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 故人故物
“什么东西?”许问下意识地问。
刘胡子没有马上说话,带着他推开了那扇破门。
门里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门外污糟邋遢,沿路走来随处可见污水垃圾,得非常小心才能避免踩到——这也是这个世界的常态,许问几乎已经习惯了。
但门一打开,立刻神清气爽。
门内是个极小的院子,连棵树也栽不下,但墙头爬着半墙的金银花,郁郁葱葱,或黄或白的花朵掩映其中,沁人的香气丰沛地袅绕鼻端。
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一片落叶也没有,窗纸也是新糊的,洁白透亮,非常雅致。
“博然糊的, 手艺行,还算没落下。”刘胡子留意到许问的目光,撇着嘴说。语气很嫌弃,但许问分明从里面听出了一丝得瑟。
“孙大师真是孝顺。”许问笑着赞了一句,刘胡子更满意了。
院子里摆不下石桌石凳,只有一把躺椅。
刘胡子进屋拎了个两个马扎出来,许问连忙伸手接过,将它打开。
马扎一入手他感觉到了不对。
马扎就是交杌,是坐具的一种,最早是从胡人那里传来的。
后来因为简单便携、易于存放,在汉人这里也非常常见了,尤其是新手学徒,入手学的第一件家具一定是这个。
许问对它当然非常熟悉,所以越发能感觉到其中差别。
它其实非常简单,一个布面,四条交叉的腿,两个横梁,没有雕花、没有装饰、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家用马扎。
但你初看上去,就会非常直接地感觉到那种不同,好像它的面、它的腿、它的横梁,每一细节都非常圆润、非常流畅,没有任何一点不妥——
极致的和谐。
“坐吧。”刘胡子随口说道。
“哦。”许问应了一声,把它放到地上,坐了下去。
坐下的感觉更不一样。
马扎的重点是简便不是舒适,由于它过于矮小,没有椅背,坐起来一般都有踡成一团的感觉,其实是不那么舒服的。
但这个就不一样了。
它的高矮、布面下沉的弧度、支撑力……所有的一切都跟他的身体极度贴合,许问甚至直接联想到了四个字——“人体工学”。
这年代当然没有所谓的人体工学,这个马扎能做到这样,只能说制作者的手艺真的非常好。
“这马扎谁做的?”许问往下沉了沉身体,认真感受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
“我啊。”刘胡子表情奇怪地看他一眼,“都是干这行的,这种东西不自己做,还要到外面去买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马扎做得太好了。”许问又忍不住站起来,把它拿到手上细看。
他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情。
刘胡子现在也坐下来了,坐的是跟他一样的马扎。
他比许问高了小半个头,现在瘦得像一把钢筋,到处的骨头都支愣着。
也就是说,两人的身材体型完全不同,正常来说适配的家具也应该完全不一样。
但现在,小小一个马扎,竟然做到了现在很多人体工学椅都做不到的事情——高度的适配性。
“怎么?”刘胡子看他半天不动不吭声,抬眼问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马扎真的做得太好了。”许问说。
“你刚才说过了。”刘胡子有点得意,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
“您做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许问问道。
“什么怎么考虑?没怎么考虑,就那样做呗。”刘胡子翘着嘴角说。
“怎么能让一个小马扎坐起来这么舒服?”许问以为他没听明白,问得更明确了一点。
“……这我咋知道,凭感觉做呗。”刘胡子愣了一下才回答。
凭感觉……
三个字就让许问闭上了嘴。
这本来就是这年代工匠的通病。
重经验、重感觉,很少总结。
他索性直接坐在了台阶上,拿着这个马扎翻来覆去地看,观察各种细节,想着换了自己的话会怎么做,这个的处理方式有什么不同,很快就沉迷了进去。
狭小的门院里一时间陷入了安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刘胡子突然问道:“你咋不问我你师父留了什么东西在我手上?”
许问猛然间惊醒,这才想起刘胡子之前在门口的话,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忘了……是什么?”“你就不奇怪,为什么孙博然年轻和现在做的东西完全不同?”刘胡子问他。
“因为他是个天才?”许问说完就被刘胡子瞪了。
“天才就能生而知之了?你以为他是什么怪物?他年轻时学的东西,还不是老子我一点点教他给他抠出来的?!”刘胡子气哼哼地说。
照刘胡子的说法,年轻时学的东西是他教的,后来去帝都会的东西当然也另有师承。
单从这两个马扎就可以看出来,刘胡子看着平凡,其实手艺已臻大师之境,孙博然后来的风格截然不同,但水平同样高得惊人,他这时候的师承又会是谁?
“是我师父?不,不对……”许问迅速想到刘胡子之前说的话,下意识地这样想,但马上就知道不对了。
别的不说,连天青摆明了更喜欢孙博然年轻时的风格,不喜欢他后来的,他怎么可能教他这个?
刘胡子直接摸出了一个木盒,递给了他。
这个盒子他刚才出门时就拿着了,随手放在一边,这时候才给许问,显然是有些犹豫的。
“我师父没跟我说过这个,就算以前是他的,现在他也给您了,那就是您的东西。”许问见了就说。
“哼,少说废话,先看看是什么再说。”刘胡子冷哼道。
许问依言打开,盒子里放着一本蓝面的册子,封面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
《木工真传》。
许问从没听说过这个,表情有些迷惑。
刘胡子一直看着他,这时候突然问道:“你听说过天工吗?”
“天工……”这个词许问有些印象,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仔细想想又记不起来了。
“学了木工真传,才能成为天工。这个,就是木工真传的其中一卷。”刘胡子淡淡地说,语气却不像之前那么随意,反而有些凝重。
“听说你这次府试拿了物首?”刘胡子突然问他。
“是。”许问回过神来,应道。
“还要直接报名接下来的院试?”刘胡子又问。
“是。”许问继续回答。
“行。院试拿了物首,我就把这个给你。”刘胡子从他手上接过木盒和里面的册子,轻描淡写地说。
209 天工临世
刘胡子语声幽幽,许问听完了一时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有点迷茫地问道:“呃……木工真传是什么?”
刘胡子的眼睛瞬间就睁大了。
“你真是连天青的徒弟?”他不可置信地问。
“如果没有同名的话。”许问说。
“那你怎么会不知道木工真传?!”
这个姓名当然很少重合,尤其是同行同业的高手,此连天青必为彼连天青。所以刘胡子一下子更吃惊了。
“师父并没有对我提过这个。”许问认真回忆了一下,很诚恳地说。
刘胡子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连周围的皱纹都暂时拉平了一点。他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木盒和里面的蓝面册子,摇头苦笑:“真没想到,这种东西也会有人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连天青就是连天青啊……你不知道木工真传,那你知道天工吗?”刘胡子又问。
天工……许问记得自己仿佛从哪里听到过这两个字,但具体内情从来没人跟他说过。
他如实告之,刘胡子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如果不是认出了十八巧,我真不敢相信你是连天青的徒弟。”
许问恍然大悟,这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天工,是咱们匠人的神。”刘胡子向上指了指天,意味深长地道。“天工临世,所有匠人都必定心有所感。”
所有人?心有所感?
“那是什么感觉?是看见了什么吗?”许问惊讶地问。
“无见无闻,只凭心头一点灵光。”
刘胡子的话深奥得不像一个工匠,许问觉得自己简直愧对十几年的教育,真的一点也没听懂。
“七八年前,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当时博然已经去了京城,我一个人住在这里,种了一畦丝瓜,正在打理。”刘胡子一边说,一边指向小院的旁边。
许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一架丝瓜,绿盈盈的,点缀着黄色的花朵,幼小的嫩瓜已经探出了头。
“突然我就有了一种莫明的感觉,听见了古怪的声音。叮哩咣啷,刨子锯子凿子金刚钻儿,无数种声音混在一起响着;胶水墨水草药油漆,鼻子也同时闻到了各种各样的气味,还有我听不出来闻不出来的。那会儿,我还以为我不在这小院子里,是到了一个大工场!”
“后来呢?”许问情不自禁地问。
“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刘胡子摇了摇头,表情也很迷惑。
“这表示天工临世了?”许问问道。
“不,我觉得不是。”刘胡子回答得很快,显然就这个问题已经想过很长时间。
“不是说心有所感就代表了天工临世吗?”许问不明白。
“不,不大对劲。就好像一出戏唱到一半,突然有人把摊子给砸了一样,那种感觉你知道吗?”刘胡子迷惑地问。
“是说……感觉没有结束,中途就被中断了?”许问思考了一会儿,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对!就是这样!我刚说错了,不是唱到一半,就是刚起了个头儿就没了!那感觉就是,假如有人升天,才刚抬脚就被人给拽落下来了!”刘胡子又打了个比方,这次说得更明白了。
“就是说……本来可能有天工临世,结果因为某个原因中断了,失败了?”许问还是有点费解, 琢磨了一会儿问道。
“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十六岁的时候也有过一次感应,那次跟这次可完全不同。”
“十六岁?七十四年前?”
“对,一个时代只可能有一个天工,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传的。七八年前那个新天工要出现,就代表我小时候这个已经没了吧。”
一时代只有一个,降世时所有工匠无凭无据心有所感……许问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对这种事一时间真的很难接受。
不过想一想,他都已经得到许宅被送到这种地方来学习进修了,可见这世上的事情本就难解。
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把话题拉回到正路上:“天工究竟是什么?”
“天工……是最顶级的工匠,是咱们工匠的神。传说中只要是手艺方面的东西,他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不管什么都能做到最最顶尖的地步,跟别人一看就不一样。而且,只有学过木工真传的,才能成为天工。”
刘胡子满怀敬仰地说着。说到最后,他拍了拍手中的木盒,弯曲的手指极为小心地抚过那个蓝色的封皮。
他已经尽其可能地表述了,但许问还是没有彻底弄明白。
照刘胡子的说法,这个所谓天工就是一个跨学科跨门类的顶级大师?
但只有这样就可以吗?他跟普通工匠又有什么本质性的不同,能成为所谓“神明”,还能达到那种“心有所感”的玄妙境界?
许问思考了一会儿,把注意力转回到面前的册子上。听完刘胡子对天工的描述与解释,他的确对这个传说中的木工真传有了浓浓的好奇心。
“当时……你师父遇到了一些事情,急急忙忙要离开。这本册子之前受了点损伤,被他亲手修复,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复原。他急着走,没办法随身带着它,就把它留给了我。”刘胡子说,“不过归根结底我也是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没把这东西放在心上,根本就不想要它。”
“不想要?”许问不解地问。
“是啊,你师父真的是个古里古怪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记得很清楚,他最后走的时候跟我说,这东西你随便拿着玩,能找到人继承就继承,不能找到就扔了吧。”刘胡子说得有点哭笑不得。
许问也深深觉得不可思议。
只有学了木工真传才能成为天工,也就是说,这是通往天工的登天之阶。就算不齐全,其珍贵程度也是可想而知的。
这种东西,连天青说丢就丢,找不到人继承就丢了?
这是什么做法?
这已经连脾气古怪都没法解释了!
“有他这句话,之后博然看过,还把它带去了京城。这次回来他把它还给了我,但我也不想带着它入土。”刘胡子说按住盒面,注视着许问,“这次院试,谁是物首我就把它给谁。就这么定了。”
210 初心
“小许回来啦!”
一阵热热闹闹的招呼声,无数张热情洋溢的笑脸。
许问去跟刘胡子说话这会儿,师兄弟们都在这里等他,魏斗下他们也没走,正在跟班门这些师兄弟们聊天。
看见许问回来,所有人一起停下交谈,直起了身子向他看来。
“怎么了?”许三注意到许问的表情,走到他身边询问。
“没什么,就是给我加了个码,看来不拿到院物首是不行了。”许问笑着说。
他眉头一展,周围的空气就像是明亮了几分。
“哦?”许三听着也是一展眉,笑了起来,“那有什么问题?”
魏斗下几个人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起来,情不自禁地对视了一眼。
“许师兄要参加接下来的院试?”魏斗下问。
许问拿到了府物首,规则上这样做的确是允许的,但院试不同府试,真正会这样做的人极其罕有。
“对。有些缘故,得赶一下。”许问道。
“今年院试在林萝府,离这里一百五十里地,要赶路才行。”申半缘思考了一会儿,仰慕地看着许问。
“是的,明天登榜报名,马上就得出发了。”许问说。
魏斗下张了张嘴,他有很多话想说,但面对着许问,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县试时,你的竞争对手是一县之地的新学徒,相对来说还比较简单。
到了府试,竞争对手人数变少,但是质量却上升了不少。你面对的是一府之地所有县筛选上来的“优等生”,相当于优中选优,能过关已经不易,更何况拔得头筹。
而院试……
整个江南路最顶尖的年轻人汇聚一地——而江南,本来就是整个大周手艺人最集中、技艺最高明的地方之一!
这些人几乎全是去年通过府试的,经过了一年的细致准备,提前到达林萝府,养精蓄锐参加最后的考试。
而许问呢,刚刚通过府试拿到榜首之名,马上就要赶几天路风尘仆仆地过去。
以劳应逸,他真的能像府试这样轻松过关吗?
更何况,他跟许三对话里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他的目标不仅仅只是通过院试,还要再一次拿到物首!
县物首、府物首、院物首,一年二试,三连魁首,这是什么样的野愿!
魏斗下在心里想着,又是不可置信,又有些兴奋激动。
许问今年只有十五岁,他的眼光、他的野心就已经达到了这样的高度!
而他有着足以匹配这种野心的实力吗?
魏斗下回顾这次府试的过程,以及这两天耳闻以及目睹的许问的实力,不得不承认,他也许真的能办到。
如果他真能做到……
魏斗下不知不觉开始遐想,直到申半缘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哥,许师兄他们要走了。”
魏斗下连忙回神,向着许问郑重其事地行礼:“不管怎么说,先预祝你一切顺利,马到功成!”
许问笑了,对着他回以拱手行礼:“多谢你吉言。”
两边分道扬镳,各自回家。
路上,许问没有说自己跟刘胡子到底说了什么,许三他们也没有问。
快到住处时,许问突然问道:“说起来,岑小衣是不是也要参加这次院试?”
“你要一年二试,本来不就是为了这个?”许三奇怪地问他。
“是啊,本来就是为了这个。”许问笑着点头。
他自然不能让木工真传落到岑小衣手上,但就算没有这个因素,就算只是为了让周志诚的事水落石出这一件事,他也是要拿到这一次院物首的。
天工也好,木工真传也好,那都是另外的事情。
他的愿望,自始自终都是一样,没有变过。
第二天,放榜日。
一早吕城就吵着要出门,那时候离正式公榜的时间还有两个时辰。
钱明嘲笑了他半天,他终于老实了下来,跟许问他们一起做早上的练习。
这是旧木场的规矩,姚师傅那边是没有的。吕城以前断断续续地跟着许问他们做过几次,这次也并不陌生,做起来还是挺有模有样的。
“你还是要多坚持坚持,有好处的。”吕城就站在许三旁边,许三看完全程,忍不住对他说。
“我知道……就有时候起不来犯懒嘛。”吕城摸了摸脑袋,有点不好意思。
“那是你师父太宠你了!”许三恨铁不成钢。
吕城想反驳,但才开口又嘿嘿了两声,得意地说:“是啊,我师父就是宠我,师兄也宠!”
“你就得瑟吧!”许三推了他一下,吕城更高兴了。
差不多到了时间,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出门。
其实他们的成绩在考完之后就已经出来了,不会再有什么改变,今天张榜只是走个流程而已。
但大家还是很兴奋,吕城犹甚。
“一年两试过关,我怎么这么厉害!”他一路上都在唠唠这个,那是真的有点得意。
其实这的确是有点厉害,但钱明就是见不得他这么得瑟。
“你这就厉害了,那许问呢?”
“谁要跟他比了?许问那是怪胎!”吕城指着许问大声说。
许三一转头,照着吕城的脑袋就来了一下:“再瞎说小心我揍你!”
“都是师弟,你怎么这么偏心呢?”吕城委屈地说。
“我就偏心了,你咬我啊!”许三对着他威胁地呲牙。
“我的亲师父呐,你们就是趁我师父不在欺负我!”吕城捂着眼睛,假装抹泪。
“你师父临走的时候跟我说了,让我好好看着你,不行就揍,别客气!”许三笑着对他说。
这倒还真是姚师傅会说的话,吕城委屈地说:“我师父咋这样……”
旁边的师兄弟们一起笑了起来。
大家热热闹闹地走出了巷子,发现一列马车正候在巷口。
师兄弟们下意识地就要让开,结果车前的人先迎了上来,向他们行礼。
许问一抬头,这才发现是魏斗下他们几个。
“师兄们出来了,一早我爹让我备了几辆车,城西有点远,大家坐车去吧。”昨天一天,魏斗下跟他们也有点熟了,直截了当地说。
许三和许问对视一眼,笑着说:“行,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攒坊考虑得很周到,不仅给许问他们派了车,还另外提前派了人去占位置了。
车比人的腿肯定是快多了,他们比预计中更早地到了府衙门口,接着马上就有人出来,把他们领到了地方。
这时还未到辰时,墙上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
不过片刻,府衙大门突然敞开,四名小吏捧着黄榜,提着浆糊桶大步流星出来。
人群瞬间安静,让开道路。
没一会儿,明亮的黄榜展开在他们眼前,无数道目光落在了榜首的位置上!
211 下个目标
“恭喜许师兄!”
许问抬头看着榜首,周围的声音接连响了起来,嘈嘈杂杂,这五个字犹为清晰。
许问低下头来,微笑着向四周拱手。
分数排名前几日就已经出来了,今天这榜只是最后敲定一下而已。
不止许问,班门师兄弟一共十六人全数上榜,全部位于前列,硬生生地把考生的分数线往前压了一大截。
这让姚氏木坊成为了本次府试最出名的工坊,也让一些本来很有自信通过府试的考生名落了孙山。
“这种人,为什么要组团来考啊……”一个考生仰头看着榜上的名字,小声跟旁边同伴说话,语气有点酸。
“人有本事怎么不能来考了,明年还能再考院试呢。不知道到了院试还能不能这么牛,还能过几个。”同伴还算讲理,但嘀嘀咕咕的,多少还是有点不平衡。
“那是的,府试只考桐和七县,院试考的是江南八府。有本事他许问再拿个物首啊。”前面那个考生轻轻哼了一声,说。
“恭喜许师兄!”一个声音突然扬起,响亮而有穿透力,瞬间压倒了周围其他声音。
魏斗下走到许问面前,拱手躬身,行了个相当正式的礼。接着他双手奉上一个漆盒,郑重地道:“在下代一攒坊恭祝许师兄夺得府试物首之位,并预祝师兄在接下来的院试中技压群雄,再创佳绩!”
刚才说话的那两个人——还有更多的人同时一顿,闭上了嘴。
魏斗下的话说得很明白了,他代表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攒坊。
这个老牌的二级工坊也认可了他,通过这种方式向他示好了。
而魏斗下的后半句话,仿佛包含着更多的意思……
这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有人出来了。
刘嘉诚在魏斗下之后上前,同样送上了一份礼物,大声道:“在下代堆灰坊恭祝许师兄夺得府试物首之位!”
堆灰坊!
四周一片小小的骚动声。
许问其实不知道堆灰坊是哪里,但这些还是有很多人知道的。
它跟一攒坊一样,也是一家二级工坊,不过主要擅长的不是木制匠作,而是以泥水灰塑为主。
当然,类似这样的工坊会专精一点,但也不是完全不会涉足其他方面。尤其是木工,几乎是所有此类匠作的基础,每家做大活的工坊都会拿它当教徒弟的入门工序。
刘嘉诚比魏斗下更年轻,性格也爽快一些,说完直接把东西塞进了许问的手里,都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刘嘉诚之后是申半缘,他是一家三级工坊的传人。他本来就没有参加这次府试,张榜跟他无关,他纯粹就是为了许问而来的。
“许哥哥,恭喜你呀!也祝你接下来旗开得胜!”他笑嘻嘻地对许问眨了眨眼睛,小声补充了一句,“干他丫的!”
显然,他家消息颇为灵通,已经知道了一些许问参加院试的原因。
“来迟了一步……”齐坤出现在许问面前,脸上带着一丝苦笑。
他跟许问更熟,关系也更亲近,但就来迟了一点,就被人家挤到后面去了,直到现在才露脸。
他手里拿着一封程仪,此时同样双手奉上,郑重地道,“我们悦木轩恭祝许兄连夺县府二试物首,并预祝许兄在接下来的院试中一路高升,再登黄榜!这是我们悦木轩为许兄准备的一份程仪,同时马车食宿一应相关也全部安排好了,许兄可随时启程,前往林萝府!”
他长得一张娃娃脸,声音也清脆透亮,辨识度极高。
他的确跟许问更熟一些,非常了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一年前开始,许问就已经决定了今天要做的事情,他的意志犹如磐石,不可转移,也并不讳于告知所有人。
因此,这也是以他之口,代许问为之的一次正式公布!
齐坤话音刚落,所有人就齐刷刷地看向了许问。
许问微微一笑,坦然接过了齐坤手里的东西,抱拳致谢:“多谢齐兄。林萝距桐和三天路程,我打算今天午后出发,就拜托齐兄安排了。”
他的话不疾不徐,清晰温然。说完之后片刻,人群哗然。
毫无疑问,许问这就是应了!
他不仅会继续参加院试,还会马上启程前往林萝府,以桐和府物首的名义,参加本次江南路的院试!
而一攒坊、堆灰坊、悦木轩这一系列大工坊的示好,是不是代表他们全部都看好许问,觉得他能在本次院试中再获佳绩?
这是何等的看重,这是何等的人物!
许三拍了拍许问的肩膀,感慨地说:“咱们是赶不上了,也就你能继续往下考了。单枪匹马去林萝府,你能行吗?”
“不要紧,我父亲正好在林萝府有事情要处理,他会陪同许师兄一起过去,随时照应他的。”齐坤说。
悦木轩三级的名号有一半都维系在木商的生意中,他们家的分店遍及江南各地,甚至开到了京城去。林萝是江南路的首府,临近绿萝江,水流交通极其便利,悦木轩最大的店就开在那里。
齐正则几乎每个季度都要去一次林萝府,这次去也不奇怪,但选在这个时机,怎么看都跟许问有点关系。
“那就多谢齐伯父了。”许问愣了一下,笑着说。
三言两语,事情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定了。
现在离午时不算太久,许问当然也没什么太多要准备的,但“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当然还得收拾收拾。
于是一群人簇拥着他往回走,钱明还跟吕城一路议论要给他买什么东西带上。
“咱做了几天活呢,有钱!你要啥哥给你买啥!”吕城拍着口袋得意洋洋地说。
“有钱是吧?拿来拿来,先紧着你的用。”钱明笑嘻嘻地往他裤腰带里伸手。
“那不行!我答应了给我娘买钗子的!”吕城吓得连忙捂住。
“小气就小气,装什么大方。”罗梢瞅着他这熊样,哈哈大笑。
“谁,谁小气了!钗子多少钱,我把钱留出来,剩下的全给你!”吕城恼羞成怒,掏出荷包就要数钱,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按回去了。
“逗你玩呢。你想一个人出钱也不行啊?小许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兄弟。”
笑声伴随着说话声渐渐远去,留下身后一大群没完全回过神来的人。
“县物首、府物首,万一他再拿了院物首……那不是连中三元?”突然有人这样说道。
“怎么可能,一整个江南路呢,人才济济!光是林萝府,就有两个一级工坊。”有人竖起了手指,一边瞅着许问离开的方向一边说。
“对,还有去年的桐和物首岑小衣,不是也要参加今年的院试?这可是知府大人未来的乘龙快婿!不是看好他再拿魁首,知府大人怎么可能把宝押在他身上?”
有人如梦初醒,振振有词地反驳着。
就在此时,府衙大门突然大开,四骑报子大喊着于水县许问的名字,飞驰而出。
他们本来是挺有目的性的,结果跑到一半,突然勒马停住,有些迷茫。
“许问刚才不是就在这里的吗?怎么突然没人了?”
212 知己知彼
一两个时辰的确做不了太多事情,师兄弟们吵着给许问买了点东西、吃了顿饭,就差不多到时间了。
吃饭中途,报子们匆匆赶到酒楼,很没好气地把物首的喜报塞给了许问。
他们在府衙门口没找到许问,立刻赶去了他事前登报的地方,也就是城南梓义公所附近的那个住处。
结果到了一看,大门深锁,只有一只猫路过,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接着他们问了周围的人,打听了许问等人在哪里买东西,再度匆忙赶去,结果总是错过。最后直到快中午才在酒楼碰见他们,总算是找到了人。
许问听见他们这一番遭遇,真的挺不好意思的,连声道歉。
这事的确是他们做得不对。
按理说,看完榜他们就应该回去等喜报,再不济也该派人留在那里守着。结果一帮子年轻人也没师父跟着,真把这事给忘了。
“要不是物首……”报子悻悻地嘀咕着,非常不爽。
一时没找到人也就算了,这一路他们跟在屁股后面,阴差阳错错过了好几次,真的有点磨人。
“抱歉抱歉,是我的错。”许问一直道歉,还掏出银两来打赏。周围其他师兄弟也都齐声道歉,个个态度都非常诚恳。
报子总算气顺了,收了钱道了谢,还留了好几句吉利话。
有这么一出,许问他们也没多耽误时间,匆匆忙忙就把饭吃完了,又去梓义公所补报了名。
梓义公所比上次来的时候冷清多了,来来往往没遇到什么人。
许问报名的时候,公所的吏员吓了一跳,确认了半天才帮他登记。登记完,他快步走到外面叫了人,没一会儿,一骑飞驰出去,吏员满意地吐了口气,回身道:“不错,能赶上考前最后一波统计,你到时候过去直接报一次到就行了。”
说着他又叮嘱起了许问,“一定要记得赶紧去报道。院试不比府试县试,严格得很,错过了手续就要等明年。千万别忘了。”
他诚心好意,许问也笑着点头应是,最后吏员感慨地说:“我在这里几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府物首直考院试的。你这也是给咱们桐和涨脸了!争取考个好成绩,到时候我老何也可以到处跟人吹吹,这孩子是我经手报的名!”
许问心里感慨颇多,再次点头,认真地说:“我一定会努力的。”
报完名,他们回去收拾收拾,悦木轩派来的车已经等在了门口。
“那我走了。”许问转身跟师兄们打招呼。
“第一次一个人出门这么远……我想了想,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临到这个关头,许三眉头紧皱,又有点不放心了。
“不用。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这个年纪,本来也应该到处多走走。”在另一个世界,许问走南闯北,哪里不是一个人去的,早就已经习惯了。
“什么这个年纪,你现在也才十五岁。”钱明插了句嘴。
这时齐正则从车上下来,笑着劝慰大家:“许贤侄也不算一个人上路,还有我跟着一起呢。林萝是悦木轩的半个老家,我就算倾尽全轩之力,也不会让许贤侄在林萝出事。”
之前齐坤就说了齐正则会跟着一起去,但许问他们都没想到他不是在城外跟他们汇合,而是亲自来接许问了。
一群人乱糟糟地向齐正则行礼,这下许三他们总算没什么可说的了,许问终于可以背着他的行囊上车了。
他刚刚上车,一道小小的黑影突然从他身边窜上来,刺溜一下窝在车厢里,摆出了一副“我就呆这儿不走了”的样子。
许问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这是你的猫?”齐正则看见球球,有些吃惊。
“是啊,我能带它一起去林萝吗?”许问问道。
“当然可以……”齐正则惊讶地回答。
这年头基本上没人拿猫当宠物,养猫都是为了放家里捉老鼠的,像许问这样要带着猫去另一个城市的齐正则还从来没有见过。不过这时候他看着这一人一猫,突然翘了翘嘴角,笑了起来。
看上去成熟得超出了他的年纪,其实还是个孩子啊……
两人在车上坐下,球球似乎发现了自己不会被赶下去,安心地窝进了许问的怀里。
车辆启动,师兄弟们纷纷乱乱道别的声音被甩在了后面,周围渐渐安静下来,除了辚辚的车轮声,只有风吹过车窗与树叶的哗啦声。
不知为何,许问虽然并不是没有独自旅行的经验,但一丝寂寞与寥然还是不知不觉爬上了他的心头。
在这个世界,他的确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他摸了摸球球的脑袋,绒绒的毛柔软地与他的手掌贴合。小猫抬起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许问吐了口气,甩开心中的思绪,往后一靠,突然被一个硬硬的东西硌了一下。
他伸手一摸,摸出来几个漆盒。
“对了,恭喜贤侄拿到府试物首,我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你……这是什么?”
齐正则正好也在这时候说话,同样摸了一个盒子出来,然后看见了许问的举动。
“也是贺礼,是之前魏师兄他们送我的。”许问看着手上的东西说。
齐正则扬了扬眉,看着许问打开了最面上一个。漆盒的角落有秀气的标志,写着一个“攒”字。
盒子里放着一长一短两个卷轴,还有一张薄纸,上面写着字。
许问先把那张字纸拿了起来,从右到左的竖排字他以前是很不习惯的,现在多少适应了一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江南八府,桐和只其中之一。君年少才高,志向高远,亦需对他地之事明了于心。一攒坊奉上江南路此次院试之情况概要,供君取阅。”
短短几行字,已经把事情写得很清楚了。
一攒坊送的礼物的确就是许问最需要的东西——本次院试考生以及背景的情况介绍。
许问长年呆在于水县,别说整个江南路,就连桐和府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
一攒坊堆灰坊什么的,都是他考试前后遇到了才知道的。
一攒坊这份情报,可以直接帮他了解他的竞争对手。
就算最后的考试靠的还是他本人的实力,知道对手大概是个什么状况,心里也能有底一点。
这份礼物价值难估,但的确送到了许问的心里!
213 江南路上
一攒坊送的是这个,其他三个工坊呢?
许问打开了堆灰坊的那个漆盒。
系带刚一打开,里面涨得满满的东西就险些全掉出来了。
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按住,发现全是大小相仿的卷轴,一共好几十个。
卷轴上方还有一张纸笺,飘飘乎乎地掉在了车厢的地毯上,许问弯腰拣起,看清了上面的字。
“江南路八府昨年院试前五名画像资料,尽数在此。堆灰坊。”
短短一句话,简明扼要,但已经足够清楚。
许问没有瞒着齐正则,两封短笺上的字都直接念了出来。此时他抬头看齐正则,中年人的眉毛高高扬起,一脸的似笑非笑。
除了一攒坊和堆灰坊,申半缘那两家三级工坊送的礼物也跟这有关。
尤其是申半缘所在的川梁轩,他们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本册子,册子上详详细细地写清了岑小衣和邓知府的家世、经历、认识的经过等情报,果然早就知道了许问参加这次院试的真正原因。
许问草草翻了一下册上的内容,突然按住它的封面,若有所思。
川梁轩这个意思是……许问跟岑小衣的怨仇不是所出无因,的确是有些内涵的?
不过,有了这几份情报,他不仅能够掌握这次院试的大致情况,对整个江南路的匠作行业也能有一个粗浅的了解。
“哈哈哈哈。”齐正则突然笑了起来,把刚刚拿出来的那个盒子扔到了一边。
“原来大家想得都差不多,有他们珠玉在前,我也就不献丑了。”他笑着说。
“齐伯父本来想赠我的也是这个?”许问问道。
“对,跟堆灰坊的差不多。但说到在江南路匠作业的底蕴,咱们悦木轩还是远远不如他们堆灰坊的,还是以他们的为主吧。”齐正则笑着叹了口气。
其实悦木轩在三级工坊里地位就比较尴尬。
士农工商,工匠地位虽然不高,但还是比商人要高的。
悦木轩家传的手艺就是玲珑球那样的小物,整体以木料和木器贩卖为主,“商”远比“工”的成份更重,地位无形之中就被压低了。
以前他们在三级工坊里就有点抬不起头来,更何况面对一攒坊和堆灰坊这样底蕴深厚的二级工坊,说起来连齐正则自己都有点气虚。
“这样的话,齐伯父还是给我看看吧。”许问听完,笑着伸出了手,“站在不同的位置,看见的东西本来就各有不同,两边相互补充一下,肯定更有收益。”
“……有道理。”齐正则诧异地看着许问,似乎没想到这样一个少年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拣起那个盒子,重新递回到许问手上,半开玩笑地道,“我本来想说,礼物不合适,我只好自己上了。有人解释,总比这么一张纸看得要更清楚明白一些的。”
许问手一顿,把盒子推还给他:“既然如此,礼物我不要了,还是请齐伯父亲自教我吧。”
“哈哈哈哈!”齐正则再次大笑起来。他本来是个严肃的人,之前面对许问的笑容也多少带了点客气的感觉。但这时候,他笑得极为开心,脸上的少许皱纹都因此而展开了。
他郑重其事地把盒子放到许问手上,道:“礼物当然要送,人我也给你了。这几天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许问握着那个盒子,同样郑重地道:“伯父亲自陪我到林萝,我已经非常感恩了。”
跟悦木轩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对那里的情况其实他也是有所了解的。
齐正则的确常去林萝,但现在绝不是他出门的时间。他这次出行,就是为了许问,没有别的原因。
齐正则又笑了,点了点他手里的盒子说:“你先看看吧,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地方再来问我。”
球球在许问的怀里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许问摸了摸它的皮毛,点点头,打开一攒坊的盒子,展开了里面的卷轴。
这次院试,考的是整个江南路的学徒工,也是徒工试的最后一项。
通过这次考试,他们就能摆脱学徒工的身份,成为一个正式的工匠。
之后,他们可以参加百工试,在工匠的阶梯上继续攀登。百工试最后一试为殿试,在京城的皇宫大殿上进行,由皇帝亲自监考。通过殿试,即可成为皇家工匠,从此在百工册上留名,垂名青史。
毫无疑问,这一轮接一轮的考试,就是工匠们的登天之阶!
江南路一共八府,每年府试取前三十名。
这些府试考生不是每个都会参加下一年的院试,也有一些人隔年参加,数量不像府试时那么稳定。
现在的官方数据还没有出来,就一攒坊统计,今年木工科参考人数一共两百一十五人,加许问两百一十六。
这其中一共有十一个物首——除了去年的八个全数参加以外,前年还有两个经过了一年的积累,参加了今年的考试。
接下来,一攒坊这份资料里还统计了八府的参试人数分布情况,各自来自于什么工坊,非常详细。
许问在看的时候没有避着齐正则,齐正则也没有客气,直接凑到旁边跟他一起看。
看到这里的时候,他指着资料上的内容说:“整个江南路一共有两家一级工坊,五家二级工坊,十一家三级工坊,其中细木类或者涉足此的一共九家。这九家本次都有派人参加考试。他们底蕴深厚、眼界宽广,不可小视。”
徒工试一共分为十个门类,也就是十科。
木工其实分两科,分别是细木和大木。
细木是相对比较小件的木工活,除了各类木器家具以外,雕花门窗、匾额等等都属于此类。
大木指的是大型的木料,主要针对建筑用木,包括梁坊、斗拱等等比较大型的木料工艺。
但是很多时候,细木和大木之间的界限并没有那么明确。
譬如雀替,它位于柱顶檐下,属于建筑用木,本身属于大木工艺。
但它的装饰性往往非常强,精细程度不逊于家具木器等小件。
这种工艺,究竟归于细木还是大木?
似乎很难分辨。
对于学徒工更是如此了。
谁会在教徒弟的时候上来让他们做大件?
通常都是从小到大,从易到难,逐步上升而为之的。
所以,在徒工试时只分木工科,不分细木和大木,县试和府试中考试项目以细木为主。
但作为背景,能够走到现在的考生大多出身于高级工坊,这些工坊主营的是建筑,涉足建筑相关的各个方向,并不仅止于细木类,更不仅限于木工类。
就拿一攒坊举例子,“攒”是斗拱专用的量词,一攒就是指的一整套斗拱。
但他们仅仅只做斗拱吗?
斗拱之外的延伸,梁柱廊枋做不做?屋脊墙垣做不做?
在比较小型的建筑上,他们当然需要兼通。就算是大型的、分工更加细致的项目,他们也需要了解其他项目的详情,才能更好地配合。
所以,在这样的大型工坊里,木工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科目,必须密集培养后继人才,每年送出来的考试的考生绝不在少数。
也正因如此,即使县试和府试通过的人数相当少,走到现在,所有的考生几乎全部都被他们垄断。
三级工坊数量这么多,考生只占了其中三分之一,剩下的全是一级和二级的。
尤其是一级工坊,只有两家,参考府试的人数却足足有七十八人,占比三分之一还多!
也就是说,本次参与府试的两百一十六名考生里,来自于五级工坊的只有——
许问一个人!
214 见微识著
“岑小衣呢?”许问忍不住问道,“我记得他好像也不是出身大工坊?”
听见这个名字,齐正则嘴角微微一扬,却显出了十分的冷漠。
这个人一箭双雕,嫁祸给他儿子,让齐坤足足背了一年的黑锅,险些毁了他的一生,齐正则嘴上没说过这事,心里可是记得很清楚的。
更何况,就算跟齐坤无关,此人阴险自私、不择手段,这种心性齐正则也极为厌恶不喜。
“他出身四级工坊邱家坊,一年半前,经他说和,邱家坊并入二级工坊千字坊,他也成为了千字坊的亲传弟子。今年他也是以千字坊的名义参加院试的。”齐正则没看任何资料,徐徐道来。
“二级工坊?”许问有些意外。
“一级工坊都是延续了百多年的,可看不上他。”齐正则一听就明白了许问的意思,淡淡地道。
江南路一共两家一级工坊,分别是成安坊和林园。
这两家兼作建筑类各项目,精于园林。如果说三级工坊每家只有三四样绝活的话,他们的独门绝活能堆满一整个藏书阁。
如果不是还顶着工匠的名头,这两家的作派底蕴,俨然百年的书香世家。
前两年因为徒工试的事情,中大型工坊兼并小工坊成风,成安坊和林园却毫无动静,一直稳如泰山。
许问嗯了一声,慢慢在心里理清思绪。
士农工商,工排第三,社会地位并不算很高。
这种情况下,邓知府为什么会有意招岑小衣为婿,把自己家千金许配于他?
这不可能只是看中了岑小衣的个人实力和外貌,只能是因为百工试。
百工试是工匠的登天之阶,它让工匠有了当官的机会,也就是有了提高自己社会阶层的机会。
而不知什么缘故,朝廷在这方面的政策表现得有点急躁,有点急于求成的感觉。
显然,邓知府发现了这一点,想从中寻找一个机会,无论是讨得皇帝欢心还是参与其中、从中分得一杯羹……总之会有些好处。
岑小衣就是他选择的敲门砖。
这个人外表好,能力强,拥有一定的社会交际能力,连得县试和府试物首之位,过往成绩也非常优异。如果他再拿到院试物首,连中三元这个成绩就能给他鎏上一层金,成为典型中的典型。
这时候,邓知府把他推上去的话,就得到了突入其中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邓知府与岑小衣成为了货真价实的利益共同体。
“邓知府是个什么样的人?”许问轻轻抚摸着球球的软毛,突然问。
齐正则突然抬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刚才他们说了半天工坊的事情,许问竟然没有继续关注千字坊,而是把关注点准确地放在了邓知府的身上。显然他很清楚,在岑小衣的背景组成里,什么才是最关键的。
对于一个十五岁的乡下少年来说,这份洞察力真是太难得了。
“邓知府今年五十六岁,一共有七个女儿,一名嫡出,其余六名全是庶出。嫡女和前四名庶女都嫁得不错,尤其是嫡女,嫁到了京城,是工部侍郎的儿媳,夫妻颇为和美。”
齐正则没有直接介绍邓知府的为人,而徐徐道来,讲起了岑小衣未来的连襟。
许问没有丝毫不解,依然听得很认真,这又让齐正则有些惊讶。
“岑小衣的未婚妻是邓知府的六女,年龄幼小,长相娇美,一直最得宠爱。据说他跟岑小衣约定,只等六姑娘及笄,就为两人完婚。”
“看来邓大人还是很重视这桩婚事的。”许问了然地说。
“是的。邓大人这个人……为人平稳中庸,看不出太多风格。但稳扎稳打,十年内从知县升至知府,与同僚交好,在下属中口碑也非常好。不算选择岑小衣为婿这件事的话,他以前的风评是非常好的。”齐正则说。
“为什么选他风评变坏了?”听到这里,许问终于愣了一下,意外地问。
“士农工商,岑小衣再怎么出色,也不过是个工匠。”许问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傻,齐正则终于松了口气,笑着解释。
要是许问一直都那么聪敏睿智,他还真的挺紧张的。
“哦……”许问恍然,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无奈地笑笑。
是他想得左了,不在这个时代,对这方面的敏感性还是差了点。
接下来许问没有说话,而是一脸的若有所思,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猫。齐正则看了他一会儿,意外地问道:“你听懂了?”
“啊?”许问茫然看他。
“你明白邓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了?”齐正则问道。
“您不是讲很清楚了吗?邓大人在为政上比较平庸,但是很擅于经营人脉,也有意在做这方面的事情,因此人脉和人缘都不错。但最近心态不太稳,急躁了一点,引来了一些诟病,主要来自于士人方面。”许问没什么避讳,讲得很清楚。
“嘘……”齐正则连忙竖了根手指在面前,让他谨言慎行。
“哦。”许问虽然觉得现在在马车上四下无人,不会有什么影响,但还是依言压低了声音。
“对了,我大概猜到他为什么急躁了。”许问突然想起了件事,轻声道,“十年从知县到知府,最宠爱的嫡女也只嫁了个侍郎,可见他的经营效果基本上已经到顶了,很难再上一层。应该就是为这个,他起了些另辟蹊径的心思。”
齐正则真的被他震惊了。
他盯着许问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叹了口气,道:“要是坤儿有你这份颖悟心思,当初也不会被小人所乘了。”
“……过奖。”许问有点不好意思地抠了抠脸。
接下来,车内安静下来,许问继续看一攒坊的资料。
本次院试的主考官仍然是孙博然,不过副考官由两个增加到了五个,尽显对院试的重视。
考试的正日子是十月初一,同样的考试三天,放榜五天,十月初九正式决出最后的成绩。
许问一条条一款款看过去,全部看完之后,把它放回盒子,又拿起了堆灰坊的那一堆小卷轴,一一打开来看。
这些卷轴每一个都是一幅画像,对应着一个考生,旁边还写明了此人的资料,以及前两次考试中的成绩,非常详细。
这样一份资料收集起来真得花不少心思,堆灰坊能汇总得这么快,可见以前就是下了功夫的。
二级工坊的实力,也实实在在地体现在了这些方面。
许问静静地看着,齐正则抬起手,给他斟了杯茶。
淡淡的茶香萦绕在车厢里,车外马车不断前行,红红黄黄的叶子装点出一份绚烂的秋色。
215 林萝
江南最大的湖名叫大湖。
最早的时候它没有名字,周围的人就用它的面积来称呼它。久而久之,这个感觉上不了什么台面的名字竟然就这样被固定了下来,成为了它的官方称呼。
叫这个名字,可见它的面积有多大。
它横跨三府,景色最秀丽的部分位于林萝府,所以它的这一片也额外叫作林萝湖。
江南是富庶之地,林萝是江南首府,在城外就能感觉到与别不同。
笔直的官道足够容纳四骑马车并肩奔驰,官道两边垂柳依依,透过枝叶缝隙能看见后面的湖面,粼粼波光,片片碎银。
许问走了一路灰扑扑的土路,刚一到这里,就感觉到了心旷神怡。
“真美。”许问掀开车帘往外看,满眼都是惊喜。
论城市建设,古代当然不如现代,但这前后反差实在太大了,反倒更让人惊艳。
他这反应齐正则觉得太正常了,他抚须微笑道:“林萝府经过百年经营,无数民工伙夫劳役建设而成,偌大江南,此为首盛之地。”他扬手指向东边,道,“东湖一带风景最美,此时枫红正浓,回头你报完名了我带你去看看。”
“好的,谢谢伯父了。”许问也很感兴趣,兴致勃勃地应道。
林萝府的城墙也很恢宏,一共四个城门供人进出,所以虽然来往人流比桐和府更大,但并没有造成拥堵。
齐正则早就准备好了,到城门送上路引,守门兵士验过,意外地看了许问一眼:“来参加院试的?有点迟啊。”
“其他考生都已经到了吗?”齐正则趁机打听。
“早就到了,最近城里到处都是。”兵士还挺友好的,多说了两句。
“这个时间来,你们是补位的?”对面兵士听见他们说话,突然凑过来问。
“补位的?”前面那兵士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今年的府物首,可以直接报名参加下次考试的。考完赶急马过来,所以才来得晚了?”这兵士四五十岁,络腮胡子,眼神非常锋利。他目光在许问身上扫过,并不因为他的年轻而感到惊讶。
“大哥慧眼,是这样的。”许问向他拱了拱手。那人的嘴角在胡子下面挑了一挑,说:“这个时间,不是桐和的就是远峰的,路上赶了几天累了吧,赶紧进去休息休息。”
他招呼同事赶紧放行,很有威信。同事匆匆忙忙地给路引盖章,交还给许问他们。
齐正则带着许问道完谢,驾着马车进城。
两名兵士看着车上标志,年纪比较轻的那个说:“唉,人这出身真是太重要了,草生在园子里就是兰花,生在茅坑里就是臭草。考个徒工试也是,没钱没拜师在大工坊,能考上个屁!”他往地上唾了口唾沫,还来征求同事意见,“你说是吧胡子哥?”
“我觉得不是。”胡子出人意料地反对了他的意见。
“啊?”年轻人茫然。
“年纪大那个是悦木轩老板没错,我不时见过。年轻那个跟他有点生份,相互之间很客气,应该不是一家的。”胡子说。
年轻人慢慢品味,同意了:“你这样一说还真是,看着的确不像是一家的。”
“而且那年轻人衣衫朴素,是自家缝制的,料子也不太好,出身应该不会太高。就是奇怪他通身气派,不是好人家还真养不出来。奇怪。”胡子纳闷地说。
“不愧是我胡子哥,连破林萝三桩大案,我看你不久就要升成捕头!”年轻人佩服地说。
“嗨!我这无依无靠的没半点关系的,升什么捕头,就老实当个小捕快吧!”胡子无奈地说。
最近恰逢徒工试,林萝府人流量变大,胡子是被临时调来守城门的。
这活计以前是个肥差,外出人手头活络,进出打点是常事。
但最近总督和知府对此事都管得很严,没了这样的机会,这活计就变成了纯粹的苦差,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这种时候胡子会被调来做这种事,可见他被边缘化的程度。
前段时间太突出,这是招了人眼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回头看了悦木轩马车离开的方向一眼。
这种年纪,能拿到一府物首,已是难得。一年二试直接参加下一轮考试,可见很有本事很有自信。
但如果他真的没什么背景,估计也就走到这里了。百工试是为皇帝取尽天下人才,不管上面的想法是怎么样的,到了下面,多少也都变了调啊……
胡子又叹了口气,这次叹到了明面上。他摇摇头,应了一声同事的招呼,回去继续给人办起了进城的手续。
许问对胡子的心思一无所知,他进了城门,立刻被城内的景象完完全全地吸引住了。
它当然没有现代的高楼大厦、宽敞道路,以及整齐有序的行道树。
放眼望过去,到处都是白墙黑瓦、飞檐绿柳,整个城市——至少城门口这一段宛如一个巨大的园林,步步是景,处处透着风流意韵。
“太美了!”许问再次赞叹出声,他东张西望,甚至有了点目不遐接的感觉。
马车放慢了速度行在路上,车轮在青石板上滚动,清晰而富有节奏。
光是这路,许问以前就没在别的城市——包括桐和府见过。
看着他这样子,齐正则心情也是极好,指着城内各处给他介绍。
这里大体的格局跟桐和府差不多,分为东南西北四块。
东部临近林萝湖,最为清贵,文人大家、书香世族均居留坐落于此,处处可见绝品墨宝。
府衙、总督府均位于西边,这里也有一个小湖,名叫白马湖,以白马饮水而得名。这片区域算是林萝府的行政中心,除了府衙以外其他相关的办事处都在这里。
城北是城门,不远处有两个码头,交通最为便利,人流量大,所以也自然而然成了商业中心。
城南是平民的聚集地,从林萝湖延伸出来的支流林荫河流经这里,小桥流水,别有一番风情。
齐正则对林萝府非常熟悉,三言两语就把这里交待了个清楚。
“悦木轩也在城北,离这里不算太远。”他对许问说。
“我们现在是过去那里落脚吗?”许问问道。
“不,直接去林萝的梓义公所。”齐正则说。
“它在哪里?”
“城西白马湖旁边,半年前,它也搬到这里来了。”齐正则看着许问说。
梓义公所?工匠之家?
搬到了林萝的行政中心?
216 迁籍
不管上面是怎么打算的,事实就是如此。
齐正则直接让马车去了城西,这里的景色越发优美,处处都可见匠心。
齐正则看着许问脸上表情,笑着说:“这还算好,你回头去东湖那边就知道了,那才是真正的匠心独具。尤其是徐家的园子,名叫嘉园的,整个园子以林萝石为山,层峦叠嶂,曲径通幽,极具巧思。我与嘉园主人有些交情,回头录贴拜访,你也可以一同前往,参观一下。”
嘉园主人是文人,天然跟工匠有隔阂。
齐正则随口就说能登门拜访,还能带上许问,这对他来说真是非同一般的人脉了。
这种人脉,他愿意带上许问,其中诚心可见一斑。
许问当然听得出来,但此时他的表情却有些微妙。
以湖石为山,曲径通幽,这不就是万园市的名园狮子林吗?
但是这个林萝府,跟万园市的感觉完全不同啊?
也许只是同样思路不同设计的一个园子?
许问对这个世界的迷惑越来越深了。
林萝府的交通非常便利,车夫对路也够熟,转眼间马车就到了城西,来到了梓义公所的跟前。
林萝府看着的确比其他城市大得多好得多,所以一路走过来,许问对梓义公所也有了一些期待。
结果等他下车看见那个熟悉的招牌时,忍不住对着眼前的宅子扬了扬眉。
“怎么,觉得太小了?”齐正则跟在他后面下车,看见他的表情,了然地笑问。
“是有点。”许问承认。
“以前它在城南的时候可不止这点面积。两路五进宅,后面还有一个工场和三幢排屋,挤一挤可容纳上千人居住,规模不同寻常。”齐正则说。
“是因为搬到这里来才变小的?也是,城西寸土寸金……”许问迅速明白了过来。
“白马湖旁边占地本来有限,还有总督府、府衙、六扇衙门等等,你一个梓义公所人再多,敢超过这些地方?”齐正则问。
“那当然是不能的。”许问承认。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会所大门,直奔报名的地方而去。
他们刚刚进门,一辆马车同样飞驰而入,转眼间停在了马棚前方。
喂马的小厮一见车上的牌子,立刻擦干净两只手,飞奔到跟前跪在地上,把背拱得高高的,只等对方踩着他下车。
片刻后,一只皂靴出现在半空中,没有去踩他的背,而是轻轻一脚,把小厮蹬开了:“走开,不需要献这种殷勤。”
小厮茫然地抬头看,对上孙博然清明的眼睛:“人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但非到必要,不要低头。”
孙博然踩在地上,往里去了。小厮看着他的背影,似懂非懂。
孙博然大步流星走进梓义公所,直奔后面。
这个梓义公所比城南那个小得多,但也有三进,第一进是工匠们办事的地方,孙博然快步路过,丝毫也没有停留。
他走到最后一进,里面的管事已经听到消息在等着他了,一见到他,立刻殷勤地上前:“孙大人,您总算赶到了,五名副考官大人正在里面等着你,等了好久了。”
考试的规则是一早就定了的,但考前总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
孙博然这次府试自己去了桐和府,那里离林萝实在是有点距离,府试一放榜他就快马加鞭赶过来,结果还是迟了点。
“知道了。请各位师傅到花厅……不,敞轩喝茶,我洗把脸就过去。”今天天气很好,孙博然看了看叶片上跳动的金光,换了个地方。
“是。”管事正要转身去办事,一个小吏匆匆忙忙跑过来,打了个千儿道:“大人,邓知府邓大人到了,想同您见一面。”
小吏话音刚落,邓知府就已经走了进来,腆着肚子,施施然地笑道:“孙大人终于来了,我可等得真有些心急呢。”
孙博然的脸色陡然间阴沉了下来,向旁边扫了一眼。
他刚到林萝,邓成生就来了,这不仅是一直守着,还派了内应看着。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邓成生好歹是知府,梓义公所这帮人没一个有本事跟他对着干的。
“我才到林萝,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邓大人有事的话还请长话短说。”孙博然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对邓知府说。
邓知府的脸色也阴沉了一下,但很快展开了笑容。
“那是不敢多打扰大人,就是有些话想预先跟大人打听一下。”
邓知府上前,携着孙博然的手走到小院的一角,来到一株老藤跟前。
“之前送礼那件事情,是我没有跟孙大人您沟通好,且先算了。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许问如何?”邓知府开门见山,问得非常直接。
“一个考生而已,什么如何不如何的?”孙博然撇了撇嘴,“来了就考,考了正常评分,就这样。”
“你知道我问的什么。”邓知府皱起了眉毛说。
“我为什么会知道?”孙博然直视着他,反问。
“孙大人忘性大,可能不记得……”邓知府的笑容一敛,嘴角立刻下拉,看着非常阴森,还带上了明显的威胁之意。
但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声音就插了过来,抱怨道:“这地方弯弯绕绕,找死老头子我了。”
邓知府抬头一看,马上就呆住了。
刘胡子慢吞吞走过来,抬起眼皮子瞅了一眼,作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揖:“父母官啊,给你问安了。”
“师父,邓大人已经不是您的父母官了,您的户籍已经迁到京城了!”孙博然提醒。
“对哦,年纪大忘记了。”刘胡子也很绝,一听这话,揖作到一半就停了。
邓知府的表情瞬间变幻万千,最后清了清嗓子,微笑道:“应该的,刘师傅年事已高,离得近点也好照应。就是不知道怎么拐过这个弯想通了。”
“就是想通了。我就这么一个徒弟,不帮衬着点儿,难不成还给他找麻烦拖他后腿?”刘胡子说话是一如即往地呛,说完他就转向孙博然,“我累了,你给我找个地方睡会儿。”
“是,师傅。”孙博然对师父向来尊敬,此时更不会例外,匆忙向孙知府道了声扰,就带着师父走了。一边走还在一边招呼管事,让他安排副考官们去敞轩等着,他马上就到。
院子里很快忙活了起来,邓知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一个冷笑,拂袖而去。
217 异年同境
当晚许问没跟齐正则回悦木轩,而是留宿在了梓义公所。
按例公所给所有的考生提供了住处,地方有限,大部分只能住在城南老宅,许问这样的各年物首则获得了住在白马湖畔的机会。
齐正则有点不太放心,叮嘱了许问半天才走,临走还塞了个荷包给他,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铜钱和碎银。
“该用就用,千万别省着。”同样的话,齐正则跟许问说了好几遍,最后直到许问收下荷包,把它塞进怀里才作罢。
“猫我给你带走吧,你住在公所,养着它也不方便。”齐正则说。
球球正窝在马车上睡觉,这时就像听见了齐正则的话,嗖地一下从车上窜下来,跳到许问的肩膀上,像个毛领子一样围在了他的脖子上。
“没事,它也不挑食,好养。还是跟着我吧。”许问笑着摸了摸球球的尾巴根,抬头说道。
齐正则有点无奈,但许问既然已经决定了,他就没有再反对。
“你这猫……”齐正则走了,一边的小管事看着许问的肩膀,皱着眉头说。
“公所不能养猫吗?”许问问道。
“倒也没有这个规定……不过你可得自己看好了,别让它扰到人。”小管事提醒。
“我懂,你放心吧。”许问笑着塞了块碎银到他手里。
收到银钱,小管事的眉毛马上就松开了。他笑嘻嘻地领着许问往里走,边走边问:“这你爹还是你师父?对你真好啊。”
“是我一位伯父,的确对我很好。哥哥贵姓?”
“姓张。”
“请问张哥,公所里现在是怎么住的?”许问也不迂回,直接打听。
“白马湖公所地方不大,就住了八十三个考生。”小管事比划了一下,说。
“八十三,就是各府物首……”许问瞬间会意。
“挺机灵的嘛。对,就是八府十类各物首,去年的前年的混在一起来考院试的。十间房,每类一间,你就住甲字房,跟木工类其他考生住在一起。”张小管事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得很清楚。
十个门类的物首是分开计算的,并不相通。许问现在学的是木工,跟他同台竞技打交道的当然也都是其他木工类的物首。
不过听见这话,许问突然一顿,停下了脚步。
“咋了?你们的房间就在前面,通铺,可别嫌条件不好。”张小管事回头叫他。
“跟其他物首住在一起?”许问又问。
“对啊,今年的就你一个,另外还有八个,六个去年的,两个前年的。对了,你们桐和去年的物首也在,回头可以好好亲热亲热。”张小管事说着。
去年桐和的物首……
“张哥真是细致,记得好清楚。”许问露出一个笑容,再次迈步前行,赞道。
“那是的,人人都这么说。”张小管事很得意,接下来又跟许问说了些闲事,梓义公所惯常作息、食宿时间之类,虽然琐碎,但很有用。
考生们的住处不在这三进院子,而是在后院工场旁边,另外建起来的一排木屋里。
张小管事把他带到那里,指着左手边第一间屋子说:“就是那里了,你自己过去吧。”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说,“小心低调点儿,别跟同考起冲突。人家脾气不好也忍着,就这么几天。”
就算是看在赏钱的份上,这也是真心话了。许问露出一个笑容,真心实意地道谢,又摸出了一块碎银。
这次张小管事却没有收,推回给他说:“手别太紧,也别太松,毕竟出门在外。”
说完,他摆摆手就走了,许问愣了一下,突然笑了,因为刚才的消息而悬起的心突然落了下来。
许问往屋子的方向走,才走过去就看见两个人站在转角的地方,正在说话——声音不大,仿佛是非常私人的交流。
要进甲字房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许问礼貌地停住脚步,准备等对方谈完再过去。
结果对方非常机敏,他刚靠近就发现了,立刻抬起头来,脸色马上就变了。
对方这一抬头,许问也看见了他的脸,顿时有点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感觉——除了岑小衣还有谁?
许问接着又留意到了站在岑小衣对面那个人。他一身文士长袍,手里捏着一把扇子,完全不像是会出现在梓义公所的那种人。
他来这里干嘛?怎么还有点鬼鬼祟祟、跟岑小衣密谋着什么的样子?
岑小衣很快就笑了,向着许问抱了抱拳,道:“许师弟好久不见,听说你这次府试再得物首,恭喜了。”
许问没有回话,甚至眼神都没多给岑小衣一个。
他抱着猫向前走,直接从岑小衣和那人身边擦肩而过,走进了甲字房。
岑小衣的脸色又变了,对面那文士问道:“这就是许问?”
“是,就是我们刚才说到的桐和今年物首。”岑小衣说。
“有些狷介的样子,跟传闻似乎不太一样。”文士望着许问离开的方向道。
“有些人的确见面不如闻名……”
“他跟你有宿怨?”岑小衣话说到一半就被文士打断。
“没有。我与他以前并没有交际。”岑小衣矢口否认。
“那他可真是不太瞧得起你的样子。”文士轻笑着说。
岑小衣的脸上瞬间掠过一抹青气,眼神阴沉了下来。但这神色只是一闪而逝,在还没有人注意到的间隙里,他已经恢复了正常,唇畔挂上了如往常一样讨人喜欢的淡淡笑意。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他淡淡说。
“不过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拿到这次院试的物首。我们会全力助你,但就像刚才说的那样,主考官那边帮不上忙了,副考官只能起少许助力,帮不上大忙。最终,还是要看你自己。”文士的话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我明白。我会拿到的。”岑小衣抿紧嘴唇说道。
“离正试还有两天。”文士竖起两根手指,轻声笑了一下,“你要什么东西,尽快跟我说。”
“我明白。”岑小衣又说。
文士再没什么话可说,转身就走了。
岑小衣在原地站了一会,低下头,突然看见地上有几根黑毛,是动物的毛。
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许问那只猫,带着猫来考试,是少年心性还是太自信了以致于任性而为?
他弯下腰,拣起两根毛,放在手指上搓了两下。
于无人之际,他冷冷笑了起来。
218 尖嘴小兔
许问坐在床上,包袱扔在一边,摸着球球的毛,思绪蔓延了开去。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两年前,岑小衣和周志诚于县试前夕住在了梓义公所,同住于一间厢房,然后发生了那件事情。
现在,他也跟岑小衣于院试前夕住进了梓义公所,仍然是同一间房。
他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房间里很暗,空无一人,通铺的其他地方整整齐齐地放着东西,显示着它们已经有主了。
许问理所当然是来得最晚的一个,留给他的床铺只剩一个。
床尾、最靠近马桶,坐在床上就能闻到丝丝臭气,是最差的一个位置。
当初岑小衣可是非常友好地主动占了这个位置,时间过去两年,看来很多事情也不一样了。
许问撸了会儿猫,把球球放到一边,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整理到一半,门扇发出一声轻响,岑小衣推门进来,微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好像之前许问在外面的冷淡完全不存在一样。
许问依然没有回答,岑小衣也不在意,径自道:“住这房间的师兄弟一共九个,其他人今天约着去白马湖旁边游玩了,估计一会儿就会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去撑窗扇,正好这时候球球跳到了旁边的木桌上。岑小衣回头看见,露出亲切的笑容,伸手去摸它。
他的手离球球还有一尺远,小黑猫就一甩尾巴,利落地跳下了桌子,只留给他一个屁股。
“你这小猫有些怕生啊。”岑小衣笑着说。
许问还是没有理他,空气里有些尴尬。
“不知道我以前是否得罪过许师弟?师弟好像对我有些误解?”岑小衣目光一闪,微笑着问道。
许问并不想跟他虚以委蛇,直接转过来面朝着他,说了七个字:“周志诚是我师兄。”
岑小衣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但显然没想到许问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刹那间,他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轻微的惊慌和猜疑快速掠过他的眼中。
有他这个表情,许问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他转回头去,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片刻后,岑小衣恢复正常,他似乎想解释些什么,但不管说什么许问都没给一点反应。几句话后,岑小衣推门出去,房间里再次只剩下许问一个人。
一年前,许问在于水县说的那些话其实都只是猜测。
根据各种蛛丝马迹,岑小衣是最有机会也最有可能做出那件事的人,但究竟是不是他,没有证据,许问也不能最终确定。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岑小衣只是“嫌疑人”,而不是“罪犯”。
给他吃下定心丸的是川梁轩的那份资料。
川梁轩会把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岑小衣身上,就表示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之后许问翻阅里面的具体内容,川梁轩当然不会直接在里面写“就是他干的”,但字里行间的暗示,基本上也佐证了许问的猜测。
而刚才许问正面的那个试探,直接把猜测坐实,许问现在已经能够确定,当年斩断周志诚手指,嫁祸给齐坤,一箭两雕除去两个最大对手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按理来说,他应该假装友好,消除一下岑小衣的戒心,后发制人的。
但是一来他不想那么做,二来他二连物首,岑小衣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出身,两边天然就是仇人。两者相加,维持表面上的友好只不过是在恶心他自己,一点意义也没有。
还不如直接挑明恩怨,把不和放到表面上,还好做一些文章……
许问心里在想,手下一点也不慢。他很快就把自己的床铺行李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拿出扫帚水桶,把晦暗发霉的房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做完了他把水盆里的脏水拿出去倒,刚出门就撞上了一团红红黄黄的东西,柔和地铺上了他的脸颊与身体,带着清新湿润的凉意。
许问盆子里的水险些泼了出去,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是一束新鲜的枫叶,好像才从树上摘下来,后面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两颗门牙略微向外突出,白白净净,像个小兔子一样。
兔牙少年也被吓得退了一步,接着看着许问一脸疑惑:“诶你新来的?咱们人不是来齐了吗,怎么还有?”
“也许我是个来打扫卫生的小厮?”许问端着水说。
“是吗?看着不像啊?”兔牙少年好像真信了的样子,睁大了眼睛打量着许问。
许问笑了,把水盆放到一边,向他伸出手:“开玩笑的。我是桐和府的许问,府试放榜才赶来考试,迟了点报到。”
兔牙少年盯着他的手,呆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应该伸手去握。
“才考完府试……你是今年的桐和物首?”手刚握上,他就反应过来了。
“是的。”许问回答。
“一年二考,有胆识啊!”兔牙少年笑了起来,分了一枝枫叶给他,“我叫江望枫,林萝府物首。没啥别的东西送的,送你一抹秋色当贺礼吧。愿你院试也如愿以偿!”
他笑得灿烂温暖,许问下意识跟着笑了一下,接着注意到他话里的内容:“林萝物首?本地人?”
“对。”江望枫从他身边经过,在屋子的角落里拣了个瓦罐,把枫叶修修剪剪地往里插。
瓦罐粗糙破旧,被他这样一装饰,油然而生一些雅致,连屋子里的光线都显得明亮了许多。
许问拿着那枝枫叶,一时间找不到地方可放,他想了想,直接把它绑在了窗户上。
他稍微打理了一下,枫叶仿佛是从窗棂上长出来的,又像是从外面探进来的,灵动而鲜活。最妙的是,一缕阳光正好落在上面,把几片红中带黄的树叶映得几近透明,好像一点火光被点燃了一样,耀眼得惊人。
许问回头,看见江望枫正盯着这束阳光,满眼都是惊艳。
“漂亮。”江望枫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给他竖了根大拇指。
他轻轻吐了口气,这才留意到屋子里的环境有了一些变化,惊讶地东张西望,问道,“这你刚打扫的?太勤快了!”
此时整个房间一扫刚才的沉颓,窗明几净,四处散发着水汽的清净味道,跟他出门时完全变了个样子。
“来得迟,又是个生面孔,多做点事情看着讨喜一点。”许问诚实地说。
江望枫注视着他,突然又笑了。他把瓦罐放到桌上,一边调整枝叶一边说:“我还以为桐和人都假惺惺的,没想到……”
说到这里他话声一顿,许问接道,“没想到我清秀脱俗?”
江望枫又是一愣,笑出了声:“还是假惺惺的,不过假得还算可爱!”
“谢谢你,你耿直得也挺可爱的。”许问夸奖他。
“你其实是想说多嘴得很讨嫌吧?大家都这么说。”江望枫说。
“那也的确是有点。”许问一如即往的诚实。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一起大笑了起来。
219 有仇
年轻人们的关系总是很容易拉近的,几句闲聊玩笑,许问跟江望枫就好像亲近了起来,说话也随意了很多。
这一点在江望枫看见球球之后达到了顶峰。
他小小年纪,竟然是个猫奴,看见球球之后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绕着正在睡觉的它左看右看,一副喜不自胜又舍不得上前去摸的样子。
“这猫你养的?真好看,秀气!它跟你睡?”江望枫夸个不停。
有人夸自家猫,许问也很骄傲,他一边继续收拾扫尾,打理屋子最后的细节,一边点头说:“是啊,一直跟我睡,也习惯了。”
“真好。我家也有一只猫,比它胖的多,橘黄色的,是厨子养来捉老鼠的。我想偷偷地把它抱来跟我一起睡,结果我娘跟见了鬼似的,一把就把它扔下去了。”一听就是以前的事情,但江望枫说起来还是很失望。
“她说捉老鼠的猫,脏得很。我求她专门给我养一只陪我睡觉,她答应得好好的,结果我催了她好多次,她都嗯嗯啊啊地敷衍我。后来我跟我爹告状,他给我拎来了一只小奶猫,白的,长毛!现在养得好肥了。”
……果然猫奴。
江望枫一个人蹲在球球旁边叨叨咕咕,说的全是家里的事,听上去非常温暖。
许问微笑着听着,跟他闲聊。
他这才知道,岑小衣之前说的也没错,这房间之前住了八个人,剩下六个的确是去白马湖旁边闲逛了。他是本地人,对白马湖兴趣不大,推荐了另一个秋色更好的景点,结果其他人还是对白马湖更感兴趣,江望枫就懒得奉陪,任由他们自己去,自己一个人去了另一个地方。
“白马湖得十一月过了再去,那时候苇色依依,尽皆如雪,才是最美的时候。现在过去看什么啊。”江望枫抱怨着。
“外地人到本地来,并非全为了景色,有时候还是为了寄托一份情怀。”许问笑着劝他。
“……也有道理。”江望枫很快就想通了,不过多少还是有点悻悻的,“看个情怀的话,那我更没必要陪他们一起去了。”
两人正在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了声音,嘈嘈杂杂,很快接近,是其他考生回来了。
“回来了啊。”江望枫嘴里嘀咕着往外看,只看了一眼就高高扬起了眉,“啧啧啧。”
许问有点好奇,跟着他一起往外看,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六个去白马湖的考生也理所当然是一起回来的,跟他们走在一起的还有岑小衣。不,那不是简单地走在一起,可以看出,岑小衣位于人群的正中央,其他人有说有笑,跟他的关系似乎非常亲近,甚至有了点以他为首的感觉。
“你们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许问问道。
“陆陆续续的,我算是来得晚的,其他人最早的应该住了有五天吧。”江望枫说。
住这里的都是各府的头名物首,五天时间,岑小衣就能在周围形成这样的关系,真的还是很有点本事的。
“你俩关系不好?”江望枫敏锐地感觉到了,斜眼看他。
“有仇。”许问只说了两个字,简明扼要。
不是有怨,而是有仇……
江望枫再次扬起了眉,不过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同考们就已经陆续进了门,偌大的房间里瞬间就热闹了起来。
“哟,公所杂役挺勤快的嘛,咱们出去的时候还把屋子打扫了一下!”有个人笑着说,中气十足,声音非常响。
“不是杂役做的,是许问打扫的!”江望枫帮新认识的朋友解释。
“许问?”那人的目光准确地落在许问身上,笑嘻嘻地说,“桐和新物首?手脚真麻利,果然挺会讨好人的。哈哈哈哈。”
那人笑得很爽朗,但话音刚落,江望枫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不需要许问,他这个旁观者都听得出来,这人话里的意思很不对劲。
“徐林川,你什么意思?”他直接质问出来了。
“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啊?就是夸小许呢,手脚麻利,擅于讨师父欢心,咱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对不对?”徐林川哈哈笑着转头去征求别人意见,其他人没他笑得这么夸张,但也都在笑,似乎很赞同他的样子。
许问看向岑小衣。他也在笑,无辜地往这边看过来,好像所有事情都跟他毫无关系一样。
许问笑了,点头说:“孝顺师父,是我辈应有之义。对其他人,就没必要这样做了,对不对?”
他前面在笑,然而说到后面一句话的时候,脸色突然间沉了下来,目光锋利地直视前方,把除江望枫以外的所有人都笼罩在了中间。
徐林川等人同时感受到了压力,笑容敛去。
这时阳光偏移,窗上枫叶上笼罩的那一簇光芒消失了。
许问转过身,取下那枝枫叶,窗扇砰的一声合上,室内光线陡然间暗了下来。
其他人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氛,左右看看,抿着嘴,表情明显有些不安。
许问并不理会他们,抱着猫,握着那枝枫叶,转身走出了屋子。
江望枫站在一边,看着许问的举动,突然笑了起来。
“哎,你去吃饭吗?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他叫着许问,毫不犹豫地出了门。
“……一点也不懂尊老敬长。”直到两人背影消失,徐林川才动了一下,转向岑小衣,抱怨道,“你说得果然没错,这小子真的不是什么好鸟!你们说是吧?”
“哈哈哈,小年轻的,有点犟。”岑小衣还没有说话,另一个人先开口了,笑着说。
“这么老气横秋,你自己才几岁?”旁边的人取笑他。
“比他肯定大多了。不过也是饭点了,洗把脸去吃饭吧。”前面那人说。
“行。”其他人纷纷应着,各自散开了。
徐林川的话没人接,有点尴尬,看着岑小衣说:“岑哥,这……”
“先吃饭吧。不知道今天公所会安排什么饭食,昨天那道炖肉还不错。”岑小衣自如地转移了话题,没一会儿,屋子里再度和乐融融,大家又开始应和起了他的话题。
徐林川脸色有点不大好看,岑小衣一搂他的肩膀,笑着说:“对了,你之前说想去静林寺的?明天有空不,咱俩一起去?”
一句话,徐林川马上就笑开了,欣喜地问:“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跟主持有过一面之缘,说不定能请他帮你解个签。”岑小衣说。
“那真是太好了!”徐林川非常高兴。
一边,一起回来的两个考生背对着这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220 静林静林
“我跟许问素有点矛盾。”
晚上,岑小衣拉着徐林川一起赏月,一边跟他小声说话,挺掏心掏肺的样子。
“你们不是一年的啊,怎么会有交际?”徐林川纳闷地问。
“唉,我跟他师兄同年,起了点误会。我没当回事,但没想到他师兄记恨在心,连带着许问也恨上我了。这次在桐和报名,不是孙大人也在吗?当时正好孙大人的师父过寿,他让我们送寿礼给他师父。”岑小衣慢悠悠地说着,声音清晰柔和,自带一种让人想听下去的魔力。
“让你们送礼?他是主考官哎,这不太合适吧?”徐林川有时候脑子还是清醒的。
“他做了限制,要求是下六木,还不能太大,其实就是对我们学子的一次考校。”岑小衣为孙博然解释。
“哦。”徐林川隐约还是觉得有点不对,但没有多想。
岑小衣像讲故事一样, 把当时发生的事情对徐林川讲了一遍。
他倒没有歪曲事实,基本上都是如实描述,只是在某些事情上一带而过,又在另一些事情上加重了语气。
听到最后,徐林川果然又气愤地道:“真不要脸,这怎么听都是孙大人跟许问有旧交情啊,不然凭什么只收他的东西不收你们的?你真是太单纯了,前面他那些话都是故意说的,就是为了掩盖最后他做的这件事!你之前说的没错,许问就是会拍马屁讨好人!”
岑小衣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但迅速平复了下去。他语重心长地对徐林川说:“噤言。这种话就算是背后也不能说。你是心直口快,但万一隔墙有耳被人听见了,倒霉的不还是你?”
“哥,你说得对,我就是不会说话,不然也不会吃那么多亏了。”徐林川感激地说。
“我倒是挺喜欢跟你这种人打交道的,心直,不说假话,让人放心。”岑小衣说。
又说了几句话,徐林川对岑小衣更亲热了,对他简直有了点交心兄弟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他们又说到了许问,还提到了许问的猫。
“考个试竟然还把猫带来了,这是当自己家了吗?”徐林川又是一阵抱怨。
“他十五岁还未满吧?的确是我们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孩子心性也挺正常。”岑小衣说。
不知为何,他越帮许问说话,徐林川就越是不爽。他连带着开始说起了许问的猫:“黑不溜秋,贼眉鼠眼,一看就不吉利!”
“不太吉利是真的。要带猫好歹带只别的颜色的啊,考前带只黑猫,的确让人不太舒服。”岑小衣轻轻叹了口气,皱起了眉。
其实在古代,黑猫通常被认为可以驱邪,是一种灵物。是现在一些影视作品的影响,才逐渐让人觉得它会给人带来危险与灾难,是不祥的化身的。
徐林川本来是因为讨厌许问,连带着说起了球球的坏话,结果被岑小衣这样一附和,真的皱起了眉,忧心忡忡地说:“你说他这是不是故意的啊?带只黑猫来给我们下咒,搞得咱们上了考场个个五迷三道,就他一个人正常发挥,那不就不战而胜了?”
“还有这样的做法?不可能这么歹毒吧?”岑小衣惊讶地问。
“当然有了!我以前就见过!咱们村黄根子七岁的时候,突然中邪,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朗中又掐人中又按足底,一点用也没有。最后还是刘阿婆杀了条黑狗,一盆黑狗血泼在他头上,才赶了邪把他救回来。我亲眼见的,保管没错!”徐林川拍着胸脯保证,完全忘记了就算在他的故事里,黑狗血也是用来破邪的。
“这样啊……那真的是让人有点担心了。我觉得他就算真下咒肯定也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但大家住在一起,万一误伤了怎么办……”岑小衣眉头皱得更紧,担忧地说。
“误伤个屁!大家都是来考试的,都是物首,把咱们搞倒了,他正好上位!我跟你说,他不可能只针对你一个人,要就是搞我们全部!”徐林川信誓旦旦地说。
“那怎么办?”岑小衣很担心的样子。
“那有什么难办的,对付一只猫而已。交给我,我明天就把那玩意儿搞出去!”徐林川说。
“黑猫邪性,你别弄到自己身上了……”岑小衣为他着想。
“没事,不是正好要去静林寺吗?诸天神佛压一只小小黑猫,那不是手到擒来!”徐林川自信地笑道。
******
许问心里的确一直惦记着两年前发生的事情,这一晚他跟江望枫一起吃饭回来,处处小心留意,提防着岑小衣。
但岑小衣回来得很晚,还跟徐林川同出同进,多看他一眼都没有,更别提做什么手脚了。
早上天色方白,许问轻轻吐出一口气,心里微微有些疑惑。
难道这一次岑小衣不打算动什么手脚,就准备跟他正面对决?
不过明天才是考试的正日子,还有一天时间。以岑小衣的心性,还是得继续防着。
球球昨天晚上是跟他睡的,今天一早就不见了猫,不知道上哪里玩去了。许问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也不会觉得担心。
早上八点左右,许问做完早课,正在琢磨接下来做什么——身在外地,总不如在自己家那么方便。
江望枫突然找到了他,问道:“要不要去静林寺玩一玩,找大师祈个福?”
“啊?”许问从来没有求神拜佛的习惯,听见江望枫这个提议,有点发愣。
“啊,你不知道静林寺?”江望枫似乎比他还吃惊。
许问的确不知道,江望枫摇了摇头,给他介绍了一下。
静林寺是林萝府很出名的寺庙,面积不算太大,位于东湖旁边的一座小山上,依山傍水,一年四季都各有动人之处,迎来送往很多游客。
无数文人大家来到林萝,都会前往静林寺一游,留下自己的墨宝。
静林的碑林,也是非常出名的。
当然,作为一个寺庙,它最出名的还是香火。
静林寺供奉普贤菩萨。普贤菩萨能佑人安稳,使其不受一切烦恼魔障所侵。
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静林寺的的消障符特别灵险。
觉得最近运气不好、心烦意乱、霉运缠身之类的都可以去拜一拜,拜完烧张符,立马就能转运,效果奇佳。
江望枫说得绘声绘色,许问诚实地表示:“但我也没觉得我最近运气不好啊?”
江望枫被他噎得顿住了,瞪了他一会儿说:“难得来林萝,不去静林寺,你是不是人!”
“你一个本地人,怎么突然想去静林寺了?还是这个时候去?”许问好奇地问他。
“唔……”江望枫安静了一会儿,终于承认。
静林寺除了消障符,清心符也很出名。
清心符能清心平气,使人心灵安稳。
明天就要考试,江望枫多少感觉到了一些压力,有点坐立不安,刚才他里里外外地走了一圈,情绪一直没能平复下来。
他很清楚这种状态如果延续到明天的话,他一定不可能拿到太好的成绩,于是想到了清心符,想去求道符,借用神佛的力量来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
昨天晚上从吃饭的地方回来,其他人没再特别排挤许问,但也视他为无物,对他非常冷淡。
只有江望枫表现得非常自然,不时找他说句话,直到上床睡觉为止。
许问并不怕别人的这种态度,但还是很感念江望枫的好意。
“行,我陪你去吧。”他笑着说。
221 古韵新风
静林寺在林萝府东边,与梓义公所在一个对角,距离有点远,要坐车过去。
江望枫直接就安排了一辆马车,红木无饰,但质量非常好,跑起来也很轻快。
秋高气爽,阳光金灿,不时有各色秋菊掠过车畔,走马观花,赏心悦目。
“怎么样,咱们林萝不错吧。”江望枫得意地问许问,对自己的家乡非常骄傲。
“非常美。”许问依车而望,心情极好。
明天就要大考,他虽然这方面经验非常丰富,但由于某些缘故,多少还是有点紧张。这种时候能够出来放松一下,感觉还是挺舒服的。
这年代的城市其实比现代小得多,有车就是方便,半个多时辰,就已经能远远看见东湖旁边的虎驻山了。
虎驻山不算太高,但这一片都是平原,这座小山陡然拔起,看着就有一些险峻。
山上林木深深,秋意渐染,绿色中渲染着大片的红色和黄色,层次分明,如同大家绘成,又比画卷多了几分鲜活。
马车停下,车夫驾车回去了,下午再来接他们。
许问和江望枫站在山脚下,刚刚靠近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蝉鸣声。
“好吵。”叫声太响,实在难以忽略,许问直接就被震住了。
“哈哈哈,这也是静林寺的一大特色。这里知了是真多,不过再过一阵就安静了。”江望枫笑着说。
“我猜静林寺的名字是因为这个取的?”许问有了一些想法,大胆猜测。
“哈哈哈,的确是。蝉噪林愈静,寺以蝉得名。不过吵到这种程度,真的静不下来了。”江望枫瞬间领会许问的意思,明显是读过书的。
不过许问也发现了,考到现在这个程度,同考的都是各府的佼佼者,几乎都是读过书识过字的。
可见即使在这个年代,大部分人也并不是不知道读书识字的意义,终归只不过是看读不读得起罢了。
一条青石阶直通山上静林寺,两人蹑阶上山,前方有两人背影,后面空无一人。走到半山腰上,前面两人也不见了,周围蝉鸣依旧,许问却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安静。他透过树林的间隙往下看,依稀可见一抹湖色,湖岸出去不远处又有一抹绿色,翠色葱葱地镶嵌着。
“那是茯苓礁。有人说是岛,有人说太小了只能算块礁石。大湖的岛太多了,后来统一把它算成了礁,表示咱们大湖不缺这点地方。茯苓礁也是静林寺的产业,现在是没了,夏天的时候往里这一片荷花盛放,很好看的。”江望枫不愧是本地人,介绍得非常详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上山,快到山顶时,江望枫问:“先去庙里看看还是先去求符?”
许问不信神佛,即使有了现在这样的奇遇也没有那方面的信仰。
“你去求符吧,我随便走走看看。”他远远看着前方的建筑物,毫不犹豫地说。
“也行,你随便看看,一会儿我们还是这里见,有啥想知道的我给你讲讲。”江望枫想了想,点了点头。
两人暂时分手,江望枫没从前殿穿过去,而是走上了侧面的一条小路,明显对这里非常熟悉。
许问看了看他的背影,仰望前殿,缓缓走了过去。
静林寺只是名气大,规模并不算大——它连山门都没有。
准确地说,它本来是有山门的。但可能是一次山体倾颓,山门塌了一半,后来没有机会修,门渐渐的只剩下了一些遗迹,倚靠在山壁上,被山树和爬藤掩盖,看着就像没有一样了。
与山门一样,静林寺的前殿也很朴素。斗拱、雀替、墙头都是最简洁的样式,没有什么花巧。
但就是这样的朴素,让许问看得入迷。
他到现在为止学的都是细木,近一年练的都是木雕,主要都是小巧活,主打的要么是精致,要么是繁复,要么是灵动,总之都是些螺狮壳里做道场的东西。
但即使如此,他看着眼前这样的简洁质朴、曲回转折,仍然情不自禁地沉浸了进去。
他的目光顺着建筑的线条与曲面不断移动,这一刻,耳畔震耳欲聋的蝉鸣声完全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座庙,这幢建筑。
绝对的大家之作。
他敢肯定。
而且这座庙应该非常古老了,建筑设计风格跟现在的不太一样。
在木作上它没有什么花样,看着很素净,但利用线条的交错与空间的折叠,还有湖石竹兰等点缀,自然而然渲染出雅致的感觉,走在其中,偶尔转头,常常给人别有洞天豁然开朗的感觉。
繁复也可以简洁,雅致也可以华丽。
许问行走于屋宇之间,某些领悟在他心中时明时灭,化作更深的理解。
木作上没有花样,瓦作就不一样了。
许问抬头看着檐边的瓦当,有文字有图形,每一个都不一样。连接起来,仿佛一首从古代回响至今的诗歌,让人忍不住探究其中奥妙。
木工学完,他就应该学泥水工了。瓦作就是其中一项。
不知道到时候连天青会怎么教他,还要重新考徒工试吗?
考了又考,感觉有点怪怪的……
不知不觉中,许问从前殿走到了后院,他看见侧面一条小路,好像被人踩过很多次的样子,想了一想,踏了上去。
江望枫说静林寺的碑林也很出名,应该就在这个方向。
走去碑林之前,许问先看见了一道石壁。
壁上一棵老树盘根错结,根与树干在石缝间时隐时现,仿佛是从石头里长出来的。
树下壁上刻着字,仿佛是先题上,然后凿刻而成。
许问走了过去,仰头观看。
字一共四五幅, 有大有小,最大的只写了两个字,小的题着首诗,后面还有落款。
“蟠螭。”许问念出那两个气势雄浑的大字,寻思着应该是这山壁的名字,多半是根据壁上这老树取的。
老树弯弯曲曲,向上飞腾,的确有蟠龙之势。
他正在想着,突然听见了一声猫叫。
许问一个激灵,猛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这声音比一般的猫要尖一点,尾音有点绵软,像是在撒娇的样子,怎么听都像是球球的!
而在他抬眼的时候,一个人影快速闪过,消失在石壁后面。
这人影略微有些眼熟,许问来不及多想,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222 所图为猫?
那人在前面走,许问紧紧在后面跟着。
对方脚步很快,手往前伸,好像的确是在抓着什么东西。
猫再没有发出叫声,许问反而因为这个更加担心了。
石壁消失在身后,许问越走越觉得这个人的背影的确眼熟,但想不出到底是谁,显然就算认识也不过是一面之缘的交情。
渐渐的,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一座碑林里——正是许问想来看看的那座碑林,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到了。
那人从背影就能看出紧张,可能是因为这个,他直到现在才听见后面的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看见许问,脸上突然露出了惊慌的表情,撒腿就跑!
这一对脸,许问也终于认出了对方是谁,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徐林川!”
徐林川不可能没听见他的声音,但不仅没有停住,反而跑得更快了。
他的举动直接让许问确认了什么,立刻加快脚步冲了上去。
两人在碑林中奔跑,不停地绕来绕去。
徐林川拼命想要甩开许问,但许问无论速度还是身体的灵活性都远甚于他。
跑到碑林中间时,许问终于追上了,一搭他肩膀,直接把他拉住:“站住,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
这么一阵奔跑,许问看得清清楚楚,徐林川手里抱着一个布袋,大小形状看上去都像是一只猫。但跑了这么久,布袋一动也没有动,这让许问更加焦急,恨不得马上抢回来打开看看是怎么回事。
徐林川猛地打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他示威式地举起布袋,对准旁边一座半人高的石碑,威胁道:“住手!你再靠近一步,我就把它砸死!”
碑缘尖锐,要是布袋里装的真是球球,这一砸绝对会让它筋断骨折。
许问停下脚步,紧盯着徐林川,缓缓抬起手道:“我不动,你也不许动。”
徐林川看出了他的顾忌,得意地翘起了嘴角,略微放松了一些。
他张开嘴正要说话,许问突然动了。
他动得极快,如同疾风掠林,一手搭上徐林川的胳膊,把它用力往后扭;一手抓住他手里的布袋,轻轻把它夺了过来,甩到了一边的一团落叶上。
布袋落地的微声与徐林川的惨叫声同时响起,许问心怀怒意,没有留力。他练了两年的木工活,力气本来就很大了,再学了战五禽,更知道怎么使用自己的力量。
他直接就把徐林川的骨头给扭断了,他的右臂瞬间扭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
徐林川第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但紧接着就感觉到了剧痛,“啊”的长声惨叫冲破天际。
“放放放放开我!”徐林川一边惨叫一边怒吼,“不过是只猫!”
他这就是承认了,许问心中更冷,他一脚把徐林川踢到一边,走过去半跪在地上,解开布袋上的系绳。
手触摸到布袋的表面的时候,他就感觉到里面是个活物,柔软而温暖,隔着一个布袋紧紧地贴着他的手掌。
打开布袋,他首先看见的是一团黑毛,头上的眼睛半睁半闭,露出一抹淡淡的金色,看了他一眼。
许问心中一疼。
球球是他亲手拣回来,从一只两个拳头大的小奶猫养到今天这么大的。
它从小就很活泼,第一天到家就精神旺盛地到处捣乱,让人头疼之余又感觉到安心。
这种闹腾,代表的就是一种卓然的生命力,就像无论放到什么环境都能朝气蓬勃地生存下去一样。
这段时间,球球不时显露出一些奇妙之处,明显并不是一只普通的黑猫。但在许问心里,它始终都是自己刚刚拣回来的那个样子,从来都没有变过。
它就是自己的家人、伙伴,不管到什么时候都陪伴着自己、帮助着自己的朋友。
所以,当许问看见它眼前的样子,觉得格外的愤怒与痛心。
他从来没见过球球这么虚弱的样子,好像只剩下了一口气,随时都会死掉!
“你对它做了什么?!”许问捧着球球,转过身,愤怒地问徐林川。
“你……你冷静点!这只是一只猫!”徐林川对着许问赤红的眼睛,真的有点害怕了,急忙大叫。
“就算是猫,那也是我的猫。你偷窃他人财物,按律当断手一只!”许问目光凌厉,直接落到了他的手上。
许问刚才是拧断了徐林川的胳膊,但那只是骨折,及时找个大夫接好还是能恢复的。
他现在说的断手是真正的砍断,再也恢复不了的那种。徐林川一个木匠,一府物首,前途堪称无量,手断了那就什么也没了!
“我,我什么也没做!我就是看它瘫在那里,把它塞进了袋子里!顶,顶多就是多塞了把草,把它闷着了!对,就是闷着了!”徐林川大叫。
闷着了?是被塞在密闭空间里缺氧闭气了?
许问连忙检查,这一看就松了口气,还有点哭笑不得。
不关闭气的事,徐林川一起塞进袋子里的那把草是大茴香,也就是传说中的猫薄荷。
猫薄荷是猫的致幻剂,多半是球球不知道在哪里发现了一丛,正在陶醉享受的时候被徐林川抓住了,还把爪子上钩着的猫薄荷也一起塞了进来,一直晕到了现在。
许问到处摸索着检查了一下,发现球球的确没事,呼吸心跳都很正常。
他这才放心,但仍然冷着脸。
“你把我猫偷到这里来做什么?”他转向徐林川,冷冷地问。
许问平时笑起来的时候亲和爽朗,但现在脸下来,竟然自然而然有了一种威势。
徐林川手臂骨折,疼痛一直在加剧,浑身冷汗直冒。此时他看着许问的脸色,又是后悔又是愤恨。
他跟许问无怨无仇,凭什么要来吃这个亏?
他这种人最擅长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马上就在心里暗暗骂起了岑小衣。
要不是岑小衣,他怎么会去抓许问的猫?平白无空被他扭断了手!
现在手折了,明天的考试泡汤了,这一切全是岑小衣的错!
他恨得咬牙,毫不犹豫地说:“是岑小衣让我干的!”
他抓着自己的胳膊,滔滔不绝地把岑小衣昨天对他说的话和盘托出。
许问其实心里有点猜到了,这事必然跟岑小衣有关。
但他听着听着,又皱起了眉,心里有些疑惑。
就徐林川所说的推荐,岑小衣的目的是弄死球球,至少造成失踪的样子,搅乱他的心思,让他心烦意乱发挥失常。
要说的话,这样做的性价比不错,所耗甚小但作用可观。
但是,岑小衣两年前就是心狠手辣能砍断别人手指嫁祸另一人的主儿,两年过去了,他会仅仅满足于这么小儿科的把戏?
再说了,徐林川把球球拿来静林寺镇压,自己也恰好跟着江望枫一起来了静林寺,撞见了这事。
这中间是不是太巧了点?
“许问?”一个声音突然从许问背后传来。
许问转头,正好看见江望枫一脸疑惑地走过来。
下一刻,他的目光落到了江望枫背后,瞬间脸色一变,叫道:“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