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0 人手
朱甘棠说得当然没错。
在许问的另一个世界,上山下乡路路通,道路几乎已经被修到了国家的每一个角落,一直延伸到草原的尽头、雪山之巅。
但那是在国力极大发展、技术也极大进步的前提下。
为什么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修桥铺路都是商贾乡坤甚至金盆洗手的大盗或者骗子修福积德来做的?
一方面这确实是利国利民有利一方的大好事,另一方面,不是这些有钱人也确实做不到。
朱甘棠立下宏愿是好事,现在遇到的困难也很实际。
利用现有道理养肥地方,再用以修建更多的道路,确实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只是看来,朱甘棠是打算在这茫茫西漠继续扎根下去了。
“吃点东西吧。”这时,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一手托着一个碗,把它们捧到许问和朱甘棠面前,一人递了一个。
碗内热气腾腾,是用傍晚上采的野菜,煮了掰碎的干饼一起做成的粥。
没有盐,野菜有点苦,粥是粗粮吃的,搅在一起散发着奇怪的气味,吃下去挂在嗓子里,很难咽得下去。
许问吃得很正常,朱甘棠也吃得很正常。
他们都是吃过山珍海味的人,许问甚至能品出王老厨师不如连林林的细微滋味,但现在吃起这种猪食填肚子,他们也毫无异色,只对那年轻人说了一句:“不用你送,我们坐过去吃!”
“嘿嘿,没事。”那年轻人想再说两句什么,但笨口拙舌,找不到言辞,只憨笑了两声,去别处送粥了。
这年轻人名叫井年年,是井水清的儿子,这次跟他一起回石生村探亲的。
他远没有井水清能言善道,但据井水清说,判断水势石势山势的本领,井年年已经不逊于他了。
现在他年轻,不放心他做什么大事,但以前他给各村各家判断井眼,一断一个准,全是好井。
未来他再多学一点多练一点,接自己的班那是绝对没有问题,后继有人,后继有人。
井水清说这些话的时候红光满面,骄傲之色溢于言表。
井年年就在旁边讷讷地笑,摸着耳朵,很不好意思。
后来这一路上,他确实展现出了自己的能力,非常强。
他们只有五十来个人,人手相当有限,就靠这点人从无到有地挖一条新渠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他们必然要在原有地形的基础上进行,延着原有的沟渠以及山势低落的地方进行挖掘,引导水势。
这就需要对地形有足够的了解与足够敏感的判断。
这点,许问能做到,井水清能做到,井年年也能做到。
所以,他们不仅能合力,还能分工协作,这极大地推进了工作的进度。
而且许问发现,井年年在这方面的敏锐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已经超过了井水清,甚至超过了天工二境的许问。
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每次遇到什么需要做出判断的地方,许问需要观察周围情况,综合各种信息,在脑中快速勾勒图形、进行计算,最后得出结论。
而井年年,只需要一眼,直接就能说出结果,往往这个结果还跟许问一模一样。
每次都是这样,他总是比许问快了一息。
这一息,就是绝顶天赋的象征了。
“世上总有奇人……”朱甘棠听了许问对井年年的介绍,忍不住感叹,“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个世界才这么有趣。有不那么起眼的星星,也有亮到不可忽视的星星。无数的繁星,写成了延续到今天的历史。”他看着井年年,对许问说道。
这其实是他早就开始有了的感受,只是今天一时兴起,对许问说出来了而已。
历史是天才的历史。
天才的思想、天才的成就、天才的著作,史书上写的,全是这些内容。
他经常觉得,正是这些人,筑就了整部历史,把人类文明延续到了今天。
说着,朱甘棠一转头,看见了许问,他的表情有些凝重,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
“你在想什么?”他问。
“人手不够。”许问没想那么远的东西,实实在在地对朱甘棠说,“有点麻烦。”
石生村是个很小型的村庄,村里加上老人妇幼,一共只有两百出头的人。
这次他们把壮年男性全部带出来了,五十多个。
这些人都是干惯了活的,有井水清在,也很听话,基本上是叫做什么就做什么,非常勤劳肯干。
但即使这样,人还是太少了。
他们现在已经干了三天,疏导了一部分的水势,石生村那边不可避免地被淹了一部分,但大致安全,等到洪水过去,土地多半还能恢复原样。
但是这只是个开始,要真正把支渠疏导出去,解决洪水的隐患,他们手上的这点人手是不够的……
听到这里,朱甘棠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毫不犹豫地说:“我这里还有人,可以帮忙。另外还能从哪里找人吗?附近有没有其他村子?这事跟他们应该也有关系吧?”
“有的……”许问话音未落,洞口那边突然传来了嘈杂声,声音越来越大,没一会儿就仿佛已经吵了起来!
怎么回事?
许问往那边看了一眼,已经站起来走了过去。
“你们领头的是谁?喊他出来!”
许问刚到附近就听见这样一句话。
“是我。”现在是晚上,洞口方向很暗,他其实没看清楚对方是谁,但是话已经出口了。
他从不是那种让别人拦在自己面前帮自己挡事的人。
但他刚走了两步,许三就拉住了他,挡在他面前,还半侧着头,对许问摇了摇头。
许问见到了朱甘棠,当然也见到了许三。
许三从不会眼看着师弟师妹们陷入险境。
许问看着他的下颌,心中一暖,小声说了一句:“没事的……”
还没跟三哥说师父的事呢,也不知道他知道了没有。许问想着。
“你是谁?”那个声音大声问着,很不客气。
“我是……”许问收拾起心情,正要回答,前面已经有人小声说了,“是逢春的许先生。”
先生这个词在这时代主要指老师,是极其尊重的称呼,几乎是不会用来称呼工匠的。
许问在逢春城地位相当特殊,作为一个工匠大师,他过于年轻了一点,最关键的是他对逢春人的意义,远非只建了个城,还包含了更多。
一开始他们是这样尊称查先生,后来把
这个称呼延用到了许问的身上,渐渐扩散了出去。
现在逢春以外,十里八乡,都这样称呼他,已经有点名气了。
“许先生……”前面那人的声音变得稍微有些怪异。
“请问几位是……”许问问道。
“我们是摇木村的,就在前面!”那人隔着门口的人,向许问喊道。
“让他们进来。”许问吩咐了一句,许三站在他身前半步,皱眉提醒道:“要小心。”
许问转头一看,发现火光映照下,他的额角有一道刀疤,以前没有,明显是新增的。
看来三哥出去这一路上,也是经历过不少事情。
“没事的。”他拍拍许三的手臂,安慰了一句,看着洞口应声让开道路,走进来了五个人,全部都是壮汉,身材非常高大。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满脸横肉,虬髯遮了半张脸,满脸凶相。
他一进来,就打量了一下许问,恶狠狠地道:“许先生?就是你带着这帮人到处挖坟,挖到你祖宗家来的?”
他用的还是尊称,但言辞里一点尊敬的意思也没有。
“挖坟?不是,我们是在挖一条河渠,把水引入……”许问愣了一下,张嘴解释。
“管你们挖什么!”那汉子手上拄着一根木棍,足有成年人手腕那么粗,深黑色,看上去非常结实,而且用了很久了。
这时,他用木棍重重在地上一顿,大喝道,“这是我们摇木村的地盘,挖你娘的挖!”
“石生村的滚回去!”他身边另一条大汉跟着大喊,他手上同样有一根木棍,也跟着在地上重重一顿。
接着,另外三个人也跟着大喊:“滚回去,滚回去!”
一边喊,一边用棍柄顿在地上,隆隆声相互应和,山洞的洞壁上有灰泥簌簌落下,声势非常惊人。
看这样子,是不打算跟他们讲理了。
穷乡僻壤出刁民,石生村的人在许问面前乖得像绵羊一样,是因为有井水清这个自己人在,再加上眼看着洪水要来了,许问对他们有恩。
他们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跟摇木村更是有世仇在的。
最关键的是,摇木村只来了五个人,他们这里有五十多个,人多,有底气。
摇木村的人这样一喊,他们也怒了,住在其他洞里的汉子们纷纷围了过来。
“不是要发洪水了,谁会来你们这晦气村子!”
“要打架吗,来啊!”
他们可不会被摇木村人做出来的声势吓唬住,没一会儿,更大的声音爆发了出来,吼了回去。
“发洪水?”虬髯汉子耳朵动了一下,捕捉到了关键字,然后他一个转身,质问许问道,“什么意思?你们逢春人天怒人怨,到处惹灾招祸,这是要把水灾往我们摇木村来引了?”
说着,他振臂高呼,声如雷鸣,“弟兄们,他们好歹毒的心思,他们要用水淹了我们摇木村,让我们家破人亡!”
“打死他!”
“打死他!”
许问的第一反应是想要解释,但是对面全是习惯动手远远大过讲理的人。
一听虬髯大汉的话,他们立刻勃然大怒,一个人立刻抡起手上的棒子,带起一道凌厉的疾风,向着许问砸了过来!
981 缺人吗
许问之前要跟这些摇木人讲话,让他们进了洞。
山洞不算太小,但面积大也有限,人还多。
许问跟动手那个人站得并不算远,但以他的反应能力以及对身体的控制能力,想要躲开只是分分钟的事。
但他不能躲,他后面就是刚刚走近的朱甘棠,还有其他几个人。
他躲开了,这重棒必然会落到他们的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许问没有选择后退,反而更上前了一步。
他注视着那个摇木人手上的重棍,右手挥拳,挥拳迎了上去!
“啊!”
“小心!”
“糟了!”
旁边一群人大喊了起来。
但无论对面落棍还是许问的反应全部都在顷刻之间,许问身后篝火被风势带起,摇曳了一下。
连影子只够一次摇曳,哪有他们阻止的机会。
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许问的拳头已经跟黝黑的粗棒迎在了一起!
肉身之躯,怎可匹敌这精挑细选,又用了好多年的木棒?
最关键的是,许问是个工匠,是靠手吃饭的,而且谁都知道他是多么顶级的大师。
他的手要是毁了,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影子投在山壁上,剧烈摇晃,瞬间停止。
接着,一个长而笔直、比较小的影子飞了出去,片刻后,发出“当啷”一声,落在了山洞另一侧,在地上滚了滚,靠在洞壁上,停了下来。
所有人头部的影子跟着转了个圈,齐齐落在了那小影子上。
拳头跟木棒对击,断的不是许问的指骨,而是那根成年人小臂粗的木棒!
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那些摇木人也惊呆了,齐齐收回盯着墙角断棒的目光,又齐齐看向许问,目光中露出畏缩的表情,向后退了半步。
许问收回拳头,看了一眼。
皮肤有点红,但连表皮也没有破一点,他很满意。
然后他走到山壁的角落里,捡起那根断棍,看了看断裂的地方,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提着断棍,走到那个摇木人的面前,把它递了他,说道:“老木头不好好保养,是会被虫蛀的。”
那人傻傻地接过,盯着断口
看。
果然,那里早就被虫蛀过了,虽然不是很严重,但确实是木棍的薄弱点。
难怪会被许问一拳头打断呢!看上去还挺轻松的样子!
原来这人也没那么能打,只是找到了自己棍子的薄弱点而已。
不过……他的表情刚刚轻松就再次变得严肃。
他可是先出手的那一个,棒子在断掉之前,上面有的可能只有一个很小很小、砂粒那么大的虫眼。
绝不可能大了,不然他不可能发现不了。
就这么小的虫眼,在剧烈的挥舞之中,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许问竟然就发现了,选中了最合适的位置、最恰当的力度,把它打断了!
这个人……简直太可怕了。
一瞬间,这个摇木人明明知道了许问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大的力量,但却越发肃然起敬了起来!
其他人还是一脸震惊,脑子还停留在许问一拳打断重棒的惊人视觉效果里,周围一片安静。
“摇木村,是在这里的西南位置,离这里五里远吗?”许问突然问道。
“是。”虬髯汉子有点戒惧地看着许问,回答道。
许问低着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道:“摇木村确实会被水淹没。”
“什么?”那些人瞬间回神,握紧了拳头。
“凭什么把我们村子淹掉?!”一个人喊了起来。
“不行,我们不允许!”另一个人声音更大。
许问其实并没有说这是他的计划,但这些人下意识就做出了这样的反应。
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们就意识到了,这确实是许问做得到的事情!
“因为即使没有我们的规划,摇木村也确实会被水灾波及,沉入水底。”许问冷静地说。
“你放屁!”摇木村人毫不犹豫地喷人。
“确实是这样的。”
许问从旁边篝火堆里抽出一根枯枝,在旁边的灰堆上画了起来。
“摇木村在这里,这里是饮马河,这里是汾河上游的灰水河,这里是……”许问一边说一边画。
这些全是摇木人很熟悉的名字,许问所画的地方确实也都是他们熟悉的位置,一看就知道。
“现在雨一直在下,时大时小,平
均每天的降水量约为……”接着许问又报出了一堆数据,降水量、河水上涨的幅度、对各支流以及主干道的影响,水土流失的情况等等。
如果说前面的方位摇木村人还听得懂,这时候的这堆东西就砸得他们昏头转向了。
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怎么全都听不懂,但听着好像又很有道理的样子……
“你放屁!这些你怎么知道?!”一个人晃了晃脑袋,决定不听许问说这些了,大声打断了他,“我们祖祖辈辈都在摇木村,从来没发过水,离河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被水整个儿淹掉?再下一百年的雨也不可能!”
“除非他们把水引过来!”另一个人突然指着许问,大喊,“我们不是去看过了吗,他们正在引水过来!”
几个摇木人脸色瞬间全变了,全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许问看。
他们人少,石生村人多,但这时候没一个害怕的,越发握紧了手里的棒子。
而此时,外面传来了更多的声音,许三不动声色地走到洞口看了一眼,脸色微变,回来对许问说:“很多人,应该都是他们村里的。”
许问深吸口气,握紧了手里的枯枝。
他知道,麻烦了。
有些人讲道理是讲不清楚的。
他们的脑子里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很难接受自己不理解的东西。
他们基本不会“不明觉厉”,而会觉得“我们不懂的全是狗屁不通”,遇到这种情况,尤其是立场相对的时候,很难说通。
这也是他之前为什么要等圣旨下来的原因之一。
这些人的逻辑里,有一条必定是皇命如天。
有圣旨下,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好办起来。
但现在等不得了,所以也遇到难题了。
要怎么办呢?
许问难得觉得棘手。
技术上的问题都比较好解决,要敲开这些人的头脑,改变他们的思想,是更难的事。
他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交给我来。”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温和地笑着说。
许问转头,对上了朱甘棠的目光。
“你不是还缺人吗?”朱甘棠问许问道。
982 不缺了
朱甘棠跟着那些摇木人去了他们的村子,许三也跟着一起去了。
他们约定,在朱甘棠他们回来之前,许问等人暂不开工。
井水清看着有点焦急,站起来走到许问身后,轻声道:“时间……”
“两个时辰的话,还来得及。”说话的不是许问,而是井水清的儿子井年年。
他安慰他爹说,“照河水的涨势,我们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许问有些意外,井年年对这些事情确实非常敏感,但基本上是“现有的情况”,而非“未来的趋势”。
他能准确判断出两个时辰,难道是又开发出新技能了?
“我是听你讲的。”井年年听见许问的提问,有点腼腆地笑,“刚才你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就是两个时辰。”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许问脚边的灰堆,上面还残留着他刚刚写下的东西。
有一部分被摇木人踩坏了,但还留下一部分,被火光映得清清楚楚。
“你全看懂了?”许问惊讶地问。
“嗯。”井年年腼腆点头。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都是跟着你的结果算出来的,不能自己想。”
这也很厉害了……
许问是被好几个老师教了,还专门去学了一段时间的,井年年在此之前,可是完全没接受过系统的教育!
这就是天才吗……
许问突然有了一点如获至宝的感觉,道:“等这件事结束了,你跟着我吧,我还有些东西想教你。”
井年年还没说话,井水清已经兴奋地叫起来了:“好啊好啊,他现在就可以跟着你!年年,快叫先生!”
井年年有点呆呆的,井水清直接按着他的头,让他给许问磕头。
许问连忙阻止,说:“也不用这样,我俩年纪差不多呢……”
井水清高兴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很清楚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跟着许问,井年年就像是走上了一条通天之阶!
光宗耀祖且不说,儿子这一辈子就不愁没有着落了!
“这本事真的太厉害了……”旁边另一人看着井年年,有点羡慕地说。
许问看向他,笑着招呼了一声。
是徐西怀,自从朱甘棠开始满西
漠地修路之后,他也离开逢春,跟着朱甘棠去了。
刚才许问只来得及跟他在刚见面的时候打声招呼,还没有叙过旧。
“你放心,交给朱先生,他两时辰内必能带着好消息回来。”徐西怀的目光从井年年身上收回来,笑着对许问说。
跟两年前比,他的变化也非常巨大。
跟许问身边的许多人一样,他黑了、瘦了、眼神坚毅了。
而且很明显,他刚才羡慕的只是井年年的能力,他早就已经选好了自己要走的路。
“哦?你们路上遇到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许问坐回到篝火旁边,问徐西怀道。
刚才他本来想跟着朱甘棠一起去的,但被朱甘棠拒绝了。
许问他们是一路开山挖渠干着重体力活过来的,体力早就已经透支了,现在还能说话都算是强撑着。
摇木人能走到离这边洞口,一大半的原因是他们中的很多人吃着饭就睡着了,不然就五个人,怎么可能到许问的面前?
这种情况,许问他们当然是能休息就尽量多休息一会儿更好。
“那可太多了。”徐西怀一边说,一边拨弄了一下火堆。
他的手势非常熟练,让火势保持在一个稳定的大小,也是最合适的程度。
不然火太小,无法温暖整个洞穴;火太大,太费柴也不能坚持太久,这是拥有足够的经验才能达到的控制力。
“我原以为修桥铺路,是圣人才会做的事。家门口遇到这种事,是个人都得感激涕零,把心掏出来都是正常的。结果没想到一路走下来,发现跟我这么想的竟然是少数。”他对着许问摇了摇头,有点不可思议地说,“好些人觉得你给他们修路,是你占他们的便宜,就琢磨着从里面占点便宜得点好处。”
“想不通吧?我一开始也想不通。后来我发现了,这些人哪,是穷怕了。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但他们也不想生在这里这么穷的啊。”
徐西怀离开逢春城的时候,逢春地热还没有消失。后来他到了江南,直接就是整个大周最富庶的地方之一。
当然他工匠家庭,不可能很有钱,但有一技之长,填得饱肚子,也没吃过苦。
他当初刚到西漠就对那些旧乡亲很有同理心,现在说起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也满怀怜悯—
—有些人的软心肠,真的是天生的。
“朱先生其实也没遇到过这么多事,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间长了,就知道了。所以你放心,朱先生算保两个时辰……不,一个半时辰之内就会回来。”徐西怀抬着头,笑着对许问说。
许问也笑了,说道:“那就等他回来了。”
接下来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之前跟着朱甘棠一起出去的熟人,除了他跟许三,还有几个,都是月龄队里比较亲近的。
现在除了跟在朱甘棠身边的他俩,那些人还在外面,整修道路,考察更远一点的地方。
朱甘棠暂时是没打算再修新路了,但也不打算放弃那些偏远地方的人。
他们打算做一个全面的考察,把那些地方、那些人全部都记录下来,写明在什么位置、有多少人、当地地形大概是什么样子的,靠什么维生。
有机会的话,就现在帮忙;没机会,就给以后做个准备。
“朱先生经常拿你给我们说事。”徐西怀告诉许问,学着朱甘棠的口气,“看看逢春城,许问是怎么建的,建成的过程、建成的样子跟以前都大为不同!一天有一天的变化,一年有一年的变化。谁说今天做不到的事情,以后也做不到?”
…………
徐西怀估得很准,三小时之后,朱甘棠带着人回来了。
那时候,山洞里所有的人全部都睡着了,许问的眼皮子也几乎要粘在了一起,但他还是强撑着,跟徐西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然后他听见外面传来的声音,眼睛顿时睁开,猛地站起,头脑瞬间一片清明。
“这声音……”徐西怀没他那么累,虽然也困,但情况好一点。
这时他也听见了声音,站起来看着许问,有些惊喜,又有点不敢确定。
“朱先生太厉害了!”许问又听了听声音,惊喜地说。
他一阵风一样地刮了出去,来到了洞口。
这时候没有下雨,清晰可见的火光形成的长蛇向着这边蜿蜒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朱甘棠!
他抬头看见许问,向着他点了点头,微微而笑。
许问一看他就知道,成了!
他不仅说服了摇木村人搬迁,还带着更多的劳力回来,跟着他们一起挖渠疏河了!
983 落水
朱甘棠的回来让许问像是吃了一针强心剂一样,瞬间兴奋起来,也不困了。
朱甘棠简单跟许问说了一下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总地来说就是各个击破,软硬兼施。
首先他到摇木村,先打听出来谁是这里最能说得上话的。
这个人通常是村长,也可能是村里的长老,或者乡绅什么的。
然后,他要找到这个人,坚持跟对方单独交流。
这个单独交流非常重要,双拳难敌四手,也只有诸葛亮能舌战群儒,这还是因为对面是群儒,是讲道理的人。
摇木村这种地方,大部分人都没文化不讲理,你一个人跟这么多这种人吵,纯粹秀才遇上兵。
而且,一时的不讲理可以成事,能在村里长时间站住脚说得上话,这个人必定是有一定水平的。
有水平,就能交流。
接下来就是软硬兼施了,软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硬就是挟之以威。
在这件事情上,两者都很容易办到。
雨越下越大,冲破石生村那段河堤之后,洪水会不可避免地冲到摇木村,中间是没有遮挡的。
到时候没有了石生村在前面做防御,摇木村一样会受灾。
所以现在帮助石生村,就是救自己。
而且,皇恩浩荡,皇命也不可违。
关于怀恩渠的旨意已经在路上了,不日就会到达。
皇命之下,摇木村一样要搬迁。
不如趁现在命令还没有下来的时候,先一步行动起来。
要修怀恩渠,需要搬家的不止摇木村一个地方,现在他们算是提前得到了消息,不如利用这个优势,先行一步占个好地方……
总之,就是全方位各层次的忽悠,里面还另外加上了很多话术手段。
譬如抓准对面这个人的心理,看他个人是想求财,还是想求权,还是想为后代谋个好出路。
朱甘棠在官场里混了这么多年,见识广,人脉深,在这方面再有话语权不过。
他稍加指点,就能给对方描画出全新未来。
从个人以及整体各方面来下钩,要说服对方其实并不是难事。
“最重要的,还是我们做的确实是好事。”
朱甘棠对许问说的其实并不多,但仅仅只是说出来的这些内容,就让许问觉得很头大了。
然后最后,朱甘棠这样对许问说,深有感慨的样子。
“师出有名,行义事,便有义果。我一直是这样相信的。”
行义事必有义果?
这当然
不是。
好人得不到好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全天下遍地都在发生。
但朱甘棠也正是因为这样相信着,才会做这么多事情,才能把自己的想法不断地贯彻下去。
这正是他的信念。
而现在,至少在摇木村的这件事情上,他又成功了。
天亮了,许问带着石生村和摇木村两个村庄的人继续前行。
摇木村人的脸上还是有着担忧与哀伤,在朝廷的规划下,他们的村庄、他们的祖先葬地都将被没入水中。
皇命不可违,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已经接受了。
但他们的心里还是非常沉重,一路走,一路骂着这贼老天。
西漠向来少雨,他们以前担心的都是旱灾,担心河水枯竭无处可灌溉。
结果今年雨就下个没完没了了,到现在还不见停,也不知道老天爷闹了什么毛病。
许问听着他们抱怨,也皱眉看天,在心里想:七劫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火灾劫什么时候发生,将应在何处?
而剩下的两劫,又会是什么?
…………
“你在想什么?”
许问的忧虑确实肉眼可见,朱甘棠还在跟着他们一起,不可能留意不到,终于问了出来。
这事许问跟皇帝也说过,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把对皇帝的话又对朱甘棠说了一遍。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觉得这是真的?”朱甘棠皱眉问道。
“是我自己遇到的事情,我不得不信。”许问回答。
“你的眼睛也可能欺瞒于你。”朱甘棠语重心长。
这意思是许问遇到的有可能是幻觉,是他的眼睛和大脑针对他当前遇到的事情,以及内心的忧虑,共同作用出来的。
这想法很先进,也确实很有道理,不过许问遇到的可不仅仅是这样。
“如果是真的……那就得另外考虑了。”
朱甘棠看出来了,更深地皱起了眉。
这事确实值得担心,但当前也没法解决,他们只能先考虑干好手上的事情。
一件很要命的事情,雨又下大了。
更要命的是——
“爹!!”
暴雨倾盆,即使是他们也没办法在这么大的雨下面做事,所以躲了一段时间的雨,等雨比较小了才出来继续开工。
但大雨带来了变数,这时候他们已经快到饮马河旁边,要把灰水河的洪流引过来了。
就在最后一步的时候,井年年脚下一滑,脚下踩塌了被水泡得
瘫软的河岸,整个人向着河里滑下去了!
刚刚才下过暴雨,河水猛涨,饮马河显出了难得一见的凶势,奔腾的水流汹涌得像野马一样。
这种情况掉进河里,会马上被水冲走,凶多吉少!
许问转头看见这情景,脸上马上就变了。
但他跟井年年隔了有一段距离,这种时候想伸出援手也不可能。
这时候自然有人比他反应更快。
井水清一把抓住儿子的脖领子,用力把他往河岸上甩去。他用尽了全力的力量,自己则在反作用力的影响下倒向了另一边,掉进了河水里!
井年年的脖子被衣领束紧,几乎气都喘不过来。他掉在河岸比较安全的地方,在窒息与痛苦中,眼睁睁地看着他爹井水清被水冲走了!
他呆怔了一瞬间,发出一声极其惨烈的嘶叫,扑到了河边,整个人几乎又扑了下去。
而这时,许问已经赶到了,他一把抓住井年年,在他耳边大吼:“这是你爹换来的命!”
井年年脚步一顿,停留在离塌陷河岸只有半步的地方,接着,又发出了一声扭曲得不似人声的哀号,一转头,给许问跪下,连连磕头:“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爹,救救他。”
他的声音一开始还很大,但渐渐的越来越小,最后完全失声,变成了痛哭。
他在水势与水利工程方面天赋惊人,常人难以企及。
这个时候,他看他爹掉进去的位置,被水冲走的方向,就已经猜到了这份凶多吉少。
井水清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几乎称得上不可能!
他跪在许问脚下痛哭,周围洪水澎湃,声震天地。
他的哭声混在这巨大的声音里,几乎完全被淹没,但那偶尔透出来的丝丝缕缕,更显凄惨,让人的心也跟着一起沉落了下去。
周围其他人不忍卒睹,转过了头。
井水清一个外婿,能在石生村一呼百应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果断坚定,为人诚信,在村民里威信非常高。
结果,就这么转眼之间,人就没了……
“老天不长眼啊……”有人这么说。
“唉……”更多的人在叹息。
许问也紧盯着河水,脸色铁青,没有扶井年年,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紧绷的下颌突然渐渐放松了些,他弯下腰,扶起井年年,道:“还有机会。”
“啊?”井年年迷蒙着眼睛,抬头看他。
“还有一线机会,我们试试!”许问非常坚定地看着他说。
983 救人
“朱大人,你们继续按照原先计划往前挖,慢一点,要小心。年年,三哥,你们跟我来。”
许问脑中一幅幅画面掠过,他眼神清明,头脑清晰,先嘱咐了朱甘棠,然后叫上了井年年和许三。
许三默不吭声,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他从来都是许问最坚定的支持者,以前是,现在也是。
井年年愣了一下,抹了把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他紧咬着唇,眼中还有绝望,但也站到了许问旁边。
以他的判断,他爹几乎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
但那毕竟只是几乎,就算只有一线生机,他也要抓住。
如果许问真能救回他爹,他这一辈子给许问做牛做马,死都可以!
“你们也要小心。”朱甘棠没有阻止他们,只说了一句话,接下了这个担子。
“你们也是。”许问应了一声,就带着两个人,离开了这段河岸。
…………
“一件好事,我们还没有挖到最后。”许问一边跑着,一边对旁边的两个人说。
许三和井年年紧跟在他身后,听他说话。
他们抄的是近路,没有延着河岸,而是在山林之间,四周都是灌木,脚下是被雨水泡软的泥土落叶和纠结的草根,一不小心就会被跘倒。
但许问的速度非常快,后面两人也不慢。
他们都很清楚,现在时间就是生命,抓紧每一分每一秒,井水清才有可能从绝境中乍现生机。
虽然只是一条支渠,许问也做足了规划,开挖得谨慎又小心。
因为人手有限,时间又紧急,所以他们不可能全部重新挖,而是在原有河溪渠等现有支流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宽连接,“拼凑”起来的。
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原先就有水流,可以在他们挖掘的过程中就疏导一些水流,等到最后阶段正式连接的时候,洪水在此基础上进行引导,会更安全。
也正是因为如此,假设井水清被冲入河中,在中途没有停留一直在顺水流的情况下,他们有可能通过引导,让水和人和一起进入预先规划的河道。
然后,他们提前在支流中设下拦截,就有可能拦住井水清,把他救回来。
当然,这中间有大量变数,井水清有可能中途就被树枝或者石头之类的拦住,没有顺着河水的流势往前走;或者中途沉底;或者提前呛水身亡,救上来的也只是尸体。
变数太多了,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线生机,至少不会看着
他死,至少他还能有一丝活下来的可能!
许问一边疾行,一边把自己的想法跟身边两人说了一遍。
他前后不止一次地勘测过这个区域,对它各方面的情况都熟知于心,每条支流、它们的流向、汇合位置、当前水势水位,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能直接在脑中形成画面。
他知道如果没有意外,井水清会被冲到哪里,也有了规划要怎么救人。
他说得有条有理有计划有数据,声音清晰,即使在快速奔跑中也显得非常稳定。
井年年低头奔跑,安静地听着。他的眼睛渐渐变得明亮,头也抬了起来,看向前方。
他听懂了!
他迅速开始回想这一路来挖过的位置,以及河渠整体的分布——其实许问没给他看过全图,但仅仅只凭着他走的路以及他对周边的了解,他就想象出来了,**不离十!
“我们是要去隔川坝?”他试探着问。
“对。”许问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明显的赞许。
井年年瞬间雀跃,沉重的心里绽开了一些,莫明多了几分信心。
还有希望,他爹还有救!
…………
“轰隆”一声,白色的河浪冲破岩石的缝隙,争先恐后地挤了过来。
岩石在巨大的冲力下纷纷崩落,水流越来越巨大,迅速铺满了整条渠道。
“是这个时间吗?是这个时间吗?”井年年爬在地上,浑身都是泥水,不确定地问许问。
“是。别慌。”许问说得很肯定很安抚人心,但眼睛也紧盯着河水的来向,站起身,向着前方跑去。
幸好这次出来他随身带了三个雷/管,是李晟塞给他的,说是新作,让他看看成效。
他一直没来得及,只好带着,这时候竟然派上用场了。
不然,真正炸坝通河,在他们的规划里是必须从逢春调工程队来的。
一路上,他跟井年年以及许三交待完自己的计划之后,开始了全新一轮的计算。
河水走到某处需要多少时间,要什么时候引导水流,才能让河里的人有可能被冲过来,然后他们要在什么地方设置藤网,放水的同时安全拦住冲来的人……
这其实是他不熟悉的领域,他最擅长的还是一个人呆在一个安静的空间里,对着一个固定的材料,慢慢地把它制作成成品。
而现在,他要改变的不是一段木头或者一块石头,而是一条河,几段支流,以及它流经的整片区域!
而且,这一切都要
在极快的时间里完成。
人命关天,生机只在瞬息之间。
但就像他知道一块木头的质地、尺寸、哪里有疤哪里有节一样,这时更多的信息进入他的大脑中,经由各种模拟与计算,呈现出来。
哪里河宽、哪里道窄;哪里有礁石,哪里有山壁,哪里会形成漩涡……
经由他的改变之后,河水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形成什么样的情况……
他突然有了一种熟悉感,这让他想起了在流觞园的时候,那次曲水流觞的游戏。
同样是需要用行动来引导水流,让物体达到想要的位置。
何其相似,只是他需要改变的,从小溪变成了大河。
和那次一样,他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
海量的数据纷纷浮现,充塞在大脑中,堆积运转得让他有点头疼。
但很快,它们又散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玄妙的感受。
它与天人合一非常相似,既是他由心生出,对事物与环境的感受;也是事物与环境的无数细节与数据自然演变之后的结果。
总之,他知道了。
就在此时,就在此处。
他用掉了全部的三个雷/管,第一个炸掉了河坝,第二个第三个炸的全是水流。
李晟改进后的“作品”果然效果出众,同样的体积,威力至少是之前的两倍。
爆炸溅起了巨大的浪花,汹涌地拍打着河岸,上面的泥土与树木簌簌发抖,声势惊人。
许三有点不明所以,你炸水有什么用?大浪过后,水还是会恢复原样。
但井年年仿佛已经明白了,他看着许问,脸上浮现出极度的佩服,几乎是有点崇拜了。
然后,他紧盯着布好的藤网,目不转睛地看着。
一刻钟不到两刻的时间里,他发出一声哭泣一样的声音,但却是喜悦的,极致的喜悦。
“是我爹!”
井水清的身影,在水中载浮载沉,正被激流冲向这边。
许问成功了!
仿佛魔法一般,他操纵着水流,让它把井水清送到了自己的眼前!
许问盯着这一幕,仿佛自己也有点不可思议,又仿佛领悟了什么。
他没有发现,许三和井年年盯着井水清也没有出现,在河的对岸,一道影子若隐若现,仿佛正在注视着他。
而与此同时,许问的身影,也像那个人一样,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984 无所不能
井水清挂在藤网上,被他们捞了上来。
他脸色铁青,呼吸几乎完全停止,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脑袋上也有,都是在河里被石头等各种各样的物体撞出来的。
井年年看着他这样子,几乎又要哭出来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许三把他推到一边,熟练地开始进行人工呼吸,以及复苏心肺。
还好,几次之后,井水清“哇”的一声,吐了一大滩水之后,开始了呼吸。
他还没有醒过来,但只要呼吸,就代表他活了。
井年年喜极而泣,跪在地上,又要给许三磕头。
许三一把拦住他,指了指许问,说:“别谢我,谢他,是他教我的。”
人工呼吸法以及心肺复苏术确实也是许问教的,当初他教的时候什么事也没发生,纯粹就是安全起见有备无患。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许三还记得,看上去还挺熟练的样子,感觉两人分开的时候他也没少用。
井年年用一种“你怎么什么都懂”的眼神看着许问,想给许问磕头。
“别忙了,赶紧看看你爹,背上他,咱们回去了。”许问连忙说。
“嗯!”井年年非常听话,用野藤把井水清捆在了自己的背上,背好,准备跟着许问他们一起回去。
临走时,许问又看了一眼奔腾的人工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
他们回归了队伍,没过多久井水清就醒了,他发现自己活着被救了回来,简直是意外的惊喜。
掉进河里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的。
井年年给讲了许问救他的经过,井水清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操纵河流,从心所欲,简直是神人所为!
许问安慰了他几句,没有多说。
他检查了一下井水清的身体,松了口气。
他身上伤确实多,但不算太重,最重的就是小腿骨仿佛是被石头砸过,骨折了。
朱甘棠很熟练地给他敷了金创药,上了夹板。
这种情况本来应该马上送他回去的,但工程即将到达尾声,时间已经不长,井水清又很坚持,于是许问给他做了两根拐杖,让他跟着。
井水清神色如常,好像根本没受伤一样。
接下来再没有发生意外,最后一切将要完工,许问提前派人叫来了李晟等人,同时接到
的还有一个消息,圣旨已经到了逢春城,等着许问接旨了!
这种时代,接旨必须亲接,没有代接的。
你就算躺在床上快病死了,还剩一口气也得爬起来。
许问把接下来的事情托付给了许三和李晟,自己匆匆赶回了逢春城。
别的事情也就算了,这次的旨,他非得亲接不可。
圣旨是蒲边丛来下的,他一本正经,朗声念完,许问起身接旨。
不出意外,皇帝通过了许问的建渠方案,下令即刻开始进行,不得推迟。
同时命令周边乡县大小官员平民所有人等全力配合,若有延误不当之处,一律从严惩处。
随着圣旨附上的,还有厚厚一箱卷宗,里面包括许问之前拟定的部分,还有更多更复杂的内容。
人员的调动、粮草资源的安排、还有非常关键的,与其他河段的对接,事情繁杂,看着就让人头大。
其中一项非常关键的,十天之内,许问要赶到晋中的吴安城,参与一项会议。
那会名叫“万流会议”,集结了怀恩渠从饮马河到京城大通渠所有河段的总工头,让他们进行沟通,尤其是对接口河流的部分,是什么样一个走向,怎么协调,都要提前商议出来,做好准备。
“这是在让你要钱要人了。”
朱甘棠听说了圣旨的内容,笑着对许问说。
“我也觉得有这个意思。”许问有点为难地挠了挠脸,“这方面,我真的不太擅长啊……”
“没事,我跟你一起去。”朱甘棠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你来硬的,我来软的,咱俩打个配合。”
他俩说话的时候,蒲边丛就在旁边听着,他表情微妙,但没有说话。
随即,他的注意力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许问他们之前所修的分渠即将收尾,现在已经把雷/管全部埋好在了计算好的位置。
等到临时水坝全部炸开,分渠即将彻底通畅,蓄积在各处的水流将会被彻底引导通向指定的地方。
一些村庄将会受到影响,譬如摇木村就将被彻底淹没。
朱甘棠提前做好了工作,摇木村已经彻底被疏散,现在圣旨也下来了,一切已注定成为定局。
摇木村的人的表情有些悲哀,但更多的带着认命。
唯一可以安慰他们的是许问已经帮他们选定了新村落的地址,会让逢春
城协助建设。
这个地址各方面都比以前的更好,不会再受到水灾的影响,即使未来旱灾也会有渠水供应,不会断流。
当然,事情已经注定,他们这些平民是没本事改变的,只能往好的方向去想了。
这时没有下雨,天气阴沉沉的,云层密布,但光线还算敞亮。
李晟向着许问点了点头,表示一切已经准备好了。
许问看了一眼天色,回以点头。
李晟走到一处,亲自点燃了引线。
长长的火线一直向着一处延伸了出去,像是一条火虫,一直向前爬行。
它穿过长草,穿过湿润的石头,爬得极快,毫无熄灭的迹象。
最后,它钻进石缝中间,消失不见。
下一刻,气浪携带着碎石与水雾,剧烈地爆炸了开来!
蒲边丛等所有人都同时感到,自己脚下的地面也摇了一摇,变得有点不稳。
接着,更大的震动接连不断地传来,石坝被炸开,河水奔腾如马群,狂涌过来,瞬间充塞了整条河道。
这一刻,刹那间的改变如同天崩地裂,声势极为惊人,而当你想到这一切全部出自人类之手,是由人力改造而成时,另一种莫明的激动就会从心底最深处升腾而起,满满地充塞在胸中。
那是一种掌控天地的感觉,看见这种场面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蒲边丛身为工部侍郎,其实也参与过不少工程,每次看到这种场面,都会有非常强烈的感觉。
这次也是一样,而且因为炸药的出现,场面更加刺激。
这炸药……真是太厉害了,可以用它做很多事情啊。
如果它被我们掌握在手中……
他看了李晟一眼,还是移开了目光。
他当然知道李晟是谁,这核心技术以他为主导,他们还是算了吧。
正在这时,又是几声炸响接连传来,出自比较遥远的地方。
河中水势发生着剧烈的变化,许问注视着这一切,长舒了一口气。
成了!
各河段已经畅通无阻,洪水被疏导,这一带安全了!
这次支渠的建设,也相当于他们的一次练兵,接下来的很多事情可以照此执行,再加上另一个世界技术的帮助,应该会好办很多。
然后,许问选了一些人,抓紧时间上路了。
985 无间瀑布
跟许问一起出发的有朱甘棠、李晟和井年年。
人数很少,肯定比其他地方的少很多,但质量非常高。
朱甘棠曾经是御史,在朝中人脉非常深厚,学问也深,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一大臂助。
李晟代表的是核心技术,未来在挖掘人工渠的过程中,他的炸药小分队必然会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同时他的身份也在那里,到哪里都吃不了亏,偶尔还能起到出奇不意的作用。
井年年是许问私心带上的。
他的天赋实在太强了,但是年轻人只有天赋肯定是不行的,还要有系统的学习与广博的见识,才能真正出成就。
许问带上他,想一路上教他一些什么,也让他看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不过从西漠到晋中距离不短,前期他们还要准备一些东西,实际花在路上的时间只有七天左右。
雨灾不仅仅只限于西漠一地,晋中那边情况也是一样,时不时下一阵,时大时小。
雨势肯定是会妨碍行路的,所以他们要更抓紧一点。
四个人都骑着马,上了路。
许问一开始还有点担心井年年会不会骑马——他确实不会,但还好他学得很快,上马不久,就能似模似样地驾着跑了。
当然,会骑跟会骑不一样,李晟对这年轻人很有好感,刚上路的时候,一直在指点他的坐姿、与马的交流、快跑与慢跑时不停的动作等等。
李晟出身不凡,是正经学过御马术的。
听着他的话,许问都觉得受教不少,自然而然地矫正起了自己姿势。
三个年轻人,朱甘棠性情也很和蔼,一路气氛都很不错。
朱甘棠行遍天下,许问和李晟都是一路走过来的,对周围的地形山川、城市人文等都不陌生,只有井年年从来没有出过西漠,什么也不知道。
李晟一路走,一路给井年年介绍,让他真的大开眼界。
渐行渐远,他们离开了饮马河,来到了汾河流域,到这里,已经渐渐进入了晋西区域。
这条汾河与许问在另一个世界的某条河流同名,但并不是同一条,东西流向,更宽更大。
刚进入的这一段名叫伏翼山,山势起伏,落差带来了瀑布,由于水势凶猛,瀑布比平时更加雄奇壮观。
这时他们来到了伏翼山,专门来看瀑布。
巨大雷鸣一般的声响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开始就震动着整个空间,离得近时,更是贯彻天地,仿佛整个世界除此别无他物。
来到它的附近,水汽盈面,浑黄的颜色从天而降,重重地摔落下来,砸在下方的河面上,卷起两边的泥石,冲向前方。
朱甘棠离得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露出了吃惊的表情,等到实际看见这瀑布之后,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抬头看着,半张着嘴,浑然不觉有些水滴直接跳进了他的嘴里。
片刻后,他的嘴张张合合,正在说着什么,但周围的声音太大,整个世界都只有水声,什么也听不见。
不过,许问还是看懂了他的话。
他在说,他上次来的时候,看见的瀑布不是这样的。
这也与许问内心的想法相似。
在另一个世界,他也出去旅游过,参观过瀑布,其中不乏一些出名的。
但无论哪一条,也无法与他眼前看见的这条媲美。
因为水灾,因为上游持续不断的雨水,让它的规模超过了他以前看过的所有,逼近了极限,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看着眼前的情景,发着呆,站了很久。
他全身心为此所慑服,甚至在某个极短的时间里,他脑海中掠过了一个念头——
天灾真美。
但他很快摇摇
头,把这个念头甩了出去。
他怎么能这么想?
对于人类来说,天灾就是最可怕的,无可抵御,葬送性命。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争取从这样的灾难之下,救活更多的人。
不过,离开之时,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偏移,正好照在了瀑布腾起的水雾上。细碎的光线跳跃着,折射着,在瀑布中央架起一道彩虹。
奇异的景色。
真美啊。
…………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他们来看瀑布更主要是因为实地考察地形。
这样的地势对于运河的修筑来说是一大难点,他们已经有规划了,但实地看清楚情况还是更靠谱一点。
离开瀑布,他们继续往前。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沿河而行,偶尔还拐出去看看河水流域其他的地方。
其实在西漠的时候,许问就会不断收到其他地方的简报,知道整个大周近来的简略情况。
一直在下雨,整个大周都在下。
这个时候,世界好像失去了能量守恒这条基本的原理,这么多的雨水,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升腾起来的,好像全世界未来十年内的雨都集中到了这里一样。
所以,大周各处都面临着洪水的灾厄,怀恩渠的修筑迫在眉睫,而且越快越好。
就许问肉眼可见,汾河流域以及一些支流的位置也开始出现了决堤与泛滥现象,一些村庄已然开始受灾。
往晋中走,雨势其实是稍微小了一点的,但情况并没有变得轻微,反而更严重了。
这边水虽小,但人变多了。
譬如石生村,整村只有两百来人,受灾也就是这两百来人受。
但晋中的村庄动辄在千人以上,受灾情况一下子就往上提了起来。
…………
十天不可能不眠不休,中途许问回了两次现代世界,往万物归宗那边提供了许多新的数据。
万物归宗为了赶周年庆,对资料片的工作看得很重,很多人都享受到了996福报。
不过,许问提供的这些数据并没有加重他们的工作负担,反倒帮上了不少忙。
河流这东西,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从发源地到最后归江入海,毕竟会跟其他水系发生关系。
许问之前提供的数据只有一段,周边的水系也要真实,所以他们现在正在去其他一些资料里进行查询。
许问新提供的这些内容全部都真实可信,大大减少了他们的工作强度,把进度往前推进了不少。
没过多久,穆北堂就告诉许问,资料片已经开始内测了,并给了许问一个帐号。
“有空的话,你也可以去看看,应该还挺有意思的。”
穆北堂在微信电话里这样对他说,接着又提起一件事,“对了,如果常总有可能打电话给你,最近远川这边有点什么事,他念叨了几次。”
“什么事?”许问有点好奇。
“不知道,没听他说细节。看看他有没有找其他人解决吧,他也知道你是真的忙。”穆北堂说。
许问挂了电话,没放在心上。
能找其他人解决的,应该也不是什么非他不可的大事,而且,他确实是真的太忙了……
他看着微信聊天框里的帐号,心里惦记着另一个世界雨灾的事情,本来不太想在这个关头去玩游戏的。
但他想了想,还是拿过平台,登录了游戏。
…………
“快点,十点钟,倒数了,资料片马上就要开了!”
此时,在一个qq群里,气氛正处于十分的紧张中。
他们是法墨工会的成员,这是万物归宗最大的工会之一,从万物归宗游戏刚开始不久
时就成立了,工会以及各分会成员总数在万人以上。
工会是万物归宗一个相当重要的组织。
在这个游戏里,虽然有很多技艺技能是可以单人完成的,凭着个人的力量,也能成为非常顶级的工匠大师,但很多中大型建筑以及工程,远非个人能力之所及,必须要集合大多数人的力量才能完成。
当然,在游戏机制里,作为个人也可以申请其中一个环节的工作,自然有“工部”的人进行协调管理。
但同时,工会这种大型组织更能集中力量,进行妥善的技能安排,完成更核心的工作,拿到更多的技能点和其他奖励。
所以,工会是万物归宗里相当重要的组织,大大小小的工会形成了工匠这个整体,所谓的“散人工匠”极为稀有。
法墨工会的会长姓高,他似乎是有内部关系的,经常能提前得到一些消息。
法墨工会凭借着这些消息,经常能提前做出一些安排,领先其他“同行”一步。
前几天,高会长又在群里发话了,这次资料片有一个特殊而有趣的游戏设定,是他们一举超过“班书”工会,成为第一工会的最大机会。
这个新游戏设定就是“怀恩渠”。
在资料片新开的这片名叫“大周”的区域里,正在持续不断地下着暴雨,将要引发各种各样的灾难。
朝廷为了应对这种灾难,决定修筑怀恩渠。
新怀恩渠将会连接很多主干河流与支流,将它们形成一个水流,在灾年疏导水灾,减轻洪患灾难;在和平时期,它则能起到灌溉、运输等综合性作用,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大型工程。
修筑这样一个大型的人工渠,或者说运河,需要的人力物力当然非常巨大。
除了npc民夫,剩下的就要玩家来执行了。
他们这样的工会,就是其中的核心力量。
此时,一个网名叫作“岑夫子”的人正在这个千人qq群里,听他们分会长给他们分配任务。
“一会儿进去游戏,大家先不要动手,先赶去工部,所有人注意,先不要领图纸,不要做任何动作!”
分会长再三强调,口气非常严厉。
“先等会长分别领完全图,拼凑起来,然后给我们分配任务,看我们是修什么河段。一定要记住,要有秩序,千万不能乱!”
“我们玩了这么长时间了,应该都很清楚,秩序和规章,是工匠的第一守则!”
岑夫子听着,有点不以为然。
法墨工会确实一直在强调这个,但他一直觉得不完全是这样,这是工会为了让他们听话,方便管理的一种话术。
现代工业当然需要秩序和规章,非得严格执行不行。
这个他也清楚。
但古代呢?
古代以手工业为主,强调的是个人创意和灵感,是个性之美。
包括现代手工业者,也推崇“匠人精神”,要求的是对作品性与灵的交汇,全心全意的打磨,是对极致的追求。
秩序和规章?跟艺术怎么兼容?
老实说,听说万物归宗的新资料片是修什么怀恩渠的时候,他有点失望。
修渠要的是民夫,而不是工匠,只需要做无脑工作就行了。
相比起第一部分的各种新奇技术与奇美作品,这一部分感觉有点无聊。
当然,听说新资料片推出的挺赶的,可能是因为这个,也可能是因为无脑团体工作更容易产生竞争、更容易涨游戏人气吧。
岑夫子一边看着分会会长长篇大论的命令,一边有点无趣地想着。
一会儿游戏开了,他随便进去看看,真的跟他想的那样的话,他就要弃游了。
986 美与用
易讯游戏从来都很准时,从不跳票。
十点一到,游戏准时开启。
岑夫子已经提前下好安装了更新包,第一时间挤了进去。
运气倒不错。
他一边打开游戏,一边看着qq群里的聊天。
这次资料片的更新比他想象的还要受欢迎一点,他运气好挤进了服务器,其他稍微慢一点,或者网不那么好一点的人都被拦在了外面,显示了服务器爆满请排队,而且队伍瞬间越变越长,有的都要等一个多小时了。
岑夫子心情大好,连对资料片的不满都淡了不少。
结果读条一结束,他就意外了。
上次退游的时候,他位于晋中役所的门外,刚刚交完一个任务。
这次他位于同样的地方,周围却变了个样子。
青砖黑瓦,香樟葱郁,这里是工匠的大本营,他们对此也有精心的规划与设计。
——这一切都做得非常真实,真的跟真的一样。如果你去点击其中一些雕刻或者单个的建筑,会看见非常详细的工程介绍,好像这建筑真的存在,真的是被这些人修建出来的一样。
它上个版本就是这样了,岑夫子最先发现的时候,很是吃了一惊。
他一个个全部看完,还跟朋友狠吹了一通这游戏做得有多细。
这次他也在这里,天上正在下雨,水如织帘,雨水溅到地上,涟漪扩散,地上已经积了不少雨水,显然已经下了很久了。
雨中古建,更多了一种不一样的风情,给此处更增添了一份江南的旖旎风情。
岑夫子站在屋檐下面欣赏,看着雨水落下,腾起阵阵白雾,心想,竟然加了天气效果,真美啊。
不过没一会儿他就意识到,这是为了配合新资料片做出来的。
新资料片的内容不就是连续降雨,导致了水灾?
万物归宗的美工做得很好,岑夫子几乎即刻感到了空气中湿粘的感觉,他发现,那是因为墙上出现了许多霉斑与湿迹,周围npc的动作也变得缓慢而不自然等等的缘故。
他现在正站在一个门廊的下面,左右看了看,准备进去役所里面。
他发现场景里多了很多npc,仿佛是些难民,他们非常勉强地躲在一切能遮雨的地方,但身体还是湿透了。
他们蜷缩着,发着抖,衣服也破破烂烂。
岑夫子又赞了一句做得细,移动几步,进入另一个场景,也就是役所里面。
役所里,工会门口堆满了人,每个工会是独立的场景,岑夫子看见的当然是法墨工会。
大部分人都在进入游戏里在群里接到了消息,所以只是堆在那里查看各种资料片的新讯息,接任务的地方空寥无人,npc无所事事。
岑夫子犹豫了一下,没去那边跟同工会的人一起挤,而是走到另一边,看起了役所发布的任务。
“现在不要接任务,一会儿等工会安排!”公频迅速有人打字。
“我知道,就看看。”岑夫子回应了一句,对方没再说话了。
役所发布的任务分为主线和支线两种。
主线任务当然是修筑怀恩渠,只能工会领取。
支线则有很多,有协助工会修渠,有协助疏散或者救助沿途村庄,有制作工具等等,大部分都跟修渠有关,也有小部分岁月静好,修复或者制作什么古董,跟资料片发布前差不多。
所有任务都会加工会积分,工会肯定不止会做主线任务,支线那边肯定也是要扫一扫的。
一会儿我接什么呢?
岑夫子还没下定决心退游,不由自主地思考着。
好像停留在原来的玩法也是可以的……但真的不管外面的大灾大难吗?
他正在想,突然看见一个人站在他身边,跟他一样抬头看任务板,然后伸手,做了一个揭榜的动作,这是接任务了。
“不能私接任务!”他连忙点他头像,私聊对方。
“是吗?我不知道啊。”那个人回他,岑夫子看了看他的头像,名字叫北屋,名字下方明明也有“法墨”两个字,确实是他们公会的。
“你没加群吗?群里一直在说啊。”岑夫子说。
“确实没加。”北屋回答。
岑夫子有点不可思议,法墨是个大工会,管得很严的,不听命令的要么降级,要么直接踢工会。
他们一直定期检查加群的情况,不加不行,这人是怎么存活到现在还没有
被踢的?
“我已经接了,怎么办?”北屋主动问他。
“你接的什么任务?”岑夫子想了想,问道。
北屋共享给他看。
城外有一个村庄,正在遭遇水灾,需要有人前往救助。
这是一个多人任务,但允许个人参加,想想也是,这种事情,当然是多个人多份力量的。
“救助村民啊……”这是岑夫子最不喜欢的工作,他一直觉得这种事情没什么技术含量,只需要做些重复工作,不是他玩这个游戏的初衷。
“你怎么想到接这个的?”他忍不住问。
“村民很可怜。”北屋简洁回答。
“再可怜,也就是些npc啊!死了还能刷新数据的!”岑夫子说。
“不能。”
“啊?”
“设定里,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复活。同理,村庄毁了就是毁了,不会再存在。”
“啊?那这游戏不是一次性的?”
“至少在这一个区域时间里是。”
“你怎么知道的?”
“那边的游戏资料里有写。”
岑夫子抬头去看游戏背景介绍那一栏,正琢磨着要不要去看看,就看见这个叫北屋的已经在往外走了。
“你……不跟工会的一起行动了吗?”
“人命关天,来不及。”
北屋语言简短,但就这么几个字里,仿佛就透着一种决断。
岑夫子盯着这七个字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他不管工会那边怎么说了,光速打开任务栏,接了这个他刚才还觉得无聊的任务,跟着北屋一起跑了出去。
这游戏没有自动寻路,必须要自己走。
最早开服的时候赶走了不少被惯坏了的玩家,但渐渐的,以它独有的特色吸引了另一部分人,现在,老玩家们也习惯了。
出城的过程中,岑夫子一边走,一边看完了资料片的游戏背景。
跟北屋说的一样,这资料片的时间是向前流动的,没有刷新机制,过去的就不会再回来,这棵树砍了不会再刷一棵新的出来,死去的npc也不会再出现在原处。
也许,这一次大型任务结束之后,会用同样的方式再重新开一个副本,但至少在这次结束之前,它跟真实世界没什么两样。
就像这座村庄,现在正面临洪水的灾厄,向吴安城求助。
如果玩家去得晚了,无法组织起救援,它就会被冲进水底,村里许多人都会被淹死,从此家破人亡。
“这样的话,法墨在那边磨唧,不是延误时机?”岑夫子看完,忍不住问北屋。
“事情要往两方面看。是延误,但越是这样,越不能乱。分配好任务,各行其事,后续会更有效率。”北屋说。
“那也不能干等着啊,可以先组织一支救援队,分头处理比较紧急的情况,核心力量备战做好后勤准备,随时准备开工!”岑夫子脑筋急转,打了一长串字。
北屋安静了一会儿,岑夫子莫明有一种感觉,好像对方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
“你说得对。”北屋简短有力地说。
岑夫子感觉自己被肯定了,心里一喜。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邮件一亮,多了条工会信息。
工会拟定了计划,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分成了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就是紧急救援以及后勤,参加前一项的可以自主接相应的任务,接完后向工会汇报登记。
后者也可以申请,向工会领取材料,进行制作。
两项完成后都可以获得个人积分,越短时间内做得越多,积分也就越多。
“看,有人跟我想到一起去了!”岑夫子喜孜孜地说。
“也许就是你想的呢?”北屋说道。
“那必不可能,我在工会就是个边缘人士,没朋友。你连群也没加,跟我也一样吧。”岑夫子说。
北屋没有说话,这时两人已经到了城市边缘,验过身份,出了城。
刚一出城,他们的脚步立刻变慢了。
岑夫子一看,右上角多了一个debuff,写着“下雨泥泞,移动速度降低20%”。
“这也太真实了吧!”他马上就急了,“不是赶着去救人的吗?怎么还走慢了呢?”
“下雨天,是这样的。”北屋说道。
他突然停下来,手里开始闪过一道道光芒
岑夫子老玩家了,一看就知道他这是在制作什么东西。
这是游戏的机制,你可以通过学习或者研发掌握技能,制作道具或者艺术品。
前者可以使用,后者可以卖。
这也是岑夫子最喜欢的环节,是吸引他来玩的主要原因。
“你在做什么?”他好奇地问。
没一会儿,北屋就发起了交易要求,从动作上看就是递给了他一双鞋。
“厚底套踝木鞋,你就想象是长筒胶鞋吧,好走一点。”北屋说。
“是你收集的图纸吗?这制作速度,熟练度很高啊。”
“是自设的。”
“哦哦,厉害!”
自设是利用游戏自带的模拟器,用手上材料与游戏模拟的工具,自己设计制作成品的一个过程。
自设不像图纸,可以照猫画虎,照着完成,各种数据、形状、材料安排都需要自定义,真正有可能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不过,它也能把现实里的一些东西搬到游戏里来,自由度非常高。
据说这项功能吸引了很多现实里的大师进入游戏,他们成为了游戏早期的活招牌,衍生出了大量的视频。
岑夫子穿上木鞋,抬头去看debuff栏。
他其实没抱太大希望,玩这游戏这么长时间,他当然清楚,古代很多用品是比不上现代的。
就像北屋说的木鞋,通常指的是木底,它硬度太高,缺乏弹性,穿起来其实远不如胶鞋。
它的鞋帮子是藤皮编的,不错的想法,但藤编怎么能像橡胶一样隔绝泥水,还能光滑不沾泥?
万物归宗在这方面是非常还原真实的,不如就是不如,就算能减少移动debuff,也不可能减少多少。
结果他一看,debuff消失了!
这意思是,穿上这鞋,他们走在泥泞里,跟正常走路一样,没有差别?
他又感受了一下,果然,移动速度已经恢复。
这是怎么回事?
游戏出bug了?
岑夫子看了眼鞋的说明,自定义物品只有最基础的材料列表,没有详细介绍,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于是他忍不住问了。
“细节注意一下,鞋底确实是木头做的,但一共做了二十层,每层的形状有少许不同,所以里面有一些空隙,增加了弹性。藤编用的是西南那边的一种编法,不会透水。”
北屋介绍得也很简单,但岑夫子完全听傻了。
二十层?鞋底?就这点厚度?西南的编法,藤编还能不透水?
“你现实也是做这个的吧?”他问道。
“算是。”北屋回得有点含糊,只有两个字,但岑夫子瞬间肃然起敬。
万物归宗自定义的原则,是完全的真实,也就是说,游戏里能做出来的东西,现实里也是能做到的。
这个北屋,现实里绝对是一个工匠大师,他运气好,撞着能人了!
不过这么一个人,不去做高端道具赚更多积分,第一时间去村子里赶着救人?
他想起自己进游戏时的疑惑,想了想,忍不住问:“说起来,我有个问题挺奇怪的,想问一下你的感受。”
“什么?”
“你之前也玩过这个游戏吧?我说上个版本。”
“算是吧。”
“算是什么意思……不管了,我就问你,新版本这个更新,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就之前不是以修文物修东西为主吗,见识各种技艺,学着怎么做,了解这些技艺和文物背后的故事。结果版本一更新,现在要修运河了!这两个,我总觉得不是一条道上的东西……”
岑夫子噼哩啪啦地打了一长串字,对着这个才见面的陌生人把心里的疑惑合盘托出。
然后他问道,“你好像是做这行的,你觉得这个新资料片,有意思吗?”
对方似乎被他问得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答:“确实不一样,但也有共通之处。造物,是为人。物之美、物之用,都是物之一面。”
岑夫子细细揣摩他的话,觉得有所领悟,问道:“所以上个资料片的重点是物之美,这个是物之用?好像有点道理。唔,那我就再玩玩看吧。”
岑夫子暂时想通了,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他继续往前走,没留意到身后北堂的脚步停了下来。
987 阿吉
谁也不知道跟你一起游戏的玩家是不是一条狗,也不会知道他游戏的同时还在做什么。
所以岑夫子也不会知道,身边一起往待救援村庄赶路的人,竟然就是这个游戏的灵感来源以及总顾问,而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穿梭了好几次时空了。
是的,北屋就是许问,他用的是穆北堂自己的帐号,穆北堂本来就在法墨工会里,这个工会的总会长,也是他们的一个熟人,算房高的高望远。
许问以前试玩过游戏,各种功能他都是知道的,但对法墨工会的内部事宜确实不太了解,也没加游戏群。
这次他上来看看情况,很短的时间里就有了很多收获,并且把它们带去了另一个世界。
当然,这些收获不交是跟岑夫子交流得来的,更多的是从高望远和穆北堂那里反馈过来的大量实时信息,虽然来自游戏,但确确实实是真实人类的真实反应。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代,才能进行这样大型的模拟。参与游戏的是玩家,也是无数真实的模拟器。
在班门世界,许问现在还在前往吴安的路上,已经快到了。
每到一处驿站,他都会给荆南海写信,厚厚的一叠,然后发出去。
在他离开逢春城的这段时间里,前期工程全部都由荆南海负责,许问很放心。
建设逢春城这两年里,两人说不上有什么私交,但工作上确实已经形成了默契。
现在要说在工作上跟许问配合最好的,那一定就是荆南海。
当然了,这样两个人,至今也没有成为朋友,其实也是很奇怪的事情,从某个方面来说,这也是他俩的默契吧。
…………
现在距离万流会议还有一天,许问他们已经到了吴安城附近,会议开始之前一定能到。
这天晚上他们还是住在城外,这两天运气不错,没有下雨,许问打算趁进城前去周边看一看。
“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去了,有点累。”朱甘棠拍拍自己的膝盖,笑着说。
他的笑容中有一丝疲惫,许问这才想起来,他看着年轻,其实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这十天不眠不休地跟着他们一起跑下来,确实也应该累了。
“我挺好,我跟你一起去。”李晟表示,井年年犹豫了一下,似乎很想跟许问一起出去,但最后还是说:“我留下来照顾朱先生吧。”
“哈哈,不用,你想去就跟他们一起去。”朱甘棠笑着,说,“我就在驿站里,不会有什么事,而且,年轻人还是多走些地方比较好。”
最后井年年还是跟着许问和李晟一起出门了。
“往哪边去?”李晟问道,非常信赖地看着许问。
许问却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转过头,看向了另一边。
那里是驿站的马厩,旁边站着两个人,正在跟马夫说话。
许问看见两人背着以及挎着的麻布包,就知道是两个木匠,看上去是一对师徒。
而且看两人的服装以及外表,不像吴安城人,而是来自于城外的村庄,是到附近来干活的。
“过去看看。”许问看见木匠就有一点亲切,对李晟和井年年说了句话,就走了过去。
“行,下次给你带过来,确实很好吃!”壮年木匠笑着对马夫说,拍拍自己的背包,准备向
外走。
许问的目光落到马厩上,瞬间明白这两人是来做什么活的了。
马厩有几根木头是新打的,应该是之前坏了,让木匠来修,顺便把其他地方加固了一下。
“两位是哪里人?”许问迎上去问道。
木匠师徒干完了活,跟马夫聊了几句,说好了下次带村后产的杮子来给他吃。
这是一个隐形的约定,让马夫下次还有活的话,别找其他人,还来找他们。
有点客套话的意思,但如果他们真的再过来,肯定还是会带杮子来的,就算没有杮子,家里的杮饼也必须备上。
马夫这种不起眼的小人物,是他们重要的工作来源。
听见许问招呼,师傅停下脚步,转头看他,露出了尊敬与畏惧的表情,叫道:“大人想问什么?”
从根本上来说,许问的身份跟他们是一样的,但是他来自逢春城,那里的各种配套都跟外面不一样,就连工装也比外面的结实耐穿,质量好很多。
在这位木匠师傅的眼里看来,许问就是穿着样式有点怪异的“华服”,脸颈手臂看上去都很“白嫩”,虽然还是被太阳晒得有点黑,但跟他们这种人的黝黑粗糙完全没法比,跟他常见的会下田地干活的地主倒是差不多。
这年代,村里地主很少完全坐享其成的,很多人养不起那么多佃户,自己也要下地干活。
总而言之,在他眼里,许问就是“人上人”,社会阶层明显在他们之上。尤其还出现在驿站这种地方,当然值得上一句“大人”。
“不用这么客气,我叫许问,也是一个木匠,你叫我小许就行。”许问笑着说。
也是木匠?
木匠师傅一愣,看了看许问身后背着的行囊。那是他的工具包,基本上都是不离身的。
他从行囊的形状看出了一些熟悉的工具,证明了许问的身份,顿时放松下来,笑道:“原来是同行啊,我叫苗杨,是东岭村人,刚干完活,准备回家。”
“可以一起去你们村看看吗?”许问问道。
“啊?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木匠师傅愣了一下,问道。
“我外地来的,就想到处看看河流山川,但又怕走错路,想找个本地人带带路。”许问道。
“那行,走吧,我对附近也不熟,但路还是会走的。”苗师傅爽朗地笑着说,脾气看上去不错。
“而且就算我不会走,我这徒弟可是厉害得很!”他笑着拍了拍徒弟的肩膀。
许问很少听见有师傅这么说徒弟的,好奇地问道:“怎么说?”
一群人一边说,一边走出了驿站,向着东边的方向走去。
走几步许问就发现,这徒弟的腿脚不是很灵便,走进来明显有点跛。
他看上去跟许问差不多年纪,似乎很怕生,都不太敢多看他们一眼。
听见师傅的话,他抿了抿嘴,小声说:“就是以前……被卖过。”
许问一愣,接着苗师傅有点感慨地给他说明了情况——说得很熟练,不知道向多少人重复过。
这孩子名叫阿吉,名字很吉利,人生却很坎坷。
他一岁多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走了,打断了腿,教成了乞丐。
这样的孩子就算现代也有,这时代当然更加悲惨。
常发展下去,他活不过十二岁,十岁前死亡的可能性更大。
但多亏了他有一个好爹娘。
他是家里的独子,丢的时候爹娘都青春年少。
这时代的正常情况,丢了一个孩子,爹娘伤心一阵之后,可以再要一个或者几个,最后让以前的孩子变成回忆里的一抹遗憾。
但他爹娘却不一样。
他俩疯了一样地去找阿吉,凡是打听到哪里有个孩子像他,他俩马上就启程去看,这一找就是五年。
他家有几亩薄田,本来还算过得去,为了找他,田也卖了,房子也卖了,双亲落得一身的病。
但真的把阿吉找回来了。
阿吉被找回来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完全不记得他爹娘了——被拐走的时候年纪太小。
他的腿断了,也在生病。其他人当然是不会替他找大夫的,他蜷缩在地上,六岁的孩子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倒不怕死,就是偶尔会想起在街上看见的一家三口。
他的爹娘会是什么样的呢?
应该早就把他给忘了吧……
结果就在这时候,他爹娘扑了进来。
谁也不能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他身上的胎记跟爹娘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而且洗干净脸,活脱脱跟他爹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他爹娘散尽了最后一点家财,给他治好了病。
那时候的他其实比现在跛得更厉害的,能治成现在这样真花了不少功夫。
他爹也是村里的木匠,最后两年,基本上是流落城市与村庄,一边干活一边找他。
本来他爹想把一身手艺传给阿吉,让他有个一技之长,从此衣食无忧的。
但这事之后,他一身的病,手抖得厉害,基本上没办法做活了,于是把他托付给了苗杨。
两人是师兄弟,也是老友,他离开东岭村之后,村里的活基本上都是苗杨来做。
苗杨是个鳏夫,没有孩子,把阿吉当自己孩子一样看待,带着他到处干活。
其实这故事并不新鲜,数千年来不断在发生。
只是它大部分时候都是悲剧,在这里因为阿吉爹娘的执着有了一点不一样的结局,成为了冰冷中稀薄的暖意,与少少的温情。
阿吉现在干活非常卖力,他的目标就是重新给爹娘盖座房子,最好能把以前卖掉的房子买回来,让他们能有个地方,安安心心地养病。
“我现在已经攒了一半的钱了,再干几年,就能把剩下一半攒齐。”阿吉小声说着,还是不太敢看许问他们——这也是他从小被摧折,养出来的习惯——但声音里有着明显的骄傲与期盼。
“行啊。”许问笑着说,“我们先去你们村里看看,如果时间还够,我请你做个向导,带我们到周围去看看。一个时辰二十个铜板,怎么样?”
阿吉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但他还是很坚决地摆手,断断续续地说:“不,不行,太高了。我做活也没这么多。我已经不是讨饭的了。”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但很清晰。
许问顿了一下,问道:“那你觉得多少钱比较合适?”
“十个铜子。”
“行,十二个,就这么定了。”
许问最终拍板决定,阿吉看了他一眼,缓慢地点了点头。
988 意外的洪水
付钱的要多给,收钱的要少要,这种情况太罕见了。
苗师傅很高兴,笑呵呵地,把东岭村的情况给许问他们介绍了一下。
吴安城四面环山,东岭村位于它东面的一个山坳里,每天太阳升起,是先到东岭再到吴安,一条金黄色的亮线游移过去,站在山巅上看,颇有些震撼的感觉。
不过最近雨水太多,出太阳的时候太少,这种情景也就非常罕见了。
东岭村位于鱼鳞河和汾河之间,前者是汾河的一条支流,比较大的那一种。
东岭村两边不靠,日常用水主要靠村里的井,灌溉农田比较麻烦,但在雨水这么多的时候,倒也不用担心会有洪水,算是祸兮福之焉吧。
东岭村离吴安城不算太远,翻过一座小山就能到。
苗师傅和阿吉都是走惯了的,许问他们脚程也很快,很快就已经上了山头,看见了脚下泛着薄薄金光的村庄。
东岭村地势不算低,但位于山脚,站在这里可以一览无遗。
它背靠青山,房屋错落有致,此时可以看见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的田园风光。
“终于出太阳了。”苗师傅感慨地说,“一直下雨,感觉我都要长霉了。”
“是啊,这两天天气好,希望接下来也能一直晴。”李晟说道。
就各种迹象来看,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但谁不会抱着这样的期待呢?
“村南那间,就是我家以前的房子。”阿吉话很少,这时却突然对许问他们介绍。
许问眯着眼睛看过去,迅速认出来是那座了。
城南的一幢三间砖瓦房,屋后有竹,屋前有院,看得出来格局很好,宽阔敞亮,是用了心建的。
它半新不旧,据许问的经验推算,建成时间最多不过十五年。也就是说,阿吉丢失的时候,它刚刚建成不久。
刚建好的房子为了丢失的阿吉,说卖就卖了……
难怪这孩子到现在也念念不忘。
“你家现在住哪里?”许问又问。
“村北。”
这下许问认不出来了。
村北一片泥墙草屋,连续十好几座,低矮狭窄,根本分不清楚哪是哪,更看不出阿吉家究竟是哪户。
据说这已经是比较好的房子了,在找到阿吉之前,他们几乎是餐风露宿,连这样的房子也是住不起的。
“……加油。”许问拍了拍阿吉的肩膀,说道,“至少你们一家三口,现在还是在一起的。”
“嗯!”阿吉本来有点低落的,这时突然振作,用心点了点头。
“我,我家有去年冬杮做成的杮饼,我娘自己晒的,我拿给你们吃啊!”阿吉对许问他们说。
“好啊。”许问笑着,目光从山下的村庄里收回。
他刚刚移开目光,就又看了过去。
这一次,他看向的是更远的地方,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间没察觉是什么问题。
“鸟怎么都惊飞了?”李晟明显也感觉到了,而且比许问更早一步地发现了异样。
他说得没错,日光之下,林鸟惊飞,在树顶之上盘旋,又飞向更高的高空。
林鸟不可能莫明其妙地受惊,那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而且就受惊的规模来看,应该不是小事!
它会对山下的村庄有什么影响?
许问的心陡然间提了起来,不
可避免地想到了他最近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汾河和鱼鳞河在村子的什么方向?”他猛地回头,问道。
“汾河在南边,鱼鳞河在北边,隔着山,咱们村子是被夹在中间的。”苗师傅没感到有什么不对,还在笑呵呵地说话。
“鱼鳞河有没有可能决堤?”许问紧接着问道。
“不清楚,最近没去过那一带……怎么了?”苗师傅愣了一下。
许问没有回答,而是眯着眼睛看向那边,凝思良久。
然后,他的脸色渐渐变了。
“走,下山,不好!洪水淹过来了,赶紧把人疏散出去!”他大喊一句,拔腿就往山下跑,直冲东岭村!
李晟和井年年都是唯他马首是瞻的,虽然不知道他的判断是怎么来的,但他一动,他俩也毫不犹豫地跑了起来,紧紧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阿吉也开始跑了,最茫然的还是苗师傅。
四个年轻人都在往山下冲,他也只能跟上。
虽然这两天是晴天,但之前的雨水几乎没停过,山路被水泡得松软,正常走路小心一点还行,现在跑起来可真是太费劲了。
苗师傅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一边跑脑子里一边觉得不对,然后他气喘吁吁地叫道:“不可能啊,咱们村不靠河!用水都不方便,怎么会被水淹?”
“但确实是,洪水已经冲过来了,应该是鱼鳞河来的。”虽然在急速的跑动中,但许问的声音和气息仍然非常稳定,他一边说,一边指向山下的一个方向。
苗师傅在这里住了几十年,要说其他地方可能发洪水,但东岭村绝不可能。
真的就是,他们用水都只能靠井了,种田都难得要命,发洪水,怎么可能?
他是去过鱼鳞河的,走路得要两天,还得快走,这方向……不对劲啊。
他眯着眼睛,往许问手指的位置看。不知道是因为处于急速的跑动中,还是迹象到现在还不起眼,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也没事,就是跑跑,等到了地方,他们就知道没事了。
苗师傅这样想着,没再多说话。
他们一阵风一样地掠过山道,直冲山下。
许问跑在最前面,跑得最快。
这山路确实太难走,后面的人跑着跑着就有点跟不上了,眼看着许问的背影从近在眼前,到变成黄豆般大小,再不久就要消失了。
“跑他踩过的地方。”李晟突然发现一个决窍,对着身后的人喊道。
这山其实是没有路的,只是走得人多了,才形成了路。
而许问刚才几乎是在纵跃,并没有完全去走寻常路。
李晟大喊一声过后,回忆着许问刚才的落点,跟他一样跳了起来。
跳比跑当然是更费劲的,但几步过后,他们就发现了,这样确实会更轻松。
脚下所踩的,都是坚实的地面,不再像之前的泥泞一样,抓着他们的脚掌,仿佛想把他们往底下拖,要用尽全力力量才能挣脱它。
当然,这种情况,泥和石其实是很难分辨的,许问所踩的很多地方,石没于泥下,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当他们试着跟许问踩在同样的地方,他们就会发现,许问所有的选择,全部都是正确的。
他落足之地,必定安稳!
一轮狂奔,他们终于到了山下,再次看见许问的背影。
许问刚
才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停了一下,很快又再次起步,跑进了村子里。
后面几个人跑跑跳跳,简直要断气,这时扶着膝盖看向许问刚才停步的地方,这一看,脸色也全变了。
那是一口井,井石平铺在地面上,六边形,非常规整。
周围立着井栏,栏上系着桶。
而现在,井水正在井栏边缘翻涌,更有一些不受束缚地涌了出来,溅在了旁边的井石上。
井水涨了!在狂涨!
还在狂涨!
井水不会莫明其妙地涨起来,这必然是什么征兆,难道……
苗师傅瞬间也紧张了,强提一口气,继续往村里跑。
刚一进城,他就觉得到不对了。
这是什么声音?
为什么这么巨大?
这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颤抖,在震动。
强烈的水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中,四处都是,明明还没有水,但村庄仿佛已经被水淹没了一样。
然后是巨大的声音,仿佛巨浪拍打,仿佛洪水倾泄,仿佛树木断折。
距离此处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非常接近了,带着庞大的威势,席卷而来,即将席卷一切。
许问说得没错,确实洪水要来了!就快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可是东岭村,离汾河和鱼鳞河都有一段距离的东岭村!
东岭村怎么可能发洪水?
他心里一阵茫然,但这时候什么也来不及多想了。
前面,许问等人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近乎于声嘶力竭地叫道:“快跑,要发洪水了,快跑!”
苗师傅嗅着空气里越来越浓的水气,心里剧震,下意识想跑,但还是冲进了村子里,跟着一起大喊了起来。
村里有些人在路上,也有些人在屋子里,听见声音走了出来。
看见许问等几张生面孔,他们有点纳闷,其中一个人笑着说:“你们是谁,别吓唬人了,东岭村怎么可能……”
“是真的!”苗师傅冲了过去,大声喊道,“快逃!”
“你怎么也跟着这帮小年轻瞎胡闹呢,这可是东岭村。不可能发水。”树下一个老农叼着烟斗,慢条斯理对苗师傅说。他看见阿吉,又说,“你回来呀,你娘刚才还在问你呢。”
“快跑,是真的要发水了!”阿吉大喊,一边往村北跑,一边指向一边,叫道,“看看这井!”
他很少说话,又仿佛处于变声期,声音有点低哑,公鸭嗓的感觉。这时他大声嘶喊,声音更难听了,但非常清楚,引得好几个人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
这一看,老农猛地站了起来,烟枪都吓得掉在了地上。
“这井水,怎么涨了,涨得这么厉害?”
“什么声音?”又有人往声音的来处看。
水声如雷鸣,之前就隐隐约约出现,有人听见,但如果不是像苗师傅这样被许问提醒的,谁也不会往那边想。
这时水声更近,雷鸣般的声响更加清晰,更多的人开始疑惑了,往声音的来处看。
声音是从村北方向传来的,那里是一片树林,非常茂密,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但现在留心去看,隐约可以看见,巨大树木的枝叶背后,仿佛有白色的墙壁时高时低地出现,越来越近,向着这边奔腾而来!
真的是洪水,洪水要来了!
989 自尽
东岭村真的发洪水了!
这水究竟是哪里来的?
看方向是鱼鳞河那边,但是鱼鳞河的水,怎么会到这里来?
“啊!!!”
“救命!!!”
“快逃!!!”
村子里一片慌张,无数人从屋子里出来,往村外逃。
还有人拖家带口地从屋子里跑出来,口里大骂家人:“还收拾什么东西,快逃!”
鱼鳞河位于村子北边,所以水也是从村北方向过来的,村民都看得清楚,现在逃跑当然都是往南边逃了。
但此时,却有人逆流而行,直冲村北。
这个人当然是阿吉,他家在村北的茅屋,新开的田也在村北,他爹娘都在那里,他不可能逃跑!
这时,借助苗师傅的帮助,许问已经找到了村长。
从山上跑向这个村子的过程里,他的脑子也没有闲着。
而且,为了怀恩渠,也为了万物归宗游戏的实景,他所得到的地形数据不止饮马河一段,也包括了吴安甚至往京城方向更广阔的流域。
只是饮马河那边是他实地考察过的,而这边只是文字图形以及数据,远没有那么来得清楚。
而现在,纸面上的资料与他实际看到的环境结合了起来,他用最快的速度为村民们找到了一条安全的道路。
顺着这个方向,有极大的可能可以逃脱洪水。
当然要快,用最快的速度!
洪水来得及太急了,能活下来多少人,就尽量活下来多少人。
许问是个生面孔,村长以前没有见过。
不过苗师傅现在已经非常相信许问了——之前就是他第一个发现洪水要来了,现在也是第一个提出方案的。
人在绝境之中就想要个救命稻草,而许问,现在就是那根稻草!
洪水肉眼可见的越来越急,村长没时间再多想。
许问的言行里有一种莫明的力量,就是自然而然会让人信服。
于是村长最后一咬牙,大声道:“就听你的!”
说着,他转头就大喊,“都往这边跑!”同时还吩咐自己的几个儿子,“你们跑快点,去叫人,能叫多少叫多少,叫不听也不要管,赶紧回来!”
几个年轻人一起应声跑走了,许问心里微微一暖,对村长说:“多谢。”
在这种时候能相信他,还派了自己的儿子冒险去叫人。
“这是咱自己的村子!”村长一瞪眼睛,大声喊道,接着也跑开,开始聚拢人群了。
许问稍微有点安心,紧接着他又抬起头,看向阿吉消失的方向,然后,他抬起脚步,向着那边冲了过去。
…………
越靠近村北,水汽就越重,水声也越响亮。
许问感觉格外敏锐,几乎已经能感受到水雾拍在脸上的感觉了。
他的速度非常快,而阿吉脚有点跛,没过多久,他就看见那年轻人的背影出现在他眼前。
“快跑,来不及了!”许问朝着阿吉的背影疾声喊道。
“不。”阿吉一瘸一拐地跑着,声音传来,不大,但非常坚定
“我爹娘没舍下过我,我也不能舍下他们。”他说。
洪水正在袭来,越来越近,被卷进去,没命的可能性非常大。
但阿吉现在在迎着洪水的来处跑,毫无回头的意思。
那边陆陆续续地跑过来一些人,都是向村外逃跑的,阿吉不停地问:“看见我爹娘了吗?”
“没有!你还过去干什么,快跑啊!”
“看见我爹娘了吗?”
“没,听说你爹又病了,你娘在看护他,这两天都没看见人!”
一听这话,阿吉的脸上明显露出了忧色,蹒跚着加快了速度。
许问一开始劝了他两句,被阿吉拒绝之后就不说话了,只是沉默地跟在他后面,跟他一起跑。
他的速度当然比阿吉快得多,没一会儿就追了上来,跑到了他身边。
“你不用来,你快跑吧!那是我爹娘,不是你的。你不要送命!”阿吉愣了一下,转头朝他喊。
他的话说得不太好听,但确实是实话。
在驿站见面之前,他跟许问就是陌生人,以前从来没见过。
就算到现在,两人认识也不过一个时辰不到,许问只是听说了他的经历,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这么危险,许问完全没必要跟着他一起往那边跑。
许问心里有点迷茫,老实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现在还没有停步。
阿吉对他来说,确实只是一个陌生人,他心里对他可能有点同情,远谈不上更深的感情。
阿吉的经历在这个时代并不少见,唯一稀罕一点的,可能就是他有一对更爱他的爹娘。
所以他舍不下他们,明知这样的结果很有可能只是跟他们一起送命,他也要过去。
但爹娘是他的,不是许问的。
许问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死了,另一个世界的他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而且他不想死,他在这世界还有舍不下的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跑在了这里,没有离开阿吉的意思,一点也没有。
“走!”许问突然喊了一声,一把抓住阿吉的手腕,加快了速度。
阿吉被他拉着,不由自主跟着他一起跑了起来。
许问拉阿吉的方式很巧妙,让他在自己身上借了一点力,跑起来更快更轻松,并不会被扯得太狼狈。
就这样,他们赶着了洪水来临之前,跑到了村子北边,来到了那些茅屋的跟前!
这时,威严的水声已经彻底笼罩了他们,震耳欲聋。他们已经可以看到村后的白线了。
老实说,也就是因为这些大树减缓了一下洪水的冲势,才为他们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不然,他们根本到不了这里,半个村庄就已经会被淹没了。
但水势大得惊人,树木也无力阻挡,许问眼睁睁地看着一棵大树摇摇晃晃地倒下,任由泛着白沫的巨浪在它身边撞击、淹没。
洪水如巨兽,带着无尽的雄浑与力量感,让许问联想到了那次在伏翼山看到的瀑布。
只是这一次,它离得更近,给人的震撼感更强。
许问抬头看着它,有片刻的发呆,但马上就回过神来了。
“十息时间,我们赶紧找到你爹娘,然后走!”许问扯着喉咙,对阿吉大喊。
阿吉的嘴皮子掀动了几下,声音被水声盖住。
“什么?”许问大声问道。
“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看见他们?!”阿吉也吼了起来,向着茅草屋的某处冲了过去。
这时的他,没有许问的牵引,跑得像一个正常人。
他飞奔到一间茅草屋跟前,冲了进去。
许问正准备冲过去,跟着他一起扛人——前面的村民说了,阿吉他爹生病了,到现在也没见人,想来是不便行走的。
但他刚刚动身,就看见阿吉站在门口,没有再动了。
怎么了?
他心里想着,快步跑了过去。
门很狭窄,阿吉堵在门口,许问没法进去,心里着急,只能伸手去推他。
这一推阿吉就动了,被他推到一边,像段木头一样。
许问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刻,他的身体也真的像木头一样,完全僵硬了。
屋内非常昏暗,也很小,幽幽的光芒从屋外照进来,落在那一事一物上,一览无遗。
许问看清了屋内的情况,眼睛瞬间瞪大。
血腥气极浓,那对夫妇躺在床上,紧紧依偎在一起。
他们的身下全是血,从床上一直流到了地上。
血是从他们的脖子上流出来的,他们的颈部已经被割断了,血流得极快,想必去得也很快。
最诡异的是,他们的脸上残存着一些笑容,非常满足的笑容。
这时,阿吉动了,走到桌边,拿起上面的一样东西,怔怔地看着。
许问也看见了,那是一个木马,做工不错,非常生动,充满童趣。木色很新,完成时间应该不算太长。
木马旁边还有一些小家具,孩子做家家玩的那种,同样也做得很精细。
这些小木作下面垫着一块红色的喜帕,上面有鸳鸯戏水的图样,无论是红巾还是彩线都很鲜艳,明显也是刚绣好不久的。
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过于整齐了,好像有人方才刻意摆好一样。
片刻后,阿吉的拳头握紧,把喜帕攥进了手里。
然后,他像是受伤的猛兽一样,极其痛苦地发出了一声嘶吼,那声音惨烈得惊人,甚至压倒了屋外传来的水声。
“走!”阿吉一拉许问,把桌上的东西一扫,用喜帕包住,转身向屋外走。
他紧紧抓着手上的东西,脚步跟来时一样快。
刹那间,电光火石,许问的灵海仿佛一道闪电劈过。
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阿吉的爹娘发现了洪水,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也知道自己的儿子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于是在此之前,他们了结了自己,为了不拖累儿子,为了让他有一线生机!
喜帕与那些小木作,是他们对儿子的期许,是他们所期待的他的未来!
990 想活下去
许问和阿吉一起从茅屋里出来,立刻狂奔了起来。
“要快点。”许问说。
现在水势还在树林后面,被树林稍微减缓了一点,势头虽猛,但没那么快。
等到它们撞碎树林,正式来到村庄时,速度会陡然加快,那个时候更容易被卷进去!
而且,他们进入阿吉家这短短的一段时间,洪水肉眼可见地接近了,几乎就位于他们身后,不断升高,如站起的猛兽一般,真实出现在树木背后。
水汽与水雾四处弥漫,声响笼罩于天地之间,将他们俩完整地包裹起来。
这一刻的感觉,他们就像位于苍穹巨兽之间的渺小微尘,随时随地有可能被吞噬进去。
“嗯!”阿吉红着眼,咬着牙,重重点头。
他竭尽全力加快了速度,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但他毕竟生理有缺陷,再怎么跑,也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快。
许问每跑出一段,就要停下来等他。
过了一会儿,阿吉一咬牙,大声道:“求求你,扛着我走吧!别把我当个人,就当个货,扛着走。带我出去,我想活下去!”
他声嘶力竭,眼睛像血一样红,眼泪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又强忍住。
刚才他要与自己的爹娘一起赴死,而现在他要活下去,两种感情都无比强烈而坚决,虽然截然相反,但其实来自于同样的方向。
周围太响了,许问其实听不见他说什么,只能看见他的嘴不断在张张合合。
但这时候根本不需要任何语言,他甚至不需要分辨阿吉的唇形,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重重一点头,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阿吉的腰背,用力一甩,把他甩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像扛一袋水泥一样把他扛了起来。
阿吉明显很难受,但他强忍着,说道:“谢谢你,恩人。”
这时他离许问很近,许问终于听见了这句话。
他没有回答,只简单地嗯了一声,就迈开步伐,开始狂奔。
没有阿吉的拖累,他开始全力狂奔。
这一瞬间,他的速度陡然增加了几倍,像猎豹,像一道闪电,奔跑在脚下越来越深的积水中。
洪水进了村庄,没有了遮挡,开始加速。
它们被房屋挡了一下,猛然升高,然后迅速降下,轻而击举地击碎了它们。
茅屋的草和泥在洪水中变成碎片,里面的尸体和器物全部飘了出来,顺水流淌。
许问感觉到阿吉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力抬起了头,也知道他一定在看着后面的景象,但他什么
也没说,也没有回头,而是继续狂奔。
他能感觉到无情巨兽在身后的追逐,能感觉到那越来越逼近的威胁感,实实在在,随时有可能把他吞噬。
事实上,洪水的来势比他预估的还要快,最关键的是脚下积水越来越深,仿佛洪水的斥侯,用尽一切力量拖延着他的脚步。
他跑得很费劲,速度不由自主地减慢了些。
不行,再照这样下去,他还是会被追上,被吞没!
得快点,再快点!
肩膀上,阿吉的呼吸变得急促,再缓慢,再急促,又再次变得缓慢。
许问跑得快,肯定是控制不住身体的稳定的,阿吉在他的肩膀上肯定颠得很厉害。
但此时,他呼吸的变化好像不止来自于颠得难受,好像他的心理也正在剧烈挣扎,发生着变化。
突然间,他大声喊道:“把我扔了吧!你一个人逃出去,你本来就是被我带过来的,本来就不该死……”
“闭嘴。”许问冷淡地说,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了他。
阿吉本来还打算挣扎的,结果被许问这一按,几乎动弹不得了。
许问因为说话,呼吸乱了一拍,但很快,这混乱就归于平静。
他又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新的节奏。
他心无旁鹜,知觉无拘无束地向四周展开,感受着身周的一切。
造物是物,水也是物。
当然了,他被卷进去洪水里,一样会被冲走,撞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失去知觉,然后被淹死。
但如果只是眼前这种程度的话……脚下的水,为什么会变成他的阻碍?
洪水携带进来的水,也是有流势的,它们有自己的规律。
工匠是感知事物存在的规律,并利用这种规律来改造它们的人。
突然间,许问好像摆脱了什么束缚一样,跑得更快了,甚至比之前没有水在平地上时更快。
阿吉明显地感觉到,吃了一惊,但动也不敢动。
许问按在他背上的手,充分表明他的意思。
而这个时候,他就算有别的想法,也不敢跟许问争执。
所有的争执,都是耽误时间,都是在送命!
洪水势头越来越快,一路摧毁房屋,冲倒树木,势不可挡。
但无论它怎么快,都跟许问保持着一段距离,始终追不上他。
终于,许问跑到了村口,他一抬头,意外发现那里还站着三个人。
是李晟和井年年,还有苗师傅!
他们向着这边翘身以盼,仿佛在等
待着什么。他们看见了许问,露出了欣慰的目光,那一瞬间的感觉,好像是想往这边跑。
但很快,他们就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转身向后,出了村,开始上山。
东岭村前面就是山,下山是村庄,上山是活路。
这个时候,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要往上山跑。
于是那三人在前,许问扛着阿吉在后,一起疯狂往山上逃窜。
洪水一直追在他们身后,紧紧不舍,但由平地往上,它的速度也减缓了,一直没能追上。
绝境之中,苗师傅等人爆发出巨大的体能,跑得极快。
最后,当他们快要跑不动的时候,水终于停了,泛着波浪,又过了一会儿,反而向下退了一点。
许问第一个感觉到,停步回头,道:“安全了。”
这时,前面三个人才气喘吁吁地停步,心有余悸地看向山下。
苗师傅脸色和唇色一起发白,一屁股坐在山道上,拼命地喘着气,一时间说不出话。
李晟和井年年年轻一点,状况比他略好,但汗水也流得像瀑布一样,头发一绺绺地粘在脸上,像是刚被水冲过。
几个人肩并肩地看着脚下的东岭村,阿吉挣扎着从许问肩膀上落下,跪在地上,看着同样的方向。
直到现在,他手上还抓着那块鲜红、有点刺眼的喜帕,抓得紧紧的。
在他们眼前,洪水已经淹没了整座村庄,打着旋儿,仿佛稍微平缓了一点,然后,它好像找到了另一条缝隙,开始向着村西方向“挤”。
“那里有个山洞,弯弯曲曲的,不好走人,但是是通的。”苗师傅一边喘气,一边对许问他们说。
“通往哪里?”许问冷静地问道。
“是个湖,后面是一片林子,然后又是山。”苗师傅简略地形容。
不是又一座村子就好。
许问松了口气。
东岭村已经彻底没顶,如果洪水不能退去,这里有可能会变成一个湖,村庄从此沉没于湖底,再也不见天日。
现在,这个临时的“湖面”浮出大量的杂物,还有几具尸体,载浮载沉。
尸体离得很远,看不清服装以及面孔,阿吉紧盯着那边,咬牙切齿地问道:“这水,究竟是哪里来的!”
这也是许问心里的疑惑。
照他们说的,东岭村北不接鱼鳞河,南不接汾河,距离它百里的位置,才是两河交汇的地方。
这种情况,它应该是非常安全的,为什么会有洪水从北边来?
这不合理!
991 乌龙庙
许问他们在山道上站了一会儿,继续往上,去找其他先逃走的村民。
许问他们回来之前,村民能跑的几乎就已经全跑光了,李晟和井年年坚持要等一会儿许问,结果一回神,发现苗师傅也默不吭声地站在了旁边。
他们没有交流,都没说自己是留下来干什么的,但谁不是心知肚明?
阿吉本来正低着头,这时听说之前的事情,猛地看向苗师傅,眼眶又红了。
“你爹娘把你托给我,我也无妻无儿的,以后咱师傅就相依为命吧。”苗师傅说。
“嗯!”阿吉的眼眶里有水色一闪,重重点了点头。
“那是你娘给你绣的喜帕?对,最近你爹也是在念叨,要给你娶媳妇了,生几个大胖小子,把潘家的香火给传下去。”
“嗯,她偷偷地在绣,我发现了,装不知道。还有我爹,打的这些小东西,他说是没事在家练练手艺,其实……”
阿吉哽咽了,没再说下去,也说不下去。
“你那个木马,给我看看。”许问走在旁边,突然说道。
阿吉愣了一下,许问现在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当然言听计从,连忙打开喜帕,把包在里面的木马递了过去。有点依依不舍,但没有犹豫。
许问接过细看。
很简单的木马,跟小孩子们常玩的那种没什么两样,巴掌大,但是做得非常精细。
稚拙的以圆形为主的形体上,马/眼、马鬃等等一应俱全,也看得出马缰马鞍马蹬等等。
小马黑色的豆豆眼看着前方,憨态可掬。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茅屋里的尸体,犹如仍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把木马还给了阿吉,道:“好好收着吧。”
“嗯!”阿吉逃出来的非常匆忙,什么细软也没有收拾,这时候他小心翼翼把它收起怀里,好像这是比什么都更加重要的财产一样。
然后,许问问道:“往鱼鳞河方向怎么走?”
几个人的脚步同时一顿,李晟意外地看了看天色,问道:“你要去鱼鳞河?现在?但是明天你不要去吴安城吗?”
“都要去。不过现在,我想去看看。”许问说,“我也想知道,这水究竟是怎么来的。”
李晟眉头微皱,表情深思。显然,这也是他心里的问题。
“鱼鳞河在……”
苗师傅刚想解释,就被阿吉打断。这少年毫不犹豫地道:“我带你去!”
几个人一起转头看他,阿吉注视着许问,眼神非常坚定:“我也想知道!”
“但是你的腿……”李晟犹豫。
“没关系,我不会拖后腿的!”阿吉一听就着急了,连忙说道,一边说,还一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腿,啪啪啪的听上去就有点疼。
“行。不过时间有点紧,我们会全速赶路,所以一定要快。”许问说。
“我不慢!”阿吉大声说。
“他干活很麻利,对这一带也熟。”苗师傅深深看了阿吉一眼,转而帮他说话。
“嗯,那走吧。”许问点头了,说,“
天黑之前,必须赶到鱼鳞河,可以吗?”
“可以!”阿吉保证。
…………
四个人转了个方向,沿着山中一条小道,向着另一边而去。
阿吉确实对这一带很熟,那条小道很不起眼,如果只是指给许问让他自己找的话,说不定真得找一段时间。
苗师傅没跟他们一起去,继续向着东岭村民的方向去了。
道路弯弯曲曲,很不好走,阿吉走在最前面,走得很熟练。
苗师傅说得没错,他是有点一瘸一拐的,但速度绝对不慢,跟正常人差不多。
周围全是树林,没人说话,气氛有点诡异地安静。
“跟我讲讲周边情况吧。越详细越好。”许问对阿吉道。
“什么情况?”阿吉有点不太懂,但回应得很快。
“有什么城市、村庄,之类的。正常来说,鱼鳞河如果泛滥,会往哪里流?”许问问道。
一瞬间,阿吉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整个脊背全部绷紧了,显然已经明白了许问的意思。
他想了想,开始讲述。
早年他当小叫化子的时候,几乎走遍了这附近的每一个地方,对吴安城周边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那时候他还很小,印象非常模糊,并没有成形。
但后来他成为了木匠学徒,跟着苗师傅一起到处找活做,相当于又走了一遍。
幼时的回忆与后面的事情相互映证,在他的脑海中,确实是有着对这一带的明确认知的。
如前所说,这附近有两条河,一条鱼鳞河,一条汾河,前者是后者的一条支流,丰水季节最宽的时候也只有后者的一半。
它来自于西北方向,在东岭村过去一点的下游位置汇入汾河,两者从此合流。
西北本来就是比较缺水的地方,鱼鳞河的水向来不大,秋冬枯水的时候,河水偶尔还会出现断流的情况。
鱼鳞河发洪水,放在以前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老实说,一开始看见它涨水,大家还是挺高兴的,觉得今年恐怕不会缺水了。
结果到现在……只能说灾年的情况年年皆有不同。
因为鱼鳞河水少,所以河道不宽,也没建什么河堤,河岸比较平缓。
阿吉最近没去过那一带,知道鱼鳞河因为连绵不绝的雨水有上涨,但具体涨到什么程度,他一点概念也没有。
鱼鳞河往前走,稍微下游一点的地方有个龙王村,是当地比较出名一点的一个村庄。
“龙王村?”李晟听到这里有点好奇,“龙王不是在汾河吗,怎么鱼鳞河也有?”
这传说里的龙王,就像现实里的官场一样,是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的。
汾河是晋中一带的大河,有龙王很正常,但在传说里,也是因故被贬谪过来的,算不上正经大龙。
小小鱼鳞河,也配有龙王?
这真的很让人好奇。
“有什么龙王,就是个乌龙!”阿吉说到这里也觉得有点好笑。
几代之前,曾经有一个皇帝,途经晋中,
结果路过鱼鳞河,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鱼鳞河正在涨水,气势看上去有点雄伟,于是他把鱼鳞河误当成了汾河。
正常说出来,可能不会有人当面反驳,但事后也会有人不动声色地提点一下,让皇帝自己知道。
结果这皇帝以文才出名,一时间诗兴大发,在河边一座寺庙的白壁上题了一首咏龙诗。
白壁黑字,就此成为定局,鱼鳞河从此也有龙王了。
还好他这诗里没写明是什么河,于是随行的以及当地的官员全部捂着眼睛当瞎子,硬说皇帝指的就是鱼鳞河,甚至还有人建议此河应当改名叫龙鳞。
改名的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这寺庙还是正式改了名,真的立了座龙王像,好事就是香火确实变得旺盛了起来。
“这……”李晟真没听说过这件事,算起来这皇帝是他亲生的祖宗。
一时间,他的表情有些复杂,有点荒谬好笑,又有点汗颜,替祖宗这指鹿为马,指鱼为汾感到丢人。
“是我的话,早命人偷偷地墙给打了……”他嘀咕了一句,“现在那墙还在吗?”
“在,据说一直用碧纱笼着,不让墨迹褪色。很多大官,还有读书人去看。”阿吉说。
许问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们的脚程确实很快,阿吉也真的没有拖后腿,一行人一路疾行,天还没有黑的迹象,他们就已经赶到了鱼鳞河附近。
还没有到河边,他们就已经听见了巨大的水声,脸色顿时全变了。
走到近处时,他们看得更清楚了。
没错,鱼鳞河涨水了,涨得比想象得还要高!
河水在狭窄的河道里翻涌,在山壁上击起混浊的巨浪,拍得岩石碎裂,不断有树枝折落。
一边,河岸被冲溃,河水倾泄而下,看那方向,奔向的正是东岭村。
“这河岸……原来被冲垮了,所以东岭村才会……”阿吉站在一块岩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场面,眼睛有点发直。
水浪巨大,拍打着他的脚下,冰冷的白沫与水汽瞬间又把他全浇湿了。
“原来情况这么严重了,我们为什么没提前来看看……”阿吉的声音里有些绝望,又有些哽咽。
当愤怒无处可以宣泄,只能变成自责的时候,是最折磨人的。
他悔啊,为什么没早想到鱼鳞河的河岸这么脆弱,为什么就那样想当然地以前东岭村是安全的,于是什么防备也没有,就这样让他的爹娘死了,死在他面前!
自从看见他爹娘的尸体,阿吉的胸膛里一直憋着一口气,眼眶虽然红得要炸裂,但一直没有流泪。
但现在,强烈的悔意冲刷着他的心脏,眼睛哗啦一下流了下来,直至泪流满面。
他悔啊,他为什么没早想到!
“不对。”这时,他突然听见许问在他身边说道。
啊?
他茫然转头,朦胧的视线中,看见许问的下颌绷紧,目光凌厉,紧盯着——河岸的方向?
“不对!”在许问身边,李晟也叫了出来。
992 进吴安
许问一行四人验过路引,走进了吴安城。
吴安城是晋中最大的城市,城墙深厚,外面围着宽阔的护城河。
城墙上城楼林立,抬头看去,隐约可以看见兵刃的寒光,戒备着周围可能发生的一切意外。
城门巨大,上面遍布铜钉,闪闪发光,一丝铜锈也没有。
这就是曾经的都城、晋中吴安的尊严。
从东岭村到吴安城,宛如到了另一个世界——跟许问一路走来的西漠诸城诸村也完全不同。
进出城门诸人很少有衣不蔽体的,就算有补丁,也整整齐齐,洗得也还算干净。
不时有马车与疾马经过,无论是马上的人还是马上的,表情都非常安适,不见一点灾难之间的慌乱。
“又出太阳了。连出三天了。”一个人指着天上,笑着对旁边的人说。
“是啊,雨终于要停了。赶紧趁这个机会,把家里的棉被拿出来晒晒,之前一直潮,难受。”另一人回道。
“听说朝廷要修怀恩渠,好大一条运河,穿过整个大周,有必要吗?”
“之前说是引水救灾,但现在雨都停了……”
“唉,也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民脂民膏,到时候出工出力的,还不是普通庶民!”
最后说话的是一个读书人,他手里拿着一卷书,须发整洁,手也很干净,不知道有没有沾过阳春水。
“也不是没有道理。”朱甘棠侧耳听了一会儿,对许问说,“这么大的工程,需要的人力和物力都是巨量,对国库亦是巨大损耗。更别提,这中间……”
他的手指做了一个捻动的手势,许问等人都懂了。
许问不在这工程里挣钱,不代表别人不挣。
当初为什么大家都打破头了一样要争逢春建城主官?
你能调动多大的资源、做多大的工程,就能从里面捞多少钱。
你不捞?那你就是傻瓜!
皇帝分段建设怀恩渠,用意肯定是好的,挑的也必是自己信任的人。
但天高皇帝远,他真的能掌控一切吗?
许问想起不久前看到的情景,脸色陡然间晦暗了下去。
进了城,他们重新上马,很快来到城西的大唐宫。
吴安,曾经是大唐的都城,也是至今留存大唐古迹以及艺术珍品最多的地方。
大唐宫是曾经的皇宫,现在变成了大周皇帝的行宫,这次万流会议的地点,位于大唐宫东北的旭阳殿。
东北,同样是京城所在的方向,意指皇帝对其的重视,会议的一切流程都是在皇帝的注视下进行的。
许问第一次来大唐宫,来到金水桥前,立刻就被震住了。
可能是因为一路走来的环境对比,可能是因为前方阵列身着甲胄来回巡逻的兵士,可能是因为经过此处人们畏惧的眼神,大唐宫焕发着真正属于皇宫的威严与气势,让人走到此处,便心生凛然,望而生畏。
但下一刻,他的注意力就移到了建筑本身上面。
现代有大明宫,是在唐朝宫殿的基础上复原改造而成,在此之前,它只有遗址,真正的建筑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长途之中。
许问没去过大明宫,不知道在此之前的建筑与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有什么不同——大概应该是不同的。
班门世界的唐,并非历史上的那个唐朝,它是一个更神秘的时代,在现在许问的感觉里,它就像一个独立的失落世界,后续至今的一切都是在它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
不过还是很像。
眼前这座大殿极其宏伟,是一座三
出阙式的宫殿结构。
三出阙,一般是指三幢建筑并排而立,相互连接,形成一个“山”字的建筑。
它是古代最高等级的建筑形式,通常只会出现在帝皇的宫室以及陵寝前面。
这座三出阙大殿黑瓦灰墙,间中以朱红点缀,庄重威严,立于宽阔的步道广场上,气势越发雄浑。
许问他们当然是不够资格进去的,朱甘棠在四人里地位最高,没有得到皇帝的召唤,也一样进不去。
到达此处,他们下了马,各自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大箱子,背在了背上。
朱甘棠也背了一个,许问本来伸手想接过来的,他却笑了一笑,让了开来,还说自己没老,别让许问小瞧他。
许问也笑,没有再坚持。
已经有侍卫等在前方,领着他们经由步道沿着墙根往前走,一共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约摸四五十分钟,才到了另一座大殿外面。
这就是会议地点的旭阳殿了。
侍卫把他们领到位置就走了,临走时,朱甘棠塞了他一个荷包,侍卫本来不想收的,但捏了一捏,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还是收下了。
许问看他捻动的手势,知道里面装的不是金银钱币,而是烟丝。
对于这些困守行宫、无处可去的侍卫来说,这也许是更好的礼物。
旭阳殿也很宏伟,单檐歇山顶,一共两层,正面共十二间,全木结构建筑,清雅简洁,却更显庄重。
旭阳殿前面站了很多人,正在三五成群地闲聊,全是生面孔,许问一个也不认识。
他不认识,自然有认识的人。
他们一到,就有人看了过来,目光马上就落在朱甘棠的身上。
他人脉确实深,人缘也不错,有很多人迎了上来,纷纷行礼招呼。
朱甘棠含着笑,一边回应一边往里走,走到殿门口时,轻声提醒许问道:“别这个表情,放松点。很多人还是值得争取的。”
“……是。”许问知道他说得对,应了一声。他深吸几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走进大殿时,表情已经从凝重变成了平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笑容。
大殿非常宽敞,重重立柱撑起屋檐,拓出了一个纵深极其强烈的空间。
殿门正对着一个宝座,座上空无一人,这自然是属于皇帝的御座。
御阶之下,左右各摆着一些几案,现在还无人入座,但就着它们,已经能看出一些阵营了。
许问在来这里之前就知道了,皇帝预计把怀恩渠分成六段,每段有一个主事。
他是西漠一段的主事,其他还有五名主事,并不全部来自工部,还有一些地方的重要官员。
出发之前,荆南海就把这五人的资料全部整理了出来,厚厚一叠,让他带在路上看。
许问一边赶路,一边全部看完了,心里有了个底。
进来之后,认识朱甘棠的还是最多,几乎所有的人都站起了身,有五个人走了过来。
他们跟外面那些人不太一样,远远向着朱甘棠致意行礼之后,目光在许问和李晟身上打了个转,有些犹豫。
许问一看,脑海里的资料就跟眼前的人对上了号,几乎全部都认出来了。
他认出了对方,对方却没有认出他。
他们只知道西漠段的主事许问是个不到弱冠之年的年轻人,眼前朱甘棠陪同的三个都挺年轻的,肯定有一个是。
井年年神情有些畏怯,不够大将风度,肯定不是。但剩下两个……年纪差不多,一个平和一个干练,气度各有不凡,这俩哪个是啊?
不知为何,其中四人的目光落在了许问身上。
两个都挺像的,但莫明其妙,他们就是觉得这个才是。
而第五个人,紧盯着李晟,脸上表情变幻万千,最后一掀袍袖,身体往下沉,准备跪下去。
他认出李晟了!
李晟早有防备,他也认出了对面这人,手一抬,提前扶住了他,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卞大人,我是隐姓埋名过来的……”
卞大人抬头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假做拉住他的手,笑着说:“小友一别经年,真是好久不见。”
李晟松了口气,也笑了起来,道:“我想想,有三年不见了吧?”
“小友记得清楚,哈哈,哈哈!”卞大人爽朗地笑着说。
短暂的交流打破了不明显的僵局,其他人好奇地看了一眼李晟,问道:“这位想必就是许问许大人了?”
“不是,我叫林谢,是京城人士,以前跟卞大人见过。这位才是许问,我现在在他手下做事。”李晟主动介绍,把许问让到了前面。
其他几人对视一眼。
卞大人什么性格,他们都很清楚。能让他这么客气的年轻人,肯定是有身份有来历的。
这样一个京城人,在西漠这种地方,在许问手下做事,还挺心服口服的样子……看来那边虽然偏远,但绝不可小觑了。
他们的态度疏离中带上了一切亲切,开始顺着李晟的话跟许问打招呼。
这五人平均年龄大概是四五十岁,许问毫无疑问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
如果不是他们提前得到消息的话,多半会以为朱甘棠才是其中的领头人,这三个年轻人都是他带过来的亲随。
而现在……关于许问的事情,他们多多少少都听说了一点。
本来只是一个刚通过徒工试的普通役工,前往西漠按惯例服役,现在还没有结束。
结果被内物阁看中,参与了现名天启的行宫的主官竞选,竟然被选中了,未及弱冠之年就主管了一个大型工程。
他心比想象中还要大,借着建行宫的机会,重建了逢春城,动用了比之前规划更加巨大的人力与资源。
这一切竟然全部通过了京城工部和内物阁的双重默许,这五人中甚至有人知道,工部对新逢春城是曾经有些想法的,但还没来得及实行就被好几方的势力压了下去。
这年轻人确实也有本事,仅仅只用了两年就建成了一座城和一座行宫,然后惊动了皇帝本人,微服私访前往西漠,想要亲眼看看这座传说中的新城与新行宫。
接下来的事情更加令人不可思议。
皇帝未及行宫就遭遇了地动,严重受惊。
地震是天灾,无可避免,但惊动圣驾,总得是要有些人负起责任的。
结果许问不仅没事,离地震中心十万八千里的京城反倒有不少人遭了殃。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许问紧接着又提出了怀恩渠这样一个大型工程,圣上竟然又许可了,还提议了让工部、内物阁、都水司等一应部门通力协作,用最快的速度完成……
这年轻人横空出世,竟然得到了皇帝如此程度的关注与重视,简直,简直就像皇帝的私生子一样。
不过他们是清楚皇帝对各皇子的态度的,亲生儿子,也不可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这个许问,究竟是何方人士,何得何能能在两年内崛起,出身工匠,一介白身,却让人无法忽视?
这次来,他们都想好好看看这个人,这时所有目光也都汇集在了他的身上,带着各种各样不同的意味……
993 六人
许问坦然迎视着这些目光,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把每个人跟之前得到的资料对上了号。
卞渡,工部侍郎,负责管理京城工部都水司,以工部以及都水司的中坚人物。
都水司是工部之下的三司之一,总管大周全境的水流以及水利设置,按理来说,怀恩渠这样的工程应当交给他们全权负责。
结果现在,他们只被分配到了其中一段。
可能是因为这样,卞渡打量许问的眼神有些微妙,但也可能是因为他身边的李晟,这微妙很有分寸,并不会让人觉得很有侵犯感。
看卞渡对李晟的态度,他对皇帝非常敬畏,有可能做“那件事情”。
卞渡身边的,是李溪水,工部侍郎,蒲边丛真正的同行。他负责晋北一带的大型工程,官职虽然跟卞渡的一样,实权要小一点。
但在晋北这一带,他是真正的地头蛇,扎根工作三十年,对这里的一山一河都非常熟悉。
李溪水名字里全是水,外表神情却像山一样沉稳,看着许问的目光带着一些探究,很平衡,没有明显的倾向。
他是“最不像”的一个。
余之成,吴安府的知府,身材高瘦,但总是面带笑容,看上去非常和气。
资料里写明,他看上去温和,手段其实非常果断,有“晋中王”之称,把这个吴安,管得像铁桶阵一样。
但同时,他又对皇帝忠心耿耿,完全服从。
所以怀恩渠到晋中这一带,必定要他来主持,他也确实有能力做到。
唯一令人担忧的是,他本身是个政治人物,而非工匠,个人又比较强硬,过于有主见。
技术方面若是不能得到他的认可,可能会产生纠纷,比较难办。
最关键的是,如果许问负责西漠这一段,跟余之成对接的时候肯定会比较多,怎么跟对方打交道,得好好琢磨考虑一下。
资料上是就着修渠建渠的角度来总结的,所以关于余之成的部分全部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但许问此时想的是另一件事。
余之成如果真的是“晋中王”的话,大小事情不可能逃得过他的耳目,那么刚刚发生的那件事呢?
他即使不是主使,也可能是纵容的那一个人。
这个人……应该列入重点观察。
以上三个人加上许问,是负责怀恩渠主河道的,除了许问,官职都比较高。
老实说,许问混在里面,感觉有点格格不入。
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两个人,胡浪七,舒立,两个都是工部的官吏,一个是都水司的,一个是晋中地方的,他俩职位比较低,前者管理晋北与京城一段的支流,后者管理晋中到西漠一段的支流,协助诸位主事行事。
他俩的工作听上去不是很起眼,权限范围其实也很大。
支流范围,比主干还要更加广阔——广阔得多。
他俩,尤其是舒立……也很有嫌疑。
这些心思只是在许问心里打转,他脸上一点也没透出来,表现非常平和地跟这些大小人物们打交道,很有些不卑亢的气度。
他的职位连胡浪七和舒立两个人都不如,在这种阶
层非常严格的场合,本来应该是只有陪听没有说话的份儿。
但他这气度,过往的经历,最关键的是朱甘棠和李晟这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无形之中就把他的身份给抬高了,让人不得不重视。
“你们都已经到了啊。”
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非常熟悉的声音,许问几乎第一时间就听出来了。
他徒工试的主官——孙博然!
可能因为连天青第一份交给他的作业就是修复孙博然的作品,许问天然对他有些好感。
后来机缘巧合,孙博然当上了他徒工试的主官,一些交道打下来,不说特别亲近,多少也证实了他这些好感是值得的。
现在陡然间在这里看见他,许问心里微微一暖,感到了亲切。
孙博然穿着一身官服,从外面走进来,向着他们点了点头。
看见许问的时候,他的目光明显停留了更久了一点,打量一番之后,才又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
“座师。”许问向他拱手行礼。
其他人侧头来看,有些疑惑。
“两年前,江南徒工试,我是主官。许问三连魁首,实力无可比拟,让人印象深刻。”孙博然言简意赅地介绍。
旁边的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但眼神多少有点怪异。
三连魁首确实很了不起,但一想到许问两年前才通过徒工试,这资历……也忒浅了一点。
偏偏这样一个年轻人,现在就能站在这里跟他们平起平坐,感觉真是怪怪的。
就各方面来看,他可能确实有点本事,但这本事到什么程度,还得再看看。
孙博然在工部地位非常高,这次来是专门为了主持万流会议的。
没一会儿,各人纷纷入座,一位主事一席,在御座旁边盘腿坐下。
仿佛是一种默契,每位主事都带了三位亲随,坐在他们身后或者稍后一点的位置,看上去还挺整齐的。
孙博然一人一席,坐在御座旁边,所有席位之首。
孙博然拍了拍手,一列侍女姿态婀娜地从殿外进来,水袖如云,给各人上了茶水。
上好的西湖龙井,非常新鲜。
虽然是晋中,但取来江南的新茶,仿佛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在古代,这就是皇权。
普通平民饭都吃不起,粤南的荔枝、江南的新茶、漠北的初雪,对他们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有些人意识到了这一点,脸上露出了敬畏,许问却一脸的习以为常。
啊?
顺丰不比这都快?
他倒是有点欣赏手上的茶盏。
上好的建窑黑瓷,有着完美的釉变,浓深地黑蓝色中绽放着金色的毫毛,匀称有致,仿佛初升日光,陡然刺破了云层。
他抬眼看了一眼这大殿——瓷色与大殿总体的颜色也完美融合,建筑与器物有着传承一致的美。
再加上旭日殿这名称……真有意思。
他一转眼,看见了上方的梁柱。
旭日殿是纯粹的木结构建筑,它使用了“减柱法”,清爽简单,同时又用类似人字柁架的方式,加大了殿内的
空间。
整座大殿显得通透宽敞,比他以前看过的宫殿更加明亮。
今天天气不错,殿顶与四周有光柱透进,在地砖上形成美妙的光斑,仿佛自然绘就的图画一样。
坐在其中,手握茶盏,凝望光斑,许问不知不觉就变得心平气和了起来,心中虽然还是挂记着不久前看到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没那么焦燥了。
孙博然看见了他的表情,目光停驻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在看什么?”
许问如实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孙博然于是也抬起了头。
他是木雕木刻方面的专家,对木结构建筑当然也不会陌生。
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听说你在西漠建的那座天启宫,虽然是石建,但通透轻盈,不逊于木构?”
“是在朝这个方面努力。石材有自己的材料性质,真正不逊于木构是不可能的,只能尽量在结构与感官上进行一些调整。”许问答道。
“听说陛下也很喜欢天启宫,时时游览,赞不绝口?”
“那倒没有,这是谬传。陛下未到天启宫,地动就已发生。他心系民众,长驻城内,方便及时发布命令,抢险救灾。后来才搬进天启宫。这次地震强度很大,天启宫虽然没有动及根本,但也受到了损伤。陛下偶尔会去看看修葺的现场和情况,但时间不长,大部分时间还是忙于处理公务。”
许问说得都是实话,没有刻意拍皇帝马屁。
但他没这样说,不代表人家不会往这方面想。
他说话的时候,就有很多人露出了暧昧的表情,纷纷对视,有些人说不定还会觉得自己抓住了许问讨皇帝喜欢的关键。
许问表情如常,他无所谓别人怎么想,他只是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而已。
孙博然注视着他,倏而一笑,举杯道:“陛下心系民众,殚精竭虑。我大周有此君主,幸甚!让我等以茶代酒,在此遥祝陛下身体康健,万寿无疆!”
所有人齐齐举杯,许问也不例外。
就现在打交道的经过来看,皇帝对他很有好感,他对皇帝也是。
他是衷心祝福皇帝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的。
有皇帝的支持,他才能做更多的事情。换了下一任,即使是李晟或者李昊,也未必能有现在这样的默契。
接下来,各人约略聊了几句,各自介绍了身份。
许问认的果然没错,而现在近距离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他又有了一些新的收获。
怀恩渠修筑这件事非常紧急,绝不能拖延,所以孙博然没让他们多说闲话,片刻的松散之后,迅速拉入了正题。
“就工部商议结果,怀恩渠现在共分六段,四个主段,分别是京城、晋北、晋中、西漠。两个支段,分别是是京北流域,晋西流域。”孙博然第一时间把总体情况,以及当前已经确定了的事情讲给了他们听。
“这六段各有主事,就是你们六位。”孙博然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表情严肃地道,“此事之前就已经通知了各位,要求探查所属段落的水文情况,尽早拟定工事图。现在各位想必已经准备好了吧?”
许问点头,拍拍身边的箱子,把它拎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