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4 两幅仿画
这事工部确实很早就通知过,事实上,在通知之前,许问他们就已经开始执行了。
这次他们把资料全部带上,还在路上补充了一些。
其他主事也在点头,有的同样随身带了过来,有的则招呼随从,让他们从殿下把东西拉进来。
这些资料全部都不在少数,都得用箱子装,箱子一打开,里面放满了卷宗,看上去准备得非常充分。
孙博然看见了,摸了摸胡子,满意地点头。
“我把工部以前的水利水文工事图也全部都带了过来,各位可以参考一下,进行对照。”
随着他的话,一排六个箱子在御座前一字排开,全是上好的樟木大箱,里面的资料果然也塞得满满当当。
就现在看起来,所有人对此事都有足够的重视,做足了准备。
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现在工部确定的只有河段、走向以及负责人等笼统的数据与情况,剩下有很多细节,每段怎么修,从哪里到哪里,每段宽度几何,预计动作多少人力、多长时间,段与段之间怎样对接等等,都需要在这次会议上确定。
所以,除了他们带来的这些资料,还有很多人候在殿外,一旦有数据有出入或者需要额外的资料,他们就要飞奔出去立刻收集统计,第一时间把结果传回到这里。
殿内,在孙博然的指挥下,两名侍从躬身,一人拉着卷轴的一头,向对面退行,将一幅长卷缓缓拉开。
这长卷极其宏伟,足有两丈,也就是七米左右。
刚刚展开,朱甘棠的眼睛就亮了,轻轻一拍桌案,道:“好画,好字!”
许问的呼吸也几乎屏住了。
他首先感觉到的是扑面而来的一股气势,仿如实质,从画中直涌而出,弥漫在了整座旭阳殿里。
然后,他才看清画上的内容,画的正是从京城到西漠,半座大周江山,这一路全部的景物!
这图画得很实也很细致,全部都是实景,没有一点虚构。
它是作为怀恩渠建渠参考用的,各景物的位置、比例大小几乎都是一样,与其说绘画作品,更不如说是实景图纸。
这种图纸通常求的是逼真,不会要求它有什么样的艺术价值。
但当它打开,许问首先感觉到的是它的气势,是它的意境!
雄浑、奇拙、优美、还有悲悯。
他画了景,但也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其中的一些人。
市集、村庄、深山那些连村庄都算不上的聚集地,破落的衣衫与尊贵的华服,麻木的顺从与傲慢的漠视。
其实画者的笔墨非常简洁,也非常冷静,只求真实,绝不夸大。
但也正是因为这份真实,让他的情绪显得格外突出,令人感同身受。
当然,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许问看到的是这样,别人也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太漂亮了!我大周江山如此雄奇,简直风景如画!”卞渡眼睛一亮,大声赞叹,问道,“这就是李集天李大/师的千里江山图?藏于宫中的那幅?”
“对,原画,实物。陛下命我把它原样带出来,说是或者用得上。”孙博然道。
“当然用得上,太用得上了!陛下真是心怀仁善!”卞渡索性起身,想走到千里江山图旁边细看,结果刚往外走一步,险些撞上了一个人。
朱甘棠也情不自禁地起身了,两人相视一笑,各自踱到了一边。
李溪水没有起来,但也探着头在看。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李大
、师这画能再复制一份吗?”
几个人一起转头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单就晋北这一段来看,这画确实是实景,完全可以直接参考,用来确定怀恩渠各段的各项细节。”李溪水说。
“你的意思是……直接在这上面写写画画?”余之成眯起眼睛,听出了他的意思。
“这画可是名作,直接涂写不就弄坏了,那肯定是不行。我琢磨着,能再复制一份吗?弄个赝品,就没负担了吧?”李溪水说。
“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卞渡失笑,“这两丈的长卷,哪有那么好复制?”
“我可以试试。”朱甘棠一直站在画卷旁边,时而眯眼,时而扬眉,表情变幻万千,手也情不自禁地在面前的空气里指指点点,整个人仿佛已经沉迷了进去。
这时候,听到身后的对话,他突然转过身,说道。
朱甘棠书画双绝,是当世的大师,这两年一直在西漠修路,完全没出现在京城,也很久没有作品出来了。
这时他主动请缨,要做一副赝品?
“那也不成,这么长的纸,必然是特制的,现在上哪里找去?”卞渡还在摇头。
“无妨,找多几张纸,粘一粘,拼接一下。反正是用来涂抹的,不需要那么精细。”朱甘棠看来是真的兴起了,摆着手说。
孙博然最后拍板决定照着他的话做。
李溪水说得确实没错,有这样一个模板,直接在上面勾勒,确实会方便很多。
原图不能毁损,那就新画一幅。
“要快。”孙博然跟朱甘棠挺熟的,这时候提醒他。
有些人画画,一画就是十天半个月,他们可等不了那么久。
“嗯嗯,半日可成,可能还用不着。”朱甘棠保证,摩拳擦掌地说。
这个时代,在该快的时候,效率还是很高的。
没一会儿,一叠叠上好的宣纸被送了进来,生宣和熟宣都有。纸张洁白柔软,质地柔韧细腻,像云一样。
这里是大唐宫,皇帝行宫,就算是预定是用来涂抹的赝品画作,也不可能用毛边纸草纸之类的平民纸张,全是最顶级的优品宣纸。
“我来粘纸。”许问一直坐在一边,一幅不打算出风头的样子,这时看了朱甘棠一眼,突然起身,走了过去。
把纸粘在一起这种粗活儿,当然不会有主事打算亲自上手,都是准备交给小厮来操持的。
现在许问要接手,肯定就交给他了。
许问弯腰蹲下去,一张张看那些纸,他没有马上开始粘,而是进行挑选,将它们分类。
最后,他选出了一些熟宣,向朱甘棠点点头。
朱甘棠站在一边,完全没有干扰他的样子,这时露出微笑,走过去捻了捻纸面,向他点点头。
这时小厮递来浆糊,许问打开罐子看了看,摇摇头,要来面粉,自己动手做。
筛粉、烧水、测温、搅拌,一系列动作做下来,干净的陶罐里装满了刚做好的浆糊,细腻半透明,没有一点杂质,像上好的冰玉。
然后,许问裁出托纸,垫在两张纸的接缝处,把它们拼在一起。
他的动作不慢,看上去非常流畅,眼看着,一方方宣纸相互连接,形成整体。
最后,长长的白纸平铺在殿中地上,准备好了。
卞渡走过去看,李溪水也忍不住站了起来。
也不知道许问是怎么操作的,这纸铺在地上,肉眼竟然完全看不出接缝,只有趴在地上,用几乎平行的角度去看,才能勉强看出一点。
越是基础的手艺,越是见得出难度,许问亮了这一手,让殿内很多懂行的都眼前一亮,对他有点刮目相看的感觉。
以前他们也听说过这年轻人有本事,但听说和实际看见,感觉完全不一样。
“散散湿气,过会儿就能画了。”许问说道。
“不错不错,手艺漂亮!”朱甘棠满意地说。
这时孙博然要给他安排长案,让人托着纸,一部分一部分地放在案上,让他画。
朱甘棠摇摇头,拒绝了。
他研好了墨,润好了笔,又站在李集天的画旁边看了半天。
许问试了下纸,对着他的后背说:“可以了。”
朱甘棠又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挽起袖子,掀开袍服,半跪在了地上。
他执起笔,开始作画。
从第一笔落在纸上开始,他就再没有去看李集天的画。
而且他画得很快,落笔完全没有犹豫,笔墨连绵不绝,很有些一气呵成的感觉。
好像就在刚才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就已经看清了李集天的画,已然把它完全记在了心中。
他是从右往左,从京城部分开始画的。
那山、那水、那城市、那村、那楼阁、那街道……
他画得很快,初看上去确实跟李集天的一模一样,构图、角度、结构、甚至笔触都有点相似。
但很快,周围的人就发现了不同。
李集天的画冷静克制,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注视着人间的一切,要把它如实表达出来。
而朱甘棠的画,属于凡人。
他从落笔开始,就倾注了自己的感情,将它们融入了每一根线条与每一寸画面。
他画的其实不完全是李集天的千里江山图,也是他自己曾经走过的路,看过的景色,纳入心中的这一方世界!
他明显是以感情为牵引的,画得很快。
李集天的千里江山图里是有很多细节的,而朱甘棠并没有有意细致描绘这些细节,很多都忽略了。
譬如城市以及村庄里的那些人,他没有画他们的形体服装动作,很多就只是点了一个墨点子。
考虑到这幅画的用途,他这样做很自然也很正确。
但奇特而且强大的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些墨点子,你仿佛也能看出情绪,能够想象出这些人是什么样的身份,正在干什么,是麻木还是痛苦还是高兴……
这有可能是受到了李集天原作的影响,让观画者把对原作的观感一起带到这边来了——但这种感觉,还是非常奇妙,甚至有点不可思议。
这些人,也全都是朱甘棠见过、打过交道、或者沉默关注过的人。
他把对他们的情感,也一并带到画里来了。
“这……朱大人画出来的这画,真的能用?”李晟看得目不转睛,这时凑到许问身边,小声说话,眼睛还盯在画上。
“嗯?”许问也在盯着看。这种时候,没有人能移开目光。
“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谁舍得用?这根本不是什么赝品,这就是一份新作啊!”李晟说。
“确实……”许问也有同感。
虽然还没有画完,但现在已经能看出来了。
朱甘棠这幅作品,成画之后绝不会逊于李集天原作,是同样题材全新的诠释。
这种杰作,谁舍得在上面写写画画了?
朱甘棠画得太好了,也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没法用啊。
“没事,我来。”许问说道。
995 第三幅
许问说来就来。
朱甘棠的作画还没有结束,他依依不舍地看了几眼,走到一边,又开始选纸。
孙博然说得没错,没时间给他们耽搁,现在既然确定了朱甘棠的画没用——舍不得用,那就赶紧的再复制一幅。
这一次他选得比上次更快,基本上就是随便挑了足够数量的纸,就把它们平铺到另一边,开始粘。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重制浆糊,之前做给朱甘棠的那些用完了不够,就把小厮拿来的拿过来继续用。
说起来,之前他看见朱甘棠那样子,就已经知道他画兴起来了的,所以才会那么精心地替他挑纸粘纸。
其实应该早做二手准备,还是放松了。
许问粘好纸,在另一边铺开,有小厮过来帮忙,主事们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他们全部都被朱甘棠吸引了。
许问选了一支小狼毫,闭了闭眼睛,静静思考了一阵子,然后开始俯身作画。
他所在的是比较靠近门口的位置,阳光从大门以及窗棂照进来,把他的身影拉得极长。
他半跪着,弯着腰,笔动而身不动,宛如一座亘古的石雕。
…………
朱甘棠落下最后一笔,弯腰端详了一会儿,起身,从头到尾把画看了一遍,这才把笔放回去,说道:“画完了。”
方才他画得酣畅淋漓,周围其他人看得也是酣畅淋漓,这时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就连向来不动声色的余之成都忍不住赞了一声:“好画!”
“朱大人,还差个落款。”卞渡提醒。
“不用。”朱甘棠还记得仿这画是用来做什么的,摆摆手说,“这也不是真的成画,一会儿还要在上面涂涂抹抹,落什么款,不用落款。”
“这……”余之成说,“也太浪费了吧!”
出现在他们的七米长卷已经完全被填满,上面笔墨纵横,正绘出了京城到西漠一带的千里江山,气势雄浑,一气呵成!
相比李集天原作,朱甘棠更偏写意一点,也看得出来结构和景物都是依据原作而来,但风格与气质都是属于自己的人,同样是一幅上好的画作!
朱甘棠日常作品放到市面上都是千金难求,这样的两丈长卷……几乎就是价值连城了。
这样一幅作品,拿出来给他们当工具画,在上面任意涂抹?
做不到,没人做得到!
“不行,太浪费了。”孙博然注视着这幅画卷,整个人仿佛都被吸入了其中,目光缓缓游移。良久之后,他才移开目光,缓缓摇头,赞同了余之成的说法。
“不是急着用吗,哪还管那么多……”朱甘棠在西漠修了两年路,说话风格跟以前也有了些差别。
“就问你一句,这样一幅画,你还能再画出来吗?”孙博然抬头直视他,打断了他的话。
朱甘棠语塞。
他这才回头,重新审视着自己的画,脚步微微移动,目光也跟着一起移动。
之前沉浸其中,他与画融为一体,而此时,当他用旁观者、一个欣赏者的目光看待它的时候,他长舒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行,我画不出来了。”
两年来,他行走西漠,做的是最普通的事,见的是最普通的人,看的却是最不普通的风光。
无数的经历、无数的经历累积心中,极欲喷发,正好通过这次意外的创作一次性表达了出来。
这是积累后的结果,是一次意外,他无法再重复。
也许之后,他慢慢沉淀,可以画出比这更好的作品,但这一幅,他就算再画一遍,也不可能画成这样了。
“那不就得了。”孙博然道,“先晾晾,回头找个好匠人好好裱起来,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那这图纸……”朱甘棠心情有点复杂,觉得自己弄巧成拙反耽误了时间,又觉得能有这样一个机会画出这样一幅好画,也挺难得。
“别急,那里已经有人在画了,已经快画完了。”孙博然抬眼看向一边,伸手一指。
所有人都转头看了过去。
殿门口,距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方向,又展开了一幅长纸,许问正执着一支小狼毫,笔尖不断在纸上游移,画得极快。
几个人对视一眼,走过去看。
“这……”一个人正要说话,被旁边的人伸手捂住。
“哈哈,还是得小许出手,这画……看来我是抛砖引玉了。”朱甘棠紧盯着许问的画,眼睛微亮,终于松了口气。
“也谈不上抛砖引玉,是不同风格。不过看来小许这个……更适合我们。”孙博然还是很喜欢朱甘棠刚才那幅作品的,先是反驳了一句,但很快就笑了起来,摸着胡子,明显也放心了。
许问画的同样是千里江山图,同样改了画法,而如孙博然所说,确实是更符合他们未来需求的画法。
他把李集天千里江山图的结构全部提炼了出来,用准确稳定的线条,以透视的方式表达了出来,简练而明确。
这是工匠最熟悉的图纸的画法,比他们惯常所见的图纸更精细、更完整一些,但所有人一眼就看出各个角度、各条实线与虚线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类似李溪水这样的人,甚至已经开始看向了已经画完的晋北段落,开始在心里给画面的各个部分标上数字了。
许问画得也很快,他没用尺矩,落笔直上,但直线稳定,曲线优雅,根本不需要与李集天图比对,就能知道,他的比例绝对准确,正好就是一比一,每个细节几乎都是正确的,没有一丝谬误!
而这时,李集天千里江山图还摆在朱甘棠那幅画的上面,离这里很有一段距离,完全没有许问进行比对临摹的机会!
这记忆力、这构图能力、这对线条尺寸的把握能力……
许问其人,真是名不虚传,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最顶级的水平了。
听说他的师傅是当代天工?
在场的不少人都是工匠,七八年前,都是曾经听过那次天道鸣音的。
想起那件奇妙而神异,令人不由自主慑服的事情,他们看待许问的目光,与之前又有所不同了。
“画完了。”许问落下最后一笔,起身道。
他没再往前回顾,就这么自自然然地转过身,对这些同行大官说道。非常自信自己画得绝对不会有错。
“多谢你。”朱甘棠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心实意地说,“不是你,我是真的耽搁了。”
“我先前也没想得周全,不然应该早点开始的。”许问笑了笑,说,“这个应该可以用了。”
“嗯。”孙博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点点头。他没多说什么,而是向周围其他侍从道,“把桌子拼起来,小心点,把这画移上去。”
伴随着他的话,殿内很多人都动了起来,一时间,脚步声、
拼接长案的声音、移动画幅的轻微纸声响成了一片。
许问站在原地,也能清晰感觉到周围人看待自己的目光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他表情平静,仿佛这再正常不过了。
“做得好。”孙博然安排好一切,这才走过来,简简单单说了三个字。
“应该的。”许问微微欠身,同样回了三个字。
没一会儿,长案拼好,画幅横卧其上,全员人员到齐,围在了长案旁边。
这就是他们一会儿正式讨论的会议桌了。
孙博然站在“会议桌”中央的位置,又看了一遍这幅画,然后抬眼扫视四周,开口道:“此时怀恩渠工程,朝廷一共拨下白银三十万两,用作全部的人力物力支出。这三十万两白银中的第一笔款项,将在今天的会议讨论之后,分给六位主事。”
他一提到这个,周围人的呼吸都沉重了不少。
钱和权,永远是人们追求的对象,何况这么大个工程,这么大笔钱!
“平分吗?”余之成看着孙博然,直截了当地问。
“当然不是。”孙博然道,“各段区域有长有短,工程有难有易,怎么可能平分?当然是要根据实际情况,细细讨论出来的。”
果然。
许问在心里说了一句。
朱甘棠之前就猜到了,他这次跟着他们一起过来,也是为了帮忙讨价还价。
孙博然说得有道理,各人都没有意见,但这时,他们看着其他人的目光,不免多了一丝评估与竞争的敌对感。
许问画了这幅画,不会再有人小瞧他,获得了与其他人平等的态度。
“那得先确定各个河段的具体位置与长度。”李溪水若有所思地盯着画卷,说道。
“确实。”孙博然点头,说道,“各位主事前面已经各自做过实地考察了,此时可在画卷上划出自己属意的起落位置。”
侍从在旁边备好了笔墨,放在一张案台上。
正经的湖笔徽墨,这里真的没有一件东西不讲究。
各位主事各自拿了一支,从左到右,六个人一字排开。
画卷很长,他们这样并排站着也不会觉得挤。
确实如孙博然所说,他们在来之前就是已经做过准备的,河段起落的位置、具体的长度、新渠怎样一个走势,他们心里都是有了一些规划的。
只是怀恩渠是一条整渠,每一段相互之间必然会有影响,包括动工以及完工的时间、通渠的时间以及方式等等,都会对周边甚至更远地方的工程造成影响。
所以他要开这次会,要在会上统一思路,未来更好地配合协作。
当然,拿到更多的预算也是关键中的关键,河段的位置与长短,与此息息相关,谁都不可能放过。
这时候,大部分主事都有一个朴素的想法——渠段越长,拿到的钱也越多。
千里江山图是正经的地图格局,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许问负责西漠至晋中一段,于是站在了长卷的最左边,右边就是余之成。
这长卷图纸是许问画的,在画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自己想要的东西胸有成竹了。
这时他提笔落纸,先在左边画了几条线,然后走到右边,准备落笔。
结果他的笔刚刚伸出去,余之成的手就伸了过来。
两人的笔杆子,在空中打了个架,几个墨点子向着四周溅了出去!
996 搁置
“哎呀。弄脏了。”余之成轻呼一声,拿过旁边的棉布,轻轻蘸了一下,把墨汁吸干。
墨汁已干,墨迹犹存,刚才两人笔杆子打架的情景,谁也不会忘记。
那一瞬间很明显,许问的笔要往右伸,余之成的笔要往左来,两人对河段交界处的定义,显然有了明显的出入!
许问不惊不慌,向余之成示意了一下,道:“大人先来。”
余之成微微一笑,也不跟他客气,持着笔,往汾河部分画了一道。
简简单单的一道,充分表明了自己的意图。
许问看完他画,跟着提笔。
他没有丝毫犹豫,持笔就往自己原定的方向去了。
他也只画了一道,画完之后,在上面写了一个小小的“许”字,表示这是自己的判断。
余之成抬起眼睛,用深思的目光看着他。
很明显,两人的线条之间间隔了约摸三寸的距离。
余之成的在左,许问的在右。
按照这地图的比例尺,三寸,已经超过了百里,这可是百里的河与渠,以及相关的流域,这一出一入,就是一大笔出去了!
“许大人的心,有点大啊。”余之成收回目光,缓缓在左边那条线上写下了“余”字,显然不打算修改了。同时,他还落下了这样一句话。
他的语气里带着笑,但这句话,却明显带着不一般的意味。
“这是我经过多方的考察得出的判断,跟我自己的意愿无关。”许问回答,语言很利落。
“哈哈。”余之成只笑了两声,把笔放了回去。
许问笑笑,也没有再解释,同样放回了笔。
会议才刚开始,两人间就出现了明显的火药味。
许问刚才确实亮了一手,但这可是一大笔钱,一码得归一码。
更别提,你亮一手,提升了自己的地位,只会让我更提防你!
没一会儿,六个人全部画完了。
他们确实是在来之前,就已经有了打算的,画得都很快。
最明显出现出入的是许问和余之成,此外,李溪水跟卞渡之间也有半寸左右的差异。
李溪水跟余之成倒没问题,余之成先画完,李溪水直接在他那根线条的上方签了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是真的同意他的看法,还是觉得这晋中王很难缠,不想跟他做过多计较。
两个支流的主事都很和平,他们做的主要是辅助相关的工作,明摆着不打算搅进大人们的纠纷里。
主干道主事们画好了,他们直接跟上,低眉顺眼,乖巧得不行。
“这样说起来,争议河段就是西漠至晋中,以及晋北至京城了。”孙博然说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几个人一起点头。
“我们先来解决西漠至晋中这一段,余大人,许大人,可以各自陈述自己的理由。”孙博然说道,态度非常公平公正。
“我先吧。”余之成没有看许问,径自说道,说得很简短。
“这一带,俱是我晋中区域,是我的辖属范围。”
说完,一时间一阵沉默。
这话虽短,可真是太有说服力了。
他是当地的行政长官,这都是他的辖属范围,他当然能够最方便地调动人力物力——这一切本来都应该归他管。
余之成说完就闭了嘴,许问等
了一会儿, 问道:“该我说了?”
“可。”孙博然道。
数道探究的目光集中在了许问的身上,都有点好奇。
余之成都这样说了,你还有什么说法?
许问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走到自己刚才的座位旁边,搬过来两个箱子,堆到了长案上没有被图纸占据的地方。
这几个箱子是他们从西漠一路带过来的,一直挂在马背上。
许问他们去东岭村的时候,这些箱子由朱甘棠看着,现在又全部背了进来。
箱子一共四个,全是上好的樟木箱,许问亲手做的,内部做了防水处理,路上下雨小心没让它们淋得过湿。现在打开,干燥干爽,里面放着一卷一卷的纸卷,一张被沁湿的也没有。
箱内有格,格边有标签,每卷纸是什么内容,都写得清清楚楚。
许问拿出一卷,把它打开,抬头说道:“这是晋中一带的汾河水文报告。”
说着把它放到一边,又拿出一卷,再次打开,道,“这是晋中一带河岸的地质分析。”
“这是土质分析。”
“这是……”
没一会儿,他把木箱里所有的卷轴全部都介绍了一遍,全部都是晋中一带饮马河与汾河相接部分的调查报告,从水到土到山到村庄城市人口,一应俱全,细致入微!
看见这些,余之成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
“综合这些内容,我们进行了分析与计算,对怀恩渠西漠到晋中渠段进行了如下规划——”
这些只是参考资料,许问接着打开了另一个箱子,拿出一叠叠装订好的纸,把它们分发到孙博然以及其他五位主事的手上。
分渠主事许问也没有忽视,同样发给了他们一份。
“这些方案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各位可以先看一看,我将就方案细节给大家进行介绍。”
孙博然完全没经过这种阵仗,翻开手上这本,看见是雕版印刷、然后棉线装订出来的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怀恩渠西漠至晋中渠段调查报告与规划方案》。
字是标准的馆阁体,非常方正,是最适合阅读的那种字体,极其清晰。
翻开正文,先是一段综述,然后是目录,显示以大小条目的方式将各个版块依序介绍得非常清晰。
当地的地质水文情况,人口分布,当前雨势与水势的趋势,怀恩渠挖掘的人力与物力安排……实在太完整、太周全了!
然后,许问开始就着方案上的条目,给孙博然以及主事们进行介绍,几个人一边翻着册子,一边听他说话。
这些内容全是许问主持收集,进而规划统计出来的。
甚至这本册子,也是由他亲手编写、亲手雕刻,装订制作。
他对里面的内容熟得不能再熟了,虽然也在手上拿了一本,但看也没看,一边说,一边在自己刚才画出来的图纸上标注。
很快,图纸上多了一些新的线条与数字,看上去非常清晰。
他规划河段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势力范围划分的事,纯粹就是实事求是,根据怀恩渠修筑的实际需要来进行的。
出现争议的这一段主要位于五莲山,也就是许问他们从江南前往西漠的途中经过的那一道山脉,绵延百里,非常巨大。
这一带的地理情况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由群山渐渐变成平原,山势导致水势
落差极大,出现了大量大小瀑布。
这一段人工渠确实非常难修,许问设计了几种方案,一种是找到地下河,依据原有的河流穿山而过;另一种是绕过这段高峰,寻找比较平缓的地势缓缓降下来;还有炸开山峰,开辟一条新河道出来……
方案很多,各有优势劣势,但无论怎么选择,这一段都是一个整体。
最关键的是,这段修筑难度极大,所需的技术手段只有许问他们才拥有,余之成来做,很有可能吃力不讨好,费更多人力物力,效果反倒不如许问他们来得好。
这种场合,许问没有迂回的意思,说得非常直接。
“你怎么知道我们做不到?”方案书这种东西太超前太先进,余之成一开始被震了一下,但听到此时,他微微有些不爽,眯起眼睛问道。
“我对当地进行了细致调查,确定我可以做到。”许问拿出几个纸卷,把它们铺平、用纸镇压好。
那是五莲山一带的具体图纸,以及该段河渠的详细方案,许问抬眼道,“余大人若是觉得自己也能完成,也可以像这样拿出东西来证明。”
那段崇山峻岭,地形极其复杂,也是怀恩渠整个流域里难度最高的一个部分。
这种地方,投入当然也会很大。
余之成走到那几张工事图旁边,垂眸去看。
他盘踞晋中几十年,对这里确实非常熟悉,那一段难度有多大,他其实心知肚明。
甚至在他一早的想法里,他就打定了主意,要拿这一段来多做些文章,卖卖惨,哭哭穷,拿到更多的预算。
结果许问现在打算把这段拿走?
这段确实是难,但无非是多征点徭役,多用点民夫而已。
晋中向来繁华,有的是人,人力又不值钱……
“我当然可以证明。”余之成点了点许问的方案,把它推到一边,抬头道,“只是今天准备得不够你充分而已。我还以为今天只是碰个头而已,没带那么多东西。这段先放放,我们明天再来计较。”
说着,他对孙博然点了点头,道,“万流议事绝非一天之事,我与许大人的争执主要在于这百里五连山。此事明天再议,先把话题交给卞大人和李大人吧。”
说完,他不再看面前的画卷,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几案旁边,席地坐下,端起茶杯。
这是铁了心地打算拖延,看来余之成的幕僚师爷们今晚上有得忙了……
还好吴安也在晋中,是他的地盘,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比许问他们来得更方便。
“你怎么想?”孙博然没有直接同意,而是转过来先问了许问一句。
“我没意见。”许问没反对。
他不是圣父,也不是怕了余之成的权势。
他就是很简单很正常地认为,这一段确实是怀恩渠最大的技术难点,他尽可能考虑得周全了,但要说面面俱到,那不可能。
有这样一个反对者站在另一个立场,尽可能地去找找岔,提出意见,对未来的工作更有利。
就算余之成找不到岔,而是重新拟了一个新的方案,他也可以看看有没有新想法可以参考吸收的嘛。
重点是做事,而不是争权。
孙博然深深看他一眼,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卞渡和李溪水道:“现在来讨论你们的段落。你们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997 不能出事
这两人比许问和余之成和平多了。
他们发生争议的那段其实跟五连山情况也有点类似,属于地势转变的一个难点位置,都想借机把它划到自己这边来,方便到时候多要点预算。
不过这两人以前就是旧识,这时讨论起来有商有量的,最后也打算先搁置,拿出详细的方案来,谁的更合适就归谁。
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余之成也是这样做的。
许问那几本装订完整的正规方案拿出来,仿佛给他们制定了一个标准:别来虚的,就务实,就应该照着这样做!
许问在旁边听着那两人讨论,感觉也很明显,卞渡在京城的地位更高、人脉也广,而李溪水对当地、以及争议段落的情况更熟悉。
这跟看到他们时的第一印象并没有什么出入。
想到这里,许问心中突然微微一动。
他本来是站在放着画卷图纸的长案旁边的,这时缓缓踱过去,在御座下面的几案旁边盘膝坐下。
坐在他隔壁位置的,就是余之成。
朱甘棠等人和余之成的手下都在孙博然附近,三五成群,一边听其他主事争执,一边讨论着什么,这一片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显得非常安静。
各自端着茶杯,喝了一会儿茶,许问转头看向余之成。
这一转头,正好对上余之成的目光。
原来余之成也一直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许问,算是被他抓了个正着。
不过面对许问这种小年轻,余之成也没什么尴尬回避的,反而迎了上来,微笑着问道:“许大人远从西漠而来,可否有在我吴安逛过?我倒有几个地方,值得推荐一下。”
他带着笑,语气平和,仿佛一个普通人在对远道而来的朋友推荐本地特色,一点也看不出不久前两人还针锋相对。
“没有,我们赶路赶得急,昨天宿在了城外,今天早上才进城。”许问如实回答,笑了一笑道,“进城直奔大唐宫,真是辉煌壮观,让人震惊。”
“哈哈,那是的,不过我吴安繁华,更显旧唐遗风,值得一看。”余之成亲切地说。
他是晋中知府,许问一介白身,还是个工匠。
近几年来,大周工匠地位在不断提升,但官和民,士和工总归有些差别。
此时余之成态度亲切,许问还是从这亲切里看出了另一些东西,知道十年不到的提升,跟千年以来一直延续的固有观念终究是没法比的。
不过许问心平气和,不会因为余之成的态度产生任何的波动。
他垂着眸子,注视着建盏中清澈的茶水,突然抬眸看向余之成,道:“说到吴安一带的景致,我昨晚在城外驿站住宿,听说城外有座龙王庙,庙里有座照壁,题有先帝笔墨。不知是否有幸前往一观?”
“哦?”余之成面色异色,随之苦笑起来。此时他杯子里的茶喝完了,身后一名小厮提起茶壶,准备倾身上前。
许问随手接过,注水之盏,替余之成斟茶。
他的手非常稳,茶至七分即止,水面上有小小的涟漪,速度很快地变小消失了。
“说到这个,先帝笔墨确实是有的,现在也还在,不过这事,是有点闹了乌龙。先帝误把鱼鳞河当汾河,龙王险些因此迁了住所。”余之成笑着说,“但天子金口玉言,龙王庙也必是龙王庙。本官每年都会去龙王庙拜祭,今年还没去过,回头会议结束,倒可携小友一同前行。”
“好啊,那先多谢大人了。不过……”许问先是一笑,然后皱起了眉。
“什么?”
“听说鱼鳞河涨水严重,随时有可能决堤。会不会……大水冲了龙王庙,冲毁了先帝遗墨?”
他说得有点谐谑,脸上带着一点笑意,但说话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余之成,不放
过他表情的任何一点变化。
余之成表情微变,手指轻点两下桌子,身后的小厮立刻上前了一步,俯首贴耳。
“去叫余之献,问问他……”余之成声音不大,三言两语交待完了,小厮立刻起身离开。
许问在旁边听得很清楚。
余之献?
这名字听上去跟余之成同宗同族,像是兄弟的感觉,而且听余之成话里的意思,鱼鳞河包括东岭村一带,都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所以现在余之成要问情况,也是直接问他。
这是……袍带关系?
许问不动声色,只在心里想。
果然不愧是晋中王,这种事情,做得一点掩饰也没有。
这时代消息传得没那么快,小厮出去了好一阵才回来,轻声道:“大爷说了,他知道龙王庙要紧,看得很严,必不能让它被冲了。大人要去,随时可行。”
“不错。”余之成很满意的样子,点了点头,转向许问,笑吟吟地道,“许大人不用担心,晋中一带,俱在我掌握,必不可能出事。”
许问垂着眼,好像没听见他俩说话一样。片刻后,他抬起眸子,微微一笑,道:“确实,龙王庙重地,必不能出事了。”
这时,晋北至京城一段的两人已经讨论完了,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孙博然等人纷纷回座。
余之成看向那边,没留意许问话里更多的意思。
许问也没再说什么,站起身,迎接过来的那些临时同僚,注意力也转了过去。
…………
卞渡和李溪水总地来说挺和气,但还是经历了一番唇枪舌战,各自摆道理讲细节,寸土不让,想为自己争取各大的范围、更多的权益。
最后,那个争议区段,以李溪水七成,卞渡三成的比例最终确定。
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划分完各自的势力范围,并不代表他们就只被局限在自己的范围里埋头干活了。
两个区域相接的地方,必然还有很多需要配合的地方。
总不能你的渠宽百米,我的只有八十米,那怎么对得上?
总之,第一天的会议大致到这里为止,后面还有几个,会进一步商议确定很多细节。
等到会议结束回去之后,马上就要动工了。
会议结束,侍女托盘而入,端上各种美酒佳肴,一一摆在了各人面前的案上。
酒是美酒,余之成端起杯子,就要一饮而尽,孙博然微微笑着,道:“明日会议还要继续,各位尚需节制。”
他说话的时候,余之成稍微停了下动作,结果等孙博然说完,他朗声笑道:“各位今天齐聚一堂,是难得的缘份,我先敬大家一杯!”
说完,饮酒亮底,还是把那杯酒喝完了。
孙博然淡淡瞥他一眼,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有了余之成带头,酒席上大部分人都还是挺放得开的。
没一会儿,侍女抱上来的那瓮酒就被喝了个干干净净,又上了一瓮。
许问向来很少饮酒,一开始陪了一杯,后来都没怎么喝。
他在旁边看着,跟他一样的只有孙博然。李溪水明显一开始不打算多喝的,但被强压着喝了三杯,情绪渐渐起来,就开始自己主动举杯了。
余之成不知道抱着什么心理,也来要求许问喝,许问一开始陪了一杯,后面拒绝地非常坚决。
他是立志天工的,酒饮过量,会对肢体产生不可逆转的反应,他绝不可能放纵自己。
余之成惯经酒席,很擅于强迫别人,李溪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多喝了两杯的。
但许问也非常坚持,两人一时间有点僵住了。
幸好这时候孙博然出面,帮忙缓了颊。
孙博然也是工匠出身,但
一路走到现在,官职地位已经不低于余之成,常常出没于皇帝面前,颇得信任。
更何况,这次孙博然主持万流会议,余之成只是一个分段的主事,至少在会议这段时间里,两人的地位是略有差别的,余之成必须给孙博然三分薄面。
所以最后,余之成还是举着杯子,深深看了许问一眼,起身走了。
他没有笑,而当他不笑,隐隐的威胁感就透了出来。
“他心胸颇为狭窄,要小心。”孙博然轻轻提点了许问一句。
许问的区段和余之成的相邻,以后两人打交道的机会不在少数,许问还是不要太得罪余之成比较好。
“我懂。”许问看着余之成的背影,微微一笑。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殿门口一名兵士的身上。
大唐殿是皇帝行宫,虽然皇帝在大部分时间都不会来,但该有的礼制一点儿也不会少。
这名兵士甲胄齐全,里面衬着红领,非常鲜明。
他肃立在旭日殿门口,动也不动,仿如一尊雕像。
就这个角度看过去,许问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的绑腿上额外扎着一根月白色的布条,好像是临时扎上的,有点不太稳,一角落了出来,在风中缓缓飘动。
许问看了一眼那根布条,嘴角翘了一翘,站起来,走到朱甘棠身边。
他正端着杯子,站在旭日殿一角,抬头看着面前的画。
千里江山图,他不久前亲手画出来的那幅,现在正被托起来半挂着晾干。
这么大一幅画,要裱糊也不是容易事,得找高手大匠,余之成已经许诺帮他找人了。
这幅画墨意酣畅,千里江山一气呵成,能够清晰感受到画者对这片天、这片地、这片江山的全情热爱,只是这样看着,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仿佛无边天地充盈心中,再也容不下任何他物了一般。
“画得太好了。”许问盯着看了半天,忍不住用最朴实的话夸了一句。
“哈哈,也没用,还是你那个能用得上。”朱甘棠明明自己也很满意,却还是谦虚了一句。
“我那个用完就完了,将来能流传下来的,必然只有这一幅。”许问真心实意地说。
“但愿如此。”朱甘棠笑了一声,显然,对这幅画,他自己也满意极了。
许问继续仰头欣赏,突然他指着一处问:“这里,是伏翼山瀑布?”
那一处其实没有描绘得很细,但寥寥几笔,几个墨点,自然而然给了许问这样的联想。
“对!”朱甘棠很高兴他能注意到,笑着说,“当时看见那瀑布,就想提笔作画了。好容易有了个机会。”
两人聊着天,没一会儿,孙博然也过来了。他是木雕大师,鉴赏能力非常强,看了一会儿就说:“这幅画的笔墨比李/大师那幅浓郁多了,画意也完全不同。李/大师是万民之悯,朱大人是山水之丰,各有各的好处,都是好画。”
“丰吗?”朱甘棠听到这个评价,若有所思地说,“这一路雨大风疾,云厚浪猛,可能跟这有关。”
丰就是丰厚充盈的意思,朱甘棠一路走过来,整个世界被云和雨所包裹,感受极其强烈,而且跟当初的李集天完全不同。
所以他画出来的这幅画,虽然同样题材,但风格和情感走的是两个路子,是受到了当前环境的影响。
这样的环境非常少见,所以朱甘棠的感受以及画出来的这幅画,也极具特殊性,很有纪念价值。
“看得我也想出去走走了。”孙博然欣赏着这幅画,说道。
外出游历,感悟而创作,哪个创作者不会有这样的冲动?不过很显然,现在不是时候。
“哈哈,忙过这一阵吧。”朱甘棠笑着说。
997 仰天楼
会议结束,酒席宴毕,他们离开了大唐宫。
皇帝没下命令,他们是没有资格留在宫中住宿的。
走出殿外,余之成突然转身,笑着望着他们——这个时候,他看上去又非常和蔼可亲了:“难得万流会议开在我吴安,让我当了这个东道主。本来说今天晚上这顿饭我请了的,结果陛下准备得实在太周全。不如这样,我请各位去城中夜游,看一看我吴安景象,如何?”
他今天才在会上被许问小小为难了一次,暴露了自己前期工作做得不周全这事。
现在不赶紧回去赶工,还要去城中夜游?
孙博然正想带头拒绝,余之成就又笑着说:“恰好,我吴安城南才建了一座仰天楼,是我晋中最好的工匠所建,辉煌壮观,巧夺天工。下官诚邀各位前往一观。”
在场的有人一半以上都是工匠出身,不然就是工部的,对巧夺天工四个字非常敏感,一听就有点兴趣了。
孙博然好奇地说:“仰天楼?好像有点意思。晋中最好的工匠,是谁?”
问这话的时候,孙博然的脸上有一些笃定的表情,显然这个最好,是有一些公认的。
许问隐隐约约想起在流觞会上的时候听过的一些传闻,心里也有了一个名字。
“郭氏兄弟。”余之成笑着说。
“果然!这两位的大名,我可是久仰了。也确实听说他们近年来一直在做一项工程,看来就是这仰天楼了。原来已经建成了,真是可喜可贺。”孙博然环视四周,问道,“怎么样,有兴趣去看看吗?”
就孙博然个人来说,这态度明显就是想去了。其他人其实也没什么意见,纷纷点头,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在余之成身后,出了大唐宫。
许问确实听说过这对兄弟的名字,当时是在流觞会上,有人提起过他们,问“郭家那俩兄弟怎么没来?”
流觞会聚集的都是这个时代大师级的人物,会在这种场合特别被提起,理所当然觉得他们应该拿到邀请函,本身就说明了这对兄弟的水平。
现在许问记了起来,当时确实就是在说这对兄弟在修什么工程,现在看来就是这仰天楼了。
顶级工匠,才修好的地方性标志建筑,许问确实还挺感兴趣的。余之成这个提议,真算是提到他心里了。
夜游吴安城,登临仰天楼,重点不光是仰天楼,还有前面这一半。
走出大唐宫,正式来到城里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一半,吴安城灯火渐起,不说亮如白昼,也别有一番流火繁华的景象。
许问抬着头,留意到吴安城之所以这么亮,是因为两边房屋的屋檐下面,很多都挂着灯笼。
屋檐下面挂灯笼不是什么稀罕事,很多家都这么做,但吴安稀奇的有两点,第一,挂的灯笼比其他城市看到的多;第二,这灯笼的制式都一模一样,全部都是红白相间,上面写着四个字的吉利话儿,看上去整齐有序,非常好看。
许问打量了一会儿,问道:“这灯笼……是衙门统一发的?”
“怎么可能,应当是把格式发给各户,让他们自己做的。”李溪水摇头。
“哈哈,都不是。各户自己做,就算规定尺寸格式,也很难做得一模一样。这是衙门收了少量银钱,帮着做的。”余之成仿佛对这些灯笼非常得意,笑着说道。
接着他伸手一指,领着大家看向前方,问道,“怎么样,是不是一整条街都整齐划一,还挺好看的?”
“确实好看。”卞渡看上去确实是喜欢,他一边走,一边仰头看这些灯笼,偶尔还抬头,念一念上面的吉利话儿,笑吟吟的。
他们就沿着这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一直往前走,又转了两个弯,经过了另两条街道。
吴安不愧是曾经的都城,余之成治理得也仿佛不错,道路平整宽阔,上面以及两旁一片垃圾也没有,这在其他城市非常罕见。
现在时间不早,路边的商铺都已经关门了,街上也没什么人,显得非常安静。往另一处看,隐约可见灯红柳绿,有丝竹音乐之声遥遥传来。
卞渡有点向往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又看看身边的人,其他人好像都没有兴趣的样子,他也只好讪讪地把头低了下去。
余之成往他那边看了一眼,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仰天楼距离大唐宫不算太远,所以余之成也没有叫车,当作饭
后消食,一群人步行走了过去。
又绕过了一条街道,一群人一起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去。
灯火映照下,仰天楼就在眼前。
这是一座五层高楼,放在现代可能不够看,但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城市环境里,真就像平地起高峰,巍峨壮观,让人看了心神就忍不住为之一震。
仰天楼前挖有小河,河上三道金水桥,过去山门之后,一片亭台楼阁,仰天楼是其主体建筑。
这样看过去,整个楼阁仿佛并没有奇出之处,但雄伟端方,气势俨然,令人望而生畏。
“这仰天楼……很高啊。”朱甘棠仰头看着,扬起了眉。
“确实,层高很高,比正常高出了三尺。”许问说。
许问有些意外,抬头时,正好对上了孙博然的目光。
别的不说,正是每层多出的这三尺,让仰天楼单从外观就给了人不一样的感觉,也正是这三尺,显出了郭氏兄弟的不凡!
一幢楼能有多高,大部分时候其实都是固定的,再高,墙柱楼面可能都撑不住。
想要增加它的高度,只有在两个地方想办法,一是材料,二是结构。
这时代材料的改进非常难,郭氏兄弟能让每层楼的层高多出一米,只可能是靠结构。
改进结构,就显出工匠超凡的实力了……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无论是孙博然还是许问一时间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余之成一示意,他们一起向前走了进去。
进去先没有到仰天楼,而是一片亭台楼阁。
这楼宇不像江南园林那么秀致婉约,更类似迷你的宫廷,两边成殿,梧桐遮荫,有点袖珍版的大唐宫的感觉。
两边的殿与前方的楼都是新修的,但梧桐却是大树,已能成荫。
梧桐是长得很快的树木,但也不可能长得这么快,这树很明显是从外面移栽过来的。
朱甘棠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说道:“余大人为这里花了不少苦心啊。”
“哈哈,大周国泰,我晋中民安,我早就想修这样一座高楼,来彰显大周国威了。只是正好找到了郭氏兄弟在晋中的机会而已。可惜,陛下这次去西漠去得太突然,回去得也很急。早知道的话,真要在上折请安的时候,同请陛下前来观楼,也算圆了仰天楼仰天之名。”余之成又笑又叹,真的很遗憾的样子。
这时,一行人走到了仰天楼下方,余之成停下脚步,轻轻一击掌。
清脆的击掌声回响在夜空中,清晰可闻。
然后下一刻,整座仰天楼一起亮了起来!
有如万千星辰突然亮起,五层的高楼每一层的屋檐上、墙壁上、窗口里全部都亮起了灯,刹那之间,仰天楼如同黑暗中的火炬,照得此处由黑夜变成了白昼!
所有人脚步都是一停,抬起眼睛,瞳孔着倒映着这明亮的光芒,掩饰不住的震惊。
余之成微微侧头,看着他们的表情,嘴角掀起了得意的微笑。
好像他带他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到这样的表情一样。
最快反应过来的还是许问。
整座楼灯火通明的景象,在这时代很少见,但在现代简直太平凡了……整座城市彻夜不眠,可能这些人想都想不到,但在他出生成长的那个世界都是寻常事。
他打量着仰天楼上下,发现它原先就是这样设计的。它能亮这么多灯,是因为在很多地方都预留了灯台,而且每一片地方的灯台都组织成群,一点就能亮一片,所以整幢楼才会亮得这么快。
这……
许问皱起了眉。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这时代夜晚会这么暗,核心原因还是资源匮乏,生产力没能进步到一定程度,必须节省。
这种情况下,郭氏兄弟做这样设计,留这么多灯位,是为什么?
平时如果用不上,就是浪费设计;如果用得上,就是浪费蜡烛或者灯油了……
没必要啊。
本来因为仰天楼的结构,许问对这兄弟俩还挺有好感的,但这个时候一看,觉得是不是太铺张浪费了一点,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但项目甲方,也就是余之成仿佛很满意。他等在场的人又欣赏了一会儿,邀请道:“一起进楼去看看吧。”
走进仰天楼,许问抬头一看,对郭氏兄弟的印象又
往回拉了一点。
“拼合柱?”身边,孙博然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许问上前,抚摸着正面那根大柱,点了点头。
这根柱子上了黑漆,看上去锃光发亮,几乎看不出来接缝。
但孙博然和许问什么水平,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根直径约有两尺半的巨大立柱,并不是由一整根木头做成的,而是一根拼合柱!
华夏古代以木结构建筑为主,但一棵大树长成建筑用材,至少也得数十年,一些比较高端坚硬的木头,要成材更在百年以上。
房子一直在盖,成材木头不够,尤其是做柱做梁的,必须得成木大木不可。
这怎么办?
于是拼合柱应运而生。
拼合柱,就是用小材充当大材,用以承重载的一种方式。
比较常见的拼合柱,会以四根较细的圆形截面木材,通过暗榫两两拼合而成。
它结构巧妙、暗榫结构紧密,虽然是拼合而成的,但承重的能力绝不逊于原木。
仰天殿的这根柱子看上去就是普通的圆柱,但许问和孙博然都通过一些端倪,认出了它是拼合柱。
最关键的是,从这些细微的部分可以看出来,这根拼合柱的结构跟普通的拼合柱不太一样,承重性仿佛更强,这也是它的层高能达到这种程度的原因之一。
“这柱子……有点意思。”孙博然围着它转了一圈,兴致盎然地说,“可惜是暗榫,里面具体什么样看不太出来。”
“……可以看出来。”许问盯着这根柱子看了一会儿,蹲下身,用手在地上画了一幅简图。
地板是青石砖地,他手上没有沾水,仿佛是在虚空作画,指过不留痕。
但孙博然紧盯着他的手指,马上就看出来了,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真是有点妙!”
“是,郭氏兄弟,果然名不虚传。”许问看向另一边,又留意到一个细节。
上方斗拱的铺作与铺作之间,额外安排了一层木方,这就形了一个三维空间的“铺作层”。
它相当于一个缓冲层,依靠榫卯的错动承担以及分散力量,起到增强殿内结构,以及防震等等作用。
果然,另一边余之成就在介绍。
“不久之前,西漠地动,也影响到了咱们晋中。当时仰天楼刚刚建成,突然遭遇天灾,还让人紧张了一阵。结果震后过来一看,楼里楼外安然无恙,连块砖片也没掉落。”余之成笑吟吟地说着,有点得意,“可惜地动传到此处,规模已经不大,效果不算明显。要是地动再大一点……”
“余大人,这话可不好说。地动毕竟是大事,影响的不止一个仰天楼。”李溪水突然正色,打断了余之成的话。
余之成笑容敛了一下,仿佛有点不太高兴,但不悦之色只是一闪而逝,随后就笑道:“李大人说得是。”
“这郭氏兄弟现在还在吴安吗?”许问越看越觉得,这仰天楼建得确实相当巧妙,尤其是在结构方面,郭氏兄弟设计了很多细节,不少都是他在其他地方没见过的,有些甚至在现代也很值得参考。
他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很想找到这两人,好好聊一聊,说不定会有更多收获。
“现在不在,一个月前我有事找他们,没找到人,不在吴安,也不知道上哪里去了。”余之成摇头。
许问有点遗憾,叹了口气。
余之成倒是一个不错的东道主,带着他们登上仰天楼,到了五层的平台凭栏远眺。
仰天楼点了无数的灯,看上去流光溢彩,而楼顶平台将整座城市尽收眼底,更加令人震撼。
从这个角度看,城内屋檐下的那些灯笼更加鲜明,条条街垅向四面八方延伸,宛如铺开的星河。
“大唐盛世,也不过如此吧。”卞渡眯起眼睛,感慨地说道。
唐这个时代虽然很多记载已经失落,但就现有的内容综合来看,那是一个极度繁华、盛世如锦的时代。
无数文人墨客、能工巧匠都无比向往那个时代,但凡有点好事都会拿来做比较,对他们来说,这就是最高的赞誉了。
许问没有说话,片刻后抬头,道:“下雨了。”
一滴雨水落到他的额头上,很大一滴,片刻后又是一滴。
他放眼望去,清晰可见有几盏灯笼里的灯火摇晃了一下,熄灭了。
999 帮手
雨没下多久,不过时间已经不早,他们没在仰天楼逗留太久,就回去了住处。
这地方也是余之成安排的,是大唐宫附近的一处竹舍,距离不远,步行可至。
回去的时候路过来时的街道,许问看见有些人正举着竹杆,把刚刚因风雨熄灭的灯笼点亮。
“这灯要点一夜吗?”许问有点惊讶地问。
“不知道……”李溪水仰头看着,摇头道。
下了仰天楼余之成就回去了,派了手下送他们回去。
这时一个手下听见他们说话,笑着说:“不会点一夜,但现在还没到熄灯的时候。”
许问正想继续问,突然看见一处民居门口,点灯的那两个人吵了起来。
余之成的手下眉头一皱,立刻叫了人过去阻止。许问还没听清楚他们在吵什么,那两人就已经被赶了进去。
“各位大人已经疲倦了吧?咱们赶紧到地方,好好休息休息。”那人笑呵呵地说,带着他们加快脚步,转了两个弯,到了。
竹舍非常雅致,修竹林立,里面立着几间黑瓦灰墙的砖/制建筑。
相比逢春城的竹林小屋,有着类似的氛围,只是少了几分自然朴拙,多了几分精致典雅。
竹舍数量刚好合适,除了余之成另有住处,包括孙博然在内,刚好一名主事一幢,各自有着独立的空间。
许问年纪最小,但身边有朱甘棠,孙博然之后,第二个由他来挑选房间。
他非常谦逊,挑了最靠竹林边缘的一间,大家都很满意,卞渡还笑着说了一句:“许大人真是客气。”
各人开了一天的会,都有点疲倦,没再多说什么,各自回了房间。
许问先是漱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然后走到竹林中央,站定脚步,抬起头,好像在欣赏天空中的明月,脑中却浮现出了不久前的万家灯火。
万家灯火,本来是很温情繁华的景象,但不知为何,许问看了心里却有点发堵,不太舒服。
应该还是因为觉得太浪费了,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可能是因为晋中确实治理得好,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许问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冷意。
之前那场雨来得疾,去得也快,现在天空云开雾散,明月高悬。
阴雨连绵,这景致真的是久违了。
月光洒在片片竹叶上,叶上雨水犹残,反射着银光,也让不远处的烛光显得更加温馨。
从这个角度去看,眼前的场景熟悉感更强。
许问不再去想刚才的事情,走到一株竹子旁边,捏住一根竹枝,摇了一摇。
沙沙声响,林中的虫鸣暂时一停,仿若又出现了他人。
许问的笑容暖了一点,心想,林林现在也在竹林中吗?是在屋里还是屋外?有没有听见风过竹叶的微声?
说不定就是从
这边传过去的呢……
他出神地想了一会儿,缓缓低头,注视着旁边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人,露出了一些意外的表情。
那人跟刚才的他一样,也在抬头看着月亮,出着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真没想到,是你亲自来了。”许问说。
“我正好在附近,也没啥事情。而且,我很好奇你找人要做什么事情。”岳云罗看向他,目光一如即往地明亮。
今天出宫之前,许问找到那名兵士,对着他比了个手势。
看见那根绑带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人是岳云罗的人了,正好他有事要找人帮忙,就跟他打了声招呼。
他是真的没想到,来的是岳云罗本人,还来得这么快。
她出现在吴安,是真的“正好”,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确实有事。”许问没跟她多迂回,直截了当地说。
风过竹叶,沙沙声时而响亮,时而轻微。
竹下两人声音很轻,控制在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
许问说得很快,把事情的经过以及自己的要求都说得非常明确,岳云罗长眉微扬,最后点了点头。
朱甘棠站在窗边,看了一眼院子里摇曳的影子,又抬头凝望天空明月。
“明天也是个好天气啊。”他说。
…………
第二天,余之成走进旭日殿的时候,也带了几口大箱子,身边还多了几个跟头一天不太一样的人。
那些人挂着黑眼圈,眼睛里红血丝非常明显,带着浓浓的熬了一夜的社畜的气息。
不过余之成本人则神完气足,仿佛睡得非常之好,满脸自信笑容,看见许问的时候,还主动向他一笑,点了点头。
孙博然虽然在京城里历练了很多年,但没被官场熏染得太过官僚,仍带着工匠特有的利落性格。
他稍微寒喧了两句,马上把话带进了正题。
昨天其他区段的界限已经全部规划好了,责权分明,只剩许问和余之成中间的这段。
这部分工作只是一个起始点,必须在今天上午完成,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
余之成向旁边那人点了点头,吩咐道:“你来说。”
那人看上去像一个朴实的老农民,带着明显的泥土气息,个头也不高,看上去很不起眼。
余之成吩咐他发言的时候,甚至连介绍也没有一句。
那人慢吞吞地走出来,沙哑的声音道:“小的叫宇文随,蒙余大人不弃,让小的跟随。”
他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本本订好的册子,递到他们的手上。
这册子从外表上看,跟许问昨天发给他们的一模一样,明摆着就是抄他们的。
翻开里面一看,格式也非常类似,就是墨迹明显有点新,不是雕版印刷,而是派人一本本手抄而
成。
这也很正常,以这种方案的图片量,活字印刷很难完成,就这么一夜,雕版印刷时间不够,还是让人手抄手绘比较方面。
不过余之成明显不缺人,手下能人也不少,这些册子字迹虽然都不一样,但秀丽整洁,看着还挺赏心悦目的。
宇文随就着册子的内容开始讲解。他也跟许问一样,手上拿着东西,但是基本上都是脱稿演讲,语句非常流畅,各种数据信手拈来,显出了十二万分的熟悉。
许问一边听,一边翻开了册子开始看。
他是看惯了方案的,首先去看目录,然后对照目录看后面的内容。
昨天晚上,余之成带着他们去看仰天楼,他人不在,可一点也没耽误新方案重新做成。
而余之成手上自有能人,一晚上时间也没有白花,他们做出了功夫。新的方案内容极其详尽,而且确实把重点主要放在了五莲山一带上。
他没跟许问一样设计那么多方案,就是走的最正统的路子,绕开危险难以处理的路段,尽量走平路,将新渠牵引过来,让饮马河与汾河连接在一起。
这样的路程会比较长,但确实是安全安稳的,算得上正路,也是许问列出来的几种方案之一。
余之成做得漂亮的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把这部分工作做得非常细致。
这样修渠,沿路怎么走,地质水文情况怎么样,最重要的是,需要多少人,多少物力,从哪里调动,每阶段怎么安排……全部都细细述来,通篇就写着两个字——“靠谱”!
而且,余之成,或者说做这份方案的那个人,明显从事过类似的工作,经验非常丰富,也体现在了方案中。
有些细节,尤其是在人员调动以及安置方面的,许问以前没有多做考虑,而他也写在了方案里,十分周全。
许问看得入神,看到对自己很有启发的地方,轻轻拍了一下膝盖,露出笑意,还对旁边的李晟说:“写得挺好的。”
他草草看完一遍,又把册子翻到前面,从头开始细看,着重关注与己方方案不同的部分。
旁边案上有笔墨朱砂,他取了笔,蘸了朱砂,把一些关键部分用红色圈出来,在旁边写评语做记号。
他越看越觉得,余之成这份方案写得四平八稳,极有章法。
最关键的是,他用的全部都是正法正道,是经过验证反复使用过的路子,绝不奇出。
如果朝廷的意思是求安稳,可能会倾向于这份方案。
相比于它,我的优势在哪里?
当然也很明显……
正在认真思考的时候,他的耳中飘过一句话:“……倒是许大人昨天的法子,我有一些不解之处,想要请教一下!”
许问的笔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哪里不解?我们可以讨论讨论。”他微微而笑,说道。
1000 新法子
许问还在想呢,宇文随就自动送上门来了。
两人讨论,当然比一人思考要更容易理清思路,不算宇文随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他都很乐于接招。
“昨天晚上,余大人将许大人的筹划带回府衙,令我等细细研读。”宇文随说着,许问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宇文随的吐词非常文雅,跟他的形象身份都有点不太相符。看来这个人,也是别有一些来历的……
不过他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点头,摆出聆听的姿态。
“我拜读大作,许大人的想法果然别出新裁,极有新意。但我有一些地方不太明白。”宇文随道。
“请说。”许问回应,又坐直了一点。
“许大人的筹划里,对五莲一带的水土调研得非常精准,但我想,是不是有点过于精准了?譬如说这一处。”
宇文随一边说,一边拿起另一本册子——正是许问的那一本。
他随手一翻,就翻到了页面,向着许问面前微微一递,“这里写披霞峰峰高一千五百五十七丈,这个数字,是以什么为基准,是怎么算出来的?”
“哦,这个简单,是我算的。”许问说道,他站起身,要了一张白纸,铺在殿面的金砖之上,俯身执笔,开始算给宇文随看。
高度这个东西是一个相对值,放在珠峰上的一个核桃,比泰山还要高吗?
这当然得要有一个标准,用同一个基准线来算。
现代常规的标准当然就是海拔,也就是从海平面往上升的高度。
山峰测量有很多种方法,gps测量法、水准测量法、三角测量法,气压测量法等等等等。
这其中很多方法,需要现代的技术手段进行支持,譬如gps之类。
现在在班门世界,没有这样的技术手段,许问采取的是最传统的三角测量法,也就是数学手段。
它是利用三角形的数字知识,以山高为一条直角边,在地面上做出一组相似的三角形,然后根据己知条件,计算山高。
五莲山位于晋中交界的地方,正经的中原,有一些数据是本来就有的,所以用这种算法也比较便利。
此时,孙博然、余之成、宇文随等人就看着许问在白纸上画出一个个图形,把一项项或熟悉或陌生的数字套进去,列出一大堆算式,最后得出了一千五百五十七丈这个数字。
许问其实做得并不慢,对他来说,也就是一套数学题而已,还是已经证明过的数学题,现在只是在众人面前把它重新复述了一遍。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个过程却显得非常漫长……
因为他们不懂,对此非常陌生,那一长串的数字和算式几乎是直接灌进他们的脑海里的,听得他们晕头转向,一脸懵逼。
最后许问站起身,把笔放回笔架上,说道:“基本上就是这样了。”
殿内一片安静,大部分人都有点回不过神来,只有朱甘棠笑了,轻轻鼓掌道:“原来勾股法
还可以这样用!”
勾股,是古代对直角三角形的称呼,其实早就存在了。
“原来是勾股法……”宇文随显然也接触过这个,朱甘棠一提,他瞬间反应过来。
“合理。”他又看了一遍,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看,看得很慢。最后他点了点头,同意了许问的结果。
许问注视着他的动作,感觉他刚才是在心里计算了重新计算了一遍。
不太确定,但如果是真的,这计算能力已经远远超出这时代的大部分人了。
“第二个疑问。”宇文随的神情并没有因此放松,紧接着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这个部分——”他又翻到了新的一页,许问只看上面的图形分布就知道大概是什么内容,唇角微微翘了一翘。
“五莲山这一带,有山壁阻挡,你写的是使用炸药将其炸开。这个炸药,指的就是火/药吧?”宇文随抬眼问道。
“差不多。”许问说。
“火药爆炸力量强大,确实可以使用在这里。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火药声音响亮,难以控制,一旦失误,就有可能导致山崩,造成更大危害。”宇文随直视许问,表情非常严肃地说。
“使用火/药的话,确实会这样。”许问说。
“那你这不是好高骛远异想天开……”
宇文随话还没有说话,许问就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然后向旁边李晟点了点头,道:“我们使用的是炸药,而不是火/药,两者功能类似,但有很大不同。李……林师傅对此研究精深,可以为大家演示一下。”
他这话说出来,卞渡和余之成的脸色都微微有些变化。
昨天只有卞渡认出李晟是谁,余之成现在反应也不太对劲,显然昨天看出了卞渡的异样,私下里又去打听了一下。
在他俩的想法里,李晟到这里来,肯定是来给许问镇场子的。
不过他俩也不算太紧张,各方传闻,这位在皇宫里只是一个边缘人物,有点空头皇子的感觉,不太受皇帝重视,当然他们也不需要太重视。
只是李晟的身份毕竟摆在这里,昨晚他们多少还是做了一点准备。
结果这位皇子好像不太打算按常理出牌,现在要当众演示这什么火/药……不,炸药?
许问说完,李晟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向在座诸人点头示意,然后道:“我们开山所使用的炸药,与传统的火/药名称与功能都类似,但其实是两种物品。它更安全、便于携带、稳定性更强。因为这种稳定性,所以只要精准控制,就能完美掌握它的爆炸效力。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想让它炸哪里就让它炸哪里,想让它炸成什么就炸成什么样。”
他施施然地说着,说到炸药功能的时候,眼中有光闪过,整个人仿佛都不一样了。
“我身上就带了一些,各位可以随我一起出殿,我为大家演示一番。”李晟说道。
李晟身份特殊,从小生活在相应的环境里,
习惯了父皇母妃以外,一切皆为下人。
之后跟着许问,为人行事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转变,结果后来又成了技术主管,在自己的领域内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不知不觉中,他拾回了使用祈使句的习惯,这时也是一样。
这语气让有些人不太舒服,但左右看了一眼,发现卞渡和余之成真的已经站了起来,明显打算跟着往外走。
这仿佛一个暗示,其他人于是也都闭了嘴,一群人跟在李晟身后,走到了旭日殿外。
李晟四周看了一圈,觉得有点棘手。
这可是大唐宫,皇帝行宫,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哪里有地方给李晟试炸药?
他想了一下,走到一棵大槐树下面,那里有片新土地,刚挖不久,仿佛是想种什么。
李晟走到地方,蹲下身子,拍了拍土,又伸手进去,量了量土的温度与湿度。
接着他打开腰包,掏了一大堆东西摆在地上,开始测量。
一群人围在旁边,除了许问以外,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这时候,殿外侍卫往这边看了一眼,走了过来,沉声道:“大唐宫不可随意行走,移动他物。”
他们只是借用这里,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
李晟起身,从怀里掏了一样东西,塞进那侍卫的手里。
他面对侍卫,背对着其他人,没人看到他塞的究竟是什么,只看得出那动作自然又熟悉,真的很像行贿。
宫中侍卫,怎么可能……
有人这样想着,没想到侍卫低头看了一眼,真的一句话也没说,就往回走了。
他走到另一处,叫来一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人飞奔而去,没过一会儿,抱过来了一个竹篓,递给那侍卫。
侍卫抱着竹篓回来,把它交到李晟手上,这时候大家才看清楚,那是一篓鸡蛋,粉红蛋壳,一个个非常匀称,个头大小几乎一模一样。
就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李晟笑着接过,从里面拿出三个鸡蛋,放到一边。
侍卫叫人去取蛋的过程里,他一直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在进行各种各样的测量,把一切旁人完全看不懂的数字记录在一块木板上。
然后,他小心翼翼拿出几根陶管,打开棉花塞子,倒了一些粉末在油纸上,进行混合,又拿了一些其他的工具与材料,将其混合,制作成了几根有着长长引线的细管。
从计算到制作,他的动作都很熟练,自信而笃定,仿佛这样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最后,他拿了三个鸡蛋,尖头朝下,把它们并排插在土里,每个鸡蛋之间的距离相差不过三寸。
接着,他把其中一根细管插在最中间那个鸡蛋下方的土里,留了长长的引线在外面,一直牵引出去,牵了很长。
一切完工,他向周围的人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道:“各位看好了。”
他点燃了引线。
1001 我也有问题
细细的火星在引线的这一头冒起,极其快速地向着另一头延伸出去。
线很细,火星很小,但燃烧得极其稳定,完全没有熄灭的意思。
宇文随眉头皱紧,轻轻一拉余之成,向后退了一步。
余之成有点不明所以,宇文随轻声道:“危险!”
余之成脸色一变,登登登向后大退三步。
他这动作有点大了,周围人都看见了,有人不明所以,也有人瞬间反应过来,光速后撤。
引线虽然长,但燃得极快,他们刚刚退后,它就已经烧到了位置,几乎顷刻之间,细管就爆炸了开来。
“噗”的一声。
摆在泥土上的一共三个鸡蛋,中间那个壳飞黄出,清液四溅,爆了开来。
左右两个,纹丝不动,几乎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这动静实在也太小了,瞬间显得余之成刚才的反应太大,不仅唐突,而且犯怂。
好些人忍不住去看他,虽然马上就把目光移开了,但这一会儿的瞩目与惊异也非常明显,像几根尖刺一样,刺得余之成脸皮子生疼,还有点火辣辣的,非常刺激。
全是因为宇文随误报,他才反应过大,丢了人!
他霸道惯了,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就反手一个巴掌,抽到了宇文随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非常重,宇文随的脸马上歪了过去。
周围人表情微微有些异样。
这个时代,你打自己家下人没事,但现在这种场合,是不是显得养气功夫不太到家?
余之成当了十几年的晋中王,在乎这个?他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还接过身边小厮递过来的手帕,泰然自若地擦了擦手。
宇文随也没什么异样,他第一时间跪下,给余之成磕了个头,然后爬起来,走到炸开的鸡蛋旁边,去检查那一处的情况。
“控制确实精准。”他赞许地说,然后问李晟,“能保持这种程度吗?”
李晟表情古怪地看着他,片刻后才点头,道:“可以。”
他把那地方清了一下,铲掉粘着蛋液的泥土,又放了三颗蛋。
这次他放得更近了一点,炸的是最左边的那颗。
引线烧完,鸡蛋爆开,右边两颗同样纹丝不动,好像跟左边那个兄弟处于两个不同的空间一样。
接下来李晟又把实验重复了两次,鸡蛋越靠越近,但每一次都还是只会有一个鸡蛋爆炸,稳定得惊人。
李晟的兴致也起来了,他的眼睛比之前更亮,介绍的声音也比之前更加洪亮。
最后一次,他只摆了一个鸡蛋,指着它说:“这个蛋,我只炸一半!”
一个完整的蛋,只炸一半?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李晟一通操作,做好了准备。
一如即往,引线炸开小小的火星,像无数星辰凭空产生,又凭空落在那片空气中,最后形成一条小小的星河,乍明乍灭。
引线到了彼端,鸡蛋一如即往地炸开——
不,并不是一如即往。
真的如同李晟所说,炸开的只有它的下半部分,而上半部分的蛋壳,完整地飞了起来,飞出小小一段距离之后,落在了地上,盖在了湿润的泥土上。
说只炸一半,真的就只炸一半!
这时,李晟也松了口气,快活地笑了起来。
他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还是试了。
许问也很吃惊——他是真的没想到,李晟对炸药的控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控制得这么精确、这么极限!
“怎么样?我们确实可以实现方案上的内容吧?”李晟站起身问宇文随,回归了原先的话题。
此情此景,宇文随怎么可能说不能?
他是见过火药爆炸的场景的,知道它有多么大的威力。
当它能做到如此细微精准的控制……改天换地,又有何难?
宇文随缓缓地点头,看着他这个反应,余之成的眉头突然皱紧,感觉到了一丝不对。
实验做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硝烟的气味,一群人深思地看着现场,回去了大殿。
接下来,宇文随又问了许问几个问题,许问全部都胸有成竹,一一回答。
其实所有的问题里,最麻烦的就是第二个,也就是关于炸药的那个。
宇文随把这个问题放在这个位置,是经过设计的,就是想在开始的位置把许
问一方的气势打压下去。
结果他是真的没想到对方研究出了炸药,还把它运用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控制精准,让他完全没找到任何找岔的机会。
技术突破就是降维打击,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接下来的问题其实也还是挺犀利的,要么针对技术要点,要么针对资源调配或者人员安排,都是许问报告里没有写清楚,甚至没有提及的问题。
他连珠炮一样地问,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完全没有让人喘息的机会。
但许问答得也非常快,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往往是他刚问完,话音还没有落,许问的答案就接了上来。
真正的对答如流,而且每一个问题,他都不是信口开河,全部都是数据与分析翔实,是经过认真调查与思考得出的结论。
显然,这些内容,许问也全部都是准备好了的,只是没有预先写在方案里而已。
确实是准备好了的,所以许问回答的时候都没费太多心思,反而分出了一些心神,开始想另一些事情。
宇文随这个人是真的有点厉害,如果说昨天一晚上给余之成准备出新的方案,是他早就准备好了的,现在问的问题,可是实实在在研究了许问方案才能问出来的。
一晚上时间,准备方案,研究对手,面面俱到,真的很难得。
只是现在看起来,余之成对他的态度很不怎么样,是没认识到他的能力,还是身处高位,他已经习惯了对工匠的这种态度?
别的不说,现在许问完全没被宇文随难倒,一个个问题回答上来,一边余之成的脸色也开始了变化,越来越难看了……
不过,虽然欣赏宇文随,但对手就是对手,许问没打算放过。
两人的应对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宇文随终于暂停了下来,要了杯茶,假借喝茶,重新翻开许问的册子,显然又玩起了“大家来找岔”,试图找到新的问题了。
这时,许问换了个姿势,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放松。
他微微笑道:“关于余大人的筹案,我也有一些问题,可否请宇文大人指点一二?”
宇文随猛地抬头,余之成眼中也掠过一道寒光。
1002 针对
许问倚在案上,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意态悠闲,毫无紧张感。
宇文随目光落在那本册子上,脸色微变,仿佛这才意识到刚才回答自己问题的时候,他偶尔低头,其实看的不是自家的方案,而是他们的。
面对自己的步步紧逼,他丝毫没有退缩,每个问题都回答得非常快,所以宇文随完全没留意,他一边回答问题,一边还在分心研究另一套东西,而且现在看起来,他还真的找出了问题!
“请问。”这种时候,宇文随只能这样回答,与此同时,他微微直起了脊背。
余之成目光扫过两人,流露出一些淡淡的不满。
这两人一个紧张,一个松弛,对比非常鲜明。
而且这样看起来,还有点像老师考校学生,拉出了明显的差别。
还是上不了台面!
余之成在心里骂了一句,但现在这种时候,他肯定不能灭自家威风,所以只能轻轻哼了一声。
他声音不大,只有旁边的李溪水听见了。
李溪水瞥他一眼,表情有些微妙。
“这里写,披霞峰周边这一带,需要调动民夫一万人,工程十天,这个数字是怎么算出来的?”
跟宇文随一样,许问也关注的是其中的细节。
“我之前在方宁一带修过人工渠道,跟这个有点类似,当时……”宇文随回答得也很快,他经验确实丰富,以前有过这样的经历,这些数字都是经过实践考证的,不可能出错。
“有道理,那这里……”
许问点点头,表示认可,开始问下一个问题,同样是人员调度方面的,宇文随同样用经验回答,回得很快。
许问一共问了五个问题,宇文随全部回答,跟之前许问回答他的一样,他不经考虑,随口就答,十分熟练。
余之成表情渐渐缓和,觉得宇文随有点给自己涨面子。
问完这五个问题,许问稍微停了一下,又去看手里的册子,翻过了一页。
余之成以为他没有问题可问了,露出笑容,刚想说话,就听见许问再次开口。
“我看这里写,需要黄料石五万方,黄料石现在的市价是多少?”
宇文随回答出了惯性,这次也同样随口就答:“五十铜子一方。”
刚刚回答完,他立刻抬头,与许问对视。
“但这里为什么写的是六十铜子?”许问问道。
“两个原因。”宇文随冷静回答,“第一,料石本地出产得比较多,所以主选了它们来用。但料石质地轻,容易碎裂,所以需要的数量更大。不管什么石头,产量都有限,过量开采,价格会前低后高,因为越来越难得,平均算下来,价格比当前市价略高。第二,怀恩渠时间要求紧张,石材供应也会比较紧张。供应紧张的时候,价格就会升高。”
这两个理由听上去都很充分,旁边的人都在微微点头。
余之成稍微放下一点心,跟着又不动声色地瞪了许问一眼。
关于预算的质问,是最直接最尖锐的,也是
最难回答的,但宇文随准备得很充分,回答得很好。
一般来说,就算是平级,也轻易不会问这样的问题,更别提当面问。
有些事情大家都不会提,放在台面下,心知肚明。
许问这样直接问出来,年轻气盛,一个回答不当,就会被伤了脸面,这就是不遵守潜规则了。
果然,另一边的卞渡清了一下嗓子,说道:“十个铜子的波动实属正常,许大人也不要太过较真了。”
“谢卞大人教诲。”许问向卞渡点头示意了一下,又道,“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选择料石的原因是因为它产自本地,方便易得,那这每方五十铜子的运输费用,又是从哪里来的?”
许问嘴上说得好听,其实没打算听卞渡的话,这一下子,卞渡的脸色也有点不太好看了。
但所谓的潜规则,就是可以在台面下面默认执行,没办法放到台面上让大家大声讨论的东西。
所以许问要说,卞渡也没法阻止。
“上山下山,运到地方,都是需要用钱的,许大人不会不知道吧?”被这样质问,宇文随的语气也略微失去了平和。
“确实需要,那这笔额外的船资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还是说它是误写在了这个条目下面,其实是归在别处的?”
许问的声音则依旧非常温和,他注视着宇文随,目光中仿佛带着一丝期待。
“是……是!应该是写错地方了,应该是用来运人的,错写在了运货的下面。”宇文随说。
“嗯……”许问的身体向后靠了一下,视线向下垂了一垂。然后,他的语气也变得有点淡,把手里的册子翻到另一页,道,“但运人的条目下面也有船费,数字不太一样,想来还是写错了。”
宇文随不说话了。
余之成目光沉沉,注视着许问,他手里本来把玩着一把扇子,这时候合拢,扇骨在腿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样重复的条目在全册中三共二十五处,感觉似乎有点不大谨慎。另外,对比两方的价目,可能是采购渠道的不同,我方均有一成至五成左右的优惠。这个差异,孙大人在决定区段界线划分的时候,可以考虑一下。”
许问说这些内容的时候,语气自始至终没什么波动。等他说完,殿内一片死寂,周围人表情各异。
震惊、惶恐、不满、畏惧……除了跟他一起来的几个人以外,几乎全是负面情绪,都是向着许问而来的!
“这……”过了好一会儿,卞渡看了一眼四周,清了下嗓子,主动开声,“这种事情,姑且就先不要讨论了嘛。下官以为,我等坐在这里,当以技术为先,预算的事情,应当交给朝廷去裁定。”
卞渡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身后一名随员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服,他表情没变,心里却在苦笑。
卞渡当然知道这个话题很敏感,他最好不要加入进去,更加不要第一个发言。
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余之成不说话,那就只有他了。
而且,他不信许问会继续纠缠
下去。天下为官的,有几个那么清廉?就算是你自己清廉,也得计较一下周围的环境。
大家伙儿接手这种大型工程是图什么?不就是图中间的一些小小的收益?
余之成只在原有基础上浮动三到五成,只迂回了二十五个收钱的条目,这已经非常克制了。
如果眼睛里连这点砂子也不能揉,那许问得罪的可不止是一个余之成!
“这话我不太认同。”出人意料的是,卞渡的话刚刚停下,许问就跟着开了口,还是反驳。
“朝廷要审我们的方案,其实也是买货卖货,是要货比三家的。我们日常买东西,除了质量要好,价格也要实惠。现在我们讨论五莲山一带的运河建筑归属权,当然也要把预算考虑到范围内。我的预算低,这就我的优势。”
许问侃侃而谈,用词遣句还是跟以前一样,是大白话,用词特别,但一听就能懂,听完还觉得挺恰当。
“我这里有三项主要方案,预算最低的是炸开披霞峰这一条,比余大人的方案低了五成。最高的这条……”
他的话说到一半,余之成突然起身,带着怒色地道:“既然你如此斤斤计较,那就给你好了!不过我可提前跟你说了,事情不是你坐在这里说就能做出来的,还得看到时候实际做得怎么样。哦,对了,你把价格压得这么低,到时候钱用完了还没做完,那你打算怎么办?不会再腆着脸跟陛下再伸一次手吧?”
他声音低沉,语速很快,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说完,他紧盯着许问,挑眉撇嘴,满是挑衅与质问。
孙博然微微一皱眉,感觉有些不妥。
单就方案来看,当然是许问的更好。但五莲山是余之成的地盘,官是他的,吏是他的,人也是他的。
许问把他狠狠得罪了,就算到时候真接下了这一段,余之成随便给他使个绊子,倒霉的还不是许问自己?
做工程最讲人和,工部哪个人到地方上干活,不得先跟地方上的官员搞好关系?
不然麻烦事,可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许问这样做,不明智啊。
“我接了活,当然有我的把握。真放了话而做不成,到时候不需要余大人发话,陛下也自会摘了我的脑袋。”许问态度不卑不亢,但字字句句都是针锋相对,绝不退让。
“那我就等着看好了!”余之成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就要走了。
“麻烦请稍等。”许问再次开口。
余之成停步,但没有转身,想听听看他还有什么话想说。
“划定区段应该只是今天的任务之一,后面还有很多内容需要讨论。这次万流会议,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把能提前解决的问题全部解决。晋中段位于中原,非常重要,我想余大人还是在场比较好。”
许问说得当然没有错,但毫无疑问,这句话说出来,场上气氛瞬间更紧绷了!
所有人都在盯着许问,现在还有谁没看出来?
许问这就是盯上余之成了!
好大的胆子!
1003 殿上少年
“……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有什么后台,能让你在此处如此嚣张了?”
过了一会儿,余之成缓缓转身,注视着许问,说道。
许问抬头回望着他,意态依旧悠闲,看上去跟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懂余大人的意思。陛下把我们聚集到一起,还借出了大唐宫给我们使用,不就是心忧怀恩渠,想让我们抓紧解决这件事?”
“孙大人。”余之成背挺得直直的,不回答许问,也不看孙博然,叫道。
“余大人请说。”孙博然道。
“我突然身体不适,无力支撑今天的会议,请恕我告假,先行退下。”他说完,也不等孙博然回答,转身就往殿下走。
孙博然脸色一变。
这是跟许问赌气,决定摆烂了!
余之成是四个主河段主事之一,东连李溪水,西连许问,位置相当重要。
他要赌气不参加会议,那还真的是有点难办。
但你总不能不让人家生病啊,他要请病假,你还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孙博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跟在余之成背后跑了两步,叫道:“余大人冷静……”
但余之成完全不像要冷静的样子,他仿佛已经打定了主意,大步流星往殿外走,转眼间就走到了门口。
“这是陛下安排的重任!”无奈之下,孙博然只能拿皇帝来压人了。
但余之成天高皇帝远惯了,冷笑一声,说:“带病议事,孙大人是想我死在……”
他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面前闪过,他愣了一下,然后又一个黑影带着风声扑向自己。
有刺客?!
余之成完全没想到大唐宫这种地方还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大惊之下,连退三步,后退的时候被袍角跘了一下脚,险些摔倒在地上。
他定睛看去,只见是一个少年人,头发乱糟糟的,剃得很短,像是随便拿刀割过一样。
他盯着余之成,目光令人有点渗得慌。
他衣衫破旧,一路还在往下滴着泥水,完全不像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那些侍卫的阻拦,走到这里来的。
余之成与他对视,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低头,发现刚才他扔过来的是一个麻袋。自己让开之后,麻袋就落到了地上,滚了一滚,蠕动起来。
里面是活物?
余之成品着这袋子的大小,突然间意识到了,里面是个人!
是谁?为什么会被带过来,扔到自己面前?
后面的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孙博然眉头一皱,大声叫道:“来人哪!”
他叫了两声,门口毫无动静,一直站在那里守卫的殿前侍卫,这时都像消失了一样,没一个人回应,更没人进来。
“先去把他抓起来!”孙博然眉头皱得更紧,沉声吩咐两边的人。
这少年来历莫明,但怎么说也只有一个人,这殿内,还有好几十个呢!
刚有两个人动弹了一下,那少年就摸向身后,然后,他摸出一把刀,很旧了,刀柄的连接处与刀背全是锈迹。不过它好像刚刚打磨过,锋刃一转,直接反射出大殿门外的阳
光,把它投入余之成的眼中。
余之成被耀花了眼,下意识用手挡住,发现那是把刀之后,脸色更难看了一点,再次后退之后,沉声问道:“你是何人,所来何事?”
那少年不说话,蹒跚着脚步,向前走了两步。
余之成这才发现他的腿脚不是很灵便,好像一条腿短了一点。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放心,反而更警惕了一些。
一个瘸腿少年,凭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背后肯定有人!
是谁?
少年走到麻袋旁边,开始割系袋的绳子。
刀虽磨过,仍不锋锐,与粗大的麻袋摩擦,发出刺耳的锯木头一样的声音。
他一边割,一边慢吞吞地说:“我叫魏吉,大家都叫我阿吉,是吴安东岭村人。”
东岭村?
余之成露出一丝喜色,道:“那不是我晋中之民?东岭村就在城外不远吧?现在如何?受吴安恩惠,想必……”
“不好。我爹娘才死了,村里人一共死了三成。活下来的一多半无家可归,现在住在山洞里,这几天都是剥树皮挖草根吃的。”阿吉语速很慢,带着吴安一带的乡音,但非常清晰,很容易听懂。
余之成脸色剧变,他首先想到的不是东岭村发生什么事了,而是强烈地意识到这少年满怀恨意。
是谁把他放进来的?想让他做什么?
“来人哪!在呆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押住!”
他想出去殿外,但阿吉就在殿门口堵着,他根本过不去。于是他向身后两边大叫,疾言厉声。
两位大人同时下达同样的命令,终于有更多的人动了起来,围向阿吉。
阿吉神色不变,带着一抹奇怪的笑意,道:“大人在怕什么呢?不想看看袋子里装的是谁吗?不想见见自己的兄弟吗?”
说着,他割断了最后一根麻袋,用力一抽,一个人从里面滚了出来,倒在了地上。
那人被五花大绑,嘴里被草和土塞得满满的,眼中全是痛苦,表情非常扭曲。
但即使这样,余之成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忍不住叫道:“之献!”
余之献,余之成的族兄,同宗同谱的。
余之献没有官职,但帮余之成管理着很多事情,相当于他的大管家。
他略微有点贪财,不过还在余之成的容忍范围内,再加上他处事果断,能力不弱,他用着还挺顺手的。
余之献虽然没有官职,但处在这个位置,做着这么多事,身上向来跟着不少人,是保镖,也是打手。
他怎么会被这个少年抓住,还被带到这里来了?
这少年背后一定有人,这事是对着他余之成而来的!
有人想图谋不轨,把他扳倒!
“方才余大人听说我东岭出事,就不想问问,出了什么事,是什么原因吗?”阿吉抬起眼睛看他,缓缓问道。
他一边说,刀子一边在余之献的颈脸之间晃来晃去。
殿光阳光反射成了光斑,跟着他梁柱之间晃来晃去,偶尔投进余之成的眼中,有点耀眼。
余之献的命当然不如自己的重要,面对阿吉明晃晃的
威胁,余之成其实很冷静。
只是这种时候,他肯定不能表现得漠不关心的样子,余之献的命不重要,但万一他死不了呢?
他心里,可是装着他很多的秘密的!
“你冷静一点。把刀移开,对,就像这样。”余之成紧盯余之献的脸,很紧张的样子,果然,他族兄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感激,以及浓浓的求恳。
“东岭是我治下,我当然关心。它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没了这么多人?”余之成问道。
“被洪水淹了。”阿吉把刀移开了一点,简短地说。
“这样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天灾**,最近阴雨连绵,河水猛涨,我们今天坐在这里,不就是为解决这件事情而来的吗?”余之成叹着气说。
“天灾**……余大人是不是不记得,我东岭村在什么地方了?”阿吉突然抬头,直言问道。
“这……”吴安城外,东西南北,远远近近,足有十几个这样的小村庄,余之成当然不可能一一记得。
东岭这名字听上去其实挺耳熟的,要是现在有张地图摆在余之成面前,他肯定记得,不过这样突然提起来,他真的没啥印象。
“唔,唔!”地上的余之献突然挣扎了起来,发出含糊不明的声音。
他人被捆着,嘴被塞着,完全无法传递任何信息。
也正是因为如此,余之成从这对话里感受到了一丝威胁感。
东岭?那到底是哪里?之献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个时候,余之成来不及多想了,刚才在他的命令之下,他带来的四名小厮开始行动,后来他跟阿吉对话,小厮们也没有停下,这时,已经悄悄潜到了阿吉的周围,隐在梁柱后面,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余之成回以点头。
这么一个一看就是苦出身泥腿子的少年,凭什么站在这里跟他说话?
抓起来关押,等他审问还差不多!
这四个小厮全部训练有素,他们依着旭日殿的死角以及梁柱行动,非常隐蔽。余之成一直紧盯着阿吉,确定他完全没有发现。
正当四名小厮要一起发难的时候,许问突然直起身子,手掌在案上轻轻一拍,道:“这个东岭村,我倒是知道。”
他这话一出口,阿吉就像是得到了什么信息一样,拽着余之献的头发,猛地把他往后拖了一步。
这一后退,他立刻看见了将要围过来的那四个人,不过他不仅没有害怕,反而露出了一丝冷笑。
余之成看见这抹冷笑,立刻打了个手势,四名小厮动作停下,没再上前。
不然他们是四个人,对面只有一个,就算拿着刀,四打一也是能轻易制服的。
然后,余之成转向许问,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冷冷地道:“原来是你。”
“你觉得呢?”许问回以一个笑容,余之成心里一沉。
就算是许问,也不可能在大唐宫肆意妄为。
这个少年必不可能是他放进来的!
那是谁?
是李晟,还是……另有他人?
想到一个可能性,就算是余之成的手,也忍不住颤了一下。
1004 殿外来人
“之前跟大人们提过,会议前晚,我没有进吴安城,而是宿在了城外。”
许问没看余之成,而是转向其他人,自如地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汾河流经吴安城,与鱼鳞河相接,我们想去看一看周边的水流情况。虽然吴安一带不属于我们管理,但水文情况都是相通的,上游必定会影响下游。”许问说道。
这很合理,任谁听了都只能说一句许问确实认真负责。
“我们无意之中去了东岭村,各位可能不太清楚东岭村的位置,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
许问站起来,走到殿中。
那里铺着白纸,上面横七竖八写满了算式,是之前他向大家解释怎么计算披霞峰高度时的展示。
这时,他在纸上又铺了一张,开始在上面画图。
他画的示意图向来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清晰,不做艺术表达,但就算再不会看地图的人,也能一眼看懂他画的是什么。
“这……是怎么被洪水淹到的?”李溪水是诸位主事之中除许问以外经验最丰富的一个,看见地图,立刻惊讶地问了出来。
“我现场看见洪水发生,最奇怪的也是这件事。正常情况下,东岭村绝不可能受灾,这也是村民们毫无防备、损失严重的主要原因。甚至魏吉的父母,也因为想要儿子逃脱,而不拖累他,在他来救自己之前就用家中唯一的一把利器——一把菜刀自尽于屋中。”
许问说得很简单,但一瞬间,所有人都联想到了当时的画面,呼吸均是一窒。
他们转头看阿吉,阿吉低着头,手拄着地。
地上没有湿迹,所有人注意到的都是那把菜刀。锈迹斑斑,虽然不久前才被打磨过,但仍不掩它的陈旧破烂,是农家最常见的那种。
“这把刀……”李溪水微微皱眉,有点不忍地试探。
“是,是我潜进水底,从湖里摸出来的。现在我东岭村,已经不复存在,原址变成了一片湖,村中大半房屋,都已经没入水底。”阿吉的口齿清晰,一点也不结巴,短短的几天之内,好像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确实。”李溪水叹了口气,回去重新研究许问画的图,肯定地道,“东岭这一带基本上是条死路,水淹到这里,大部分都会被山堵住,形成湖泊。如果附近有地下河道之类的,可能可以疏解一部分出去,但山村成湖,基本无法避免。而且就算避免,突降大灾,那些人……唉。”
但这水,明明淹不过来的啊?”李溪水身边一人道。
“这必是……有人做了手脚。”李溪水道。
“为什么?”那人不明白。
他们说话的时候,许问的笔还没有停止,他画出了鱼鳞河的所在,然后在它偏下游的位置寥寥几笔,画了一座村庄,以及村边一座庙。
然后,他在这座庙的旁边写了三个字的地名:龙王庙。
刹那之间,所有人都想起来了不久之前,许问与余之成的对话。
余之成脸色铁青,明显自己也想起来了。
龙王庙有什么?
有先帝摆乌龙题下的御笔亲字,正是因为如此,这成为了余之成年年都要拜祭的地方。
鱼鳞河涨水严重,要不让大水冲了龙王庙,就要开山放水,淹了东岭村。
于是东岭村就为了先帝题下的这几个字,做了牺牲品,最可笑的是,这几个字的存在,还是因为一个误会、一场乌龙!
殿内一片安静。
现在傻子才看不出来,这事必是余之献操作的。
习惯了皇权至上,余之献这做法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但用半村人的人命换几个字,就连卞渡也说不出做得好这三个字来。
“不对……”李溪水眉头拧得像铁丝打成的结,掐着手指算了半天,抬头道,“不对啊,就算淹了东岭村,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照水势发展,这龙王庙,还是会被淹啊!”
东岭村位于山谷之中,其实是一条死路。它北不接鱼鳞河,南也是不接汾河的。
所以注水入村,只形成了一片湖泊,因为水排不出去。
当水高到一定的程度,东岭村的水势就跟鱼鳞河的平了,鱼鳞河的水还是会泄向下游,首当其冲的就是龙王庙。
这样一来,东岭村死了人,龙王庙也得不到保全,这不是两头讨不到好?
“恐怕他们要的,就是解这一时燃眉之急……”李溪水旁边,从刚才起就在说话的那位也是个老匠人,这时他有些沧桑的叹气,看破世事一般。
他一生之中,恐怕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情了。
这时,许问默不吭声,换了支笔,重新蘸墨。
这一次他蘸的是朱砂,满笔的红色,鲜艳夺目。
然后,他用这笔朱砂,在鱼鳞河的某处,画了一条线。
李溪水盯着他的笔尖,看到这里,眉锋一展,道:“对,这样可以,既可以解燃
眉之急,照此规划也不用担心后顾之忧。是最好的规划了。但是……”
他抬眼看见许问,“这龙王庙,还是保不住啊。”
“为什么一定要保?”许问同样抬眼,与他对视。
他眉眼清俊,眼角微微下垂,看上去非常温和,为人处事常常令人如沐春风。
但此时他的这个眼神,却像刀锋一样,凛冽地掠过,带着足以刺伤人皮肤的锋锐。
“这……”李溪水迟疑。
“陛下乃天之子,天下万民皆为陛下之子。李大人会为了自己题下的一幅字,舍弃自己的孩子吗?”许问问道。
“自然不会……”李溪水觉得这有点偷换概念,但想想也不知道怎么反驳。
“只是,看来有人会以己心揣度陛下意图,用东岭半村性命,换先帝误写的一笔字!”许问提声道。
上纲上线谁不会了,就算当今并非明君,许问也敢辨个一二。更何况一面之后,他很清楚皇帝在想什么,最想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只是跟岳云罗提了一下余之献的事情,让她帮忙派人查一下,她就敢让阿吉把他提溜到殿上来公开处刑。
许问现在也看出来了,岳云罗虽然看上去任意妄为,但其实是很懂得把握分寸的。
她做事目的性很强,所以为了达到目的,她会小心掌握一些平衡。
所以,阿吉的行动会是岳云罗的个人意愿吗?
许问并不这么认为。
看来皇帝对这个晋中王,其实也不满很久了啊……
不过,单就这件事来说,好像无法钉死余之成。
余之献只是余之成的亲信,这件事也是余之献做的,余之成完全可以说自己不知道,是族兄的肆意妄为。
先前在殿上的对话,仿佛也证实了这一点。
当然,余之献无官无职,为什么有权力做这样的事?
终究是因为余之成的纵容。
但纵容跟亲力亲为,应该还是两码事吧……
许问正在低头思考,突然听见一个声音,悠悠然从殿外传来。
“你是说有人用先帝做幌子,以满足一己之私吗?”
许问一愣,这上纲上线的本领,比他还强啊!
他抬头看向殿门口,看见岳云罗穿着一身男装,踱了进来。
她亮出一块金牌,许问还没反应过来,殿内立刻扑通扑通地跪了一地!
1005 都有啊
便宜行走,见牌如见君面。
这是皇帝颁发出来最高等级的令牌了,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认识,一看见它,就像是真的皇帝亲临一样,整整齐齐跪了一地。
许问晋升渠道很特殊,其实是不认识这块牌子的,但看见周围其他人的反应,也明白过来了。
他慢吞吞跪下,眼角余光看了岳云罗一眼,心里有些疑虑。
她这究竟是想做什么?
岳云罗不说话,从殿门口的位置一路向里走,路过阿吉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她走到了孙博然的身边,孙博然是从椅子上滚下来跪下的,这时往旁边让了一让,给她让出了位置。
岳云罗大刀金刀在最上首坐下,把牌子收进怀里。
这时,所有人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岳云罗道:“都坐下吧。”
皇威之下,一片噤若寒蝉,各人纷纷入座,就连余之成也是一样。
他脸色阴晴不定,但还是走了回来,坐回了原位。
接着,他就挑起了眉毛,看着阿吉一瘸一拐地,提着余之献,从他身边路过,把族兄扔在了地上,而且好巧不巧地,就在自己面前,距离不远。
余之成的脸全黑了,毫无疑问,这就是挑衅。
他当然认识岳云罗。
大唐宫这种地方,谁能不动声色地把阿吉这样的人放进来?孙博然都做不到,只有岳云罗能办到。
他跟岳云罗打的交道不算多,但在这个位置上,各种消息都会传到他耳中来,很多事情他不想知道也能知道。
岳云罗的来历非常奇怪,最初出现的时候,据说是个木匠的女儿,在皇帝微服私访时无意中救了他。
为偿救命之恩,陛下纳她入宫,封她为贵妃。
刚开始听见的时候,余之成是有点信的,还私下跟手下拿这件事说笑过。
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狗屁,鬼才信,岳云罗这个人,绝不可能是匠役出身。
哪家的木匠女儿,会有她这么旺盛的权势欲,会像她这么肆意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做了很多离谱的事情,建内物阁、开徒工试、建玻璃厂,还在近海的位置开了一个船厂,说是想建船出海看看,让彼端洋国见识大周的威势。
老实说,她一些事做得不错,有想法有魄力,如果是个男人,确实堪称栋梁之材。
但她是男人吗?
一个妇人,不呆在家里相夫教子,为陛下多生几个皇子,她这是想做什么?
难不成她以为这青史之上,还能留下她一个女人的名字?
不过,以前的那些事情,他远在晋中,还可以当个轶闻笑话,跟别人闲聊几句。
现在岳云罗这意思,是想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欺到他头上来了?
余之成掀掀眼皮子,瞥了上座岳云罗一眼,大刀金刀坐下,并不惊慌。
结果岳云罗坐下,即没有提东岭村的事,也没有提余之成。
她注视着许问刚刚在地上画的那幅地图,以及朱砂勾下的那笔疏水的河道,问道:“这一段,是晋中范围吧?”
“是。”说话的是舒立,他之前没怎么发过言,这时主动出声道,“鱼鳞河是汾河的支流,预计在这个地方会建一道
支渠,作为主怀恩渠的支撑。”
“你们是本来是打算怎么建的?”岳云罗问他。
李集水千里江山图当然不可能像现代地图那么细致精确,主干道描绘得很清晰,支流就不可能那么全面了。
所以刚才图上也只让四位主渠主事确定了各自的位置,支渠还没开始动手。
现在许问相当于把这部分放大了,舒立就有了动手的余地。
舒立连忙要了一支笔,画给岳云罗看。
他明显不如许问和宇文随熟练,但也不生疏,是做过功课的。
他一一画了出来,岳云罗看向另一边:“跟许大人这个不一样?”
“嗯……”舒立下意识抬头,看了余之成一眼,接着才道,“是跟主渠那边沟通过才确定的,综合考虑了很多方面的问题,技术只是其中一个方面。”
许问挑了下眉头。
舒立负责的范围也包括了他那段的一部分,他可没跟舒立讨论过。他还以为这部分的内容会放到会议上完成呢。
而且舒立后面这句话,其实是在内涵他许问考虑不周吧?
“考虑了哪些问题,包括哪些方面,为什么不选择许大人这段?都说来听听。”岳云罗没打算就此结束这个话题,继续问道。
舒立有点傻眼,一时没说话。
“嗯?”岳云罗抬眼看他,目光有点冷。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个女流之辈,舒立却被这目光刺得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开始说。
“这主要是……一方面是人力……还有物资……”
舒立明显没准备,说到这里,立刻开始支吾,拼命往找词,但半天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岳云罗也不催,就那样看着他,没一会儿舒立的额角开始冒汗,接着汗越冒越多,最后一股股地从腮帮子流下来,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合着只知道结论,不知道过程啊。”岳云罗本来拿着一支笔的,这时把笔扔下,冷冷地说道。
她这话说得直接,但确实没说错。
老实说,像舒立这样的,谁手下没几个师爷?
就像宇文随之于余之成,他们真会自己亲力亲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地去现场实地考察,推导过程,得出结论吗?
他们当然是把事情交给手下去办,最后有个结论让自己交差就差不多了。
只知道结论,不知道过程,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舒立听到岳云罗这样的追问,内心其实是懵逼的。
这位大佬,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我倒知道一些原因。”
舒立在陈述的时候,许问一直在抱着手臂,对着舒立画出来那些线段认真细看。
这时,他突然出声,接过了话题。
舒立如释重负,感激地看了许问一眼,然后又有些疑惑。
他都不知道的东西,许问怎么会知道?
“舒大人的思路应该是这样的……”许问开始讲述。一开始他语述不快,明显是一边思考一边在说,很快,他的语速渐渐加快,表情也变得越来越笃定。
最后,他非常肯定地说:“这是很不错的设定,但我的想法不太一样。”
他又拿起那支朱砂笔,开始在这片区域
上写写画画。
就像五莲山区域一样,他的思路跟舒立的完全不一样,没过多久,密密麻麻的红色线条就出现在了白纸上,很多线条旁边还标着数字
舒立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宇文随和其他人的脸上则露出了惊色。
许问说了很长时间,宇文随和李溪水越坐越近,表情也越来越认真。
余之成一开始皱起了眉,不久后眉头展开,变成了冷笑,看了岳云罗一眼,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提着壶,自斟自饮。
最后,许问终于说完,直起了身子。
李溪水第一个拍响了巴掌:“好,这个计划好!既周到又省事,容易做成,还便宜!”
宇文随有他的立场,这种时候当然是不方便说话的,但他看了许问一眼,露出了佩服的眼神。
舒立是这件事的正经执行人,他做事虽然马虎,但怎么说也是亲自经手过的。
这东西好不好,好到什么程度,他确实能看出来。
但这个时候,他犹豫着,半天没吭声。
结果这时候,另一个人开口了。
余之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也没往这边看一眼,冷笑道:“许大人真是好计谋啊!先寻个由头,拿捏别人的错处,再从别人手上拿到更多的好处……这就是你的打算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许问放下笔,看着他的背影道。
“你这个筹案总不可能是现写的吧?我猜,是来之前就准备好了的?提前查计数字,谋划他人段落……你想做什么?”余之成转头直视他,冷冷问道。
“查计数字?”许问反问他,“我确实在来的路上顺路有做过一些调查,但大部分数据,不是都是你们测算统计出来的?我只是用了现成的结果而已。”
“我们的东西?那你怎么会知道?”舒立有点纳闷,抓紧机会问道。
结果许问看上去比他们更纳闷,甚至好像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那不是陛下给我们的吗?难道单只我有,你们都没收到?”
“我确实没有!”卞渡第一个叫了起来。
与他同时发声的是李溪水,意见却与他完全不同。他深思地道:“这样说起来的话,好像的确是有。”
卞渡猛一回头,质问道:“为什么你也有?难道单只有我没有?”
这一瞬间,他色厉内荏,几乎有点惶恐了。陛下只给他们不给我,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我做错了什么得罪了陛下,他是不是要把我撸了,甚至砍头?
我要怎么求罪?
他脑中转了八万个念头,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应该也有。陛下颁旨的时候,随旨而来的还有一个箱子,里面有反馈回来的正式筹案,以及其他河段的情况。在此基础上拟定筹案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我以为,时间如此之短,只是让我等做个参考,规划两段之间的衔接问题的……”
李溪水一边说,一边深思地看着许问。
“那个啊……我确实也有。”卞渡想起来了,放了心,跟着抹了把汗。
但下一刻,他猛地转头,问许问,“那不是十天前才拿到的吗?十天时间,你就全部弄完了?”
“嗯。”许问回答。
1006 没去过
十天,可不是枯坐家里的十天。
这十天行程,许问可是要从西漠赶到晋中吴安城的,虽然时间还算充裕,但在这么匆忙疲劳的行程之中,总结那些数据,收集实地情况,再把它们总结整理成完整的方案……
这不仅要超凡的能力,还要铁打一样的精神和毅力,才能支撑着他完成这样的工作!
这样一来,其他人反而没什么话可说了。
资料和数据都是现成的,人家能行,你也可以来试试啊。
越是只会叫唤,就越发显得自己是条懒狗,只能对着人家的背影唁唁吠叫,没有出息。
“当然,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他们三位都帮了我很大的忙。”许问示意朱甘棠等三人,介绍他们的功劳。
“也没有,我们只是在现成的方案上提了一些微小的意见,核心工作,都是许问一个人完成的。”朱甘棠摇摇头,并不居功。
李晟和井年年用力点头,看那样子,显然朱甘棠说的才是真的。
周围的人里,情绪最平和的应该是李溪水,他好奇地问道:“你是只做了舒大人的这段,还是其他的也都做了一份?譬如我们晋北这里?”
他问这话其实没太当真,许问关注舒立那段是正常的,甚至完成了晋中段也不奇怪。毕竟这两段都跟他接壤,联系非常紧密。
但晋北……离得就有点远了。
“嗯,做了。”令人意外的是,许问再次点头。
“……”李溪水看着他,半晌没说话。这时候他甚至有点怀疑了,十天时间,真的够吗?
“能讲给我听听吗?”他问道。
“可以,但我不想现在讲,想放到后面去。”许问道。
“为什么?”
“晋北段我没有去过,只是根据纸面上的资料做的方案。李大人长住晋北,对它的了解肯定远超过我,我这份最多只是做个参考,主要还是应以你的那份为主。”许问非常诚恳地说。
李溪水安静了一会儿,蓦地笑了起来,点头说:“集思广益,当是如此!”
殿中气氛略微有些缓和,岳云罗再次出声,缓缓问道:“所以说,罪人余之献,确实是白白献祭了东岭村,坑害了村内三成平民的性命。”
她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余之献。他到现在还是被塞着嘴,滚在地上,听见这话,他立刻支支吾吾地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挣扎,似乎想要反驳或者解释。
余之成脸色又是一变,他正想说什么,突然俯视着余之献,看着他的表情。然后,他勃然大怒,道:“确实,余之献不与上官商议,擅自妄为,以致多人死亡。此罪无可饶恕,当依律处刑!”
他一边说,一边紧盯着余之献的眼睛。
一瞬间,余之献挣扎得更厉害了,舌头险些把嘴里堵的东西顶了出来。
但余之成就这样看着他,一直盯着。
在这个目光下,余之献面如死灰,却渐渐安静了下来,最后像是一条死鱼一样,硬挺挺地直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许问站在旁边,眉头微皱。
这就是他最担心的情况,余之献帮余之成顶罪,担下所有的责任!
余之成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不是。
余之献连个官职都没有,凭什么拥有这么大的权力,能做出这样的决断,还能被坚决执行?
他们当时去现场看过,余之献派人用了大量的滚木落石,硬生生地冲开了东岭那一段本来非常牢固的河岸,把河水引了过来。
在没有炸药这样便捷有力手段支持
的情况下,这只有靠大量人力才能做到。
余之献是怎么调得出那么多人的?
不就是余之成给他的权力?
这种情况,怎么能让余之献一个人顶罪,余之成这个上峰得以逃脱?
但看眼前的情况,余之献必是有把柄或者弱点落在这位大官族弟手上的,他已经决定要帮着顶罪了。
如果余之献出来说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决定的,与余之献无关,他们要怎么办?
“让他答话。”岳云罗好像没留意到这个问题,向旁边的侍卫道。
侍卫大步上前,调整了一下余之献身上的绳索,把他摆出一个跪姿,一把掏出了他嘴里的东西。
余之献猛地一阵咳嗽,还吐了几口口水,污糟糟地落在殿内的金砖上。
要是换了平时,他可能会非常惶恐,恨不得用自己的衣服把金砖擦干净。但现在,他一脸破罐破摔的戾气,还多吐了几口。
“龙王庙……”
岳云罗的话还没有问完,余之献已经直着脖子叫了出来:“是我私自决定!我害怕龙王庙被冲,损毁了先帝遗墨,折损了皇家鸿运!所以命人中途截断河流,把水引进了东岭!”
听得出来,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想要尽力合理化自己的做法,让自己的罪责减轻一点的。
“而且,东岭村的人命是人命,龙王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我哪有许大人这么厉害,一眼就能看出怎么办,我当然只能保一舍一!我,我也是没办法的!”他大声叫着,直盯许问,眼中充满恨意。
“你小声一点。”岳云罗很不客气地打断他,拿出一封信函一样的东西,道,“你说得挺有道理,但有两件事我想稍微提醒一下。”
她倾身上前,虽是女子,但气势绝不弱于任何一个男性。
“第一,龙王村临近鱼鳞河,他们本来就在受灾范围内……”
“那他们就活该被淹了吗?!”
“他们得到讯息的时间比东岭村更早……早得多。所以村内绝大多数人已经疏散。龙王村即使被淹,也只是一座空村,损失一些财物罢了,几乎伤及不到人命。”
岳云罗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极为清晰。
许问冷冷地看着余之献。
这也是他非常愤怒的原因之一。
河边村,和山中村对洪水的防备,是同一等级的吗?
河边村一直警惕着洪水要来的,逃走也好,防洪也好,他们做的准备肯定比东岭村人多得多。
而东岭村呢?
如果不是外力,他们真就是安全的!
事实上,即使洪水突如其来,也有三分之二的村民得已保存。
毕竟东岭村三面环山,上山躲洪水,不是什么难事。
但洪水来得太突然了,他们逃都没处逃,所以才会死那么多人,所以阿吉的父母才会生生自刎在他的面前!
“第二。”岳云罗继续道,“你是心忧先帝遗墨,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吗?我看未见得哪。”
她伸手示意了一下, 一个侍卫走出殿下,没一会儿提溜了一个人进来。
那个人长相颇为英俊,有点小白脸的感觉,但眼神畏惧躲闪,尤其是不敢看余之献和余之成。
然而余之献一看见他,就几乎跳了起来,他叫道:“你……”
没说出来,把后面的话咽了进去。
“你把跟我说的话,再当着余大人的面说一遍。”岳云罗吩咐道。
“余大人每年都要去龙王庙拜祭,龙王村的人很会孝敬,每年都要给余大人
送钱。这次他们送的钱是以前的三倍,求余大人施恩,帮他们保下龙王村。这是订金,回头还有重谢。余二大人先收到的钱,于是就……”那人有头无尾,有点语无伦次的感觉,但关键点总算还是讲清楚了。
余大人当然是余之成,余二大人是余之献。
然后后者才是更年长的那一个,但是这种时候,当然还是以官职论大小。
龙王村跟余之成一直有py交易,送钱给余之成求他庇护,至少每年来一次龙王庙。
“晋中王”都来了,自然会带动龙王庙的香火,以及龙王村的人气。
这次他们确实提前发现了洪水将至,他们人是疏散了,但还想保住财物,于是送了比平时更多的钱。
余之献倒是一个收钱办事的人,真的帮他们解决问题了,当然,更有可能是图后面大笔的尾款。
这人话虽然说得不是很清楚,但中间有一个逻辑是很清晰的。
龙王村的钱是给余之献的吗?
当然不是,是他们孝敬给余之成的。
不管他知不知道事情,钱他都拿到了手。在这种情况下,办事的是他,还是他下面的狗又有什么区别?
钱入袋中的时候,他难道不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知道了,退下吧。”岳云罗听完就说。
那人畏畏缩缩地退下,路过余之献身边时,他突然暴起。
他被捆得很紧,旁边还有人看着,挣不出太远。
他恶狠狠地,一口唾沫唾了出去,吐在了那个人的脸上!
那人眼神躲闪,也不擦,就这么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余之献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全是愤怒,但毫无办法。
被马仔背叛,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管怎么说,我护驾有功,这是事实!”余之献明显还是没打算坐以待毙,继续直着脖子大喊。
所谓护驾,指的当然还是龙王庙的御墨。
不管他是收了钱才这样做的,还是发自自己真心。
先帝御墨被保下来了,这就是事实。
“哦?”岳云罗手一扬,亮出一张黄色的绢卷,把它展开。
这绢卷一出现,下面坐立不安的人群又滚下了自己的座位,扑通扑通地跪了一地。
圣旨啊……许问也慢慢跪下,在心里苦笑。
这人准备得也太周全了一点吧?
“昭祥先帝并未去过汾河一带。钦此。”岳云罗把圣旨上的内容念完,就只有短短一句话,再简洁易懂不过。
昭祥,就是当年“闹乌龙”的那位先帝。汾河一带包括鱼鳞河,他没去过汾河一带,就代表他没在鱼鳞河题过字,闹过乌龙。
也就是说,龙王庙的“先帝御墨”,根本就是假的!
当然,一帝之尊,有没有到过一个地方,有史书详细记载,不是皇帝这封圣旨说了就算的。
但在当下,这封圣旨,就是堵死了余之献最后的后路,让他完全没了狡辩的机会!
余之献浑身僵直,面如土色。他看看岳云罗,又看看她手上的圣旨,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一个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他双目紧闭,一会儿痉挛,一会儿躺平,也不知道是装晕,还是真的晕过去了。
只是这时,没人会再关注他。
谁都知道,余之献只是条小伥,真正关键的,是他身后的大老虎——“晋中王”余之成。
“龙王村这钱,余大人确实是收了吗?”岳云罗直视着他,缓缓地问道。
1007 顶替
“我说没收,你信吗?”余之成面无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反问道。
岳云罗拍了拍巴掌,不置可否。
“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查我的帐了。”余之成轻哼一声。
他从座位上站起,再一次向外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要查,那就让他来查吧。”
这一次,他顺利走到了殿外,再没人来拦他。
旭日殿是采光比较好的宫殿,但当然不可能有外面明亮。
许问盯着余之成的背影,隐约看见在耀眼的天光之中,几个人围上了余之成,给他上了枷栲。
余之成没有挣扎,就这样让他们拷走了。
一瞬间,许问恍然大悟,想通了很多事情。
晋中离京城,当然是比西漠要近得多,但怎么说也有一段距离。
但金牌也好、圣旨也好,岳云罗为什么会来得这么恰到好处,还准备得这么周全?
这当然是因为她打的不是没有准备之仗,她就是携令而来,要收拾余之成的。
皇帝早就对余之成不满了,想想也是,“晋中王”这个名头,可不是谁都担得起的。
余之成盘踞晋中二十多年,让这地方几乎成为了他一个人的王国,皇帝必不能忍。
但想收拾余之成,也不是什么容易事。
首先,要拿出他的错处,要师出有名。
再者,必须引他离开自己的地盘,到一个更容易控制的地段。
这两者都不容易。
余之成从不离开晋中,而晋中,早已被经营成了他的一言堂,他在这里说的话,经常比皇帝的还要管用。
这种地方,怎么抓他,怎么拿捏他?
万流会议,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大唐宫位于晋中,但它情况比较特殊,相对独立。
宫里的人物银钱,全部都不从晋中走,而是直属中央,受皇帝直接管辖。
宫里的侍卫等等,也只值守这里,不接受其他地方,包括当地地方长官的指挥与调配。
也就是说,要抓余之成,这里是最合适的地方。
但余之成闲着没事,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现在大周遭遇全国性质的暴雨水灾,晋中也在受灾范围内。
这地方铁桶一块,余之成必不可能让别人借着修渠的机会插手进来,必然要让这段紧紧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所以他必参加万流会议,必进大唐宫。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剩下了下一件事,就是找到突破口,找到能拿捏住余之成的那个关键罪证。
这个时候,东岭村事件送上了门来。
当岳云罗听到许问的要求的时候,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想法。
许问依稀记得,当时在竹影之下,岳云罗表情有些古怪地轻声说了一句:“你的运气当真不错……”
当时许问以为她是说自己在要求助的时候,恰好碰见了就在本地的她。
现在回想起来,究竟是谁帮谁的忙,真还不太好说呢。
当然,就算是许问帮上了忙,运气好的那个人也还是他。
平白无故得到了一个立功的机会,此事必有后赏。
不过即使是当今皇帝,许问也是不惮于进行一些揣测的。
东岭村事件的发生与发现,的确都是有一些凑巧。
如果它没有发生呢?为了拿下余之成,他会不会有意促成这样的事情发生,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借口?
这可真的不好说。
皇帝能坐上这个位置,坐这么长
时间,做这么多奇怪的事情而不被人掀翻,本身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还听说这次皇帝回京,因为绿林镇暴乱的事,让京城流了不少血。
关于这件事,许问只是听到了一些流言,没有过多关注。
他只是个工匠,有些事情,了解就可以了,不需要浪费太多时间。
总之,皇帝打定了主意拿下余之成,对此,余之成只怕在看见岳云罗出现,手持金牌要查东岭村案子的时候心里就有了预感。
她可能只是为了一个余之献吗?他配吗?
皇帝如此大费周章,派来岳云罗,只可能是为了他余之成!
找到了罪证抓住之后,余之成就没那么好逃脱了。
没有罪名都可以罗织,余之成盘踞晋中二十多年,一手遮天,还怕抓不到把柄?
当然了,余之成会不会就此束手就擒,还会不会有什么后手,许问不知道,也管不着。
现在的问题是,余之成走了,晋中这段人工渠怎么办?
谁来主持工作,谁来负责?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目光聚集到了许问的身上。
临时接手,难度极大。
就刚才他展现出来的能力来说,这个位置,怕是只有许问能够担当。
理论上来说,这件事应该由孙博然来决定,但孙博然只是看着岳云罗,似乎没打算开口。
岳云罗思考片刻,道:“孙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孙博然扬扬眉,点了下头,跟着岳云罗一起走到了殿外。
殿内殿外仿佛两个世界,只能看见那两人沐浴在日光下,一直在说话,具体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见。
朱甘棠看着殿外,突然问道:“这几天一直在出太阳,你说这雨,会不会就这么停了?”
许问也在看着殿外,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脑海中浮现出七劫塔种种,突然又莫明想起了秦天连教他修复的五声招魂铃,耳畔响起了那天然乐曲一般的声音。
很多事情,直到现在也未得其解,只怕这雨,一时半会儿也是停不了的。
他默然摇了摇头,有点沉重的。
这时,殿外光线突然一暗,岳云罗和孙博然两人同时抬头。
风起云动,天地骤暗,没一会儿,雨就落了下来,白花花的,巨大的雨点子。
殿外二人抬头看了片刻,对视一眼,一起转身,走了进来。
…………
“朱大人,拜托你了。”孙博然向朱甘棠施礼,说道。
朱甘棠有点发愣,其他人看着他,也一脸的不明所以,就连许问,一时间也愣住了。
刚才岳云罗和孙博然进来,提议要让朱甘棠来承担余之成这一段的工作。
在此之前,所有人心里属意的都是许问,真的完全没想到这个发展。
为什么不是许问?
他能力强,心术正,对怀恩渠当前的全部区段都有了解,也有规划。
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
更何况,余之成的事情在他们眼前发生,他们怎么可能猜不到一点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一村之民虽然重要,但只为了一个东岭村就拿下一位晋中王?
说起来好像很冷漠,但这就是不合理,在这个时代就是。
所以,他们多少也猜到了一些,心下都是一阵凛然。
不过,如果事情真的照他们所想,许问在这其中就是与帝有功,应该是要明里暗里给点奖赏的。
怎么看,怀恩渠晋中段落就是最好的奖赏。
结果
怎么会给朱甘棠,不给许问?
“朱大人德高望众,美名远扬。近年一直主持西漠道路工程,想来主持修渠也不在话下。余之成听候受审,晋中一带想必会有一段混乱的时间。能在这段时间里稳定建渠工作的,我们想来想去,只有朱大人能够胜任了。”孙博然非常诚恳地说道。
“嗯……”朱甘棠扬眉,看看他俩,又看了看许问。
“原来是因为事情太难了,舍不得让许问来?”在这种场合,他的话也还是说得很直接。
“那倒不是,关于许大人,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去办。”孙博然说着,又转向李晟,问道,“十……林师傅,请问你能帮许问承担下西漠至晋中这一段的建渠工作吗?”
“啊?我?”李晟愣住了。
他挠挠头,说,“做倒是做得到,许问规划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全程都有参与……但是还是由他来比较好吧?我忙起炸药的事情来就昏头了,说不定会疏漏很多事情。”
“你可以请一位副手进行协助,譬如这位井师傅。”孙博然道。
“我,我不行!我什么都不懂!”井年年完全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来,快被吓死了,连连摆手,表示拒绝。
“你可以。你虽然刚刚接触这方面的事情,但有天赋,有人协助,很快就能上手。而且,还有荆大人在……”许问倒是很看好井年年。
“荆大人前面一段时间可能进行协助,后面,恐怕他也不会有太多时间。”孙博然道。
“嗯?”许问看他,“这跟我接下来的任务有关?”
“是。”孙博然点头,然后对岳云罗道,“关于许大人的任务,还是由您来向他讲解吧。”
“也没那么多好说的,一句话,我要你担负起整条怀恩渠,从西漠到京城全段的监察工作!”岳云罗一边说,一边伸手一甩。
一道金光闪过,许问下意识伸手接过。他根本不需要低头,就能从那质感以及纹路的触感判断出来,这正是不久之前,岳云罗拿出来,如见君命的那块金牌!
“你手持金牌,监察怀恩渠主渠以及支渠的全部工作,如有问题,及时提出。各段主事,须得一概听从。如有类似东岭这样的非法事件,你可以先斩后奏,先处置了再往上报。”岳云罗一连串话说出来,干脆利落,震惊了全旭日殿。
从西漠到京城,怀恩渠本来就几乎横越了整个大周,它所经过的流域,更是囊括了半个大周的疆土!
如果说前面一条命令还只涉及工程,管理的是技术方面的事情,后面那条,范围可就太大了。
所有许问看不惯的事情,都可以安一个“非法事件”或者“妨碍怀恩渠建设的事件”来进行处置。
再加上先斩后奏……这是给了许问多大的权力啊,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当然,各段主事以及行政长官会反过来监视你的行为。若有异议,他们同样可以向上汇报,进行弹劾,你也要小心了。”岳云罗看着许问,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里同样包含着凶险。
许问只要敢做事,就总会得罪人。
虽然他得罪的人不能直接对他怎么样,但是向上弹劾……就相当于把他的命交到了皇帝的手上!
这对许问来说,其实也是一个巨大的危机。
但是人生在世,谁做事情不得冒一点风险呢?
许问握着手中的金牌,与岳云罗对视。
良久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半跪下去,向岳云罗行礼,也是向远在京城的那位皇帝行礼。
“愿听君命!”
1008 怅
许问交给万物归宗的数据不是只有西漠一段的,更包括了怀恩渠全段,对面反馈到他这里来的方案也是如此。
也就是说,许问做好的准备本来就包括了全域。
从他跟李溪水的对话里就看得出来。
其他主事当然也各自有各自的计划,甚至可能已经做了一些准备。
但许问手上的技术以及规划,始终都是更先进一点的,完全可以对他们进行补充与调整,让它变得更好。
这种时候,把他限制在西漠,完全是一种浪费,岳云罗和孙博然说出来的这个,反而是对他更好的安排。
当然,这代表着巨大的权力,也是巨大的危机。
但面对挑战而不接受,也太怂了一点。
更何况,许问早就做好准备了。
现在许问等人的身份已经转换,座位于是也跟着换了一下。
朱甘棠去了余之成空着的座位,李晟坐正,许问则站起来,走到了岳云罗的下首,与孙博然一左一右地坐定。
甚至,在此之前,岳云罗还稍微移到了一下自己的坐席,让许问更突出了一些。
下面反应各异,李溪水还挺友善的,卞渡低眉顺眼,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许问,目光闪烁不定。
舒立摆明了是余之成的马仔,刚才没处理到他头上来,他头顶上仿佛悬了一把利剑,现在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剩下胡浪七刚才也没说话,现在还是没说,也不知道心里另有主意,还是打定了主意跟着别人的脚步走。
接下来,万流会议继续进行。
余之成被拷走,余之献和阿吉跟着也被带了出去。
临走时,阿吉感激地看了许问一眼,然后昂首走了出去。
对于官场上的事情,他了解不深,现在脑子里也有点乱乱的。
不过,在这一片混乱中,他很清楚一件事情,他东岭村大仇已得报,而这一切,全部都多亏了许问。
这个恩,他以后衔草结环,也得报了!
许问不知道阿吉心里的想法,很快,他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会议中。
李晟接手西漠段确实是没有问题,但朱甘棠对晋中段肯定是有问题的。
他之前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准备,这边的水利地形人文,所有的都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完全不知细节。
但余之成走了,宇文随没有。
晋中段的方案,本来也不是余文成亲身做的。
宇文随被单独留在这里,一开始有点不知所措,沉默地跪坐在一边,一声不吭。
朱甘棠自然有办法。
他既亲切又随意地跟宇文随说话,向他咨询各种问题。
面对这个新上官,宇文随倒没有什么抵触,有问必答,只是很拘谨。
时间长了,进入他熟悉的领域,他渐渐就放得开了。
最有意思的是
,中间朱甘棠对他说:“你给我一个实价。”
他稍微愣了一下,真的把册子拿了回去,用朱笔开始删删改改。
改了一阵,他默不吭声地把册子还给朱甘棠,朱甘棠笑着接过,浏览了一遍,看他一眼,把它又递给了许问。
许问看了看,也笑了。
几乎所有关于价格的数字旁边,都有了新的数字,单价和总价都有——所有的价格,都往下降了三成至五成不等!
刚才宇文随改得很快,中间几乎没什么犹豫,显然,关于这些内容,他其实早就装在心里了,上面要什么样的,他就给什么样的。
真可别小看这三成到五成,人工渠的修筑是多么大的一个工程,涉及到的费用项目可想而知会有多少。
贵价的东西涨得少一点,便宜的东西涨得多一点,积少成多,这数额就非常惊人了。
最绝的是,宇文随最后还随手标出了一个总价,所有人都能轻易算出来,这一进一出,足有三万两银子出去了。
也就是说,如果照着以前的方案和预算,余之成能直接从中贪墨三万两银子!
而怀恩渠的总价,也不过三十万两而已,他这一出手,就有一成落进了口袋。
最后,这本册子交到岳云罗的手上,她没把它还给朱甘棠,而是看了一会儿,自己收了起来。
宇文随看见她的举动,突然间汗如雨下!
刚才他那样做的时候,有点鬼使神差的感觉,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举动代表着什么,会发生什么事。
现在不用说,他所添加的这些数据将成为余之成新的罪证,把他往秋斩场上又推进一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余之成就算被砍了头,他的党羽也还是在的。
他一个小小的工匠,万一……
他低着头,拳头在膝盖中握紧。
他后悔了,非常的后悔!
“好好跟着朱大人,不会有事。”岳云罗瞥他一眼,淡淡地道。
宇文随没有抬头,但片刻后,感觉一只手在他的肩背上拍了拍。
很有力的手掌,带着暖意,让人心里熨帖。
他缓缓抬手,对上朱甘棠的目光,对方向他勉励地一笑。
不知为何,就这么一笑,宇文随的心里就放松多了。
许问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是一笑,转过了头去。
宇文随确实是有本事的,一夜之间,就能完成那样一份堪称“王道”的方案,还能找出他方案里的“漏洞”,确实是个人才。
不过再怎么人才,他也就是个工匠而已,身不由己,只能上面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跟着贪污犯,就为虎作怅。
只是他心里,好像还是有一丝清明与善恶之分,只希望他跟着朱甘棠,能让这点东西成长起来,不再只是一个纯粹的工具人。
有宇文随帮忙,朱
甘棠那边就不是问题了。
余之成被带走之后,接下来的会议再没有了任何阻碍,进展得非常顺利。
四名主渠主事,剩下的只有卞渡比较官僚,但余之成都被拿下了,他一个小小的工部官员算什么?
他噤若寒蝉,全力以赴,十分配合。
舒立也是一样,他只能祈求在会议上多展现一点自己的不可或缺,让自己后面的路好走一点。
胡浪七这个人就没什么存在感,但同样工部出身,跟孙博然卞渡他们都认识,很熟悉朝廷工程运转的那一套,也有足够的经验,配合起来没什么麻烦。
许问前面没怎么开口,一直在听。
每一位主事以及协助幕僚的发言,他都听得非常认真,偶尔有不明之处,还会提几个问题。
他的问题其实提得非常诚恳,就是自己不明白的地方,完全没有刁难的意思。
但他每次开口,其他人就瞬间安静,尤其是胡浪七和舒立等几个人,听问回答的样子简直有点诚惶诚恐。
许问一开始没留意,几个问题过后,突然意识到了这块金牌的威力……
还好,技术人员开会,花样总会少一点。
渐渐的,随着开会时间变长,各人慢慢放松,对着许问也没那么紧张了。
而当所有主事讲完自己的提案,就进入了许问的领域。
他再次开始提问,这一次问的再不是自己没听明白的地方,更是更深一步,问他们各种设计与安排的内在原因与逻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有什么样的好处,又有什么样的危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正是之前难住舒立的问题,现在,更多的人被他问得额角冒汗,吞吞吐吐,但还是只能绞尽脑汁回答。
很快到了中午,有一段吃饭休息的时间,舒立偷偷地对着宇文随抱怨:“这许大人,问得也太刁钻了一点!”
宇文随眼睛有点发直,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
听见这话,他猛地回神,摇头说:“不刁钻,问得好。对了,你说这个地方,我为什么要走这条道呢?”
他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子,在雨后潮湿的泥土地上写写画画了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宇文随地位比他低一点,能让他拉着吐槽一下。
结果他完全没想到,宇文随完全不响应他,还说这种话!
舒立站在宇文随旁边,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为什么要怎么这条道,问你自己,我怎么知道!”
“以前人家遇到这种情况,都是这样走的。唔……为什么呢?”宇文随冥思苦想,他觉得许问说得对,所有的经验里,都必然是有道理的,只是他能不能找到这个道理的来由罢了。
舒立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不想跟他说话,转眼又开始担心,下午自己被问的话,应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