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 收徒?
刘胡子把手里的木板凑近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出边缘笔直的线条和上面清晰匀称的图形。
刘胡子伸手细细摸索,老半天之后问:“三天?”
“对,三天。”孙博然一听就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非常肯定地说。
“他是打的小样还是画的图?”刘胡子又问。
“我没有看,刻意回避了一下。”孙博然说。
“哦?他就是那个……”孙博然有些惊讶,转头看他。
“对。”孙博然说。
他这次回来,专门跟师父说过全分法的事情,两人在这件事上有意见分歧,还大大小小吵了好几次架。要不是真的感情深厚,孙博然要么被赶出家门,要么自己拂袖而去,早就没法在这里住了。
现在提起这事,他都还有点小心翼翼。
但这次,刘胡子一改之前的态度,脸上并没有不悦,而是再次皱起了眉,陷入了深思。
“果然是他。这线条很精准啊,思路跟他之前是一贯的。”过了一会儿,刘胡子说。
“是,非常少见。”孙博然点头。
“倒是考试的好材料,也算是——”刘胡子抬头看了徒弟一眼,冷哼一声,“投合了你的喜好。”
“是投合了大势所趋。”孙博然摇了摇头,强调道。
“反正我这种老骨头就跟不上潮流,就该入土了。”刘胡子突然开始赌气。
“师父你又来了,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孙博然无奈。
刘胡子又重重哼了一声,却在继续看手上的东西。
看着看着,他突然站起来,回到躺椅旁边,把那套迷你家具也拿了过来。
“的确很准啊……”刘胡子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地感叹,“做得准,想得也准。”
前者考的是基本功,是手艺;后者就是思路了。这也是刘胡子之前问孙博然那句话的主要原因。
一个学徒,尤其是来考徒工试的学徒,基本功好是常规操作,但这种思路就太少见了。
刘胡子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就有感觉,因此大骂匠气——很多时候,结构过于精准就会失去一次灵气。但是他也能明白,对于孙博然以及这个朝廷想要的东西来说,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尤其拥有它的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少年。
少年人,拥有无限的可能与未来,以后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想像不到。
“动心了?”刘胡子沉默良久,抬头看向自己的徒弟。
知徒莫若师,孙博然专门把这箱子扛回来给他看,他就大概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嗯,的确是。”孙博然坦然点头,“我六十八了,无儿无女,一个徒弟也没收过。师父你过了还有我送终,我死了连个摔盆的都没有,想想还是挺坷碜的。”
“你滚蛋!老子身子骨好着呢,谁给谁送终还说不准呢!”刘胡子气得骂他,又说,“放这么多屁,还不是你自己太挑!”
“是我太挑……”
孙博然年轻时一种风格,年老时一种风格,两种风格差别实在太大,收什么样的徒弟,教什么样的东西,本来就是比较困难的事。
再加上他去了京城之后,周围环境变得非常复杂,这种条件下想找个合意的徒弟更难了。
因此以他的年纪、他在工匠里的地位,竟然一个徒弟也没有,真的是非常稀罕的事。
现在难得发现了一个这么对他胃口的年轻人,孙博然高兴之余,又有点犹豫。
就像刘胡子一看就大骂匠气一样,这种风格,可是一点也不讨他老师父喜欢的……
“你爱咋样就咋样,我还管得着你不成。”刘胡子看他一眼,嫌弃地说。
“我是真的不想师父你不高兴。”孙博然诚挚地说。
“你……难道还要师父我讨好你不成!”
孙博然语出真心,刘胡子有点感动,想说两句软乎话,但在骂惯了徒弟,真的软不下来,最后还是只能恼羞成怒。
但就这么一句,孙博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感激地笑了,又叫了一声:“师父……”
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徒孙,刘胡子态度又不一样,他再一次凑近油灯,仔细看许问那个百宝箱里的细节。
“哼,不过你眼光倒是不错,这小子功底当真扎实,是下过苦功的。那家具不是他动的手是吧,还是要差一点。别的不说,有这个心,你收他就不亏……咦?”
刘胡子絮絮叨叨,看得非常仔细。结果看着看着,他突然发出一点声音,有点惊疑不定。
“你过来看他这个,他学的这是……十八巧?”
这三个字一入耳,孙博然立刻凑了过来,仔细打量。
十八巧是基本功,它无时无刻不会体现,但也正是因为太细节了,很难单独体现,普通人并不那么容易察觉。
但孙博然和刘胡子都不是普通人,透过那些细节,他们看到了一些更深入的东西。
“的确是,松木巧。不对,不是普通的松木巧,看上去还像是……”
师徒俩一起沉默,又一起抬头,再一次异口同声:“真传十八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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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考官师徒密切关注许问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住处,师兄弟们围在他旁边,吵吵嚷嚷地笑:“红了啊小许。”
跟许问待的时间太久,他们的说话用语跟平常人也不太一样了。
许问无奈。
刚才他一出考场,就有一大群人冲到他面前,每个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说话,凑在一起啥也听不清。
不过看他们的表情和比手划脚的动作也看得出来,他们想找许问帮忙参考明天自述的内容。
吵了一会儿,突然有一个人想到了什么,大声报了句“五十两!”
这仿佛打开了其他人的开关,一个接着一个的人开始报数,一路向上飙升,直接涨到了两百两。
无数双手想拉住许问,他一直很坚决地摆手拒绝,最后还是衙役出来驱散了人群,他才狼狈地逃了出来。
“说说话就两百两,许师弟可以靠这个发财啊。”
“说完一个还可以跟另一个说,重复赚钱,岂不美哉!”
“别说了。”兄弟们摆明了是在取笑,他真的很无奈。不过他接着就问,“是吃了饭再来,还是现在开始?”
“啥?”师兄弟们一头雾水。
“你们做了什么,都拿出来说一说,大家一起参详一下。”许问说。
“可以这样?”师兄弟们面面相觑,有点迟疑。
“专门留出了这样的空间,没错,考官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许问笃定地道。
194 思维模式
明月初升,夜风微凉,班门所有弟子全部盘膝坐地,围在许问周围。
许问坐在正中央,吕城有点忐忑不安地问他:“真的可以吗?这样不算作弊?”
其他人脸上也是类似的表情,眼巴巴地看着许问,又是不安又有些期待。
“让我们回来,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了。我猜其他考生周围现在也都围满人了。”许问环视四周,笑着说,“而且,这也不像你们想的那么容易。”
他跟着就点了吕城的名字,“吕城,你先来试试。你完成你的百宝箱之前,有打算好是做什么吗?”
吕城摇头,有点惭愧。
“行,把你做的东西告诉我,我们来看看明天你该怎么说。”许问猜到了,点头说。
箱子全部被收走了,没有实物,只能靠记忆进行描述。
吕城跟许问合作了一个多月,相互之间已经算是有一定的默契和配合了。
他麻利点头,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炭笔和一块木板,开始在上面画画。
他自己做的东西,他肯定心里有数,很快就把百宝箱的内部结构画出来了。
画得很清楚,一看就能明白。
许问拿起来看了看,指着一处隔板问他:“这里设计的宽度是多少?”
“两寸。”吕城想了想,说。
“那里呢?”许问又问。
“三寸五分。”吕城回答。
许问又问了几个地方,吕城一一回答。
最后许问看了他一眼,问道:“这个箱子总共有多长?”
“一尺半?”吕城隐约觉得有点不对了。
“你把你之前说的数字全部加起来看看呢?”许问建议。
吕城迟疑了一下,翻过木板,把自己刚才说的数字一个个记下来,然后把它们相加。
他算得慢吞吞的,有些地方还要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好几次旁边师兄弟先算出来,急不可耐地给他提醒,他这才恍然大悟。
这个过程里,许问就在旁边看着他,面带微笑,一点提醒的意思也没有。
最后算完,吕城恍然大悟。最终加起来的结果是一尺六寸,足足多了一寸。
显然,他之前估计的数字里有些宽裕的部分,数字不大,累积起来就变得很明显了。
“这……”吕城迅速心虚,为自己辩解,“我做得是没错的,就是记错了。”
“但是你箱子做出来是要装东西的,数据弄错了的话,怎么安排用途?”许问反问。
吕城语塞,许问环视其他师兄弟,问道:“你们呢,能记得清楚吗?”
一片安静,大家面面相觑,没一个人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人颤巍巍地举起了手,道:“我记得。不过我在做之前就想好要做什么了。”
一群人迅速看他,吕城跟旧木场这些弟子很熟,直接问:“罗梢,我刚想到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你要做的东西的尺寸的?又怎么把它跟箱子里的格子尺寸对上的?”
“我跟许师弟一样,我也做的木工箱,比着做的。不过没许师弟的做得那么细致,只能装一部分工具。”罗梢摸了摸脑袋,老实承认。
“哦……这是挺取巧了。”吕城说,说完觉得不对,急忙看了许问一眼。
“你说得对,这的确是一种取巧的办法。假如我没有后面动线设计的那部分内容的话,第三项评分肯定是比魏斗下他们要低的。魏斗下他们真的很厉害了,大工坊的底蕴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深得多。”许问感叹着说。
他的目光从师兄弟们脸上扫过,认真地说,“我相信,这就是考官们放心让我们回来的主要原因。”
这个时代的工匠,其实算是对数字和数据最敏感的一群人了。
但是大部分时候,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感觉,是经验与手感的累积。它们并不足以形成系统的理论,甚至很多师父也只是让徒弟多练,并不知道怎么在这方面教他们。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工匠以及工坊是有这方面意识的。
不过一方面是敝帚自珍的落后心理,一方面是本身的教育断层,这种意识并没有普及出去,只有少部分学徒掌握了。
所以考官们根本无所谓中途放他们回来,甚至他们是有意这样做的。
记得数据的考生本身就是少数,很有可能在前五轮里就已经“用完了”。
剩下的这些,要是不记得数据,回去过一夜也不会有什么帮助;要是记得数据,那正是符合他们选取倾向的人物!
老实说,许问是直到刚才出了考场,看见那么多围过来的人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他上小学前就学算术,上学的时候数学一直都是主课,开始学习这方面的技艺之后,立刻就出自本能地把它跟数字挂了上钩,学习绘制图纸的主要倾向也在这里。
因为太本能了,所以他完全没意识到班门师兄弟们在这方面的缺陷,结果到现在才发现就连吕城也跟他们一样。
要知道,吕城跟他一起捣鼓了这么久的微型家具,已经学会了看图纸,依照图纸上的数据进行制作了。
结果一脱离他的图纸自由行走,就又回去了以前靠感觉行事的老毛病里。
十几年的观念,果然不是短短的一个多月就能培养调整回来的。
还是自己疏忽了啊……
许问现在已经把这些师兄弟们当成自己的责任了,顿时有点自责。
不过再怎么自责现在也没用了,这样的意识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培养出来的, 现在最关键的是解决明天答辩的问题。
许问吐了口气,说:“今天晚上咱们就不睡了,一点点来抠,争取帮大家把这个琢磨出来。刚做完的东西,你们应该都记得吧?”
“嗯!”
“记得的!”
师兄弟接二连三地说,几乎每个人都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那就好,还是先从吕城开始吧。”
许问点了名,旧木场的师兄弟们都一脸的理所当然,没一个人表示异议。
吕城眼中掠过一丝感激,没有道谢,认真地看回木板上的图形,开始一点点跟许问进行调整,确认数据。
月明星稀,如絮浮云偶尔半掩明月,但很快就会散去。
浅淡的金银花香气伴随着夜虫的鸣叫声弥漫在空气中,少年们的对话声穿插其中,带着勃勃生气。
195 公平吗?
“今天又大晴,有点烦。”庄守眯着眼睛看东边。
太阳已经初升,现在的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些夜的清凉,但已经可以想见不久之后的炎炎高温。
这种天气要在考场上站一天,就算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高强度体力活,也还是想想就觉得难受。
“今天还剩多少人?一天能搞完吗?”陆鹏举跟着他一起看天,随口问道。
“昨天过了五轮,每轮七个,一共是……”庄守努力回忆了一下,陆鹏举给他补充上了:“三十五个。”
“对对,三十五个。总共两千多个人呢,今天一天不可能吧?”庄守说。
“我也觉得不可能……”对于这种大数字,陆鹏举也有点茫然,只能凭印象很模糊地回答。
“自然是不可能的,昨天三十五个人,总共用了整整一个时辰。这样算,三百五十人就要十个时辰。别说一天了,五天也不够!”旁边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语速很快,非常果断。
庄陆两人一起转头,看见一人抱着手臂站在他们身边,看着考场大门,满脸都是嘲讽。
庄陆两人对视一眼,庄守心直口快地说:“万物首,你不是已经拿到分数了吗,可以直接回家等放榜啊,怎么还跑过来晒太阳?”
“我想看看人家的分数不行啊?而且别叫我物首,今年的物首不是我,是许问!”前隔山县物首万永安白了他们一眼,有些忿忿地说。
“你这人……吃了枪药吗?”庄守懒得跟他多说了,回头继续去跟陆鹏举讨论今天的安排,“时间不够的话,考官会怎么安排?不让我们说了吗?”
想到这个可能,他心里又是不安,又是庆幸。
昨天晚上他回去以后也额外做了些准备,不让他上去讲就是白费了这些工夫,但一想到要上去,他又有点怂怂的。
“那怎么猜得到啊,看着办呗。”陆鹏举耿直地说。
“唔。”
陆鹏举说得没错,现在只能这样了。
他们来得比较早,现在考场还没有开门,外面已经有一群考生在等。接着,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在门外挤得满满当当。
“咦,都来了啊?”庄守东张西望,很快发现魏斗下、蔡看山等昨天拿到分数的考生也都过来了。
人越来越多,又过了一会儿,人群中一片喧哗,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路。
庄守回头一看,眼睛迅速亮了起来:“是许问!”
大部分人的分数还没有得出来,今年的府物首先决出来了。这事放以前哪听说过?
许问几乎是一战成名,这一批考生、以及他们周围的人全部都牢牢记住了他的脸和他的名字。
还有人记起了报名时的那场定线戏,跟人科普起了许问当时惊艳的表现。
许问似乎有些意外,一边走一边向旁边让开路的人道谢,态度也非常谦和。这态度让大家心里都很舒服,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哼,伪君子。”万永安嘀咕了一句,声音非常小,只有庄守他们能听见。
这次轮到庄守他们给万永安白眼了,不过这时候许问已经走到他们身边了,他们没时间跟万永安多计较,赶忙转头去看。
许问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十好几个。
“昨天于水前五的……”庄守小声提醒,陆鹏举点头。
毫无疑问,昨天已经拿到分数的那一群人里,于水县的几位表现是最突出的。
到目前为止得分前五的只挤进去了一个万永安,其余全是于水的。昨天他们就表现得好像是一家的,今天也是一起来,越发像是同门了。
“不可能吧……”庄守仗着自己脸皮厚自来熟,上去就跟许问打招呼,“许师兄你好啊,你昨天不是拿到分数了吗,怎么今天不在家里多休息一下?”
“我是拿到了,但我这些兄弟还要等今天才能有个结果。我有点心急,跟过来看看。”相比万永安,许问的态度就让人舒服多了,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们真的是一起的?”庄守瞅着他身边的人问道。
这时候不仅是他,旁边人的人也都在不动声色地关注着。
“是啊,我们是同门,都是于水县小横村姚氏木坊的。”许问笑着说,还拍了拍身边一个少年的肩膀,“我这位吕师兄是今年桐和府的县物首,直接就来参加今年的府试了。”
吕城突然被推了出来,明显有点紧张,但迅速镇定下来,对着庄守抱拳作了个揖。
“一年两试?厉害啊!姚氏木坊……我真是见识太短,这是于水的三级工坊吗?我都没听说过。”庄守摸着脑袋说。
“不,姚氏木坊是一家五级工坊。”许问坦然承认。
“五……级?”庄守当时就呆住了。
五级工坊通过一些手段额外多拿到一些名额,这在县试里其实是很常见的事情。这样一个新生考试的管理,本来就没那么严谨,县试相比起府试院试,又要宽松多了。
这种事情不会摆在台面上说,但大部分人其实都很清楚。
但参考名额归参考名额,能不能通过可不会随便放水。
姚氏木坊这样一家五级工坊,多十几二十个人参考不是难事,这些人能通过县试站在这里就很不简单了。
更何况,昨天那五轮评分更是充分说明,他们的名次得来无虚,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实力站到这个位置的!
一家五级工坊,竟然拥有这么多高水平的学徒,还有许问这样一个开场就先拔头筹的人物,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在最初的评级里只被评成了五级?
再往外延伸出去想的话……好些人心里隐隐有了一种感觉——这样说起来的话,这样的评级,好像不是那么公平准确?
周围少许安静,很多人都在慢慢消化这个事实。
恰好就在这时,时间到了,考场大门徐徐打开,在衙役兵丁的指挥下,考生们列队进入场中。
果然,这些兵吏也没有去管谁昨天拿到分数了谁没有,默认了所有考生都可以进入。
走进考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跟前一天比,考场变了个样子。
一夜工夫,城墙下方搭起了一个台子,所有百宝箱一个接一个地摆在了上面,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196 焦虑
“收声!依序上前!”
兵吏一声大喝,考生们停止交头接耳,按照各自的门类重新排成了队伍。
木工类依然排在最前面,陆续走到城墙下木台后方站定。
没过多久,三名考官出现在城墙上,许问抬眼看去,又一次对上孙博然的视线。
孙博然看他的眼神明显跟之前几次有所不同,似乎有些狐疑,又有些探究,而且并没有马上移开,而是盯了他好一会儿,直到旁边云远际出声。
“孙大人。”云远际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主考官开口,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孙博然这才清了清嗓子,从许问身上移开目光,俯视下方所有考生。
“昨天头五轮评分,咱们是先开讲,再评分。今天后二十五轮,我们倒过来,先评了前两项分数,再开讲。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能上来讲。”
说到这里时,他声音一顿,环视了周围一圈,才慢吞吞继续开口。
“前两项评分加起来超过六十分的,才有资格上台,获得得到第三项评分的机会。”
说完,他直接邀请两位副考官,“走,下去看看吧。”
他说得轻松,但昨天那个书吏已经迅速提着笔跟了上来。书吏身后又有两名小吏,捧着一大块木板,木板上铺着宣纸,显然考官们评完分数,马上就会被登记上去,成为考生们正式的结果。
云刘两位考官含笑点头,一起跟在孙博然身后,相携走下城墙。
这时,许问身后传来了一大片喧哗声,几乎每一个考生都开始议论起了孙博然刚才的话。
“就是说嘛,我们之前就在说时间肯定不够,考官得想个别的办法出来,这不就是了?”庄守恍然大悟。
“也挺有道理的,东西都做不好,考官凭什么要听你扯那么多?再怎么说得有个条件嘛。”陆鹏举跟着点头,很能理解。
不仅是他们,其他很多考生也很快就心平气和起来,迅速接受了这个新规定。
许问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但在心里摇了摇头。
按照昨天的进度,五天时间明显不够,这件事他昨天就想到了。他当时就在好奇主考方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现在他们果然给出了应对的方法。
不过,这样做真的好吗?
考试没有固定的制度与标准,昨天面试自述环节是事到临头才跟他们加上的,今天这符合标准才能自述也是临时加的。也就是现在的平民在皇权下逆来顺受惯了不会反抗,换到他自己的时代的话,铁定早就被喷成狗了。
“太不公平了!”
这些话许问只是在心里想,并没有说出来,但是紧接着,旁边就响起了一个声音,愤愤不平地表示。
他回头一看,又是万永安。
“怎么昨天不通知?而且时间不够明明是考官们没安排好,凭什么搞这种差别待遇?”
万永安小声叨咕,周围的人都听见了,都在看他。
“呃,你昨天该讲的都讲了,分数也挺高,对你没什么不公平的吧?”庄守愣了一下,表情有点怪怪的。
“切,公不公平,还要看我有没有占到便宜?”万永安又翻了他一个白眼,不屑地说。
庄守的逻辑能力明显没到这一块儿,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倒是许问,盯着万永安看了很久。
万永安也只能发发牢骚,并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反抗主考方的决定。
几句话工夫,孙博然等人已经走了下来,到达木台旁边。
还是这边的事比较重要,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木台不高,只有约摸一尺,考生们探个头就可以看清上面的东西。
台子上摆的是各考生的百宝箱,一个间一个,顶上底下,排列得整整齐齐。
孙博然走上台子,随手拿起一个,翻开底部亮给众人。
可以清楚地看见,百宝箱底部的一角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方形的木牌,只有麻将大小,上面一片空白。
孙博然指着那块牌子介绍道:“我们在每个箱子的底部都粘上了这样一块木牌,它的正面紧贴箱体,上面注明了百宝箱的编号,一一对应到各位考生。一会儿我们考官会现场评分,评完后现场揭牌,分数在六十分以下的考生直接退到一边,失去陈述的资格——可听清楚了没有?”
考生们互相对视,纷纷点头。他说得很清楚,没什么不明白的。
孙博然点头,转身面向两位副考官:“请二位一起登台,评分即刻开始。”
这还是孙博然的风格,说来就来,不多哔哔。但考生们的心还是马上就悬了起来。还没被评分的担心自己的分数,被评了分的担心有人超过自己。
“第一项四十五分,第二项三十分,两项相加三十五分。甲字三十八号。”
三位考官一碰头,分数马上就出来了,书吏提笔登分,马上就有衙役过来指挥甲字三十八号站到木台的左边。
他两项总分超过了七十五分,拿到了面试资格,顿时就松了口气。
其他考生齐刷刷地瞅着他站的位置,意识到这是合格等候区了,又齐刷刷地瞅向台上的考官。
“第一项三十分,第二项二十五分,两项相加五十五分。甲字四十九号。”
宣纸上添上新的分数,甲字四十九号考生一脸的如丧考纰,站到木台右边。考生们心有戚戚哉,很快又是一脸庆幸——不是自己,真是太好了。
“第一项三十分,第二项二十分,总五十分。甲字一百二十九号。”
右边又添一人。
“第一项二十分,第二项十五分,总三十五分。甲字一百七十号。”
右边第三人。
这两人的序号比较靠后,分数也打得非常低。如果说甲字四十九号还有一点希望进入合格区的话,这俩从一开始就没了机会。
“越往后分数越低啊……”庄守留意到一件事,小声叨咕。
“完成分也越来越低了,而且质量分总是没有完成分高的……”陆鹏举也留意到了,还点头补充了一句。
“还没到我,好紧张……”庄守焦虑地啃起了手指。
“你俩编号多少?”许问问道。
“五十七。”庄守。
“七十八。”陆鹏举。
“完成没有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吧?照这个趋势,完成分高的话,质量分也不会太低,六十应该不难。”许问安慰道。
“大体是做完了,但雕花时间不太够,做得草了。看这样肯定是要扣分的,扣多少就不知道了。”庄守叨咕道。
“我也差不多。应该……能行吧。”陆鹏举说。
但分数一刻没出来,就一刻放不下心。
他俩都是和光县的,排名其实都比较靠前,没被叫到只是运气问题。
而此时,书吏UU小说,宣纸上,属于于水县的分数仍然只有昨天五个,一个也没有增加。
197 差别
接下来连续过了八个人,直接把空气里的恐慌气氛向上拉升了几个级别。
这八个人的序号有一个两位数的,七个三位数的,无一例外,分数全部都在六十以下,全部被赶到了木台的右边聚集!
也就是说,他们全部都不合格,失去了第三项评分的资格,形同离开了本次徒工府试。
庄守又焦虑地啃起了手指。到现在还没有轮到他,这会儿他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在没过多久,他的序号就被叫到了,第一项四十分,第二项三十分,一共七十分,安全过关。
庄守大大松了口气,旁边陆鹏举拍他的肩膀:“恭喜啊。”
庄守咧开了一个笑容,瞬间收起:“还有第三项呢,结果还不好说。你也加油!”
说完他又向许问点了点头,小跑着了木台左边,笔直站好。
庄守和陆鹏举真是哥俩好,两人的百宝箱是挨在一起的,庄守刚过去就轮到了陆鹏举。
陆鹏举最终拿到了八十分。
他序号在庄守后面,分数却比他足足高了十分,在现场的整体评分里都算是比较高的了。
许问留意看了一下庄守的表情。
庄守先是有些惊讶,但一瞬之后,他就展开了一个真正的、阳光灿烂的笑容。陆鹏举过去之后,他立刻拍打着他的肩膀,真心实意地祝贺他。最后还是衙役无情制止他才消停,但还是偷偷地给陆鹏举比了个大拇指。
陆鹏举笑得很开心,许问远远看着,也笑了。
接下来又是几个序号三位数的,接连的分数再度被拉到了六十以下,场上刚刚轻松了一点的气氛瞬间再度紧张起来。
这其中包括了两个于水县的,听见属于于水的序号时,好些人一起松了口气。
许问站在队伍前列,算是最靠近木台的一个,木台上百宝箱依次排列,其实他能看得很清楚。
此时,他已经看遍了台上所有百宝箱的外表,对它们、以及对本场考生的水平有了一个大概的评估。
临场发布以及修改考场规则和评分方式,对考生们进行区别待遇,在许问看来,本次考试的过程多少有些轻率。
但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考官的区别待遇并非所出无因。
考生的水平相差实在太大了。
本次考试不算匿名参考,考生的顺序序号是根据县试成绩来安排的,很容易对应到人。
排名靠前的都是去年县试里取得比较好成绩的,靠后的也是县试榜单上中下游的。
就拿作品的完成度来说,昨天头五轮考生,几乎全部都完成了自己的作品,在这一项上拿到了满分或者接近满分的成绩。
但今天到现在为止,许问还没有看到一个完成分满分的。
而且就不说满分了,许问一眼扫过去,发现大部分人都没有完成箱子上的雕花,甚至有几个只草草刻了几笔,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压根儿就不会。
箱子是合上的,许问只能通过雕花来判断完成度,但百宝箱的结构分格比表面雕花只难不易,后者做成这样,前者完成得如何也可想而知。
再说了,这种程度的完成质量,还谈什么百宝箱的设计思路,前期规划?
这种水平的“作品”,根本不值得浪费考官的时间!
看来同一个地区,同属于县试中的前三十名,考生的水平层次也被拉得极开。
考官们也是预见到这一点,才在考生里搞出这样的区别待遇的。
当然,可以理解不代表许问支持这样的做法。
这种规模的考试,许问还是觉得应该更公平更合理一些,至少考制应该提前统一,进行通知。
不过,接下来孙博然朝向的方向让他来不及去想这些事情了。
孙博然评完一个仅仅只拿到三十分的百宝箱之后,继续向前,走到了一个箱子旁边,向前俯身。
他连续弯腰拿东西,还一直站着,身体有点不太受得了,伸手捶了捶后腰。
云远际看见,伸手召来一个小厮,附耳吩咐了一句。
那个小厮飞奔而去,迅速搬来一张小马扎。
云边际笑着接过,亲手把它放到孙博然旁边,说:“年轻大了就得服老,孙师坐着判分吧。”
孙博然显然是个不服老的,撇了撇嘴正要说话,但一眼瞥见那马扎,嘴巴就闭上了。
“只怕孙师坐惯了太师椅,早就不习惯小马扎了。”云远际笑着抚须。
“你就挤兑我吧。”孙博然用手点了点他,用脚踢了一下那个马扎,熟练地坐下。
他今天穿着官袍,衣摆直接垂到了地上,眼看着要沾灰。他一点也不在乎,大马金刀地坐着,脊背微弓,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老工匠一样。
他随手拿起手边的百宝箱,许问的视线迅速跟了上去,接着与旁边罗梢对视一眼。罗梢肯定地点头,许问也跟着点了点头。
他之前就看出了这个箱子上包含的明显的旧木场风格,再仔细看了一下,认出应该是罗梢的。
果不其然,罗梢自己也认出来了。
“第一项五十分,第二项四十分,总九十分。”
三个考官一碰头,分数很快出现,场上顿时哗然!
这是今天出现的第一个满完成分,光是这前两项的分数就已经超过了昨天某些人的满分。这要是再加上第三项的分数的话,不说物首,前十至少是有一争之力的。
孙博然揭下考牌,反转亮出。
“甲字一百七十四号。”
序号一出,人群迅速安静了下来。
这个排序也太靠后了,证明他在县试中取得的成绩并不是太好,那今天这样,就是一个逆转啊!
“这个序号……”考生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带着一些疑惑。
“第二十五轮的第六位,是于水的?”万永安也疑惑地看向了许问这边。
“厉害啊罗梢!”这边的人根本顾不上别人,好几双手在罗梢的肩膀上背上胡乱拍打,一起把他送了过去,还在给他鼓劲,“加油,一会儿把老许老钱都给干下来!”
“想得美!质量分被扣了十分,还想干我下来。罗梢,你回去得加课了!”许三压低了声音嚷嚷。
罗梢笑着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过去站到了木台左边。
直到这时,人群才再次哗然起来。
这一次,就算有衙役兵吏的强行制止,骚动也迟迟不能停息。
考生们实在太惊讶了——
真的又是于水的!
又是许问他们一起的!
出了一个许问不说,垄断前三不说,去年垫底,今年逆袭,这帮人究竟是什么妖孽?
这个五级工坊姚氏木坊,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咦?”此时,蔡看山悄悄凑近了魏斗下,小声与他耳语,“你看孙大人,好像并不意外的样子?”
198 奇迹?
魏斗下不动声色,却悄悄地离蔡看山远了一点。
蔡看山好像没留意到,又向魏斗下走近了一步,附耳小声道:“你看,孙大人的表情……啊,又开始了。”
其实魏斗下刚才已经看见了。
蔡看山说得没错,得知于水县罗梢低位逆袭的时候,全场都在惊讶,孙博然却毫无讶色,而是带着一点深思地看向了许问。
这让魏斗下也不由得看向了同样的方向,主考官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这个成绩跟许问也有关系?
好巧不巧,接下来的第二个百宝箱看上去也非常精巧完整。
果不其然,云远际迅速报出了它的分数:“第一项五十分,第二项四十五分,总九十五分。”
跟着出现的是百宝箱的考生序号,“甲字二百一十一号。”
二百一十一?
这个序号有点奇怪啊?
考生们首先意识到的是这个序号实在太靠后了,接着一起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桐和七县,每县三十人,桐和府试的总参考人数就是二百一十人,这个是决定参考之前就人人知道的事情。
总数二百一十,这个二百一十一是怎么多出来的?
有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些人则瞬间就明白了。
“哪县今年的物首也直接二试了?”魏斗下喃喃道。
“哦,这个我听说了,是桐和县试的物首。”蔡看山说。
“哪县的?”魏斗下并不想跟他说话,但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
桐和是桐和府的府城,本身只设考场,没有考区。也就是说,这里所有的考生都是下面七县来的,属地也是七县,只是在这里考试而已。
同样的,这里考出来的考生的成绩,仍然是归属于各县的。
譬如你是于水县人,在桐和拿到了物首,你就是于水的物首,而不是桐和的。
只是桐和是首府,竞争更激烈,考试难度更大,所以在桐和拿到的物首说出去更有面子,约定俗成以这个为先罢了。
“于水的。”蔡看山果然打听清楚了,说出的答案也在魏斗下的意料之中。
另一边,吕城同样跟许问他们拍打庆祝之后,跑到了罗梢身边。
罗梢一脸欢喜,笑着跟他说话,两人还击了个掌。
——不用猜,所有人也都能看出来,他们不仅都是于水的,还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没过多久,许问早上在考场外面说的话渐渐传开了,姚家木坊这个五级工坊的名字越传越开。
这仍旧只是个开始。
“第一项五十分,第二项四十分,总分九十分。甲字一百三十九号!”
“第一项二十分,第二项十分,总分三十分。甲字二百零一号!”
“第一项二十分,第二项十分,总分三十分。甲字一百八十一号!”
“第一项五十分,第二项三十五分,总分九十分。甲字两百零八号!”
……
……
一个接一个的人从木台后方离开,或者兴奋地跑到它的左边,或者失落地踱到它的右边。
肉眼可见的是,去左边的人里于水县的超过了一半,超过了其他六县的总和!
蔡看山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蹭到许问旁边,小声问他:“许师兄,冒昧问一句,你们姚氏木坊一共多少人参加了桐和府试?”
许问看他一眼,认出他的长相,拱手招呼道:“蔡师兄好,此次我们姚氏木坊一共十六人前来应试。”
蔡看山看了看他身后,厚着脸皮继续问:“昨天于水的头五个,除了悦木轩的小少爷以外,也都是你们的人吧?”
“是。”许问承认。
“四加六,已经十个了……还有六位?”不知为何,姚氏木坊出来的学徒就是比别人有辨识度一点,是不是很容易认出来。
这一看蔡看山真的吓了一跳。
四个昨天排名前五的,六个今天台左候场的,还有六人正在等着评分的。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姚氏木坊十六个人,一个落选的也没有,全部都有望上榜!
这太可怕了……
“做得好不一定说得好,第三项分数还没有出来呢。”万永安抱着手臂站在旁边,冷冷地说了一句。他看也没看这边,但他的声音这一片的人都能听清楚。
蔡看山没再说话,向着许问拱拱手,退回到了魏斗下身边。
接下来,旁边很多人都在关注许问旁边那六个人,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许问身边,走向了木台的——左边。一开始他们还有些惊讶,但到最后,惊讶已经彻底变成了麻木。
他们暗自猜测的事情竟然真的变成了现实,姚氏木坊十六人中,四人已经拿到了前五位的成绩,另十二人前两项的分数全部都在六十分以上,获得了在考官面前进行陈述,拿到第三项分数的机会!
更准确地说,他们所有人的分数都超过了八十分,人数虽然在其他六县的总和里相对比较少一些,但平均分足足超过了他们十分有余!
“通过这一轮评分,最终获取第三项评分资格的一共三十七人,现已全部站到指定的区域。剩下未获得资格的考生已经结束本次府试之旅,可以先行离开了。”
书吏登完最后一人的分数,放下笔来,孙博然抬头朗声说道。
下方考生一片安静,一个打算走的也没有。
正如万永安所说,做得不好不代表说得好。虽然这帮人机率很大,但能不能登榜过关,还要看第三项的成绩。
是人都有好奇心,他们真的很想亲眼目睹一下,姚氏木坊的奇迹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孙博然等了一会儿,点头道:“如此,请这三十七位考生依序上台,拿取自己的作品。”
考生们鱼贯而上,在木台上列队。
台子虽然不算太高,但站到上面之后,多少还是会有示众的感觉,更别提还面对着考官们。
大部分考生都低下了头,缩成了一只淋雨的鹌鹑,这样越发显得姚氏木坊那帮人之突出。
孙博然的目光落到他们身上,微一点头,直截了当地指名道:“从分数高的开始。”他一指吕城,“你先来。”
吕城脸上掠过一抹紧张,下意识地回头看许问一眼。
许问微微向他点头,吕城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我所做的,是一个绣娘用的工具箱!这部分装的是顶针,三枚一套;这部分是长针的针插,这部分是短针的针插……”
他开口之后就镇定下来,一条条说得有条有理,清晰分明。
最后他全部说完,行了一礼,举起箱子。
孙博然一直注视着他,此时吩咐道:“去取一套来。”
他指的当然是吕城所说的绣娘的工具,吕城一听这话,手一抖,箱子险些掉了下去!
199 底气
“嗯?”孙博然斜眼看过来,吕城明显更慌了。
不过好在他还是没有把箱子摔下去,而是看着小吏把它从自己手中取走,送到了考官面前。
没一会儿,去拿工具的人就回来了,来去也就一盏茶的时间。
许问抬头多看了一眼。
这速度比他想象中快多了,看来孙博然早就有所安排。
云远际接过小吏手中的布包,解了开来。
里面放的果然就是绣娘的各种工具,针线手绷,各色都有。
他拿起这些工具,一样样地放进吕城的百宝箱里。
他一件接一件地放着,一点犹豫也没有,就刚才那一会儿,就把吕城说的内容全部听清楚听牢了。
顶针放进去,刚刚好;针插放进去,刚刚好;剪刀放进去,刚刚好……
把东西放到刚好合适的位置,是有一种强烈的愉悦感的。
吕城刚才的表现的确有些慌乱,让人觉得他说的好像都是胡诌的,自己心里一也没谱一样。
但现在,每一样东西放进去,都恰到好处,那种愉悦感情不自禁就在心里升了起来,好些人脸上都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最后,除了几个比较大的棚子放不进去,也不可能放进去外,所有比较小的工具全部被收纳进了那个百宝箱里,无一遗漏,也没有空格浪费。
云远际似乎有些意外,扬了扬眉,转身向孙博然点了点头。
孙博然回以致意,看向了吕城。
吕城正有点紧张地盯着云远际的手,看见这个结果,咧嘴笑了,转头去看许问。
许问也在笑,远远向他竖了个大拇指,接着触到孙博然探究的目光,笑容瞬间敛去。
孙博然收回目光,刘修正在对吕城道:“稍待片刻,我等这就给出你的分数。”
三名考官凑到一起讨论,孙博然毫不犹豫地说:“二十分。”
云远际和刘修都有些意外,对视了一眼,刘修问道:“二十分?这个分数是不是太低了点?”
“你觉得应该多少?”孙博然反问道。
“至少也得……”刘修迟疑。
“我觉得应该有三十五到四十分。”云远际说。
“嗯,他语言虽然简单,但陈述清晰,规划完整,主要是仪态略微欠佳。我觉得三十五是个比较合适的分数。”刘修点头,补充了自己的看法。
“规划完整?”孙博然轻声反问。
“不对吗?”刘修意外,看向那个百宝箱。
里面的东西放进去了还没有取出来,一样样整整齐齐、恰到好处,看着就挺赏心悦目的。
“嗯……没有不对。你俩说得也有道理,就三十五吧。”孙博然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很快就同意了他们的。
这跟他之前表现出来的风格可不太符合,两名副考官对视了一眼,默默把这件事放在了心里。
刘修很快公布了吕城的分数,九十五加三十五,总分一百三十,暂时排名第六。
吕城一听就乐开了花,这个成绩和排名,前三十是稳了,这次府试是稳了!
他傻笑着看书吏登了分,傻笑着回到许问身边,用力搂了搂他的肩膀:“太谢谢了,回去请你吃饭!”
“那是必须的。”许问也在笑,抬头看见孙博然又在看他,再次敛了笑容。
孙博然很快移开了目光,叫出了下一个人的名字。
王奇,又是姚氏木坊的,前两项得分九十三,比吕城略低一点。
他很快开始侃侃而谈。
“好教考官们知道,我做的是一个杂物箱,是给锔匠放些零散儿工具和锔瓷的材料的。我把箱子分成了三个区域,这部分放工具,这部分放金锭或者铜块儿,这部分放最后调色的颜料粘胶。”
他个子矮小敦实,长相非常平凡,但开口非常流利,有一种坦然自信的风度,看上去比吕城笃定得多。
他流利地说完,孙博然再次叫人取来了对应的工具进行测试。
同样的恰到好处,同样的满足强迫症患者。
王奇镇定看完,熟练地打了个千儿,最后在这一项拿到了四十分的高分,总分一百三十三,弯道超车胜过吕城,暂时排在了第六位。
王奇大步流星地下台,同样先到了许问身边,跟他对了下拳头,两人相视而笑。
“你厉害啊,嘴皮子真利索。”吕城有点酸溜溜地说。“是你太怂,人还没说什么呢就心虚,人扣的就是你这个分。按许师弟给咱们安排好的东西,谁看得出来咱们是先前没谋划好?”王奇自信地说。
吕城扁了扁嘴,不说话了,许三笑着打圆场:“小吕也是太年轻了,又跟许师弟相处得少了一点,少了点底气。”
“对,许师弟就是我们的底气,哈哈!”
吕城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第三个发言的还是姚氏木坊的,是罗梢。
“我做的也是一个工具箱,是给裱糊匠用的。我把它做成了抽屉式,一共三层,每层都可以抽出来摆开,方便随手取用……”
罗梢表现得跟王奇一样出色,最后检验的结果也跟他们一样漂亮,同样拿到了四十分,总分一百三十,与吕城平齐。
直到这时,下方的考生们才渐渐有了些反应,他们交头接耳,嗡嗡的声音弥漫了整个考场。
“这……咱俩莫不是要被挤出前十?”蔡看山盯着许问那边,侧了侧头对魏斗下说。
“现在前八名,七个是他们的,只有万永安不是。现在他们台上还有八个人呢。我记得接下来这个两项九十的,也是他们的人?”魏斗下一直懒得跟蔡看山说话的样子,这时难得开口说了一大段。
“不仅是这个,再后面这个,也是两项九十,也是他们的人。”蔡看山肯定地说。
“他们只要拿到三十五分以上,总分就能超过你我。”魏斗下说。
“很明显,他们是有备而来……”蔡看山紧盯许问,似乎发现了什么。
“甲字五十五号,第三项评分四十分,总分一百三十分!”
“甲字八十三号,第三项评分四十分,总分一百三十分!”
连续两人的结果出来,每一次,下方考生们的议论声都要更响一些。
“咱们已经被挤出去了。”蔡看山自嘲地说。
“是啊……”魏斗下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到目前为止,本次桐和府试的前十名,九个都来自同一处。
唯一一个例外,得分一百三十五,暂时与崔铁柱并列第四的隔山县万永安,此时同样紧盯许问方向,彻底被震惊了。
200 年少遇光
“本次考试木工类二百一十一人,至此全部评分完毕,正式公榜为四日之后,九月二十三日辰时正。各位考生现在可以回去了。”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孙博然宣布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接着,衙役兵丁一阵催促,木工类考生列队离开,老实沉默,安静得像游魂一样。
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许问他们也没有说话,跟在人群后面一起离开了。
出门之前,许问回头看了一眼。
他本来是想看看之后上场的那个门类,却突然发现孙博然正盯着他看。
今天这大半天孙博然的表现都有点奇怪……许问向这位主考官点了点头,转回头去,继续跟着队伍走出了考场。
刚一出门,魏斗下一个转身,直接到了许问面前。
“许兄。”他拱手叫道,“恭喜你拔得头筹,赢取本届府试物首之位。”
榜还没放,成绩已经出来了。
理所当然的,虽然许问第六个就被评分了,但后面那两百多个人没一个能超过他的成绩,最后他以满分一百五十分保持第一名到了最后,为本届木工类府物首。
这的确很让人吃惊,但真正堪称奇迹的还在后面。
魏斗下接着侧身,向许三等十五人行礼:“也恭喜各位顺利通过府试!”
是的,姚氏木坊这次一共来了十六名考生参加考试,所有人全部过关,无一例外!
最可怕的是,除了万永安以外,前十名几乎全部被他们垄断,魏斗下和蔡看山这样的大县物首不可谓不自信,拿到的分数也绝对不低,但最后只落到一个并列第十名的位置。而跟他们并列这个名次的,足有六人之多!
姚氏木坊这一次是真正的大获全胜,明明府试更难竞争更激烈,他们在这里的成绩却远远超过了之前的县试。
外面还有很多人在等着这些考生出来,听见魏斗下的话,纷纷惊呆了,转头就去问自家孩子。
从他们口中得知具体结果之后,每个人的表情都精彩纷呈。
这就是个重磅炸弹,直接炸得考生们人仰马翻。
可以说,他们直接把通过考试的名次向前拉了十六位,有些原本可能可以吊车尾过关的考生这次直接被刷了下去,彻底失去了可能。这这种行为,其实是会让人隐隐生怨的。有些考生们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很快又闭上了。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次考试的评分全程公开,所有人做出来的东西他们都看见了,所有人对它的讲述他们都听见了。
许问这帮人的实力就是强,摆在明面上、毋庸置疑的强!
当实力差如此巨大地呈现在眼前时,只要不是那种自我意识强到目中无人的,大部分人都会向后退缩。
一时间,喧闹的考场外出现了奇怪的安静,直到许问他们离开了县衙,无数道目光才渐渐收了回来,喧哗声瞬间炸起。
******
一攒坊位于城东,从城南搬迁到这里,魏家足足花费了几代的工夫,直到上一代才真正成功。
魏斗下下了马车,正准备往里走,一个人迎面走出来,一眼看见他,立刻拉住了他。
“第几名?”那人开门见山地问。
“并列……第十。”魏斗下向父亲行礼,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有点惭愧。
魏昂却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长长的眉毛紧紧地皱起了起来:“传闻都是真的?一家五级木坊包揽了本次桐和府试的前十名?”
万永安也只是跟崔铁柱并列第五,这种说法并不算有错。
魏斗下迟疑了一下,再次点头。
“是就是是,不是就不是,有什么可犹豫的?”魏昂打量了他一下,不满地教训。
“是。”魏斗下习惯了父亲的这种态度,恭敬应答。
“具体什么情况,你跟我说说。”
魏昂虽然提前得到了消息,但肯定不如魏斗下这种当事人来得清楚,他带着儿子走进大门,在院子里坐下。
一攒坊跟悦木轩的感觉完全不同。
悦木轩是木坊也是木商,身份上后者还要更重要一点。
因此他们在于水县的总部还是在桐和府的分部,都是前店后房的格局,店面才是他们的主体建筑。
但一攒坊是正宗的木坊,真正的手艺人家族。他们的住处是一个真正的宅院,门不算大,只有对开的两扇,但进去之后却豁然开朗,里面的前院和门厅结构简单,装饰富丽,尤其是檐下梁边的斗拱,层层叠叠,像是蓝天下盛开的繁花一样。
院中有棵迎客松,不算很大,但形态舒展从容,非常优美。
魏昂在松下石凳上坐下,魏斗下垂手肃立一边,把今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昨天晚上所有考生回来,他已经把许问的情况跟他爹说过了。
横空出世一物首,上来就满分压制,的确非常惊人。
但是这世界上总有天才,魏昂一生中也并非没有见过真正惊艳的人物,要说比现在的许问更加出彩。
魏斗下撞上这种人物,只能说倒霉,从另一角度来说也可谓是运气。
能见识到这样的人,短暂地与其同行,算是为自己的人生增光添彩。虚心以待,未必不能得到更多的收获。
十几年前,魏昂就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因此,昨天晚上魏昂就嘱咐魏斗下,绝对不能在许问面前傲慢自大, 就算性格不合不能交结为友,也绝对不能结仇了。
这种话其实魏昂从小都在跟魏斗下说,魏斗下也不是那种人,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应下了。
但一个人归一个人,一批人同时出现又有所不同。
魏斗下没刻意去跟许问交往,而是第一时间回来,也是感觉到了不对,要把事情跟父亲讲个清楚。
魏昂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但是明显听得非常认真。
听完之后,他沉吟片刻,吩咐儿子:“再讲一遍。”
魏斗下一点也不惊讶,果然再度开口,又把刚才的讲述重复了一遍。
他讲话的方式其实是很有特点的,言简意赅,细节不多,但关键点抓得很好,非常清晰。
但这一次,魏昂却不断打断他,不停地追问那些细节。
魏斗下说到吕城讲完,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说孙博然让人取工具来现场测试。
这时,魏昂突然问道:“这时候这少年什么反应?”
“他年纪太轻,性格不定,过于紧张了些。孙大人吩咐完,他似乎吓了一跳,险些把手里的箱子掉到地上去了。”魏斗下如实道。
“不,我觉得他不是紧张。他这是心虚!”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院外传了过来,无比清晰地道。
201 是他?
进来的是蔡看山,他很自来熟地对着魏昂行礼,说完话之后看了看石桌上面:“有水吗?有点渴。”
魏斗下慢吞吞看他一眼,没有动,魏昂却先笑了,对着儿子挥手道:“客人来了,赶紧去倒。”
魏斗下还是有点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照着他爹的话离开,没一会儿端了茶盘过来。
“心虚?你是这么觉得的?”魏昂等蔡看山喝完了一杯茶,这才眯着眼睛开口问。
“是。其实很明显,只是三哥为人仁厚,惯于把人往好处想而已。”魏斗下族内排行老三,相熟的人一般叫他魏三或者三哥,但蔡看山以前从来没这么叫过。
“说来听听。”魏昂向着蔡看山抬了抬下巴。
“不仅是吕城,之后姚氏木坊那些人里,也至少有一半都是事前没想好,临时抱佛脚补上的。只是有高人相助,补得相当到位而已。”蔡看山轻描淡写,但话里的意思却很爆炸。
“不可能吧?”魏斗下先出声了,“他们每个人都拿了三十五分以上!”
“我也拿了四十分。我也事先没想好,全是临时编的。”蔡看山抬眼,施施然地表示。
魏斗下语塞了。
“也就是因为我自己是临时现编的,所以我才看出了一些端倪。除了吕城,姚氏木坊这帮人仪态风度当真不错,镇定自若,几乎不露破绽。”蔡看山说。
“今天他们上场的一共是……”魏昂沉吟着问。
“十二人。”蔡看山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道。
“在没有实物的情况下,一夜考出十二个百宝箱的用途?这个难度……”魏昂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很有可能是许问协助……不,主导完成的。吕城下台的时候,对许问有明显的感激之意,之后我留意了其他人的神态举动,或多或少,但都情不自禁。”蔡看山观察得非常仔细,魏斗下听了,又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你确定?”魏昂直起了背。
“八成。”蔡看山嘴上说得保守,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魏昂彻底动容了。没有实物就是没有尺寸,尤其是年轻学徒,对这个的概念相当模糊,一夜之间断出十二个百宝箱的用途,这需要主事者对尺寸——包括木料尺寸与物品尺寸都有着极其强烈的触觉。
“不仅如此,我观察过了,今天姚氏木坊每个人箱子的用途全部都不一样,唯一的共通点可能就是全部都是工具箱了。”蔡看山又补充了一句。
“一开始没有固定思路的话,用途必须根据最后的尺寸来判断,不一样也是必要的……全部都是工具箱?”魏昂突然抬起了头。
“对。刺绣、锔补、裱糊……”蔡看山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每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夜之间不可能临时找到这么多工具去确认尺寸,这只能表示,主事者对这些工具都非常熟悉……”魏昂喃喃道。
“伯父明智。”蔡看山说。
这可不是一个普通木匠学徒能做到的事情,更何况五级工坊。魏昂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最后轻轻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难道是……!”
魏斗下与蔡看山对视一眼,一起问道:“是什么?”
******
旧木场这些师兄弟们到来之后,许问他们就从城东悦木轩搬了出来,搬到了城南梓义公所的附近。
这一带是匠人的聚集地,跟锅响巷有一段距离,环境明显要更好一些。
这几天姚师傅的病况突然有些不佳,今天早上他本来打算送他们到县衙外面的,结果被他们好说歹说劝了下来。
就许问贫瘠的病理常识看来,姚师傅似乎得的是糖尿病。
这在现代就是无法根治的绝症,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只能靠注射胰岛素维持机体的正常。古代没有胰岛素,也没有监测血糖的手段,得了这种“消渴之症”是非常危险的。
就现在看来,姚师傅早就已经断了糖,也在进行一些食补和药补,但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虚弱了下去。
许问记得刚来这个世界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体型略微偏胖一点,现在明显的消瘦,两边脸颊都已经凹陷了进去。
“他肯定急死了,赶紧回去把好消息告诉他,也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吕城兴奋极了,一路上都在嚷嚷。
身为本年度于水县物首,他最终以一百三十分的成绩在府试中排名十九。
虽然没有位于前列,但也安全过关,通过了府试!
最值得欣喜的是,府试前十名几乎全是他们的师兄弟,全部都归于姚氏木坊名下!
姚师傅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坏了的。
“看来他老人家已经知道了。”快到门口时,许问抬眼看见一辆马车,突然道。
“啊?”吕城跟着抬头,马上认出了马车上熟悉的标志,“悦木轩的车?是……”
“多半是齐伯父亲自来了。”许问说。
“你怎么知道?”吕城疑惑地问,结果一行人刚一进门,果然听见了齐正则和姚师傅的笑声。
姚师傅笑里气很足,身体状态明显比早上他们出门前强多了。他一边笑一边说:“还要多谢齐兄照应。”
“哪里,以后还要托你们照应才对……咦,咱们的新物首回来了,还有一起名列黄榜的小兄弟,恭喜啊!”齐正则听见声音,转头笑道。
吕城顿时一脸佩服,许问笑着迎上前去,对着齐正则行了个礼。
齐正则果然是提前听到了消息,特地来向姚师傅道贺的。他还带了一些礼物过来,基本上都是姚师傅需要的一些药材和食物。礼不算重,但心意十足。
他知道他们自己人还有话要说,没有停留太久,闲谈几句之后就离开了。
他刚刚一走,姚师傅的笑容就敛去了。
“有什么不对吗?”许问愣了一下,连忙问。
“没有,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必须要回去一趟。”姚师傅一脸凝重地说。
“回去?于水县?”吕城也愣住了。
“嗯,回小横村。”姚师傅点头,向着吕城挥了挥手,“你正好回来,去给我找辆马车,贵点也不要紧,马要好,要能跑长途。”
“师傅你这身体哪经得起奔波啊,就不能迟两天吗?”吕城着急地叫。
“快去!”姚师傅向来对他慈爱,还是第一次这么严厉。
吕城在原地呆了一下,转身跑出去了。
“出了什么事吗?跟这次府试有关?”许问谨慎地问。
“跟你们没有关系,就是齐兄提醒了我,有些事情……必须要变一下了。”姚师傅恢复了一向的温和,轻轻叹了口气。
202 搬家者众
姚师傅还是回去了。
吕城给他找来了车,两匹青色健马,一个经验的老道马夫。
他还一再要求陪他一起回小横村,姚师傅直接拒绝,让他留在这里等放榜。
这个过程里,许问没有说话,只是上前去把马车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才作罢。
姚师傅走了,吕城看着车后扬起的尘土渐渐消失,不解地问道:“师父到底有什么急事,就不能再多等几天一起回去吗?”
许问也不明白,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他这病是慢性病,该吃的药都给他放车上了,应该不会突然发作。而且回去之后有周师兄照应,比现在在外面奔波还要安稳一点。你放心吧。”
“唔。”吕城想想觉得也有道理,紧绷的肩膀总算是放松了一些。
成绩已经定了,还要在这里等结果,这几天相当于是空出来的。大家都有些茫然,对这难得的悠闲竟然有些不大适应了。
“不然我们再把班门搞起来?”许三看着他们,提议道。
去年他们在于水等成绩的时候,暂时形成了班门这个组织用来接活,既是挣一些零花钱,也是为了平抚未知结果时焦虑不安的心情。
对于班门,大家都挺怀念的,在家的时候也常常提起。这时许三一提议,几乎所有人都心动了。
“我们当然没问题,但桐和不是于水,这种大城市,咱们接得到活吗?”钱明有点担心。
“怕什么,咱们又不纯是奔着挣钱去,也是找个机会磨练一下自己的手艺。谁家没个东西要修的?咱给人便宜着来,谁还能不情愿了?”许三干脆利落地说,说完又征求许问意见,“许师弟你觉得呢?”
“我觉得挺好。”许问笑着看他,非常赞同。
许问发话了,马上就没人反对了。许三主动表示:“我先去联系生意,妥儿了来叫你们。”
他行动力非常强,说着就站了起来往门外走,钱明叫了一句我跟你去,跟他一起并肩出了门。
没过多久,许三那边就有消息了,是钱明回来叫的,说是有人刚搬家,收了一些老家具想找人修整一下。
这是这年代普通人常见的做法,一套家具会用上好几十年,坏了修一修继续用。倒是搬家……相比较而言更少见一些。
许问他们没有多想,收拾了东西,一群人就浩浩荡荡出了门。
“就在城南?”罗梢问。
“对,不远,一刻钟就能到。”钱明点头说。
走着走着,许问渐渐觉得周围的环境有点眼熟,又过了一会儿,吕城叫了起来:“这方向……是锅响巷?”
“对,那地方就叫锅响巷,你怎么知道?”钱明有些意外地问。
许问和吕城去锅响巷的时候,许三钱明他们还没有过来,也不知道这件事情。
听见他问,吕城放下了对师父的担忧,开始绘声绘色地讲那次送礼的事情。
钱明越听越是惊讶,最后恍然大悟:“难怪锅响巷最近这么多搬家的,难不成就是因为……”
说着他看向许问,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同时明白了过来。
闹了那么一出,孙博然的师父是谁住在哪里人尽皆知,孙博然跟他师父的关系究竟好不好也大概能判断出来了。
未来孙博然可能会回去京城当他的皇家工匠,但刘胡子看样子也不会走。住在这里,就多了一个跟孙博然交际的可能。
别的不说,刘胡子现在九十了,将来有点事情,孙博然不得回来奔丧?
到时候邻里邻居的,总能扯上关系。
这样的想法很好推断,许问和钱明马上就想到了,其他人还有点茫然,他们稍微一点,大家也都纷纷明白了过来。
“那这些人应该都有点来历啊,不至于要用旧家具吧?”罗梢不解地问。
“有没有来历且不说,用旧家具这种事情……你见到那位刘老师傅就知道了。”许问笑着说。
果不其然,他们刚进巷口,就听见刘胡子中气十足的骂声:“成天东西不收拾好,到处乱扔,昨天就有人绊到了,今天又来,是不是想害老头子我啊?!”
没人回应,许问走过去一看,发现刘胡子正站在几块旧木头跟前,叉着腰指天大骂。阳光照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反射着亮光。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谁。
许问一过去他就看见了,愣了一下,皱着眉毛打量:“你来干什么?”问话很不客气。
“来干活。”许问指了指身后的背囊,言简意赅地说。
“干什么活?”刘胡子又问。
“修家具?”许问四处看了看,每家门都关着,整条巷子除了刘胡子一个人也没有,实在不知道是哪家。
钱明有点路盲,挠了挠头,也有点茫然:“我记得在巷子中间……具体哪家记不起来了。三哥呢……”
“进屋看了吗?什么木头?要修什么家具?”刘胡子冷冷淡淡在旁边看着,突然发问。
“主要是榆木,要修的一共五件,两个橱,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这个钱明就记得很清楚了,迅速回答。
“哦。”刘胡子淡淡应了一声,直接走到前方第四家门口,砰砰砰的开始砸门,“有人上家找了,快出来!”
门很快就打开了,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紧接着,许三也迎了出来:“许师弟到了,到得好快。东家,我们师兄弟都到了,随时可以开工了。”
那中年人一眼看见刘胡子,立刻露出了惊喜交加的笑容,连声道:“老街坊难得上门,快请屋里坐!”
“你是不是觉得我老得快死了?”刘胡子上下打量他一眼,突然很不客气地问。
“啊?不不不,我真没这个意思!”中年人被他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
“不是以为我快死了,为什么不招呼上门客,先招呼我?”刘胡子冷冷地哼了一声,懒得跟他多说,转身就走。走没两步,他突然转过身来,恶狠狠地对许问说,“做活有点规矩,东西别乱扔,别找人收拾!”
看见许问点头,他这才离开。许问看着他的背影,只见他走到刚才的地方,扶着腰把那几块木头拣了起来,放在手中单掌拜了拜,这才捧着它们走了。
“这老师傅脾气是真怪……”罗梢在他旁边小声咋舌,许问没有说话。
203 谁师
这个时代胖子非常少,所以难得看见一个,感觉还是挺稀奇的。
刘胡子骂完人就出门,没理会胖子的讨好。胖子有点沮丧,转头回来吩咐说:“听见了没有?回头注意一点,别把东西乱扔。”
说完他才留意到许问,疑惑地问许三,“这是你们师兄弟伙的?这么小?”
“对,年纪是不大,但都已经出师了。”许三笑着说,非常从容。
“行不行啊?”胖子狐疑地打量他们,一脸的不信。
“做不好不要钱,再免费给打一套全新家具,怎样?”许三干脆地承诺。
“行吧,好好干,做得好的话,不会亏待你们的。爷不缺钱!”胖子自信地说,浑然不觉自己住在锅响巷,说这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许三应了一声,熟练地招呼兄弟们准备开工。
“就是这五样要修,许师弟你先看看。”他首先带着许问走到要修的家具面前,对他介绍。
胖子东家在旁边听见了,诧异地看了许问一眼,但没有插嘴。
“在哪修?”许问看了一眼,问道。
这屋子矮小狭窄,肯定是施展不开的,只能拿到外面找个地方做活。这点事情,他相信许三已经安排好了。
“嗯,外面有块空地方,我已经看好了。”果不其然,许三点头回答。
“行,我先看看。”许问说。
屋子里挤不下这么多人,大部分班门师兄弟都在外面站着,除了许问以外,只有许三和钱明在里面。
许问先去检查那五件家具,许三钱明站在他后面,这样子,俨然是一个大师傅带着两个徒弟。
为了让出地方,胖子也出门了,这时他忍不住凑到罗梢旁边问:“你们家是最小的说了算?”
罗梢还没回答,里面许三已经叫起来了:“把钉子锤子拿进来!”
许问刚才把自己的背囊交给罗梢了,罗梢一听,来不及回答,连忙应了一声,拎着东西跑了进去。
没一会儿,许问敲打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干脆利落,骤起急停。
“行了,暂时加固了一下,搬出去吧。”许问站起身,对许三他们说。
许三招呼了一声,好几个师兄弟挤进去,一起把那些笨重的家具搬了出来。
这些家具都非常破旧了,之前看着一副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散架的样子。这时候被这些年轻人非常随意地搬动,竟然非常牢靠,一点散架的迹象也没有。
胖子正想吆喝让他们小心一点,突然注意到了这个,立刻想到了许问刚才的动作和话语,又往他看了一眼。
许三领着他们把东西搬到他先看好的地方,许问一看就觉得非常眼熟,跟着就认出来了。
他们上次给刘胡子送寿礼时就被带来过这里,能发现以前曾经是个垃圾场。现在上面的各色寿礼当然一件也不剩,但地方还空着,并没有恢复原先的用途。
“可以,地方挺大,施展得开。”许问点头,许三咧嘴笑开,很快所有的家具全部被摆了进去。
大家都是渡过府试的人了,维修家具这种基础活计其实并不需要许问太过操心。
几个人碰了下头,各自分了下工,很快就开始动手,许问本来也要加入,但师兄弟们吵着让他给大家留点机会,硬把他给按在了旁边。
一群师兄弟们嘻嘻哈哈地动手,动作非常熟练。
他们也是连师傅教出来的,会做也会修复。
他们先对付的是那张床,很快就把它拆开成了各种木块,按照顺序摆放整齐,然后逐块开始清理。
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气氛非常轻松,一点也不影响进度。
许问看着有点手痒,悄悄摸起一块木头,掏出一把毛刷。
他正准备去刷上面的灰尘,被罗梢一眼看见,迅速叫住了:“哎哎哎……”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把那块木头抢走了,“没你的份!”
许问看着他,非常无奈,只好继续在旁边坐下,无聊地一边看他们,一边用刷子刷着手掌。
没一会儿,一个人无声无息走过来,在他旁边的碎砖上坐下。
许问回头一看,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在他眼前反着光。
“刘师傅。”他叫了一声,刘胡子拿着一袋烟,慢吞吞转过头来。
“你学了几年手艺?”刘胡子眯缝着眼看他,问。
“两年。”许问回答。
“唔……”刘胡子拖了个长音,有些意味深长的样子。
许问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看了他一眼,移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家师兄弟们。
刘胡子也收回了视线,跟他看向同样的方向。他嘴里漫不经心地抽着旱烟,烟锅偶尔闪过一道红光。
班门师兄弟们都不认识刘胡子,就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虽然有点惊讶他真实的老迈,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吕城当然是知道的,一边小心瞅着刘胡子,一边把当初的事情补充讲完。
当初这里就是堆积寿礼的地点,现在讲起来非常有临场感,吕城讲完,刘胡子又招来了不少目光。
不过说归说,这些闲话一点也没影响他们手上的活计,没一会儿,所有分解开的木床部件全部都清理完毕,上面粘着的附着物也清干净了。
这一切流程,全部熟练而流畅,极有章法,基本功十足。
刘胡子看着看着,手上的烟锅彻底熄灭,完全冷了下来。片刻后,他手一挥,问道:“他们跟你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是,都是我师兄。”许问回答。
“唔……这个不是吧?”他指着吕城问。
老道工匠的确能从最基本的操作里看出另一个工匠的师承,许问也不奇怪。
“对,也是我们师兄弟,但不是一个师父。”他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刘胡子突然抬起下巴,用烟袋指着前方问道:“你这些师兄……也是你教出来的吧?”
许问这才真正吃惊了。
连天青只是不会教人,但并不藏私。许问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把十八巧传授给了自己的师兄弟们——在此之前,他们只学了一星半点,很不完整。
所以,许问并不觉得他们学的跟自己的有什么区别,结果刘胡子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许问虽然没有回答,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刘胡子翘了翘嘴角,突然又问——
“你这位师父,姓什么?”
204 不用在意
连天青虽然冷淡,但向来有一种事无不可对人说的混不吝气质,所以刘胡子问起,许问也如实以告:“连。”
刘胡子的眉骨高高飞了起来,些许复杂的情绪从他脸上掠过。
但他皱纹太深、冷静的速度太快,许问还没有解析出来它就消失了。
“您认识他?”他小心试探着问。
“……嗯。很多年前的事了。”刘胡子眯着眼睛看前方,再次把烟嘴塞进嘴里。他这才发现烟锅已经熄灭,叹了口气,把烟袋放在了一边。
许问跟着连天青学了这么多年的艺,不仅没有更了解他,反而不断在发现这个人真的很不简单。
对于匠作和修复,他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最早第一次走进旧木场大门,看见他问女儿某种木头的材质时,许问还以为两人是在正常讨论。
后来熟了他才发现,这其实是连天青在教……或者说在逗女儿而已。
关于木材或者说木匠相关的事情,他就没有不知道的。甚至除此之外,别的门类他也无所不精。
这次许问帮助班门师兄弟们反推百宝箱用途,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这么多种工具的尺寸、将其与之对应?
因为这些工具全都是他在连天青那里看到过无数次的,每一种他都非常熟。
再加上他现在对尺寸数据的敏感度,直接就一一对应上了,帮了师兄弟们的大忙。
当然,他也没想到刘胡子师徒也就是因为这一点,隐约猜到了他师父的身份。
“姓连,叫连天青对不对?”刘胡子说,“不过你也不用在意,他这个名字放到外面去也没几个人听说过,对不上号。”
“您的意思是,我师父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用的并不是这个名字?”许问问道。
“对,最出名的几个里没有这个。”刘胡子说。
最出名的……几个?
连天青过往的人生感觉挺精彩丰富的啊?
许问还留意到了“不用在意”这四个字,看来这过往人生精彩之余,也并非那么和平。
许问没有继续问下去,刘胡子也没有继续说。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不远处师兄弟们吆喝着,正在给清理干净的木床补配各种缺少的零件,进行加固。
普通的木匠在这一步主要强调的是家具的实用性,不会太顾及美观——这样一套普通的民用榆木家具,连雕花装饰都没有几条,大部分东家也不会太在意这个。
但班门这些师兄弟不一样,他们说笑归说笑,手上的活计一点也不马虎。
他们选择合适大小的木料,补充在缺失的部分,修整成跟原来一致的形状和质感,连边缘连接处也打磨平滑,然后才用胶或者榫卯连接在一起。
“普通家家的,东西能用就行,要不了这么细致。”刘胡子突然说。
“兄弟们出来做活,挣点小钱,主要还是磨练手艺。”许问笑着说。
“修这一套多少钱?”刘胡子问。
“师兄谈的,我没问。”许问说,话里全是对许三的信任。
刘胡子若有所思,看着少年们补配完木床的零件,将它们拼接起来,补漆上漆。
漆味从那边传过来,有点刺鼻,但对刘胡子来说太熟悉了,反而觉得挺喜欢挺好闻的。
他又把烟点燃了,吧哒吧哒抽完,烟味混合着漆味,更熟悉了。
班门一共十六个人,扣掉许问十五个。当然不可能这么多人对付同一张床,他们是分了工的。
不过他们没用“全分法”,而是保证每一个人都能接触全部的流程。
这张床上漆的时候,旁边的一个橱柜和两张凳子也都做到了后期。
许问在旁边等得有点无聊,举起一只手说:“求求你们了,让我也搭把手吧。”
他说得很可怜,兄弟们都在笑,争先恐后地拒绝他,让他在旁边好好当监工,只许动嘴,不许动手。
许问“气急败坏”,真的开始动嘴挑刺了。
按照正常民用木工标准,班门兄弟们做的活计一点问题也没有,算得上是非常扎实出色了。
但许问不一样,他比照的是连天青对他的要求。
连天青什么眼光,许问可以说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连天青对他从来都是只批不夸,要求得非常严格。
而许问以往修复的木器,形状比这个更复杂,花纹比这个更细致,损坏情况比这个更严重,难度大得多。
许问现在这样一提高标准,班门师兄弟们就觉得有点难受了。
他们的说笑声渐渐消失,每个人都皱着眉头看手上的活,琢磨怎么完成许问说的内容。
许问趁机要求:“怎么样,让我来吧?”
结果每个人都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你闭嘴,让我想一想!”
刘胡子本来正在面无表情地抽烟,结果越听越是吃惊,最后停下手中的动作问许问:“你说的这些……你都能做到?”
“当然,我学的就是这个啊。”许问惨遭拒绝,无奈地摇着头,随口回答。
刘胡子再次沉默了,这一次,他再没有吭声,蹲在旁边抽他的烟,安静得像块石头一样。
许问忙着“刁难”自己的兄弟,等他再留意到这边时,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许问没太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还是放在自家师兄弟这边。
大家不愧都是学十八巧出身的,十八巧是所有木工活的基础,其他一切技巧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延伸出来的。
许问提的点的确比较难,但并非他们不能做到的。最后班门师兄弟们花费了比平时更长一点的时间,完成了这五件家具的修复。
他们是中午到这里来的,傍晚时分,胖子东家踱着步子过来了。
“做得怎么样了啊,还有多久。我告诉你们,我是按活结算不是按时间的啊……”他嘟嘟嚷嚷地说着,只是例行警告,其实并没有指望他们真的能完成。
挑学徒就是图便宜,学徒什么水平他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东家你来得正好,刚刷完最后一遍漆,干了就好了。过这一夜,明天早上你就能搬回去了。”许三打断他,笑着说。
“什么,已经搞完了?我跟你说啊,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乱来可不行……”
胖子的话再次没有说话,他一抬头,看见面前的五件家具,彻底呆住了。
205 便宜
胖子的嘴巴张得巨大,呆呆地瞅着那堆家具。
夕阳西下,暮色微垂,四处弥漫着一层朦朦的红光。
但就算是这种光线,那些家具也像是闪着光一样,新的像刚打出来的。
不,不仅是这样,这五件家具里还透着一些感觉,让它们跟普通的家具有了些区别,感觉更柔润、更协调、更……要胖子来形容的话,就是更能卖出价钱来了。
如果他对这一行再了解一点的话他就会知道,这是无数细节共同累积的结果,让几件普普通通的家具变成了一套细腻精致的珍品。
“怎么样,能行吗?”许三征询东家的意见,“哪里不行的话我们还能改改。”
“没……没那里不行。”胖子呆了半天,勉强回答。
以他的性格,他是真的想再挑点毛病出来,让这些年轻人们再多服务一点。反正花了钱的,不用白不用。
但他左看右看,是真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这套家具,比他预想中的牛气多了!
“挺好,结帐吧。”最后胖子绕着这些家具检查了半天,少有地爽快道。
“行,多谢老板。”许三笑着说。
胖子掏出钱袋,一个个的数着铜板准备付帐。
工作顺利,老板满意,班门师兄弟们都很高兴,他们一边收拾刚才没用完的材料和工具,一边兴致勃勃地讨论一会儿去哪里吃饭。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传了过来,带着一些犹豫地问道:“你们是……于水县姚氏木坊的?”
许问抬头看过去,愣了一下。
问话的是个中年人,脸很生,他确定从来没见过。不过片刻后,一个年轻人跟了上来,许问马上明白过来了。
这个年轻人他不知道名字,但他有印象在考场上见过,也是木工类的考生之一。
两千多考生,他能有印象表示成绩还不错,至少是上台讲了话的。具体第几名他就不记得了。
“正是。”许问向同考友好地点头,回答道。
中年人正要说话,突然看见了他身后的那几件家具,顿时吃了一惊。
他看了看正在收拾的年轻人,又看了看那些家具,有些惊讶地问道:“这是你们刚打的?”
“不是新打的,是旧家具,我们修理翻新了一下。”许问说。
中年人的眉毛挑了起来。
他儿子是木工学徒,他当然很清楚这方面的事情。
修理翻新比新打家具容易吗?
或者是,但到这种水平就绝对不容易了。
这就像这次桐和府府试的内容一样,从头开始新做,只要符合规矩,你想怎么做都行。
但修理翻滚必须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是有框架的。
难不成锅响巷这种地方真的藏龙卧虎,除了皇家工匠的师父以外,还藏着这样的宝贝家具?
“可以看看吗?”中年人指着那些家具问。
“他才是东家,您得问他。”许问指了指那个胖子。
这种小事,胖子还是很好说话的,他摆了摆手,让中年人随意。
中年人带着儿子走了过去,正要上手,许问提醒了一句:“漆还没干。”
中年人点了点头,收回手,眼睛往前凑了一凑。
这时胖子终于数够了铜板,叮令咣啷地给了许三:“喏,四十二个铜板,你数数。”
“四十二,修这家具的工钱?”中年人转身,非常诧异,“这么便宜?”
“怎么便宜了!”胖子警惕地看他,不满地说,“老宅子里的破家具,随便修修能用就行了,哪用得了那么多钱!”
他这有点睁眼说瞎话了,他身后的那五件家具,可真不是“随便修修”“能用就行”的货色。
不过许问和许三对视了一眼,也只是笑笑。
胖子一开始要求的标准的确就是“能用”,修复成这样是他们自主的行动,对于他们来说算是很好的练习,钱不钱的无所谓。
许三接过铜板,数了数,对胖子点头道谢,胖子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这个过程里,中年人一直没有说话,等到胖子嘟嘟囔囔地走了,他才扫了一眼班门师兄弟们,问许问道:“你们还接活吗?”
许问还没有回答,许三主动上前了。现在班门这方面的事情都是他来对接的。
“咱们的人都在这里了,大活恐怕接不了,小一点的都没问题。”他挥手划了个圈,把师兄弟们都划了进去。
“行。我刚在这里置了一套屋,屋里有一些旧家具,我本来打算处理掉的,正好遇到你们——能修吗?”他话是对许三说的,但眼睛一直看着许问。
“得看看实物才能决定。您住哪里,就在这附近吗?”许三不以为忤,笑着问。
“对。不然现在过去看?”中年人问。
“行。”许三爽快答应。
中年人的屋子在巷尾,非常破旧,不过一路走来,明显在锅响巷算是比较大的了。里面的家具也相当齐全,各色各样都有,就是破得不行,大部分都缺胳膊少腿,上面的污垢层层堆积,完全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
“怎么样?”中年人问。
“可以修。”许三只看了一眼就回答。
“不管大小只计件数,一件二十铜板,如何?”中年人又问。
之前胖子那五件,大件十铜,小件六铜,五件才四十二个铜板,中年人这价格,可是给得相当之高了。
“成交!”许三爽快地答应了。许问就在他旁边,他一点征求许问意见的意思也没有。这让中年人又多看了他们一眼。
夜晚不宜动工,许问他们晚上回去,第二天又回到了这里,把那些家具搬到空场上进行修复。
许问又被师兄弟们赶出了干活的队伍,但他这次打一开始就欺负起了他们,处处找碴,到处挑毛病,挑得比昨天还要苛刻。
师兄弟们跟他杠上了,一个个咬牙切齿地琢磨法子,以解决许问提出的问题,提高自己的工艺标准。
“没道理你能做到,我们做不到!”
这话放到一些人身上可能会让人觉得是赌气,很不友好,但师兄弟们都说得很认真,做得更加认真。
许问坐在旁边,托着腮看着他们,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
不知什么时候,刘胡子又带着烟袋过来了。
烟雾在他光秃秃的脑袋旁边袅绕,他眯着眼睛注视着许问,听着他提出的一个个“刁难”,若有所思。
206 节节高
这批家具的数量比较多,班门十六个人足足修了一整天才搞定。
当然,要不是许问一直挑刺找碴提要求,他们还能更快一点。
刘胡子出现之后没多久,东家的儿子,昨天那个年轻人也过来了。
他看见刘胡子,瞬间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看他,又看了看他旁边神色自如的许问,悄悄地站到了一边。
放在其他时候他的举动可能多少有点不妥——同行相忌,人家干活的时候,你多少得避着点。
但连天青门下从来不讲究这个,班门师兄弟全部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中间喝水的时候还很友好地问这年轻人要不要也来一碗。
久而久之,这年轻人也放松了下来,偶尔还过去递递工具,帮着搭把手。
他第一次听见许问给他们提要求的时候,有点惊讶又有点皱眉,似乎是觉得他在为难人。
但接下来大家的反应让他露出了迷惑的表情,太理所当然了,好像对学徒的标准就应该这么高这样提才对。
到后来,对于许问提出的问题,他也开始认真思索,有时候还有点跃跃欲试的样子,似乎也想上去试试。
不过他的性格到底还是腼腆了一点,张了好几次嘴,都没好意思说话。
刘胡子还是跟昨天一样,不声不响地在旁边看了半天他们干活的过程,又无声无息地走了。
从头到尾,他没跟许问说一句话,好像过来就只是为了看看而已。
他走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有点迷惑,但他什么也没说,转头就被许问对钱明提出的新要求吸引了过去,跟着一起思考了起来。
傍晚时分,一整套榆木家具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场上。
这套家具没上红漆,只上了清漆,所以在这方面省了不少时间。
透明的清漆下面透出原本的木色,如果说昨天那五件家具像盛妆打扮的新娘,今天这一套就如同素面朝天的清秀佳人,有一种温暖朴实的美感。
“不上漆也挺好看啊。”许三一边打量一边对许问说。
现代家具用原木颜色的远比上红色正漆的多,许问个人的审美偏好其实更倾向于这边,听见许三的话,他笑着点了点头。
许三转头对年轻人说:“东家,完工了,您看是您来验证,还是……”
年轻人被吓了一大跳,嗫嚅着嘴唇说:“我,我爹来……”话没说完,脸先红了,跟一个小姑娘似的。
看见他的表情,许问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你是不是叫……刘嘉诚?昨天下午上台的?”
年轻人的脸更红了,小声说:“是我……我昨天没表现好……”
许问彻底记起来了,这年轻人手艺不错,前两项拿的分数非常高,但上台之后的表现就像今天这样,满脸通红,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最后他在第三项只拿到了区区五分,与前两项的九十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九十五分,其实总地来说也算是高分了,放在往年过关不是问题,但今年班门师兄弟占掉了十六个名额,把分数线拉得太高,九十五分肯定是上不了榜的。
当然,前两项能拿到这个分数,已然展现出刘嘉诚不凡的底蕴,在这个时代,没有足够的师承,肯定是办不到这一点的。
刘嘉诚并不怪他们,红着脸小声解释:“其实我准备好了的,但一上台就说不出来了……”
许三听了突然心中一动,上前搂住了刘嘉诚的肩膀:“跟你说,我以前是个结巴。”
“啊?你不是拿了四十五分的吗?”刘嘉诚几乎就是秒答,显然对许三的印象非常深刻。
“是啊,我练出来的啊。我县试的时候,遇到陆清远陆大师,他教给我一个办法,让我含着小石子练习说话。后来一整年时间,我每天早上天亮就到外面去,对着小山含着石头大声背三字经。后来我们许师弟又让我每天下午对着师兄弟们讲一段话,讲什么都行,编故事也行,必须说。”
许三带着笑说着,看也不看许问一眼,却有一种莫明的温情弥漫在周围。
“练着练着,不知道哪一天,我突然就不结巴了,说话特别流利,还特别爱说。你看我,现在又是一大段,就是个话唠!”他笑了起来,周围其他师兄弟们也都笑了起来。
许三拍拍刘嘉诚的肩膀,说,“后来我才知道,我结巴一个是说话方式有问题,另一个是紧张。我看你毛病跟我差不多,还没我问题大,多练吧,练着练着就好了!”
刘嘉诚看着他,许三勉励地向他点点头,放开了他的肩膀。
许问突然心中一动,转过头去,果然看见刘嘉诚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显然听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复杂。
说起来,他长相端正,仪容不凡,如果不是刘胡子的话,这样的人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置办产业。
他留意到许问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问道:“完工了?”
“是,清漆干得快,不过还是建议晾一晚上再搬回去。”许三回应。
刘父走到家具面前,细细观看。他的表情比前一天镇定多了,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一些赞叹。
而且相比昨天,他这次是知道那些家具之前是什么样的,两边一对比,它有什么样的改进实在太清楚了。
他看了一会儿,干脆利落的付了帐。十二件家具两千四百钱,一贯七百七十钱,一共三贯多一点。
刘父用银子付的,本来打算付五两,结果许三拒绝了,按照原先的约定,依旧只收了三两。
刘父目光微微一闪,让他们在这里稍等一会儿,约摸一刻钟之后,又去带了一个跟他年纪仪态都差不多的中年人过来。
他直接拉着他对许问他们说:“他家里也有一套家具,一样的价格,做不做?”
“做!”许三跟许问对视一眼,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新来的那人一脸狐疑,想要说什么,但被中年人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立刻闭上了嘴,惊讶地看着许问他们。
双方很快成交,就这样,新的一天,他们又接到了新的工作。
第二天,他们到这里准备开工的时候,刘嘉诚已经先等在这里了,在他旁边的还有一个年轻人,跟新东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刘嘉诚主动介绍了一下,这是他爹的老友之子,比他小三岁,也是木匠学徒,今年刚考过县试,准备明年参加府试。
他很不好意思地问他们能不能跟着一起干活,帮忙打打下手什么的。
班门师兄弟们很爽快地答应了。许问留意了一下,这两位的基本功都非常扎实,尤其是后来的那个,这种年纪这种水平,天赋和家承的底蕴都非常强。
辰时左右,刘胡子又来了,跟昨天一样一言不发地抽旱烟,摆出一副围观的姿态。
两个新来的小伙子小心觑看着他,没有上前去搭话,做事态度倒是自始至终都很严肃认真。
再一天,又是一件新活和一个新来的年轻人。
新东家还是被前两个东家介绍来的,新来的这个年轻人也跟刘嘉诚他们相熟。
许问一见他就扬起了眉。
魏斗下,一攒坊传人,竟然跟一个普通的学徒工一样站到了他们面前。
一攒坊是二级木坊,刘嘉诚他们又是什么来路?
207 时空
身为一攒坊的少东家,魏斗下的态度跟刘嘉诚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就像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学徒,在征询许问他们意见之后,跟着一起干活,让干什么干什么。
许问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冲着刘胡子来的,结果等到刘胡子照常出现之后,他们一个个还是目不斜视,该干嘛干嘛。
昨天刘嘉诚他们还向着他行了个礼,今天他们就像把他当成了一个普通路过的老头子。
许问有些意外,不过既然他们是这样的表现,他也给了相应的回应。他对他们的态度跟对班门师兄弟的差不多,怎么要求自家兄弟,就怎么要求他们。
这些年轻人显然都是有备而来,他们一点也不惊讶,面对许问的高要求,每个人都在认真思考,然后照样执行。
许问跟班门这些师兄弟们同吃同住一起学习了两年,基本上算是他们的半个师父,他们的水平怎么样、能力极限在哪里,其实他是很清楚的。
所以,他提出的要求必定是他们能做到的,只是要再多动动脑子想想办法而已。
但这四个年轻人他都不熟,提要求是对他们的考验,也是对许问的。
然而许问很快就摸清了他们的底细。
魏斗下的基本功在四个人里是最扎实的,但第二天来的那个名叫申半缘的少年的天赋最强、脑子最灵活。
他们四个人明显很相熟,加起来倒是很好的搭配。到后面他们自己可能也发现了,时常凑在一起,由申半缘出主意,魏斗下等人进行实操。
接着,他们也像是跟许问较上劲儿了,尽其可能地完成许问的要求不说,还在他所说的基础上进一步进行了改进。
这也是他们跟班门师兄弟的不同之处。
许问跟班门师兄弟们系出同源,大家知根知底,不免也失去了一些新鲜感和拓展性。
但是这四个不一样。他们明显来自于不同的大工坊,虽然年轻,但已经各有其擅长之处了,某些方面他们的所知所学是超出许问个人的边际的。
于是,他们的改进相当于也是对许问的挑战与考验,在这个过程里,许问不断地看到新的东西,比前两天更加投入。
在小小的一片被清干净的垃圾场上,不同的思路活泼泼地撞击着,不断闪现出新的火花。
刘胡子在旁边抽着旱烟,把这一切收进了眼底。
以他的经验,年轻人们的这些“猫腻”他当然看得清清楚楚。
一开始他还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渐渐的,他越来越专注,表情也开始变得认真起来。
最后,他怔怔地看着他们,手上动作完全停止,烟锅里的微微火光轻轻摇曳着,再度熄灭了。
你追我赶的,这次修理的进度比之前两天还要快。
下午三四点钟,全套家具就已经陈列在了垃圾场上,等待最后的抛光了。
“这个……真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弄?”魏斗下对着一个柜子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过来问许问。
那是许问之前提出来的一个点,魏斗下他们想了半天还没琢磨出来要怎么做,最后选了折衷的办法。
这办法做出来的结果跟许问要求的差不多,就是手段比较麻烦,有一定碰运气的因素,一看就知道不是“标准解法”。
申半缘还有点不甘示弱的样子,魏斗下则直接过来问许问了。
“其实很简单,只需要用这个过渡一下……”许问也不瞒他,直接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这其实就是一个小窍门,有点脑筋急转弯的感觉,想不出来的时候就是想不出来,但只要有一点,马上就通了。
魏斗下几个人恍然大悟,申半缘以拳击掌,大声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脑瓜子果然很灵,马上触类旁通,继续道,“除了这个,别的时候也能用上啊!”
他很快又举出了几个例子,吕城的眼睛跟着也亮了,声音抬得比他还高,“对对对,还有……”
两个一唱一合,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旁边其他的师兄弟们纷纷应和。
今天的天气有点阴,太阳隐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一直没有出来,但这一刻,小小的垃圾场上像是笼罩着一层亮堂堂的光芒一样。
刘胡子一直在看着他们,这时他突然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走到许问身边。
“小子,现在没事吧?”他说。
“啊?”许问愣了一下,问道,“前辈有事?”
“唔,跟我来。”刘胡子叫了一声,也不等许问回答,转身就走。
许问看了看其他师兄弟们,跟了上去。
刘胡子带着他在锅响巷里穿行。
这段时间他们到这里就直接去了那个垃圾场,后来甚至直接找了近路,目的性非常强,很少像这样在巷子里闲逛。
巷子非常窄,两个人并肩而行都觉得有点挤,两边宅子门对门,开门踏步就能到别人家,几乎没什么独立的空间。
空间上无法隔绝,生活领域就开始随意侵入。
走在巷子里,到处都是声音,破锅烂瓢、打鸡骂狗、桌凳碰撞……
浓浓的生活气息充斥在这个空间里,虽然嘈杂,但有一种莫明的平和感。
“您在这里住了多久了?”许问向来不是主动开口的那种人,这时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却突然问道。
“七十八年。”刘胡子信口回答。
“七十八?”许问的确有点震惊。
刘胡子今年九十岁,也就是说他从十二岁开始就住在这里,从来没有搬过家。
这在现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那也是因为老头子活得久,这巷子里从出生到死都没出去过的多的是。”刘胡子撇了撇嘴。
许问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矮小的房屋,狭小的天空,逼仄的巷道。
相比之下,他在帝都时租的那间房子已经算得上是奢华了。
而真正缩小的,其实不止是居住的环境,还有一个人的眼界。
这个时代,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网络,一生处于这样的环境里,看到的想到的会是什么?
不知为何,走在这样一个地方,许问突然有了两个时空混在一起的感觉,莫明的有了一些感触。
“你师父也在这里住过。”
许问正在一边到处看一边出神,刘胡子的声音突然把他拉了回来。
“他还给我留了一样东西。”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