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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008 原因

    没有其他办法,舒立只能把做这份方案的几位工匠叫进旭日殿,让他们来回答许问的问题。

    那些人也跟宇文随一样,对某些问题能够对答如流,但当许问问得过于深入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愁眉苦脸、冥思苦想了。

    许问真不是有意为难他们,也不是要像老师一样,考校他们。

    他是真的想问出这些经验中间的原理,与自己的方案进行对照。

    这些经验,全部都是几百年上千年积累下来的智慧结晶,有些可能已经过时,但更多的,还是被验证了确实好用,所以才会一直流传下来的。

    搞清楚其中原因,验证它们是不是更好的办法,是许问现在想做的事情。

    他在现代,和万物归宗的策划师们已经专家一起,把所有相关方案提炼并总结出来,这像是一种上浮。

    而现在,他面对这些将要把方案落实到实际工作中的主事们,将方案化为切实的认知,就仿佛是在下沉。

    一浮一沉之间,古与今就自然而然地结合了起来。

    许问当然已经有完整的方案了,但各人思路不同,他不想将建立在另一种思路体系上的方案强行灌输给这些要做事的人,他希望他们真的能理解、能认同、能找到更好的实践的角度。

    于是,在他这样的深问之中,万流会议的进度艰难而持续地推进着。

    很有意思,当许问问得足够深入的时候,所有人都开始思考、开始讨论。

    许问问的是一个人,一开始只有这个人会想,但渐渐的,其他人也开始加入思考,试着解答。

    如此往来几次,万流会议进入了一个奇妙的氛围里,专注而热烈,没有私心,全然的技术交流以及讨论。

    所有人都全身心地投入进来,进行思考,没有保留,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呈现在其他人面前。

    朝廷选主事不是瞎选的,这些人能坐到旭日殿里来,本身就代表了他们是大周各地关于修筑运河以及人工渠最顶尖的人物。

    他们的智慧结合起来,爆发出来的力量是惊人的。

    而渐渐的,他们发现了,这其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还是许问。

    很多时候,就像之前宇文随一样,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安排设计,反倒是许问在难住他们之后,先一步得出答案,理清了其中道理。

    而且他们都看得出来,许问在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是真的不知道,现在的答案,也全是现想的。

    他仿佛天生就拥有与他们不同的思维方式,极其擅长找到结论背后的因果,就像他之前对舒立那段区域做到的那样。

    更绝的是他提出来的那些改进方式与技术手段,既符合情理又非常超前,及到最后,他们所有人都有了一种感觉,他们在并肩行走,而许问,走在了他们所有人的前面,领先了很远很远。

    会议后半程,孙博然和岳云罗都没怎么说话,许问完全占据了会议的主导权。

    他站在最高的位置上,跟每一名主事交流,跟他们讨论,直到他们彻底理解他的意图,决心贯彻他的想法为止。

    而所

    有的这些主事,以及他们的幕僚以及协助者,无不心服口服,重新认识了许问这个人。

    甚至,他们开始佩服起了岳云罗和孙博然的眼力。

    把许问放到监察这个位置上,再合适不过了。

    怎么会有技术这么全面,又全然无私,一门心思想要造福一方的人的?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他们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工程本身上。

    一张张白纸上面被涂满了字迹,被放到一边,换上一张新的白纸。

    新的纸张、笔墨,被接连不断地送进旭日殿,写好的纸张被放到另一边,由专人进行整理。

    最后,这些笔墨、纸张、思想、激情几乎塞满了整座大殿,工匠们放下了身为官员的矜持与架子,一边大声讨论,一边奋笔疾书。

    他们面红耳赤,为着一小条河道争得不相上下,最后又齐齐转向许问,让他做个决断。

    万流会议足足持续了五天,最后两天,他们几乎不眠不休。

    倒不是因为上峰们要求他们这么做,而是他们自发的。

    他们真的把怀恩渠的事情当成了自己的事情,把它当成了一件足以光宗耀祖、骄傲一生的大事业!

    “差不多了。”

    第五天的傍晚,许问坐在原地,听六位主事从头到尾把方案给自己讲了一遍——脱稿的,手上没拿任何东西——然后说道。

    “方案就是这样,已经确定,后面执行过程中,肯定还有很多细节变数,需要临时考量决定。但是基本原则已经定了,后面照着这个原则执行就是了。”

    “是!”所有人,无论年纪大小,无论官职高低,甚至包括卞渡在内,全部齐声应道。

    五天万流会议,他们的思想已经完全统一,脑子里一片明晰。

    他们知道要怎么做了,也完全有激情、有准备地要去做了。

    不过,就在答应之后的一盏茶之内,有个人先打了个呵欠,说:“我先休息一下,一会儿起来,把纸面上的东西整理一下……”

    话没说完,他又打了三个呵欠,倒下去,伏在案上,睡着了。

    呵欠仿佛是会传染的,接下来,一个接一个的人开始打呵欠,倒了下去,最后旭日殿睡了一地。

    后面两天他们相当于熬了两个通宵,这时候真的有点熬不住了。

    许问长长吐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他转头看去,发现整座大殿里醒着的,只剩下他跟岳云罗两个人——就连孙博然,也不顾形象地缩在了桌子下面,轻轻打起了呼。

    “辛苦了。”岳云罗说道。

    “确实辛苦,不过难处还在后面。”许问说。

    修渠建河,是他以前完全没接触过的领域,涉及到的范围极大。

    他前期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动用了比想象中更大的力量,到现在才算有了点结果。

    但这也只是暂时而已,类似这样的工程,麻烦总在后面,在执行过程中。

    只能希望前期准备得够充分,能给后面减轻一点负担。

    对于岳云罗给他安排的这个新任务,他没

    什么意见。

    有些事情总要人去做,这项工作更难,需要处理的问题更多,但相对来说没那么琐碎,也没那么多重复性的工作。

    只是这样的话,身上担着的担子,也确实更重了……

    “加油吧。”许问自我勉励一般,笑了一笑。

    其他人都已经睡了,但他没打算休息,而是找到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你要把这些资料全部做个雕版,整理印刷出来?”岳云罗问道。

    “对,虽然纸面上的内容只能做个辅助,但有总比没有好。木工活,也是我的拿手活计。”许问笑笑,他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这种强度对他来说还好,因此也打算做点更多的事情。

    很久没人住的行宫也是行宫,这里真的什么东西都有。

    许问吩咐下去不到两刻钟,相应的材料和工具就全部送到了他的面前,等待他的使用了。

    上好的材料、上好的工具,用起来非常顺手。

    于是在一片呼噜声中,许问独自一人做起了木工活。

    岳云罗站在旁边看着他,看着这年轻人以着与年龄完全不同的熟练,游刃有余地雕刻着木板。

    他要雕的内容图文并茂,最麻烦的是雕版上的内容,跟最后要印刷出来的内容是反的,字是反的,图也是反的。

    这脱离了正常人的认知,很容易让人糊涂。

    但许问一点也不糊涂,仿佛当他需要,世界的逻辑就自然而然地变了个样子。

    岳云罗深思地看着他,突然问道:“你师父现在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

    “没有。”想到这件事,许问的心微微一沉。

    在另一个世界,他找到了秦天连,但至少到现在,他都没有这两人其实是一个的实感。

    “林林现在怎么样了?”岳云罗停顿了一下,又问。

    “还好,在做一切自己能做的事情。”许问回答,语气情不自禁地变得温柔起来。

    “……她真的很不错。”岳云罗说。

    “是,本性天真善良,师父教得也好。”许问道。

    岳云罗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问:“关于你师父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就这么干等着他回来,什么也不做吗?”

    “那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许问反问。

    “尽其可能,研习技艺,早日成为天工!”岳云罗毫不犹豫地说。这句话仿佛在她心里已经想了很久,这时候说出来,顺理成章,说得非常快。

    岳云罗会知道这件事跟天工有关也不奇怪,她毕竟曾经是连天青的妻子,后来还跟明山和明弗如都打过交道,知道的事情比普通人多多了。

    要解决一件事情,当然要先知道其中原因。

    明弗如已经死了,岳云罗看上去也没查出更多的东西,在这件事上,要知道原因,只能“天工无惑。”

    当前距离天工最近的是许问,指望他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

    许问突然想起件事,手上动作一停,转头看她。

    “你不会是因为这个安排我做这个监察的吧?”

1009 天晴了

    不能说岳云罗是完全为了这个,毕竟孙博然也同意并且坚决支持,但如果说岳云罗完全没这方面的想法,也是不可能的。

    监察当然能比一方主事腾出更多的时间,去做更多自己的事情。

    譬如磨练技艺,早日晋升天工。

    当然,究竟要怎么晋升天工,岳云罗不知道,也没人知道,但让许问不要更多地为琐事缠身,应该有些帮助。

    “两全其美,不是更好?”岳云罗反问许问。

    确实,许问也必须承认。

    他的时间太少,而事情太多,经常会有分身乏术的感觉。

    而且,相比于主事的困守一方,监察更能行走天下,看更多的人,学更多的东西,做更多的事。

    这项工作,于公于私,都很适合他,非常适合。

    “行,我会好好做的。”许问转过头去,继续刻版,这样说道。

    …………

    其他人确实累了,入睡的时候是傍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第一个醒的是李溪水,他睁开眼睛,头顶上是旭日殿的大梁,身下铺着柔软的垫子,不知道是谁铺上,把他们搬上去的。

    他竟然完全不知道,真的睡得太熟了。

    他身边全是人,横七竖八倒成一片,还在打着呼噜。殿内灯火通明,充斥着沙沙的雨声。

    殿内,雨声?

    李溪水一愣,起身到处看,才发现殿外确实在下雨,但这琐细如雨的声音其实更多的来自于殿内,是许问工作的声音。

    他好奇地站起来,走过去看,看见许问正在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用木头刻雕版。桌子旁边已经堆了很大一堆,是刻好的。

    李溪水拿起一块,虽然是倒的,但马上还是认了出来,是他们方才讨论出来,最终确定的建渠方案,很快就要落实到各地去的。

    “你把这全刻出来了?”他惊讶地问。

    “对,回头多印几份,你们带到任上去。有些事情空口白话讲起来费劲,有个依凭比较省事。”许问快完成了,一边雕一边说。

    “所以你就没睡觉,一直在忙这个?”李溪水问。

    “做这个不费脑子,放松思绪,澄明身心,也是休息。”许问道。

    除了许问,没人会把这个当休息。

    李溪水无语,坐在旁边看他工作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这个监察是要到处走的,什么时候来我们晋北?”

    “我会先在西漠留一段时间,等他们开工。我对那里最熟,实践过程中方案有没有什么问题,还是在西漠能看得最清楚。有问题的话,我会尽快调整,通知你们。如果没有问题,我会一路向东走,什么时候走到晋北得看情况,现在不好说。”许问明显已经想好了,慢条斯理但很清晰地告诉了他。

    “行,等你来了晋北,我必好好招待你。”李溪水保证。

    “按照规划,我到晋北

    未必会通知你。”许问笑着说。

    “微服私访是吧?那我可得小心了。”

    “哈哈。”

    两人随便闲聊了几句,许问道:“做完了。”

    他刻完了最后一块雕版,招呼人过来整理,搬到外面去。

    大唐宫再周全也没有印坊,不过许问在做的时候,岳云罗就已经派人出去,准备好了。

    现在快马送去雕版,过了一会儿,又快马把一本本订好的册子送了回来,好几大箱。

    这时候各人陆续醒来,刚一醒就收到了一个大礼包,刚刚才新鲜出炉的最终定案以雕版书册的形式落到了他们的手上。

    “每人十本,回去以后可以斟酌着发给一些重要的相关人士看。索性里面也没什么机密,做事的人多了解一点也不是坏事。”许问说道,“每个人拿到的都不是只有自己的那一部分,每个人都有全局的方案。水和土都是相通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做事的时候都要想到其他。”

    坐在上面说话的一开始是孙博然,然后是岳云罗,现在变成了许问。

    下面所有人听得都很认真,心服口服。

    他们知道了这册子是许问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做出来的,有些惊奇,有些佩服,但又觉得理所当然。

    许问就是这么一个物,总让他们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许问讲得很简单,刚讲完,就听见好几个人肚子叽哩咕噜叫的声音。

    晚饭的饭点被他们睡过去了,这时候也该饿了。

    岳云罗手一拍,侍女如云,菜肴飘香,早就准备好的热饭热菜连珠阶送了上来。

    许问看着她的举动,想起了荆南海,这主仆两人,真是一脉相承的周到。

    酒足饭饱,又睡了一个好觉,一行人准备各回各家了。

    朱甘棠也要先回去一趟,把修路后续的事情处理一下,还有他磨合了两年的那支团队,也要再商量商量,看看愿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到晋中来。

    那支团队最初是以月龄队的一些役工作为班底,后来吸纳了不少西漠本地人,开其智,教其行。

    这时代大部分人热土难离,他们不愿意离开西漠去往外地,是很正常的事情。

    许问也一样,他现在实际上是失去了限制,去哪里都可以。

    但井年年现在只能当个副手且不提,李晟当初负责的是技术方面的专项工作,现在要掌控全局,还得他好好移交一下工作。

    短时间内,他还是离不开西漠的。

    不过想一想,接下来能趁这个机会去大周其他地方多走走多看看,学更多的东西,练更好的技艺……他还没出行,心情已经激动了起来。

    离开吴安城的时候,许问路过城中,突然留意到一件事情,明明走过,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有一户正在拆卸檐下的灯笼,不像是拆换,就是真的拆下来,不打算用了。

    他又往其他地方看了看,一些高门大户门口的灯笼还留着,小门小户的,几乎全拆了。

    现在的吴安夜晚,肯定没有之前那么美了……

    但许问看着,却笑了起来。

    …………

    许问他们又背上了大箱子,快马加鞭回去了西漠,这一次他们比来的路上更赶,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到了。

    看见逢春城熟悉的城墙与山影时,所有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这是他们亲手建起来的城市,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全部都把这里当家了。

    许问先去落春园,处理完万流会议后续的一些事情,骑上马,回去了竹林小屋。

    还在石板小径上,他就看见了连林林忙碌的身影。

    到现在为止,雨已经没像之前下得那么大,但也一直没有停过。

    这种时候,最麻烦的就是植物的生长。

    有些植物喜水,开始疯长;有些植物根部积水过多则是会烂根的。

    大夫在这里种了很多草药,各种种类都有,喜水的习性也都不一样。

    这种连续的下雨天,已经死了很多株草药了。

    这可不行,人生病受伤并不会因为下雨而停止,用药量也不会因此减少。

    之前连林林跟许问讨论,许问就想出了一个主意,用大棚搭建临时的温室。

    现在建大棚是用塑料布,现在石油的应用还远没有到能制作塑料的地步,只好想别的办法。

    现在最能替代塑料布的莫过于油纸油布,它们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达成类似的作用,但一个是制作难度和成本比较大,另一个是在透明度等必备条件上还有所缺陷。

    许问思考了一段时间,改进了工艺,现在连林林正在检查维护的,就是利用改进技术制作出来的油布搭建成的大棚。

    与她一起工作的是李姑姑和大夫,甚至还有兰月和秦织锦。

    几个人戴着斗笠,遮住不时飘落下来的小雨,一边说笑,一边做事。

    远远有声音传过来,听不太清楚,但其中的轻快能让人的心也跟着一起飞扬起来。

    许问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远远看着这一幕。

    片刻后,李姑姑转过头来,正对上他的目光。

    她似乎愣了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但接着她就笑了。

    李姑姑年纪大了,一直以来,她都有点沉闷、不苟言笑的感觉。

    但这时,她真诚而亲切地笑着,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家人一样。

    笑了两下,她连忙走过去,拍了拍连林林的肩膀。

    连林林诧异抬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来,与许问对上目光。

    那一刻,虽然还在下雨,但许问突然感觉,天晴了。

1010 未来计划

    前一天晚上雨大,有一处土软竹瘫,雨棚被淋坏了。

    所以今天他们正在修,顺便检查一下其他地方的竹棚,把它们加固一下,避免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在这里的除了年纪有些大了的大夫,其他全是女人,但她们都是做惯了活的——就算是宫女兰月,这两年在逢春也有如脱胎换骨一样。

    她们做起事情来并不慢,不过跟许问还是没法比。

    许问一加入工作,进度顿时变快。

    他不仅完成了连林林她们还没有做到的部分,还把她们已经完成的部分检查了一遍。

    他对土地以及结构的了解绝不是她们能比的,有些地方看着没事,其实下面有隐患,许问很快给它们调整了一下。

    这工作对他来说并不繁难,但最后完成的时候,细雨几乎浸润了他身体的每一处。

    他做完最后一处,直起身,立刻有一把伞移过来,遮在了他的头上。

    “已经湿透了,打不打都一样。”许问笑着用手背擦了下额头上的雨水。

    他手背上也有泥,这一擦就弄脏了。

    不过他的脸本来就是脏的,也不在意。

    “那怎么一样?有雨淋着和没有雨,感觉肯定不同。”连林林轻轻嘟着嘴,不赞同地说。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布巾,一手给他打伞,另一只手抬起来给他擦脸。

    其实这种事情完全可以进屋再做,打盆水洗个脸,怎么样都干净了。

    但现在,连林林就这样费劲地给他擦着,许问把脸凑过去,看着她,也什么也没说。

    片刻后,远方隐约传来笑声,若有若无。

    连林林如梦初醒,突然收手,脸也跟着红了。

    “我又犯傻了,回去收拾吧,我给你烧水。”她嘟囔地说着,转过身去。

    许问突然一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肘,把她拉了过来。然后,他轻轻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轻声道:“没有犯傻,我很喜欢。”

    连林林捂着脸,瞬间面红耳赤。

    许问跟连林林一起回去了小屋那边,秦织锦和兰月都没有久待,跟他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临走时,秦织锦意有所指地说:“其实我还有挺多事情想跟你说的,不过……还是改天吧。我想你现在也不想听我说。”

    “确实。”许问点头。

    这话放在别人嘴里说出来,多少会让人觉得有点厚脸皮,但换成他,只会让人觉得诚实诚恳,坦然得不行。

    秦织锦笑了,拉着兰月就走了,李姑姑和大夫从进屋之后根本没出现,小小的空间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我去给你烧水拿衣服!”连林林脸红未褪,转身想溜。

    “嗯。”许问也没拦她,先走进最右首的屋子,看了看那张空荡荡的床铺。

    竹林小屋房间紧张,许问来住的时候,

    通常只能在这间屋里支铺。

    但即使如此,连天青这张床,他们还是让它空着,时时擦洗,一尘不染地等待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

    床还是空着的,跟许问走的时候比基本上没变化。

    连天青的身体自从消失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什么端倪。

    他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秦天连,整理了一下思绪,思考着一会儿要跟连林林说什么。

    …………

    “这位秦师傅,在技艺上也非常高明?”连林林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好奇。

    “是,强,而且全面。虽然看不出是不是跟师父一个路数,但是……比我强。”许问靠在浴桶上,看着蒸腾而起的热气,深思地道。

    他一路赶路回来,一开始其实没觉得有多累,但是现在泡在热水里,才感觉到无尽的疲劳从每一个肌肉细胞里透了出来,溶解在这带着薄荷香气的水里,蒸腾在空气中。

    他尽可能地伸展开了四肢,决定多泡一会儿。

    “比你强?”连林林不可思议地问,“这也太厉害了吧!”

    这话里隐藏的小小私心让许问笑了起来,他说:“确实很厉害,上次那把菜刀之后,他又教我做了五声招魂铃……”

    许问把做铃以及验证的经过讲给连林林听,连林林听完,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这个铃……你能在这里也做一个吗?”

    “啊?”许问不解。

    “它不是叫招魂铃吗?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我爹的魂儿给招回来……”

    连林林幽幽地说着,这一刻,许问突然意识到,对于连天青失踪这件事,连林林心里也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忧急,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好啊,正好我也算是空闲下来了,我来做!”许问毫不犹豫地答应。

    洗完澡,连林林做的饭菜也好了,给他端到了桌上。

    清粥小菜,简单的食材、简单的做法,却是绝不简单的美味。

    其实每次回来,连林林给他准备的都是这些东西,做的也都是这些事情,但许问的情感,也正是在这一件件不断重复的琐碎小事中,涓滴积累,直至一往而深。

    刚才不远处有人,许问一时冲动,亲了她一下,这时两人独处,却克制了起来,再没有了什么过于亲密的举动。

    吃完饭,许问还有一件事情要做,他带回来的一些资料还需要整理,以及刚才去落春园的时候荆南海给了他一些简报,是他离开逢春城这段时间里新发生的他需要了解,或者处理的事情。

    许问坐在窗下快速浏览处理,偶尔抬起头来,都能看见连林林在不远处,做着自己的事情。

    两人隔了一段距离,没有交流,但能感觉到某种不一样的空气萦绕在他们周围,平淡却令人安心。

    许问处理完这次出行所有的事情,不知不觉已经

    天黑。

    连林林适时端上饭菜,温热得恰到好处,是许问熟悉以及喜欢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他给连林林讲了一些在外面发生的事情。

    上次走的时候很突然,他连井年年的来历都没来得及跟连林林说。

    这次,他没有说万流会议,而是先讲了井年年、讲了阿吉,连林林一开始还听得兴致盎然,但没过多久,表情就渐渐沉静下来。

    她用筷子拨着米饭,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我刚才在想,如果我是阿吉的爹娘,会不会有更好的做法。结果想来想去,想不到。”

    “本来就没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情。事到临头,只能从心而发,不可能考虑得那么周全。”许问也想过这个问题,同样没有得到答案。

    “是啊,最可怕的是,事情发生前,完全猜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只能说,天机可测,人心难求。”连林林再次叹气。

    许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碗里的饭,突然问道:“说起来,我接下监察这个任务,到时候会去各个地方视察,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连林林蓦地抬头,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问道:“监察是什么?你怎么没跟我说?”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吗?”接下来,许问又把万流会议上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跟她讲了一遍。

    这时雨又下得大了一些,密密织成雨帘,顺着屋檐直泄下来,让他俩的面孔变得模糊,雨声更是完全盖住了他们的声音。

    许问没有保留,不仅讲了事情经过,连同自己的许多猜测也全部讲给了连林林听。

    连林林听得微微睁大了眼睛,她的手按在桌沿,轻声问道:“你是说,我娘她其实对我爹,还留有感情?”

    “是。”许问简短地回答。

    “那……”连林林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住了,片刻后,她轻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道,“感情只是她的一部分,她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只是再一次确认了而已。

    “这样的话,晋中王伏法,你们后面的事应该更好办了吧?”她没再就这件事继续纠结下去,转而问道。

    “对。”

    许问也跟她一样,对这件事早就已经有了判断。他讲完监察的来由,对连林林道:“我还没有完全想好这个监察到底要怎么做,但不管怎么说,肯定是要去实地考察的。怎么样,要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当然,当然!”面对他的邀请,连林林当然只可能有一个反应。她连说了三声,接着问道,“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但话音刚落,还没等许问回答,她又笑了起来,一指他道,“就算有也不管,你去解决!”

    “是,全部交给我。你只要安心等着跟我一起去旅游就好。”许问也笑了,突然更加期待了起来。

1011 自己走

    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讨论的余地。

    许问在提出邀请的时候,就知道连林林会怎么回答了。

    对于她,他从来都是很有信心的。

    吃完饭,连林林又带给了他一个惊喜。

    之前说的花边大套系列化行动,连林林已经完成了。

    她收拾好桌子,把一大堆图样搬到桌子上,开始给许问讲解她的思路。

    这个时候的连林林,完全不像平时那个娇嗔甜美的姑娘,非常认真,更像是在对主管汇报工作。

    她的思路妥帖得让许问有点吃惊。

    她结合了许问以前闲聊时对她讲过的游戏理论,把花边大套学习与制作的过程设计得好像一款完整的游戏。

    首先,她把花边大套现有的技法进行了简化与系统化设计,按普通、进阶、优秀、大师级分成了四个难度。

    前面三种难度的技法与组合法都是固定的,照猫画虎就能完成。

    大师级则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自由演变与组合,自主设计感更强。

    “你不是说你们那里有论坛之类的地方吗?就像梓义公所一样是一个聚集地,可以很多人看见你的作品?完全可以做一个这样的论坛,让他们去展示,去聊天交流,人都是有虚荣心的,能被更多人看见、被夸奖,他们也会更有积极性。”

    “对了,还有啊,可以定期做一些比赛……”

    连林林侃侃而谈,带着自信的笑容,思路非常清晰。

    许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惊叹。

    其实严格来说,她说的很多东西不算新奇,在现代也时而有之,是有一套完整的推广体系的。

    但她不是现代人,是彻头彻尾的班门世界出生、成长的人。

    在许问告诉她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互联网是什么,没听说过,更不存在于她的认知里。

    但她就是靠着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弄懂了它的意思,甚至都能运用了……

    虽然运用得还很粗浅,但这思路、这架构绝对标准,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让她思考更多的问题,做更多的事情,最终她能成长到什么程度?

    许问突然有点好奇了。

    “我这就把它带回去。”许问对她说。

    “可以用?”连林林露出惊喜的笑容。

    “游戏架构有点初级。”许问实话实说,“但是思路很好,把难度分层的想法尤其好。我会把这些内容完整地带给她们,至于怎么优化,那就是她们的事情了。我能帮忙,但不能事事包办。她们的路,还是要她们去走。”

    “嗯!”连林林若有所思。

    …………

    许问没办法把这边的东西带回到那边去。

    他以前曾经试过,看上去也好像成功了,但是没过多久,那样东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连林林设计总结出来的这套图样,他不能直接带回去,必须得自己学会,靠着记忆在另一个世界复制出来。

    不过以他现在的水平,万法一通,再加上连林林这个也是在他教授的基础上进行整理的,他学得非常快。

    没过多久,他就回到了另一个世界,找了个地方,把图样默写出来,准备带去给吴周。

    他刚刚画完,秦天连就踱了过来,拿起来看了一看。

    “花边大套?”他问。

    “是。”许问回答,并不意外他会知道。

    秦天连一张张翻看,轻“噫”了一声:“由易至难,很有层次。不过怎么突然想到做这个了?”

    “上次在平镇展销会上学到的。我觉得它有销路有市场,因为学习难度而失传有点可惜,就想着把它简化普及一下……”许问简单讲了讲前因后果,“结果还是林林帮我把它完成了。”

    上次秦天连问起连林林的事情的时候,许问就提过了她的名字。

    双木为林,这个名字并不令人意外。而这时,他向秦天连提起位于另一个世界的她,也是自然而然,再顺畅不过。

    “她提炼的?”秦天连仿佛对连林林极有好感,听说这话,又转头去重看了一遍,微笑道,“这个递进的层次……相互之间有延续,各难度的组合性很强。组合这些织法,普通难度就能自主设计了。”

    “对,相比十字绣之类的,基础难度还是要大一些,但整体还好,相应的自由度也会更大。”这一点许问也看出来了。

    “而且女性设计,还有一个很大的优势。”秦天连道。

    “什么?”许问随口一句,但在问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

    “设计感很好,中西结合,秀丽典雅,既有古韵,又不乏现代感,光是这图样,就很吸引人眼球了。”秦天连道。

    “对,她本来就很有情趣,很懂得美是什么。”许问简直像是自己被夸了一样,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秦天连看了他一眼,突然有点好奇了,问道:“你什么时候能把她带回来?”

    提到这个,许问就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叹了口气,道:“我也想啊……”

    秦天连看着他,仿佛从他这声叹息里看出了一些未尽之意,他也沉默了一会儿,转移话题,问道:“接下来你想学什么?

    许问一愣,问道:“上次的金属门类,我只学了五声招魂铃……应该还有别的吧?”

    相关五声招魂铃,有灌钢法和宿铁术,以及衍生的一些技艺,内容其实不少。

    但金属是一个大门类,绵延几千年,发展极其迅猛,相关技艺又有多少,哪里是区区一个五声招魂铃就可以囊括的?

    许问觉得自己这个还没学完呢,怎么又要跳到别的方向去了?

    “你天工二境,技艺这东西,还要我手把手地教?”秦天连反问他。

    许问安静了,他想起了那把菜刀,又想起了窗前树阴中的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等我再想想吧。”他认真地说。

    “随你。”秦天连回答。

    他最近沉迷于仓库里的四时堂藏品,修得不多,但看得不少,暂时不会离开。

    他随意地撇过头去,翻看桌上的花样。

    许问看着他刀削一样的下颌,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又来了。

    …………

    吴周接到电话,立刻从青州赶了过来。现在交通实在发达,她当天就站在了许问面前。

    许问把图纸集递给她,同时转述了连林林关于宣传推广的一些思路。

    吴周听完,坐直身体,深深致谢。

    她当然看得出来,许问这是用了心的。

    两年前许问向她学习花边大套,随口承诺,然后这两年他一点消息也没有,吴周还以为他已经忘记这件事了,没想到他不仅记得,还完成这么漂亮。

    要知道,这两年来她可是一直关注着他的直播的,非常清楚许宅这样一座古宅的修复,需要投注多大的心血与精力。

    更何况,最近很火的那款万物归宗的游戏,能把技术顾问的名字提到这么显著的位置,也能想象到他在中间做了多少工作。

    百忙之中,为了一个小小的花边大套如此尽心,她真的感激涕零。

    “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主力更是跟我无关。”许问从不居功,这时也很认真地解释,“是三个女孩齐心合力完成的,我只是把你教给我的东西转教给了她们而已。她们三人,一人教授,一人深化,一人简化,先把这种技艺完全吃透,再将它重新解构。你要谢,应该谢她们。”

    “她们现在在哪里?我可否当面请教致谢?”吴周连忙问。

    “她们此处,恐怕不太方便。”许问遗憾地说。

    “这样啊……那我只有把这个彻底落实,用结果来回报她们了。”吴周也不强求,拍拍那叠花样,笑着说。

1012 来,又没来

    “叮、叮、叮、叮。”

    持续不断的金属敲击声响起,许问专心致志地感受着铁块在锤子下面任意变幻形态的感觉,同时在思考着,这次要做什么样的音乐呢?

    之前连林林想让他在这个世界也做一个五声招魂铃,看看能不能再与连天青见一面。

    许问当然要满足她的要求,把花边大套交给吴周,立刻就赶了回来,找了合适的地方,开始制作。

    在现代世界面对五声招魂铃,他的目标是修复。

    修复,就是还原。

    他要分析原物的形态,以及各种细节,让它回到原来的样子,发出的声音,也要是当初制作它时的声音。

    于是最后的成品,更接近于它的别名“五声镇魂铃”,有令人平心静气、安抚心灵的作用。

    但在这里,许问要的是重新制作,要求就是连林林提到的:希望能召回连天青的魂魄,让她能与他见一面。

    魂魄此事,虚无飘渺,许问不知道怎么做,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但是,在认真思考此事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有了大致的规划。

    首先是召唤,以何而召唤?

    召唤,即是一种传达,传达连林林的思念、她的祈求、她对父亲满满的爱。

    这方面,许问心里的感情,又与她有何不同?

    以音喻心,许问想要五声招魂铃发出这样的声音。

    想到这样的声音,他立刻联想到了很多。

    关于连天青,他可是有很多话想说的……

    无数的回忆纷至沓来,许问重温着这点点滴滴,蓦然发现他对连天青的感情并不弱于连林林的,只是性格使然,或者是其他一些原因,让他无心深思、无从表达而已。

    而且,除了他个人的感情,还有另一些因素,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连天青。

    连天青的消失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是否已经晋级天工了,传说的天工无惑是不是真的,他心中的无数问题,他是否可以为他解答?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七劫究竟是不是真的,这个世界将要走向何方,他与连林林究竟能不能在一起,究竟要怎么做才行?

    他在无尽的迷雾中摸索,偶尔能看见一线光芒掠过,但每每都是还没看清周围的景象,它就已经消失了。

    许问不断前行,不断尝试,寄希望于未来有一天,他走到路的尽头,看见一切清晰明澈,让他恍然大悟。

    但未来不知何时,不知在何

    方。直到现在,他身边笼罩的仍然是重重迷雾,一切仍只是谜,没有显现的迹象。

    他当然可以继续前进,事实上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只是偶然停下来,尤其是现在深深去想连天青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有些委屈,就像不断摔倒的孩子想到自己的父亲。

    你为什么不能在我面前,为什么不能帮帮我?

    叮、叮、叮、叮。

    铁锤与金属撞击的声音不断传来,许问把自己所有的想念、迷惘、疑惑全部融进了这次制作中。

    这是一次全新的创作,与现代许宅的招魂铃完全不同。

    …………

    “做好了?”

    连林林惊喜地说,她正在和面准备包包子,听见许问的话,连忙擦手接过铃铛。

    半个手掌大的铁铃,弧线优雅,造型简洁。它的表面上有一些古拙的花纹,看上去像符号或者文字,让它感觉有些神秘与幽远,有种不一样的美。

    连林林好奇地摇了摇,什么声音也没有。

    “怎么不响啊?”她说。

    “直接摇的话,需要特定的动作和力道,同理吹风也是,必须有合适的风掠过,它才会响。”许问解释。

    “你怎么知道要什么样的风呢?”连林林问道。

    “一种感觉,就是那样了。”许问说。

    “感觉啊……”连林林把铃捧在手上,并不再摇。

    许问本来想把摇铃的方向告诉她,她却摇了摇头,笑着拒绝了。

    “不用,就等你‘感觉’的那阵风来吧。也许,那阵风就会把阿爹的灵魂带来了。”

    连林林轻声说道,走过去,把凳子拖过来,踩着凳子把铃铛挂在了窗棂上。

    许问比她高大半个头,挂起来应该更方便,这时他却没有主动请缨,而是看着连林林左看右看,把铃端端正正地挂好。

    “你觉得它什么时候会响?”挂好之后,她站在凳子上,仰头看着,问许问道。

    “那就看师父想什么时候见我们了。”许问说道。

    “阿爹一定很想见我!”连林林信心满满地说,但很快,她又想起了连天青的杳无音信,有点沮丧地说,“除非他根本不记得我了……”

    一阵风掠过,吹动连林林的流海,她猛地抬头。

    五声招魂铃系于窗上,微微摇晃,却寂静无声。

    显然,“那阵风”还没有来。

    连林林叹气,从凳子上跳下来。

    她平衡感不是很好,脑子里又惦记着别的事情,一个没站稳,落地的时候险些摔倒。

    许问早就防着了,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她。

    而就在连林林摔下来的那一瞬间,没有风,窗下铃铛却突然响了起来,许问和连林林同时抬头。

    五个最基础、最简朴的音调,铮铮嗡嗡,此起彼伏。

    它稚拙朴实,有些断续不成调,但那声音却仿佛山与海的回声,仿佛神明在天地之间的轻语,仿佛鲸与鹰连绵的歌唱,仿佛一切最原始、最似韵而非韵的乐曲。

    “真好听……”连林林的手还搭在许问的肩上,人偎在他的怀里,轻声说道。

    接着,这声音仿佛带起了风,风带起了室内屋外的空气、雨、绿意、土的腥气与天空的开阔。

    一个人形因此由无至有地形成,凭空出现在窗外檐下。

    他隔着一扇窗,平静地看着屋内的许问和连林林,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许问和他对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叫道:“不是那样的,师父你听我解释!”

    …………

    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跟秦天连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多,许问看见对方的时候,一瞬间竟然没认出来他究竟是谁,像连天青,又像秦天连。

    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犯傻了,秦天连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而且他的发型服饰,全部都是他所熟悉的——

    正是连天青!

    他真的用五声招魂铃把连天青给召回来了!

    他心里又是意外,又是惊喜,连林林则从连天青出现的第一时间起,就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她的眼里涌出泪水,悬在长长的眼睫上将落而未落,许问看了看她,虽然是在连天青面前,但还是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连天青站在廊下,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转头去看外面的竹林。

    他环视四周,表情微微有些茫然,仿佛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许问拉着连林林,走出房门,来到他的面前。

    连天青缓缓转过头来,注视着连林林,目光留在她的脸上。

    许问叫道:“师父……”

    连天青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但一声风吹过,他的影子立刻像是被风吹散的水画一样,扭曲,然后消失了。

    许问蓦然回首,这才意识到,铃声已止。

1013 新帮手

    “怎么,怎么就消失了?”连林林也怔住了。

    她眨了眨眼睛,眼泪从睫毛上掉了下来,在脸上划出一道湿痕。

    刚才连天青出现的那一瞬间,她的情绪极其激荡,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出来。

    而现在大起大落,还没等她整理好情绪,连天青就消失了?

    她左顾右盼,目光在竹林中扫过,反手抓住许问,焦急地问:“他怎么就消失了?他还没跟我说话呢!”

    “别急。”这事确实有点突如其来,连天青来得快,走得也快。

    许问握着连林林的手,盯着连天青刚才站立的地方,回想着他出现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具体而微的细节。

    渐渐的,他心里有了一些底,轻轻吐气,拉着连林林的手,和她一起在走廊的木地板上坐下。

    连林林非常顺从,但一坐下,立刻又转头看他。

    “刚才我留心观察过了,师父并不是实体出现在这里的,好像真的是魂魄一样。”许问说道。

    连林林观察得没有他那么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发丝、袖角、袍角等几个比较边缘的地方有些虚化,像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后面的景物。”许问解释。

    “既然,既然只是魂魄。”连林林的情绪还是有点不稳,有点断断续续地道,“那他的实体会是在哪里?”

    “这个就没办法判断了。”许问摇头。

    “除了这个以外,你还看出了什么?”连林林信赖地看着许问,问道。

    “两件事。第一,师父刚才在看外面,看的不是竹林,而是雨。他很关注这雨势。”许问道。

    “雨?”连林林往外看了一眼,道,“这雨下得太久,确实不正常,但我爹他……是怎么知道的?”

    “问得好,我想的也是这个。他沉睡前还没有下雨,消失的时候雨才开始下,如果他觉得不对劲,他是怎么知道雨下了这么久的?”许问自言自语地道。

    “难道其实他没有消失,他在一个地方,一直看我们?”连林林提出一个可能性。

    “还有一个可能,就七劫塔来看,这里可能共有七劫,雨水只是其中之一。师父在别处知道了这七劫,回来之后对应上了,感到了忧虑。”许问这样说着的时候,心里微微沉了下去。

    连林林咬住了嘴唇,问道:“那第二件事呢?是什么?”

    “他……”许问看了她一眼,停顿了一下才道,“他好像不认识你……我们了。”

    “啊?”连林林愣住了,条件反射一样地说,“那不可能!”

    不过她从来不会怀疑许问的判断,否认之后,又犹豫着问道,“真……真的吗?”

    “不能完全确定,但可能性很大。他看着你我的目光非常陌生,跟看不认识的人没什么两样。”许问诚实地说道。

    “怎么会这样……”连林林傻眼了。

    许问一边回忆,一边仿佛陷入了深思,缓慢地道:“其实这样说也不太准确,他好像还残留了一点什么,最后有短暂的迷惑,如果能留更长一点时间,很有可能会问我们是谁。”

    “也就是说,他其实还是记得我们的,只是不记得了?”

    连林林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

    许问却听懂了,肯定地点了点头,“对,是这样的。”

    “也就是说,他只是现在不记得我们了,以后还是有可能恢复的?”连林林追问,不得到一个答案不安心。

    “据我猜测,确实是这样的。”许问道。

    他说的只是他的猜测,但连林林却像是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一样,长舒一口气,安下了心来。

    “你说得对,他总会记起我们的。”

    “也许等这五声招魂铃再响,你再见到他,可以自己提醒他这些事情。”许问回头看了一眼挂上窗上的铁铃,说道。

    “对哦!”连林林恍然大悟,转身回房,眼巴巴盯着那铃,恨不得它马上就响。

    不过,虽然连天青出现就消失,还仿佛出现了一些异样,但许问多少还是松了口气。

    首先他确实出现了,而不是真的从此无影无踪,这让许问心里有了一些底。

    再者,他的出现是五声招魂铃的效果,这表示它确实有用,未来多少就有了些期望。

    他再次回顾连天青这次出现的前后过程、各种细节,想再发现一点什么,但想了老半天还是未果。

    有些事情既然不是现在能解决的,那就先放放,先处理手上的事情。

    许问暂时不会马上出发,他手上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移交给李晟,给他讲清楚怀恩渠西漠段究竟是怎么回事。

    同时,万流会议结束就代表建渠工作要开始了,人员物资安排、开工日期等等,他前面都要帮着确定,搞定之后再去其他地方巡察。

    有荆南海全力协助,这项工作进行起来并不麻烦。

    不过许问得知,回头他出发之后,荆南海也要离开西漠,动身回去京城了。

    他是内物阁的大总管,能在西漠呆两年,全是因为天启宫和逢春城。

    这是内物阁经手操办的第一个大型工程,通过这次工程,他们统合了手上的力量,对很多新制度、新技术进行了尝试。说白了天启宫就是他们的一块实验田,现在实验结束,他也该回去盘点收获,准备下一阶段的工作。

    他跟荆南海认识两年,但关系始终还是淡淡的,纯公事公办的感觉。

    但现在想到他要回京城了,短时间内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许问心里还是觉得有点遗憾。

    少了个得力臂助,总是会不那么方便……

    他叹了口气,在心里想。

    然后有一天,荆南海领了个人到他面前。

    许问看着那人满不在乎的笑容,有些意外。

    他头发理得整整齐齐、胡须也剃得干干净净,穿着寻常衣服,看上去有些文雅。但笑容之中、偶尔抬眼微瞥之时,却有戾气一闪而过,难以掩饰。

    是左腾!

    之前他因为明弗如威胁到连林林,去把他杀了,于是被抓了起来。

    许问为他求过一次情,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后来一直不知道他情况如何。

    完全没想到,现在他会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他面前。

    “岳大人让我把他交给你。”荆南海说,“回头你四处监察,身边得有可信的人。这人虽然乖戾,但当个车夫还不错,还算有用,就不杀了,把这条命给你。”

    这些话他都是当着左腾的面说的,左腾听了只是笑,仿佛丝毫不以为意。

    许问打量左腾,他脸上有新伤,脖子没入衣服的地方有鞭伤,同样也是新伤。

    很明显,这都是在囚牢里被刑求出来的。

    但除此以外,他看上去还好,精神也不错。

    许问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只道:“行,就交给我吧。”

    荆南海走了,许问向左腾行礼,道:“左先生。”

    左腾似乎没想到他会是这样态度,挑起眉毛,道:“我可是杀人狂魔,还绑架过你,你不怕?”

    “你是为了林林,我得感谢你。当时对明弗如,我也起了杀心,只是出于私利,没有下定决心,我很惭愧。”许问道。

    这句话左腾就更没有想到了,他眉头挑得更高,盯着许问看了一会儿,蓦然笑了起来。

    “行,就冲你这句话,你的命我保了!”他说。

    他说得很随意,但许问却听出了这句话的份量。

    他会为了连林林杀人,现在,他也会为了许问杀了。

    这时代跟他惯常生活的那个不一样,人命轻贱,并不值钱。必要的时候,许问不会介意自己的手上染血,但是有些原则,不管在哪个时代,他都不会变。

    只是这些话现在没必要跟左腾明说——单几句话,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扭转一个人的观念?

    所以许问没有多说,一边带着左腾往回走,一边问他牢里的事情。

    左腾自然而然地落后了他半步,对许问的话有问必答。

    他确实在牢里受了刑,很明显不为逼问,只为泄愤。

    时间不定,偶尔想起来了就把他提出去抽一顿鞭子,不算太重,要不了他的命;但也不轻,皮肉之苦还是受了不少的。

    那些皮肉之苦对于左腾来说只算习以为常,当他以为自己有一顿没一顿地吃着鞭子,等到秋天就要被砍头的时候,却被提了出来,送到了许问面前。

    “看来那位大人确实发了怒,但还没气到要砍掉我的脑袋。”左腾笑着说。

    “明弗如手上掌握的情报确实非常重要,他死了就没了,得从头开始查,有点麻烦。”这一点许问也是承认的,“不过死了就死了,不说对林林,他做的其他事情,也足够他死一万次。不可惜。”

    “他手上的情报,你也想要?”左腾突然问道。

    “想要,非常想。”许问道。

    “听说他是血曼教的教宗?”左腾若有所思。

    “是。”

    “那不如我……去血曼教再打听一下?”

    “我觉得没什么用。明弗如死了,岳云罗肯定把血曼教翻了个底朝天。她没有查到东西的话,我觉得……”

    “那可未必。”

    左腾这句话微微提高了声音,说得非常笃定。

    许问声音一顿,转头看他。

    “血曼教在西漠扎根之深,大人恐怕还不太清楚。岳大人再怎么厉害,想要把它连根拔掉,还是有点难的。毕竟,野草这东西,只要留点儿根,就会死灰复燃。”左腾慢吞吞地说着。

    “你是说,你能查到岳云罗查不到的东西?”许问问道。

    “不敢保证,但我走的路子,跟她肯定不一样。”左腾说。

    “那就……拜托了。”许问想了想,向左腾行礼。

    “交给我。”左腾说。

1014 接手

    左腾也不客气,找许问要了盘缠,也没有再养养伤的意思,马上就上路了。

    许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想着他刚才说的话。

    血曼教在西漠,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教派,扎根极深,很难被斩草除根。

    那忘忧花呢?

    它在西漠的普及程度如何?会不会带来什么样的灾祸?

    等到左腾回来的时候,除了明弗如的情报,许问也想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事情。

    他回去竹林小屋,跟连林林说了左腾的事情。

    连林林听说左叔叔出来了,在帮许问办事,还是很高兴的。

    许问笑着对她说:“你娘愿意把他放给我,多半也是因为你。”

    “我也觉得。”连林林大大方方地说,这个话题现在在他们之间,已经不是什么禁忌了,“不过老实说,我一想到左叔叔把明弗如杀了,坏了她的事,让她很生气,心里就有点高兴。我是不是有点坏?”

    “那是的,坏出汁了!”许问说。

    “你怎么这样!”明明是她自己说的,结果许问附和她的话,她还转手过来掐许问。

    许问乐得哈哈大笑,一把抱住了她。

    …………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怀恩渠正式修筑以及开工的圣旨迅速传到了西漠上下,府、县、村、镇,所有的单位都接到了消息,开始行动。

    因为逢春城和天启宫,许问在西漠是有威望的,李晟则没有。

    为了更快地进入状态,他索性公布了自己的身份,以十一皇子的名号正式坐镇主持工作。

    这身份一公布出来,他周围所有人都震住了。

    一个皇子跟自己同吃同住,勾肩搭背,一起趴在水里泥里玩炸药?

    简直不可思议……

    这时代,皇帝至高无上,皇子跟现代的富二代官二代也是不一样的。

    李晟的那些熟人适应了好一段时间,最后比最初知道的时候稍微接受了一点,但很明显,已经产生的距离还是没办法弥合,跟之前比还是生疏多了。

    李晟有点失落,努力振作了一段时间,苦笑着对许问说:“没办法,早就应该有心理准备的。本来也是我先骗了他们。”

    说着他又有点好奇,看着许问问,“为什么你当初知道的时候,表现得跟他们完全不一样呢?”

    许问笑笑,没有解释,心里也有点感慨。

    虽然都是人,但生长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接受到的思想是什么,最后塑造出来的人也是不一样的。

    当然,也有些人天生桀骜,拥有跟其他人完全不同的思路与判断,但绝大部分人,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周围你所接触到的一切事物的影响,然后定型,从此难以改变。

    李晟身边的那些人是这样,许问也是这样。

    大家都只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他拍拍李晟的肩膀,道:“慢慢习惯吧。”

    “嗯!”李晟长舒一口气,笑了起来,“有舍必有得。我得到的东西,比普通人已经多多了。”

    “你能想得这么通透,不容易。”

    “以前也不能,不然我也不会偷偷跑出来,遇到你。不过,一路到了这里,很多想法慢慢就变了。感觉还是现在的我比较好。”

    “我也觉得。”

    “哈哈哈哈!”

    李晟最大的爱好其实是关于炸药和雷/管方面的技术工作,现在接手怀恩渠修筑,更多的是协调与安排方面的行政工作。

    对他来说,繁琐麻烦,需要纠缠的人和事奇多无比,挺

    难受的。

    更何况,怀恩渠西漠段的方案已经完全确定,也就是说,所有的技术工作全部完成,是按照许问的思路来定的。李晟接下来的所有工作,都必须得在这个框架下进行。

    他必须吃透许问的思路,然后去一项项做完那些麻烦得要命的初期工作。

    他只最先跟许问说笑了两句,就再没了抱怨,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地去做他能做不能做的一切事情。

    其他人休息了,他还留出时间来请教许问,有什么不懂的都来问,非得把这项工作的所有方面全部吃透不可。

    看着这样的李晟,许问想起了刚进入六器公司工作时的自己。李晟现在的刻苦完全不遑多让。

    不过,当初的他,是为了端牢那个饭碗,而现在的李晟,则是出自完全的责任心,感觉更高了一筹。

    许问很佩服也很喜欢,尽全力协助。

    于是这一段时间,明明不是他主导工作,他却比以前更忙,回竹林小屋的时间比以前更少。

    最后,眼看着各地消息不断回报,一支支民夫队伍冒着雨向工地进发,一轮轮的资源流动起来……整个工程开始正式进入轨道,李晟也从许问手上正式获得了这项工程完全的掌控权。

    就在这时,左腾也回来了。

    …………

    此时离左腾离开已有一个月时间,今天许问送李晟去了施工现场,琢磨着回来就要对连林林说,自己这边也要上路了。

    他刚刚回到竹林小屋,就看见左腾蹲坐在厨房的门槛上,狼吞虎咽地扒着饭。

    看见许问回来,他挥挥筷子,给许问打了个招呼。

    “怎么不进去吃?”

    他一个月没有消息,现在突然出现,许问有些意外,但第一句出口的却是这个。

    “哈哈……你们真是两口子。”左腾笑嘻嘻地说。

    这时连林林从厨房里出来,端了盘菜,放在左腾身边的小凳子上,没好气地说:“我也让他进去吃,他非不,非得蹲这里!”

    “里面太干净了,怕弄脏。”左腾随口说。

    “那怨我收拾得太干净?”连林林明显跟他很熟,瞪着他说。

    “哪里,小小姐勤快,是我不配。”左腾笑着说。

    连林林翻了他一个白眼,转向许问的时候态度突然变得温柔,问道:“饿了吗?我也给你盛碗?”

    许问无视左腾嗤嗤嗤的笑,点头说:“好啊,少一点。”

    他也端着碗,学着左腾的样子,蹲在了厨房外面的门槛上。

    有点邋遢,但又有点莫明的自在感。

    “我到处查了一圈,姓明的确实把那件事捂得很紧,大部分血曼教的人都糊里糊涂,甚至没几个人知道他藏着事。”左腾吃得慢了一点,突如其来地开口,跟许问讲起了正事。

    在竹林小屋,厨房是外面一幢独立的建筑,前面是大夫的药田,后面是一片菜地,两边养着鸡鸭。四面一览无遗,只能看见鸡鸭随意地在菜地里散着步,咯咯答答的,偶尔飞起来打个架,没有多余的人影。

    厨房里外只有他们三人,左腾声音不大,只有许问和厨房里面的连林林能听见。

    “知道要来西漠的时候,我就查了一些这边的事情,那时候就听到了血曼教。我的线人跟我说,这是最近出现的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以前没听过说,来得很莫明,但在西漠兴起得很快,好像转眼之间,就很多人都信了。”左腾说。

    “以前没听过说?”许问有些意外。

    “嗯,我现在去查,发现情况确实是这样。逢春城出事前,有

    一些影影绰绰的消息传出来。那时候逢春是西漠比较大的一个城,血曼教预言逢春触了神怒,要受神罚,很多人都不信。后来事情真的发生了,当地人非常害怕,血曼教的影响也因此在很短的时间里扩大。”

    也就是说,这是个新兴的教派,是依托逢春城连接的灾难而生的。

    许问沉吟片刻,问道:“明弗如是什么时候去的?”

    左腾瞥他一眼,露出了赞赏的目光,道:“查不到太多血曼教的事情,我就开始查明弗如这个人。你说得对,关于逢春城预言出现的时候,也是明弗如有活动迹象的时候。”

    “也就是说,这预言是明弗如带进来的,血曼教也是他创立的?”

    说到这里,许问觉得有点不对,在他印象里好像不是这样的。

    “那倒也不是。从外部查,血曼教确实没什么消息,但是换个角度,从里去看呢?于是我随便抓了两个血曼教的人,问了一问。”

    左腾吃完饭了,把碗放到一边,随手抹了把嘴,轻描淡写地说。

    他说得很随意,说完还露齿一笑,但就在这一句话间,血腥气不自觉地透了出来,让许问瞬间想起了刚见他面的时候。

    这一问还挺有意思的,在血曼教徒的眼里,这是一个已经延续了上千年的古教,有圣地、有圣徒、有圣子,还有各种各样的神像与仪式,是一整套完整的体系。

    明弗如是他们的教宗,圣子是在他上面的人物,明弗如是代圣子行走,单论教内权威,圣子比他厉害。

    不过他们这种底层教徒都没见过圣子,也并不知道圣地在哪里。

    哦,对了,在服食完忘忧花之后,他们会看见笼罩在圣光之中的奇迹之地,在那里,瓜果菜蔬随处可得,稻谷不需要栽种,到时间去地里割来吃就行。

    土地肥沃、生活富足、人们载歌载舞……想想就幸福得没边儿了。

    这时候连林林又出来,给左腾和许问各端了一碗汤,问道:“这么好地方,那他们怎么不去呢?”

    “没资格去。”左腾接过汤,喝了一口,说道。

    血曼教的传说里,只有坚忍执着、历受无数苦难、为血曼教立下大功劳的人才能去圣地,那是最高的恩赐,也是他们所有人的目标。

    ”所以这位圣子和圣地到底在哪里,也没人知道了?”许问问道。

    “确实打听不到。”左腾摇了摇头,“除了我在查,官府那边也在查血曼教的事情。圣子和圣地他们肯定也知道了,但我打听了一下,跟我一样,就是到此为止,多的没有。他们也挺棘手的。”

    “朝廷下令剿灭,他们找不到人,断不了根,确实棘手。”许问点头说。

    血曼教在上次逢春城**事件之后,就已经伤过了一次元气。绿林镇暴乱之后,再一次遭到全面围剿。

    这一次是真的伤到了根本,一时间,整个西漠风声鹤唳,再忠实的教徒也不敢自称自己是血曼教的人——当然也有不要命的狂信徒,也都理所当然地没了命。

    这当然是好事,但给左腾的调查工作造成了很多麻烦。

    能找到这两个人,问这么多事,是他有本事,但更多的,短时间内确实查不到。

    他只知道,明弗如“颇得圣子眷宠”,两人私人关系很好。

    所以左腾判断,许问想要知道的事情,最有可能知道的就是这位圣子。所以关于这件事情,许问想要追查下去,最关键的就是要找到这个人。

    当然,具体怎么找,通过什么途径,左腾也不知道。

1015 书

    关于血曼教的追查到此暂时告一段落,许问在逢春的事情基本上已经安排妥当,准备出去执行监察的职责了。

    许问跟左腾交待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左腾确实很厉害,内容不少,但他只听了一遍,就全部记了下来,还能复述给许问听。

    说完之后,连林林正好又出来,左腾看着她笑道:“这里面好些地方小小姐都没去过,又可以往书里多添点内容了。”

    许问听得一愣,问道:“书?什么书?”

    连林林的脸瞬间就红了,正想开口阻止,左腾已经先一步说出来了:“小小姐正在写的书啊?”

    许问从来没听说过这事,盯着连林林看。

    连林林红着脸,重重一拍左腾的手臂,叫道:“我说过不能跟人说的!”

    “啥?跟许小兄弟也不能说吗?”左腾看看连林林,又看看许问,洒然一笑道,“总之已经说了,你们自己对吧。”

    说着,他哈哈一笑,走了出去。

    厨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许问本来其实不算太在意的,结果被连林林这态度引起了兴趣。

    他坐在凳子上,伸手拉着她的手,摇了一摇,问道:“写的什么?为什么左腾知道,我都不知道?”

    连林林咬着嘴唇,红着脸,不说话。

    “是游记?类似你写给我的信那种,你增加补充,又添了些内容?准备集结成书?”许问联系左腾的话,猜测道。

    “不是。”连林林明显的害羞,别过脸小声说。

    “那是什么?”看她表情许问也知道自己猜错了,于是更好奇了。

    “是……”连林林张了张嘴,反手拉住他,有点自暴自弃地说,“你来看嘛!”

    许问跟着她一起走到了她的房顶,顺便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还支着那顶鱼鳞帐,光芒幽幽,在墙壁上投下蓝黑色的光芒。

    想起上次两人在帐下的亲密,他的心摇曳了一下,接着又想起了那之后的事情。

    说起来,那次他也听见连天青的声音。

    是错觉,还是连天青真的出现过了?

    连林林走到书桌旁,墙角边,那里堆着几个大箱子。

    她转头看了许问一眼,拖过来一个,把它抱在了桌子上,打开。

    里面放着一本一本的书册,全是手写而成。

    连林林是个很细致的人,虽然全是手写手订,但装订得非常整齐漂亮,封面上有标题。

    许问立刻被最上面那本上的标题吸引住了:花边大套法

    “咦?”他伸手拿起那本,把它翻开。

    果然没错,这里面记录着花边大套的来历,工具介绍、棒法手法等等等等的全部资源,有许问教给秦织锦的原始资料,也有他们改进总结过后的简化系统版。

    不厚不薄一本资料,图文并茂,记录了花边大套的所有相关内容!

    许问把它放到一边,又拿起了下面一本。

    这本的封面上是:流金竹采集法。

    里面记录着流金竹的产地、特征、采集方法以及竹篾、竹根等的采集处理办法。

    目录前有个前言,前言里记载着她当初发现流金竹的经过,趣味盎然,富有情趣,跟她当初在光镜之中讲给许问的有些类似,只是更详细凝炼了一些。

    下面一本接一本,全部都是她收集、学习而来的各方技艺,有的比较复杂,有的非常简单,有的可能已经失传,只是一地的传说。

    这满满的一箱,记载的就是技艺的故事,以及传承它们的人的故事!

    许问想了想,放下这箱,又去搬最底下那箱出来看。

    连林林站在他身后,交叉着手,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知道怎么阻止。

    许问打开箱子,首先看见的不是册子上的标题,而是它所用的纸张。

    此时各地造纸有各地的材料与工艺,也有不少人自己在家手动造纸,所以出来的纸张各不一样,带着明显的特征。

    连林林一直在四处旅行,重内容轻形式,所以没在纸上玩什么花样,基本上是有什么用什么。

    这个箱子里书册的用纸许问非常熟悉,他看着它们,甚至还有点怀念。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用手捻了捻,笑着说:“是我在于水的时候买给你的?”

    “嗯……嗯!”连林林用手捂着脸,承认道。

    当初许问在于水县考完徒工试,挣了点钱,给连林林买了一车纸回去。

    最便宜的毛边纸,用茅草制的,黄而粗糙,上面还不时可以看见没有化成纸浆的草梗。

    量很大,其实没多少钱,反而是要弄这么大量,还分了好几次买。

    许问印象很深刻,当时他把这些纸带回去给连林林的时候,有点不太好意思,觉得这也太次了一点。

    但好纸比他想象的贵,也比他想象的难得,短时间内要买够数量,只有这种。

    连林林却非常高兴,如获至宝地专门收拾了个房间放这些纸,还烧了木炭防潮。

    许问后来也不知道她用这些纸写了什么,她继续跟着许问学字,却从不给他看自己写的东西。

    “你把这些也带过来了呀……”许问笑着说,这才去看上面的内容。

    《十八巧概要》、《桐木巧》、《榉木巧》……《流水面》、《辨木法》……

    纸张熟悉,内容也非常熟悉,正是当初许问在旧木场时学的那些内容。

    连天青教课的时候从来不会避着连林林,连林林天生缺陷,看上去也没有认真在学的样子,但许问完全没想到,她把连天青教的这些东西全部记录了下来!

    他认真翻看,发现连林林并不是一字一句原样记录的,而是自己学懂吃透,用文字也能理解的方式重新阐述。

    毕竟当初连天青教他,几乎是手把手地教,一边说,还一边配上了动作和现场示范。

    纸面上的东西,就算配图,甚至现代配上视频也达不到那样的效果,要仅仅只用纸面上的东西就让人理解这些内容,其实是非常难的事情。

    但连林林做到了,至少许问觉得她做到了。

    以他的角度来看,他觉得这上面的内容非常清晰,足以让初学者学会。

    “总结得太好了!”他真心实意地感叹,“师父看过吗?”

    “看过……”连林林有点扭捏地说,“改过很多很多次,有些我实在不太懂,跟他商量过很多。”

    许问伸手,在箱子里翻了翻:“所以当初的一整车纸,现在只剩下了半箱?真是下苦工了。”

    “也没有……那时候字都不太会写,练习也用了很多。”连林林老实交待。

    确实,最底下这箱册子的字迹生涩笨拙,虽然看得出来是认真在写了,但远谈不上什么章法。

    最新这一箱就完全不同了,娟秀流畅,秾纤合度,又隐有风骨,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字体特色。

    看着这字体的变化,许问几乎能想像到这几年里,她不断写,不断进步的样子。

    “为什么只给师父说,不跟我说?”许问一手握着书册,一手抓住她的手,温柔地问。

    连林林红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小声地说:“不好意思嘛……写得不行。”

    “怎么不行了?”许问不服。

    “我偷偷拿给人家看过,不是我们的人。问他看这册子,能不能学会。”连林林有点沮丧地说,“他看了半天,说看不懂。”

    都已经这么清晰了,怎么还会看不懂?

    许问也是一愣。

    过了一会儿,他想出一个可能,犹豫着问连林林:“你把这册子给他之前,问过没有?他……识字吗?”

    “啊?”连林林傻眼了。

1016 桃花钗

    那人确实不识字。

    这时代的大部分木匠都不识字,连林林当时只是路过,跟他聊得兴起,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自己写的册子推给了他。

    那人就瞪着看了半天,倒是从头翻到了尾,看完才说看不懂。

    连林林本来就挺没自信的,一听他这话,马上就以为是自己没编明白,完全没意识到是因为他不识字。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从头看到尾,应该只是在看图,只看图画不看字,当然看不懂了。

    “啊……我太傻了!”连林林捂着脸低声叫,纠结地问许问,“人家会不会以为我在炫耀我识字啊?”

    “不会的。”许问拍拍她,“跟你投缘,能让你把东西拿给他看的人,不会那么小气。”

    “对,是我错了。”连林林的脸还埋在手里,安静了一会儿,又说,“那这样说的话,我写的这些东西不都没用?我本来是想把它们留给大家伙儿们看的,让他们随意看,随意学。但会学愿意学的,大部分都不认字……”

    她沮丧极了,发现自己这几年来都走错了方向,“我也不可能一个个教他们识字啊,那这东西不就没用了?”

    许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解放前,华夏的文盲率还高达九十以上,解放后大力推行义务教育,推行简化字,用了几十年时间,才几乎让人人都能识字读书。

    大周离那时代还远得很,现在也不可能推行他所在世界的制度,识字率短时间内不可能提升。

    尤其工匠的社会地位近年来虽然有所推进,但不识字,几乎是他们的代名词了,这个现象短时间内同样不可能改变,连林林在这些册子上花费的心血,终究只是错付了。

    连林林重重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册子一扔,走到床边,扑通一声倒下,扯过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盖在了里面。

    许问看了她一眼,重新翻看那些册子。

    他在现代土生土长,虽然接触了大量这时代的人,也有不少工匠,但人皆识字这件事,对他来说几乎是常识,很难改变。

    所以,他在看见这些东西的那一刻,都没有意识到其中问题。

    如果连林林想要的只是记载,这些东西当然没问题,它比许问在现代看到的宗正卷、以及文传会里的大部分记载都更清晰、更具体。

    但如果想要在这时代进行推广与普及,让更多工匠掌握更多的技能……单靠这个确实不够。

    连林林所做的这个,相当于是一本本教材,想用教材进行推广,打破门户之见的藩蓠,这想法非常先进。

    但超前半步是领先,超前一步是过激。

    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是配套发展的,

    只有一个点先进,对于全局来说只能说无用。

    连林林遇到的这个问题,许问也无法解决。

    他把册子放回到桌子上,回头看了一眼,连林林把头埋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

    几年的心血被发现没有用处,这次的打击,她确实受得大了。

    许问有点心疼,想找个法子安慰她,但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

    他站起来,突然看见书桌前面摆着一样东西,他心中一动,把它拿过来看。

    那是一个盒子,里面放着几张纸。

    这可不是普通的纸,而是最好的竹纸,好像还是自制的。

    纸张之间,夹着几朵桃花,经过处理,桃花已经变成了干花,但仍然保留着原先鲜艳粉嫩的颜色。

    许问几乎在看见它的同时就意识到了,这是他当初在那片山涧采下的最后一枝桃花,放在竹筒里,送给了连林林。

    交给连林林的时候花瓣已经全落了,连林林笑着说要用这桃花给许问洗个澡。

    后来他事务繁忙,并没有给连林林这样的机会。

    花瓣保留不了那么久,连林林也舍不得让它们就这么消失,终于选出几片最好的,把它们做成了干花,夹在纸中。

    许问回头,看了床上的连林林一眼,突然起身,走了出去。

    连林林闷在被子里,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听见了许问的脚步声,以为他会往这边来,结果声音越来越小,他竟然出门了!

    她猛地坐起,没好气地看着门外,嘟着嘴想,你怎么回事嘛,为什么不来哄我?明明我等了老半天,一哄就能哄好的!

    她想骂许问,但想了半天还是舍不得,只能悻悻地把话咽了进去。

    她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许问还是不见人影,她纳闷地走到屋外,发现四处都不见人影——

    这是怎么回事?许问就这么扔下在伤心的她不理了?

    这人怎么,怎么这样!

    连林林生气地走到桌边。

    许问走得仿佛很匆忙,桌上的书册散乱着,没有收拾。

    连林林开始一本本往回收拾,收拾着收拾着,她的气自己就消了,心想:也许是他突然接到了什么通知,有什么急事要办吧。

    他向来都是这样的,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忙起来连吃饭都会忘了。

    今天说不定也会忘,一会儿给他做点什么呢?

    她想得出神,一抬头,看见桌子上的木盒不见了。

    咦?上哪里去了?

    是小许拿走了?

    他拿去做什么了?

    连林林有点疑惑,又有点期待,心脏开始跳得有点快。

    ………

    许问一个时辰后才回来。

    他一个人回来的,一进屋,就把一个盒子递给连林林。

    “送你。”他说。

    连林林正在和面准备包饺子,看见盒子,顿时想起不久前的猜测,擦干净手,接了过来。

    许问很自然地洗干净手,接手和面工作。

    连林林看他一眼,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深青色的缎子,裹着一样东西。

    掀开缎子,连林林突然轻轻吸了口气,拿起了那样东西,举到了面前。

    “这是什么?琥珀吗?你怎么把桃花放进琥珀的?”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在关注这件东西之前,首先留意的是它的做法。

    那是一枝钗子,钗身是铜制的,弯弯曲曲,仿佛桃枝,十分逼真。桃枝上面有几朵桃花,鲜艳粉嫩,好像初绽一样。

    整枝钗子,就像新从树上折下的桃枝,带着露水,带着春天的气息,鲜活得惊人。

    最关键的是,连林林看得出,枝上桃花是真的,正是她夹在纸间,放在木盒里的那些。许问对它们进行了处理,把它们包裹进了某种透明如水一样的特质里,然后镶嵌在了铜枝上。

    仿真的树枝,真的桃花,真就把一抹春意,捧到了她的面前!

    “确实跟琥珀的原理一样。”许问一边和面,一边说道。

    之前他跟朱甘棠他们一起去吴安城,沿路到了很多地方。

    路过一处山林的时候,他看见树上溢出了很多透明的树脂,心里一动,把它们收集了起来。

    收集的时候他没想好要做什么,看见这些桃花,突然明白了,它就是为这时候准备的。

    琥珀其实就是树脂的化石,里面包裹了完整昆虫或者其他生物的尤其珍贵,是研究古生物的重要渠道。

    许问直接用树脂融化包裹桃花的干花,在硬度上当然不如已经形成化石的琥珀,但澄澈生动犹有过之,比真正的琥珀更美。

    “我本来想用金玉做钗身的,但想了一想,回头我们要一起出门,用太贵的材料不安全。反正,你也不会在乎这个。”许问说。

    “嗯!这个就好,这样最好!”连林林爱不释手地捧着这枝钗子,笑眯了眼睛。

    “另外我认真想了一想,有些事情也许现在做不到,但现在可以开始做。逢春城是个开始,我们慢慢来,总能做到更多。”许问认真地说。

    连林林抬起头,看着他。

    突然,她握着钗子,蹦了起来,扑进许问的怀里,在他的嘴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我真是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你!”她说。

    “小心!这一身的面粉!”许问无奈地说。

1017 路匪

    吃完这顿饺子——还送了一些去倪天养两口子和李晟那里,许问就和连林林以及左腾一起上了路。

    连林林不像普通的女孩子那样带了很多东西,她就收拾了一个包袱,带了些必需品。不过收拾整齐之后,她又专门包好了那顶鱼鳞帐以及桃花钗,把它们好好地装了进去——都是许问送她的礼物。

    为了路上方便,她穿了男装,稍微化了些妆。

    以前许问看电视剧,总觉得那些女孩子就算男装,明明也能一眼看出来,怎么能瞒过人的。

    但现在,他看着连林林就在脸上描画了几笔,就把整个脸部轮廓与气质完全改变了。

    她并没有刻意扮粗扮丑,但这样看过去,就是一个长得有点俊秀的少年郎,毫无女性的妩媚。

    “这化妆技术,有点厉害啊。”许问左右端详,笑着说。

    这不是普通的美容化妆,更偏向于特型妆容,有点类似绘画技巧。

    通过调整脸部的明暗光影,造成一定的视觉错觉,让轮廓变硬变深,更偏向于男性化。

    相当于用自己的脸当画布,完成的立体画。

    “要是有一天,能大大方方地用本来的样子上路就好了。”连林林对镜细看,感慨道。

    “会有那么一天的。”许问笃定地道。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摸摸连林林的头,“所以你写的那些书,也总有一天,会有用的。”

    “……嗯。”连林林重重点头。

    …………

    出发前一天,左腾赶出了马车,许问检修了一下。

    这辆车,也是当初连天青和连林林坐过来西漠的那辆。

    那之后这车一直没用,放在后面仓库里,没有配马,落满了灰。

    然后这天,左腾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匹马,又把车拉了出来,跟许问一起清理维修。

    这车放了两年,但一点损坏的迹象也没有。它一看就是连天青亲手做的,外面一点也不起眼,好像就是一辆最普通的大车,人货两装的那种。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它的每一个零件都非常完美,整辆车显出一种极度的均衡,还特别加配了平衡杆,可想而知坐在里面也会很舒服,完全不会摇晃。

    “好车。”许问拎水洗车,拍拍车辕,说道。

    “确实好车。”左腾对它的喜爱之情也溢于言表,亲手把它的每个角落擦洗得干干净净——虽然这种天气,它只要一上路就会被溅满泥。

    连林林则亲自去割了草,来喂左腾牵回来的这两匹马。

    两匹棕黄色的大马,皮毛颜色像晒干了的麦子,透着暖融融的气息,看上去就非常神骏。

    连林林很喜欢它们,一边喂马,一边用手轻轻抚摸。

    这马也很通人性地转头用鼻子拱她的手,扑嗤嗤地打着响鼻。

    马吃饱喝足,被栓到车上时,肉眼可见地精神一振,响鼻比刚才打得更响。

    “马也知道什么是好车。”左腾笑着说。

    “嗯。”许问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隐然有一种感觉,马与车连接在一起的时候,仿佛有一种气韵从头到尾地贯通了,生命与物体,在此刻形成了一个整体,物亦有了灵。

    这就是师父的思路吗?

    上路之后,感觉更加明显。

    马匹在前面轻快地得得跑

    步,沐浴着小雨,也很惬意的样子。

    车辕上、车厢里都非常平稳,轻微的摇晃像是摇篮一样,增加的是更加的舒适。

    许问看着窗外,连林林泡了一杯茶,递到他的手上,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半步天工之间,亦有差距啊……”许问感叹了一句。

    连天青做这辆车的时候还在江南,还没有参加过流觞会,是标准的半步天工境界。

    理论上来说,跟许问现在差不多。

    但是许问扪心自问,他做不出这辆车,做不到这种水平。

    甚至在看见这辆车,坐上来之后,他还是不太能知道,要怎样才能做到这种程度、这种感觉。

    无关技术,无关构架,这辆车好像就是多了一点什么,值得许问慢慢揣摩。

    他们准备从源头开始走,所以车是一路往西北山里走的,一天到不了,许问还不时让左腾停下来,自己去附近看看情况。

    就现在来看,情况还好。

    许问路过的时候发现,他之前规划的预警机制在很多地方已经建立起来了,会有人在堤上巡逻,警惕各种涌洞与决堤的可能。一旦有所迹象,就会立刻敲锣,提醒村里的人。

    而且村与村之间也不再是一座座孤岛,而是串联了起来,相互提醒。

    在接连不断的雨水之下,在随时有可能到来的灾劫之前,人与人好像自然而然地加强了联系,抱成了一团。

    当然也有坏事。

    他们路过一处的时候,突然被一群村民围住。对方态度非常不善,很不客气地问话,大有一个回答不当就要把他们抓起来的架势。

    当时左腾脸上还带着笑,但眼神已经变了,许问手按在了他的手臂上,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还好他跟扮成男装的连林林看上去都非常和善,很耐心地回答对方的问题,安抚住了他们,也搞清楚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最近有一股流匪,趁乱到处抢劫,杀了不少人,搞得到处都有点人心惶惶,各村都非常警惕。

    许问他们这三个人全是生面孔,穿着打扮跟当地人有点不太一样,看上去就有点像是帮流匪打探消息的。

    不过,当这些人知道他们来自逢春城时,他们马上就放松了,表情变成了好奇,围着他们问起了别的事。

    许问他们回答了几个问题,这才意识到,在西漠这些其他地方村民的心里,逢春城已经跟两三年前的形象完全不同了。

    现在位于传闻中的逢春城,已经受到了陛下仙宫的庇佑,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他们坚信,现在各处都在下雨,逢春城就一定没下。因为天子圣光笼罩,外邪必不得入侵。

    这说法想想也挺离谱的,但是联想到许问他们当初刚到西漠时的情况,又让人很有些感慨。

    那时的逢春人,像是一个个移动的灾星,见到就要避开,过来就要赶走。

    现在呢?

    “我爹跟我说,这辈子要是能去逢春城参拜一下天启圣宫,那就值了。”一个人说道。

    “别说你爹了,我也这么想。”另一人跟着说。

    “那可是圣宫,哪是咱们配看的!我就想着,陛下圣明,天宫威能无边,说不定到时候要被水冲走的时候,就咻的有一道光,把咱们一罩,就把咱们移到逢春城哩!”

    “你说书先生听多了吧!”

    周围一片哄笑,许问跟连林林听得也笑了。

    这是他们美好的期望,也是支持着他们挣扎求生的动力。

    就在这样的氛围里,村民们向他们挥手道别,许问三人继续上路。

    然后……他们就真的遇到劫匪了。

    当时连林林正在车厢里,伏在几案上,在许问的指点下,把这附近的地形图摹画出来。

    车厢平稳,连林林也早就习惯了在摇晃的环境里写字画画,落笔非常稳。

    突然间,马车停下,许问第一个觉出不对,抬头往外看,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

    连林林画得很专注,等到许问走到车厢门口才发现,抬头问道:“怎么了?”

    “没事了。”许问说。

    他站在车辕上,看见左腾站在前方的地上,面前的土路上,以及两边的田地里倒了十四个人,而他,正扶了扶毡帽,有点可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那里刚刚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他出门前才置办的新衣服。

    他走到前面一个人身边,重重一脚踹了过去,那人本来还在翻滚呻吟的,这一脚就没声了。

    许问跳下马车,环视四周,问道:“打劫的?”

    “对,上来就动刀抡枪的,好吓人。”左腾笑嘻嘻地说,一点也不像真被吓到了。

    他当然不用害怕,这些人已经全躺地上了,躺下前,许问甚至没来得及下马车多看一眼。

    而且说是动刀抡枪,这十四个人虽然全部都是壮年男子,也确实都拿着武器,但一个个衣衫褴褛,刀枪很少铁器部分,即使有也锈迹斑斑,看上去威胁性似乎并不是很大。

    但那也只是“看上去”而已,许问什么眼力,他怎么看不出来,这铁与锈之间,全部都是血迹,这看上去残破的武器,几乎件件都见过血。

    车匪路霸,在现代都得见则击毙,更别提之前在那个村子里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不仅谋财,还要害命,许问当然不会同情他们。

    倒是左腾的实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强啊……

    许问下了马车,检查了一下那十几个人。

    左腾下手非常重,十四个人里有一半伤及要害,直接没了气。

    剩下一半也全部都晕过去了,有几个奄奄一息,只有两个人被左腾踩醒,让许问问话。

    他们的来历非常简单,就是附近玉荫山的山匪,趁着最近到处都比较乱,下山来打劫的。

    这两人都受了伤,一边回答,一边呻吟着。突然,其中一人打了个呵欠,抹了把脸。

    他动了动身体,小心翼翼看了左腾一眼,小声说:“大爷,我,我过去拿个东西……”

    左腾不置可否,那人似乎以为得到了许可,一步步挪到一具尸体的旁边。

    尸体犹有余温,这人却一脸的麻木不仁,满不在乎地在他的怀里乱翻。

    翻了一会儿,他仿佛摸到了什么东西,脸上露出喜意。

    这喜意诡异而扭曲,像阴沟里的一条流涎的烂狗,看着就让人恶心。

    他迅速舔了一下嘴唇,正要把那东西拿出来,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然后,那只手轻轻巧巧地,把尸体怀里的盒子从这人的手里取了过去。

1018 人如草芥

    “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那人之前就被左腾打伤了,兄弟们全死了,答话的时候一直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都不敢直视他,被打成那样,甚至连仇恨的表情也不敢露出来。

    而此时,他陡然爆发,曲着那条受伤的腿,猛地蹦了起来,要跟左腾去抢他手上的那个东西。

    他张开嘴,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张嘴就去咬他手腕,这一下来势极急,极其突然,真的险些咬中左腾了。

    但左腾是什么样的反应,怎么可能中招。在那口黄牙碰到自己手腕的前一刻,他伸脚一踹,正中那人胸腹,一脚把他给踹飞了。

    许问也没见他用多大力气,但那人飞出去之后,整个人就像虾米一样蜷缩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许问根本不需要过去检查就能听到,那人气息全无,已经被这一脚踹断了气。

    “这是什么东西?”许问看着左腾的手问。

    左腾并没有马上把东西交给他,而是神情凝重,先摇了摇,再把它放到地上,隔着老远,用一块石头弹开了它的锁扣。

    摇晃的时候,里面的声音有点哗啦啦的,仿佛是半盒零散的东西。

    打开之后,里面并没有什么机关,一堆深棕色的薄片掉了出来。

    它看上去像切成片的木头,一片一片整整齐齐,看上去是最普通的桐木,但明显被炮制过了,味道和颜色都跟许问熟悉的不同。

    左腾拈起一片,先闻了闻,然后咬下一点,放进嘴里嚼了嚼。

    片刻后,他微微色变,道:“是忘忧花!”

    许问看到那人的表现就有点猜测了,这时心里有一点“果然”的感觉,也接过那木片看了看。

    他对忘忧花其实不太熟——正常人都不熟,但之前接触过一些,多少还是留了点印象的。

    没一会儿他就看出来了,这确实是桐木,被烘干之后,用忘忧花的汁液浸泡过,然后再次烘干,变成了现在这样。

    不用说也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更便于携带,方便服用。

    “确实是毒瘾发作时的样子……”他深思地看了一眼被连天青踹出去的那个人,说道。

    “忘忧花有止疼的作用,那人疼得很了,先想用这东西来止疼。但接着毒瘾就发作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左腾清晰地道。

    “应该是这样……你怎么知道它能止疼?”许问也是这样判断的,但他随即就注意到左腾话时原一个关键点,抬头问道。

    在关于忘忧花的传闻,一直有点讳莫若深的感觉,重点只有两个:一,成瘾性强;二,是血曼教用来控制人的手段。

    基本上没提过它别的更细微的事情,那么这事,左腾是从哪里知道的?

    许问仔细打量左腾,没在他的身体表征上发现任何一点中毒的征兆,总算是放了一点心。

    “我以前用过。”左腾却非常满不在乎地,自己说了出来。

    “什么时候?”许问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

    “在江南。”左腾抬头看了一眼许问,笑着说,“你不要这个表情,你该不会真以为江南就是净土吧?这么个‘好东西’,当然早就已经传过去了,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没有传开而已。”

    “这个原因……跟你有关?”许问问道。

    “嘿,当初一个瞎子,从哪里弄来了这东西,要来孝敬我老人家。我用了一次,有点意思,但很不喜欢。”左腾说。

    “为什么?”许问忍不住问。他虽然自己没有用过,但大部分人都难以抵挡那种奇妙上瘾的感觉,这也是它这么容易传播的原因。

    结果左腾明明用了,却很不喜欢?

    “我不动声色,看他跟他身边的几个兄弟都被这东西给害了,又打听到他是从哪里弄到的,然后去把他们全给杀了。”左腾轻描淡写地说。

    他说得很血腥,但想一想,许问在江南的时候从来没听说过忘忧花的事情,证明它并没有流行起来。

    这说不定就是因为左腾刚刚接触,就彻底掐灭了它的源头,把它拒之于门外的缘故!

    “这是大功德了。”许问正色,向他行礼。

    “嘿,功德什么的,关我什么事。”左腾不在意地避开,“我就是不喜欢这东西。”

    “为什么?”许问又问了一遍。

    “可能就是……不喜欢那种被什么东西控制的感觉吧。”左腾想了想,回答道。

    他不再关心这件事,把盒子扔给许问,自己起身去清理前面的尸体和伤员了。

    现在的他,真的就像许问手下一个普通的随从,完全不见当初在江南横行的样子。

    许问拿着盒子,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又低头去看里面的东西。

    桐木本身是有味道的,一种在许问看来非常特别的芳香,是他沉迷的木材的味道。

    现在这味道与忘忧花的相混合,腥甜粘腻,深处又像是带着一个小钩子一样,一直钩着人的**,让人忍不住就想把它凑到面前,嗅一嗅,咬上一口。

    木材原本的温润清香变成了现在这种感觉……再联想到刚才那个人狰狞扭曲、完全失去控制的样子,许问脸色微沉。

    他收起木盒,走到左腾身边,问道:“还有活口吗?”

    左腾看他一眼,拎过来一个人。

    那人气息奄奄,仔细看眼圈有点发青,眼球红血丝非常多,有毒瘾深重的迹象。不过现在好像还没发作,他紧盯着左腾,露出了极度畏惧的表情。

    “能问出来这木片是从哪里来的吗?”许问轻声问。

    “嗯?……”左腾眯起眼睛。

    “这些木片,全是批量制作,必不可能只有这一盒。”许问道。

    “你是想……嗯,我知道了。”左腾没再问下去,而是点点头,向着那人露出笑容,走了过去。

    …………

    许问回到车厢,连林林端坐在里面,完全没有出去打扰他们的意思。

    看见许问,她抬起了头,露出担忧的表情。

    她不是温室中的花朵,许问也没当她是。

    他迅速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给她讲了一遍,说左腾正在打听这些人的具体来历。

    连林林马上会意,问道:“你是想去找到这花木的来处,彻底把它们拔除?”

    “不一定能做到,但总得做什么。”许问道。

    “嗯,我们一起去!”连林林完全支持。

    左腾的手脚很快,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把那人捆在了马车后面,对他们说道:“找到地方了,你们还有活命的机会。不然,我保证你们会死得很难看,非常难看。”

    “是,是,大爷,就在咱说的地方,不会有错。”那人低眉顺眼,脸上明明又多了几处青肿 ,但是乖巧得不行。

    左腾咧嘴一笑,驱动了马车。

    道路已经被他清开,无论是尸体还是被他打成重伤的人,都随便扔在了道路旁边,像是垃圾一样。

    黄马咴儿地叫了一声,马车扬长而去,死掉的人固然是曝尸荒野,重伤的人也必不可能再继续活下去。

    当然,他们的忘忧花毒瘾已经很重了,就算是活着,也终身受其控制,不得脱身,生不如死。

    但是……许问看着心里也有点沉重,转眼看见连林林,安慰道:“回头可以叫人来给他们收一下尸。”

    连林林看着身后的道路与两边疾掠而过的树木,低声道:“我没什么的,只是觉得……这世道,人贱如草,生死无常……”

1019 白荧土

    半天之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山坳里,这是这群劫匪的老巢。

    左腾问的这几个人都不知道花片的来处,只知道是军师给他们做奖赏的,具体从哪里来,可能只有军师才知道。

    军师这次没跟他们一起来,左腾打听到了地方,跟许问一起来了这处山寨。

    安全起见,他们把连林林留在了外面的村子里,两个人一起上山了。

    来到这里,他们仿佛看见了一个垃圾堆。各种乱七八糟的树木以及瓦片搭成窝棚一样的房子,臭气熏天。

    这里人不多,有一些人懒洋洋地躺在窝棚里,一脸放松与陶醉,对有外人来了毫无所觉。

    窝棚不大,他们一半身体在棚子里,一半身体在泥水混合的雨地里,仿佛早就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

    “这……”许问有些吃惊,这跟他想象中的劫匪山寨完全不同啊!

    “没想到这么破烂是吧?”左腾看他一眼,马上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他翘了翘嘴角,笑着说,“可不止这里是这样的,你去其他地方看,也差不多。盖房子是要本事的,这些家伙,哪有这样的本事?再加上最近水灾频频,冲得多少人家都没了。流匪突然多起来,也是因为这个。这寨子看上去挺新的,应该也是灾后出现的。”

    许问跟左腾一样打量着这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当然也能看出来这里是新修的,但是对着这垃圾堆一样的样子,他实在说不出“挺新的”三个字。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些流民宁愿住在这样的地方,也没有自己的家可以回,可以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无家可归,只能被迫为匪。

    他们并没有在这里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这里完全没有一个土匪窝应有的警觉。

    一半的人下山了,剩下一半的人沉迷忘忧花,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处什么地方——许问两人好几次从他们眼前经过,他们头都没抬一下,跟没看见他们似的。

    路过某处时,许问看见一幕非常可怕的景象。

    同一个窝棚里躺着两个人,一个明显已经死了,全身僵直,好几只苍蝇围着他嗡嗡嗡嗡,另一个人躺在他身边,全无所觉。他眯着眼,流着涎,偶尔嘿嘿傻笑了两声,在死去的同伴身边,仿佛已经陷入了自己独有的梦境。

    许问表情凝重,和左腾对视一眼,迅速加快了步调。

    他们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那位军师,他正躺在一张竹床上吞云吐雾,非常享受的样子。

    相比其他人,他的神智还算清醒,许问他们一过来,他立刻警觉地从床上翻了起来,想要叫人。

    左腾一个箭步上前,轻而易举地把他制服了。

    对付这种瘾君子,左

    腾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没一会儿就从他嘴里问出了这些花片的来处。

    当然是买的,有固定的供应商,定期交易。他们给钱,对方给货。

    军师说了跟对方初次见面的经过,引起了许问的注意。

    他是一次打劫之后,外出在一个镇子上遇到那个人的,对方主动跟他搭话,不知怎么的就聊得非常投机。

    其实他们这山寨以前就有,只是非常小。近来人突然变多,事情和乱子也变多了,管起来很麻烦。

    军师一直在琢磨这事,不知怎么的就把这烦心事吐了出来,告诉了那人。

    那人就说手上有一个好东西,正可以帮他解决这个问题,就是这“见神木”。

    在那人嘴里,这是一种特殊的木材,可以吃,服用之后可以见到神迹与圣地,神会帮他管教这些手下。

    第一批见神木片是对方免费送他的,军师将信将疑地拿回去,试了一下。

    效果果然不错。

    手下们都很喜欢,迫不及待地要吃,吃了还想。最妙的是吃了一段时间之后,如果中断不吃,他们会百蚁噬心一样难受,那种时候,军师说个什么,他们都会言听计从,真是让他们吃屎他们都愿意。

    使用见神木,军师指挥起这些人真的得心应手,如臂使指。

    以前外出抢劫的时候,对手强一点,这帮人可能会怂;对手太贫弱,有些人又会可怜对方,不忍心出手。

    而现在,见神木的力量超过一切,只要能得到木片,他们悍不畏死,也绝不怜贫惜弱,军师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听话得不行。

    军师满意极了,木片用得差不多的时候,又去订了一批,如此 接二连三,成了那个名叫伏远都的人的忠实客户。

    不过对于伏远都,军师只知道名字,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可以联系到他,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哦,还有一件事,最早的时候伏远都跟他说,这见神木片只可用来降人,自己最好不要吃。

    军师一开始听从了,但后来看手下吃得这么享受,自己也忍不住试了一次。

    这一试,从此欲罢不能。

    军师自己倒没什么后悔的,自他来到这里,他就是实质上的寨主,所有人都要听他的,所有物资也全部听他调配。

    这么好的东西,他凭什么不能享用?

    他就该第一个用!

    许问和左腾听了,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见了戒备。

    忘忧花有多吸引人他们都是知道的,诱惑很难拒绝。

    这个毒贩子能够控制自己,还能提醒他人,已经很是个人物了。

    “那我们要怎么样才能见到这位呢?”左腾眼中亮光一闪,轻声问道。

    军师已经彻底被他整服了,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递给他说:“用这个。”

    许问正准备接过荷包,左腾先一步挡在前面,拿起后闻了闻,又捏了捏,才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

    许问的目光刚刚落到上面,就轻咦了一声。

    那是一尊陶像,非常小,只有手指头大。

    许问一眼就被这尊陶像吸引住了。

    它捏的是一个人形,女性的形态,没有五官,身体也只有最简略最基本的弧线。

    但它非常美,那姿态、那曲线、那动态……令人遐想万分,虽然没有细节,但比丰富的细节更加引人心动。

    “这手艺……绝妙啊。”许问说。

    “是吧是吧。”军师突然露出了骄傲的表情,简直像许问在夸他自己一样,“这是那家伙给我的信物,到狭土镇,住个店,把它放在桌子上,他就会来找我了。”

    “那我去试试?”左腾转头征询许问的意见。

    许问则翻来覆去地看那尊陶像,最后说:“我有另一个想法。不过,这就要去问问她了。”

    …………

    “你是说做这陶像的土?”

    连林林接过陶像,同样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表情既惊叹又赞美,跟许问一样被那种美给震住了。

    然后她才回过神来,想起了许问的话,翻过它看这女像的足部。

    陶像上过釉,有些光泽,只有一些极其细微的部分可以看见原来的陶土。

    当然把它打碎也能看见,但这样的雕像,谁舍得把它打碎呢?

    “啊!白荧土!”连林林找到地方,仔细看了看,又用指甲刮蹭了一下,叫了出来。

    “确定是?”许问问道,“你之前在给我的信里写到过,我看这图的特征是有点像,但是没见过实物,无法确定。”

    “我再看看。”连林林认真地说。

    她拿了把小刀,刮了一点陶土上来,放在一个瓷盘里。然后,她点了火,烘烤这些红色的粉末。

    最后,她端着盘子,来到暗处,舒了口气道:“果然,就是的。”

    许问跟着她过去,看见盘子中央发出一点点白色微黄的荧光,只亮了很短的一点时间,接着就熄灭了。

    “白荧土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它温度够高的时候,会有发出白光。不过只有温度够高才会这样,稍微低一点就没了。”连林林说。

    这种特征非常稀有,这肯定就是白荧土没错了。

    “你当时是说,这土是当地的特产?”许问问道。

    “对,在当地也不是很多,只有一座山的山壁上有出产。”

    “你还记得这座山在哪里吗?”

1020 虫

    这个时代交通很不便利,这土虽有特色但不出名,产量稀少,这陶像明显是手制,通常都是就地取材。

    这花片供应商用这陶像做信物,就常理推断,跟白荧土的产地必然大有关系,很可能就在当地。

    左腾同意许问看法。

    不过伏远都这条线当然也不能放弃,许问想把它交给当地的官府,左腾却摇摇头,说他在当地有一个靠得住的熟人,可以帮忙。

    许问想了想,同意了。

    在他自己的时代,他会理所当然地找警察帮忙,甚至把事情完全交出去。

    但在这里,尤其还是晋中这种地方,似乎还是左腾的熟人要更靠谱一点。

    左腾独自一人出去安排了这件事,回来许问也没问具体经过,很快跟他一起上了路。

    这边的事情交给左腾朋友,他会把事情安排好,追查结果,把情报通知给他们。

    他们则直接去连林林说的金光山,看看这个白荧土的产地究竟会有什么。

    就因为一个陶像信物放弃更明显的线索,转而寻找一个看似更加虚无缥缈的来处,感觉有点荒谬,但无论连林林还是左腾都毫不犹豫地跟从了许问,相信他的判断。

    三人一起再次上路,向南而去。

    …………

    有光村位于西南,离此有一段距离。

    走在路上,他们很快就感觉热了起来,配上连绵不断的雨水,又热又潮,像是被湿气裹住了一样,非常难受。

    然而渐渐的,雨又停了,他们抬起头,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出太阳了!”连林林把头探出车窗,抬头看着,欣喜地说。

    “太好了,雨终于停了。再这么下雨,人都真的要长霉了。”左腾也难得抱怨了一句。

    “……咦?不对。”许问看向窗外景物,道,“不是雨终于停了,是这里本来就没有一直在下。”

    “对。”左腾也发现了,树木和土都没有长期浸泡在雨水里的迹象,似乎全国范围的大规模降雨并没有波及到这里。

    前方的大黄马仿佛也感受到了愉快,得得得得的,加快了步伐。

    许问想起朝廷发给他的统计报告,西南一带似乎确实情况良好,没有被持续的雨水波及。

    这里山多树多林多,路不是很好走,但连林林来过,她记性也很好,一路指着,带着他们顺利到了地方。

    这里叫瓦片村,位于金光山旁边那座山的山脚下,连林林当初就是在这里落脚,并且得知白荧土的存在的。

    但其实出产白荧土的那片山壁离这里有一段距离,村中交通不便,只偶尔会有人去那边采土。

    “好久没人去过了。”

    连林林前去打听,她的打扮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村里人还记得她,对许问等人的防备心一下子去了不少,耐心回答他们问题。

    跟他们说话的是个大婶,一边择菜,一边摇头。

    白荧土产量不丰,产地有限,就只一片山。

    那片山旁边也有一个村子,名叫有光村,位于山下的谷里。

    虽然是隔

    邻的两个村,但隔着两座山头,交通并不是特别方便,所以来往其实有限。

    以前,他们村陶匠魏师傅偶尔会去有光村挑点土回来,但上次去的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挑着担子去,空着手回。回来人家问他,他闭着嘴摇头,什么也不说,问急了还要骂人。所以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从此他专心摆弄他们这块儿的陶土,再也没去过有光村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那次来之前吗?”连林林上次没听说,有点好奇地问。

    “肯定是之前,有两年了!”大婶毫不犹豫,非常肯定地说。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去找魏师傅。

    瓦片村也有陶土,质地不错,很适合用来烧制瓦片,这里的红瓦也很有自己的特色,连林林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找到这里来的。

    她毕竟是工匠的女儿,对各种技艺都很感兴趣,也希望自己能记录下来。

    当时阴差阳错,她只记下了白荧土,没有记下有光村。想想应该也是因为姚师傅的事,村里人都有点刻意回避的缘故。

    魏师傅住在村北,一个靠山的位置。家附近沿山挖了一块空地,建了四座窑室,三间用来烧制陶瓦,一间用来烧制一些常见的器皿。

    许问走过去,一眼看出这是横穴窑,窑室和火塘处于同一个水平面上的那种,是陶器烧制过程中的一种设计。

    第三座窑室跟前站着两个汉子,正愁眉苦脸,手里拿着一些东西,讨论着什么。

    许问的目光在他们脚边一落,主动走过去问道:“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吗?”

    左腾和连林林本来是打算到魏师傅家里去找人的,看见许问的动作,也跟了过去。

    “这窑也不知道哪里毛病,温度上不去,烧坏我几窑陶瓦!金师傅帮我修了几次了,还是老毛病,难道这窑只能废了?”其中一个汉子显然是愁得很了,也顾不上这几个都是生面孔,一股脑儿把在烦的事情说出来了。

    说完他才回神,打量许问道,“你们是谁,来干什么?”接着他的目光落到连林林身上,显然还记得她的脸,表情缓和了一点。

    “我们是外地的行脚商人,我姓言。”许问用回了曾经的化名,“听这位小兄弟提起这附近出产一种白荧土,想……”

    他还没说完想干什么,单只听见白荧土三个字,面前这汉子的脸色就变了。

    他很不耐烦地摆着手,大声说:“去去去,我不知道什么白荧土,跟我没有关系!”

    许问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就是魏师傅了,他没有急,再次看向他们刚才讨论的陶室,围着它转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然后他指着一处道:“是这里,有条裂纹。”

    魏师傅还想赶他走,结果听见这话,愣了一下,犹豫着过去看。

    金师傅也跟他一起看。

    那地方靠近地面,被草根碎石之类的东西挡着,不太能看得到。

    许问扒开草根,那里果然有一道极细的裂纹,只比头发丝粗一点点,如果不是许问特意指出来,很难检查得到。

    陶窑必

    须密封,这处破损直通火室,冷气渗进去,温度提不高,当然烧不好了。

    看上去这裂缝最早的时候只是一个虫眼,慢慢变成这样的。这还算运气好的,裂缝扩展得比较慢,在那之前就先让窑室降温了。如果在高温的时候剧烈扩展,很有可能会炸窑的。

    “太隐蔽了,真没有发现!”金师傅是村里的泥水匠,专门被魏师傅叫来修窑的,他恍然大悟,摸摸秃头,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找到地方就好。”魏师傅转过来安慰他,又看了看许问。

    他犹豫着,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问:“您看看,还有别的地方有问题吗?”

    他先前拒绝许问,现在反过来求许问帮忙,有点拉不下脸来。但这窑是他维生的手段,建一个窑不便宜,他实在舍不得。

    许问很干脆,一点头,继续帮他检查。

    果然又检查出来五个虫眼,都很小,但照这样看,同样有发展的趋势。

    “其他的窑……”

    剩下四个窑,许问也给他检查了一遍。

    最后,他还发现了虫眼出现的原因,是附近的一种虫子,喜欢钻进土里做巢产卵,钻到窑底时就容易造成损坏。

    比较奇怪的是据魏师傅说,以前没有这种情况,难道这虫子是最近才出现的?

    这虫子……许问对物种的迁移和入侵都不是很了解,但基本逻辑总是相通的,他看着被找出来的黑色小甲虫,陷入了深思。

    吃人嘴软拿人手软,许问给魏师傅检查了全部的五座陶窑,解决了问题,掐灭了隐患,还找到了病因。

    这种虫子虽然很麻烦,但知道问题在哪里,就能针对性解决,总比一头雾水地到处堵窟窿来得好。

    搞清楚问题所在之后,金师傅哼嗤哼嗤地修窑去了,魏师傅则跟着许问他们一起到旁边,满面愁色,再次欲言又止。

    许问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这窑之前是不是也坏过?”

    魏师傅以为他会问白荧土和有光村相关的事情,完全没想到他还在关心自己的陶窑。他非常明显地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再早以前没有,几年前出现的是吧?”许问又问。

    “对啊,你怎么知道?我先前一直以为是窑老了要修了,后来发现,新修的窑也会出问题。真没想到是被虫子咬的。这虫子也太厉害了。”魏师傅说。

    “可以捉几只,用各种药都试试,看它们怕哪种。然后把那药化在水里面,没事在窑周围涂一圈,防防虫。”许问建议。

    这建议里当然还有很多问题,但都是细节,这至少是个方向。

    魏师傅琢磨了一下,连连点头:“行,它再硬,钻洞也得一段时间,隔阵子驱一下,确实是个办法!”

    他主动问许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我们就是来看看的,既然这里没有白荧土,那就算了。”许问说。

    “哎……哎!”魏师傅想说什么,但张了两三次嘴,最后还是闭上了。

    许问看他一眼,笑了笑,带着左腾和连林林走开了。

1021 潜入

    “怎么了?你帮他修窑,不就是为了问话吗?怎么又不问了?”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左腾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很害怕,而且很不擅长掩饰自己,继续问下去的话,对他不好,对我们也不好。”许问说。

    “那再来怎么办?”左腾想了想,又问。

    “我已经得到答案了。”许问道。

    “啊?”连林林和左腾一起转头看他。

    许问伸出手,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一只虫子。

    黑色的甲虫,正是之前他们发现的,给魏师傅的陶窑造成麻烦的那种虫子!

    “什么意思?”左腾没明白,皱着眉问。

    “啊……我明白了!”连林林从不质疑许问的话,许问说什么,她只会认真顺着去想。这背后的逻辑并不复杂,她稍微一想,立刻恍然大悟,“魏师傅的窑以前没问题,最近才容易坏,证明这虫子是最近才出现的。它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必然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把它带过来的。这表示,这附近有什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结合魏师傅的遭遇来看,就是有光村了。”

    “对。”许问赞赏地看她一眼,说,“这虫子能生长繁衍起来,必定是环境和生态有变化。”

    环境生态这样的词对这时代的人来说很陌生,但结合上下文,不难理解。左腾也是头脑非常灵活的那种人,刹时之间,把白荧土、陶像、忘忧花木片等等所有事情全部串联了起来,抬头道:“你是说,有光村种了忘忧花!这些虫子是被忘忧花带来的!”

    许问点头,手指一动,就把黑甲虫捻碎了,放在鼻子跟前闻了闻。

    味道非常淡,若有若无,但确实有一丝忘忧花的气息。

    确实很淡,如果不是有意去闻,是不会注意到的,但一旦发现,那股特殊的味道就尤为突出,在鼻端萦绕不散了。

    左腾也捉了只虫子捻碎,与他闻到了同样的味道。

    他抬头往有光村的方向看了一眼——到这里来之前,他们其实就已经知道了它的方位——然后问许问道:“现在怎么办?”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非常信任了许问的判断力,愿意听从他的意见了。

    “据我推测,那边应该是发生了变故,迁移进去了一批人,开始种植忘忧花,并且把它们做木片这种更便于携带的方式,向外传播。那群人里有魏师傅的熟人,他那次去的时候一定发生了很危险的事情,被熟人救下,但再也不敢去了。现在有光村应该变成了一个窝点,具体情况还有待探查。”现在得到的信息不多,焦点当然还是在有光村那里。

    “我去。”左腾毫不犹豫地说。

    “行。”许问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很干脆地同意了,道,“你先不要深入,过去看看情况就回来。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弄清楚大致情况之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行动。”

    “好,我知道了。”左腾非常干脆地说,把乱糟糟的头随便一挽,跟许问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就上路了。

    左腾离开,许问和连林

    林暂时留在了瓦片村。

    连林林偏着头问他:“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看看情况。如果真的像我想象的那样的规模的话,恐怕得找官府介入。不过这里地利不便,恐怕得下山才能找人。”许问一边沿着山壁和灌木踱步,一边说道。

    “这个交给我。”连林林对着他一笑,打了声唿哨。

    一只黑色的大鸟陡然从林子里飞出来,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在连林林面前一顿,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这鸟比连林林的头还大,爪子看上去也很锋利,但它落下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伤到了连林林的样子,显然是久经训练的。

    许问看看那鸟,又看看连林林,有些吃惊。最后,他的目光落到连林林的肩膀上,问道:“所以你做衣服的时候,肩膀的位置要格外加厚一点?”

    “是啊。”连林林笑嘻嘻地说。

    “我还以为你肩膀受过伤,要保暖小心受寒呢……”许问松了口气,好奇地再次抬头看那鸟。

    “没有的,就是为了她。黑姑很乖的,不过总会有不小心的时候,还是我自己留心一点比较好。你有什么事情要找人,可以写信让黑姑去带,它会把信带到位置。她速度很快,不会误事。”连林林介绍。

    许问恍然大悟。显然,这是当初连林林外出旅行的时候,岳云罗交给她防身用的。连林林回来之后,岳云罗也没有收回,她还是继续可以用。

    “有这就方便了,等左叔打探消息回来吧。”许问说。

    …………

    左腾听进去了许问的话,回来得很快。

    黑姑还没有飞走,左腾看见她,仿佛并不意外。

    这时,许问和连林林已经离开了瓦片村,正位于山脚的一个洞穴前面。

    这不是天然洞穴,而是瓦片村村民挖陶土挖出来的。

    这里的陶土没有白荧土那样的特色,但是质地细腻、杂质少,质量也很不错。

    而且看上去,这一大片山壁全是同类型陶土,储量非常丰富,难怪瓦片村会得到这样一个名字。

    左腾来去都很急,动作非常迅速,出了一头的汗。

    连林林一早就备好了水,及时把水囊递给了他。左腾咧嘴一笑,咕噜噜,把水囊里的干净水喝了个干干净净。

    “跟着你,人都变讲究了。我路上本来打算随便喝点河里的水的,结果想起你讲的那个故事……啧啧,硬是喝不下去了。”左腾抹了把嘴,把水囊还给连林林,对许问说。

    “哈哈,没办法的时候是没办法,能讲究点,还是讲究点比较好。”许问笑着说。

    “我去了有光村看过了,离这里有点距离,有条近路,不算好走。”左腾不再说闲话,蹲下身,随手把旁边的土抹平,开始在上面画地形图。

    他的地图画得有点野路子,但非常清晰。山势如何,瓦片村在哪里、有光村在哪里,三下五除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光村位于距此两座山的另一处山谷里,从这里看不见。

    左腾没有进村,就在附近的山上居高临下,看清了那里的大致情况。

    有光村本身有点隐蔽,不是知道地方,并不容易找到。

    但知道地方之后,它就很显眼了……

    如许问所想,山谷内外,长满了忘忧花,很明显是有意种植的,密密麻麻,整座山谷全是。

    现在可能还没到时候,忘忧花开得还不算多,但那姿态确实优美,左腾只是这样远远看着,就已经在想象遍山鲜花开放的情景了。

    左腾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画的图上勾圈,示意花田的位置。

    只见他越勾越多,整座山几乎全部被他勾满。

    这么多花,会害多少人……

    许问的表情非常凝重,片刻后,他深吸口气,问道:“谷里有多少人?”

    “不少,初估不低于百人,而且戒备森严,花田里也安排了哨岗。安排得很有章法,我险些被发现。”左腾说。

    以左腾的本事,他说的森严和有章法,必不可能是一般程度。

    许问抿着嘴唇,思考片刻,突然问道:“白荧土的陶窑呢?看见了没有?”

    左腾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这么关注这件事,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没留意。”

    “嗯,出山的路呢?他们要把那些木片运出去,肯定是要有路的。”许问又问。

    “就我的位置没有看见,我也没敢再深入。”左腾实诚地说,问道,“要我再去仔细查探一下吗?”说着就要起身。

    “先等等。”许问按住了他,思考片刻,道,“我们先一起下山,把她安顿好,做些准备。然后我俩回来,再一起去有光村细查一下。那里有些东西,我挺介意的。”

    “行。”左腾答应得很爽快。

    到了山下镇上,把连林林安顿下来,许问有些犹豫地对她说:“你……”

    “我知道的。”连林林抢先说,“我知道什么事我可以参与,什么事不行。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许问笑了,摸摸她的脑袋,说:“把黑姑借给我用用。”

    “当然,你不说我也想让你带着。”连林林叫来了黑姑,指着许问对她说了几句话,黑姑小小的眼睛盯着许问看了一眼,竟然像是听懂了一样,飞到他的肩膀上,停下。

    许问肩膀一紧,能清楚地感觉到它的爪子稍微收了一下,隔着衣服落到自己的肌肉上。

    有点沉重,但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十分的训练有素。

    许问笑笑,试着摸了一下黑姑的翅膀,黑姑动也不动,任由他摸。

    “它平时会跟在你周围,你要叫它,就吹两声口哨。要让它传消息,就把话写在纸条或者布片上,放进脚上这个小圆筒里。”连林林介绍得非常细心,还教了许问口哨怎么吹。

    许问学完她确认无误之后,她才点点头,仰着脑袋认真地对许问说:“万事小心,没有任何事情比你的安危更重要。”

    “我知道。”许问也回答得非常认真。

1022 林中削木人

    出发前,许问和左腾一起在镇上做了些准备,买了一些东西,又自己做了一些。

    然后,他们带着一个小小的行囊,一起上了山。

    左腾带着许问穿过瓦片村,走上了一条非常不起眼的小路。

    在这种地方,许问绝不自作主张,左腾说怎么走,他就怎么走。亦步亦趋,绝不出错。

    “前面小心。”走到一处,左腾压低身体,小声对许问说。

    许问立刻俯身,跟左腾一起扒开一丛灌木丛,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去。

    然后,许问轻轻吐了口气,发出了轻微的惊叹声。

    之前左腾说了这片山谷种满了忘忧花,他听在耳朵里,但其实没有太明确的概念。

    但现在亲眼看见,他突然意识到了整座山谷是什么意思,以及这片花田的规模究竟有多大!

    不用说了,这些花确实是有意栽植的,一片片花田整整齐齐,沐浴在阳光下,随风摇曳,郁郁葱葱,几乎没一片黄叶。

    就这样看过去,很多花都有了花苞,部分已经提前开放。

    忘忧花花形优美,如舞女的裙摆,颜色红得像血一样。于是生绿色的花田之中,仿佛有斑斑血迹落下,绝美之中又有一种异样的恐怖感。

    联想到忘忧花本身的功效,那恐怖感就更强了。

    “要是这花全开了……”许问望着花田,忍不住就这样想。

    “这一圈都是花田,看那里。”左腾轻声在他耳边说,说着向前一指。

    许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个木建的岗哨,非常简陋,但建得正是位置,视野可以完美覆盖周围这一片,无论是谁穿过花田,都会被岗哨上方的人看见。

    遥遥看过去,隔了大约七八十米距离,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岗哨,再远处又有一个。有它们监视,无论谁也不能穿过花田,进入山谷内部。

    隔着花田放眼远眺,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有一些建筑和走动的人,大致可以判断出,这山谷里的人数当真不少。

    “这样,这花田也有一定高度,我悄悄摸过去放翻两个,这样一步步潜过去。”左腾提议。

    这确实是个办法,但许问沉吟了一下,突然指着前面的岗哨问:“那个好像是桐木。”

    左腾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这么远,只看得出是木头,哪看得出来具体是什么类型?

    不过许问这方面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他说是桐木,必不可能有错。

    “然后?”左腾问。

    “跟白荧土陶像一起出现的木片,也是桐木的。”许问说。

    左腾不说话了,等他下文,许问继续道,“这表示桐木是他们的常用木材,根据就近取材的原则,这附近应该有出产梧桐树,很有可能有林子。木材运输没那么方便,从林子到山谷,必然也有路。频繁交通的话,很可能会有空隙。”

    “是个路子。”左腾想了想,说道,“就希望林子跟山谷之间,没有花田岗哨。”

    “感觉真的没有,我仿佛已经看见那片梧桐林的位置了。”许问道。

    …………

    那片梧桐林位于他们所在位置的对面,山谷的背后。

    有光村三面环山,南面大片花田,一条直路可以进村。东西两边都是峭壁,石壁下方都是花田,北面是

    条山道,从桐木林直通下来,进入村庄,中间没有花田。

    这样看起来,如果能到梧桐林,就会有很多遮蔽物帮忙进入村中。

    当然,这空隙明显到不正常,以有光村花园田岗哨的严密,山道附近多半也有别的安排,但在这里很难判断,只能到那里看一步走一步。

    最关键的是,如果忘忧花木片真是有光村出产的,那片梧桐林必然是他们常规活动地点,在那里,必定找到得人。

    半个时辰后,许问和左腾果然看见了那片梧桐林。

    梧桐树笔直高大,树皮是绿色的,非常光滑。巴掌形状的大叶子伸展在树枝上,随风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梧桐树是落叶乔木,这又是片老林子,长年的树叶落在地上,形成极厚的腐殖层,走在上面软软的,脚感非常怪异。

    桐林下方有很多灌木以及杂草,他们是从后方进入的,没有路,也不方便用刀开路,走起来很难。

    同时,他们在树上发现了几个暗哨,都被两人敏锐地发现然后避开了。

    不久他们就发现了一棵断树,明显是被砍断的,下方有伐木的痕迹,树桩上留着白生生的木茬,感觉刚砍不久。

    从这里开始有了路,被砍断的梧桐树渐渐变多,阴暗的树林里光线也跟着变得明亮起来。

    许问发现,除了整木以外,还有一些树没有被砍伐,只是一些树枝被锯断了。

    许问路过其中一处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上方,轻轻的“咦”了一声。

    “怎么?”左腾现在对周围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非常敏感,许问一出声他就发现了,同样压低声音,用气声问道,“怎么?”

    “这技法……非常高明啊。”许问声音极轻地说。

    “技法高明?”左腾纳闷了,往许问留意的地方看,“不就是把树枝砍下来吗?这要什么技法?”

    他其实最早也是工匠出身,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本来也不太高明,荒废又太久,现在几乎已经不算具备相关的能力。

    “这是用刀砍下来的。”许问说着,同时比划了一个手势,手腕带着小小的弧度,干脆利落,“一刀斫断,没费什么力气。”

    “不费力气?”左腾小吃了一惊,那是一棵大树的一根副枝,与树干的连接处有大腿那么粗。桐木轻软,用锯子锯当然不费力气,但是用刀砍?

    左腾也动了动手,虚空比划了一下。

    许问说得没错,就他来说,也可以用刀砍断这根树枝,但要砍得这么平滑,再加不费力气,确实是需要很多技巧的。

    左腾来了兴趣,转头往林子里看。

    这种地方,还有这种高手?

    两人一起继续往里摸。

    走没两步,轻微的异样声音从前方传来,两人一起停步。

    树被砍了,灌木和杂草也被清除,天光从上方照下,金色阳光斑驳落地。

    光斑之中,有一个树桩,上面坐着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们,声音就是从他那里发出来的。

    许问侧了侧耳朵,这声音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在于,他一听就知道那是工具与树木切割摩擦发出的声音,他甚至可以听得出来那木头就是桐木,树皮已经削去,只剩木肉。陌生在于,他完全听不出来那是什么工具

    ,也听不出来这人在做着什么样的动作。

    这时,左腾观察完四周,给他比划了一个手势,许问点头。

    左腾的意思是,这里只有这一个人在,没有他人。这跟许问的判断也是一致的。

    许问悄悄转了一个圈,换了个方向,看清了那人的姿态与动作。

    那是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有些年岁了,头发花白,瘦得像竹竿一样。

    他坐在树桩上,弯着背,正在用刀削一根树枝。

    这树枝大概手腕粗,就像许问之前听出来的一样,已经被去了皮,只剩木肉。

    那人握着一把微弯、大概两寸宽的刀,手腕一旋一转,就有一块木片从树枝上飞下,稳稳落在他面前的木盘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看见眼前场景时,许问吃了一惊。

    那块木片两寸长,一寸宽,厚一厘,方方正正,厚薄均匀。每一块木片,都是同样大小,同样厚薄,没有丝毫变化!

    许问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他们之前得到的那盒木片的原型。尺寸有细微的差别,因为这是生木,从它变成他们手中得到的成品,至少还有三道工序,包括两次烘烤缩水。

    通常制作这样的木片,都是把成木锯下来之后,去皮晾晒,去除水分,然后再锯成方形,一块块或切或锯,形成木片。

    许问完全没想到,它竟然是被人从原木上,一片片直接削下来的!

    这技艺、这手法、这控制力……

    虽然做的是最简单最基础的工作,但一看就是最顶级的工匠。

    这种水平,不去做令世人惊叹的传世经典,窝在这里削木片?

    更别提,削来的木片还是用来浸泡忘忧花汁,批量送出去害人的!

    许问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名怒意,动作不由自主大了一些,踩到落叶,发出一些声响。

    “来收货了?还挺准时。在那里,一整箱。”那人头也不抬地说着话。

    许问正准备出去,被左腾在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他立刻会意,停下了动作。

    过了一会儿,从对面的山路上走过来一个人,吆喝道:“完工了吗?”

    这人戴着一个木制的面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面具非常夸张,有点像是在笑,又有点像是在哭,一瞬间吸引了许问的注意力。

    不过相比起面具的诡异,这人的行为举止非常正常,声音闷在面具里,有点嗡声嗡气。

    削木人的动作停了一下,疑惑地往四周看了一圈,然后才指了指旁边的箱子。

    那是个木箱,箱盖打开,可看见里面的木片已经装满了。

    面具人走过去看了一眼,道:“动作挺快嘛。”语气很随意,看不出对大师有什么尊重。

    他掂了掂箱子,把它扛在肩膀上,原路返回。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就是过来搬货的,削木人看着他的背影,仍然有些疑惑。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放弃了多余的想法,低下头,一个个木片再次从手中飞出。

    许问这才缓缓吐气,对左腾比了一个手势,两人一起后退,退到了远处。

    这里丛林密集,天光阴暗。

    许问抬头看着头顶密集的枝叶,思考了一会儿,喃喃道:“面具……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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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不修,何以修天下?匠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匠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匠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