了。他的确对这次考试的结果挺有自信的,但有自信不代表不担心,他拼命抬头往黄榜的方向看,好像只要努力就能看见榜上的名单一样。
这时,府衙门口打开,两骑青马披红戴彩,伴随着如雷一般的马蹄声飞驰而出。
这场面他俩都很熟悉,是衙门的报子前去报喜了。第一个报的就是县试物首,后面依排名降仪前去报喜。
“放榜——”
报子中气十足的声音震耳欲聋地响起,“徒工试桐和府县试头名,称桐和府县物首是也,为于水县万里村人士吕城!”
吕城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在往黄榜的方向张望。
结果还是许问先拉了他一下,笑了起来:“叫你了,厉害啊,县物首!”
吕城愣住了,许问已经开始对着那边大叫:“吕城在这里!”
报子敏锐地听见了,两匹马疾驰而来,到达吕城的面前。
吕城呆呆地看着他们,有点恍惚。
一年前,同样的情景曾经发生在许问身上。
万众瞩目,喜报直传,那时候他站在一边,看着许问从容上前,风姿卓然,很难道明心里的感觉。
现在,不过一年,他竟然也站上了同样的位置!
兴奋吗?激动吗?荣耀吗?
或许都有,但他感触更深的是,他突然间意识到了许问有多强。
他去年没通过徒工试,现在时隔一年,他竟然拿到了一县物首,还是个大县。
这一年里,头十个月和最后两个月,哪段时间带给他的收益更大,他自己比谁都清楚。
也就是说,他这个县物首其实是许问手把手带给他的。
这让他想起了不知在哪里听过的一句话,有些人拿第一是因为比别人都强一点,有些人拿第一则是因为再上面没有更多的名次了……
也许许问就是后面这种的吧。
他出乎意料地迅速冷静了下来,两名报子来到他面前时,他非常得体地应对着,还记得把师父提前给他准备的荷包打赏给他们。
“不错啊,挺厉害的。”许问意外地笑着说。
“嗯,这样我可以报名府试了吧?回去得问问怎么报。”吕城则已经开始考虑下一件事了。
三天后,钱三等旧木场学徒纷纷到来,齐集桐和府,准备参加府试。
许问他们也因此从悦木轩搬出,另外找了个住处住下来。
当天,府试新考制公布,与县试一样,同样是连考三天,考完才能出考场。
许问他们早有准备,每人都提前备好了一份考篮,里面有相关的生活用品,考虑得非常周全。
又两天后,乙酉年九月十五,徒工试府试正式开始,许问与齐坤、吕城、钱三等一共十七人一同来到桐和府府衙门口,准备列队进入考场,参与考试。
这场考试参与人数同样极多,合计约有两千多人,分为十大门类,每门人数不等,其中与许问他们一样参与细木类考试的共有两百多人。
这两百多人中取前三十名,基本相当于七中取一,头名为府物首。
“不知道这次考什么,希望能合我们所学啊……”许问听见旁边有两个人正在嘀咕。
即使是十大门类之一,细木类包括的内容已然很多,要学全很不容易,每个人肯定也会有各自擅长的方向。
考试时会不会考到这个,考到的话会不会以这个做重点,这就是很碰运气的事情了。
周围正在讨论这事的不止一个,许问还看到好几个双手合十正在临时抱佛脚的。
徒工试搜夹带没科举那么严格,而这次府试明显比吕城之前的县试还要更松。
衙役捕快们查了查许问他们的考篮,随便在他们身上扫了一下就放他们进去了。
许问有些意外,但走到这里,考生们之间已经不能互相交流,许问跟钱三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跟在队伍后面走了进去。
走进考场,他眼前顿时一片豁然开朗。
这个考场跟他们之前县试第三场比较相似,考场是开放式的,只用简单的帷幕分隔了一下。
这种考场设置的形式本身就已经明确了一些内容——这次府试,至少第一场,考的是当场的手艺,不重创意,重的是实际体现出来的功夫。
这一项上,他是绝对不虚的。就是不知道要考哪方面的功夫了。
家具器物的制作、门扇窗格的雕花?还是兼而有之?
考生们进场时领了号牌,许问的是甲字六号,位于最靠近校场高台的位置。
这个排名非常靠前,许问估计是根据县试成绩安排的。他是于水县县物首,于水在桐和七县中排名第六。
他走到自己的考位外面,左右同考都已经到了,正在位置外面候场。
许问向他们点头示意,左边那个只看了他一眼就转过了头去,右边的却温和有礼地回以了一笑。
许问看了看各自场外对应的号牌,觉得有点意思。
左边这个是甲字七号,属于排名比于水更低的隔山县;右边那个是甲字五号,所属的咏志县发展比于水好上不止一星半点。
不过他们的交流也就到此为止,没过多久,所有考生全部进场,在帷幕外面站定。
此时,整片考场上鸦雀无声,清晨的凉风从肃立的考生们之间掠过。
片刻后,他们的头顶上响起脚步声,主副考官携手登上校台。接下来,他们将要宣读考场规则,发放试题。
许问抬头,正好看见孙博然的身影。
这个瘦小的老头子穿上了官袍,突然有了一些跟之前见面时完全不同的气派,竟然有点威风凛凛了。
他的目光在场上一转,落在了许问身上。
179 考题
孙博然的目光只在许问身上停留了片刻就移开了,接着开始宣布正事。
许问神情坦然地抬头注视着他,心情并无波动,但他注意到,旁边左右两个人的表情都有点讪讪的。
显然那天他们也去了锅响巷,并没有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
孙博然俯视下方,表情淡淡。
“吾乃本次桐和府徒工试的主考官孙博然,工种是细木。这两位是副主考官刘修和云远际,工种是陶瓷和修复。”
他按照常规简单介绍了几句。
徒工试和百工试的考官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除了在身份上不得与本次考生有什么关联,需要有相应的避忌以外,在实力与名声上也会有特殊的要求。
现在工匠分工相对比较细,极少有人能面面俱到,所以考官个人擅长或者专精的也只可能有一个方向。但到了他们这种等级,眼力已经到达了一定的程度,而且美与技艺在某种程度上是共通的,其他门类他们就算不会做,进行鉴赏与判断仍然毫无问题。
孙博然介绍完,向着考生们行了个礼,然后道:“现在各位可以掀开布帷,进入自己的考间。”
他一声令下,所有考生齐齐行动。
许问转过身,掀开布帷,抬头就愣了一下。
考间里有一张粗木工作台,台边堆着材料,台上放着工具,跟上次考试的情况其实挺像的。但唯一有所差别的是,工作台正中央放着一件半成品的木器。
看见这木器的那一瞬间,许问就意识到这是考题了。他们要做的,很有可能就是在此基础上完成这件木器。
先不管这题难度怎样,难道每个考生都被安排了这样一件东西,一道考题?
许问迅速回想起本次府试的参与人数……两千多,这就相当于主考方要安排两千多件这样的半成品?
这工程也太大了吧?
紧接着,孙博然的声音又在外面响了起来。
“各位可以看到桌上的未完成品,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将其完成。未完成品旁边附有本场考试规则及评判标准。考试时间为三日,第三日下午酉初结束考试,届时将根据标准现场进行评判,进行排名,得出最终成绩。”
孙博然中气十足,许问这里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就算他说得不那么清楚,也自然会有人把他的话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许问顺他的话看向一边,发现那个半成品下面压着一张纸,上面的文字整整齐齐,明显是印刷出来的。
许问伸手把它拿起,研究了一下才发现应该是活字印刷。
传说中的古代四大文明成果,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亲眼看到。
孙博然刚才的意思很明确,总地来说,府试的整个形式跟县试第三场比较类似,都是现场完成然后评分。只是把一天的工作拉到了三天,内容难度肯定要大多了。
许问放下这张纸,先去研究那个半成品。
跟他第一眼看到它时得出的结论一致,这就是他们面临的考题。
——三天时间,将这个半成品变成成品。
说起来也很有趣,他第一次接触孙博然的作品,完成的是同样的工作。那次他完成的是一个雀替,这次又是什么?
从外表看上去,它是一个做到一半的雕花小箱子,长一尺半,宽一尺,高八寸。
以许问现在的实力,他并不需要测量,直接肉眼就能做出判断。
单只是完成一个雕花箱子的话,有一定难度,但难度不算太大——比他一年前修复的那个雀替简单多了。
雀替以圆雕为主,形状是立体的,很不固定,只能根据受力结构反推。
而一个箱子,方的就是方的,小孩子都能根据半个箱子画成一整个,在外部形状上是没有难度的。
箱子正面是一幅完整的浮雕,花鸟画,云纹勾边,中间铺有树枝和花叶,枝叶间有一只半小鸟。画面灵动与庄重兼得,有很强的装饰性。
箱子四周以云纹为主,底部也有雕刻,与箱面相互呼应。
这花鸟画同样只有局部,要推出整体难度略大一点,但也有限。
这样问题就来了,这个作为府试的考题,是不是太简单了一点?
许问一边思索,一边把它换了个方向,也就是残缺不全没做完的那个方向。
这部分连箱壁也没有,可以直接看到内部。
这一看,他就明白过来了。
真正的难度其实在这里——这是一个百宝箱。
箱子内部分成很多个格子,每个格子可以移动、抽出,有不同的组合方式,十分精巧。
跟外面一样,这部分也只做了一半,要由考生们将其完成。
这个难度就有点大了。
这样的结构都是环环相扣的,在没有设计图的情况下理出另外一半,把它设计并且做出来,真的不是一件容易事。
更过分的是,已经完成的一些格子上也有雕花,这代表待完成的格子上也应该有。
这样,雕花的样式就需要考生们根据已有的部分进行设计,风格必须统一。同时,就现有的部分来看,这些雕花相当细致,要在三天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这么细致的雕刻,时间统筹上也需要好好规划一下。
总地来说,这次考试难度比许问预料中的还要大一点。吕城他们想要通过,估计都有点需要看别的考生的脸色。
府试都有这样的难度,不知道院试怎么样……
不过对他来说是有好处的。
难度越大,就越能杜绝运气因素,拉开考分的档次。
要知道,他可是冲着物首来的!
许问深吸一口气,放下箱子,拿起旁边那张活字印刷的纸。
这上面写的是考生们需要注意的一些规则细节和评分标准,严谨而细致,显然经过非常周全的考虑。
百宝箱里的总格数不能低于多少,完成度要达到什么样的程度。什么情况不得分,什么情况可以加分……
许问快速浏览了一遍,记住其中关键。
按照这个要求,三天时间的确有点紧……
他没有马上动手,而是走到工作台的另一边,把箱子摆在旁边的空位上,铺开纸笔。
炭笔落在毛边纸上,字色拙涩,字迹却极为流畅。
他一点也不怕浪费时间,做起了这个世界没几个人会做的工作——
撰写工程方案。
180 领先
三天时间很紧,多少用于绘制图纸,多少用于粗胚定形,多少用于精细打磨,都是需要统筹规划的。
某个环节时间拖得过长,就有可能导致最后的疏漏甚至全盘失败,这一点,在许问以往的工作中有过无数次深刻的体会了。
确定完方案流程,许问看了眼外面的日晷,给手边的水漏加满水。铜壶内,细微的水滴声滴滴答答响起,就此开始计时。
真正困难的环节来了。
许问放下笔,拿过旁边的半成品木箱,观察了一阵子,开始拆卸。
这个百宝箱是以榫卯结构连接在一起的,用的可拆卸的明榫,也没有用鱼镖泡粘连,许问甚至不需要使用工具,徒手就能把它拆开。
拆开一件东西不是难事,要把它还原就没那么简单了。
许问每拆开一样,就用炭笔在这部分零件的表面做个记号,写上编号。
这个编号是以他自己的习惯拟定的,除了零件本身的顺序以外,还注明了它被拆下开之前所在的位置,方便未来的还原。
这是上次丁令在酒桌上随口提到的当代文物修复工作者的做法,许问觉得很有意思,直接学习了过来。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连天青的确是强得惊人,所有拆下来的零件都能凭记忆直接还原,像他这样的普通人,还是老老实实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更好。
很快,这个百宝箱半成品被拆成了无数零件,按顺序一个个整齐放在工作台上。同时,许问还把刚才拆卸的过程在纸上画了十几幅简单的流程图,画完之后,整个百宝箱的结构就已经在他心里基本确立了。
接下来,许问开始测量每一个零件的尺寸,以此为基础绘制图纸。
这些尺寸他单凭肉眼就能判断出来,测量只是进一步确定而已。因此这一步他进展得很快,笔直的线条在纸上不断延伸,一个个方形与弧线不断交错,长度、角度、坡度……所有一切全部由几何图形组成,极其标准。
他先画完了已有的部分,接着按照现有的基础,开始设计未完成的那一部分。
这部分理论上来说是比较难的,但许问设计起来却非常顺利,没遇到一点障碍。几何学,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无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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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许问隔壁,去年的隔山县物首万永安正拿着几片木板,眉头拧得紧紧的。
在许问写方案画图纸的时候,他已经动工,开始炮制木材,打板定型。
他的基本功非常扎实,劈锯刨磨,所有的工序都做得非常熟练,进展极快。
但他补完两个格子就遇到了困难,第三个格子切进去的话,会跟前面的部分发生冲突,互相妨碍。
他本来就有备选方案,当下就换了一个,这一个倒是能跟前两个格子和平共处,但对新来的小伙伴很不友好——做第四个格子的时候,他又僵住了。
万永安用力挠头,又试了两次之后,重重把那些木板扔在了桌上,抱怨道:“这让人怎么做嘛!”
许问另一边,去年的咏志县物首蔡看山表现则完全不同。
他用木板做了一个很小的模型,模拟出已经完成的部分,然后在此基础上继续搭建剩下的。
这些木板没有经过细致打磨,非常粗糙,但作为样板已经够用了。
他随意地把它们切割成各种形状,放在各种位置,非常灵活自由。
很明显,他要先在这个模型上确定好想要打造的结构,再正式开始动手。
他嘴边带着一丝笑容,行动从容,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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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考区四周拉着帷幕,但顶上直见天光,无遮无挡。
考场上方有一处高台,从这里俯视下方,可以看到大部分考区,尤其是最为靠前的那几个。
此时,孙博然正拿着一个铜制的千里目,远远查探这些考生的实时情况。
旁边副主考官刘修看着那个千里目,有些羡慕地说:“这就是皇上赐予您的玄武千里目吗?传说玄武伏地,远目千里,皇上这意思,是不是誉您为护国圣兽?”
“他老人家赏东西,我做臣子的接着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再说了,什么圣兽什么的,还不一样是乌龟王八,说人是王八很好听吗?为啥要往自己身上引?”孙博然慢悠悠地说,可把刘修吓了一跳。“玄武是北方圣兽,只是形如巨龟,并不是真的乌龟,您误解了,误解了。”刘修连忙解释。
“看着像王八,人家也觉得是王八,你就算说它不是,又有什么用?”孙博然的语气仍然是慢悠悠的,刘修越发惶恐,正想继续解释,旁边云远际微笑着开了口。
“孙大人说得是,众口烁金,的确难以解释。不过这千里目似乎比我们常用的看得更远,是在工艺上打磨得更加精细了吗?”
孙博然把千里目从眼前移开,看了云远际一眼,把手里的铜管递给他:“的确要远一些,你看看。”
孙博然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古怪,这次刘修和云远际跟他共事,考试前才匆匆见了一面打了个招呼,之后一直在小心翼翼摸他脾气。
现在两人待遇完全不同,刘修和云远际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些计较。
云远际不动声色,道谢之后接过千里目,凑到眼睛跟前。
这一看他真的有些诧异了。
千里目也就是望远镜,他家境不错,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眼前这个跟他以前用过的那些明显不同。
普通的千里目,能看到两到三倍的距离已经算是质量比较优秀的了。到达三倍的时候,视野范围会变得非常狭窄,光线也会很暗。
但孙博然这个就不一样。
用这个千里目,可以看到至少五倍的距离,视野范围跟三倍的差不多,关键是光线一点也不暗,仍然显得非常明亮。
云远际试用了一下,又放下来拿到眼前观察了半天,疑惑地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厉害吧?这是去年洋人进贡给皇上的,一共四个。皇上把这个赏了我,剩下三个交给工部研究仿制,到现在也没有仿制出来。”孙博然语气淡淡,没有炫耀,反而有些忧心的样子。
云远际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又把它举到眼前试了试。
刘修在旁边看着心痒,试探着问了下,孙博然没有反对,他连忙接过来试看,也惊讶了:“这也看得太远太清楚了。洋人技艺竟然如此高明?”
孙博然没有说话,半晌后轻叹了口气,道:“是啊。”
181 全分法
事关洋人和皇上,云远际和刘修有心想问,但完全不敢开口。
他们对着这个千里目研究了半天,大概看出它的镜片跟常见的那些有些不太一样,但更多的细节暂时还没有观察出来。
最后,千里目被交还到孙博然手上,他看了看它,轻轻叹了口气,无声自语:“也许皇上那么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他重新拿起这东西,准备去看下面的考生。
这时,云远际突然若有所思地道:“这次考试真是有意思,两千多名考生,为他们准备了两千多件应试的考题。这也算是徒工试自开设以来,最大的创举吧。”
“徒工试到今天也不过第四年,都在摸着石头过河,一天一个变化的,谈得上什么创举。”孙博然撇撇嘴,不以为意地说。
“但是足足两千一百七十八件考题,仅仅只用一个月就全部完工,十大门类的全部考题,各自都一模一样,这实在太惊人了。”云远际说。
“还行吧。去年,朱甘棠朱大人呈上一份奏折,整理了一份民间收集来的监工方法,最适合用来成批制作。工部的大人们以前就有类似的想法,研究过后,将两者的思路进行兼并,创造了这种名叫‘全分法’的生产方法。两千一百七十八件考题看着多,但样式简单,用全分法生产起来并不算太难。”孙博然淡淡地说着,并没有隐瞒。
两名副考官听见“奏折”之类的词就已经肃然起敬了,云远际尤其注意到其中的关键词:“民间收集来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大能隐于乡间的故事并不少见。”刘修说。
“大能?”孙博然挑眉一笑,说,“你搞错了,设计出全分法雏形的,不过只是一个考生,还是徒工试的考生!”
“徒工试?”云远际和刘修异口同声地问,满是不可思议。
“他今年也应该参加徒工试了……”孙博然眯起眼睛,看向下方重重帷幕。
云刘二人对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孙博然这话里透出来的意思,就是提出全分法的那考生去年参加的还不是府试或者院试,不是资深学徒,而仅仅只是一个刚刚进入县试的小学徒!所以,他今年才要继续参加府试,继续努力晋级成工匠。
“是哪位考生,您知道吗?”
还只是小学徒就已经上达天听,这运气真的太招人嫉妒了,但人家也是靠的自己的本事,只能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我知道名字,但没有去跟人对上号。”孙博然说。
两名副考官点头。
考前稍微回避一下也是应有之义,但两人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考试前不久发生的那场闹剧。不过孙博然没事人一样,他们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提。
两人没再说话,孙博然把千里目举到眼前,俯视下方。
离他最近的,是桐和府七县上一届的物首。
听说本届物首也有直接报名参赛的,但由于是临时补位,考位比较靠近,并不在他眼前。
排在第一位的是最富庶的和光县,孙博然第一个看向了他。
这个玄武千里目的质量很好,但质量再好也有极限,透过它的目镜,孙博然能看清下面考生的长相,看清他在做什么,但更细节的部分——在纸上写什么、在木料上做什么,不可能看得很清楚。
本轮考试的方式是孙博然定的,甚至这些作为半成品的考题也是他带着人拟定,再组织人使用全分法批量制造出来的。
木工类这做了一半的百宝箱是他亲手做出来的,在他看来,这道题一点也不难,甚至全分法做它用的那一个月,有半个月都是在教那些工匠怎么协调配合。
但这道题说容易也不算容易,完成它需要一定的技巧。没有技巧上手就蛮干,成功的机率非常小。
更为关键的是,这其中还隐藏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考点,也不知道有几个考生能注意到……
孙博然看过去的时候,和光县这个考生正执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看见他的动作,孙博然立刻眼睛一亮,饶有兴致地往前凑了凑。
但只两三秒,他就微微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下,千里目看向了第二个人。
两名副考官站在他旁边,看他这动作就能判断出这名考生多半是哪里没做对,让这位大人失望了。
云远际站到一边,悄悄对刘修耳语道:“这道题换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刘修凝思半刻,压低了声音摇摇头:“我来当然简单,一看就知道怎么分了。但这是徒工府试,要这些小学徒搞清楚怎么分格……经验还是欠了点。”
“若是不靠经验呢?你觉得这考的又是什么?”云远际问。
“不靠经验……”刘修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
许问完全不知上方考官的讨论,也不知道孙博然正拿着望远镜在监考。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自己手头的工作中。
按照考试细则,他们要保证完成的百宝箱成品内部的格子刚好到达十二个,不能多也不能少。
主考方给出的半成品已经完成了四个格子,也就是说他们要在此基础上再做八个。
许问利用几何这个最好用的工具,很轻松地完成了百宝箱的内部结构。十二个格子一应俱全,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淡黄的毛边纸上,各种线条和图形共同组成规整的结构,旁边清晰标注着尺寸与比例,带着一种严整的理性之美——也是这个时代非常少见的一种美感。
按照这张结构图,许问能够很轻松地搭建起百宝箱的成品框架,剩下的只需要根据原有的雕刻风格衍生出另一半的花样而已。
许问把图纸放到一边,拿起旁边的木料,准备进行处理。
半成品箱子是松木的,旁边预备的木料当然也是柏木。
柏木质地细密,是雕刻用木的标准材料,但处理起来相对会比较困难。
但这对许问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他轻松地除去它表面的树皮,正准备把它锯开,手却突然停住了。
他放下这段木料,重新回到工作台旁边,拿起刚刚画好的毛边纸。
他盯着纸上的图形看了半天,突然摇摇头,低声自语道:“不对。”
接着,他一抬手,把刚刚画好的图纸揉成一团,又在案上重新铺开了一张新的。
“这个百宝箱……是用来做什么的?”他自言自语地问道。
182 沉醉
这个百宝箱只有尺许长短大小,不算太大,按照许问之前的设计,这十二个格子虽然上下左右高低都有,但挤在一起,大部分格子就太小或者太扁,甚至被其他格子挡住。
这样的百宝箱,根本放不了什么东西,就是勉强完成任务,谈不上有用。
但箱子就是用来装东西的,百宝箱的分格只是为了让东西更易于收纳整理而已。如果箱子里的格子反而会挤压东西摆放的空间的话,那就是本末倒置,完全失败的设计了。
所以,这一次设计,许问换了个思路,先一步去想:这个箱子是用来放什么的?
他现在是个工匠,最熟悉的当然是各种工具,最需要置放的也是这种。
除了刨子锯子这种大件,他们经常会用到一些刻刀、凿子之间的小件,以及粘胶、洗剂等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装的材料。
以前这些工具大多是放在固定的麻布刀袋里,一层层裹起来固定,瓶瓶罐罐放在另外的箱子里。
现在看来,能不能做一个统一的百宝箱,把这些东西全部整理放在一起?
而且,百宝箱内部的格子是不是可以向外扩展,增加而不是缩减它的收纳空间?
许问想得出神,良久之后,他重新提笔,画下了第一根线条。
设计最重要的是思路,思路畅通之后,剩下的只是技术问题而已。
而在制图的技术上,许问已经相当成熟了。
一根根线条延伸出去,一个个最基本的形状组合形成,每一个都是那么简练,每一个都是那么精准。
一边铜壶里的水滴发出轻微的响声落下,壶中水线向着他预先设定好的刻度逐渐逼近。
许问之前撰写制作方案的时候,留给设计这个部分的时间其实是相当长的。
但他废弃了一次设计图重画,这部分就显得相当紧张了。
现在是九月中,秋意已渐浓,天气颇为凉爽。
但布帷把这片空间遮挡得不太透风,长时间的专注工作,让许问额上渗出了毛毛细汗。
他目光专注,浑然若无所觉,UU小说的线条始终如同第一根一样标准、坚定。
最后,当水线最终逼近刻度,将超未超时,许问长吁一口气,直起了身子。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设计图——它不是一张单一的图,而是由三张不同角度的整体图和十余张分解的局部图共同组成的图集。
小二十张图纸完整表达了他的设计思路,比例尺和具体尺寸全部都非常正规地标在了一边。
有了这样一套图,就算他自己不动手,把它交给别人,也能够毫无障碍地完成——之前他跟吕城,就是这样合作的。
但现在是徒工试,接下来的步骤他必须要自己动手。
虽然最近一段时间他把大量的实际工作都交给了吕城,但自己也没有一天怠于训练。
现在实际动起手来,他一如即往地熟练,丝毫不现滞涩。
榆木已经去皮,接下来要把它分割成段,锯成木板,打制成应有的大小。
由于需要雕花,木板的厚度会比最后的成品要厚一些,但由于要严丝合缝地扣进去,这部分的尺寸也一样要求得非常严格,完全不能出错。
雕花的样子许问也设计好了。
相比起连天青最早布置给许问的那份作业,眼前这场考试的雕花可以说是简单得要命。
连天青上手就直接交给他大师作品,那时候要完成的不仅是灵动有趣的花样,还有独特的风格。
许问至今也记得,当时自己查了多少资料,花了多少工夫。
但毫无疑问,那次作业带给他的收益也是极大。
怎样从局部图案中还原出缺失的部分?
揣摩现有的局部图案的样式,从中推导出原创作者的风格与习惯,在此基础上进行模拟。
模拟出的图案可能跟原图并不一致——也不可能完全一致,但它的宗旨就是以原图为主,不能破坏,还要进行凸显。
许问最早在对半成品百宝箱进行判断时就已经得出了结论。
这是流水线制品。
当初陆清远大师说得没错,流水线出来的量产制品多少会显得呆板一些,更少工匠本人的灵性与个性。
这一方面是量产本身的过程带来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是量产本身的需求造成的。
量产设计的一大要素,就是标准化。给每个部分划出一条标准线,以严格的数据体现,上下浮动不能超出界限……无疑这会减少工匠肆意发挥的机会,但在效率上,远远不是工匠的个人创造能比的。
这个半成品百宝箱就是标准化制造的结果。许问甚至在上面看见了一些熟悉的影子,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交给朱甘棠的那份建议书。
不过他并没有多在意这个,很快就把重点放在了雕花本身的样式上。
在看出它是流水线制品之后,他第二个得出的判断是:这是孙博然本人的设计。
面对这些考生,他的风格似乎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像他在京都时那样繁复华丽端严,也不像他年轻时那样轻俏灵动单一,而是将两种相融合,趣味中带有强烈的装饰品,美观却又通俗。
看来他之前的判断果然没错,孙博然并没有跟他师父决裂,也没有彻底摒弃年轻时的风格,只是到了不同的环境,根据制作需求自然发生了变化而已……
皇宫内院,所需的风格当然跟民间小调完全不同。
就是不知道连天青看见这个会怎么样,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不过这对许问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孙博然,是他在这个时代最熟悉的工匠大师了。
一张张木板堆叠在旁边,刻刀的刃尖切入木板的纹理,象牙一般的碎屑飞溅而出,烟花般四散。
清晰的雕花由浅入深地出现,不断向外铺展开。
榆木巧也是十八巧之一,在这一年以及许宅更多的延伸时间里,它几乎已经刻入了许问的骨髓,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此时,刻刀就像他手指的一部分,榆木就像他最亲切的老朋友。
它的每一根纹理、每一寸质感,对他来说都熟悉到了极致,可以随心所欲地将它变成任何一个模样。
对材料的熟悉、对工具的熟悉、对创作风格的熟悉在此刻达到了高度的一致,许问已经完全沉醉了进去。
183 三天
第一天的考试就这样平静过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孙博然在观察考生的时候有意避开了许问,只匆匆扫过一眼,并没有在他身上留意。
按理说,场内另外有吏役巡逻,主副考官都不必一直留在这里,但孙博然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两名副考官也只能陪着。
傍晚时分,暮色渐渐升起,差役送来热腾腾的饭菜,两名副考官对视一眼,表情微妙。
孙博然这意思,难不成是要在考场过夜?
“不是什么好东西,随便吃吃。”孙博然招呼两名副手。
“四菜一汤,还有白米饭,这还不是好东西,还有什么算是?”云际远笑着说。
“是啊,以前咱们做活的时候,主家要有一饭一菜,那就是太看得起咱了。”刘修感慨。
“你还吃得上大白米饭?你运气不错啊,主家仁厚。我四十岁以前不知道白米饭是什么滋味,窝窝头里能掺上一半的白面,那就是上好的吃食了。”云远际对着刘修摇头。
“那当然是,年轻时哪有那么好的东西吃,也就是资历深了,手上的活精到了,才有好主家高看你一眼,赏个好的。”刘修说。
“所以还是皇上恩典,给了百工试这登天之阶。”云远际轻声叹了口气。
刘修轻声附和,孙博然没有说话。
毫无疑问,对于很多工匠来说,百工试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是他们提升社会阶层的唯一通道。
有时候,你吃什么用什么不是看你有没有钱,而是看你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三人吃完饭,天色已经几乎彻底黑了下来。
这时,烛火在帷幕间一点接一点地亮了起来,把巨大的黑影投在昏黄的幕布上。
“三天时间还是有点紧的,孩子们都要挑灯夜战了。”云远际看向下方,一边擦嘴一边说。
孙博然向后招了招手,一名差役提着灯笼上前。
“我要下去看看,两位是跟我一起还是……”
孙博然话还没说完,云远际先一步站了起来,笑道:“刚巧,我也正想着去看看。”
刘修当然也没有意见,三人很快一起站起,由那个差役领着走下了墙头,来到考生们的帷幕外面。离得最近的是和光县物首的考场,他的帷幕格外亮一点,刘修盯着那光亮道:“这点了得有五根蜡烛吧?”
“和光县,有钱。”云远际笑着说。
三人当然不会进去,不过透过映在幕布上的影子,他们足以看清里面的考生正在做什么。
点了这么多蜡烛,这位上届物首当然没不是用来玩的,他正在伏案工作,左手执着什么,右手在不停地动作。
“雕花。”云远际肯定地说。
“进展挺快啊。”刘修说。
现在就雕花,表示前面工序,譬如对百宝箱的定型分格已经全部完成了,进度的确不慢。
两名副考官咬了一会儿耳朵,孙博然抬脚继续往前走,他俩也迅速跟了上去——面带微笑,并无丝毫留恋。
他们所谓的进展快,是针对学徒的实力来说的。
这种在他们看来依靠经验的东西,对他们这样的老工匠来说不可能有什么难度。
第二个幕布里面也亮着,没头一个那么亮,但看这样子显然也没打算浪费晚上的宝贵时间。
三人同样在外面稍微驻足,然后离开。
他们一个帷幕一个帷幕地走过去,头五个全部都亮着。
“县物首并非没有来由,这些小子们的确勤奋。”刘修轻笑着说。
结果他才迈出一步,就看见了接下来的第六个。他这句话的尾音还没吐完,就闭上了嘴。
他只能闭嘴。
眼前的幕布一片漆黑,里面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响,显然,这位考生已经睡着了。
天刚黑就睡觉,这作息也真够……
“是忘记带蜡烛了?”刘修忍不住问。
“不至于这么糊涂吧……”云远际喃喃道。
孙博然回头,从头数了数,说:“这是第六个?是……”
“于水县物首。”云远际记得很清楚。
“嗯。”孙博然盯着幕布看了好几眼,说,“走吧。什么时候睡觉不是问题,能不能做完才是问题。”
不过能不能做完这种事情,只跟考生自己有关系,对他们这些考官来说当然是无所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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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问睡得很香。连续三天,时间在此时变成了一个高负荷的整体,需要自己协调安排。
在强度和精度同时有着很高要求的工作里,这一点也是需要技巧的。
过长的工作时间会导致过度疲劳,造成精神上的难以集中,从而引起工作上的失误。
所以从一早开始,连天青就让许问按时作息,把所有的练习与实践时间全部安排在白天。
当然,除了要保存体力和精神以外,这样做的还有一个原因。晚上光线不好,很耗眼力,而对于工匠来说,自己的眼睛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工具之一了。
三天考试时间很紧张,但许问还是延袭了从连天青那里学来的习惯,有序安排,日出则做,日没则息。
事实上,根据他的规划,三天非常充裕,完全不是问题。
第一天,他制定计划、绘制图纸,同时完成了百宝箱粗胚的各种组件,在木板上勾出了雕花的大致雏形。
第二天,他精雕细刻,完成了箱上大部分的雕刻。
第三天,他做完了雕刻剩下的部分,打磨抛光之后,进行组装,进行最终的修整。
考试的结束时间是第三天酉初,也就是下午五点。
帷幕只挡视线,不能隔音,这三天以来,许问的周围一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是四面八方其他考生工作的声音,就算深夜也不例外。
也多亏他白天经历完大量的体力与脑力劳动,晚上睡眠质量非常好,不然还真会觉得有点吵。
不过总地来说,这些声音都是整齐有序的,他非常熟悉,甚至觉得有些亲切。
而从这一天的下午三点开始,这些声音开始变得乱糟糟的,非常嘈杂。不用眼睛去看,也能感受到大家的手忙脚乱。
这种手忙脚乱许问还挺怀念的……
上学期间,不管大小考试,老师要收卷的时候总会出现一帮这样的同学。
他嘴角上翘,带着一丝笑容,认真检查着已经全部完成的百宝箱,就像当初检查试卷一样。
当他将一切事项全部确认无误之时,清脆的磬响声振入云。
“大考结束!所有考生即刻拉下帷幕,不得拖延!违者拖出考场,取消成绩!”
184 生而知之
考场的幕布是做过特殊设计的,有个机关,轻轻一拉,整块布就会全部掉下来。
随着磬声脆响,刷的一声,所有幕布全部落下,只有少数几个考生慢了半拍,但接着也拉下了机关。
“拖出考场取消成绩”这八个字,还是相当有威慑力的。
许问拉下机关之后就站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旁边,迅速感觉到四面八方传来的目光。
不仅是他这里,周围所有的人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其他人的台子,想看看别人做得怎么样。
“谨言慎行!”一声斥喝从上方传来,考生们立刻收回目光,低头垂目,老实得像鹌鹑一样。
在场的基本上都是学徒,被师父骂就是他们的日常,装乖扮傻他们再擅长不过了。
许问平静地站着,目视前方,再次对上孙博然的眼神。
孙博然看见他,似乎有些惊讶,许问不知道他在奇怪什么,有些疑惑地看了回去。
孙博然的确很惊讶。
之前三天监考,他出于某些原因刻意避开了第一排第六个考场,因此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那天在锅响巷送上那一套十个微型家具的,就是传说中的于水县物首许问!
许问的大名,他可真是久仰了——尽管这年轻人不过只是一个刚过徒工县试的学徒。
去年朱甘棠送上的那份关于全分法的奏折,可是清清楚楚地写着,原法来自于一名考生县试第二轮中所用。这份文字解释,也是由那名考生亲手撰写,朱甘棠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稍微润色了一下而已。
这份奏折刚刚被呈上来的时候,并没有受到太多重视。
匠作是一个论资排辈非常严重的行业,事实上老师傅凭借丰富的经验,再有天赋的年轻人也很难比得上。
徒工县试作为学徒考试的起点,重要是重要,但难度其实并不高。
去年县试的第二轮考的是学徒的协作性,说到底就是看他们听不听话。这一轮会安排一个有经验的大师傅带着,有大师傅镇场,徒弟们要做的也就是打打下手,利用自己的基本功处理一些比较简单的活计。
这种考试,能有什么惊喜?
但朱甘棠却很执着。
他隔三差五就去工部问一问,工部没有反馈还直接上奏折给皇帝,最后引得皇帝垂询,工部这才重视了一点,从故纸堆里把那份奏折翻出来看。
工部只是有点偏见,不是没有眼力。
他们稍微研究了一下,就发现了这个所谓“全分法”其中的奥妙。
孙博然当时也是其中一员。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一轮会议之后,这些老工匠们都惊了。
他们紧盯着桌上的纸,半响后才有人感叹:“如果不是朱大人从无虚言,谁敢相信这是个十三岁少年的手笔?”
“是啊,积年老匠也未必有如此精细。”另外有人应声。
“长江后浪推前浪……自惭形秽啊!”
他们的感叹听上去有点夸张,但并非所出无因。
类似全分法这样的批量制造方法,以前并不是没有出现过。
如何提高效率与产能,是很多工匠、尤其是工部这些人一直在研究的一件事情。
就艺术审美来说,个人的精工细作更能展现出个性与灵气;但放在实用的角度来看,尽可能地提高效率是必然的要求。
他们想了很多种办法,类似全分法的也不是没有。但相比起眼前这份,就不免有点幼稚肤浅了。
类似这样的施工方法,思路其实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其中细节。
这么多人,要怎么组织起来不出错,中间出现问题怎么解决,要怎么管理,怎么与其他环节进行协调……每一项都很讲究。
就拿时间这一项来说,安排得太紧容错率会太低,安排得太松会造成懈怠,这都是很有讲究的。
人不是机器,是非常复杂的生物,要想把大量的人组织起来,让他们像机器一样运行,要考虑的内容是很多很多的。
朱甘棠呈上来的这本全分法,考虑得实在太周全太细致了。
它条理分明,层次感十足,一条条一款款地写下来,几乎囊括了他们所能想到的所有方面。
工部这些大佬们看了半天,真的很难想象这会是一个十三岁少年写出来的。
十三岁少年,据说还是乡下小地方出身的,肯定没见过世面,没经历过大型工程。
他从哪里知道这么多东西,想出这么多内容来的?
纯凭用心去想吗?
“传说世有生而知之者,古人诚不我欺。”
一名侍郎抚须长叹,孙博然在旁边听着,也是一样的想法。
很多人都说他是十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他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但现在跟这个少年比,他竟然难得有点自愧不如的感觉了——当然,同样是天赋,两人擅长的方法也完全不同就是。
因此,许问的名字和来历,孙博然记得非常牢。
按理说,考试之前,他应该召见各级物首进行勉励,但最后他还是一个也没见。
这固然是因为出了点事情,阴差阳错地错过了,但也是因为他有意回避了一下。
许问这个人太特殊,太早对上号,不免对其他考生不太公平。
而且,孙博然也想尽量客观一点地看看许问的真实水平——身为一个工匠的真正功力。
只是真没想到,他就是许问……
孙博然深深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道:“麻烦云大人宣读一下评分规则。”
云远际刚才也忍不住多看了许问两眼。
工部离他太远,全分法的事情他当然是不知道的。他好奇的是,这三天晚上他们全部下来巡考过,这位于水县物首一天也没开过夜工。
这种笃定从容的本事,全场两千多名考生,真的也就他独一份了。
也不知道他做得如何……
云远际这样想着,抖开手中的卷轴,眯起眼睛开始读。
“各门类所有成品,均按同一准绳进行评定。”
在场的人识字的都不多,话说得稍微深奥一点就有人听不懂,所以云远际手上的考分规则也写得很浅白,基本上都是大白话。
“考核分为三项,第一项,完工与否。本项共五十分,检查五个方面。一,形态是否完整,是否箱体应有状态。二,雕花是否完整,是否有缺失部分。三,箱格是否按规则需求达到应有数量……”
云远际依序念完这五项,俯视下方,微微一笑,继续道,“第二项,箱面与分格雕花质量,本项亦为五十分。第三项,考生口述百宝箱实际用途。本项——”
“同样计五十分!”
185 一攒坊
云远际念的这是木工类的标准要求,接下来他将其他门类的评分标准也全部念了一遍。
许问留心听了一下,各门类要做的东西不一样,但考核标准都是相通的。
云远际念完,向着下方微一点头,退回到了孙博然的身边。
考生们安静了一会,迅速骚动了起来。
后方一个考生大声问道:“百宝箱的用途?这是什么意思?前面规则里怎么没写?”
这考生显然也是木工类的,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那张活字印刷的字,另外也有些考生不明所以,跟着一起附和,场面一时有些嘈杂。
“肃静!”
洪亮的声音从墙头传来,孙博然面无表情地俯视下方,淡淡道:“你做东西,不会提前先想它做什么用?那你还算是个匠人吗?各项成品之用途不做限定,只需自述——也就是说,你只要自己讲得通就得了。”
主考官发话,所有考生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问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们都在对着自己的箱子冥思苦想,试图掰出个门道来。
“各考生拿好自己做的东西,列队上前。”
孙博然嘴角翘了翘,一声令下,许问后面顿时一片嘈杂纷乱。
桐和府府试这个考场比较特殊。
它并不在府衙里面,而是位于它的后方,与衙门一墙之隔。
这里以前可能是一片山地,后来树木尽数被砍伐,地面稍微被平整,拓出一大块空地,用来行使各种用途。
之前布帷遍布这一大片空地,把它挤得满满当当,现在布料被扯下来,一下子显得开阔多了。
三名考官站在府衙城墙的墙头上,后面的考生捧着自己的箱子离开刚才的考场,聚集到墙根下,分门别类地站在了许问他们身后。
“评分现在开始,先从木工科开始。”考生们全部站定之后,孙博然一指和光县那个物首,“甲字一号,拿着你做的东西一起上来。”
那名物首明显是读过书的,看着有点像个书生,又比书生多了几分手艺人特有的沉稳,看着很引人好感。
他似乎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略微有点紧张,但很快冷静下来,端起身边的百宝箱,在卫士的引导下抬步上阶。
很快,他的身影出现在墙头上,面对孙博然,下面所有的考生都在盯着他看。
“在下魏斗下,和光县人士,今年十七岁,细木类学徒,向三位大师傅问好。”他抱拳向三人行了一礼,态度从容。
“学了几年木工?”刘修温和地问。
“十四年。”魏斗下回答。
今年十七岁,学了十四年木工,相当于三岁就开始学。这种资历,家里多半就是做这个的。
“可以开始了。”孙博然说。
“是。”魏斗下应了一声,举起自己的百宝箱。
远远看去,这百宝箱形态完整,表面花纹细密,显然已经全部完工。
“我做的是一个姑娘家用的妆奁,依照要求,里面一共分了十二格。这一格用来放置头上插的钗子,这一格放戒指……”魏斗下托着箱子,用手指着一个个介绍,说得很简单,但思路非常清楚。
第一个上台,能说得这么快这么好,证明他的确是做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的。
他很快说完,十二个格子有大有小,全部分配了用途,完全没有浪费。
孙博然表情微和,向着他点点头,让差役把箱子拿过来,问道:“为什么想到做这个?”
“女子的首饰样式繁杂,数量繁多,需要分门别类摆放。其尺寸大小也与这箱子恰好相合,综合考虑,用来制作妆奁最为适合。”魏斗下从容答道。
孙博然又问了几句话,魏斗下全部对答如流。
孙博然终于满意了,叫人把箱子拿过来,对魏斗下道:“稍待片刻,我们即刻得出分数。”
“是。”魏斗下恭谨行礼,退到一边,从头到尾都挑不出半点错来。
“不愧是魏斗下,这物首当得名符其实,这让别人怎么说啊。”许问身边传来一个很小的声音,满是羡慕。
现在许问他们各县木工物首站在离城墙最近的地方,后面的全是各县木工类考生。他们抱着箱子列队站着,离得很近,说话声稍微大一点旁边的人就能听见。
“你认识他啊?”另一个考生问。
“哇,魏斗下你都不认识,你是学这行的吗?”前面那个考生小声嚷嚷。
“我怎么就不是学这行的了,谁都要认识他吗?”那人不满了。
“咱们桐和府最厉害的木工作坊是哪家你知道吗?”
“是……一攒坊?”
“对!二级木坊一攒坊!一攒坊的坊主姓什么?”
“不知道。”
“我……你脑子是不是得卖了?”前面那考生无语。
“我就是不知道啊。”后面考生还挺无辜。
“我猜,是不是姓魏?”许问有点忍俊不禁,回头小声问。
“就是啊!傻子都能猜到,兄弟你说这小子脑子是不是太不好使?”前面那考生对着许问抱怨。
“你说人家是傻子了。”后面考生这会儿突然机灵起来了,提醒道。
“我……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赶紧闭嘴!”前面考生恼羞成怒,连忙向许问解释,“兄弟你别听他乱说,我不是那意思,不对,我说错话了,但我真不是那意思!”
他一着急声音就大了点,立刻被差役喝止。
这考生连忙闭嘴,许问笑着小声安慰他:“没事,我懂你的意思。你们俩是一起的吗?”
“谁跟他一起的,跟这二傻子当师兄弟,早被他气死了。我叫庄守,他叫陆鹏举,都是和光县的人,就是来这里路上认识的。你是……于水去年的物首?”庄守小声问许问,话还挺多。
“是。”许问应了一声。
“于水虽然是小县,能拿个物首也挺厉害啊。”大城市对小地方还是有点优越感的,庄守的话里带着明显的羡慕,但也明显没太把他这个物首放在心上。
“你刚才说一攒坊是二级工坊?比悦木轩还要高一级?”许问不以为意,打听道。
“没错。悦木轩挺厉害的,生意做得挺大,但一攒坊,可是斗拱名家。整个江南的斗拱,他家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就算在全大周,那也是出了名的!”可能因为是同乡,庄守说起一攒坊来颇有些骄傲的感觉。
许问却注意到了他话里的一个词——大周?
186 自述
来到这里以后,许问才深刻认识到古代的信息有多么不发达。
到这里两年,他竟然连本朝的国号都不知道。
他试图打听过,但周围的人听见这个问题,全部露出了茫然的眼神,还反问他关心这个干什么。
当然,类似连天青这样机敏通透的人物,他连问都不敢多问,不然或许可以得到一个答案。
他以前曾经听说,在古代对于老百姓来说,皇帝换谁做都没什么关系,对于老百姓来说,换了谁都是一样过日子,明天跟今天并没有什么差别。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真的就是这样。
大部分人一辈子都只活在一个地方,最远可能就是到附近的镇上赶赶市集。
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任何信息交流的渠道,政策也不会有什么大变,谁坐那个位置跟他们完全无关。
不过,百工试这种政策就不一样了。
近几年来,工匠算是对国家政策最敏感的一个族群之一,也正是因为这样,许问在这里能听见大周这个名号。
不过这个名号并没有解决他的疑惑,反而越发加深了。
据他所知,历史上有两个周朝,一个早在秦朝之前,春秋战国的时候;另一个则是武则天在位时期,一个非常短暂的王朝。
但他敢肯定,不管哪个,都绝不是他正在经历的这个时代。
难不成他真的不是在过去历史的某个阶段,而是来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但如果是这样,又怎么解释许宅,怎么解释班门?
许问陷入深深的疑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上面进展得很快,下面几句话工夫,孙博然三人就已经得出了结论。
“甲一考生。”孙博然叫道。
“是。”魏斗下立刻直起腰。
下面考生窃窃私语的骚动声瞬间全部消失。
“以下是你的分数。”孙博然拿起一张纸,亲自开始念,“第一项,完工与否。经过验证,五项全部完工,给予满分五十。”
魏斗下沉稳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喜色。“第二项,完工质量。分格细致完整,雕花与原有部分风格一致、样式一致,手艺细致,打磨抛光完整。此一项满分五十,计分四十五。”
这无疑又是一个高分,魏斗下喜色更浓,下面考生微微有些骚动。
“第三项,自述用途。考生胸有成竹,用途完备,讲述清晰,此一项满分五十,计分三十。”
孙博然吐字清晰,说完之后,抬眼看向魏斗下。
而此时,魏斗下脸上笑容瞬间消失,还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孙博然在这一项一共三句评价,都非常高,按照之前两项的评分,魏斗下以为至少在四十分以上的。结果孙博然一个急转直下,只给了三十分?
当下他的笑容就有点垮了。
但孙博然并没有在意他的心情,继续道:“三项总和,魏斗下,一百二十五分。”
有一书吏候在旁边,早已备好了纸笔。他听见孙博然的话,立刻提笔将分数誊在了一张雪白的宣纸上。
魏斗下盯了盯自己的成绩,下了城楼,路上跟甲字二号考生擦肩而过。
其实魏斗下第一个上台,对他来说的确是比较不利的。
最后一个自述环节是临时要求的,多一点时间,可以多一点准备的空间。
还好魏斗下为人稳重,又的确早有准备,才没有被这个环节难倒。
甲二考生迟了一些上场,明显更有信心,他面带微笑地双手捧出自己的百宝箱,开始陈述。
许问一听就摇了头。
比起魏斗下,这个考生一听就知道事前并没有想好箱子的用途,而是听到了要求之后,临时想出来的。
不过他思路还算灵活,口齿也很伶俐,就算是后来硬想现套,说起来也很像那么回事。
“我这也是做的一个妆奁,最小的这一排格子全部都是放戒指的,一格放一个,这样比较方便看容易选。中等大小的格子是用来放脂粉的,几盒粉叠在一起,刚好这个高度……”
他的做法略有点取巧,有六个格子做得很小,一般大小,说是放戒指的也能说得过去。同时这样腾出了更多的空间,让新补充的部分跟原有的部分结合得更加自然了。
他的话比魏斗下更多更密,介绍得更详细,讲完之后行了一个漂亮的礼,笑吟吟地双手呈上自己的作品,垂手肃立在一边。
“你说……这个格子是放脂粉盒的?”孙博然打量着面前的箱子,问道。
“是。几个堆叠在一起,大小刚刚好。”甲二考生回答。
“去找几个来。”孙博然突然对旁边的差役说道,那名差役应了一声是,快步退了下去。
甲二考生愣住了,孙博然并不理他,只道:“稍待片刻,我等即刻评分。”
那个差役很快就回来了,真的带回了四个圆形的脂粉盒,递到了孙博然面前。
孙博然仍然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模样,伸手接过,把它们放进甲二考生刚才说的位置。
甲二考生明显有些紧张,但盒子很给面子,顺利地滑了进去,刚刚好卡住,他立刻松了口气。
孙博然没有说话,继续跟两位副考官一起评分,并且很快得出了结论。
“甲二考生。”
“是!”
“第一项,满分五十,得分五十。第二项,满分五十,得分三十五。第三项,满分五十,得分十五。三项总和,共得分一百。”
对这个考生,孙博然只说了分数,没说评价。
许问大概能猜到原因。
第一个上台的自然有劣势,这算是给了一个优待来平衡,另外也是为整体的评分定一个标准。
但这个考生明显不满意了,尤其是跟前面魏斗下比,差别太明显了。
“十五分?”他不可置信地问。
“评分结束,你可以退下了。”孙博然根本不跟他多说,直接叫了差役,把他请了下去。
这个考生有些失魂落魄地下了城楼,但很快就回过了神来,紧盯上方,等待后面其他人的表现。
他的物首肯定是没戏了,能不能通过徒工试,还要看看别人怎么样。
看了这两个人的作品以及表现,许问心里大概有了一些底,他静静地站着,等着轮到自己。
187 标准
甲三考生登台,前面那个的成绩明显让他又有点紧张。
他的声音抖得有点厉害,孙博然不耐地皱眉,让他冷静点儿,结果他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更紧张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然当众哽咽,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云远际连忙起身安慰他,孙博然和刘修对视一眼,满脸都是无奈。
片刻后,这名考生还是没有恢复,孙博然指了指旁边的衙役:“行了,把他带下去吧。”
甲三考生顺从地跟着走,明显以为只是让自己休息调整一会儿。没想到衙役要直接带着他下城楼。
他大惊失色,转身结结巴巴地问:“我,我的分数……”
这一次,考官们评分的速度明显比前两轮更快,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已经得出了结论。
“甲三考生得分如下:第一项,满分五十分,得分五十分。第二项,满分五十分,得分四十二分。第三项,零分。最后总分,九十二分。”
孙博然话音刚落,书吏就已经提起了笔,把这名考生的名字和成绩全部登在了纸上。这架势可以说很明显了,他的分数就此已成定局,再没有修改的余地。
这考生惊呆了,越发结巴了起来:“我,我……第三项……”
孙博然听出了他的意思,冷冷斜了他一眼,道:“难不成皇上命你奏对,也要先等你哭完了不成?”
这考生顿时闭嘴,满面惊惶,却再也不敢多说。
徒工试的目的向来明显,是为皇帝为人才。他需要的标准,当然跟普通工匠不一样。
心态不行,连话都说不清楚,哪来的资格面圣?
甲三考生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分数,沮丧地跟在衙役身后下了城楼。
他第二项拿了四十二分,这分数比甲二还要高七分,证明他的技术实力的确不弱。但第三项直接判为零分,不仅让他的物首直接没希望了,之后能不能通过考试还是个问题。
许问往四周看了一眼,很多人都开始缩得跟鹌鹑似的,明显被孙博然这一下给吓到了。
接下来是甲四考生上台,他很明显受到了影响,气息急促,声音颤抖。
但有了甲三考生的教训,他可不敢有多余的表现,就这样颤抖着声音、有点结巴地完成了自己的讲述。
比较幸运的是,他跟魏斗下一样,是在制作之前就想好了百宝箱用途的,因此他说起来的时候有条有理,非常清晰。
最后,他的三项得分分别是五十、四十、三十,总分一百二十,虽然比魏斗下还要略低一点,但也是个难得的高分了。
听到自己的分数,他似乎有点不可置信,盯着宣纸上的数字看了老半天,最后用力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个喜出望外的表情和百分百的傻笑。
“第一项满分好像还挺容易的,完成就行了,第二项有点考技术,但感觉还是第三项最容易拉开差距。”许问身后, 庄守又开始小声叨咕。
“嗯,第三项更看重实际内容,不要说得花团锦簇,能讲清楚就行。”陆鹏举小声补充,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
他俩的想法跟许问的不谋而合,庄守往许问左边看了一眼,很自来熟地问:“再下一个就是你了吧?加油!”
许问转头对着他一笑,点头道谢。
甲五考生来自咏志县,名叫蔡看山,长相温雅,气质极佳。他从容蹑阶上台,向着三位考生拱手行礼,三人眼睛同时一亮。
“听说去年的府物首就是一个美男子,今年这位,看上去也绝不逊色啊。”云远际赞叹道。
去年的府物首,那就是岑小衣了。
“做木匠的又不看长相,还是得看手艺。”一听这个名字,孙博然的笑容立刻淡了下去。
“孙大师说得是。”云远际笑容不变,轻声附和。
蔡看山开始陈述。
他不仅长得好看,声音沙哑磁性,也很好听。能听得出来,他在做之前也只考虑到了结构,没去多想用途。但他第五个上场,准备时间更加充分,上台之前就已经全部想清楚了。
因此,他对用途的安排能听出略微的僵硬与强行凑和,但基本上都能说得过去,配合他的声音与外形,就更有说服力了。
一番话下来,除了孙博然仍然面无表情,两名副考官的脸上都带上了明显的笑意。
最后三人评分,他第一项同样五十分,第二项四十分,第三项三十五分,总分跟魏斗下的一模一样,也是一百二十五分!
两人竟然同分,这要是最后都排到了第一的话,物首归谁?难道要再考一次吗?
蔡看山也有些意外,低头与城楼下方的魏斗下对视了一眼。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温雅的笑容,轻声向考生道谢,转身回去。
“有请甲六考生!”
洪亮的声音响彻全场,无数道目光落在了许问身上。
“加油!”庄守和陆鹏举同时小声给他鼓劲。
没有人在面对这种场合的时候能完全冷静,此时就连许问,也感觉到了微微的紧张。
但浮如云絮一般的情绪稍瞬即逝,他随即稳定下情绪,拿起自己的百宝箱,步伐从容地向着城楼方向走去,一步步登上台阶。
路上,他与下来的蔡看山碰面,蔡看山温和地向他一笑,鼓励地点头。
许问回以一笑,不知为何让蔡看山有些惊讶的样子。
许问没有多注意他,很快收回了视线,走到了城头,在考官们面前站定。
考官们全都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刘修才移开目光,对着同僚笑了起来:“没想到今年风姿如此卓绝的少年人这么多!”
“小小年纪,夸得太厉害,小心捧杀。”孙博然仍然面无表情,不过盯着许问看的时间绝不比另外两人短。
“好看就是好看,公平评价,这哪有什么捧杀不捧杀的。”刘修意外地反驳了孙博然。
虽然有主副之分,资历也有差别,但两人其实是平级的。而这种大师级工匠,对美的感受非常的明显直接。
许问表情平静,似乎被夸的并不是自己。
“被夸了你也不高兴吗?”刘修又看了他一眼,好奇地问。
“我爹娘要是听见,一定很高兴。”许问回答。
“为什么?”刘修一愣。
“这相貌,毕竟是他们生给我的。”许问说。
片刻的安静过后,城上城下一片笑声。这时,就连孙博然也忍俊不禁地露出了笑容。
但这笑容几乎刚刚展开就消失了,孙博然淡淡向许问点头:“闲话不要再多说了,讲正事。”
这时要是换了别的考生没准会有点委屈,话头明明是刘修起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许问只是简简单单应了声“是”,就毫不犹豫地开口了。
“我所做的,是一个木工的工具箱。”
只一句话,许问就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在盯着他手里的箱子看。
甲字号的全是木工,工具是他们最熟悉的东西,工具的大小尺寸,每个人都很清楚。
所以,但凡许问一句话没说到位,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听出来!
188 动线设计
“这个小物首的确长得好看。”
“就是,不说他是来参加考试的,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少爷呢。”
许问上去了,庄守又跟陆鹏举一起说小话。
班门世界的许问今年十四岁,这个年纪在县试里比较普遍,府试里却很少见。
他无论个头还是长相,都明显比之前上去的几个稚嫩,但初见之后,很难意识到这种年龄上的差别。
他身姿挺拔,气质清爽,在周围这群人里真的有鹤立鸡群的感觉。
尤其是刚刚下来的咏志县物首蔡看山,单论五官长相其实比许问更优越一点,但刚才这一上一下,气质上就明显地感到了差别。
“是啊,感觉挺舒服的,希望他表现好一点。”庄守说。
台上,许问的声音已经响起,清朗而有穿透力地传遍了四方。
“我所做的,是一个木匠的工具箱。我将工具箱分为了三层,每层可以分别从不同的侧面如抽屉一般拉出,展开后可以形成一个工具展示台,方便同时使用。”
许问并不像之前那些考生一样,只是指着箱子进行介绍,而是一边介绍,一边对箱子进行拆解,展示给所有人看。
他手指轻轻一动,就从箱子的左右前三个面各拉出了一个抽屉,每个抽屉里有不同数量的格子,里面已然放好了各种工具。
这就是许问做木工工具箱最大的好处了。
别人只能按照自己的记忆与想象来设定尺寸、进行解说,他要装的东西就在自己手边,直接就可以拿来用。
早在完工之后,许问就把各种工具装了进去,现在看起来非常直观。
打眼一看,几乎全部的小型工具全部被容纳在内,分门别类,尺寸恰到好处,做得非常完美。
孙博然低头看了一眼,问道:“你这里装的都是凿子啊刻刀啊之类的小玩意儿,刨子锯子这种的大家伙呢?就不管了吗?”
“……孙大师是不是不太喜欢许问啊?”庄守听见了孙博然的话,忍不住吐槽。
“不要乱说。”陆鹏举提醒。
“你不觉得吗?这么小个箱子,能把小件全部装进去已经挺厉害的了,怎么可能把所有东西全装进去?”庄守小声说。“没准孙大师只是随口一说,不会拿这个评判。”陆鹏举说。
“他都提出来了,不判分也让人紧张啊……”
庄守还在替许问打抱不平,城墙上他就从容一笑,再度开口了。
“箱体体积有限,无法容纳全部工具,事实上我也不建议把大型工具装进箱子里。木箱自体重量不轻,体积过大的话反而会制造麻烦,不易携带。”许问说。
“你这样说就是不管了?”孙博然挑眉质问,云远际和刘修对视一眼,都觉得孙博然有点刁难,但这种场合,他们肯定不会拆主考官的台。
“当然不。”许问摇头,他伸手在箱子的几个角落按了一下,接着手掌一翻,四四方方的百宝箱突然间翻转开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平板。
箱子变成板子,上面的东西当然就哗地一下全部落了下来,来势非常突然,把上上下下的人吓了一跳,刘修还下意识站起来伸手去捞。
结果工具落下,却并没有掉在地上,而是摇摇晃晃地悬在了半空中。
定睛一看才发现,工具的把手上全部都被镶上了一根细麻绳,板上有绳扣,工具挂在绳扣上,当然不会掉下来了。
最巧妙的是,这些绳扣的位置全部都隐藏在雕花后面,与雕花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不留心完全看不出来。
小小的箱子展开成平板,空间马上就大多了,挂上放在箱子里的小型工具之后,还有大片空位。
“我把整个挂板分成了五个区域,每个区域悬挂一个种类的工具。甲区斧锯,乙区刨……”许问指着板子逐步解释,偶尔还把隐蔽的环扣拉出来示意。
“这个分区有什么讲究?”孙博然突然问。
许问声音微顿,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本来就打算解说的,没想到孙博然先一步看出来了。
“这个分区是按照木匠的常规工作习惯和顺序来的。不同的步骤走到不同的位置,可以使用不同的工具。板上另外有暗扣,每个分区可以拆开,便于在工作区域太大的情况下进行移动。”许问解释。
在属于自己那个世界,还在帝都上班的时候,许问虽然没有房子,但还挺喜欢看装修。看着那些装修设计,好像自己也拥有了一个家一样,令人向往。
他这一招,就是从这里面学到的,算是比较时新的装修理念。
这种理念叫动线设计,最常用在厨房这种功能性比较强的房间里,简单来说就是按照个人的工作习惯来排布需要使用到的工具。
譬如做菜,一般的人习惯是先洗菜,洗完削皮切菜,然后蒸煮炒煎,最后摆盘。
所以,洗菜池最适合放在打头的位置,接下来依次安排案板、炉灶、灶台。
这样,工作的人能够一条线工作下来,不需要左左右右地徘徊,能够最大程度地利用空间以及使力。
木匠的工作台,毫无疑问是一个功能性非常强的区域,正好可以用上动线设计。
不过,考试要求的不过是做一个百宝箱,也就是怎么进行收纳。
而许问更进一步,不仅研究了怎么收纳工具,还研究了怎么方便使用,从而开始设计个人的工作区域,这种思绪不仅是在场的考生,就连主考官也没有想到!
庄守跟陆鹏举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脸上看见了震惊。
“这是怎么想到的……”
“打死我也想不出来啊!”
两人同时开口,不约而同地说。
此时不仅是他们,其他考生也是一片骚动,魏斗下和蔡看山下意识地回头对视。
他们也是上届物首,还是现在已经评了分的考生里分数最高的两人,很有希望再一次拿到物首。
但现在,两人同时感觉到了强大的挫败感。
“这他娘不是一个等级的啊……”蔡看山喃喃自语,声音很小,没人知道长得这么温雅的一个人竟然这么轻易地在爆粗。
另一边,魏斗下也暗暗握了握拳。
他们都很清楚,就凭许问这番自述,只要他的硬功夫没问题,基本上就已经稳了。
至于稳的是考试过关还是物首,就看他硬功夫到什么程度了……
“我讲完了,谢谢三位考官。”
许问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自己的话,更加利落地将雕板还原成百宝箱,所有工具收回到箱子里,双手呈上。
孙博然深深注视着他,亲自起身,把箱子接了过来。
189 许师兄
孙博然坐下,考官们开始评分,许问静静候在一边。
明明跟自己没有关系,甚至还处于竞争状态,下方考生们却一个个满怀期待,有了点翘首以盼的感觉。
也许,他们将有幸看见一个奇迹的诞生?
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组织语言,准备着出去以后怎么跟人吹逼了。
快点,赶紧得出结果。
好些人紧盯考官,默默地催促着结果。
三名考官围着许问的百宝箱,一直在小声交流。
其实之前从甲二考生开始,考官们就明显加快了评分的速度。
这也正常,毕竟下面这么多人呢,每个都像魏斗下那样要拖那么久,得拖到什么时候去?
就这,估计一天也没办法全评完。
但时间一点点过去,考官们还在交流,似乎还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争执。
越是这样,下面的考生们就越在心里产生了一点小小的预感。时间越长,这预感就越强烈。
最后,足足过了一刻多钟,三名考官终于停止了交流,孙博然站了起来,一只手按在许问的百宝箱表面,看向许问。
下方考生的窃窃私语声瞬间全部消失,全部紧盯着他。
这一刻,庄守下意识看了许问一眼,发现许问表情仍然非常平静,似乎一点也不紧张结果。
有点牛气啊……他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赶紧看回孙博然。
孙博然的手轻轻在许问的百宝箱上抚摸了一下,终于开口。
“甲六考生。”
“在。”许问上前一步应道。
“以下是你的分数。第一项,满分五十分,得分五十分。第二项,满分五十分,得分五十分。第三项,满分五十分,得分五十分。三项分数总和,一百五十分。”
孙博然脸上没有表情,声音不疾不徐,一句句清晰地说完。
然而就在他说完的那一刹那,下面所有人就全炸了。
一百五十分,满分!
一分也没扣!
这表示,许问不仅在这个百宝箱的功能上思考得非常周全,个人技艺也极尽完善,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这也表示,许问拿到了本次考试的最高分,如果后面不再出现同样的分数的话,他就是本届府试的物首,提前锁定!
照前面魏斗下他们的情况来看,第二项和第三项的满分都是非常难得的。而他们,都是各县物首,已经是整个桐和府府试的最顶尖的水平了。
真没想到,考试才刚结束这么一会儿,物首花落谁家就已经有了结论。
更关键的是,大家嚷嚷归嚷嚷,一个不服的也没有。
许问刚才那番自述,硬生生地跟他们拉出了层次,那是只要稍微对这行有点研究的人,都能马上听出来的层次!
如此摆在明面上、众望所归的物首,也算是头一份了……
书吏一直候在旁边,他是听见了考官们全部讨论的结果的,因此脸上一点诧异也没有。
孙博然话音刚落,他立刻提笔,乌黑的墨色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
于水县许问:一百五十分。
写完之后,他偷偷看了看许问,满脸都是佩服。
许问这一下,先不说物首什么的,宣扬出去就能在桐和府留名。第六个评分,马上当仁不让地锁定物首,说出去真的太牛了。
他敢打保票,再过两年三年,人家说起府试的时候,都会说到许问的事迹。
人生在世,为名为利,许问小小年纪……
不能比啊!
许问看见自己的分数,先向三个考官道谢,接着谢过了书吏,转身下去。
即使得到这样的殊荣,他也仍然淡定从容,完全没有失态。
书吏有点受宠若惊,云远际看着许问的背影,笑着说:“这少年竟然有如此修养,看来我以前真是小瞧于水县了。”
另两名考官同时微微点头,许问恐怕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举动,竟然给“老家”涨了回面子。
不过这时代就是这样,一个人出身什么地方属于什么地方,就跟这地方分不开了。
许问一步步走下城楼,路上与甲七考生,也就是万永安碰头。
万永安咬着嘴唇,碰到许问的时候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话没开口就收了回去,最后匆匆向他一点头,快步走了上去。
许问继续下楼,才刚到城下,魏斗下和蔡看山一起迎了上来,同时向他抱拳:“许师兄厉害!”
两人同样动作,异口同声,许问愣了一下,还在心里琢磨了一会,这两人是认识吗?约好了一起来的?
结果两人对视一眼,许问这才意识到其实不是,只是凑巧。他也笑着拱手,说:“两位师兄谬赞。我年纪比二位师兄小,还是叫我师弟吧。”
“我们手艺人,达者为先,许师兄手艺远甚于我,这声师兄当然当得。”魏斗下语声铿锵,坚定又诚恳。
蔡看山下意识跟着点头,又看了魏斗下一眼,显然两人的想法又撞了。
许问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他也没继续客气,再次道谢之后,看向城墙上方。
魏斗下站在他旁边不远处,安静了一会儿,又问:“不知许师兄学艺至今共有几年?”
“两年。”许问回答。
只一句话一个问题,魏斗下就闭了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时,上面万永安开始陈述,许问向魏斗下笑了笑,认真聆听,没再说话。
魏斗下没再提问,向后退了一步,表情有点复杂。
“学了十四年不如人家学了两年的,你得瑟个屁啊。”蔡看山在旁边小声吐槽他。
“我什么时候得瑟了。再说又不是你赢的我,你又在得瑟……得瑟个什么。”魏斗下头也不回地说。
“狗屎,那是你自己不觉得,老子以前被你搞惨了……”
“嘴巴放干净一点,再这样我告你师娘了。”
“……你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讨厌。”
“过奖。”
“……懒得跟你多说。”
蔡看山终于闭上了嘴,魏斗下则紧紧盯着前面许问的背影,仿佛陷入了深思。
这两人几句闲话的功夫里,万永安已经讲完了,考官进入评分环节。
他是桐和七县最后一个物首,理论上来说也是最有机会挑战许问物首位置的人。
而刚才这一轮,他明显也是事先预设好了用途的,讲得也很不错!
他紧紧盯着三名考官,表情非常紧张——明显还是很有野心的。
190 脱胎换骨
分数出来之前,刘修先一步起身。
看站起来的这人以及起身的速度,万永安的脸就是一垮,基本上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结果了。
果然,刘修对着他微微一笑,道:“甲七考生,你的分数如下。”
“第一项,满分五十分,得分五十分;第二项,满分五十分,得分四十五分;第三项,满分五十分,得分四十分,三项总和,分数为一百三十五分。”
万永安的自信是有底气的,他的分数的确非常高,甚至还超过了更受瞩目的魏斗下和蔡看山。
放在其他任何一个时候,这个分数的确是竞争物首最有力的人选,但今年横空出世了一个许问,现在是不需要等到最后就已经落败了。
万永安看着书吏登分,脸上表情变幻万千。最后,他向三位考官拱手道谢,发声的时候明显咬着牙。
孙博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皱了皱眉。
许问有点意外。
凭着初见面时的一点印象,他并不是很看好这个人的,没想到他的实力比想象中强多了。
看来还是不能唯己出发以貌取人啊。
许问这样想着,万永安正在下楼,许问恰好与他对上视线,友好地笑了一笑——结果被瞪了一眼。
果然不是错觉,这个人的确很不讨人喜欢。
不过许问再没时间多想这个,接下来登台的是去年每县的第二名,齐坤也位列其中。
还是跟之前一样,考生们一个个登上城楼进行汇报,考官们接着评分。
可能是因为流程熟悉了,进展的速度比之前明显有所提升,许问默数了一下,大约每三分钟能得出一个分数。
不过即使这样,今天肯定也是不可能评完所有的考生的。
各县第二名跟物首的层次拉得不算太开,平均都在一百一十分左右,最高一个拿到了一百三十分,暂时位列第三。
齐坤发挥得不错,总分一百二十分,排在第六。
当初在于水县,他仅次于许问,相比其他考生都有碾压性的优势。但今年府试,仅仅前十四个考生他就落到了第六名,可见府试的难度的确比县试增加了太多太多。
到此时,各考生已经彻底清楚了要做什么,比物首们要胸有成竹多了。但看见分数层次被拉得这么高,也都不免有些担心。
评分仍在继续,考生们的层次越拉越开,他们这才意识到考官的评分标准比想象中严格得多,先前普遍比较高是因为前面考生的水平高。
二十五位之后,开始有人无法拿到完成分的五十分满分。三十位之后,有人的质量分降到了二十分以下。这里面还是有人在自述分上拿了个鸭蛋。
来这里考试的都是学徒,没见过世面的才是大多数。
就算有甲三考生的前车之鉴,会紧张的还是会紧张,见到考官就说不出话的还是说不出话。
这其中也有表现非常突出的。
许三是于水县县试第三名,第二十个上台,他声音洪亮,语言流畅,物首之下,数他在这一环表现最佳。
“第二十个,也是你们于水县的?你们于水人才很多啊?”庄守还在许问后面,一边张望一边小声说。
“他是我师兄。”许问点了点头,说。
“哇,你们这一门太厉害了吧?”庄守很是震惊。
许问又点了点头,笑了起来。
是啊,不说的话谁能看出来,许三他以前还是个结巴呢?
这一年来,许问更多地专注在自己的学习里,但每天跟这些师兄弟们的交际和教学一点也没少。
许三他们是他的师兄,其实也算是他的半个弟子。
他是眼看着许三不断练习,慢慢把自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一开始他只是在熟人面前流利表达,渐渐的,他开始能够跟陌生人打交道,最后越来越从容自信,几乎有了点能言善道的感觉。
以前他是旧木场的大师兄是因为他年纪大、入门早,但现在,他是旧木场的大师兄是因为他能出面,能扛事。
这一次许问跟着姚师傅提前出门,也是他组织旧木场的师兄弟们远赴桐和府过来考试的。
要知道,许三以前也没去过比于水县更远的地方,但这一次,他没有长辈带着单独带队出远门,从头到尾都非常顺利,没出任何一点问题。
许三镇定而自信地结束自己的发言,上前双手将自己的百宝箱捧给三位考官。
孙博然注视他片刻,起身接了过去,随口问道:“你也是于水县的?”
“是的。”许三从容回答。
考生们略略有些骚动,许问感觉到很多视线。不过孙博然没有再多问,而是开始检查许三的作品,跟其他考官讨论评分。
没过多久,分数出来,孙博然再次站了起来。
他这个举动又造成了一些骚动。
从甲字七号考生开始,他就没再起过身,宣读分数的工作全部是由两位副考官完成的。
这次许三摆明表现不错,孙博然这是在暗示什么?
不管他是什么意思,结果也很快出来了。
“甲字二十号考生分数如下。第一项满分五十分,得分五十分。第二项满分五十分,得分五十分。第三项满分五十分,得分四十五分。三项分数总和一百四十五分。”
声落字出,书吏即时提笔,把分数登在了纸上。
许三微微一愣,挺直背向考官行礼道谢,转身下楼。
直到他踏上城楼的梯级,下面考生才“哗”的一下,情不自禁地喧哗了起来。
看前面趋势,后面考生不出现奇迹,想要跟许问打平分数争夺物首基本上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现在许三一百四十五分,足足超出万永安十分,是不是继许问之后,同样提前锁定了第二名?
有人再获高分不值得惊奇,令人惊奇的是,这人也来自于水县,还跟许问同姓!
难道……
无数道目光落在许问身上,许问浑然若无所觉,迎着许三走了上去。许三远远看见许问就笑了,两人的手在城墙下紧紧相握。
“恭喜师兄。”许问笑着说。
“凑和。本来憋着劲儿想跟你抢个头名的,结果听完你讲的就知道没戏了。”许三笑着回应,坦然把自己的小心思摆在了台面上。
“哈哈,那师兄可得再加油了。”许问一点也不介意,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那必须的。”许三用力点头。
两人又握了一次手,不说话了,并肩站在城墙跟前,等后面其他师兄弟的结果出来。
后面无数道目光注视着他们,于水县在桐和府的地位,从未像今天这么高过。
191 同分不同标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于水县给他们留下印象的次数绝不只有这两次。
每县取三十人,每轮第六个都是于水县的。
许问第一轮,一百五十分满分,提前锁定物首位。
齐坤第二轮,一百二十分,在这一轮里不算最突出的,但也绝不算弱。
许三第三轮,一百四十五分,即时排名第二,也很有可能保持这个第二一直到最后。
于是从第四轮开始,上上下下的考官和考生们就格外注意于水县了。
“怎么感觉……有点像?”刘修盯着钱明看了一会儿,小声跟云远际说。
云远际也是这样觉得的。
不是说长得像,也不是说表述的内容像,而是很微妙的一种感觉。
也许是站立的姿态,也许是微笑的弧度,也许是陈述时的一些用词习惯——是白话用词,但不是很常见,仔细琢磨起来又很恰当。
面对考官们明显打量的眼神,钱明镇定自若,流畅地表述。
一分钟后,他清晰地说完作品的用途,行完礼后,站到了一边。
考官们接过他的百宝箱,仔细打量。
毫无疑问,也是全部完工了的。正常来说,光这一点,就能基本上判断是一个比较成熟的工匠学徒了。
完工质量非常优秀,雕刻细腻,细节完整,质量非常高。
不过看着这个,考官们心里都有点五味杂陈。
之前许问第六个登场,在他之前,五个物首拿出自己的成品,质量都很不错,考官们讨论之后,理所当然给他们打了高分。
作为考官来说这样打分挺正常的,也留出了足够的空间给后面水平可能更高的。
然而即使如此,在到许问这里的时候,考官们的讨论仍然停止了下来,都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前五个物首的质量分,比照的是出师学徒的标准。
出师学徒,也就是新手工匠。
而许问做的这个百宝箱,无论是箱形箱体还是结构雕花,作为正式的工匠来说都已经非常成熟了。再算上他对箱体结构的设计和工作区域分割的新颖设计,说大师可能夸张了一点,但真没几个普通工匠能做到这种地步。这就表示,许问的成绩已经超出了标准分,达到了更高的水平。
三人当时就这个问题展开了讨论,是不是要在这一项上给许问额外加分。最后他们决定,满分就是满分,不应该再超出。
不过刘修还是感叹着说了一句话。
有些人得这个分数是该得,有些人得这么分数是因为分数最高只有这么多了……
后来万永安也在这一项上拿了满分,看似相同的分数,考官们其实都知道这中间还是有差别的。
结果后面出现了许三,又出现了钱明。
于水县这些考生今年好像就是组团来欺负考官的一样,每个人都让他们非常纠结。
许三和钱明的水平不如许问,但明显是超过万永安的。
万永安的质量分是满分,这两人不给满分当然不公平,但关键是,给他们满分也觉得有点委屈他们了……
按理说,考官们很了解学徒的水平,事先确立的标准肯定是没问题的,万永安绝对已经达到了出师学徒的顶级水平。
这只能说,于水县这几个考生的水平太少见,太不常规了。
钱明水平跟许三接近,考官们在质量分这一项上还是给了满分。最后他的总分是一百四十分,比许三低了五分,暂时位列第三。
至此,本次府试的前三名全部被于水县考生包揽,而钱明下台之后的第一个举动,让其他人纷纷露出了既震惊又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个钱明,也是他们一起的!
于水县第五轮上的是崔铁柱,他也是旧木场的,最后拿了一百三十五分。
比不上许三钱明,跟万永安同分,暂时并列第四。
考生们看着他下城,再度跟许问他们握手拥抱,感觉自己已经麻木了。
行吧,这个于水的高分考生,还有不是他们的人的吗?
照这个趋势,他们这次总共得通过多少人?
考生们心情复杂,表情忐忑,然而就在此时,考官们相互示意了一下,一起站了起来。
“天色不早,今天的评分到此为止。明早辰初,未得到分数的考生按时到此,继续今日的过程,迟到者视为放弃资格。已得到评分的考生可以在家休息,最终成绩依旧是五日后登榜公布。”孙博然说完,俯视下方,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考生们片刻安静,突然有一人高高抬起了手,叫道,“我有问题!”
所有人一起回头看他,是隔山县的万永安。
“他分数已经出来了啊还有什么问题?”庄守一听可以明天再来,马上松了口气,这时听见万永安的话,纳闷地小声叨叨。
陆鹏举摇头,另一边万永安已经出了声。
“我觉得不公平!我们是今天考完才知道规矩,马上就要上去讲,一点准备的时间也没有。他们凭什么可以多想一晚上,甚至更长时间?”
万永安愤愤不平地抬着头,大声质问。
许问听着都有点佩服他了。
这老兄,是真的一点也不怕得罪人啊。
他环视四周,果然看见很多考生盯着万永安,表情非常不善。
“你这话——”孙博然也是皱了皱眉,居高临下地回视他,“不如问问甲一到甲六的考生,尤其是甲六那位?”
万永安编号甲七,前六人全都在他前面,要说不公平,这六个人比他更不公平。
但编号甲六的许问条件比他更不利还拿到了满分,他分数不够是他自己的实力问题,赖不着考官们的安排。
万永安还算有点眼色,低下头,没再敢大声说话。
但他距离许问不远,许问听见他还是回了句嘴:“大家都不公平,不代表就公平了啊!”
这小子还挺有意思的……许问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
万永安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孙博然又问了一遍大家有没有问题,所有人都只敢摇头了。最后孙博然一点头,带着副考官们扬长而去。
考生们恭送考官离开,然后纷纷退场。
他们人是退了,但做好的东西都得留在这里,是不可能让他们带出去的。
于是又是乱糟糟的一阵忙乱,各人把自己的作品登记存放。
吕城和旧木场其他人也被安排到了明天,许问要等他们,跟着拖延了一会儿。
吕城排得很靠后,他办完手续的时候,场地空得差不多了。
结果他一出考场门,就被一大堆人团团围住了。
192 匠气
高考试卷从来不会发回给考生,同理,已经被评完分的那一部分百宝箱也没有退回到许问他们手上,而是留在了考场上。
之后,其中一部分将会被作为代表保留下来,另外的绝大多数则会被销毁。
孙博然最近都住在锅响巷他师父那里,这时准备回去。
临上车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样,脚步一顿,招呼道:“去把已经评完分的那部分箱子找过来给我。”
立刻就有小吏小跑着去了,没一会儿扛回来一个箱子,放到了他的车上。
那是一辆运柴的平板马车,车破马瘦,待在森严庄重的府衙门口,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孙大师您这……我有一辆不错的马车,送给您代步吧。”云远际盯着车上明显的破洞,忍不住说。
“你瞧不起我的马?”孙博然斜眼看他。
“不,不敢。”云远际是真觉得那马又老又瘦,随时倒下都不奇怪,但一点也不敢多说。
“老马生灵,你不懂。”他毕竟是好意,孙博然也没有为难他,坐上了车头,亲自驾着马车走了。
“孙大人这脾气真是有点……”云边际苦笑着回头,对刘修说。
“的确有些狷介。不过这种脾气能在京城谋得一席之地,可见今上的确重才。”刘修摸着胡子说。
云远际没想到他这样都能找到机会拍皇帝马屁,愣了好半天才笑着说:“刘兄这口才,也很适合去京城打拼啊。”
“过奖过奖。”刘修有些得意地说,接着跟云边际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也的确是。这年头,算是对咱们手艺人最好的时候了吧。”云边际感叹着说。
到了城南,孙博然的车就完美融进了周围的环境,一点也不打眼了。
当然,从头到尾,孙博然的态度一直从容悠然,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锅响巷太窄,根本进不了车,孙博然把车停在外面,亲自扛起箱子走了进去。
他年纪也不轻了,但干起这样的体力活轻松自若,一点也不费劲。
当然,用来制作百宝箱的松木本来也是最轻的木材之一。刘胡子正搬了个躺椅,坐在屋前悠悠闲抽旱烟,看见徒弟回来,敲了敲烟锅,说:“馒头给你温在灶上了,自己去拿着吃。这什么东西?老子屋里哪有地方给你放这么大箱子?”
“就放外面看,挺有意思。”孙博然把箱子放下就进了厨房,没一会儿抓着粗面馒头出来了。
刘胡子还坐在躺椅上打量着那个箱子,问他:“什么玩意儿?”
“各县头几名做的东西,顺便一提,今年的府物首已经出来了。”孙博然觉得这面有点咯嗓子,但一个字也不敢提。
“小破东西们做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咦,已经出来了?”刘胡子正准备表示不屑,突然留意到了孙博然话里的重点。
“嗯哪,就是做这个的。”孙博然随手指向刘胡子手边的那一套东西。
刘胡子手边放着一套微型家具,每一个都只有半个巴掌大,做得惟妙惟肖,非常生动——正是许问和吕城一起送来当寿礼的那套。
这几天,刘胡子一直把它放在手边把玩,真有点爱不释手的感觉了。
“是吗?在哪里?我看看。”刘胡子兴致更浓,甚至从躺椅上起了身。
孙博然三口两口把面团吞了进去,抹了把嘴。
刘胡子看得皱起了眉:“慢点吃慢点吃,你真是,也不怕噎着。”他一边倒水给徒弟一边抱怨,“出去吃了这么多年好东西,都不习惯吃这个了吧?我一直跟你说,吃得甜,也要吃得苦。能上能下,才是正道。”
“我记得呢。”孙博然好多年没听过师父的唠叨了,一点也不觉得烦,还笑得眯起了眼。
他喝了两口水,打开箱盖,里面的百宝箱全部用麻布袋装好的,他随手拿起一个,递给刘胡子。
刘胡子兴致勃勃地拆开,只看了一眼就皱眉:“这有什么意思?烂大街的水平,比你八岁时候都不如!”
“嘿嘿。”孙博然笑了两声,“作为一般人仔细评评呢?”
“……能出师了,出师也能接得到活,就这样。”刘胡子看他一眼,又看了看那个百宝箱。
“嗯,这是拿来给您做对比的。”孙博然手一翻,露出布袋后面的名字。甲一考生魏斗下。
“一攒坊的传人,基本功挺扎实,关键是很规整,没什么坏习惯,很好调教。”孙博然这时的评价方向,跟在府衙城墙上时完全不一样。
“唔。”刘胡子含糊了一声,意味不明。
“我知道师父你不喜欢这个。但这是大势所趋,必然要走的路子。”孙博然看着他说。
“不说这个,你继续。”刘胡子挥了挥手。
这个问题两人不止说过一次,每次都没有结果。
孙博然从善如流地继续先前的话题。他接着又从箱子里取了几个百宝箱,一一拿出来展示给刘胡子。
刘胡子只是看,偶尔哼一声,没有发表评价。
在细致评分上,这些箱子是有差别的,但对于他们师徒来说,不在关注范围内,可以忽略不计。
百宝箱是按序号依次排列的,拿到第六个时,孙博然的手微微顿了一下,这才递到师父手上,并没有亲手打开。
刘胡子抬了抬眼皮,手指一挑,解开了绳结。
这的确就是许问那个百宝箱。在看见它的一瞬间,刘胡子光秃秃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如果他还有眉毛的话,多半都打结了。
“这什么烂狗屎,这种手艺,就做这么匠气的东西?”刘胡子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愤怒,重重把这箱子往桌上一顿,骂道,“他师父是谁?把他叫过来,老子要骂他个狗血淋头。他怎么教徒弟的?”
“一踏糊涂,一点灵气也没有!”
“师父你先别急着骂。”孙博然劝了一句。他在考场上对许问百般挑剔,这时候却来帮他说话了,“我来给你讲讲这个箱子是怎么做的。”
“一个箱子而已,还能怎么做。”刘胡子嘀咕了一句,但还是闭上了嘴听徒弟说话。
孙博然打开百宝箱,并不介绍它的内部结构,直接按下几处机关,把它拆了开来。
他说是要讲,但一个字也没说,就是把它拆开,把它的各个部分铺给他师父看。
刘胡子经验何等老道,看着看着表情就变了,最后沉默了好长时间,一挥手:“去,把灯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