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3 钟意刀
许问也带了工具。
他取了一段梧桐木,开始做面具。
他回忆着刚才那个人脸上戴的面具,以及他转身侧身的样子,在脑中模拟着面具整体的形态以及样式。
他脑中浮现的东西仿佛即刻就呈现在了他的手中,木头渐渐成形,变成了一张面具,跟那人戴在脸上的那张一模一样,看不出丝毫差别。
“这面具还挺有意思的。造型很特别,我在其他方都没有见过。”做完之后,他端详着说,转头一看,发现左腾正在思考着什么。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戴面具?”左腾突然问道。
许问看他。
“这里的防范非常森严,对外人提防得很紧。那他们没事要戴什么面具?这不是等着人以假乱真的进去吗?”左腾困惑地说。
“有两种可能。第一,这山谷很可能跟血曼教有关,这是血曼教的仪式。第二,谷里有他们必须得戴面具的情况。”许问脑子迅速转动,回答道。
“确实,这两个理由不冲突,可能都有。”左腾缓缓道。
那问题就来了,谷里有什么他们必须得戴面具的情况呢?
左腾从许问手里接过面具,说:“我去探下。”
许问没有阻止,只简单地说:“万事小心。”
他没有说太多,也不需要。这方面左腾比他厉害多了。
左腾回以一笑,拿着那张面具就走了,许问站在原地,想了想,从行囊里拿出一把刀,放在手中掂了掂,然后伸手,去砍树上的树枝。
他手起刀落,树枝发出擦的一声轻响,应声而落。
这根树枝跟削木人在操作的那根差不多,同样手腕粗细,落下得也很干脆。
许问检查了一下树枝断面的截口,却皱起了眉,很不满意的样子。
接着他削下树皮,开始片木片。
木片落雨一样,纷纷落在地上,许问削了十片左右,停下手,拿起自己削的木片细看,很不满意。
他已经尽量控制了,但木片的厚薄还是有点不太均匀,入刀位置的偏厚,后面的偏薄,有点刀削面的感觉。
而不久之前,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他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人削出的木片大小完整,厚薄均匀,前后左右没有丝毫差池——单在这一项上,已经远远超过了他
这许问就有点不服了,不管外人评价还是自我认知,他在木工这一项上都是已经入了化境的,接近天工水平。
结果这世界上,还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他继续尝试,结果片完了这一整根树枝,他还是没能做到跟那人同等的水平。
他没有继续尝试,而是拿着木头和刀子,陷入了深思。
这样说起来,那人用的刀好像跟他的不太一样,运刀的手势也有很大差别。
难道不是那种刀就不行?
许问思考了一下,再次斫下一根树枝,重新尝试。
他调整了一下,比之前好了一点,但还是不行。
“你那个刀,不行。”突然间,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许问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正对上那个削木人的目光。
那人很随便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一点也不奇怪这张陌生的面孔,说:“我就说有声音,这林子也跟我说有人在。果然。”
许问站了起来,紧盯着这人,有点紧张。
他刚才很专注,但这不是没有发现这人过来的理由,天人合一之后,他对周围的情况感知敏锐了很多,更别提这里有这么多树,几乎每棵树都在告诉他这周围正在发生什么。
这种情况,他没发现那人过来?
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人至少也是墨工水平,同样有天人合一的境界!
当然,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削木成片,但其实也能看得出他的水平……
许问警惕地看着他,那人却像是没看见一样,走到一棵梧桐树旁边,伸手摸了摸,接着又换了一棵,最后选定了一根树枝,挥刀斩落。
他扬起手臂然后落下的时候,许问的手也忍不住跟着动了一动,心里有所感悟。这动作虽然简单,但没有一丝冗余,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许问想象不出比这更合宜的动作了,他在心里估摸着,换成他自己的话,老实说也很难做到这样的举重若轻。
一半是因为他确实不够这个人熟练,另一半,确实是因为这把刀……
他盯着那人手上的刀看,在这个时代相当少见的好钢好刀,握在手上,像是一泓月光一样,轻柔迷人,让人忍不住注目。
而且这刀的形状也相当特殊,呈现一种弧形,许问以前没有见过。可以想象,
配合这刀,肯定也是有一套特殊的刀法的。
“这刀……”许问紧盯着这把刀以及那人的动作,细细品味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这叫钟意刀。你要先钟意于它,才能用它。”那人对自己的刀也非常的珍爱,听见许问问话,收刀到面前仔细看了看,又轻轻抚摸了一下,这才把它插回到自己的腰上。
“确实是好刀。请问尊姓大名?”
许问又问他名字,但这一次,那人只掀了眼皮子看他一眼,就不说话了。
他扛起那段树枝,转身往回走,许问思考片刻,跟在了他后面。
那人回到原处,坐在木桩上,拔出钟意刀,开始给树枝去皮。
梧桐树树皮是绿色的,非常光滑,质地跟木肉有些相似,很难判断。
但那人却非常笃定,手腕一转一削,就是一截树皮飞出,落到前方的地面上。白生生的木肉,跟着就露出来了。
那些树皮长短宽窄均匀平直,许问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也坐到一边,用树皮扎了一个箩筐。
他用的是三合编,看似一个整体,其实共有三层,交织相错,遮光防水。
编到一半,那人就忍不住看了过来。他虽然在看,但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跟之前比,频率都没有降低。
许问扎完箩筐,稍微整理了一下,那人问道:“这是什么编法?”
他连名字都不告诉许问,这时候又来问话,许问却如实回答,连同编法、来历,全部都说得清清楚楚。
那人看他一眼,道:“我叫郭安,你……”
他话没说完,脸上突然泛起了痛苦的表情,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的腰猛地弯了下去,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块木片,塞进嘴里,用力嚼了起来。
桐木的木片,他嚼得咯吱咯吱响,白色的木渣从他嘴边溢出,星星点点地落到地上。
然后,他轻轻呻吟一声,眯起了眼睛,全身舒展开来。
他抬头望着天空,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金色的光斑落在他的脸上,照出了他胡子拉碴的脸、眼圈浓重眼睛,以及充溢眼中的血丝。
舒展的呼吸声在林中平静回荡,只偶尔被鸟叫虫鸣声打断。
许问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表情极为严肃。
1024 栖凤
过了好长时间,这个名叫郭安的人才回过神来,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又用拇指擦去眼角的泪水。
许问表情凝重,看着他,问道:“你用这忘忧花,用了多久了?”
“半年?一年?谁记得?”郭安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
“你知道它会让人变成什么样吗?”许问问道。
“你知道用过又不用,人会多难受?”郭安反问他。
许问自己确实没用过,但在他那个时代,资讯多发达,反毒力度多大,毒瘾发作的时候人会有什么感受,各种报道科普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许问当然是知道的。
“那一开始也不应该用啊……”许问说。
“说得好像我能决定一样。”郭安很轻声地说了一句,许问没听清楚。
郭安振作了一下精神,之前他从怀里摸出木片的时候,那些沁过花汁的木片装在一个盒子里的。
那时候他的手抖得太厉害,根本拿不稳木盒,它被打翻在了地上,里面残留的木片和他先前削出来的那些混在了一起。
这时候他弯下腰,一片片把那些拣出来,放回木盒。
沁过花汁的木片颜色深黄,跟原生木片完全不同,很容易辨认。不过这木片所余不多,只剩下四片,郭安轻轻地啧了一声,有点不满。
他把木片放回盒中,坐回木桩,再次开始干活。
手起刀落,木片稳出。
许问意识到,刚才花瘾发作倒地的时候,郭安也仍然紧握着刀,从来没有放松过。
郭安还是很熟练,像是根本没经过刚才那阵变故一样。
许问也坐下,一边继续用树皮编箱子,一边看着郭安的动作,在心里默默分析,进行模拟。
如他之前所想,这种特殊的刀,肯定要配特殊的刀法,郭安的动作看上去很平实,但其实要注意的细节非常多。说得夸张一点,几乎每一根肌肉的颤抖都是有讲究的。
但同时,他也注意到了一件事情,忍不住抬头看了郭安一眼。
郭安表情平静无波,许问也没法判断他究竟意识到了没有。
缓慢而有韵律的声音持续着,一轮工作过后,郭安削完了这根树枝,起身又去砍了一根回来,再次坐下。
这么枯燥的工作,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乏味,从始至终保持着同样的频率。
他刚准备动手,许问突然问道:“能让我试试吗?”
郭安意外地抬头看他。
“我想借用一下那把刀,试试看。”许问把自己的要求说得更明确了一点。
郭安有些犹豫,但过了一会儿,还是把刀递了过来。
许问接过,刀很沉,是最传统的百炼钢,炼得非常好,杂质很少。接过它的时候,真像是月光在手中闪亮。淡淡的鱼鳞纹泛起,像覆盖月光的粼粼波纹。
刀柄上包裹着牛皮,硝制得非常好,手感柔润,摩擦力恰到好处。
“好刀。”许问说。
“哼。”郭安轻哼一声,看上去有点不屑,唇边却泛起了笑意,好像被夸奖的是他自己一样。
许问翻动了一下手腕,拿起郭安刚刚砍下的那截树枝。
郭安眯了眯眼睛,没有拒绝。
这截树枝是新的,许问砍去上面的分枝,剥去树皮。
刀确实好,切入木质时几乎没有什么阻碍,就是刀的形状有点奇怪,用起来不太顺手。
他回忆着郭安刚才的动作,慢慢进行调整。
很有意思,当他学习那样的动作的时候,钟意刀突然变得服贴了起来,就连握在手中的牛皮,也变得更加舒适起来。
许问突然瞬间走神,想起了连
林林。他握过她的手,很多次。其实她的手并不是很柔软,长期劳作,指尖指腹手掌都有明显的茧子,皮肤也有点粗糙。但在许问心里,这就是最美、握起来最舒服的一双手。
就像手里的刀柄,牛皮上裹着麻绳,那种柔滑中带着些微粗糙的感觉,有些不同,又似乎有些相似。
许问心中柔软,钟意刀的手感突然又发生了变化。
它的光芒在他眼里变得更加明亮柔和,手感更加服贴,好像突然间,这把刀就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
透过这把刀,他能感觉到树枝与树皮的感觉,有点涩,有点韧,充满水份,带着刚被折下来的勃勃生命力……
这一瞬间的感觉非常奇妙,甚至让许问有点着迷。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次叹道:“好刀。”
他没留意到旁边郭安看着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只专注地感受着这把刀,感受着木材在刀下的触感。
树皮接连而下,宽一指,长不断。然后,木肉露出,木片纷纷而落,宽一寸,长两寸,厚一厘,与郭安削出来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
很快,许问削完了这根树枝,抬起头来。
他看着这把刀,有点恋恋不舍地把它还给了郭安,第三次说道:“好刀。我突然有点明白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了。”
郭安伸出手,简直像是把刀抢回去一样,把它揽进自己怀里,细细抚摸。
“钟意刀,你钟意它的时候,它也会格外钟意你。”许问说。
郭安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然后转过头,似乎并不想跟他说话了。
郭安拿回刀,继续干活。不过他还是把许问削的那些木片倒进了面前的筐子里——许问扎的那个,看上去就比他原先的精密好用。
许问没跟他争,他捻着手指,细细体味着之前的感受。
他已经很久没做这么基础的工作了,偶然一次,让他有了一些全新的体会,具体是什么,他还在心里慢慢回味揣摩。
他走到一棵梧桐树旁边,伸手去抚摸它的树皮。
树很安静,但细细体会,似乎能感觉到下面有脉博正在跳动,能感觉到树上的新叶正在发芽。
梧桐树清秀挺拔,自有一种清香。古代传说里,梧桐清音,凤凰择此而憩。
许问抬头,看见两只青色的小鸟落在树枝上,正交颈缠绵,偶尔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树与鸟,生命的脉动……
自然,是世界最原始的造物。
突然,许问听见两声奇怪的鸣叫,心里一动。他转过身,不动声色地瞥了郭安一眼,走到几棵树后。
这里的树也被砍了两棵,光线照在树桩上,树桩旁边站着一个人,正是左腾。
左腾还戴着那个面具,看见许问过来才把它推到头顶上,说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戴面具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显然也在顾忌不远处的郭安。
“为什么?”许问也很小声地问。
“下面有个山洞,洞里一股子忘忧花的味道,戴着面具都能闻得到,不戴面具怕不是要被冲死。那些浸了花汁的木片全是从里面出来的。他们管这个叫麻仙木,我潜进去看了看他们是怎么做的。从忘忧花的果实里提取汁液,浸进烘干的木片里,然后阴干。”
左腾的表情非常严肃,声音又低又疾,“我听他们说,现在这产量还算少的,过阵子忘忧花要开花结果了,那时候才是大批量生产的时候。”
“他们要用这个来做什么?”许问问道。
“对话里没听出来,只知道有大人物一直在催,做完就要送到他那里去。”左腾说。
许问沉吟片刻
,抬头问道:“你估摸一下,那里的产量大概有多少?”
“至少上万,十万也有可能!”左腾显然是有准备的,回答得很快。
话音刚落,左腾突然转头,与此同时,许问也转过了头去。
然后,左腾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片刻后拎过来一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接着一个擒喉,捏住了对方的喉咙。
他动作极快,下手极其果断。
他和许问是偷偷潜进来的,这山谷至少有上百人,他俩一旦被发现就很难脱身,当然要第一时间把所有危险的苗头都掐灭在摇篮里。
他手指一紧,正要捏断那人的气管,突然轻咦了一声,停下了动作。
与此同时,许问警惕的表情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两人都看见了,现在倒在地上的是一个女子,一个长得颇为漂亮的姑娘!
许问低下头,与那女子对视,首先触及的是她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非常的大。
她看见许问,露出焦急的表情,想要说什么,但喉咙被掐住,只能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呜咽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后她想比划手势,但是她稍微动一下,又被左腾按住了,只能用眼睛向许问求情。
许问想了想,对她说:“你要敢叫一声,马上就会被掐死。”
左腾非常配合,手上立刻加力,女子的脸瞬间通红发紫,但她还是无比费劲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许问又盯着她看了一眼,向左腾示意了一下。
左腾的手略微放松,但手指还搭在她的喉咙上。
女子连忙喘了几口气,又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道:“我不会叫的,我是你们的帮手!对,帮手!”
许问当然不会因为她这句话就掉以轻心,他注视着她,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
“我叫栖凤,就是这村里人。”她哑着嗓子,说得又急又快,脸上充满愤恨,“他们占了我们的村子,种这些恶心的花,把村里人都弄成那个样子……我恨死了,我想把他们全杀了,把花全烧了!”
她言语朴实,怒气四溢,许问俯视着她,知道她的话是真的,全部出自真心。
他抬起头,向左腾点了点头,左腾终于松开手,放开了她。
栖凤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坐了起来,盘坐在地上,张着一双大眼睛,打量了他们一会儿,问道:“你们是外面来的?是官家人?准备把那些人全部抓起来杀掉的?”
“小姑娘家,怎么动不动就杀来杀去的。”左腾皱了皱眉,说道。
“差不多。”许问却不在意,他也打量了一下这个姑娘,看出她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肤色微黑,有很明显的本地人特征,只是比本地人长得更精致美丽了一些。
他对她刚才真切的愤怒有一些好感,于是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叫言十四,本来是为了白荧土的事情到这里来的。”
这是他一早就跟左腾商量好了的,这时候也是一样的说法。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那个陶像,递到栖凤面前,道:“我们无意中得到了这个陶像,知道了它是白荧土制作的,很感兴趣,想找到它的原产地,于是一路找到这里来了。本来是想弄一点这种土,做一些东西的。没想到这里变成这样了。”
栖凤一见到这个陶像,脸色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再次打量了许问,手动了一下,好像想要伸手接过,但最终还是没有动。
许问一直在盯着她,当然不会错过她的表情,这时他立刻问道:“你见过?”
“嗯。”栖凤诚实地点了点头,然后非常坦诚地说,“当然见过,因为这就是我做的。”
1025 壁画
栖凤领着他们走到一个山洞,指了指道:“我就住这里。”
这山洞位于山谷后面,比较边缘的位置,从梧桐林有一条偏僻的小道直通过来。
路很不起眼,山洞也很不起眼。
洞口清理得很干净,摆了很多浅灰色的陶器,形状很奇异,看不出是什么。
阳光从上方直射下来,正照在它们上面,许问问道:“是白荧土做的?”
“对,白天被太阳晒晒,晚上就会发光。”栖凤说道。
并排的山洞不止一个,全部都有人住的痕迹,不远处的洞口旁边还有一个老妇人,正坐在树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你不是有光村本地人吗?山谷里有房子,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住,要住这里?”许问打量着周围简陋的条件,问道。
“不喜欢跟他们一起住!”栖凤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有点厌憎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又说,“那些人过来之后,很多人搬过来了,住在这里。不过我是一开始就没住过去,这里很好。”
她简短而肯定地说,领着许问和左腾进去,山洞跟前有一座石壁,遮挡住里外的视线,像是一道照壁一样。
“你们看!”栖凤往照壁上一指,许问循声看去,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石壁上有画,是用刀刻然后用颜料绘在上面的。时间长了,彩绘有点褪色,但明显后面补过,看上去还是很鲜艳。
画面很稚拙,只有最简单的线条与色块。画的内容也很原始,是先民渔猎以及生活的场景。
但那动态的线条、匀称的构图、搭配合宜的色调,甚至石壁斑驳的伤痕,让它带有一种最原初的美感。那一瞬,许问仿佛直接接触到了这些先民们的生活,接触到了他们淳朴而充满向往的内心。
“这是新的还是旧的?”许问欣赏了一会儿,又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发现有点看不太出来。
“你猜呢?”栖凤调皮地反问。
“看不出来。”许问又端详了半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里面还有!”栖凤没有解释,笑着向里一指。
绕过石壁,进入洞内,里面的空间比外面看上去要大得多。
洞里的格局有点奇怪,靠进洞口的部分有一处天井,头顶上是通的,仰头可以直接看见天光。
这给山洞里增添了不少光线,同时为了应对它带来的雨水,下方挖了沟渠,盖着石板,用来把进洞的雨水引出去。
这里外格局有点像安徽一带的民居,只是除了下面的沟渠以外,其它部分都是自然天生的。
许问他们走得有点燥热,一进到这里,感觉有四面八方的风吹过来,遍体生凉。
许问抬头向前看,果然看见空旷的洞壁上,有着大量的彩绘壁画。
天光朦朦胧胧地照在上面,神圣而幽秘,美得如同一个古老的神话。
不过许问走过去看,还是看不出它是新是旧,这对他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当然这也越发增添了这些彩绘壁画的神秘感。
许问仔细欣赏,画的内
容大体跟外面一样,以人们的日常生活为主,不过增加了更多的自然元素,进行了抽象化,很多地方以纹饰或者符号的形式体现,装饰性非常强。
“真美。”许问感叹。
栖凤回头,笑吟吟地看他,神情愉悦。
许问与她对视。她眼睛黑亮,眼白部分清澈洁净,眼神清明。现在她带着笑,整张脸都像是在发光。
许问片刻后才移开目光,突然发现左腾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他紧紧地跟在许问身后,眉头微蹙,东张西望,像是怎么找什么东西。
“怎么?”许问问道。
“感觉怪怪的,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住一样。”左腾轻声说。
“有人吗?”许问轻声问。
栖凤听见他们对话,也紧张起来了,主动走过去,翻开各种东西,看看有没有人。
但这山洞虽然大,但非常空旷,中间一个火堆,旁边垒着石头,甚至一边的床也是直接用草铺在地上的,非常简陋。
整个山洞可以说一览无遗,除了他们三个人确实没有人。
左腾狐疑地左看右看,最后只能疑惑地摇头。
他的感觉一直非常敏锐,很少出错,这次难道真的错判了?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仿佛有很多人回来了。
许问和左腾同时紧张,栖凤却是精神一振:“是大家回来了!”
“大家?”
“嗯,我们有光村的人,很多都搬到这里来住了。他们每天被强迫拉过去干活,晚上就会回来这里。”栖凤介绍得清清楚楚,又从身后拿过来两个面具递给他们,“不过你们还是戴上这个吧。安全一点。”
许问和左腾伸手接过,那是两个陶土面具,造型同样奇诡,像是神话里的鬼怪,跟许问之前仿造的那个木头面具一个造型。
这土还有捏制的手法,一看就是出自栖凤的手笔。
“回头你们出去就看见了,戴陶面具的是我们村里的人,戴木头面具的是他们,一看就知道。”栖凤说。
许问戴上面具,脸上微沉,稍微有些气闷,但总地来说还算透气。牛筋做的带子系在脑后,面具的五官与许问的五官十分贴合,好像本来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戴面具的感觉很奇怪,遮去面容,好像就变成了另一个自己。藏在后面,感觉有种不一样的轻松自如。
他转头一看,发现栖凤也戴上了面具。她的这个面具与其他的不太一样,底色是白的,应该是白荧土,几片红色的羽毛覆了下来,遮住了一半的面具。与她固有的风格不太一样,这几片羽毛线条简洁稚拙,但走向诡异,有自然的流动感,又有点像腾起的烟雾和流动的水。
“很美。”许问盯着这面具看了一会儿,赞美道。
栖凤笑了两声,声音在面具后略微有些低沉发闷:“这是我外婆做的,传给我娘,然后传给我。我也很喜欢。”
三人一起出了山洞,外面陆陆续续有一些汉子正在走回来,他们一看就是本地人,脸上都戴着陶土
面具,每张不同,但风格都是类似的诡异。
阳光之下,无数戴着面具的人正在行走,这场很有些诡异,许问短暂的恍惚,感觉自己仿佛正位于一个梦境中。
那些人走到山洞跟前,把身上的工具放下,抹了把汗,走到栖凤跟前。
他们每个人都大汗淋漓,几乎所有人的衣服上都有盐垢,散发着奇怪的味道。汗水从他们身上流下来,迅速渗进了泥土里,他们气息沉重,显然都累坏了。
这时候真的有陌生人出现他们也不会在意,更何况许问和左腾戴着面具,穿的衣服也跟他们差不多,几乎看不出差别。
栖凤看着他们,突然说了两句话。
她先前跟许问他们说的是官话,有些口音,但很清晰,很容易听懂。
而这时,她说的可能是当地的方言,许问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两声仿佛是命令,简短严厉,村民们纷纷抬起头,把脸转向栖凤。
数十张诡异的面具同时转到同一个方向,场景令人发寒。
栖凤却非常自如地走过去,一个个揭开那些人的面具,扳起他们的脸,左右检查。
许问看着她的举动,突然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了。
她在检查那些人的情况,看看他们有没有被忘忧花毒害!
这很正常,也很正确。倒是这些人这么配合,看来栖凤在有光村的地位跟他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
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栖凤全部检查完了,满意地直起身子,拍了拍巴掌,又说了几句话。
那些人非常疲累地站起来,四散走开。没一会儿他们又出来,有的抱着柴火,有的拿着一些其他的东西。
片刻后,山洞面前的火塘里搭起了篝火堆,一个大的,两边各四个小的,每个之间间隔着一段距离,排列非常整齐。
几个老年女性蹒跚着出来,手里抱着铜锅之类的东西,搭在小的篝火上。片刻后,食物的香气飘了出来,那些汉子的肚子非常响应地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来到铜锅旁边,一个个接过装了食物的陶盆,走到一边,掀开面具,开始狼吞虎咽。
吃了一阵子之后,他们好像这才缓和过来,有人说话,接着大家纷纷开始交流。
他们说的全是方言,许问听不懂,不过能感觉到那种活络轻松的气氛,可以看得出来,有光村氛围很不错,村民们感情都很好。
人还在陆续回来,全部都被栖凤检查过后,安排到篝火旁边吃饭。
过了一会儿,人群里出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郭安也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原来他也是住在这里的。
他刚刚走到篝火边缘,突然转身,栖凤迎上前去,准备迎接,结果那个人往旁边一让,露出了后面的担架。
新做的担架,随便用木头扎的,上面躺着一个人。
栖凤的表情当时就凝固了,篝火旁边的人纷纷站了起来,向那边看去。
那人全身上下到处都渗出血来,动也不动,气息全无,显然已经死了。
1026 夜之舞,死之舞
篝火旁边,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栖凤紧紧盯着担架上那个人,面具下面看不出表情,许问站在她背后,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肢体,刹那之间全部都凝固了,整个人像一尊雕像一样。
片刻之后,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周围的人也动了起来,他们纷纷放下饭碗,拉下面具,开始各做各的事情。
他们先把篝火旁边的铜锅饭碗之类的东西移开,再走到山壁旁边,一人拿起一件陶器。就是许问之前看见的,白荧土制成,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陶器。
他们排着队伍过去拿,又排着队伍回到篝火旁边,弯腰把陶器放在地上。
他们依次而放,每当有人放下一件,他就会在陶器跟前站立片刻,捂着胸口,然后放开。
陶器一件件地被堆起,逐渐形成形状。
这时,许问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什么了。
它是一个人形,一位女性,仿佛正在跳舞,向前四面八方伸出一共四只手。
人群静默,动作非常一致,许问和左腾站在一边,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这时,一只手把他们往旁边一拉,让他们隐入山壁前面的黑影里。
许问回头一看,郭安注视着篝火那边,并不看他们。
人群放下陶器,走到陶像两边,左右列队站立,中间站出道路。
然后,栖凤戴着她的羽毛面具出现在队伍尽头。
她手上捧着一样东西,许问刚一看见就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头颅——人头!
火光在这头颅上跳跃,明暗不定,许问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也是陶制的,只是风格跟之前的不太一样,更像逼真写实,在这阴暗的环境下,第一时间竟然没看出它是假的。
栖凤缓缓上前,沿着人群中央的道路走到陶像面前,举起手,把那颗头颅放在陶像的脖子上。
许问注视着这一幕,这一瞬间,他几乎看见了陶像上有光芒掠过,陶像似乎刹那间变成了一个整体,宛如活了过来!
一个正在舞蹈的女性,四只手伸向天空,比出不同的手势,妖娆却又庄严,近乎有一种神圣感。
栖凤转过身来,垂着头,然后抬起。然后,她纤腰一摆,举起手,也做出了同样的手势。
与此同时,一个击鼓声从旁边传来,许问转头,才看见一个老妇人坐在火堆跟前,面前摆着一张皮鼓,伸手重击,然后又是一下。
伴随着鼓声,栖凤开始起舞。
她的手时而举起,时而落下,纤腰婉然翩折,脚不断落在地上,与鼓声应和,发出响声。
然后,周围其他村民也开始不断跺脚,一边跺,一边击掌,嘴里同时发出呼喝声。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天光消失,火光虽然明亮,但比之前还是暗了不少。
火光之中,鼓声更疾,栖凤舞得更疾,她的身材非常纤细,舞起来灵动迅疾,在幽暗的光线中隐约有些鬼气。
她轻轻一招手,队伍末端两个人抬着担架,缓缓走上前去,把它放在了栖凤面前。
村民们注视着担架,让开道路,口中还在呼喝,声音悲凉沉重,像山一样沉沉压了下来。
栖凤举手、顿足、抬头、跺脚,每一个动作都沉郁有力,然后她猛一转身,伸手
相迎。
刹那间,篝火前面的陶像突然开始发光,光芒越来越亮,最后陶像仿佛变成了玉制的,通体莹白透亮,同时照亮了前方的栖凤。
栖凤的动作如同响应一般,放缓了下来,伸手踏足,手指如同花朵一样,翩然绽放。
皮鼓和村民的呼喝声同时变得轻灵活泼起来,在这声音之中,栖凤做出一个牵引的姿势,步步踏前,向前陶像走去。
许问突然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一个人影从担架上浮了起来,被栖凤牵在手中,飘向白光的方向。
两人的身影越来越亮,越来越透明,最后同时发出强烈的白光,一起消失。
白光渐渐黯去,恢复成平静柔和的光芒,光芒前只站了栖凤一个人。
她一个收势,手指推向前方,好像真有一个人的灵魂,被她送到了彼岸一样。
皮鼓一记重击,村民同时一声呼喝,栖凤凝立片刻,缓缓回身。
人群中一个人呜咽了一声,跪下来向着栖凤磕头。栖凤把他扶了起来,非常温柔地用手在他额头上贴了一贴,如同一个安慰。
许问看完全程,直到这时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
他也不知道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也许是舞蹈配合声音以及光线,令他产生的幻觉。
而在这整个过程里,他感受最强烈的是一种美,某种最原初、最神性、仿佛来自天空与大地的美。
仪式还没有结束,担架再次被抬起来,送进梧桐林中。
村民们在树下挖了个坑,也没有用席子或者棺木什么的,直接把它埋在了腐殖层下面的泥土里。
可以想象,来年它会与这些泥土与树叶混合在一起,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埋完人之后,村民们一起回到山洞前,篝火旁边。他们很多人之前还没吃完饭,这时端起陶盆继续吃。
吃完之后,有人坐在地上,开始唱歌,有人拉着手跳起了舞。
许问看着他们,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山洞里看见的那个陶像。
这时栖凤走了过来,坐到了他身边。她的面具已经推到了头顶上,这时候的她,没有了在神像前翩然起舞时的那种神性,又变成了他们初见时的那个普通的女孩子。
许问问道:“你做的那个陶像,就是这个舞吗?”
他就是随便一问,栖凤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复杂,迟疑了一会,才点了下头,说:“是。”
“怎么?”许问注意到了,问道。
“嗯……有点不太高兴的事情。”栖凤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头顶上的面具压住她乌压压的头发。她盯着篝火,火焰亦映在她的眼中。
许问没有问,毕竟认识不久,不好交浅言深。
栖凤却自己说了起来:“很早以前,我没有朋友,很孤单。后来我有了一个,他很特别,我很喜欢他。他告诉我很多事情,原来这个世界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太有意思了。他带我出去玩,看山、看水、看人,看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许问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她说。
栖凤沉默了下来,望着火,眼神仿佛有些迷蒙。
过了一会儿,她转头问:“你怎么不问我后来呢?”
“后来呢?”许问从善如流。
“我不说你是不是就不打算问?”栖凤
还是不满意的样子,“这么生疏,一点也不像朋友!”
许问无奈,于是又问了一遍:“后来呢?”
“后来?也没有后来啊。”栖凤沉默片刻,笑了一笑,站了起来,“后来他就走了,不见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说着,她就不再理许问了,站起来,走去了山洞后面。
许问纳闷地看着她的背影,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
左腾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小皮囊的酒,正坐在旁边对着嘴喝。触到许问的目光,他笑了一声,道:“嗐,女人,都这样。”
“那不是。”许问第一时间反驳,“林林就不这样。”
左腾笑得险些呛酒,连连点头说:“确实,小小姐不这样。”
许问其实没太在意,周围人群还在跳舞,老妇人坐在篝火旁边敲着皮鼓,声音轻快,人群的脚步也轻快。
许问看着这欣快不带一丝悲意的歌舞,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中间的陶像上。
陶像还在发光,不是之前那种近乎幻觉的强烈白光,而是一种柔和的莹白微光。
这光芒与火光交相辉映,陶像身体披上了一层红光,仿佛有凤羽相覆。
这陶像眉目低垂,意含悲悯,向上伸起的手指姿势又宛如新生的嫩芽一样,充满生意。
死与生的巨大冲突在她身上交汇,酿成一种极其强烈的美,许问注视着她,感受着她。
“很美吧?”一个声音在许问身边响起。
他没有回头,听得出这是郭安的。
“对。罕见的美。”许问回答。
“太迷人了。我每天过来看,天天都在想,怎么才能做到这样。”郭安轻声叹息。
“想到了吗?”
“嗯。”
许问转头。
毫无疑问,郭安是一个极其顶级的工匠大师,虽然在许问面前,他也就是砍了几段树枝,削了削木头片。
而一个这种水平的大师,看见这种水平的作品,见猎心喜产生创作冲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别说郭安了,许问自己也有这样的冲动。
郭安凝视那座陶像,过了好一阵子,突然说:“我找到了一段木头,你来看看。”说着往后走。
许问扬眉,没有说话,就只是跟了过去。
显然,郭安已经不止是在想,他确实已经开始寻找合适的材料,进行创作最初的准备了。
许问跟他过去,看见了一棵梧桐树。
这棵树大概已经上了上百年了,位于梧桐林正中央。
它四周的树都已经被砍了,只剩下它孤零零的一个,所以它显得格外孤单,也格外巨大。
它古老而静默,披星带月,在黑暗之中,仿佛每一片树叶都在发光。
许问走过去,手按在树上,特殊的感知向着它的内部延伸,与它融为一体。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棵树经过无数风霜,现在已经衰老了,已步入它生命的最末阶段。但他低下头,同时又能看见,树根旁边,有一根新的树枝带着鲜绿色,正迎着风颤颤微微。
死与生在此交错,相映生辉。
许问回头,对郭安说:“确实好木头。”
郭安对着许问笑了,笑得骄傲而得意。
“看我的好了。”他说。
1027 大了
许问和郭安认识只有一天——也许还不到,彼此之间就有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大家没有说,但都心知肚明。
这是作为顶级工匠的认可与默契。
最重视什么、最在意什么,对事物有着怎样的价值与判断……在这方面,他们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言语,自然而然就能知道。
可能也是因为这份默契,许问摆明了来历不明,郭安也一丝多问的意思都没有。
这天晚上,许问和左腾就睡在这里。
郭安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山洞,许问两人拣了些草,给自己随便搭了个铺,将就着睡了。
第二天,左腾跟许问交流几句,戴上面具,出了山洞就走了,许问则戴着一个陶土面具,跟着郭安一起回到了梧桐林中。
出门的时候,有光村村民都已经不见了。
那尊陶像再次被拆开,零散着摆在山洞跟前的空地上,吸收阳光。
这样子,一点也想不到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作品,以及昨天晚上它有多美。
郭安难得跟许问多说了两句话,对于那棵梧桐树,他是怎么规划的。
他有了一个想法,想做个木像。
当然不会跟那个陶像一模一样,那只是刺激了他的灵感,他另外有自己的打算。先不跟许问说,等做出来许问就知道了。
他一边说,一边做着常规的工作,削着木片。边说边说,一点也不会妨碍他。
许问没有帮忙,只是盯着他动作,突然抬头问道:“你是自己到这里来,然后被那座雕像吸引了不走的吗?”
郭安声音一顿,脸上淡淡的微笑也敛了起来。他答道:“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你……”许问话没说完,突然看向一边,然后起身,藏到了另一棵梧桐树后面。
片刻后,山道上走来一个人,戴着木头面具,身形跟昨天那个一模一样。
他走到这里,狐疑地看了一下四周,问郭安道:“你在跟人说话?”
“没有。”郭安矢口否认,直接问他,“有什么事?”
面具人又打量了一下四周,许问放缓呼吸,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不过他也没有在意,举起手里的东西,递到郭安面前,道:“你新产的木片不行,后面注意一下。”
郭安一愣,停下手中的工作,眯着眼睛看他:“哪里不行了?”
“尺寸大了一点,晾干以后装不进盒子了。不是什么大事,后面注意做小一点就行。”面具人满不在乎地说,说完把手里的木片洒到他面前,雪片一样零零碎碎落了一地。
他确实没把这当成什么大事,交待完了,转身就要走。
郭安却站了起来,盯着脚前的那些木片,大声说:“这不可能!”
“什么可能不可能的。”面具人有些不解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大了就是大了,事实就是这样。”
“这不可能!”郭安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声音比之前更大。
“你不信也没办法,自己试试就知道了。”面具人有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试过之后,记得做小一点!”
他就是为这事来的,说完就走了,根本不理
郭安后面还想说什么。
郭安瞪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又自己说了一遍:“这不可能!”
他固执地抿着嘴,弯下腰,拣起面具人撒在地上的木片,然后从怀里摸出那个木盒。
盒子里还有两个发黄的木片,郭安犹豫了一下,把它们拿出来,单独放到一边。
然后,他把地上的木片一片片地放进木盒里。
第一片放进去的时候,他的姿态非常坚决。但第二片进盒子的时候,他的动作就明显慢了一拍。
第三片、第四片……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拿起第五片的时候,他的动作完全停住,然后,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面具人拿过来的木片是浸过忘忧花汁的,色泽淡黄,比郭安刚削出来的颜色更深,差别非常明显。
这很正常,因为它又多经历了几道工序,需要先把生木烘干,再让它吸饱忘忧花提炼又溶解的汁液,再度晾干。
木头吸水会发涨,干燥会缩小,这缩缩涨涨,尺寸的变化是固定的,原初尺寸全靠郭安掌握。
当然,这中间也可能会有其他因素,譬如烘得不够干,木片尺寸也可能变大,但郭安上手就知道了,原因不是这个。
他停顿了好一段时间,再次开始动作,动作缓慢地把那些木片放进了盒子里。
前面很顺利,放到最后一排的时候,果然跟面具人说的一样,木片尺寸太大,放不进去了。
郭安低着头,紧盯着手上的这些东西,迟迟没有动作。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手上的这些东西,去砍了根树枝,重新执行之前的那些工序。
他的动作明显比之前要慢一些,下刀非常小心。只削了几片,他就停了手,凝固良久,直起身子,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知道。”他头也不抬地说。
面具人走后不久,许问就出来了,一直在看着他。
这时,他听见郭安的话,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郭安说。
“是。”许问承认。
“你一早就看出了我已经失去了控制,没办法心到手到,刀随意动了。”郭安像是要把自己的伤疤彻底撕开一样,说得更明白了一点。他语速很快,带着一丝恶狠狠的味道。
“只是少许失控,还没有到那种地步……”许问试图安慰他。
“放屁!”郭安却大声叫了出来,携着无比的愤怒,他猛地起身,把手上还没削完的木头、木盒,还有那些木片全部扔了出去,远远地甩到了一边。
但许问留意到,直到这个时候,他仍然紧紧地握着那把钟意刀,好像它真的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
郭安站在原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头和脖子一起涨得通红。
然后,他突然有点呼吸不过来一样,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同时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呵欠,耸了耸鼻子。
他下意识摸了一片之前放好的木片,抬手准备往嘴里塞。
手刚抬起来,他的动作就停住了,然后,他低着头问许问:“你觉得,我的问题是它给弄的?”
“不是我觉得,确实就是。”许问说。
“你怎
么知道?”郭安挑衅一样地问。
许问不说话了。
“说啊,你怎么知道!”郭安更大声地说,他手里提着刀,恶狠狠的,看上去有点吓人,一脸随时有可能挥刀砍过来的样子。
许问回视他,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然后他说:“确实就是如此。”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带着毋庸置疑的确信,非常平静。
这态度仿佛对郭安造成了更大的刺激,这时,他又打了个呵欠,然后,他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身体下意识地蜷曲。
他一只手提着钟意刀,一只手拿着木片,想要举起然后又放下,再次举起又再次放下。
他的额头青筋乱跳,眼中全是红血丝,眼角渗出泪水,鼻涕也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他脸部肌肉扭曲,表情狰狞,仿佛正在忍受着极其巨大的痛苦,这让许问想起了曾经在文献里看见过的很多描述,有点不忍心地转过了头。
他刚刚转头,就听见郭安咆哮了一声,接着“啪”的一声,是木片被砸到地上的声音。木片小很轻,能发出这么清楚的声音,可想而知郭安有多用力。
然后,喘息声、咆哮声、呻吟声接连传来,许问静静地听着,几次张开嘴,又闭上了。
郭安已经出现躯体反应,毒瘾已经很深了。这瘾可戒,但是非常难,最关键的是就算戒了瘾,郭安的身体反应也是几乎不可逆转的。
毒就是毒,它麻痹了郭安的大脑与神经,身体最细微的部分。而像他们这样的顶级工匠,一项基础能力就是对身体的控制力,失去这种控制力,还叫什么工匠,还称什么顶级?
毒瘾发作,十分痛苦,郭安最后站都站不住了,只能滚在地上,跟泥土以及那些木片滚在一起。
木片有他刚削出来的,有面具人刚拿过来的将成品,还有两片他吃剩下的,伸手可及。
郭安只要吃下这些就能解除痛苦,但他就算难受得在地上打滚,也只是抓着那把刀,抓着泥土,没有去碰那些木片。
最后他挣扎着熬过了这次发作,喘着粗气,坐了起来。
许问早就已经回过了头,一直在注视着他。看见他这样的坚持,他心里确实非常佩服,但也很同情。
他知道,这痛苦不是熬一次就完了的,它还会有很多次。这中间,会有无数次巨大的诱惑,就算最后全部都熬过去了,心瘾也会纠缠一生,稍有触及就会复发。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最初误入其中,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郭安坐在地上,抹了把脸,有点发呆。他全身上下都被汗给湿透了,衣服上还沾着一些不知名的液体,十分狼狈。
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开始往前走。
许问跟在他身后,走没多久,就觉得周围很眼熟。
果然,再走出一段,两人就到了昨天晚上的那棵百年桐木旁边。
郭安上前,把手贴在树皮上,迟迟不语。
梧桐的树皮很光滑,但这棵树实在太老,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很多龟裂。
郭安摸着树皮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说道:“我有个兄弟,叫郭/平。一胎出的双生兄弟。这麻神片,是他给我吃的。”
1028 麻神丸
郭安语气平静,把这个故事讲给了许问听。
“那会儿我刚断了腿,天气热,伤口长了疮,疼得要命,每天晚上都躺在床上哼哼。”郭安抬头盯着这棵树,怔怔地说着,“郭/平天天给我找药,治伤的,冷敷的,让我不要那么疼的。然后有一天,他拿了一颗药丸,说是传说中神医的麻神丸,一半口服,一半嚼碎了敷伤口,可以止疼。”
许问看着他的背影,专心地听着。
“真的有效啊,用了没多久,就不疼了,全身还懒洋洋的,挺舒服。我好久没那么舒服过了,睡了一个好觉。
“不过这药大约只能坚持一天,一天过了,伤口又开始疼。郭/平又喂我吃。
“这药坚持的时间越来越短,不吃就难受。有次郭安不在,药效过了,我太难受了,全身跟有蚂蚁爬一样,抓心挠肝。郭/平不在家,我在家里到处乱翻,满脑子只有这药。
“一直没找到,蚂蚁一直在皮下面爬,我开始抓,抓得满身都是血,也不知道疼,就只知道抓。”
郭安的用语非常平实,语气甚至也没什么波动,但许问仿佛真的看见了当时的景象。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太记得了,好像做了很多事,好像什么也没做。最后我看见了郭/平的脸,他在冲着我大叫什么,我也在冲着他叫。到底在叫什么,我不太记得了。
“然后我就昏了过去,再后来,我到了这里。郭/平跟我说,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呆在这里,我至少不会太难受。然后他就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郭安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看着许问问他:“你说,我从现在开始,再不吃这什么麻神片了,我还能做完我的木像吗?”
许问沉吟片刻,说:“我不知道你具体是怎么规划的,但可以试试。”
“呵呵。”郭安笑了两声,又去看那棵树,然后他放开手,站了起来,表情变得严肃。
他认真打量着这棵树,用手指度量它的尺寸。
其实像他这种等级的匠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相关数据,更别提他看中这棵树很久了,早就看完了各种细节,可能闭着眼睛都能把它画出来。
但他还是认真得近乎虔诚地丈量着它,仿佛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必须全身心来对待。
琢磨了一会儿,他又回去继续干活了。
这一次,他明显没有之前那么专注,手上干着活,脸上露着若有所思的表情,一心两用。
不过话虽如此,他下手还是小心了不少,接下来削出的木片尺寸有着微妙而切实的变化,确实比之前小了一些。
许问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抬头看见左腾在树后向他招手。
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左腾很小声地对他说:“那边好像发生了一些事情,你这边要小心一点。”
“什么事?”许问问道。
“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还是少了什么人,正在一层层严查,说不定会查到这里来。”
他语焉不详,毕竟他来历不明,虽然靠着自己的本事没有露出形迹,但只敢处于外围,打听到的暂时都是一些比较边缘的消息,不清楚内部的细节。
许问思考片刻,决定道:“我跟你一起进去看看。”
左腾抬头看他一眼,干脆地说:“也行,不过千万要小心,那边鱼龙混杂,很乱。”
“鱼龙混杂,不是更好行事?”许问反问。
左腾意外地看他一眼,仿佛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然后他露齿一笑,说道:“也是。”
两人准备出发,许问决定去跟郭安打声招呼。
郭安头也不抬,似乎完全没打算问他的去向,却伸手指了一下身边的藤筐:“他们不知道搞什么,好久没来取货了,你给拿过去吧。”
这看上去是在支使
许问做事,其实是给了他一个绝妙的进入谷里的理由。
许问却有些迟疑:“万一出事,不会连累到你?”
“婆婆妈妈!”郭安有点不耐烦了,“怎么,我郭安就不配从本地人那里收个徒弟了?”
许问扬眉,从善如流:“知道了师父。”
他背起箩筐,戴上新做的面具,跟着左腾一起走出梧桐林,往山下走。
一边走,左腾一边小声跟他介绍最近打探到的消息。
一天时间,他已经大概摸清楚了谷里的情况。
首先,这个村虽然以前叫有光村,但现在换了名字,叫作降神谷。
谷里有两股势力,一股是本地的村民,一股是外来者。
现在外来者已经占据了整座山谷,忘忧花也是他们带来的种子,平除大部分田地,种满了所有可见的土地。
不过人总是要吃饭的,所以还是保留了一部分农田,让村民耕种。
本地村民现在相当于就是外来者的奴隶,谷里几乎所有的工作都交由他们来做。
他们最初人数其实比外来者多,但是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少。现在已经完全被控制住,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说到这里,左腾凑近许问,声音压得更低。
“昨天晚上死的那个村民,我看着有点不大对劲,当时不方便问,事后我偷偷去把尸体翻出来,仔细瞧了瞧。”
许问看他。
当时光线很暗,他的距离又有点远,初看过去,发现那人身上身下都有血迹,仿佛是受伤致死的。
那会儿那种环境氛围,他不方便多问,不过村民们明显处于被奴役状态,这种情况折损也不是奇怪的事,后来他的注意力被仪式吸引,没太多关注尸体的事情,完全没想到左腾竟然去挖坟验尸了。
当然,这也确实很像左腾的作风。
“死因不对?”许问问道。
“是不对。我一开始以为他是在哪里摔撞致死,或者是受了刑,结果看完尸体才发现,他头上身上确实有伤,但都不致命,而且仿佛是自己摔倒擦伤的。”左腾轻声快速地说。
“然后?”
“他的致命伤在这里。”
左腾反手,在自己的后背上比划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两刀,直穿心脏,把他给捅死了。”
“从背后捅的?”
“对。”
“谁干的?”
“看不出来。”
左腾说没看出来,许问却有了一些想法。
“这人被抬出来的时候,有光村的人只有悲伤,没有惊讶,也没有检查尸体,好像早就知道了他是怎么死的。”他缓缓分析,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是他们自己人杀的?”
“嗯?”左腾看他。
“村民回来的时候,栖凤一个个检查他们,看他们有没有中毒上瘾。如果发现了,他们会怎么做?”
“你是说……他们有可能直接自己下手?”
“不然呢?”
左腾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点头,道:“结合他们的反应,确实有可能。但他们现在这种状况,自身都很难保,中毒就杀,那人不是只会越来越少?”
“或许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逼得他们只能如此。而且这也只是个猜测,是不是真的还不知道。”
“也是。”左腾嘴里这样说,但看他表情,明显已经信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了梧桐林,外面就是花海。一天时间,花开得更多,碧绿的花田里,仿佛洒下了片片殷红的鲜血,有一种凄绝的美感。
花田里还是有岗哨,岗哨上方有个平台,上面有人在走动。
许问和左腾都戴着木制面具,没有特别的举动,就这样平视前方,行动如常地走过去
岗哨上方的人转了过来,看着他们过去,又无聊一样走到了另一边。
许问背着装满了木片的箩筐,穿过花田,目光往远方扫了一眼。
那里有一些戴着陶面具的人,正行走在花田中,弯着腰采摘忘忧花的果实。而更远的地方,有人挑着装满了果实的担子往前走。
如果不算这诡异的花与诡异的面具,这场景看上去甚至是有点田园风光的。
但一旦联想到这花的作用,以及他们刚才推论出来的事实,这血红的光立刻仿佛渲染到了空气中,让这场景也变得诡异起来。
许问快步穿过花田,正式进入山谷。
谷口也有守卫,脸上也有面具,但没戴稳,推到了头上,懒洋洋地用手扇风,打着呵欠。
呵欠打到一半,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木头,塞到嘴里,慢吞吞地嚼着,然后像吐甘蔗一样,把木渣吐了地上。
看见许问,他站起身,翻了翻他背后的背箩,又拿起一个木片放在嘴里咬了咬,然后呸地一声吐出,说:“这次的量不少啊。”
许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只应了一声“嗯”。
守卫让到一边,许问正准备进去,突然看见有一个人向着这边狂奔而来,他跑得极快,像一道闪电一般。
在他身后,紧紧地跟着三四个人,正一边追,一边大声叫人帮忙拦。
守卫刚刚服下麻神片,正是亢奋的时候,他精神一振,向着许问他们的方向一挥手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他按住!”
说着,自己也一点都不怂,第一个冲了过去,正面拦住那人,抱住他的腰就想把他往地下摔。
那人嘴里发出荷荷的声音,反手一拳打在他头上,接着又是用力几拳。
守卫像是不知道痛一样,挥拳反打,两人像狗熊一样在地上缠斗,灰尘满天。
没一会儿,后面追的那三四个人也上来了,气喘吁吁地用绳子把那人捆住,放翻在地。
守卫又打了那人几拳,这才喘着气站起来,问:“这个是怎么回事?”
那人被捆在地上还在挣扎,眼睛赤红,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追过来的人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踢了几脚,说:“嗐,还不是一样,瘾过头了,想不开,就过来偷东西。上面说了,这种的抓到就打死。嘿,这家伙。”
他说得语焉不详,但在场的没人听不懂。
接着他又警告守卫,说:“咱们这种的管得比较松,你也控制点儿,别乱来。”他盯了守卫一眼,说,“看你这样子,才用了不久吧?”
守卫身体有点僵,但马上笑了起来,说:“我心里有数!”
“你最好有数。”追过来的人警告他。
守卫转移话题一样地冲着许问吆喝:“你还站这看什么呢,还不赶紧的,把东西送过去!”
许问应了一声,抬步继续往前走。路过地上那人时,若无其事地低头看了一眼。
那人虫子一样在地上挣扎,他的皮肤全部都变成红色的了,目光迷茫,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望着天空。好像看见了一个普通人无法触及的世界。
旁边的人跟踢狗一样地踢他,他动也不动,仿佛完全不知疼痛。
“都抓到了吗?”
追过来的几个人正在说话。
“应该,我出来的时候好像就在说这是最后一个。”
“最近怎么回事,老有这样的事。怎么突然就管不住了呢?”
“谁知道,做好你的事就行了。”
“也是,都这个时候了,还想跑不成?”
“是啊……血曼经都那么说了。”
许问和左腾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听见了关键词。
血曼经?
1029 在村中
许问完全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异样,跟着左腾一起进了谷。
左腾对这里摸得很熟,他们装得也很像,没遇到任何问题。
山谷里大致保留着村庄原有的样子,看得出来,这里虽然位处深山,交通不便,但原本是个很不错的村子。
村子里以砖造建筑为主,看来这里除了白荧土之类的特殊陶土,还有一些其他矿产,烧出来的砖质量看上去相当不错。
依托着这些材料,村子里的建筑看上去也有点气派,不,说气派也不太合适。
本地似乎有一些特殊民俗,譬如栖凤跳的那支像是在安抚灵魂的舞蹈,肯定是有一定的信仰之类的东西依托的。
这些民俗也体现在建筑风格以及房屋装饰上,这里到处都是风格特异的雕塑,有的位于房屋旁边的角落里,有的挂在屋檐上。
许问看见了很多栖凤所制的那种小型陶像,许多看上去并不是她做的,用绳子串成一串挂在屋檐、门、墙壁等各种地方,像风铃一样随着风晃来晃去。
此时天稍微有一点阴,头顶上阴暗的云层扯开巨大破碎幕布,阳光在幕布后面挣扎,偶尔透出一点光芒。
这不定的光芒笼罩在村庄上,映着远处向外铺展开的大片忘忧花,奇妙而美丽,令人仿如身处异域。
许问一边走一边看,有点目不遐接的感觉。
这里有许多陶塑非常古老了,甚至已经开始风化,但即使这样,也掩饰不住那种奇异之美,看着看着,甚至像有一个梦境渡入其中。
看着看着,许问有种冲动,很想靠近了去看个清楚。不过现在很明显不是时候,他留恋地看了一眼,只能等后面再找机会了。
还有之前他们说的血曼经……这里跟血曼教究竟有什么关系?
难道这里就是……但方位不对啊。
有光村村东有一个山洞,许问他们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左腾之前就已经发现了这里,不过这里戒备过于森严,他没能靠近,只能就出入的人员以及他们携带的物品,大致判断这里是做什么的。
他原本想配合许问想个办法潜进去,现在有了郭安给的木片筐,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我观察过了,这里的人员很杂,也有相熟的,但大部分人都是互相不认识。我们可以想办法潜进去。”
左腾凑到许问耳边,小声低语,然后按了一下面具,主动走了上前去。
洞口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都戴着木头面具,看上去很闲散,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们不时看向四周,很是警觉。
左腾一靠近,左边那个人就站了起来,喝止道:“这里不许靠近!来干什么的?”
左腾果然站定脚步,往旁边让出许问,看上去有点迷茫地道:“咱们在路上巡着逻,被郭老爷叫住,让送这个过来。 他说怎么回事,好久没人去拿。”
那人走到许问身后,打量筐里的东西,哦了一声说:“刚才出了点乱子,他们忙着收拾,估计给忘了。”
他又打量了一下他俩,问道,“你们俩是哪里的?”
许问一副木讷的样子,一声不吭,左腾则一一回答,对答如流。
问了几句,那人对着自己的同伴点点头,让开道路:“行,进去吧。”
许问正要动身,左腾不动声色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佯装有些胆怯地道:“这里面我们从没去过,不如还是老爷们送进去吧。”
听见这话,那人最后一点疑色彻底消失,嗤笑一声道:“还想让老爷们替你干活,想得美!”
左腾和许问一起走进了山洞里,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两人一起停步,摘下面具,夹了一个纱布袋在正中央。
一股清凉的气息从鼻梁的位置扩散开,两人同时精神一振。
这是他们之前在外面镇子上就已经准备好的,用木炭颗料以及薄荷等药物做的空气过滤隔离包。
还没进来的时候,许问就在担心,他们要去的地方明显跟忘忧花有关,一个不小心,他们自己中招了怎么办?
所以必须提前做一些防范。
他们做了一些准备,果然在现在用上了。
他们的准备确实非常必要,进洞不久,他们明显看见空气变得混浊,有一种不知名的雾气飘在眼前,像是极淡的云雾一样。
洞口不小,进去是一个不小的山洞,里面堆着很多箱笼,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没什么人。
许问和左腾脚步停了一下,对视一眼。
洞口的守卫转过来,向他们挥手:“往里走!”
“那边。”许问看见一条甬道,先一步走了过去。
甬道两旁插着火把,照亮了道路,在这里,雾气变得更浓,能见度明显变得更低,空气里的杂质也变得更加明显。
穿过短短一段甬道,眼前突然豁然开朗,许问完全没想到,里面的空间原来这么大。
这里依旧保留着洞穴本身的结构,有自然生成的石柱和石台,把这里分隔着了许多不同的区域。
于是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这洞穴有点像一个迷宫,视线被严重阻隔。
走到这里,左腾有点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许问则四处扫了一眼,道:“这里。”
他率先向着一个地方走去,绕过石柱,到了一片新的区域。
刚一进来,他的心神就是一震,不由自主地抬头。
这片空间大约一百五十平方米左右,相对独立。它两边是洞壁,一边崎岖不平,另一边相对平整,被做成了火墙。
火光在墙内燃烧,投出火光与阴影。而阴影面积比想象中更加巨大,扭曲拉扯,投在山洞的天花板与石壁上,仿佛有一头巨大的异兽蹲踞其上,随时将要择人而噬!
这强大的冲击力从天而降,压在许问心里,即使是他,也不由自主地被震慑住了。
火光隐隐,热气蒸腾,这里的空气非常干燥,许问不由自主地感到了焦渴。
这里有几十个人正在忙碌,有人抬头,看见新进来这人的背箩,立刻指挥:“去,放去那里!”
许问这才回神,依言走过去,把背箩里的木片整整齐齐堆叠在火墙外面的土台子上。
他这时候才发现阴影的来源,是火墙附近角落的一座石像。
这座石像风格很特异,也很崎岖,与山壁风格相似,所以第一时间完全看不出它是自然天成的,还是人工雕刻而成的。
火光将它放大,变成更加巨大的形状,异常的震慑人心。
在山洞外面,完全想不到里面会有这样的雕像。
这时,刚才吩咐许问的那个人又吆喝了起来:“你们,傻站在那里干嘛?把东西送到乙房去!”
他一指旁边的两个藤盒,里面密密麻麻,装的全部都是刚刚烘好的木片。
许问和左腾对视一眼,同时应一声,一人扛起一个藤盒,继续往里走。
这里的人都戴着面具,那人百忙之中,根本没弄清楚他们是谁,这当然也是他们最愿意看见的情况。
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人嘴里说的“乙房”在哪里,但是没关系,有许问在。
这个山洞的格局可能是天然生成的,但人来规划使用,总会依循惯有的规律。
更何况这个地方要是用来制作麻神片的,有一定的工作流程,知道流程的情况下,判断各区域的位置以及作用并不是难事。
许问目光一扫,就带着往一个方向走去。
这里光线有点暗,两边都是自然堆叠的石头,但仍然可以看见下方有很多跟之前那尊类似的小石像,精灵古怪,形态各异,像是一列小鬼,从他们脚边列着队伍跳跃而过,极其生动。
这里没有人,许问终于忍不住弯下腰,摸了一下其中一座石像,然后他的表情有些奇异,轻声说:“混合的。”
“什么?”左腾没听清楚。
“这是高手石匠,利用天然的石堆后天塑形而成的。手法非常高明,浑然如天成。”许问又盯着那小石像看了一会儿,这才站起来,还有点恋恋不舍。
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看见过无数高手匠人的作品,自己的水平也非常高。但这种等级的作品,还真是极其少见。
这是真正的“巧夺天工”,只有身心与自然完全合一的人,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而这种人,除了天工,许问想不到其他。
这么一个山洞里,竟然藏着这样的作品、这样的人物?
许问又想起了外面的村庄。说起来,里外的风格还有点近似,仿如鬼域,又洋溢新生。
这里的整个世界,都仿佛位于死与生之间,明暗交错,光影相接……
“这里的人比想象中多。”左腾也在观察四周,但跟许问看的不是同一个方向,这时他压低声音,对许问说道。
许问瞬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跟左腾是来干正事的,结果他半路就走神了。
“没事。”左腾听了他的话,笑了一声,“分工合作,不然我来干嘛?”
他低下头,注视着那一溜的石像,低声道,“只是觉得这些东西放这里……太暴殄天物了。”
“……确实。”许问抬起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两人继续向前,一路观察周围情况。
很快,他们把东西送到了地方,也大致摸清楚了这里的情况。
这山洞仿佛已经存在很久了,石像遍布各处,陈旧古老,上面遍布青苔。
因为山洞移作他用,长期火烧火燎,大部分青苔已经干了,甚至有些石像都开始发生龟裂。
这种情况,更让人感到暴殄天物,许问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山洞的区域分隔是原先就有的,应该是在被有光村原住民使用,后来才挪作他用。
路过的时候可以看见,这里的角落还堆放着一些杂物,像是日常生活物品以及祭祀用品,很久没用了,现在上面积着厚厚的灰。
想想有光村的人也真是够惨的,村民被奴役,村庄被占据,这看上去像是宗地一样的地方更被挪来搞麻神片这玩意儿……最可怕的是,还得时刻警惕着村里剩下的人被忘忧花所腐蚀。
不过,许问也很好奇,这件事的幕后主使者为什么会选中这里。是因为这里的气候土壤格外适合种植忘忧花吗?
许问和左腾非常谨慎,大致摸清情况,也没再多逗留,就找了个由头从洞里溜了出去。
走出山洞,一阵凉风吹来,许问头脑一清,这才感觉到刚才一直有点昏沉。
这应该是里面的空气造成的。进去这么一会儿就这样,要是呆得久了……
后面传来嘈杂声,许问回头一看,里面有个人被抬了出来。
门口守卫非常自然地起身,把这人接手了过去,拿床草席裹了一裹。
这感觉,好像这事远不是第一次发生,而是他们的日常一样。
洞门来回的有一些人,大约十几个,他们路过的时候表情漠然,同样习以为常的样子。
许问收回目光,跟左腾一起快步离开了这里。
1030 女神青诺
这座山谷,处处透着诡异的气息。
许问和左腾稍微商量了几句,再度分头行事。
左腾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许问则回到梧桐林那里,郭安的所在。
许问回去的时候,郭安并不在原地,许问想了想,往那个梧桐树的方向走了过去。
郭安果然在,他坐在树上,仰头看着树冠,正在发呆。
这树已入暮年,但仍然郁郁葱葱,枝叶向外伸展,巴掌形状的树叶微微摇晃,温柔地覆盖着周围这一方土地。
树影笼在郭安身上,也遮在他身边散落的几块木板上。
这里的氛围,跟之前的山洞里完全不同。
许问走过去,拣起地上的木板,郭安动也不动,没有阻止的意思。
老道的工匠不习惯纸笔,基本上都是用炭笔在木板上画图,画完了可以刨掉,重复利用,并不麻烦。
郭安的木板上已经画好了图,看上去已经画了很久,还反复修改过,现在已基本成形。
它看上去是一座木雕,许问一眼看过去就被吸引住了,而且同时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山洞里看见的那些石雕。
两者不说同一风格,思路确实是一贯的,都是依原物而造,极大地保留原物本身的气质与造型。
洞中石阴暗诡异,由此雕成的石像也显得鬼气森森。
而此处,光线明亮,透洒而下,梧桐树形优美,温和伸展,但树已老去,即将枯死,因此郭安设计的木雕也悲伤中蕴含温存。
它的造型略微抽象,令人产生无限遐想。
总地来说,它像一个长发女性,伸开双臂,满怀疲惫但是温柔地想要抚慰下方的一切。
木雕依树而成,满头树枝仿佛她的长发,比较粗的树干以及树根上有许多人或者兽的形状,仿佛她所拥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个世界。
许问目光一触就感觉到了震动,忍不住看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凝视着这棵大树,木雕仿佛从纸面上浮现出来,进入了大树中,化为了实物。
可想而知,到那时候,它会拥有多大的震撼,何等强大的力量!
“好设计!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许问看了又看,忍不住问。
“哈哈。”郭安笑了两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没有回答。
他转过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这棵树一会儿,又再次抬步。
许问愣了一下,指着那些木板说:“设计图……你忘了!”
郭安不说话,没回头,只抬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他这是在说记住了,但许问还是有点舍不得,走过去把那些木板一张一张地收拾了起来。
木板一共十五块,每张上面的图都不一样,是雕像的各个不同的侧面,还有郭安在不同时期的思路。
这些再除开被刨除的废弃思路,郭安确实在这上面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心血。
许问一边收拾一边揣摩,真的非常喜欢。
他甚至有一种预感,如果郭安能完成这次创作,他的境界必将再向上提升一步。
他抱着木板回去了,郭安坐在原处,低头拿着刀,没有工作,好像在发呆。
看见许问回来,他抬头看一眼,看见他手里的木板,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他刚才去哪里做了什么。
两人相安无事,倒是许问继续看木板上的设计图,心里不断揣摩。他对照着不久前在山洞里看见的那些石雕,渐渐的有了不少感悟。
又到了暮色时分,郭安起身,对许问说:“回去吧。”
许问这才回神,应声站起,突然发现他身边的筐子里空空的
,这一下午他好像都没干活。
他有些意外,但什么也没说,跟着他一起回去了有光村民所住的山洞。
篝火、食物、舞蹈。
今天没有死人,所以也没有了昨天那样的仪式,一切看上去都很和平,有着一天辛苦劳作之后的满足感。
食物虽然粗糙难吃,但还能饱腹,亲人和家人们就在身边,还有一个地方能够安稳地睡觉。
他们的要求也就这么多。
许问今天观察得更仔细了一点,发现有些人吃完饭之后,会比出一个手势,嘴里默念着什么话。
这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些宗教饭后的祷告,许问好奇地问身边不远处的栖凤:“你们有信仰什么神佛吗?”
“有啊。”栖凤又恢复成为了昨天初见时的样子,友好地回答,“青诺女神庇佑着我们。”
她发生一个特殊的音调,跟“青诺”比较近似,同时,她也比出了一个手势,跟村民们的一模一样。
许问昨天也见过,她在引灵仪式上也曾经比过这样的手势,当时他想到的是血曼教那些诡异的图案,认真地进行了一下比对。
确实有点像,但其实不是。
栖凤的手势更简单朴实,像是原初先民的舞蹈,而血曼教的手势非常复杂,花样更多,天然就带着一股妖治的气息。
“青诺女神,就是昨天你在引导故去灵魂的时候扮演的那位神明吗?”许问又问。
“是的呀。”栖凤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答道,“青诺女神是死神,也是生命女神,她会引导有光村的灵魂到达光明之地,安息休养。然后,他们会如同青木一样,转生到这个世界上,重回我们身边。青诺,就是青青树木的意思。”
栖凤一边说,一边向着山上一指,正是梧桐林的方向。
既是生命女神,也是死亡女神。
这个意象,倒跟他在村庄以及石洞里看见的那些雕塑差不多。
许问犹豫了一会儿,正想继续问,突然听见栖凤一指村庄方向,道:“村子东边,有我们的圣窟。那里有我们先祖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圣祭,是供给女神的。可惜……”
她下颌微微绷紧,眼神也微微有些变化。
“……你们打算怎么办?就一直这样被他们压着吗?”许问轻声问道。
“那我们能怎么办?他们有刀有枪,我们手无寸铁。他们的人也比我们多,外面还有,我们就只剩眼前这些了……”栖凤轻声说。
“那官府呢?”许问沉默片刻,同样轻声地问道,“你们可以去找官府,借助他们的力量……”
“官府顶个屁用!”旁边另一个坐得很近的村民听见了,愤愤然地转身说道。
他的口音非常重,但说的还是官话,显然也是能听懂的。
“给官府说,就像是给狼送肉,他们非得狠狠地、狠狠地把你的肉吃光不可!”
那人狠狠瞪着许问,声音不大,但态度非常激烈。
栖凤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语气严厉:“图野,这是我们的客人!”
“凤仙,官府……”图野还想继续说话。栖凤的手紧紧地按着,把他轻轻一推。
图野终于闭嘴,又瞪了许问一眼,站起身,走到另一边去了。
栖凤转回头来,轻声解释:“以前发生过一些事情……”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闭了嘴,片刻后极为肯定地道,“总之,官府绝对不行,我们有光村不信他们!”
她的态度不像图野那么强硬,但听上去更加没有转圜的余地,许问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彻底破坏了他们对官方的信任。
气氛稍微有点僵凝,这时郭安突然
走了过来,对许问说:“你跟我过来一下。”
许问纳了一下闷,依言站起,跟着他一起走到靠边的一个山洞,钻了进去。
这里也是里面的面积比外面大很多,堆着大量木头,基本上都是梧桐木,也有一些别的。
许问看见它们,想起下午时画在木板上的那些图纸,问道:“那个设计图真是太精彩了,郭师傅打算什么时候开工?”
郭安闷不吭声,拿起那把从不离身的钟意刀,看了一眼,把它递给许问,又指了指旁边的木头堆。
“你,片个木头给我看看。”他简短地说。
片木头……
许问也没吭声,接过钟意刀,在旁边的小马扎上一坐,从旁边拿了靠得最近的那块木头,放在手上掂了掂——都没有挑选。
桐木是易生长的木材,质地轻软,中央容易出现空洞,随便选的话,很容易挑到质量不好的。
当然,郭安会放到住处的木料,都经过了初次筛选,但也不能保证每一块都合宜。
许问随手拿的这一声,就是他嫌不好用放到一边的。
从树皮上看,它还挺齐整,没有节疤什么的,但上手就感觉略轻,剖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一个空洞,不算太大,但形状非常扭曲。
这样的木料当然很难使用,用来片成片木还行,但正常情况下,会造成大量废弃,有很多不能用的地方。
许问只放在手上掂了掂,就开工了。
他放了个木盘在脚下,坐在马扎上,端端正正,脊背微曲,整个身体像一条流畅的弧形,是最合适发力的姿态。
郭安站在一边,只看这个姿势,就微微点了点头。
接着,许问一手执刀,一手持木,去皮之后,直接开始切削。
昨天他在小树林里试了一下刀,时隔一天,他的手感显然完全没有忘,以极快的速度进入了状态。
今天,他的动作更加流畅,刀与木头之间的细节更加游刃有余。
木片像雪片一样纷纷落下,落在脚下的木盘中,发出轻微的哒哒声,节奏感十足,仿佛一首音乐。
郭安眯起了眼睛,不看许问的动作,只听这声音,情不自禁地又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许问的手,准确地说,是看着他手上的木头。
接着他脸上露出了微微的惊色——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许问对这块天然有缺陷、内部形状并不齐整的木头利用得有多么极限!
要求的木片有固定尺寸,最合适的办法就是正面切割。但很多时候,边角的部分其实也不是不能用的。
而许问,仿佛一早就对它有了最好的规划,落手不疾不徐,没有丝毫浪费。
这块天然有缺陷的木头在他手上发挥出了最大的作用,残留下来完全不能使用的部分极少,最大的也只有手指粗细,简直不可思议!
郭安盯得越来越紧,眼中目光不断变幻。
最后,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仿佛承认了什么一样,放松下来。
许问完成全部工作,把手上残余极少的碎木放到一边,然后轻轻拍了拍手,又极爱惜地摸了摸钟意刀。
郭开移开目光,抬头对许问说:“做得不错。”
极其完美的工作,在他口中也只是一个“不错”。
许问丝毫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多谢。”
“我有些东西想教给你,怎么样,要学吗?”郭安问道,语气仍然非常随意,好像只是递杯茶给许问一样。
许问愣住了。
1031 帐本
郭安嘴上那样说,其实仿佛根本没打算征求许问的意见。
他问完问题,不等许问回答,就从他手上拿过钟意刀,又取了一块新木,对他说:“看好了。”
然后,他一边讲解,一边用这块新木头对着许问进行示范,做了一套非常新奇的榫卯结构,做完就问:“学会了吗?”
榫卯是木建木构的基础,千变万化,很多木匠都有自己的绝活。
他新做的这个构思非常奇特,是许问以前完全没有想过的方向,隐约还有一丝熟悉感。
许问把刚才的流程放在脑子里回味了一下,点头道:“嗯,学会了。”
“嗯。”郭安应了一声,再次把刀递给许问,“做个给我看。”
他刚才做这个榫卯的时候,也没用别的工具,就只用了这把弯刀。看上去极其简单的一把刀,在他手里被玩出了千百种花样,好像无论什么都能做到一样。
这对许问来说不是难事,刚才看了一遍,他已经彻底了解了那个榫卯的结构,更别提郭安还在他眼前演示了一遍,各种动作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非常了解钟意刀是怎么施力发力的。
他点点头,接过弯刀,没一会儿,一个全新的榫卯出现在方才那个旁边,一模一样,几乎看不出差别。
郭安注视着他,对许问说:“这叫十三结,是说它一共有十三个关节,由此还可以进行变化。你再变一个给我看看。”
才刚学会一个新榫卯,就让许问开始衍生变化了。
这要是普通的师父教徒弟,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但许问仍然只是点了点头,就拿起了一块新的梧桐木,开始切削制作。
他几乎没有思考,拿起东西就做,片刻后,第三个榫卯出现在前两个旁边,有些相似,也有很多不同。
“十八个结……不错。”郭安平静地说,不再看这件作品,继续道,“再来教你第二项。看好了。”
他做了一个新的玩意儿,是个铺作,木建筑结构之一。
跟之前那个一样,巧妙而特别,有点像脑筋急转弯,跟许问习惯的思路完全不同。
相比较铺作本身,倒是这个思路更有意思。
做完他就把钟意刀递给许问,一言不发,这意思也很明显,跟刚才一样,是让他复制一份。
许问点头,去取来了新材料。
这次,他不需要郭安吩咐,就做了两套。一套跟他演示的一模一样,另一套是在此基础上进行的演变,结构不同,但思路一致。
“再来。”郭安说。
钟意刀与木头切割敲击的声音在山洞里不断回响,带着体温的刀柄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不断传递。
洞壁附近的木材不断被取用,全新的成品一件一件摆在桌上,越来越多。
木屑与碎木几乎淹没了整个山洞,其中两人非常专注,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只剩下了他们手上在做的事情一样。
火光摇曳,中间火把要熄了,郭安去外面取了两根,插在洞壁上,毫无休息的意思。
他不眠不休,许问当然也只能奉陪。
洞口有一丛青草,长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上面的色泽从黑暗变成了月光,再次恢复黑暗,最后,淡淡的白色薄光映在叶片上,有些苍白,但可想而知,再过不久,它就会变成温暖的色调。
时光过隙,一夜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好像只在眨眼之间一样。
他们进来的时候,有光村村民正在围着篝火起舞休闲,中间变得一片安静,而现在,纷纷的声响再次响起,他们起床了。
郭安教完了今天晚上的第二十八项技艺。
一晚上二十八项,放在其他人身上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对于这两人来说,自然而然,就只是这样进行下来了。
这时,听见外面的声音,郭安终于停下手,对许问道:“就这样吧,今晚再继续。”
木桌上已经摆满了两人这一晚制作的东西,从榫卯到木结构到木雕,各种都有,极其全面。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许问突然问。
“言十四?”
“你知道这是真名还是化名,我从什么地方来吗?”
“关我什么事?”
郭安一句反问把许问堵了回去。
接着,他慢悠悠地说,“我愿意教,你能学,这就行了。你到底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好像有些道理,又仿佛很没道理。
“天亮了,该干活了。”郭安说。
…………
这一天跟头一天没什么区别。
郭安回去桐木林,去到他的老位置,慢吞吞削他的木片。
许问原以为他会先去看看他的树,结果郭安好像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一屁股坐在“工位”上,就没有移动的意思了。
倒是许问见他这样,自己走去到那棵树前,仰头凝望了很久。
昨天晚上郭安所教的东西,与木板上的设计图,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仿佛述说着这位工匠大师的一生。
他教的那些基本上都是单独的技艺,囊括了木雕木构木建的各个方面,非常全面。
二十八项技艺,没一项是许问以前学过的,而且类型虽然不同,但风格非常统一,许问判断,这些全部都是郭安自创的技艺。
他惯用的风格也挺有意思,整体风格非常的剑走偏锋,思路奇诡,跟普通人完全不一样,很有点脑筋急转弯的感觉。
这种风格让许问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但印象不深,没有仔细研究过,只是走马观花。
这种奇诡中包含着一种特异的美感,是人类思绪无边漫溢的一个方向,是“技巧”的极致体现。
而到了画在木板上的设计图时,郭安的风格其实没有变,但手法变了。
这几幅设计图,来自他在有光村的感悟,许问甚至觉得,也来自他腿伤之际,挣扎于生死之间的亲身体悟。
这几幅图的画面和场景其实还是有些奇诡的味道,是郭安惯有的风格,但其中蕴含的情感远远大过了技巧,甚至能感觉到,郭安有意在做减法,极大地减了其中技巧的部分,很有一些返朴归真的感觉。
许问看着这棵树,想着郭安的设计,越想越觉得奇妙。
初看上去它好像有点粗糙,感觉很多地方都可以改进,但仔细回味,每一处都恰到好处,都是最好的设计,完全想不出可以怎么改。
只是设计图就这样,真的把它做成成品呢?
郭安会怎么执行,怎么表达?
只用那把钟意刀吗?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里面还有一些细节许问还想不清楚,很想看看郭安会怎么做。
等等看吧,郭安对这个也是投注了很多心血了,总会做的,到时候欣赏就行了。
许问满怀
期待地长吐一口气,收拾好心情。
正好这时候左腾又来找他,两人再次戴上面具,潜入谷中。
现在他们对降神谷有了更多的了解,能够去更多的地方。
这也是他们想要的。
这个山谷为什么能躲过官府的围剿,他们“生产”的麻神片是做什么用途的,走的是怎样的一条供应链?
这里的人员构成是什么样的,他们来自何方,被什么势力所控制?如果真是血曼教的话,它会不会在别的地方还有其他的分支?
许问他们既然已经进来了,就打算把各方面的事情都搞得更清楚一点。
这件事以左腾为主,许问只是辅助,两人配合得非常默契。
许问渐渐发现,左腾的能力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强、还要全面。
伪装、调查、情报分析……他好像就没什么不行的。最离谱的是,他还有一手绝活——极其擅长学习和模仿方言。
有光村本地人说的话许问几乎完全听不懂,左腾一开始明明也是,但只用两天,他就能听懂了,能给许问翻译,甚至还能说两句简单的。口音标准,跟他说话的那个人明显没听出任何异样。
术业有专攻,许问索性把这件事的主导权完全交给了左腾,他说怎么做,他就照着做,配合得不行。
左腾这也算是第一次跟许问合作,一开始感觉有些小心,发现许问的配合之后,他渐渐放开了手。
许问他们收集到的情报以极快的速度增加着,两天时间,基本上已经弄清楚这边的情况了。
降神谷确实跟血曼教有关,算是血曼教的一个分支,也是他们的忘忧花养殖与制作基地。
他们在这里种植忘忧花,并制作麻神片和麻神丸,把它销往各处,以此收集钱财、控制人心,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里之所以能够在朝廷的围剿下一直安然无恙,一方面是因为它地处偏远,另一方面是因为它牵扯巨大,被很多人有意无意地护着。
之前晋中有伏远都那条线,左腾把它交给了靠谱的朋友。
最近那朋友通过黑姑联系上了左腾,无奈地对他说自他开始调查起,伏远都说再没有出现过,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泄露了消息。
这也说明了,伏远都这些人的能量——至少是在这件事情上比他们想象中大得多,这件事牵扯得也比他们所想的更深更广。
还好机缘巧合,他们发现了另一条路,直接找了这里来。
“难怪朝廷这么大力度,一直挖不绝根。没准朝廷命人追查的人里,也有此事的关系人。”左腾说道。
许问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会不会有个帐本什么的,上面写了这些联系人的信息?”
左腾转头看他。
许问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说:“这么多关系,一方面应该不容易记,另一方面对血曼教来说,应该是个拿捏人的好由头。他们会不会有个帐本,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
许问的这个想法是来自一些古早的武侠小说,现在这会儿突然想到了,对左腾说出来的时候,感觉有点难为情。
左腾听完,摇了摇头说:“帐本应该不太可能,太容易暴露了,但应该有个人。他种花、制片、收钱。这些关系,这张网……也应该都存在他的脑子里。”
许问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血曼教的那位圣子?”
1032 郭家兄弟
先前他们就知道,血曼教除了明弗如这个掌教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圣子。
这个人跟明弗如关系很好,对血曼教的掌控力非常强,在教内几乎就是一个精神象征的的意思。
这个人一直藏身于极深的幕后,朝廷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但是一直查不出来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在哪里,甚至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这时候说起这位圣子,许问脑海中突然掠过了一个影子,但仔细想想,又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晃掉了。
不可能是栖凤。
虽然她确实像是青诺女神信仰的精神领袖,但就现在看来,一方面她所在的族群明显是被奴役的那个,另一方面她对忘忧花的警惕与厌恶肉眼可见,怎么看也不像是血曼教的幕后主使人。
不过,左腾说得对,肯定是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的,就像蜘蛛网正中央的那一只,了解蛛网的全部动静,轻轻一震,就能让整个蛛网全部颤抖起来。
许问和左腾潜于降神谷中,暗暗追查这件事情,过程中许问听见一个人在埋怨,注意力立刻集中了过去。
那人正在跟人抱怨,说“那老货”懈怠偷懒,这次去拿的货只有之前的一半,他问是怎么回事,老货理都不理他,看来是欠收拾了。
那人刚从梧桐林下来,许问一听就知道这是说的郭安。
郭安偷懒,削的木片只有之前的一半?
后面这句话肯定是真的,但前面一半许问觉得不可能。
这项工作对郭安来说确实过于简单,好像没什么意义。但之前许问就看出来了,郭安并不讨厌这件事,甚至有点乐此不疲的感觉。
这项工作对他来说,就像与钟意刀以及木材的深度交流,简单却享受,他绝不会感到厌倦。
郭安这情况……有点不太正常啊?
不过这时候他刚刚得到一条线索,正在顺着追查,没时间回去梧桐林,直到晚上,他才又再次见到郭安。
他审视地打量着郭安,郭安面无表情,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确实有点疲弱的样子。
他掀开眼皮子,扫了一眼许问,开门见山就说:“坐下来,今天要教你的是……”
他跟昨天一样,教起了许问新的技艺。
许问暂时收拾起疑惑,坐定下来听他说话,认真地学了起来。
学到第三项的时候,许问突然抬头。
郭安给他演示的是一项木建筑的基础结构,制作柱子的方法。
“树木百年成材,好的木料越来越少了,未来肯定会更少。总有一天,会很难找到合适的大木巨木做柱子。所以我们想了一个办法,用小一点的木头,用榫卯进行拼合,做成拼合柱……”郭安头也不抬,一边说,一边动手给许问演示。
他制作了四根比较细的圆形截面木材,留有暗榫,两两拼合而成。拼接口的部位用木条补贴掩盖,形成瓜棱状的截面,这种拼合柱又叫瓜棱柱。
郭安当然不可能做到原般大小,就用一尺长的木头做演示,他很熟练,没一会儿就完成了。
“学会了吗?”他惯例地问许问,等接下来那句“学会了。”
拼合柱只是思路比较新奇,技术上难度并不大,许问肯定一看就能会,他
甚至都没打算让许问重复做一次。
结果没想到,他迟迟没有听见回话,抬头看的时候,发现许问正目光非常复杂的看着他。
“怎么?”郭安奇怪地问道。
“我记得,你说你还有个兄弟?”许问问道。
“嗯。”提到这个兄弟,郭安的表情有点微妙。
这很正常,虽然是为了救他,但他兄弟拿回来的麻神丸也确实是把郭安置于眼前这种境地的主要原因。更何况,他把他放在这里就不见了,郭安到现在也没想通他去哪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俩之前是不是一直联手在接活做活?用郭家兄弟的名号?”许问又问。
“都这样做,怎么?”郭安反问。
确实,匠人很多活都是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完成的,师傅带徒弟、全家老小一起,甚至整个村子一起上都很常见,郭家兄弟绑定在一起接工程做活真的很正常。
但是,这个姓,尤其配合上他刚刚演示的瓜棱柱,还有这两天他展示出来的工艺和设计风格,直接提醒了许问。
“在到这里来之前,你们是不是才一起完成了一个大型工程,吴安城的仰天楼?”许问又问。
“哦?仰天楼对外公开了?你去过了?”郭安安安静静地说,没有否认。
果然是他!
许问摇了摇头,说:“没有对外公开,我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上去看见的。这个拼合柱的设计,真的很不错。”
“你竟然能上去仰天楼?”郭安打量了一下许问,有些意外,“你跟余大人什么关系?”
“因故认识。现在余之成已经不是晋中王了,他因为贪赃枉法被朝廷拿下,现在晋中吴安已经改姓了。”许问想了想,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了郭安。
“哈哈哈哈!”郭安似乎愣了一会儿,然后他捂住脸,极其畅快地大笑起来。
他笑得开心极了,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自从认识以来,许问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他哈哈大笑,拍着巴掌说,“太好了,太好了,我早算到总会有这一天,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没想到我竟然还能活着看到!太好了!余之成该有此报!”
他是真心的高兴,高兴中还带着一丝愤怒与痛恨,显然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
许问看了看他的腿,时间线渐渐收束,一些事情开始对上了。
仰天楼是什么时候建成的,郭安的腿是什么时候断的,他是什么时候来降神谷的。
再配上此时的异样情绪,许问很容易想到他的腿是怎么断的。
而这,正是郭安一切悲剧的起点。
刚刚建好仰天楼的大功臣,就被余之成命人把腿打断,即使不知原因,但就许问对余之成少有的认识来看,也觉得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这个所谓的原因,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甚至可能只是一次口角。
腿断了可以找大夫治,郭安会落到身陷鬼门关的地步,想必也跟余之成脱不了关系。
工匠命贱,对余之成这种人来说尤其如此……
郭安笑了一阵,用手捂住脸,不吭声了。
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他用力抹了把脸,抬头时脸
上并无泪痕。
他若无其事地问许问道:“这个拼合柱,你学会了吗?”
许问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点头。
“嗯,再来教你这个……”
郭安转眼之间就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开始跟平常一样教起了许问。可能是心情好,他教得比之前更用心了一点。
大半夜过去,郭安明显不想停的,但昨天晚上没睡,今天白天也一直在干活,他实在有点撑不住了。
他打了个呵欠,对许问说:“今天先到这里,睡会儿吧,晚上再……”
他边打呵欠边说话,呵欠打得很大,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打完这个呵欠,他又打了一个,然后一个接一个,就这样有点停不下来的感觉。然后他眼泪真的流了出来,鼻涕也流了出来,手无意识地到处乱摸,好像在找着什么。
许问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情况,表情严肃地站了起来。
“帮,帮我倒杯水。”郭安断断续续地吩咐他。
许问立刻照做。
郭安接过木杯,想要喝水,但颤抖的手才把杯子递到嘴巴旁边,杯口就是一斜,半杯水就泼在了身上,淋湿了衣襟。
许问抿了抿嘴,上去给他扶了下杯子,郭安勉强喝完了剩下的半杯水。还没咽下去,水呛在了嗓子里,他咳得惊天动地,鼻涕眼泪乱飞。
这时候,他又伸手想去摸什么,手剧烈颤抖,伸到一半又缩回,片刻后又伸,伸了又缩,犹豫不定,挣扎不已。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暴喝一声,叫许问道:“拿绳子来,把我给绑住!”
许问一言不发,起身照做,没一会儿,真的就把郭安严严实实地绑了起来,绑得像个粽子一样。
郭安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痛苦,疯狂挣扎,嘴里发出喝喝不断的声音。但许问绑得很结实,他完全挣脱不开。
又过了一会儿,他断断续续地说道:“给,给我拿……给我拿……”
许问没有动,只是在旁边看着他。
郭安挣扎得越来越厉害,声音也越来越大。
他开始一边怒骂,一边哀求。
他含含糊糊,没有明说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他跟许问都心知肚明。
渐渐的,许问的目光移到了他的手上,抖得像筛糠一样,手指从绳子里挣扎出来,想要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抓不住。
许问突然问道:“你下午的活只做了一半,就是因为这个吗?”
郭安似乎没听清楚,含含糊糊地发出一声“唔?”于是许问又重复了一遍。
刹那之间,郭安安静了下来。
他的身体仍然无可抑制地发生着痉挛,几乎每一根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跳动。但他仍然苦苦地压抑着、安静着。
这时候许问有一种感觉,仿佛有一种更加巨大的痛苦笼罩了他,发自内心,远超身体上表现的这一些。
他被这巨大的痛苦完全的攫住了,呼吸几乎停滞,世界即将崩塌。
许问注视着他,对这种痛苦,他几乎感同身受。
一个工匠,尤其是这种层级的工匠,失去了完整控制自己身体的能力……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吗?
1033 一直在
郭安挣扎了出来。
整个发作的后半段,他都非常安静,只在最忍受不了的时候,才稍微透出一丝呻吟。
最后,他的身体一软,暂时从痛苦中摆脱。
许问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看见之后,问道:“好了吗?”
郭安停顿了一会儿,沉重而疲倦地点了点头。
许问松了口气,给他解绑。
松绑之后,郭安躺在原地,喘着粗气,两眼无神地望着上方,仍然一声不吭。
许问安慰他道:“再来几次,一直能扛住不用的话,会渐渐好起来的。”
郭安还是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抬起自己的手,看了一眼。
发作已经平复,但他的手还在抖,止都止不住。
当然,再过一段时间,它最后还是会停止的,但郭安现在的这种情况,很再难完全复原。
他昨天的产量为什么会减半?因为他再也没办法达到以前随心所欲的地步,必须得要小心谨慎地操作了。
而此时,许问甚至想到了他前段时间一直在琢磨的那件事情,木板上的那些设计图。
为什么他突然变得沉默不语,兴致索然?
他现在这种情况,真的能照预想中那样顺利完成工作吗?
许问走出门外,过了一会儿走进来,把一块热毛巾敷在郭安脸上,给他把脸上的污渍全擦干净了。
郭安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自嘲一样地问许问:“你说我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许问太能理解他这时候的心情了,所以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想了想,问道:“这些人种植忘忧花,制成麻神丸和麻神片,并把它们无限制地传播到各处。罪无可恕,你就不想……报复或者惩罚一下他们吗?”
郭安安静片刻,缓缓抬头,就这样躺在地方看着许问,问道:“你就是为这个而来的吗?”
许问来历不明,最清楚的肯定是郭安,只是他一直没有说而已。
这时郭安问出来,许问顿了一下,也直言不讳地承认:“是的。我来这里,就是想掐灭这条产业线,把这忘忧花、麻神丸、麻神片……全部付之一炬,彻底销毁!”
他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某个出名的历史事件,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非常果断。
这就是他打定主意,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周围除了他俩,空无一人,一阵风掠过,从洞外带来一些新鲜的空气,灌入洞中。
许问恍惚间仿佛听见了远方梧桐木树枝树叶一起摩擦摇晃的沙沙声,好像在响应着他的话语一样。
郭安长久的沉默无声,良久之后,他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
两人并没有就这件事情深入讨论,郭安迅速振作起精神,从地上爬了起来,接过许问手上的毛巾,又去洗了把脸,顺便把身体也仔仔细细擦洗了一下。
一轮收拾下来,整个人看着齐整多了。
他们稍微休息了一下,天就蒙蒙发白要亮了,洞外有了稀疏的人声。
郭安提起他的钟意刀,放在手上非常不舍地抚摸了一下,又叹了口气。
毒可戒,身体反应难以逆转,他再也无法达到与钟意刀完全心意相通的地步。
许问看着他,也叹了口气,代入想一下,他真的感同身受。
两人一起出去,刚到梧桐林外面,就迎面遇上一人。看身形,是第一次来拿木片的那个面具人。
这次他没戴面具,露出一双刀刃一样的三白眼,阴森冷厉。
他看见许问好像有些意外,打量了一下他,皱眉问郭安:“这是谁?”
“我在谷里摸出来的小兄弟,先是垃圾场那边的。学过木匠手艺。我准备把我这一身本事教给他。”郭安不紧不慢地回答。
这是出来之前他俩就商量好的,当时郭安说谷中鱼龙混杂,没人认识这里所有的人,也只有进神舞洞的才会额外验明身份。许问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说着,郭安掀了下眼皮子看了看三白眼,说,“昨天不是说我这边出的货量不够吗?嘿,我没本事做那么多了,不得找个人搭把手?”
三白眼愣了一下,深深看了一眼郭安,转过来对许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十四。”
“你跟郭师傅好好学,到时候有得你吃肉的时候。”
这奖励倒真是朴实,许问应了一声,三白眼又对郭安说:“既然你自个儿知道少了,那我也不多说了。今天的量,还得跟平常一样,一片也不能少!现在可是最关键的时候……”
“什么时候?”郭安若无其事地问。
“跟你没有关系!”三白眼非常警觉,吼了他一句,转身就走了。
许问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向着某处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听见只有他才能听见的树木的声音,这是左腾明白了他的意思,跟着去了。
郭安在外对三白眼那样说,其实没打算让许问插手。
他回到那个固定的位置,坐下来,手拿钟意刀,准备干活。
许问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动作变慢了。
慢是外在的表现,核心原因是因为他各项动作的细节开始变得阻滞,不再流畅。就像一个机器人太久没有生油,各个关节零件生锈了一样。
这一方面是因为郭安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为了符合尺寸做得比较小心,失去了自然的流畅感;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神经被忘忧花侵蚀,神经末梢麻木,使得身体的细微反应变得迟钝起来了。
许问叹了口气,伸手去接那把刀,说:“我来吧。”
郭安眉头一皱,手往后缩:“不用你。”
“有事弟子服其劳。”许问开了个玩笑。
“别,别脏了你的手。”郭安没有笑,声音非常沉闷。
许问也敛了笑容。郭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些木片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以前就那样麻木地去做了,但现在,他发生了一些变化。
“没事。”许问还是伸手,把刀接了过来。他淡淡地说,“也要他们接得住才行。”
他的话说得不算太清楚,但郭安莫明就像听懂了一样,让他把刀拿了回去。
…………
许问的速度比郭安更快。
木片纷纷而落,像落雨一样堆积在地上的木盘里,没一会儿就是一整盘,郭安拿去倒在箩筐里,过不久又能倒了。
郭安注视着他的动作,脸上带着深思的表情。
许问做完那边要求的量就收手了,郭安振作起精神,说:“闲着也是闲着,我继续教,你继续学。”
他真的太急了,许问隐约有些这样的感觉,但还是点点头,说:“行。”
郭安继续教。
今天要教的东西比较复杂,不再是之前的单一结构,他去削了块木板,用炭笔在上面画示意图给许问看。
民间工匠用纸笔的很少,大部分都是用木板,或者直接在墙面之类的地方画图。
画完了一刨或者一刷,还可以重复使用,省事也便宜。
只是不知道有多少闪光的奇思妙想,隐没在这样一次性的设计图里,再也不复得见。
郭安按照工匠的老习惯,边画边给许问讲解,许问看懂学会了,就把这一层刨掉,继续在下一层画,再画再刨,再刨再画。
他昨天晚上发作了又休息了一会儿,这时候好像已经恢复了精神,教学的进度比之前更快。
他讲了没多久,许问就看出来了,他教的不是别的,就是仰天楼!
这是郭家兄弟二人最近的大型作品,集合了他两人的半生技艺以及由此而来的所有灵感,是他们真正的巅峰之作。
许问上次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下,已经感觉很了不起了,这时听他的建造者亲自从整体到细节地讲解,越发能感受到它的强悍,也能清晰地了解古代工匠们是怎样从无到处去规划、去建设这样一幢建筑的。
郭安作为工匠
的思路跟许问以及连天青都是不一样的。
连天青明显是揉合百家,然后走出了自己的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整体偏正,属于王道之路,讲究的是心与技的结合。在运用上偏实用向,不会刻意追求技巧。
但郭安就不一样,打个比方说,如果说连天青的是正统数学,郭安的就是奥数,重技巧,喜欢剑走偏锋。
这样的风格,首先给人的感觉就是灵巧,跟郭安的外表相比极具反差。
郭安讲着讲着课,自己也起劲了,手舞足蹈,不停地在空气中比划。那感觉,就像眼前这张木板,已经不足以承载他的思路与想法了一样。
“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当时我们俩都想要做成这个样子,但一时间都没有想到要怎么做。”
郭安抬高了声音,对许问说,“那会儿我们想了三天三夜,都没想出来,心里挺沮丧的,商量着换个样式,就去睡觉了。结果睡到一半,我俩一起跳了起来,冲出房间,在门口碰头了。我俩都做了个梦,梦里想出了法子!”
可以看出来,这件事对他来说印象非常深刻,直到现在提起来也很激动。
他刷刷刷地在木板上写写画画,边写边给许问讲。
这项设计确实非常巧妙,很有点脑筋急转弯的感觉。
许问非常难得的第一时间没听懂,但想通之后,瞬间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畅快感。
这种思路与许问习惯的那种完全不同,但衍生性很强,完全可以用在其他地方。
许问想通之后,脑筋一转,就有七八个新点子冒了出来,这种感觉,实在太让人兴奋了。
“还有这个,是我想的,郭/平一开始说不行,我说必然可以,我俩设了赌注,最后我赢了!”
木屑纷飞,刨花如水,郭安奋笔疾书,一张张图纸画了出来,又一层层地被抹去。
工匠什么时候最有满足感?当然是奋力完成一项大型工作的时候。那种时候,平生积累汇于一处,在碰撞中不断升华,新的灵感无尽迸发,由想象不断化为真实。
仰天楼就是这样一项工程,向许问介绍起它时,郭安完全进入了当时的状态,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
木板越来越薄,最后几乎变成了一张纸。
仰天楼最关键这个区域的情况,也由郭安向许问完全介绍了清楚。
这时的木纸只剩最后一层,郭安正讲得兴起,还舍不得放弃它,试图进行最后的利用。
结果木纸实在太脆太薄,图画到一半,他的手微微一个颤动,纸就被炭笔戳碎了。
这一瞬间,郭安的话也像是被突然掐断了一样,沉默了下来。
他的笑容敛去,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揉碎了那张木纸,自嘲地笑道:“郭/平跑了,我也变成现在这样了。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
他取过一个新的木板,继续给许问讲仰天楼,只是很明显的,他的情绪也没有之前那么高涨,甚至还有点怏怏的。
好像刚才的那一丝颤抖,再一次击碎了他心里的某样东西一样。
不过还是听得出来,曾经的郭家兄弟关系确实非常密切,甚至达到了心意相通的程度。
他们的审美与风格非常一致,技艺也极其相当,仰天楼其实是超出了他们以前的水平的,全靠两人的碰撞以及超水平发挥。
讲到中途时,郭安有点口渴,拿起旁边的凉水来喝。
许问在旁边的地上画画,用来回顾郭安刚才讲的内容,加深理解。
他越琢磨越觉得,这栋建筑的技术水平与审美水平有多么高超。尤其是跟他的思路完全不同,给了他很多启发。
“人一生之中能完成这样一项工作,就已经值了。”他突然说道。
旁边郭安手一顿,抬起头来看他。
“而且人会消失,会死掉。仰天楼会一直在那里,一直存在下去。”许问真心实意地说完了后半句话。
郭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1034 陶像
后面的时间里,郭安的情绪稳定多了。
下午他还是把钟意刀拿了回去,挥手赶许问:“可以了,接下来我来吧。你要做什么事情做你的去。”
许问没有去打听消息,反而又跑到了郭安选定的那棵梧桐树面前,抬着头看了半天。
过了一会儿,他收回视线,刚刚抬起脚步,就突然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发生了一些变化。
感觉很微妙。
许问对周围的环境是有一些感应的,譬如他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周围的那一草一木,说得夸张一点,甚至能感受到它们的情绪,那生机勃勃不断向上的感觉。
而此时,草木的生机更加浓郁,那几乎是一种欣喜,好像有什么东西降临了,这一片土地都在欢呼,都在迎接“它”的到来一样。
许问回头,看见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正向他走过来,白底红纹的面具,像有一只凤凰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身材窈窕,姿态曼妙,林中微微有雾气升腾,她行走于雾气之中,像来自山林的妖精仙灵。
这真的很美,许问直视着她,微微有些出神。
她站到许问面前,与他对视。
她身量比许问稍微矮一点,但气势俨然,仿佛充盈于整个空间。
片刻后,她再次启步,从许问身边擦肩而过,走到那棵大树旁边,伸出手,抚摸着它的树皮,动作非常怜惜。
“她已经老了。”她说。
戴着面具,她仿佛换了一个人,声音变得更低沉了一些,仿佛带着一些回响,天然就有一种神圣感。
“嗯。”许问回答。
“再过不久,她就将死去,归于青木女神的怀抱。然后,她的残躯将回归大地,从此轮转,生生不息。”
“假如它没有回归大地,而是被人砍伐下来,做成了别的东西呢?你觉得这是不合理的吗?”
许问不是抬杠,就是很诚恳地在发问。
“有什么不同吗?”
栖凤一手抚摸着树皮,转过头来看他。
她的面目隐于面具之下,但幽然的目光仍然极具存在感,问出的问题也完全超出许问的预料。
“没什么不同?”许问意外地问。
“是。”栖凤只回答了一个字,没有再继续下去。
她的手按在树上,围着这棵大树慢慢地走。
“为什么这么说?”许问是真的没理解,追着问她。
“因为……”栖凤只说了两个字,脸上面具系带好像松了,面具突然掉下来了。
她猛地一伸手,接住了它,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她好像有些迷茫,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了看许问,又猛地看向四周,很惊讶的样子。
“我怎么在这里?”她迷茫地问着。
“你自己不知道?”许问问道。
“嗯……应该是因为青诺面具吧。”栖凤整理了一下系带,把面具顶在了头上,回答道。
许问留意到,摘下面具之后,她连声音也变了,恢复成了之前那种偏柔软清脆的音调。
说起来,这声音跟连林林的有点相似,许问意识到自己对她最初的好感是怎么来的了。
“面具?戴上面具之后,你就会丢失记忆?”许问好奇地问。
“对啊,戴上面具,我就会把身体奉献给女神。那个时候,是女神使用我的身体,行走人间。我只是她的一个容器而已。”栖
凤说。
这话有点冰冷,但她说起来理所当然,好像这世间的道理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一样。
说完她似乎有点好奇,转过来问许问:“是女神来找你的?她跟你说什么了?”
许问注视着她,确定她不是假装的,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没别的,她就跟我讲了讲这棵树,说它已经老了,快要死了。然后,它会回归大地,死而复生。”许问诚实地说。
“……像她会说的话。”栖凤听完,安静地说,然后走到树身旁边,伸出手,抱住了它。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戴那个面具的?”许问从后面看着她,突然问道。
“我不记得了。很小开始就是啦,一直这样的。”
“戴上面具,你就完全没有记忆吗?”
“对啊。”
“做了什么事,也不记得?”
“嗯。”
“说起来……最早的时候,他们是怎么找到有光村来的?”
许问确实很疑惑。
这时代消息流通速度非常慢,人员流动也是,大部分人一辈子可能都不会踏出自己的家乡一步。
有光村更是这样,它虽然有特产白荧土,但地处深山,白荧土产量也不大,血曼教这群人是怎么想到跑到这里来建个基地种忘忧花的?
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种植知识,知道这里的水土格外适宜吗?
许问的这句话刚刚问出口,栖凤的动作就停住了。
过了一会儿,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笑着说:“先不说这个,说起来你是为白荧土过来的吧?我带你去去看我的陶矿吧?”
许问凝视着她,片刻后说道:“好啊。”顺着她转移开了话题。
…………
许问是在逢春城学习的陶瓷技艺。
先是陶管,再是陶砖陶瓦,接下来是瓷砖瓷瓦。
逢春城大师云集,自然少不了这个门类的。而且陶瓷还是大类,从流觞园到逢春的大师里,光是这个门类就足足有七位。
当大师们聚集在一起,班门世界的特殊性就体现了。
正常世界的历史是流动的,不同时代出现了不同的陶瓷种类。
从最初的彩陶黑陶,到宋代的五大名窑,到明代的青瓷白瓷,再到清代的彩陶,技艺不断发展,审美不断变化。
一个典型的例子,为什么雍正素雅乾隆花俏?
除了这前后两任皇帝的审美不同,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后者的时代陶瓷技艺爆炸,有了巨量的新进步,以前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可以做到了。
而在班门世界,一个巨大的不同就是,单就技艺而言,是没有发展与间隔的。
无论什么样的瓷器,都曾经出现于那个奇妙的唐代,以致于到了现在,技艺百花齐放,流派全靠个人传承与审美。
所以逢春城的那七位陶瓷大师,每个人擅长的瓷器种类都不一样,几乎囊括了所有知名的种类,每个人都臻至化境,达到了极高的水准。
无论流觞园还是逢春城,学术交流的环境都非常好,许问在忙碌之余学到了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陶瓷。
各个时代不同阶段的汇于一时,由那些精研多年的大师们,毫无保留地教给了许问。
不过即使这样,当许问看见栖凤的陶窑时,还是眼前一亮,绕着它转了一圈。
陶窑不大,非常精巧,是比较先
进的圆窑。
窑边有一幢草屋,非常简单,看上去也就是用来暂住或者存放一些物品的。
栖凤走过去拉开屋门,说:“我做好的东西都在这里。”
屋里有几排木架,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陶制品,以他之前见到的手指大的人像为主。
许问走过去,随手拿起一件来看。
这是一个彩陶的舞蹈小人,制作得不算精巧,有一种原始朴拙的感觉。
小人的肢体任意弯曲,做出人类难以想象的动作。它没有五官,但从这动作之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舞者的喜悦,它伸手向天,好像要把整个身心都奉献给它所信仰的女神一样。
许问一个个看过去,发现这些小人大部分其实都是祈舞的姿态,充满了祭祀的感觉。
这应该就是青诺女神信仰的一种体现了。
许问看了两件,留意到旁边摆在显眼位置的一对小人。
那对小人一男一女,正在手拉手地跳舞,非常快乐的样子。
这舞蹈的动作跟有光村村民每天晚上跳的那些非常像,应该就是同一种。
但在跳舞的两个小人都很年轻,因为风格显得矮小敦实。他们手牵着手,快乐之情溢于言表,从每一个动作细节里都能展现出来。
这两个小人和其他的一样,也没有五官,但从肢体语言里透露了一些不一样的情绪。
女性小人非常纯粹,自由洒脱,是真心的喜悦;男性小人则感觉有些怪,有些紧绷,动作有些保留,不知道是不习惯,还是在想别的事情。
“怎么样?”栖凤仿佛有点紧张地问。
“造型非常简单,能在这么简单的造型里表现出这么丰沛的感情,技艺非常高明。”许问诚实地说。
说着他又看一眼那对双人陶像,半开玩笑地说,“还有,这两个人感觉面合心不合啊。”
“是吗……”听完许问前半句话,栖凤就笑了,到后半句时,笑容变得有点意味深长,也跟着看了眼那对陶像,轻声说,“确实是吧。”
“我做给你看,你要不要看?”栖凤看着许问把陶像放回去,突然问道。
“好啊。”这种事情,许问从来都非常积极。
栖凤高兴地把他带到外面,陶窑旁边有一个坑,有一些工具,旁边有块石头。
栖凤坐在石头上,拿起工具,就开始准备做陶胚。
许问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露天的?不晒吗?下雨怎么办?”
“太阳、雨水、风、露水,都是女神的恩赐,有什么好怕的?不同的时节,还能做出不同的感觉。”栖凤带着微笑,头也不抬地说。
她本来就备好了泥,现在把泥抓出来,直接制作。
泥是白荧土和出来的,但不像白荧土颜色那么浅,反而有点灰黑的色调。
许问看到旁边还有一些刚挖出来的还没有处理的白荧土,左右看了看,问道:“这泥里加了别的东西?”
“你眼睛真利!”栖凤一边揉土,一边夸奖道,“里面加了一些梧桐木烧成的灰,另外我还听说了个法子,把梧桐木放到陶泥下面烧,让烟一点点渗进土里,这样烧出来的陶更硬,更光滑,敲出来的声音也很好听。你看,那边有个铃,就是用这种法子做的。”
许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微微一缩,轻声道:“五声招魂铃!”
1035 系魂咒
许问学习的五声招魂铃是用钢铁做的,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些,是用陶烧成的。
但许问一眼看过去,马上就认出来了。它无论外观还是结构,都跟五声招魂铃一模一样,只是可想而知,不同的材质,发出的声音也必然不同。
“你认识啊?”栖凤一边继续揉土,一边说道,“这也是人家教我的,好难,我试了半天才做了那么几个,感觉声音很不好听!”
钢铁是手下锤炼出来的,陶器是放到窑里烧出来的,前者当然比后者容易控制得多。
“我听听看?”
“嗯嗯。”
许问走过去,拿起放在窑边地上的陶铃,提起来摇了一摇。
铃动之处,寂然无声。
栖凤头也不抬地笑着说:“不行啦,不能跟平常那样摇,有法子的……”
话音未落,铃声响起,朴拙浑厚,像是古韵铜钟,带着幽然的回响。
“很好听啊。”许问侧耳听完,对栖凤说道。
“不是我想象的声音……”栖凤深深看了他一眼,注意力回到面前的陶土上,回答道。
“你想的是什么声音?”许问没有留意,他琢磨着陶铃的结构,逆推它的烧制过程。
“我想的要更干净一点,你能懂吗?这铃有五声,我想它有风、光、水、花开、叶落的声音。五声合在一起,就像一声一样。”栖凤解释。
“……感觉会很美。”单只是听她的描述,许问的眼睛就亮了。
“是吧!我也觉得会很美!”得到赞同,栖凤非常开心,“他说这不可能做到,我觉得一定可以!”
“他?”许问问道,“你那个消失了的朋友?”
“嗯,是他。不过我到现在也还没想好要怎么才能做到,我做了好些铃,都跟我想的不一样,差好远。”栖凤嘟着嘴说。
许问没说话,只把那些铃一个个拿起来摇。
它们的声音有浑厚、有轻灵、还有的仿如乐曲。单听起来,其实都是很好听的。
但听完栖凤刚才的描述,许问也觉得这些声音都缺了什么,总而言之不理想。
光和风和水的声音,花开花落的声音,分别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要让五声仿若一声,这五声必有相似之处,它们综合起来,应该是什么样的声音?
天地的、自然的?宏大的、纯粹的?
许问想不出来,但真的有些向往。
“想一想,真的挺有意思的。”许问出了好一会儿神,叹着气说。
“是吧,就是我还没想到要怎么做。”栖凤说。
这时她已经揉好了泥,开始捏制陶胚。
她没有使用工具,就是用的自己的一双手,灵巧地捏出整体,又用指尖挑出各种细节。
灰黑色的陶泥缠绕在她纤白的指掌间,随心所欲,任意成形。
栖凤低着头,目光温柔。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与脸颊上,仿佛给她的身周镀上了一层圣光。
那个火凤面具仍然被她顶在头上,但到现在,面具和人之间毫无违和感,仿佛是她身体上天然的装饰物一样。
“一会儿你会不会觉得烦了,站起来把泥点子随便甩在地上?”许问看着她,突然笑着说。
“啊?”栖凤没听懂,纳闷地问
“我们家乡有个传说,说人是女娲娘娘造的。她觉得世间寂寥,造人来丰富人间。一开始她捏了很多泥人,吹气赋予他们生命。后来做得久了,有点烦,于是站起来,用藤鞭蘸了泥水,四处乱甩。甩出来的泥点也变成了人……”
许问讲到一半就闭了嘴。
这个故事最初是用来解释贫富贵贱的差别的。
被正儿八经捏出来的泥人,是有钱人和贵族,天生就跟泥点子出身的贱民不一样。
他不喜欢这样的寓意。
“你是哪里人?这附近的吗?我们也有这样的传说,不过造人的不是你说的女娲娘娘,而是我们青诺女神。而且也没有后半段,女神一视同仁,我们全部都是她好好捏出来的。”栖凤说。
“所以,我们这里也有这样的习俗,每一代面具的主人,都要会捏陶像。哪家有小孩出生了,就送他一个陶像,随身携带,身与灵相系。”
许问突然想到自己找来这里的经过,问道:“所有的陶像都是有去处的吗?”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不过我一般都会做一些多的,都放在那边屋子里。”
栖凤轻声说道,“这每个小人,都是我想出来的。我也相信,这世界上一定有一个这样的存在。有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就会想,啊,就是他了,然后把陶像送给他。如果没有看见那个人,陶像就会好好地呆在屋子里,直到有一天跟那个人碰头。”
栖凤不再说话,安静地捏着陶人。
突然间,一阵风吹过,吹起了她乌黑的头发,然后,她头顶上的面具滑落下来,恰到好处地扣在了她的脸上。
许问以为她会把面具推回去,没想到她好像根本没打算动,而这个面具好像也完全不会妨碍她的工作,她的动作仍然流畅——好像比之前更流畅了。
许问迅速想起了她之前说的话,她只要戴上面具,就会失去这段时间的记忆。
他仔细盯着她看,果然,在极短的时间里,栖凤的气质就发生了变化。
之前她更像是个少女,而当戴上面具之后,她陡然间变得成熟起来,威严端凝,仿佛真有女神附在了她身上一样。
“你……”许问正有很多问题想问这个状态的她,他刚刚张开嘴,就看见“栖凤”目光仍朝向泥胚,摇了摇头,很明显是在示意他不要说话。
许问闭上了嘴,继续看她做活。
她的气质变化,捏制陶像的感觉仿佛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她基本不用工具,所有细节全靠一双手。 因此她的手法也似乎有些特殊,在某些细节方面进行了抽象化处理,重写意更甚写实。
捏好的泥像放在了旁边的石盘上晒干,一会儿会送进窑里进行烧制。
许问看着这些初始的泥塑,之前看着那些陶像的感觉在此时变得更加浓重。
这些陶像的手法非常高明,尤其最为鲜明的是它中间蕴藏的情绪感。
或欢喜或悲伤,或哭泣或欢笑,每一个小人都是有情绪的。又像是制作者本身把自己的无尽经历与情感融入了作品中,呈现在了旁人面前一样。
在这样鲜明的倾向下,技艺手法其实变得并不是那么重要了,只是前者的载体而已。
而这样强烈的情绪,也给作品增添了无尽的魅力与生
命力。这里的每一个陶像确实都是不一样的,配合栖凤之前的描述,真有如感觉这世上有与它相牵系的灵魂。
许问看得出神,这样重情感传达,轻技巧技法的表达,跟他熟悉的创作手法有点不太一样,但他隐隐觉得,他的创作中确实少了一些这样的东西。
更加自由的,更加非理性的,更加无拘无束的……
不知不觉中,许问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没有留意戴着面具的栖凤转过头来,深深地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栖凤捏完了足够的陶像,开始给它们一个个的上色。
她像是画家一样摆开了颜料盘,里面五彩斑斓,红黄蓝青靛,大部分都是矿物颜料。
她拿了一只软笔,在小巧的陶像上面细细画上花纹。
许问回过神来继续看,突然问道:“这花纹,跟你住的那个山洞里的是同一个风格?”
栖凤的手突然一顿,但这只是一刹那,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手上继续描绘,口中回答道:“是啊,一样的。这本来就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东西。”
“很有特色,跟其他地方看到的古代纹饰都不一样,也确实很美。”许问说。
“是吗?你觉得哪里不一样?”栖凤问道。
“不太好形容。”许问摸着下巴琢磨,“其他地方看到的先民壁画,以图为主,配上一些初始的文字,着重表达他们日常渔猎生活。对了,这个就是关键!”
他突然想通,豁然开朗,“这也是之所以看不出有光村壁画年代的原因。我们研究古代壁画,一个重要原因是由此观察当时人们的生活状态,由此推断出人类历史。但是有光村的壁画虽然也有渔猎景象,但这方面传达出来的信息并不多。它跟你的陶像一样,以写意为主,整体画面介于图画与文字之间,更像是文字的雏形,而非纯粹的画面!”
许问很高兴,问栖凤道,“这样说起来,你这些符号应该都有各自的意思的吧?你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吗?”
他难得话多,栖凤安静地听他说,最后摇了摇头,说:“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许问刚才一时兴奋,长篇大论的全是现代的理论。
虽然他也不觉得里面有什么特别难理解的地方,但现代人的思路跟古代人不一样,也很正常。
许问思考了一下,把要说的话简化了一下:“你画在这上面的东西,是文字还是图画?”
“是符咒。”栖凤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
“啊?”
“这叫系魂咒,画在上面,就会有一个人有一缕灵魂被系在了上面。到时候,灵魂的主人能随着这一缕魂,找到属于他的陶像。”
“但是……感觉你每个陶像上面画的符纹都不太一样?”
“这当然是因为,每个人的灵魂都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你是凭着自己的感觉,随机在上面画出来的?”
“是。”
这有点出乎许问的意料,他扬了扬眉,没再说下去。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觉得栖凤画的那些“系魂咒”是有自己的规律的,就像他之前说的一样,介于图画和文字之间,已经能够表意。
真的是随机的吗……
他摸着下巴琢磨了起来。
1036 三天
栖凤画好了所有陶像,晒了一会儿,把它们送进了窑中,开始烧制。
圆窑的火候需要手动控制,栖凤已经非常熟练了,完全不需要许问帮忙。
最后,火候稳定下来,栖凤长吐一口气,把面具推到头上。
她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转过来对许问说:“完成了。三天之后,就可以出窑了。”
然后她看看天色,意外地说,“都这个点了,该回去了!”
许问还在琢磨系魂咒的事,也跟着抬头。
果然,暮色将至,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彤红色的云彩懒洋洋地躺在天际,夕阳已经彻底沉下。
再过一会儿,就要天黑了。
许问跟着栖凤一起往回走,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圆窑像一个小土包,不见火光,只见一团阴影。
阴影中,彩绘的陶像隐于窑中深处,仿佛正位于母腹之中,等待降生。
…………
许问回去见到了郭安,他还是老样子,完全不问许问今天去哪了。
等到许问跟着有光村的村民一起吃完饭,他立刻叫了许问继续给他上课,好像全天下都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昨天仰天楼讲了一半,郭安今天继续。
他的状态还好,情绪没昨天高亢,总体来说比较平静。
仰天楼确实是他一生所学的集大成者,其实包含了很多他旧有的以及新想出来的智慧结晶,而就整座楼来说,气势卓然,雍然庄严,与吴安的整体风格完美相符,并往上更拔高了一层,具有极高的艺术欣赏价值。
现在他毫无保留地把当时的所思所想全部讲给许问听,告诉他是自己是怎么考虑的、怎么设计的,怎么去考察周边的环境让自己的建筑与之谐和……
他说得很实在,没什么花俏,
全是**的干货,结合实际,实用性非常强。
许问理论知识非常丰富,会的技艺技巧也多,但毕竟年轻,就算经手过逢春城这样的大型工程,经验也还是没有郭安这样的老工匠丰富。
所以他现在讲的东西对他来说真的挺要紧的,许问听得非常认真。
后半夜,郭安又发作了一次。
他提前就有感觉,主动让许问把他绑起来。
许问照做了。
郭安仍然非常痛苦,他想要强忍住,让自己稍微体面正常一点。但毒瘾发作的感受是非人的,是对意志和身体的极度摧残。
最后,他还是没忍住,涕泪交加地在绳索里挣扎翻滚,时而哀求,时而咒骂,求许问给他一个麻神片,或者一把刀,彻底解决他的痛
苦。
许问中途就走了出去,放他一个人在山洞里,挽回他仅剩的一点尊严。
他站在洞口,听着里面不断传来的声音,凝视着前方的黑暗。
周围其他山洞门口摆着那座雕像的各部分,它们是白荧土做的,白天吸收了足够的阳光,这时候幽幽发着光芒。
它们仿佛驱散了眼前的黑暗,又仿佛让黑暗更加浓重。
许问在外面站了很久,直到里面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又等了一会儿,这才走进去。
郭安疲累欲死地倒在地上,脸侧在一边,脸上身上全是污迹,看不出表情。
许问给他解开绳索,拧了一块毛巾,盖在他的脸上。
郭安像死了一样躺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抬手,拿起毛巾,按住自己的脸。
又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抹了把脸,站起来,含含糊糊地对许问说道:“谢了。”
“再过几次,就会好多了。”许问把昨天的话又对郭安讲了一遍,在这种时候,只有这个会带来少许的安慰了。
郭安依旧没有回答,他的手按在地上,剧烈地颤抖着,很长时间才渐渐平复。
但仍然不时像过电一样,猛抽一下,痉挛一样。
…………
“再过三天,忘忧花就要全部盛开了。”左腾小声对许问说。
“开花不久就将结果,我听他们说,从忘忧花盛开开始,他们就要从麻神片开始转做麻神丸。麻神丸卖得更贵,也更容易引人沉迷。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就要发达了。”
许问眉头紧皱,思考了一会儿后问道:“怎么销售,你有听说吗?”
“隐约有一些,似乎确实有固定渠道,但那些人也只是听令办事,上面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并不知道细节。”
“看来关键还是上面这个人了。”
“是。”
“会是谁呢……”
“看不出来。”
左腾诚实地摇头。
许问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在谷里见过栖凤没有?”
“你觉得可能是她?”左腾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仔细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山谷里有光村人都不多,他们主要被安排在周边干各种苦力。我也确实没在里面见过这女人……谷里倒确实有女人,都是一些营妓,被喂了麻神片,中毒已深,神智不清。”
“那就好。”许问吐了口气,心情微微有些沉重,苦笑道,“我也不愿意怀疑她,她对忘忧花的憎恨确实是真的。”
“是啊,我已经确定了,我们看见的抬回来的那些村民,确实是
他们自己人动手杀的。”左腾也有些语气沉重地说,“他们虽然身受奴役,但一直在告诫自己人绝对不能染上毒瘾。一旦中毒到无法控制的地步,立刻就地格杀,绝不让它有传播扩散的机会。下手真是太狠了。”
“不过。”左腾说到最后,表情生冷地道,“你怀疑得也很对。我们是外来户,这里处处陌生,还鬼里鬼气的。我们确实应该多提防着点。这两天,后面我会再多盯着她一点的。”
许问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这事我来。忘忧花还有三天就要盛开,我需要你……”
两人密谈良久,最后左腾深思片刻,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黑姑在他头顶上盘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
第二天早上,许问去梧桐林之前,专门转到山谷的另一侧去看了一眼。
果然,忘忧花已经打上了大量的花苞,很多已经从苞衣中透出了一点红色,甚至有一些已经开始绽放了。
——上次来看的时候也有,这次明显更多了。
说起来,忘忧花以红色为主,但通常来说,红得深浅不一,从淡粉到深红其实都有。
但降神谷的忘忧花,几乎全是鲜红色的,像是血的颜色。
现在还未完全盛开,它就像是绿色的毯子上铺洒的斑斑血迹,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不知道盛开之后,会是一种什么景象……
然后他去了梧桐林帮郭安干活,郭安继续跟他絮絮叨叨着技艺方面的事情。
中途那个三白眼又来了,正好撞上郭安教学。
这场面显然进一步打消了他对许问的怀疑,他的目光松了一下,看着郭安的眼神却带着一些嘲弄。
郭安转头,瞥了他一眼,表情不变,态度非常冷淡。
三白眼也不在乎,拿了许问削出来的成品就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对郭安说三天之后就没他的事了,郭安听完,怔忡片刻,看向山谷的方向,等到三白眼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他才问许问道:“三天之后,忘忧花就要全开了吗?”
“是。”许问回答,跟着把早上看到的情景向郭安描述了一下。
郭安不语,许问清楚地看见他的手抽搐了一下,不由自主一样。
“三天……”郭安喃喃低语,片刻后他抬头,对着许问挥了挥手,“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这是在赶人了。
许问确实也有别的事情要做,点了点头,起身往林外走。
他走了,没留意到身后的郭安仍然盯着山谷的方向,眼神变得决绝。
1037 新窑
许问直接去了栖凤的陶窑,有些意外地发现她不在这里。
这是手工窑,会有一段温度比较稳定的空闲时间,但这个时候……她不要在这里看着火候的吗?
许问打量了一下四周,走到陶窑跟前,往里张望了一下。
里面烧着火,栖凤似乎早上来过,往里面加了柴。
许问手在窑面上贴了贴,又观察了一下,感觉火温有点低,于是又添了一把柴。
观测陶窑温度,是每一个窑工必备的技能。
添柴的时候他发现备好的柴只剩下了五分之一,感觉不太够了,得去砍一点。
他操作完,又去观察里面的情况。
窑里很暗,火苗炙烤着窑壁,把它烧成通红的颜色。
许问看了一会儿就准备收回目光,但视线刚刚移开就又转了回去。
他隐约看见,陶窑的内壁上似乎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好像有一些斑斓的色彩,并不像普通土窑那样色调单一。
他又凑过去看,不过观测的口子太小,里面又很暗,还被正在烧制的陶像挡住,什么也看不清。
许问正在看,突然听见后面传来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栖凤正挑着担子往这边走,担子上全是柴,看上去非常沉重。
这感觉,有点像他偷偷摸摸干什么坏事被发现了一样……
许问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走过去接过栖凤的担子,一边解释:“刚窑温有点高,我调了一下。还有我看见窑壁上好像有一些花纹,没看清楚,是我看错了吗?”
“没有啊。是我做的。”栖凤没跟他客气,很干脆地把担子交给他,说,“我心想,泥能烧成陶,窑能不能烧?那些颜色能烧进陶里,能烧在窑上吗?”
“结果呢?可以?”许问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问道。
“不告诉你。回头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栖凤笑吟吟地说。
许问回想起刚才一闪即逝的画面,感觉栖凤确实是成功了,就是不知道具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不觉有些期待。
三天……三天后陶像烧成,忘忧花也将盛开。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
许问一边想,一边把栖凤砍回来的柴摊开晒干。
栖凤去检查陶窑,回来对许问说:“多谢你,要不是你,没准这窑就烧坏了。”
“你回来得快,这一会儿也不至于,不过这窑的温度是有点不太稳定,得多看着点。”许问说。
“确实有这个问题,最近一段时间都是。”栖凤皱着眉头说,“火温经常突然就降了,得赶紧加柴拉回来。也是因为这个,柴用得特别快。奇怪的是,又不是一直这样,第一天一般不会。昨天一晚上火温都是好的,今天早上就熄火,看来今天晚上也得睡这里了。”
“那证明窑的结构或者材质有问题,稳定性不够。”许问说着,又问,“这个窑是谁修的,你知道里面的结构是什么样的吗?”
“是我奶奶传下来的,她那个时候就有了。不过好像也不是她建的,在之前就有。”栖凤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了个图,
画的正是这圆窑的结构。
窑虽然不是她建的,但她从小到大用了很多次,对里面的结构摸得还是非常清楚的。
她很快画给了许问看,许问认真看了一会儿,说道:“我大概知道原因了。”
“这么快?”栖凤非常惊讶,“哪里?”
“这个位置。”许问把那里圈了出来,“这里是整个圆窑结构比较薄弱的地方,又与外界接触。现在看来,这里出问题的机率最大,而且你看,它这里还有一个支撑,所以刚封窑的时候可能不会出问题,烧了一阵之后,内外发生作用……”
他讲得非常详细,也很清楚。栖凤对这座小圆窑本来就很熟悉了,一听就懂,恍然大悟。
“那要怎么办?单独把那里加固一下吗?”她皱着眉问。
“可以这样做,等到这窑陶器烧完之后就可以。可以这样加固……”许问边说边在泥土上进行修改,说出来的方法简便易行,可执行度非常高。
“我懂了!”栖凤舒展开眉头,问道,“这样加固之后就不会再出问题了吗?”
“嗯……”许问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托着腮又沉吟了一下,道,“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建议你重建一座窑。”
“嗯?”栖凤偏着头问。
“这种圆窑形制已经比较落后了,升降温都比较慢,而且窑内温度不均匀,容易出次品。听你说的存在的时间也比较长了,可能还会出问题。到时候未必能查出来问题出在哪里,检修起来比较麻烦。”许问思考着说。
陶瓷自原始时期就已存在,发展时间非常长,不同的陶瓷品类数不胜数,相应来说,烧成它们的窑的种类也很多,变化非常大。
技艺发展就是这样,后面出现的东西通常都比前面出现的更先进。
但同样在手工业的环境下,不是最先进的技术也并非就不能用了,因为它们通常还能适应另一些条件,可能使用起来比较简便,可能可以满足另一些需求……等等。
所以,许问思考过后,给栖凤推荐了两种新窑。
一种是阶级窑,它顾名思义,是建在21度左右的斜坡上的。由窑门、火膛、若干个窑室以及烟囱等部分组成。沿着斜坡,它的各个组成部分层层叠叠,仿佛梯级一样,所以被叫作“阶级窑”。
它容易控制温度,产量大,还非常节省燃料,是烧制德化窑的主力。
另一种则是蛋形窑,它主要是用来烧制景德镇陶瓷的。它的结构非常合理,不像阶级窑那样对地形有严格的要求,结构非常合理,建起来也很容易,适应性很广。它烧成时间短,产品质量也好,非常适合栖凤的需求。
不过它的最大优势,是可以同时烧制多种品类的瓷器,这一点栖凤好像不太能用得上。
而且相对来说,有光村多山,处处可见合适的梯级,阶级窑严格的地形要求反倒变成了一种优势。
“这两种窑各有各的好处,你可以考虑一下。当然,圆窑也是很经典的造型,你还是可以继续用。就是下次用之前,要再全面检修加固一下。”许问说道。
栖凤左看看,右看看,拿不定主意。
最后
她还是没想好,对许问说:“我要再想想!不过我怕我一会儿就忘了,你画在别的地方给我存一下吧?”
“行。”许问很干脆地说。
他依照木匠的老习惯,去做了木板,用炭笔把两套新窑的设计分别画了出来。
他画得很快,非常熟练。
画完之后,栖凤接过来用手摸了摸,担心地问:“这样时间长了,不会掉色吗?”
她想了想又说:“不然这样,你帮我用刀再刻一遍吧?牢一点,存得久一点!”
“炭笔很稳定的,你就放在有光村里,稍微留意一下不要浸水之类的,一般不会掉色。”许问说。
但栖凤很坚持,许问还是帮她用刻刀加固了。
刀尖在木板上移动,纤维纷纷切开,有一种流畅的美感。
栖凤托着腮在旁边看,突然问道:“这两种窑,也是可以烧瓷器的吧?”
“陶瓷不分家,两种都可以烧,就是火候和时间不太一样而已。其实你做的陶器上面也可以加一层釉,原始青瓷就是这样的。”许问头也不抬地说。
“釉什么的,我也就是听说过,根本不会弄。”
“釉是一种矿,需要调配,我一会给你一个方子,回头你可以试一下。”
“我没钱给你。”
“哈哈,一个方子而已,不用钱。我学它的时候,也是大师们免费教的,没收我钱。”
“你怎么学的?”
许问一边刻线,一边给栖凤讲了逢春城,它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大师们是怎么无私地建设它,并且把技艺传授出来的。
在那里,学习的其实不止是一个许问,只是他有基础也有天赋,学得更快而已。
逢春城跟别的地方都不一样,你想学什么都可以,都会有人教、乐于教。
他们唯一需要的,就是你要最后把学到的东西反馈出来,用来建设这座城市。
也正是因这种情况下,逢春越建越好,到现在几乎成为了西漠的一个传说。
“圣城……”栖凤喃喃道。
“什么?”
“是我们的一个传说。据说青诺女神将亡之际,生灵涂炭。那时会有圣城出现,容纳万民,带着他们走向新生。”
“那倒也不会。只是一座比较好一点的城市而已,拯救不了世界。”许问笑了一声,接着又注意到她话里的重点,“女神将亡,生灵涂炭?这是什么意思?”
“对啊。女神也是有寿命的,她造了人,给了他们生命,但她也会死。她死的时候,这世上所有人都会跟她一起去。”
栖凤平静地说着,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许问听着,问道:“什么时候死?”想了一想,他又换了个奇怪的问题,“怎么死?”
“那谁知道?”栖凤眨了眨眼睛,奇怪地看他,“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我以为你们信这个。”许问有些意外。
“当然信。女神,是生命的神,也是死亡的神。这世上,哪里没有生,又哪里没有死呢?”栖凤轻声说。
许问静静地听着,突然问道:“你听说过七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