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5 抓人
“二十五年前,我也来过这里。”秦天连不看许问,缓缓说道。
说话的时候他开始行走,一边走一边跟许问说话。
许问紧紧地跟着他,目光瞬也不瞬,眼睛里除了他没别人。
这时候,高望远和田小田手拉手地从对面走过来,很高兴地跟许问打招呼。
这两年来,这两人以及他们的另一些同伴一直留在许宅工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俩走到了一起,蜜里调油如胶似漆,据说已经开始筹谋婚事。
他俩跟许问已经很熟了,之前放假有一段时间没见,按理说这次回来,应该说几句话的。
结果许问完全没回应,眼睛继续紧盯着秦天连,简直像没看见他们。
“这咋了?这人是谁?”高望远纳闷地问。
“没见过。以前肯定没来过。”田小田非常确定地说。
“确实是生面孔……”
“看许问看他那眼神,我还以为找着梦中情人呢。”
“别瞎说!”
“开个玩笑嘛。谁不知道许问喜欢的是双木,说起来这林妹妹我现在还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带来给我们看看。”
“许问这眼神真的有点不对啊。”
“所以我说……”
“你闭嘴!”
“那跟上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不行,走走走,别搁那儿乱说了。”
高望远把田小田拉走了,不过走之前他还是回头看了许问一眼。
许问和秦天连不紧不慢,将要走远。
许问刚才那眼神,确实非常古怪,当然不是看着情人的柔情,而是……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
“二十五年前?”许问问道,“不是你第一次上班门的时间?”
“其实那不是第一次。”秦天连说,“班门有些好东西,但就是攒着不让人看。自己又没本事学会,攒着攒着就扔了。我烦他们,以前就偷偷去看,只是那次有点不小心,被人发现了而已。”
许问无语,想想也有点道理,还挺符合秦天连风格的。
说起来,这风格似乎也
有点耳熟,好像在别的地方听过。
“那次我下了五岛,进了城,在城里乱走。万园名园古宅太多,万千神机就蕴藏在这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里,认真看认真学,能得到的东西比班门那些破玩意儿更多。”
“我年轻时学了点把式,翻墙入屋不在话下。我专选那种没人气儿的老宅子进去,住几宿,到处看看。过几天再换一座。”
许问听到这里,意识到了什么,问道:“结果翻到这里来了?”
“是,也不是。”秦天连住了嘴,向前安静走出一段,仿佛在回忆着当年的事情。
他辨认没人住的宅子很简单,首先观宅,然后观气。
房子其实是要人来养的,没人住的房子会像无人照料的植物一样,更快地破败凋零下去。
那墙缝里的杂草、到处乱爬的藤蔓,久未流动的水与气,会让房子越来越破。
有时候甚至一阵风吹过去,墙就那么无声无息无缘无故地塌了。
那时候,年轻的秦天连多少也抱着一点暖房的心理,每住一处老宅,就会随手收拾一下,拔拔草清清藤,有时候兴起了,还会敲敲打打地修理加固一下,让它变得更齐整一点。
这里没人住的老宅子太多了,因为修整起来难度太大,要花的钱太多,政府又不让随意推倒重建。
所以就只能扔在那里,挂个售价,能不能卖出去随缘。
秦天连找的全是这样的宅子,在里面做这做那也没人管,偶尔有主人回来看一眼,说不定会以为是闹狐仙了。
秦天连进宅子,通常都不走正门,而是从后院进。
这种宅子,他就算隔着墙,也能把内里的格局估个七八分。
然后这一天,他在大工巷找到了一座不错的宅子,习惯性地搭着后院的围墙,翻了进去。
有些屋主为了防贼,会在墙上树一些玻璃渣铁丝网之类的东西。
当然这也难不倒秦天连,但这天这座宅子,上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还是让他在心里泛了几声嘀咕。
这也不知道是屋主太心大,还是屋子里连片好点儿的瓦都没有了,完全不值得一偷。
果他翻进去就觉得不对。
他是从后院的围墙上翻进去的,结果落脚的地方却在屋宅的门厅处。
前方没有灯,阴影里两棵朴树随着风摇摇晃晃,鬼影崇崇一样。
秦天连胆子奇大,但一瞬间,就被这凉风和鬼影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二话不说,又搭着墙翻了出去。
他翻出去了,落在墙外的巷道上,路灯照着石板路,照着墙,照着街边两个废弃花盆和里面挣扎开出的两朵紫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秦天连的冷汗在风中渐渐干了,他绕着围墙转了一圈,确定自己刚才翻进去的位置,绝对就是这宅子的后院方向。
他胆子确实是大,思考一阵之后,又从原来的位置翻进去了。
落地之前秦天连先发现了自己的所在,又是门厅。
他目光一扫,能看见朴树后面门厅上方的砖雕,在黑暗中隐隐约约,仍看得出十分精美。
按以往惯例,这精美会让他心痒痒的,忍不住上前细看。
但这一次,他二话不说,没有丝毫犹豫,手甚至还没有离开院墙,又一个翻身,翻向了墙外。
他的脚落了地,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
他根本没翻出去,手里搭着的,仍是院墙靠里的那一段,而面前出现的,还是那座门厅,以前厅前鬼影般的两棵大树!
他以为自己翻出去了,但落地之处,还是在墙内!
这真的有点可怕,但秦天连确实不是普通人,到这种时候,他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的手离开院墙,站直身体,搭着手,往四周作了个揖,朗声道:“不知在下得罪了哪路仙人,给了在下小小惩戒?不劳仙人动手,在下离开之后,必备三牲六礼……”
他说得很江湖气,但他们这一系也就是江湖上出来的,习性如此。
说着说着,他眼睛有点发直。
他真的看见了树影里走出来了一个人,穿着古装,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也向他拱了拱手,带着一种古怪的笑容,问道:“方才看见秦先生打理了一下别的宅子,十分羡慕,不如也请修修我们宅子?”
966 梦龟
许问听到这里的时候有点啼笑皆非。
这不用说就是荆承了,是远在把自己找到这里的时候。
他对修复许宅是真的很执着,抓着秦天连就要让他打白工了。
“那您修了吗?”他问。
“修了。”秦天连回答。
…………
不过他说的修,当然不是许问现在这种规模的修。
当时,他看见荆承,心里就有了些猜测,并不想违逆他的要求。
所以,他很干脆地应了一声,像对着别的宅子一样,拔了拔这里的草,清了清藤蔓,稍微打理了一下。
这座宅子肉眼可见比他之前那几座要老得多,也更长时间无人打理了。
草长得老高,几乎能淹没膝盖,藤蔓也密密实实,布满了整座墙壁。
秦天连对物性非常了解,也习惯了这种工作,知道该怎么除草,也知道该怎么最便捷地找到藤蔓的主干,把它切掉。
但即使如此,等到野草与藤蔓在他身边堆起来,四处变得有点干净的时候,他还是出了一身的热汗,有点喘气。
他抬头看了一眼荆承——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知道这是个怪人。
荆承笼着手,站在门厅不远处。
这里其实一片漆黑,并没有什么光亮,但莫明的,秦天连就是能看清他的形貌,好像他在黑暗里格外突出一般。
荆承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站着,但秦天连就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一抹脸,什么也没说,继续清理起了石头上的青苔。
刮去一处青苔的时候,他的眼睛微微一亮,看出了一些不同。
这只石龟……这雕刻,这技法……
他忍不住停手,手指在空气里描摹了一下。
他只画了两笔就停下了,又转头看荆承,看了一眼就回头,继续清理。
他的动作变慢了,不再像之前那么卖力。
慢吞吞地清理完这一处,他再次直起身子,提着刮刀,问不远处的人:“喂,我要修到什么程度才能走。”
“全部。”那个怪人回答。
他妈的果然!
秦天连在心里骂了句娘,表面上却冷冷的一点也不显,问道:“如果我不修呢?是不是就不放我走了?”
“是。”怪人秒答,竟然还挺干脆。
“那我不修也不走呢?总不能把我饿死在这里吧?”秦天连冷笑着问。
“不会饿死的。”怪人说。
这时,一声猫叫,秦天连斜眼一看,一只黑猫从怪人的脚边窜了出去,没入了黑暗中。
这种宅子经常会有野猫出没,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秦天连也没放在心上,继续冷笑着问:“不会饿死,总不会要我抓老鼠来填肚皮吧?还是说,这猫就是我的食物?”
黑暗里又传来一声猫叫,简直像这猫听见了他说话一样。
秦天连微微觉得有点古怪,但只当是巧,只冷冷地看着对面的怪人。
结果对方不再跟他多说,只向他点点头,转身推开门厅的木门,走了进去。
秦天连一愣,连忙追了上去,但走到跟前时,门已经锁了,他又推又拉,木门纹丝不动。
他盯着门上的铜锁看了一会儿——正宗的九连环鸳鸯锁,非常巧妙,见所未见。
他想了想,掏出了几根铁丝,试着解锁。
这锁难而巧妙,秦天连不知不觉有点沉迷,解开的时候松了口气,唇边忍不住泛起笑意,好像完成了什么大任务一样。
但随即他就发现,锁开了,门却仍然不动,仿佛这锁只是装饰品,关住他的不是锁,而是这道门本身!
他非常气闷,在门厅里打了几个转,到了另一头。
那也是一道门,朱红的大门,红得有点诡异。
这么老的宅子,该锈的都绣了,该掉漆的也都掉漆了,但这扇门的红漆却格外完好一样,没怎么掉过,红得渗人。
门上也有一道锁,比另一边的九连环鸳鸯锁更加复杂,秦天连看了半天,连名字也叫不出来。
他并不想照着那怪人说的话去修那宅子,无聊至极,又开始研究起这道锁了。
他在这门厅里呆了三天,也琢磨了三天。
奇怪的是,这三天里,他没有找任何东西来吃,但一点也不饿。
他渐渐意识到,这才是那怪人说的“不会饿死的”。
这宅子古怪至极,他身处其中,也像是一只鬼一样,无需饮食,被凝固在了这个停滞的环境里!
三天后,秦天连琢磨出了这锁的一些门道,开始尝试着打开它。
这锁一共三环,三环必须要同时打开才能启动。为此,秦天连还用手边仅有的材料,做了一个小小的道具。
当三环里的两环同时转动的时候,秦天连听见身后一声响,转身看去,果然,荆承再次出现了。
…………
二十五年后,许问和秦天连身处这间诡异的古宅里,一边走,一边说着。
许问的整个人几乎都被秦天连带回到了过去,那个极度诡异的环境里。
当听到秦天连说到猫叫的时候,许问心里一动。
这很难不让人想到球球。
但这是二十五年前发生的事,一只猫几乎活不到那么久,更别提他拣到球球的时候,它还是个宝宝。
当然,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球球身上发生的怪事一点也不少,而这一切,都是从他到万园开始发生变化的。
“他放你走了?”许问问道。
“嗯。”秦天连应了一声,语气有些微妙,“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就放我走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放我。”
“不是因为你解开了那道锁?”
“没有。当时我也是那样以为的,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我的思路错了。照那样我还是解不开那道锁的。所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
秦天连说着,看向许问问道,“你能把他叫出来,让我问一下吗?”
荆承出入随心,许问当然是叫不出来的,他只能把秦天连带到了正门,当初他被困住的那片门厅。
现在的许宅为了方便修复,在侧边大工巷方向又开了一道临时的门,部分车辆可以进门,直接拉货卸到那里。
现在它是修复人员的主要出入口,早上他们也是从那里进来的,许宅正式的门厅反而冷清了下来。
这里稍微修整了一下,还没有正式开始修复。
在当前的规划里,它将跟初思堂、四时堂等中轴线上的建筑一起动工。
“当初进来的时候我就很
奇怪,这里看上去还挺干净的,跟后面感觉不太一样。原来是您二十五年前来过。”许问说道。
“我消极怠工,没做什么。”秦天连漫不经心地回应。
他环顾四周,表情非常难言,仿佛有些熟悉,又像是很陌生,就像来到了梦中的地方一样。
许问笑笑,没有回答。
以他第一次来时看到的情形,秦天连当时做的事情,恐怕也不像他说的那么少。
不然不会时隔二十多年,还能保持那样一个面貌,真的跟后面其他建筑大相径庭,很具有欺骗性。
秦天连慢慢走到左边那棵朴树的后面的墙边,弯下腰。
许问跟着走了过去。
那里有一只石龟,很小,香瓜那么大,趴在地上,头往后伸,好像在看身后的什么东西。
它身上覆满了青苔,掩饰了很多细节,但仍然看得出来,它刀法极其简单,但描绘出来的形态极其生动,寥寥几笔,仿佛就让它活了过来!
“看出来没有?这是从汉八刀演变过来的。”秦天连看着那只小乌龟,对许问讲解。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刮刀,开始刮掉上面的青苔。
当年他可能做过这样的事情,但太多年过去,环境太阴湿,青苔又长出来了,在石雕身上覆了厚厚一层。
秦天连的手非常稳定,而且好像长了一双透/视眼一样,能够透过苔藓,看见下面乌龟的本体,清晰分出两者之间的界限。
所以他刷刷刷几刀,就把青苔完整地分割了开来,石面上只留下了一层薄薄的青皮,瞬间连石头本身的纹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光是这完整去苔丝毫不伤石皮的本领,就可以看出秦天连修复的功底了。
接着他又拿出一个小刷子,开始刷除石缝里残存的污迹。
这不完全是苔藓,还有之前残存在里面的一些积灰和顽垢。
清完之后,秦天连盯着那石龟看了好一会儿,又抚摸了一阵,感叹道:“这刀工,简直出神入化。这种刀工,不雕大件儿,就用来雕这么一个小乌龟,简直……”
他似乎想说暴殄天物,但对着这小龟又说不出来,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只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也就是这种心性,才能练出这种刀工吧。”秦天连道。
“也不止是工,还有灵性。妙手偶得,灵气所钟。”许问道。
“你说得对。”秦天连长吐口气,点了点头。
这乌龟很不起眼,又小,起不到镇宅的作用,甚至连装饰都不太能算得上。
仿佛当初雕刻它的那位大师,只是一时兴起,随便雕了出来,就把它“养”在了这里一样。
这种随性,比起将汉八刀熟极而流随意演变的刀工,才是最难得的东西,才是令秦天连时隔二十多年,也难以忘怀的东西。
“嘿,就这么个小乌龟,就让我梦了好多年。”秦天连笑了笑,站了起来。
“所以,您其实是有点后悔的,当初没有留下来,答应修这座宅子?”许问突然问道。
“说后悔也不至于,我当年有很多事要做,不可能留在这里不走。再让我选一次,我估计还是会那样选。”秦天连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一会儿,最后长长叹了口气,说道,
“只是,总之是有点遗憾。”
967 五声铃
接下来,从门厅开始,许问带着秦天连往里走,去看了许宅现在已经修好的部分。
三月厅、五味斋……各有特色,以及奇出之处。
“这是……流金竹?”秦天连一到三月厅就认出来了,有些惊讶。
“您认识?”许问对此倒没什么特别奇怪的。
“见过成品,不知产地。看你这用料,你找到了?”秦天连问道。
他们修复师看宅子,当然不止是这样直接看。
许问拿出了一堆资料,有修复前的照片和调查报告,有完整的修复方案,以及修复过程中的各种阶段性陈述以及最后的验收报告。
秦天连一边翻看一边对照实地,对这现代化的流程一点也不陌生。
这些资料里,有关于流金竹的部分,写清了它的现存地点、发现经过以及处理方式。
秦天连对此看得格外认真,看到一处时扬了扬眉:“是班门的资料里记载的?”
“是。”许问表情不变,回答道。
“嗯……”秦天连没有多问,继续往下看。
许问这话可以忽悠大部分人,但必不包括秦天连。
二十五年前的之前很久,秦天连就偷进过无数次班门,几乎翻阅了里面的所有资料。
后来他正式和十五师傅达成协议,十五师傅把一些藏在暗处的宗卷或者拓文也拿出来给他看了。
对班门现存资料的了解,许问恐怕都不及他的一半。
从这里面找到流金竹的下落?
不可能。
但这也没什么可问的。当年他就知道许宅不正常,许问接手这座宅子,跟荆承打了无数次交道,现在还是个人就已经很也不起了。
身上有点秘密?
那是正常的。
许问不主动说,秦天连也不会问,毕竟,谁没点秘密呢?
秦天连继续看资料,一边看一边在三月厅里踱步,偶尔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许问在一边看着他,这时候他才有个机会,慢慢回忆秦天连之前说的话,整理自己的思路。
二十五年前,秦天连就来过许宅,被荆承要求修复这里。
但是他跟许问不一
样,他是偷偷进来被抓住的,而许问是正式签了继承协议,拥有这里的所有权。
是因为这个,秦天连最后被放出去了,而他被强行留下来送往班门世界,强迫中奖的吗?
有这个可能,但感觉也不全是。
毕竟在许问接到快递之前,他也不知道有这个曾祖父的存在,跟这宅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荆承如果真想留下秦天连,在这方面做点手脚感觉也不是难事。
那他跟秦天连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进来许宅之前,秦天连就已经是个很成熟能力很强的修复师了,对许宅帮助更大。而那时候的许问,对此一窍不通,连从哪里着手都不知道。
荆承,或者说许宅最后为什么选了他呢?
许问不知道,也是真的很疑惑。
一路看完了几间修好的建筑,以及还没有修的那些,最后来到了四时堂。
四时堂是许宅最核心的建筑,自有其特殊之处,秦天连走到这里,也停止了脚步。
他在这里站了很久,然后慢慢地去看它。梁、柱、檐、坊、窗、门,以及各种残破的或者完好的细节。
最后他在那扇芭蕉窗前站定,凝视着翠绿欲滴的芭蕉叶看了很长时间,叹道:“如果当初……”
他就说了这四个字,然后就闭了嘴,没再继续说下去。
但许问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知道许问明白了。
要是当初看见这间屋,也许他就真的留下来给许宅打工了。
残破之时就这么美,要是修好了呢?
要怎么修呢?往哪个方向执行?
一想就有无数念头浮现出来。
大部分情况下,给秦天连写信的时候,能吸引他的只有绝顶的物品和超高的修复难度,两者必须兼备才行。
那还有比四时堂,比许宅更适合的吗?
秦天连站在窗前,屋外的光与影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神情料峭。
这一刻,他真的非常像连天青,简直一模一样。
看着这样的秦天连,许问几乎有一种冲动,想要把在许宅发生的真正的事情告诉他,说明班门世界的存在,然后问他一
句:“关于这些,你有印象吗?你究竟是不是连天青?”
“你……”就当许问最为冲动的时候,秦天连突然移开目光,看见了角落里的一件东西,轻轻咦了一声,走了过去。
许问的情绪被他打断,跟着走过去,看见秦天连从窗子上摘下一个风铃,用手摸了摸。
那风铃就是挂在那里的,锈得非常厉害,里面都沾了一起,就算有大风它也一动不动,完全不会响。
许问和其他人偶尔会进来四时堂,路过过它很多次,都把它当成了废品,完全没人留意。
直到现在秦天连把它摘下来,许问才多看了它一眼。
“这是什么?”许问没认出来,忍不住问道。
“五声招魂铃。”秦天连随口向他解释,非常自然,“这是闽西一带的技艺,这铃的结构很有趣,看上去只有一个,但其实是由五个部分组成,可以随着不同的风势大小,发出不同的声音。”
他一边说一边把这风铃递给许问,许问接过来细看,这是铁铃,氧化情况非常严重,里面确实锈成了一团,只能隐约看出来它的结构好像确实有点复杂。
“闽西一带很流行这种铃。这铃一共有五种声音,他们相信,五声齐响的时候,祖先或者你爱的那个人的灵魂就会被召唤而来,与你相见。所以有一段时间,那里的家家户户都挂着这种铃,但后来技艺失传,只剩了铃,不剩造铃术,挂的人渐渐少了。不过你在一些老宅子里还能看见。”
“您在闽西见过人挂吗?”许问问道。
“嗯,见过,当时听人说了,专门去找的。可惜,时候不对,没能听见五声响。当时我还挺想找一串自己收藏的,结果五声铃又叫祖先铃,他们把这当成祖先的门铃,没人卖给我。”
直到今天,秦天连说起这个也很遗憾的样子。
这是因为,他也有想要召唤回来的人吗?
许问忍不住这样想。
秦天连又看了看五声铃,突然问他:“你之前说想学木砖石瓷以外其他门类的修复?”
“是。”许问回答。
“那行,我先教你学怎么修这个铃吧。”秦天连貌似非常随意地说道。
968 打把刀吧
“关于金属铁器,你以前知道什么?”秦天连淡淡问道。
“曾经跟着谢灵环大师,学过百炼钢铁。”许问回答。
那还是两年前平镇展销会的事情,当时会后,他对谢灵环说想向他学习。
他想学,谢灵环就教了。
在见到十五师傅之前,谢灵环几乎是他见过的最不爱说话的人。
她沉默寡言,向他示范了百炼钢铁的每一步,怎样反复锻打,把钢铁中的杂质锤炼出来。
当时许问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是,每炼完一次,谢灵环就会把那段钢铁放到秤上称给他看。
秤的质量很好,每一点变化都能非常精确地称量出来。
几乎每炼完一次,那段钢铁的重量就会变轻一点。
一开始轻得比较多,后来变化越来越少,最后不知道多少次以后,变化微乎其微,几乎称不出来了。
直到这时,谢灵环才对着他点了点头,表示已经可以了,质量达到了标准。
回去之后,许问专门去查了一下相关的资料,知道古代炉温比较低,炼出来的钢铁质地软,杂质多,需要锻打才能使用可以熟铁。
百炼钢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就是通过反复锻打反复加热,让铁吸收木炭里的碳份,提高钢铁的含碳量,减少杂质,最后才成为钢。
这种钢通常就是用来制作刀剑等武器的,费时费工,但出来的质量确实非常出色,能达到削铁如泥的地步——这个铁,主要是指刚炼出来那种质地软、杂质多的那种生铁。
许问向谢灵环学会的,就是这种技术。
“炼把给我看看。”秦天连说。
他提出要求,许问就做了。
百炼钢剑不是那么好打的,确实费时费工。
到现在为止,许问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已经到达了化境,他每锤出一下,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钢铁在自己的锤子下面发生着变化。
用多大的力量、变化成什么形状、到什么程度,他都清清楚楚,几乎能够随心所欲。
当初谢灵环教他的时候,对他的这个本事也非常吃惊,盯着看了很久。
最后教会他炼法,就对他说,我没什么可教的了,照这种方法,你比我打得还好。
但这时,秦天连也是同样看着,表情却很淡然,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好像许问做到这种程度,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许问用了两天的时间,打成了这把钢剑,最后将它浸水拿出,送到了秦天连的面前。
这样一把钢剑,正常情况下谢灵环要用十天——平镇那次是特殊情况,她有意加快了速度,对成品并不算太满意。
许问这把,已经超过了谢灵环十天能完成的成品,质量非常高。
最后打出钢剑,上面层叠着鱼鳞一样的花纹,极其美妙,色泽极其匀称,刀锋闪着冰冷的寒光,仿佛只是这光芒就能让人刺伤。
秦天连执着木柄,看了它一会儿,不置可否地把它放到一边,又对许问说:“再打把菜刀。”
其实他们之前看的那只风铃根本不是用百炼钢法做的,两个人都看得出来,都知道,但这时没人提这一点。
许问点了点头,又拿起了一块生铁胚子,从头开始敲打。
从宝剑到菜刀,几乎是消费降级了,但许问的态度跟之前一模一样,敲打的力度、专注程度完全没有不同——甚至更认真了一点。
菜刀跟宝剑当然不一样,用途不同,形状和施力点也都不同。
许问没学过打菜刀,以前也没想过,但此时,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一点,自觉做出了改变。
许问打这把菜刀也用了两天,跟宝剑一模一样,打完之后,他再次拿给秦天连看。
秦天连接了过来,却没有看,而是向他招招手,领着他出了门。
他俩刚刚出门,宋继开就回来了。
知道许问出门,他随口问道:“他最近在修什么?”
“四时堂的一个风铃,铁打的。许先生最近就在琢磨这个,请了个老师来教,已经学了好几天了。”
许问做这些所有人都在看着,自然有人回答宋继开。
为一个风铃做这么多,听上去好像有点不可思议,但宋继开表现得非常正常,好像早就习已为常了。
他吃惊的是另一件事:“还有人能教他?”
“是一位姓秦的大师,好像是许先生专门请回来的。”那人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
他不清楚,宋继开知道啊。
他眼睛一亮,道:“秦天连秦大师?许问把他找回来了?啧啧,果然高手是会互相吸引的。太好了,我正想找他有事呢。”
…………
秦天连带着许问出了门,在曲河路的小巷子里七拐八弯地走着。
他明显对此非常熟悉,很具有目的性,比许问更像一个本地人。
想想也挺正常,许问自从来到万园市就扎进了许宅,顶多去一下文传会、班门祖地、奇玉石场等固定地点,就没到处逛过。
而早在二十五年前,秦天连就已经满曲河路地逛着,见园子就钻了。
不过这次他带他去的不是什么宅子,而是走到了一条完全不起眼的小巷子里,一间许问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小饭馆外面。
这一片许问没来过,也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间馆子。
它一看就很特别,不大的一间店面,总共恐怕摆不下十张桌子,外面却停满了车,门口还有很多凳子,很多人坐在那里嗑瓜子闲聊,明显是在等座。
这还没到中午吧……
许问看了眼时间,上午十点一刻。这么早就有这么多人等座了?
秦天连看了一眼门口,嘀咕了一句:“还是这么多人……”绕了个圈,到了饭馆的后厨。
后厨烟熏火燎,一片繁忙,进进出出的全是人。
备菜的备菜,炒菜的炒菜,流水一般的菜盘子端了出去,空气里充满了油烟味。
后厨看上去比前厅还要大,站在最中央最显眼的是一个老头子,他一手端着锅,另一只手在空气中挥舞,不断指挥着其他人。
转瞬之间,起锅装盘,一道菜砰的一声放到了中央的桌子上。
老头子头也不抬,正要继续工作,秦天连上前一步,把许问那把菜刀递到了他的手里,道:“试一下刀。”
老头子已经不知道多少岁了,眼皮子
全是褶子。
这时他费劲地掀起眼皮子,嘀咕了一句,放在手里掂了一下。
然后,他很不耐烦地把刀还给秦天连,道:“这么燥的刀,也不怕客人了吃了上火!”
秦天连扬了扬眉,转过身,把刀交还给许问。
许问怔然接过,与他对视,秦天连道:“走吧。”
老头子说完这句话就没再理他们,继续忙活去了。
秦天连也没再说话,原处返回,走到了外面的巷子里。
许问跟在后面,两人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许宅,许问搭的那座炼铁炉旁边。
许问仍然提着那把菜刀,怔怔地看着还在烧的火,一言不发。
“在想什么?”秦天连这才问他。
“在想那位大师傅做的爆炒猪肝,很好吃的样子。”许问出人意料地说。
“那你就要努力了,不然就去提前排队吧。”秦天连说。
“嗯。”许问应了一声,坐回了炼铁炉旁边,没有马上动手,而是开始思考。
从中午坐到晚上,炉中火熄,许问终于重新开始生火,再次拿了一块生铁胚子,开始打刀。
两天后,秦天连又带着他去送刀。
这一次,老头子好像比之前更忙,他连刀都没接过去,就瞥了一眼,就转过头不搭理他们了。
秦天连把刀还给许问,许问也不说话,回去又坐了半天。
第三次,他没让秦天连带领,自己去送刀。
他只走一回就记得怎么走了,熟门熟路进了后厨,递上刀。
前两次都是秦天连带着他来的,老头子头都没有多抬一下,像是没看见他。
但这时,他递过刀,老头子接了。
“还是上火。”他只说了两个字。
这就是不行……
许问吐了口气,向他行礼,转身出去。
厨房里的菜倒是一样的香……
他走出后厨,没有马上回去,而是慢慢走在曲河路小巷的石板路上,倒提着一把菜刀。
他时而抬头,看看周围垂下的柳枝、樟树、夹竹桃花朵;时而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以及菜刀刀刃的反光。
上火,就是燥。
心燥,则刀燥。
许问是知道自己有点燥的。
连天青不见了,秦天连也不知是不是他,看着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本来准备结婚的,现在也结不了了。
地震刚过,雨下不停,七劫预示着这事还没完。
许宅要修,怀恩渠也要修,天工进入瓶颈,事情又多又忙,还没有头绪。
这么多事,这么多烦恼,怎能不燥?
怎么能定下心来?
现在他要怎么做,他能怎么做?
许问不知道,想不出来。
他回去许宅,坐在炉子旁边,盯着跃动的火苗,眼中亦有火影不断闪动。
片刻后,火的影子有瞬间的凝滞,那一瞬间,许问睁开眼睛,看见了连林林。
“做饭给我吃。”他张嘴就对连林林说。
“好啊!”他说得没头没脑,连林林却笑眯了眼睛,第一时间爽快答应了。
969 喜欢的味道
君子远疱厨。
在许问这里肯定是没这回事的,连林林去了厨房,他也跟着一起去了,帮着一起打下手。
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嘀嘀咕咕,把这段时间秦天连教他的经过以及饭馆那老厨师的回应全部讲给了连林林听。
听到一半,连林林的柳眉就倒竖了起来,接着,一把刀拍在了案板上,愤愤不平地说:“他凭什么这么说?哦,自己本事不行了,怪人家刀不好?我也不知道了,饭做得难吃跟刀有什么关系!”
“也不是很难吃,门口人还是很多的……”许问话说到一半,被连林林瞪了回去。
连林林帮他说话,他还反驳她,情商低了一把。
“总而言之,他的话很没有道理,饭是要用心做的,对工具这么挑三拣四就是不对!”
连林林越说越生气,甚至迁怒起了秦天连,“他这么欺负你,肯定不是我爹!”
“哈哈。”许问被她逗笑了,摸了摸她的头说,“也不是欺负我。做厨子是那位老爷子的工作,打刀是我的工作。他帮忙评价我,我无需评价他。”
“唔……说得也对。”连林林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平气和了一点。
那老头子怎么做饭其实无关紧要,只要他会看刀就行了。
显然秦天连觉得他是会看刀的,看来许问也这么觉得。
“所以你也觉得你打出来的刀有点燥吗?”连林林问。
“我的心确实有点燥。”许问回答。
说到这里,各种各样的事情突然又泛了上来,他皱起眉,擦干净手,走过去抱着连林林不动。
连林林在忙着做饭,要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
许问就像个无尾熊一样,抱着她,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连林林笑了,但也不挣脱,任由他抱着自己,费劲地在厨房里挪来挪去。
柔软的身体抱在怀里,温顺而甜美,熟悉的皂角香气和油烟味混在一起,淡淡的浸染在四周。
怀里偶尔传来连林林甜美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跟他说话。
她对秦天连还是很好奇,可能也是抱着期望,不停地问他生活中的各种细节。
许问心神疏散,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
就像他之前感受到的一样,秦天连像,但又不是那么像,生活习性和日常动作都有不一样的地方。
不过这也很好解释,毕竟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经历,不一样是正常的。
而且许问旁敲侧击过很多
次,确定秦天连是不知道班门世界的。
许问偶尔用穿越剧或者芥子世界之类的事提起来时,秦天连都表现得很正常,完全不像伪装。
但这个名字、这个身份,甚至是现在教许问学习铁器修复的这个方式……又很像连天青了,感觉就是他会做的事情。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许问突然想起来,小声跟连林林说,“我才知道,原来秦老师他二十五年前就来过许宅。”
“哦?”连林林眼睛一亮,猛地转过头来看他。
许问就在她背后,她这样简直是把自己的脸送到许问的面前来给他亲。
许问自己也没想到,愣了一下,只觉得嘴唇触到了一个极香极软的东西,他留恋着,又多亲了几下。
连林林被他从后面抱着,脸本来就有点红了,这时更加的红,像是要滴血一样。
但她没有动,就这样仰着头,让许问抱着,慢慢地亲吻。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惊呼一声,回过头,去看锅里的菜。
还好她反应过来得及时,菜的火候刚到一个最合适的地步,没有糊。
她松了口气,手忙脚乱地翻炒盛出,直到一切都忙完了,才又转回来问许问:“他以前就去过许宅?二十五年前?那时候的许宅什么样子的?”
这么关键的事,刚才那一会儿她竟然全忘了。
许问笑了,说:“二十五年前,他偷进许宅,险些被留下……”
“也就是说,他只要里面呆了几天,没有被留下来?”连林林听完,皱着眉问。
“对。”
“那后来呢?他没有好奇什么的?不想再回去看看吗?”
“有过。”
这一点,许问还真问了,真知道。
秦天连当时算是逃出许宅的,但后来想起这件事,突然心情有点微妙,于是又偷偷地去了大工巷两次。
这两次他都是一样,来回在大工巷转了两圈,试图找到那个熟悉的后院。
但他翻进去几次,落入的都是普通的院子,不是那个神秘诡异的门厅。
许问也不知道,这两次秦天连进的是正常的许宅,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嗯……不管怎么说,在他的记忆里,他就是进了一个鬼宅几天,被一个鬼吓了一下,开了几天的锁?”连林林皱着眉问。
“是这样的。”
“那……他出去之后,有没有发现时间有什么不对呢?”
许问扬了扬眉,有点意外于她的敏锐,还
有跟自己的默契——
这个问题,他恰好也问了。
“没有。他在许宅过了几天,外面就过了几天,时间没有变化。”
“那他就是单单的被困住了……”连林林深思地道,“并没有来我们这边。”
“嗯……”许问犹豫着,没有回答。
“啊!烦死了!阿爹你究竟去哪里了!快回来了,再不回来,你女儿要想死你了!”连林林突然叫了起来,砰的一声,把又做好的一盘菜拍在了桌子上。
“轻点轻点,这可是我要吃的。”许问笑着安慰她,这时饭菜都已经好了,全部上桌,两人对着在桌边坐下。
许问讨食讨得匆忙,连林林做得也很快,无非是些清粥小菜,很简单的东西。
院后竹林的春笋,河边自捕的小鱼,刚从鸡窝拣回来的几个蛋,山上摘的一些菌菇野菜。
这时代的调料是远没有许问那时候多的,但连林林手艺好,心思也巧。
外出旅游的时候,她透过光镜听许问说了不少关于现代饮食的事,于是一路上,她尝试了很多奇形怪味的食物,试图找到替代品。
再者走到西边的时候,她见到了几个胡人,从他们手上买了些香料,也尝试着用到食物中。
现在,她能调制出的味道之丰富,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的其他厨师,当然许问就是第一个受益者。
许问是吃习惯了她做的饭菜的,口味相当一致,而且,他总是觉得,连林林做的菜里,有一种非常特别的味道,他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也很难形容,但只有她会做,他非常喜欢。
许问吃得不快不慢,但是非常香,也非常享受。
连林林其实不太饿,她只吃了几筷子,就拄着手,坐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他吃。
好像看着他吃,比自己吃还要更开心,更有满足感。
席间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没人提许问的心情,他也没解释自己在为什么事情焦躁。
吃完之后,许问主动收拾碗筷,然后抹了把嘴,去忙活这边的事情。
忙了一天,他回到竹林小屋,躺到床上,准备入睡。
睡之前,他跟连林林打了招呼,吃完了连林林给他做的宵夜。
从头到尾,他都带着笑,心情非常轻松。
他在这边闭上了眼睛,在那边睁开,火光的影子重新在他深幽的眸子里跃动。
他站起身,燃旺炉火,拿起一块生铁碇,放在手中掂了掂,把它投了进去。
970 那个女孩
许问恭恭敬敬地把菜刀递给了老头子。
老头子伸手接过,先放在手里掂了掂,这一次,他终于没有马上把它还给许问,而是提着它,开始在案板上切菜。
他太老了,眼皮子上是全是褶子,眼睛也有点浑浊,但此时执刀切菜,刀锋接触案板的声音密集得像是刚刚落下的一阵疾雨。
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与黄色的菜品交相落下,最后变成细丝,整整齐齐地码在案上。
切完菜,老头仍然没有停下,手一压,刚刚渐熄的炉火猛地腾了起来,他开始下油炒菜。
最后,一盘简简单单的土豆丝被递到许问面前,老头的意思很明显:“吃。”
他说,许问就吃了。
他拿着筷子,直接空口吃。
难怪饭馆外面围了那么多车,等了那么多人,不是没有原因的。
简简单单一盘土豆丝,又嫩又脆,还意外地带着一点糯意,味道鲜美,那是工业味精调不出来的鲜味。
许问吃了几口就停了下来,点头表示:“很好。”
明明是夸奖,老头却是一愣,问道:“就这?”
他期待得到的回应,明显不是这样的。
“确实很好吃。”许问又肯定了一次。
老头子皱着眉,盯着他看。
“但没有我女朋友做的好吃。”许问果然还有下文。
“这不可能!”老头子喊了起来。
“实话实说。”
“这不可能。小子不要被爱情被冲昏了头脑乱说话,你女朋友那种家常手艺,怎么可能跟我比……”
这是许问见到他以来,他说话最多的一次,显然是真的急了。
许问不说话,只看着旁边的案板。
老头子说着说着,声音变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顺着看了过去。
案板上放着许问刚刚打好的那把菜刀,寒光锋锐,又带着一丝柔和的感觉,是把好刀。
老头子闭嘴了。
许问能打出这样的刀,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行内人,这种人,不可能乱说话。
“真的比我的好吃?”老头子狐疑地问。
“是真的。确实是家常味,但衣食住行,本都是家常小事。”许问坦然说道。
他没有私心,是真的全然出自客观做出的评价。
老头细细品味着许问这句话,许问说完,向他行了一礼,转身准备离开。
他是过来验刀的,那盘土豆丝已经
充分说明,他的刀过关了,达到了老头的标准。
这标准,也是秦天连的标准。
老头显然没想到许问走得这么果断,愣了一下,追了上去。
“你女朋友在哪里,能让她来跟我切磋一下吗?”老头问。
“她不在这里,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许问答道。
“异地分居啊,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知道。”
“能找她回来一趟吗?”
“不能。”
“那能跟我说说她在哪里吗,我去找她!”
老头求道之心,也算是拳拳了。
但许问停下了脚步,看看天空,又转过头来向着他摇了一摇。
“我也不知道怎么让她回来。”
这一刻,也不知道老头子脑补了什么内容,他露出了极其同情的目光,拍拍许问的肩膀,道:“小同学,加油,把她追回来吧。她能给你做出那样的菜,你肯定还有希望!”
说着,他对许问挥了挥拳,表示鼓励。
现在看他的表情,好像比许问本人还要急切一样。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许问苦笑了一下,非常认真地对老头点了点头,道:“嗯,我一定会努力的。”
“加油!”老头子再次挥拳。
许问笑着行礼,离开了小巷。
回去许宅,他看见秦天连,正坐在锻炉旁边等他。
“吃了什么?”他扬了扬眉,问道。
“土豆丝。”许问回答。
“可以啊,我上次去找他的时候,吃的是鱼丝。”秦天连说道。
鱼肉要切成丝,当然比土豆难得太多了,秦天连这是炫耀吗?
秦天连轻轻笑了一声,问道:“好吃吗?”
“挺好吃的,但不如我女朋友做的。”许问把对老头说的话又对秦天连说了一遍。
“啊?”秦天连也愣住了。
“我女朋友,双木,又叫林林。她手艺也非常好,比那盘土豆丝更好。”许问说道。
他说话这句话的时候,佯作若无其事地转头,看着秦天连的脸。
“双木,林林……”秦天连重复着这个名字,那感觉,像是听见了什么熟悉的字眼一样。
秦天连的音质也跟连天青非常像,语癖当然不同,但说话的语气偶尔也会非常相似。
听见这样的声音念着林林的名字,许问心里的感觉非常奇妙……
这熟悉感……
“啊,我想起来了,你在做班门锁的时候说过?树下的那位少女?”秦天连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
只有这样吗……
一瞬间,许问的心里掠过一阵巨大的失望——原来这熟悉感是因为这个而来的!
“原来你看过那次直播。”许问停了一会儿才回答,笑得有点勉强。
“嗯,不久前去补了一下,将百门技艺融合而成鲁班锁,可变幻形态,兼具巧妙与艺术,很不一般。拍出那样的价格,理所当然。”秦天连道。
“一时的灵感,是我当时最好的想法了,确实觉得有点意思。”许问笑了笑,回答道。
“后面衍生出来的万物归宗,也很有意思。据说班门锁的每一个形态,就是它的一张新地图?就是说有人把它解出来了吗?”秦天连又问。
“我展示的时候有一个形态,是万物归宗初始地图,后来有人解出来了另一个,就被做成了现在这个新资料片的基础地图。”许问打起精神解释。
“我以前觉得这些东西没什么意思,现在接触之后发现,不算无聊,有些想法别出机杼,也算引人思考。”秦天连说。
“现代科技体系和传统手工业体系是两个不同的路子,本来也可以互相启发。”许问道。
两人聊了几句,接下来,秦天连开始教许问别的锻铁方法。
打了这把菜刀,许问多少明白了一些秦天连的意思。他沉下心来,照着他的要求,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快再次响彻了许宅一角。
这样的工作当然很累,这天秦天连亲自给许问示范,虽然他用力的方式极其巧妙,本身的力量也非常强悍,但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晚上跟许问一起回去民宿,站在倾泄而下的淋浴水柱中,秦天连抬头看着水花溅出反射的灯光,怔然有点出神。
用这过去绝没有的简便方式洗完澡,秦天连躺回到了柔软的床上,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竹枝梢头上的月亮,又看了很久。
最后,他闭眼入梦。
可能是因为白天里跟许问聊过了班门锁的事情,他恍然之间看见了一棵树,位于一片大湖的旁边,湖光水色连成一片,绵延到天边。
树下坐着一位少女,水光映在她的眸中,她望着远方,自己也仿佛是那远方。
班门锁刻画的是少女的侧脸,她的目光。
奇怪的是,在梦中,秦天连所在的位置,是那少女的背后,看见的是她的背影。
971 一间疗养院
有时候梦就是很奇怪,秦天连没把它放在心上,也没跟任何人包括许问说,甚至过了一天,他就把它给忘了。
他继续教许问炼铁打钢,锻制铁铃。
许问是个绝佳的学生,他天赋惊人,对事物的感知极为敏锐,头脑清晰,思路非常活跃。
最难得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保持着一颗安静的心,能够摒除一切杂念,专注而宁定地去做事情,同时又把自己的感知与情绪注入其中,从而最充分、最没有保留地去完成作品,达到秦天连的要求。
一开始,秦天连觉得他的水平远超他的年纪。
但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了,这样评价许问其实都还轻了,现在的许问,已然是一个成熟的、顶级的工匠。
他不是那种普通的初学者,是什么东西都要从头开始学开始练。
他现在在做的,是拓展自己的知识边界,向着更高更远的境界进发。
而据秦天连的了解,再高再远的境界,就只剩下一个了……
“五声招魂铃的结构很特殊,你现在能看出多少,画给我看看。”
秦天连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判断,但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该怎么教还是怎么教。
许问最难得的一点就是这个,在他心里好像就没有骄燥这回事。
他明明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界,除了没有秦天连本人全面,其他方面境界已经接近,相距不算太远。
但现在,他还是非常尊重秦天连,说了要学,就一切听他安排,他说怎么做,他就认真地照做。
现在听见秦天连说,他就俯下身,认真地画了起来。
秦天连跟他说的目标很明确,一开始就是冲着修复铁铃去的,所以连许问从一开始,就在研究琢磨它是怎么一回事。
铁铃的结构确实很复杂,它只有巴掌大,但内部分了五个结构,每个结构都能独立发声,发出的声音各自不同,还能共鸣。
风声合适的时候,铃声如乐,以乐招魂,远没有名字听上去的那么恐怖。
五个部分,声音各自不同,能共鸣,能形成乐声。
这要求的不仅是结构,还有其中更细微的部分,厚薄、质地等等。
哪个部分不对了,声音都有可能发生变化。
许问在纸上慢慢画出自己思考出来的铁铃结构,先是外形,然后是内部,再来是各种数据,更细节的部分。
秦天连看完,不置可否地说:“打出来看看。”
生铁在炉中熔化,形成一定的形状之后,被浸进了一种微黄的液体里,然后迅速取出,再次被浸入另一种颜色更深、更加粘稠的液体里。
这是秦天连新教的双液淬火法,它诞生于南北朝时期,出自北齐一位叫作綦毋怀文的大师之手。
他发明了灌钢术,同时发明了双液淬火这一全新的制刀工艺,制造了世上第一把宿铁刀。
灌钢术产生的前提是因为开始使用煤作为燃料,使得冶铁炉的温度变高了。
然后,它用熟铁为料,生铁为媒,
将先行熔化的生铁铁汁不断均匀地淋到料铁上,这样碳更易进入钢中,同时会产生剧烈氧化作用,分离铁中杂质,生产出更优质的钢材。
这种工艺直到今天仍在一些地方使用,可见它的影响有多深远。
灌钢法从出现开始,就几乎全面取代了百炼钢。
双液淬火法则是另一种先进的炼刀方法。
在那个时代,用百炼法炼一把优质的刀剑,比现在还要困难。
它的整把刀剑,全部都是用百炼钢制成的,价值昂贵,用时长得惊人。
三国时期,曹操命有司制作宝刀五把,一共用了三年的时间。
綦毋怀文改进了这种做法,他对钢铁的掌控出神入化,深知不同的钢铁有着不同的属性。
于是他用灌钢法锻成的坚硬高碳钢作刃,用延展性好的熟铁作刀背,制成了宿铁刀。
刃口坚硬能更锋锐,刀背韧性大,不易断裂。
这种混合应用不同钢铁属性的制刀法直到现在还在使用。
双液淬火法则是制作宿铁刀时的一种特殊的淬火方法,它先用冷却速度比较快的液体淬火,来保证成品的硬度;再用冷却速度比较慢的液体淬火,来保证成品的韧性。
在綦毋怀文那时候,前种液体用的是动物的尿,后种液体用的是动物的油脂,选择与锻炼的过程全靠经验与手感。
即使在这样更加先进的技术支持下,主要也还是靠工匠的个人实力来决定最后的成品质量。
双液淬火法现在也还在用,有了更专业更准确的淬火液选择,机械与流程也都非常严谨,体系完整。
但现在,同样是双液淬火法,秦天连却要求许问完全手工,淬火液自己选——像老祖宗那样用尿也行,整个过程也要求他完全手工控制,可以使用现代工具,但必须手制为主。
许问知道秦天连为什么这么要求。
刀剑都能量产,五声招魂铃是不行的,至少现在不行。
它五个部分的结构,震动时的音色以及相互之间的影响,都非常微妙,必须细细调试。
——音乐本身,也是一种奇妙的存在,是旋律,也是人心。
两次来往于班门世界与现代世界之后,许问完成了第一个五声招魂铃,把它拿给了秦天连看。
秦天连看了一眼,简略地对他说:“跟我来。”
这次他带许问来的是一间疗养院,距离许宅不远。
要不是他带着过来,许问真不知许宅的近处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看见也像个民宿,围墙围起几幢小楼,中央是个院子,绿柳扶疏,柳下有几张躺椅,围着中央的池塘,一派清闲悠哉的情景。
躺椅上坐着几个老人,秦天连刚刚进去就有几个人跟他打招呼,还有一个老人直接从躺椅上起来,吆喝着说:“你来得刚好!昨天我孙子来看我,给我把床头的花瓶砸碎了。你来看看还能不能修?”
他中气很足,精神也不错,旁边另一个老人掀了掀眼皮子,有气没力地说:“你那花瓶,也不值钱,
碎了就碎了,何必花老秦的时间?”
“是不值钱,但也陪了我四五十年了,花瓶碎了,我这心也跟着一起碎了!”
“那就碎吧,收拾收拾,早点入土。”
“你这什么话,我还有好几年能活呢!”
两人斗起嘴来,秦天连也没劝架,而是向许问点了点头,引着他离开这里,走进了其中一幢小楼,上了二楼,来到中间部分的一个房间里。
房间的门虚掩着,从进来小楼之后,四周就一片幽静,更准确地说是一片死寂。
秦天连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进去,进去之后,四下里更是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
墙上挂着一个圆钟,钟已经停了,指针指着一个位置,动也不动。
床上躺着一个老人,他头朝着窗子的方向,同样一动也不动。
明明房间里进来了两个人,他却连头也没有转一下,好像没感觉到,又像是根本就死了!
秦天连带着许问走了进去,许问这才看见那位老人睁着眼,看着窗外。
窗子有点脏,外面有一棵杨树,枝桠间隐约可见一个鸟窝,却是空着的。
秦天连拉过一张椅子,在老人床头上坐下,看了他一会儿。
老人一直看着那个鸟窝,呼吸缓慢轻微,时断时续的感觉。
“还是睡不着吗?”秦天连问。
“……嗯。”老人过了一会儿才发出一点声音,非常轻。
“医生说是什么原因了吗?”秦天连又问。
“钟……钟太吵。”老人轻声说。
秦天连和老人对话的时候,许问一直在盯着墙上停摆的钟看。
这种地方,钟停了,总让人觉得很不吉利。
看着看着,他走到墙边,正准备伸手把钟拿下来修一修,结果手刚刚伸出,就听见老人这话,手立刻停住了。
原来钟不是自己坏了停下来的,而是因为觉得太吵,所以特地让它停下来的。
至于为什么就这样放着不把它拿走,许问就不知道了。
他还是没动那口钟,走到了老人的床头。
“你那个铃呢,拿出来,挂上去。”秦天连听完,点点头,转头对许问说。
时钟那么轻的声音都嫌吵了,还要挂五声招魂铃?
许问却没有反驳,同样点点头,走到了窗边,把窗子推开。
窗子一开,一阵清风立刻吹了进来,正对着床。
曲河一带空气非常清新,风不大,吹起来非常舒适。
床上的老人却立刻轻咳了两声,微微皱眉。
这时,一个护士刚好进来,看见许问的动作就吆喝了起来:“干什么呢,关窗关窗,他不能受风!”
许问连忙把窗户关上,看了一眼秦天连,有点棘手了。
风铃风铃,当然是要挂在窗边沐风而鸣的,不能开窗,挂个风铃有什么用?
“想办法,挂上。”秦天连非常肯定地对许问说。
这意思,就是要许问自己去想办法了。
972 风过铃响
许问先去跟护士聊了一会儿。
这位老人姓唐,名叫唐青卿。这个名字在他年轻时候被爱人呼唤,一定很有意思。
不过现在的他,是一个孤寡老人。没有妻子,无儿无女,独自一人呆在养老院里。倒是很有钱,所有费用从不拖欠。
而且他以前似乎做过很多善事,不时有人来看他,给他写信或者打电话过来的人更多,都很关心他的情况。
护士在这种地方呆的时间久了,总觉得人人都是不怀好意,来打听事儿的一定是别有用心。
但是久而久之,她发现他们都是真心的,是真的在忧心老人的现状。
也不知道他以前行了多少善,积了多少德。
护士真心实意地想。
不过他以前做的好事显然没能改变他的现状。
唐先生确实已经很老了,一身都是病,最大的问题还是失眠。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经常睁着眼睛渡过一夜,睁着眼睛看见天明。
其实护士也知道病房里空气有点混浊,不太利于身体健康。
但老人一方面不能受风,另一方面他躺在床上,就一定要看窗外,看“他的小小鸟儿什么时候回来”。
唐先生其实挺随和的,只有这件事特别坚持固执,他们也很没有办法。
护士还有别的事要忙,说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许问一个人留在门外,盯着门板,陷入了深思。
秦天连带他过来,仅仅只是想让他挂个铃,让老人听一听吗?
是这样,但又不仅仅是这样。
他显然是想让他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但他只是一个匠人,又不是大夫,这种情况,他能怎么办?
他走到了走廊的尽头,这里又有一扇窗,正对着外面的街道。
那是一条小巷,偶尔会有人来来往往。
许问看见一对情侣刚好路过,两人手牵着手,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但那种亲密溢于言表。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母亲带着孩子经过。
孩子在前面蹦蹦跳跳,母亲替他背着书包,满是怜爱地看着他,仿佛眼里心里只有这个孩子。
许问站在那里,就看着这些人,这些最普普通通生活着的人。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突然转身,回去找到了秦天连,很简单地对他说:“我那个铃不行,我要回去重做一个。”
“哦?哪里不行?”秦天连似乎有些意外,扬眉问他。
“声音不行。”许问简略地回答,秦天连看着他,笑了。
“既然如此,那就先回去吧。”他起身说道。
…………
许问回去许宅,却没有马上重新做铃,而是拿着原来那个五声招魂铃,盯着看了半天。
其实之前他也不算是修铃,修,是要在原来的基础上做的。而他是另起炉灶,做了个新的。
现在他拿着原来那个铃,想到了之前没有留意的另一件事。
它的铃声,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
五声招魂铃,声声不同,五声同响声更有共鸣,宛如乐曲。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这是一首什么样的歌?
上次做铃的时候,许问只把五种声音做了一下区隔,让它们产生了差异化。
但现在,他认真地想起了这个问题。
它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很快,他对原先的五声招魂铃再次做出了检测与总结,判断了它每一处位置的铁质、厚薄、形状,把它们用图形和数据的形式表现在了图纸上,几乎连毫厘也不差。
但这时,他仍然没有马上动手,而是停了下来。
他几乎每天都抽空去一次疗养院,跟院子里的老人们谈谈天,帮他们修一些小东西——第一次见面时那个老人的花瓶,最后他也修好了。
以他的水平,当然还是修得不落痕迹,几乎跟原先那个一模一样。
老人看他年纪,本来还有点不放心他的,结果大吃了一惊,拉着他的手看了半天。
不过老人们倒是很有分寸,没拿出更多的东西让他修,只开玩笑说他的水平不逊于秦天连,徒弟已经教会,师父得饿死了。
——很有默契地把他俩当成了师徒。
更多的时间,许问会去看看唐青卿,再去走廊的尽头站很长时间,看巷子里的人来人往。
又一个来往于班门的周期过后,许问终于再次动工。
这次,他又打了一个全新的五声招魂铃。
做完铃还没完,他操起最熟悉的木工工具,做了一套樟木屏风。
一整套屏风,一面大的,另外还有五面小的,一共六件。
他没有精雕细刻,就是镂了一些素格,整体看上去十分端庄大方。
然后他叫了辆车,把屏风送到了疗养院,找到院长,跟她商量了好长一段时间。
半天后,护士走进唐青卿的病房,温言细语地说:“唐爷爷,我们换个病房吧?”
“不……不换。”唐青卿声音有些虚弱,但拒绝得快而坚定。
“你不是在等你的小小鸟吗?我们发现它在另一棵树上搭了个新窝,还生了一窝小鸟。可能是有孩子了,嫌原来的房子太小,换了一套。”护士温柔地笑着说。
唐青卿明显地一怔,费力地转过头来看她:“搬,搬走了?”
“对,咱们去看看吧?”护士轻言细语。
唐青卿这次没有反对,护士连忙召了几个护工,推着病床以及床边的各种检测设备,一起出了病房,轮子在走廊里滚动起来。
没一会儿,病床连同上面的老人一起被送到了另一个房间。
这间病房在小楼的位置比之前那个偏不少,窗子朝着外面的巷子,有点吵,不过面积倒是更大一些,窗子也多一扇。
病房里摆了一些屏风,唐青卿的病床被送到了屏风中央。
到门口时,唐青卿看见病房的位置以及里面的格局,就皱起了眉。
但接着他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忍了忍,没有说什么。
接着他看见了上次跟秦天连一起来的那个清俊年轻人,他站在病房中央,指挥护工们把病床推到哪里,怎样朝向。
等他们安置好病床以及周边的设备之后,又亲自动手,摆放那些屏风。
最后,他走到窗边,一扇扇地推开擦得澄亮的窗户,把一串风铃挂了上去。
搬床位、摆屏风、开窗挂铃这些事情都是有点吵的,与此同时,唐青卿还听见了外面巷子里的人声,远不如之前房间那么安静。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露出
了忍耐的表情,还是没有说什么。
而当这一切做完,许问推开最后一扇窗时,屋子里的声音奇妙地消失了。
不,更准确地说,不是消失,一些声音还在,但仿佛经过了过滤以及重新谐律之后,它变得协调起来,不那么嘈杂了。
老人躺在床上,眼睛朝向他最习惯的那个方向,首先看见的是一棵樟树,以及树间的鸟窝。
护士果然没有骗他,那是他那两只小鸟筑的新巢,巢里有幼鸟,嗷嗷待哺,吵吵闹闹。
公鸟和母鸟来来往往,把食物挨个儿喂进幼鸟的小尖嘴里。
这是他等待了很久的情景,但此时老人看见,眼中却掠过了一抹明显的失落,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怔怔地看着那边,片刻后,另一边传来声音:“鸟儿长大了呀。”
床在窗边,临窗可见下面巷子,声音从巷子里传来的。
唐青卿有点费劲地转头,看见一个穿着孕裙的女人拉着身边丈夫的手,指着墙边樟树说道。
“会更大的。”丈夫跟她看着同样的方向,温柔地笑着说。
“孩子长大了,会离开爸爸妈妈吗?”
“会的。”
“那爸爸妈妈不是很伤心?”
“当然会伤心了。”
这时,突然一阵风过。
很大的风,掠过樟树,刮得茂密的枝叶刷啦啦地响,两只成鸟飞起又落下,用羽翼护住下面的小鸟。丈夫也把女人拉进怀里,一手护住她的头发不让吹乱。
风很大,穿过窗户,被屏风层层过滤,落到病床上时,变得无比温柔,仿佛母亲的手轻抚而过。
此时,五声招魂铃响了。
五个不同的声音,宫商角徵羽,次第而行,接着发出共鸣,仿佛次一级的音阶在低声应和。
风过铃响,宛如绝美的乐曲,令人平心静气,整颗心也变得温柔而宁静。
“好美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女人从丈夫怀里抬起头,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从没听过,真的很美。”丈夫也在东张西望,这也是他从来没听过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风起前两人在说的话,低头对妻子说:“孩子长大了,离开了,爸爸妈妈当然会伤心,但也会很高兴。这代表他们的生命延续下去了。”
“那要是没孩子呢?就是说他的生命就这样停止了?”妻子抬杠。
“那也不是。你出生了,活了这一辈子,就已经是世界的延续了。”丈夫温柔地说。
妻子看着他,笑得眯起了眼睛,说道:“挺有文化的嘛。”
“那当然,不然怎么应付你这个小杠精?”丈夫朝她做鬼脸,两人一起笑了。
这对夫妻手挽手地走了,伴随着喁喁低语。
风偶尔过,不够大或者是风向不太对,五声招魂铃没有再响。
许问站在走廊里,突然听见身后秦天连说道:“五声招魂铃,又叫五声镇魂铃。定神宁魂,非凡人能筑成。”
“嗯。”许问轻应了一声,走到病房门边,看见床上的唐青卿身体放松,已经闭上了眼睛。
旁边的仪器发出稳定的起伏声,许问看了一眼,对秦天连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睡着了。”他说。
973 不如
修这个五声招魂铃所用的时间比许问想象得更久一点,前后花了三个来往班门的周期,也就是近三个月。
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这个时间太长,从疗养院回去许宅的路上,他一直安静着,一脸的若有所思。
从这次的修复或者说制作里,他得到了很多收获,说不清道不明,但的确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回到许宅,他突然看见一个人在门口打转,再一看,认出了是曲河路小巷那个小饭馆里的老厨子,给许问验菜刀做土豆丝的那位。
他提着一个食盒,在门口东张西望 ,翘首以盼,一见许问,立刻眉开眼笑,一个箭步冲到了他的面前。
他年纪真的已经很大了,腿还有点瘸——之前站在厨房里没怎么显,但这时他的动作快得惊人,跟形象一点也不符。
“饿了吧?来来来,我给你做了饭,吃吃看,吃吃看。”他像爷爷哄孙子一样哄着许问说。
许问愣了一下,旁边秦天连更不可思议:“老王,你这怎么态度?”
“你别管!”王老厨师瞪了秦天连一眼,又转过来哄许问,“我做了四菜一汤,你尝尝,啊?”
许问想到之前的事,突然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忍着笑说:“行啊,我尝一尝。”
说着,领了王老厨师进去,来到了五味斋。
老师傅一看五味斋就惊了,立刻走到灶边去看,接着又到处摸了一圈,说:“你这厨房不错啊,有在开火使用?啊?就做的这猪食?”
五味斋自修复之后就在使用,七星灶不仅重现天日,也时隔不知道多少年的再次生起了火。
做饭师傅的来历也很有趣,是算房高家派过来的,京城的老师傅,据说祖上是做御厨的。
他很小心地使用着五味斋,没有大用,只偶尔给他们做点甜点小吃,都是方便吃的,让他们工作累了休息的时候享受一下。
总地来说,这位同样姓王的师傅更像是被送到这里来养老的。
不过养老也有养老的尊严,他正坐在厨房抽烟呢,一听王老厨师这话,立刻跳了起来:“猪食你娘呢猪食!你吃的才是猪食!”
“是你做的?”王老厨师去看了一眼锅里正在蒸的小糯米糕,深深嗅了一口味道,又问京城王师傅,“这东西能吃?”
“放你的狗屁!”毕生职业被人侮辱,京城王师傅暴跳如雷,正要跟他理论,王老厨师不理他,自顾
自地去把食盒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摆在了桌上。
食盒盖子刚一揭开,京城王师傅就闭了嘴,默不吭声地看他摆。
食盒不大,里面就是四菜一汤,还有一碗白米饭,全部都是用白瓷素碗装着。
这素碗倒也不是普通的碗,瓷面极滑极薄,瓷色极醇,仔细看瓷色深处还有一抹若隐若现的青意,算得上是瓷中上品了。
碗好,碗里的饭菜更好,鸡汤澄澈,不带一点油星;青豆饱满,吹弹得破;茄子紫白分明,清爽怡人……
蒜茸蒸茄、青豆炒鸡丁、小碗粉蒸肉、醋溜土豆丝、菌菇土鸡汤,全是家常小菜,但观其色、闻其香,一点也不家常。
“你这还真是一人份的。”秦天连跟着走了进来,看见就说。
“本来就是给他一个人吃的。”王老厨师一点也不隐瞒来意,“快,吃吃看,是我的好,还是你媳妇的好?”
从上次见到现在足足隔了三个月,王老厨师直到现在才出现,明显是上次听许问说了那句话之后,又在家里闭门苦练了一番的。
这好胜心……
许问笑了笑,也没拒绝,真的坐下来,拿起食盒里的乌木筷子,一样样地开始尝。
他没有多吃,点到即止,王老厨师一直在旁边盯着他的表情不放。
许问全部尝完,正要张嘴说话,王老厨师先一步伸出手,阻止了他:“行了,不要说了,我知道了。还是不如。看你吃的那愁眉苦脸的样子……”
“也没有愁眉苦脸……”许问笑了,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真的挺好吃的,就是您说要品评嘛,我就认真了一点。”
“品评的结果,就还是不如。”老头直截了当地说。
“……是不如。”许问承认。
“唔。”老头应了一声,不问差在哪里,也没收拾剩下的饭菜食具,就这么背着手,慢吞吞地走了。
他似乎满怀心事,许问也没有留他,反正知道他饭馆在哪里,回头给他收拾了送过去就行了。
他一转头,看见京城王师傅也拿了双筷子,正弯着腰,尝许问吃剩的菜。
尝了一口他的表情就很复杂,第二口表情更复杂,慢慢全部尝完,他直起身子,转身去端灶上的糯米糕。
那糕已经快蒸熟了,浓郁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许问看见就是一愣,阻止道:“你要干什么?”
“去扔了,猪食就该喂猪。”京城王师傅有些
沮丧地说。
“那也不至于!”许问叫道,走到蒸笼旁边,拿起一块糕咬了一口,说,“还是很好吃的。而且这是食物,多少人饭都吃不起了,怎么能浪费食物?”
“……你说得对。”京城王师傅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突然眉开眼笑,重重拍了下巴掌,道,“你说得对,我想通了!”
他也不说想通了什么,先把刚蒸熟的糯米糕全部盛出来,放到竹笸里摊凉,又重新打米舂糕,开始做新的一轮。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看上去非常轻松,没过多久,又有蒸糕的香气飘了出来,这次的香气,跟上次非常相似,但仿佛又有些不同。
在京城王师傅蒸糕的时候,许问刚才剩下的饭菜全部都吃完了。
一人份的饭菜,吃独食总让人觉得有点尴尬,但份量这么少,跟人分享感觉也怪怪的。
他吃饭的时候,秦天连就在旁边看着他吃,仿佛若有所思。
许问一开始邀请了他一下被他拒绝,后来尴尬着也就习惯了。
王老厨师饭馆那么多人等位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手艺确实非常好,这四菜一汤之美味,远远超过许问平生吃过的大部分食物。
而且这三个月他确实下了苦工,这次这四菜一汤,无论口感还是味道的层次感都比上次那盘土豆丝更好。
许问吃过好东西,别的不说,当初流觞会请来的大师里也有顶级名厨,流觞会一场盛宴,绝对是老饕们的狂欢。
王老厨师的手艺跟他们比起来,可以说不相上下,绝不逊色。
但他对标的不是别人,是连林林,做的还是家常菜。
这样比起来,王老厨师做的菜里,感觉就少了一些东西。
很微妙,但绝对关键。
这真不是许问偏心,是他实实在在尝出来了的。
“确实不如?”这时,秦天连突然问道。
“啊?”许问一愣,抬头看他,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说,“确实不如。”
“哪里不如?”秦天连问。
“我说不上来。”许问试图把自己的感想描述给秦天连听,但这种东西,真的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你那个女朋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秦天连突然问道。
他完全不像会对这种事情产生好奇的人,但他偏偏就问了,问得还非常自然。
许问的心脏重重一跳,抬起头来看他。
974 又一响
许问一直在观察秦天连。
他像,但又不那么像。
最关键的是,这段时间他旁敲侧击过,秦天连似乎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连曾经的也没有。
光这一点,两人的差别就太大了。
而现在,秦天连突然对连林林表示了一些兴趣,这对他来说是非常少见的事情,这代表了什么?
“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许问开始给他讲。
“是我师父的女儿,今年二十出头。她很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平衡感和手眼协调能力比较差,从此失去了成为一个工匠的能力,但她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最早我开始学习的时候,辨木识木的所有本领都是她教我的。”
“她……”许问起了个头,但接下来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连林林的长相、性格、这些年来一起共处经历的那些事情,共同构筑成了一个完整而独特的她,许问完全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讲起。
秦天连静静地等着,中间还去泡了个茶,表示自己很有耐心继续听。
许问停顿了一会儿,再次开始讲。
他没有归纳,基本上是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非常随意。
他没用自己的话来描述连林林这个人,而是讲的生活中的点滴小事,她教他辨木识木时是怎么做的,说过什么话;给他们做了什么饭,怎么招呼他们吃饭。
春天时,她收集桃花给他们洗澡,弄得他们每个人都香喷喷的,还说这是让他们有桃花运能娶上媳妇。
那时候两人还处于懵懂时期,许问也有一份,心里莫明的有点不太高兴。后来跟连林林再聊起这件事的时候,才知道她虽然给许问准备了,其实也有点不高兴,但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
夏天,她忙着给每个房间熏艾条,驱蚊子,到时间就张罗着换窗纱支蚊帐,大家还一起去看萤火虫。
当只在照片与视频里看过的萤火虫之森出现在眼前时,许问转头,看见点点萤光映入她的眸中,仿佛整条星河落入了她的眼中。
秋天,农忙季节,这时候师兄弟们会有一个长假,放他们回去自己家里帮忙收拾庄稼干农活。
许问最开始也回
去过,但很快被家里撵回来了。
家里兄弟多,田地少,他回去反倒要添张嘴,更麻烦。
还不如就把工钱送回家,人不要回来。
他第一次在农忙季节回去旧木场的时候,连林林非常吃惊,然后用万分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那天晚上,他的面里格外多了一个蛋,夜里,他枕头里的荞麦被换成了新的。
温和的香气伴随着他入梦,许问对那个世界的家里其实没什么感情,但此时此刻,仍然暖到了心里。
冬天苦寒,反而是旧木场最热闹的时候。
师兄弟们农忙结束回来了,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
连林林也忙活起来了,照顾每一个人,给他们统筹今天要做的活汁,安排好各种后勤的细节。
连天青常常说她简直要把他们惯坏了,她瞪着眼睛喊:“就惯,就惯!”
冬天的烤红薯、火堆里爆开的栗子、烤熟的橘子香气……是许问一生之中也难以抹灭的记忆。
他对秦天连回忆着这一切,可能是因为秦天连跟连天青长得太像,也可能是他看着他的眼神太温和,聆听的姿态太安静,许问不知不觉就说多了。
不过他还是稍微选择了一下讲述的内容,听上去旧木场就是一个纯粹传统的乡下手艺作坊,没透出更奇特的地方。
不知道讲了多久,许问终于停了下来,凝望着池塘旁边的一片紫花发呆。
那是柞浆草的花朵,它生命力极强,在春天,只要有一个缝隙,有一点种子落了进去,它就能轻轻松松地长出来,开起来。
把它拔了也没用,没两天又是新的叶片与花朵冒出来。
许问把它打理了一下,让它与芦苇茅草等错落,自然野趣,又不显零乱,自成一片景观。
这是许问现如今的审美和选择,是在许宅当前的基础上整理出来的。
现在的许宅,跟当初许问见到它的那一座显然已有不同,其实跟当初它刚建成时的样子肯定也不一样。
许宅要往什么方向修?
形可似,但不必全部一样,就像五声招魂铃,修复之后发出的乐声可能并不一样,但招魂镇魂的概念,应该是一样的。
许问明明在讲连林林,不知为何,此时胸中突然一片澄明透澈,有些东西微微动了一动。
他阻塞已久的瓶颈,也突然动了一动。
他安静了一会儿,站起来道:“我去把那个五声招魂铃修完吧。”
…………
之前许问挂在唐青卿病房的那个五声招魂铃,是他新做出来的。
原先那个铃,暂时只被当作了雏形参考,还没正式开始动工。
现在许问要修复,就是原物。
前后做了两次五声招魂铃,许问对它的结构与原理已经熟知在心,现在修复起来也得心应手。
他只要工作起来就很专注,完全不知道他开始干活之后,秦天连又跟了进来,一直站在他身后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五声招魂铃是用宿铁术制作的,由多种不同炼法的钢铁混合而成,从而达到不同的音质效果。
火光映红了许问的脸,映亮了他的眼睛,叮叮当当地敲击声更是响彻了整个熔炼间。
最后,他终于完成了,五声招魂铃锈蚀的内部完全被打开,看上去陈旧古老,表面却仿佛蒙着一层神秘的光泽。
“挂回去看看。”秦天连接过来看了一眼,把它还给了许问。
许问点点头,回到四时堂,爬上梯子,把它挂回了原位,那扇芭蕉窗的下方。
他的手非常稳定,挂铃的过程中,整个五声招魂铃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
刚刚挂好,一阵恰到好处的风过来了,拂过风铃。
先是一声响,如同音阶被撞击,低沉悦耳。
接着,一个又一个音阶被击响,声音连绵起来,奏响了一首乐曲。
声音宁定,听着它,仿佛整个灵魂都变得安静下来。
许问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这声音中颤动了一下,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细腻。
许问站在梯子上,仔细聆听着这首乐曲,片刻后转头对秦天连说:“每个招魂铃的声音都是不一样的……”
这时,他眼角余光突然看见一个人,再下一刻,周围的环境突然变了,变得一片漆黑!
黑夜里,星空下,荆承站在一片荒原之上!
975 望星空
荆承正在看星空。
他的外表非常奇怪,脸型五官还是许问熟悉的那个他,但是骨骼明显更突出了一点,皮肤也很粗砺,跟许问常常见到的那个有些不太一样。
最关键的还是他的穿着打扮。
他披着头发,乱糟糟的,很久没洗的样子,结成了一团。他穿着兽皮,戴着兽骨的项链,手里还握着一把刀,仿佛是黑燧石做成的。
这时的荆承,从头到尾看上去就像个原始人。
而他在看着星空,专注地、向往的、好奇的、疑惑的,只是看着。
他周围还有一些人,他们围在火堆旁边,烧烤着一些肉食。烤得很随便,经常外壳已经焦了,里面还带着血,也没有调料。
但他们吃得很香,狼吞虎咽,好像这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不远处还有男女正在交/配,就这样暴露在同伴的眼光之下,**裸的,完全没有回避的意思。
食物与**之中,只有荆承在看星星。
他的身材比同伴更高大一点、长相也比同伴更英俊一点,甚至头发都比他们更黑一些。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看见了头顶的星空。
此时此刻,许问突然想到他曾经转述给岳云罗的那个故事,耳朵仿佛响起了声声连绵、持续不断的警报声。
他突然间意识到了,此时的荆承,就是那个看星空的原始人。
在他好奇而充满探索**的目光中,人类的文明开始了。
画面渐渐淡去,然后消失,许问的周围再次变得明亮起来,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回到了四时堂,还站在梯子上。
五声招魂铃余音袅袅,但已经停下。
梯子下面,秦天连站在不远处,眼神震惊,仿佛还带着迷茫。
“你也看见了?”许问看着他,突然问道。
“你是说……荆承?”秦天连缓缓回问,声音有点艰涩。
“对。”
许问从梯子上下来,思考了一下,说,“我刚才看见他变成了一个原始人,正在看星星。”
秦天连沉默了一下,然后才道:“我也是。”
他难得主动,
把刚才看到的场景讲给了许问听。
他是见过荆承的,虽然二十多年没见,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确定自己绝对没有认错。
然后,兽皮、篝火、黑燧石、交/配的同伴……以及,那片星空。
他看到的景象跟许问的一模一样,好像在那一刻,两个人同时来到了同一个地方,看见了同样的情景。
“那是荆承?”秦天连讲完,自己又有点疑惑了,问道。
“看上去确实是。脸和身材都是,气质也模仿不来。”许问道。
他跟荆承更熟,看得当然也更清楚一点。
“那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个原始人?”秦天连有点失笑地道。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许问思考着说。
“那也不至于是个原始人。而且说到底,其实并不完全一样,还是有些差别的。”秦天连观察力极强,当然不会错过肤色肤质这样的细节。
“也有可能是因为时间不一样,所处的环境也不一样了。”许问的看法却跟他不太一样。
“你是说,那时候的原始人活到了现在,慢慢的有了些变化?”秦天连问道。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人哪能活那么长!”
“但荆承本来就不是普通人。我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以为他是鬼。”
秦天连不说话了,显然他当初也是这么判断的。
“是五声招魂铃把他召回来的吗?”过了一会儿,秦天连突然问道。
“时间恰好,确实有可能。”许问想了想,又爬到梯子上面,用力把招魂铃摇了几下。
风能奏响铁铃,人来摇当然也能响。
招魂铃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悦耳动听,宛如乐声一样。
但是响完了,周围还是安安静静,什么也没有发生,显然人来摇和风来摇结果是不一样的。
两人等了一会儿,秦天连叹了口气,说:“看来只有等下次铃响的时候再看看了。”
“铃响之时,我们也未必在这里。”许问实诚地说。
“那倒也确实。”秦天连又叹了口气。
他们不可能一直在这里,看来想再
看到同样的情景,只能碰运气了。
许宅奇怪的事情太多,一个个去深究的话没完没了。对于这种情况,许问向来是先记下来,留到以后再去总结,当前先做手上要做的事情。
五声招魂铃只是一件小小的东西,但是非常复杂,修完它,许问对金属器物尤其是铁制器物的了解已经到达了一定的程度。
接下来他开始整理仓库,把其中记载着金属那一类的箱子拿出来,一样样看要怎么修,先修什么后修什么。
仓库里的东西原本都是挤在四时堂的,早在许宅开始修复之前,许问就在外面租了一间仓库,把其中大部分搬了出来,放进了仓库里。
仓库一共五间,按门类分类摆好,绝大多数都需要修复,金属器具是其中情况比较严重的一种——大部分金属的氧化反应都太严重了。
许问还是第一次带秦天连到这里来,秦天连一走进仓库大门就被震住了,在铁架和木架之间浏览了好一段时间,问道:“这是许宅的陈设?”
“是。”
“这工作量……可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秦天连指的当然是修复的工作量,说的也是实话。
许问微微一笑,点了下头:“是,只有慢慢去做了。”
简单的一句话,甚至没有“做完”的承诺,但其中包含的决心,任何人都能轻易看得出来。
“嗯。”秦天连也只应了一声,浏览了一下箱子里的物件,对许问道,“先修这个。”
他一边说,一边把一个木盒递给了许问。
许问接过来打开,那是件首饰,是一个女子用的发钗,许问一眼看出了它的工艺。
花丝镶嵌,他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工艺。
许问想起不久前两人的交谈,意识到秦天连选这个给自己的用心。
他笑起来,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多谢。”
秦天连扬了扬眉,自己也选了一件,轻哼一声:“有点意思。”
说着拿在了手上。
许问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能是因为工程确实巨大想要帮忙,也可能是因为见猎心喜,总之,他也要帮忙修复了。
976 桃花涧
许问看着盒中的钗子,一时间有些出神。
这钗子是金子打的,虽然黄金是比较难以氧化的金属,但时间太久,它的表面还是形成了一层灰膜,看上去灰扑扑的。
上面原先可能镶嵌了一些宝石,但掉得只剩下一两颗了,还是残缺的。
这些也就算了,最麻烦的是它仿佛经受过剧烈的撞击,整个儿被撞扁成了一团。
黄金柔软,金丝本来就容易变形,这样撞过之后,有点不太能分清楚它原先是什么形状的,非常麻烦。
不过这东西能出现在四时堂,自然有它过人的地方。
就算这样也能看出来,它的金丝极细,比常规花丝镶嵌所用的金丝细得多,真的像毛发一样——还不是人类的毛发,而是猫毛之类更细软的。
其实很多花丝镶嵌的作品看上去是有点呆板的,因为金属的特性在这里,很难违背。
但当花丝细到这种程度,做出来的作品自然而然地灵动细致了起来,钗子里唯一完好的部分是一朵桃花。金丝形成的花瓣有着自然的曲度,像是花瓣被风吹起的皱纹,动态感十足。
桃花钗啊……许问盯着它看了很久,脑子里掠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以前小横村后山有一片桃林,每到春天就桃花盛开,连林林总会去采桃花,用它来做很多事情,譬如强迫他们洗桃花澡之类的……
许问对桃花一点也不陌生,回忆起来,绽在枝头、落在水中的花瓣至今清晰如在眼前。
他面带微笑,开始拉丝。
花丝镶嵌是一项非常古老的传统手工艺,最早起始于战国时期,后来不断发展,在明朝达到高峰。
它是花丝与镶嵌两种工艺的结合,总地来说就是将金、银、铜等金属拉成细丝,穿插编织成图形,堆垒点焊成实物,然后掐填挤镶等综合工艺将其进一步美化镶嵌,形成成品。
它的第一步,也是最具特色的一步就是将金属拉成细丝,成为制作工艺品的主体材料。
拉丝之前,要先准备一块钢板,钢板上有很多孔洞,由大至小地排列。
拉丝的时候,用钳子夹好金属条的一端,把它用力从钢板最大的那个洞里拉出来,让它变得圆细一点。
然后,换成次大一点的那个洞,接下来是更小的那个。
如此重复,金属条越来越细,越来越长,最后变成了金属丝。
这样当然是有限度的,金属丝越细,就越容易拉断;越脆的金属,就越容易断。
所以真正能拉到极细的比较常见的金属只有黄金,它足够柔软,延展性足够好,这也是它最常用来制作饰品的原因之一。
即使是黄金,要拉到猫毛那么细也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尤其是这“猫毛”还要足够长的时候。
黄金确实延展性好,但也不是不会断的。
当然,现在的一些高科技技术,让它
更细也不是做不到,但许问要用的是手工。
拉丝用的钢板可以在市场上买到,而许问是自己做的。
市场上的钢板不可能达得到这枚钗子的标准。
光是这项难度就很大了。
怎样在成形的钢板上留下足够小的穿透性孔洞?洞壁还要匀称,不然拉出来的金丝也不可能圆润。
接下来拉丝又花费了一些时间。
即使以他的稳定性,想要拉出这么细的金丝也不是件容易事。
稍有不慎,它就断了。
这两项工作都很难,但他最后都做到了。
当他捧着那根长达一米有余的毫发金丝,只看了一看,接着又投入了下一步工作。
这段时间,他顺着那朵桃花,慢慢琢磨出了整枝金钗的本来的样子。
那是一枝桃花,其中一朵上面停留着一只蜜蜂,将落而未落,仿佛是被花香吸引而来的。
整体造型其实非常简单,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做得极其生动,无论花瓣还是蜜蜂都像是真的一样,甚至还能感受到拂过的微风。
越是简单,就越是难,许问深知这个道理。
同时他还发现一件事情,钗子上的宝石是最普通的那种,甚至都不能算宝石,就像在小河边随便拣到的漂亮合适的小石子,把它打磨一下镶在了钗子上一样。
手艺如此精巧的金钗,镶的竟然是这么普通的石头,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但想想又挺正常。
这越发让许问想起了旧木场,那片桃花林旁边有一条小河,河水不深,也有些漂亮的鹅卵石。
连林林有段时间挺喜欢拣的,但第二年又把它们全部放了回去,说是“放生”。
“还是在河里的样子最漂亮,尤其是落花飘在上面的样子。”连林林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托着腮说。
阳光映在她的脸颊上,跟水中飘着的桃花几乎一模一样。
…………
“修好了。”许问把修好的金钗拿给秦天连看。
“不错。”秦天连接过来看了一会儿,明显也很满意,许问一次过关。
但他很快就把它还给了许问,反问道,“为什么不把它送给你的女朋友呢?”
许问只能苦笑。
他确实是想着连林林完成这枝金钗的,也很想把它送给她。
但是,两边属于不同的世界,许问试过,这边的东西再无法带到那边去,他也只能想想。
不过,这还是让他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尽快看一看那桃花一样的女孩,于是他就动了,睁眼闭眼之间,回去了班门世界。
他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连林林,她正在他的房间,站在窗边,凝眸看着窗外。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窗外竹叶上,让人心烦意乱。
连林林蹙着眉头,心情仿佛并不太好。做了一半的花边扔在旁边的椅子上,
简洁却精美,是许问向不久前提出的要求。
“林林。”许问叫了一声,连林林立刻回头,看向他的时候已经露出了笑容。
是真心高兴,也是有意不把情绪带到他面前。
“在想什么?”许问拉住她的手,轻声问道。
“刚才有信使来,我以为是京城来下旨了,结果还没有。”连林林叹了口气,“这也太慢了。”
“嗯。”许问也皱眉。
这也是他一直在担心的事。
京城不下旨,这边调不动人,做不了事。
但雨虽然不大也一直在下,许问真不知道还能等多久。
“说起来,我最近在修一样东西,想起以前的事,想送你一件礼物。”
“什么?”连林林非常配合地问。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我去看看。”
许问对她笑笑,就骑马出了城。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四周一片潮湿。
他穿着蓑衣,走了一夜,来到一片山涧。
这是他在勘测路上找到的一片地方,有几株西漠并不常见的桃花。
之前他们路过的时候,桃花正开,被雨打得片片凋零,现在快十天过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
走到这里,许问就忍不住去看水势。
这几天逢春城一带的雨势不算太大,但感觉上游是下了雨的,山涧的水势非常大,看山壁上的石头,至少比十天前涨了半尺。
半尺看着不多,但一整条河,是多少水量?
而且雨还没停,还在下。
这上游下游会变成什么样子……
实在让人忧心。
到了地方,许问眼睛一亮。
他一眼看见那几株桃树,已经长出了新叶,有一片幼嫩的绿色,但仍然能看到一抹粉红。
他们曾经看见的桃花已经谢了,又有新的开了出来,沐着雨,仍然绽在枝头。
许问到了树下,看见桃花其实剩得不多,完好的更少,挑来挑去只能选出一枝。
他小心挡着雨,摘下了那枝湿漉漉的桃花枝,把它小心护住,重新上了马。
他是没办法把桃花钗带来这个世界,但取其花意赠给佳人,也是一样。
许问本来打算直接回去的,想了一想,调转马头,向着更上游一点的地方驰去。
十天过去,他想再去看看当前的情况。
不知不觉,他越走越上,走了大半天,来到了一处隘口。
他目光一凝,看了看那隘口,又转身看向山下。
此处河沙瘫软,有一个明显的水洞。
河水正在极其快速地涌入洞中,四周砂石随着向里一起涌入,这个水洞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大。
一个涌洞!
它代表着将要决堤!
而山下,正有一座村庄,仿佛毫无所觉!
977 开工
许问毫不犹豫调转马头,向着那座村庄奔驰而去。
这是匹好马,年纪不小了,经验非常老道。
奔驰在这样柔软随时有可能被水淹没的河滩上,它仍然稳稳当当,健步如飞。
许问之前采下桃花,把它放在了一个竹筒里,小心护着。
这时马跑得太快,竹筒有点不太稳当了,在马背上不停地颤动,许问看了一眼,但心急如焚,无心理会。
他一边跑,一边估量着左右的情况。
这是饮马河上游的一段河堤,不是人工堤,而是自然形成的,可能再经由人工后期维护了一下。
现在河堤出现涌洞,摇摇欲坠,它另一边的下游是一座小村庄,河堤决了,那里首当其冲。
现在正是饭点,村里已经看得到炊烟,显然是有人住的。
万一决堤,情况不堪设想!
那要怎么做呢?
许问的大脑飞转,不停地盘算。
前段时间他一直跟秦天连学习建渠修河的事情,也跟万物归宗那边的相关专家沟通了不少,学了很多东西。
怎样处置原有的河堤,怎样处置危急情况,这些都是包含在他的学习内容里的。
最好的是,无论秦天连还是万物归宗的专家,教的都是怎样用古代手段处理这些事情,这本身就限制了条件,符合许问的要求。
一路奔向那座小村庄的时候,他脑子里就已经形成了一整套计划——
首当其冲的还是要发动人!
一部分人跟着他上山干活,另一部分人抓紧时间组织疏散,以防万一。
这件事必须要急,越快越好!
许问冲到那座名叫石生村的小村庄时,快马惊动了很多村民,他们出来,纷纷用惊讶与畏惧的目光看着他。
他们这里地处偏僻,村里总共有两头牛,一匹马也没有,出行全靠一双腿。
偶尔会有人骑马过来,都是非常稀罕的大事,一辈子难得遇到一回的——而且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当然了,这次也不是好事。
看清马上是个清俊的后生崽,村民们刚刚有点放心了,就听见马上的后生一扯马头,大喊道:“山上要决堤了,河水要冲过来了!村长是谁,赶紧带人带上家伙跟我去救灾,剩下的人收拾细软,抓紧逃灾吧!”
许问的声音本来就穿透力很强,这时亮起嗓门,村里出来的这些人全部都听得清清楚楚,就连屋里的人也听到了一些。
“村长在哪里?是哪位?”许问的目光向下一扫,掠过人群,落在后面一个老农民一样的人身上。
“井叔?”他认出了那个人,井水清,是当初跟他们一起出去勘探的一位本地老农,也是挖掘水井、勘测山势水位方面的一位民
间专家。
他的经验非常丰富,当初一起出去,帮了他们很大的忙。
许问记得他不是石生村的人啊,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这时候没时间多问了,他毫不犹豫地命令:“井叔你在这里正好,你喊上人,我们马上一起上山!”
井水清跟许问走过一趟,很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很清楚他的本事。
那眼力与判断,他再活一辈子也比不上。
他从不说假话,说会决堤,就一定会决堤,必然是要抢险疏散一起来的。
所以他也没有犹豫,马上找到一个人,跟他说了几句话,把他带到了许问面前。
“他叫冯三,是这里的村长,他留在村里,他儿子冯栓还有我跟你一起上山!”
“真,真的要决堤吗?”冯村长胆战心惊地问,声音里还抱着一丝期待。
但许问非常无情地打破了他的期待,他一点头,非常肯定地说:“八成可能。所以抢险是要的,疏散也是要的!别说了,抓紧时间点人,我们马上上山!”
冯村长明显慌了,但还好还有个井水清。
许问记得他不是石生村人,但他明显对这里非常熟悉,一听许问的话,马上开始点人。
谁谁谁跟着一起去,带什么家伙,一个个地点名,分派得非常清楚。
有这么明确的指挥,村里人本来很慌乱的,这时也稍微冷静了一点,开始照着井水清和许问的安排在村子里跑。
通知的通知,拿家伙的拿家伙,安静的村子里瞬间一片忙碌。
“还好有你在。”许问走到井水清旁边,非常感激地说。
“说反了,应该是我们感谢你!真决堤了,我老丈人丈母娘还有妻弟说不定都得一锅端。如果是今晚出事,我也在这里,也得进锅!”
井水清快人快语,他旁边站着的那个可能是他妻弟,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清哥,说话小心点,我爹还在旁边呢?”
果然,井水清已经看着挺老的了,还一个更老的老农民拎着锄头默默地站到了一边,应该就是他老丈人了。
许问没说什么,更没有阻止。
一来这个时候的人都比实际年龄看着要老一点,譬如井水清看着五十多了,其实正是三十五左右的壮年。二来现在情况紧急,人手能多一个还是多一个比较好。
人越来越多,最后组成了一个五十多人的队伍,默然站在村头。
他们的脸上有畏惧,有担忧,有对不可知未来的恐惧,但也没人犹豫。
洪水决堤,要淹的是他们的家,要淹死的是他们的家人。
他们没有退路。
许问把马留在村里,可能帮着载一些货,疏散的时候能出点力,自己则带着那一群汉子再次上了山。
一看见那个涌洞,井水清的脸色就变了。
许问就下山去石生村这么一小会儿功夫,那个涌洞就扩大了一倍。
而以他的经验,他很清楚,这个洞扩大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
“怎么办?赶紧挖土派人下去堵吗?”他有点焦急地问许问。
“堵是堵不住的。”许问的表情非常严肃,说着往另一边一指。
井水清往那边一看,脸色更难看了。
又一个涌洞,现在还比较小,但已经开始大量进水,扩大的速度比之前那个更快。
可见这道天然堤的下面已经千疮百孔,完全靠不了住了!
“堵不住,只有往外挖,把水导出去。”
许问心里已经有了计划,这时语速极快地匆匆跟井水清讲了起来,一边讲,一边还弯腰在地上画图示意。
他画得非常简单,只有几道直线和曲线,但极其清晰。
在场的人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对这一带熟悉得有如自己的掌纹的,一看就看懂了。
许问这规划其实不是现做的。
石生村一带原本就在怀恩渠的规划里,属于其中一段。
怀恩渠有一条主干道,还有许多支流,与周围的水系相连接,把它们融为一体。
许问现在划出的是一条支流,它会走一条直线,把水直接引到饮马河的另一段,相当于一次疏通。
但这样做是有点冒险的。
第一,这是怀恩渠规划的一部分,现在旨意还没有下来他就动工,太过提前。
第二,这样做有一点赌博的成分,也许在此之前,水势就大到无可收拾,那样不仅石生村会被全淹,他们也有可能被水一起冲走,遇到生命危险。
最可怕的是,如果他们的规划出现了错误,有可能引发更大的水灾,波及的范围远超一个小小的石生村!
这也是为什么一定要京城下旨才能动工的原因之一。
一方面需要更多的专家来验证这件事,另一方面也需要明确责任的安置与归属。
而许问现在这样做,相当于把所有的锅全部背到了自己的身上,一旦犯错,就是犯罪,要么被砍头,要么被千夫所指——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正常人想要的下场。
“就这样,挖。有责任我担。”面对着井水清与石生村的村民,许问目光明澈,非常肯定地点头。
灾难已经近在眼前,无可逃避,只能面对。
而且,清晰而稳定的自信心告诉他,他竭尽全力,综合两个世界的智慧,已经做出了最好的方案。
这方案必然可行,不可能出错!
雨又开始下了,敲打在他背在背后的竹筒上。
井水清注视着许问,简短有力地说道:“我们相信你,开工!”
978 领头人
许问火力全开,一干就是一个晚上。
还好黑夜刚开始不久,雨就停了,云开雾散,露出了一轮明月,照亮了他们的周围。
不然一直下雨,带来的火把也不够,还真没办法照常工作。
皓月虽明,但亮也有限。
这种时候,许问展现出了惊人的能力。
井水村来的包括井水清在内一共五十八个人,他以最快的速度,记住了这五十八个人所有的名字,并能一一对应。
所以,他能对应到每个人头上,指挥他们的工作。
他指挥得实在太详细了,每个人在什么地方开始挖,朝哪个方向动手,挖到什么样的程度,全部都讲得清清楚楚,你根本不需要动脑,只需要照着做就行。
更稀罕的是,他仿佛长了一双透/视眼,对于一些意外情况,总能提前做出安排。
譬如这里有一块大石头,挖到什么程度的时候需要多少人一起怎么把它撬开,哪里有一段盘根错结的老竹根,能挖开的挖开,不能挖开的避到另一条路上去……
这些石头也好,竹根也好,全部都是埋在地底下的,顶多只在地面冒了一点头,但许问全部都能提前发现,告诉他们处理办法。
一开始还有人会问,许问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而当许问指着地面上的一块小石头或者半截竹子,开始用大量专业术语给他们讲它的属性以及在地底的延伸生长状况时,那些人全部都很快闭嘴了。
一晚上过去,没一个人会再多问任何一句话,全部都是一个态度:许问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他简直就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专门来救我们的,不然怎么能什么都清楚,什么都能提前知道?
水与泥混合,到处一片狼狈,还摸着黑,这种情况是非常容易疲劳的。
许问的存在以及他恰到好处的指令仿佛一盏明灯,照亮了所有人的前路,也照亮了他们的心。
明月偏移,渐渐隐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他们稍微休息了一下,坐在一块略微干爽的地方喘了口气。
“许先生,你背着的那个是什么?”有人盯着他身后那个竹筒,好奇地问。
他看见它好久了,先以为是许问用来喝水的,后来看着又不想,终于有个机会发问。
“是一枝桃花。”许问如实回答。
“桃花?”所有人都傻了眼。
“我出来摘的,本来打算送给我未来的媳妇儿。”许问说得很坦然,但说完,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他想了想,把竹筒从背上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看了看。
旁边瞬间好几个脑袋一起凑了过来,跟他
一起看。
然后很多人呀的一声叫了出来,一个人叫道:“花瓣掉了……”
许问把桃花枝取了出来,注视着它,轻声叹了口气。
竹筒本来是用来保护桃花的,他把它放进去的时候还做了一些固定。
如果他正常回去,这枝花可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他骑马一路狂奔到了石生村,还背着它这么颠颠簸簸地干了一夜的活……花瓣不掉都不可能。
现在的花枝上,大部分花瓣都已经掉了下来,完好的桃花只剩下了一朵,颤颤微微地立在枝头,看上去也不像能坚持太久的样子。
“扔了吧,回头再摘一枝。我知道有个地方有桃花!”一个人说道。
“你不是说的三水涧吧?那里确实有几棵桃花树,不过这个季节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花。”另一人回应。
“我就是在那里摘的,花确实谢得差不多了,这是最后一枝。”许问最后还是把花枝放回了竹筒,回应道。
“三水涧离咱们村有段距离吧?你怎么上来的?”井水清听着,突然问道。
“三水涧的水涨了不少,我有点担心,上来看看。结果一看就发现麻烦了。”许问皱起了眉。
“是说你本来是出来采花的?你这样一晚上不回去,媳妇不担心吗?”井水清问。
“情况紧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许问吐了口气,回道。
他出来的时候只说要送连林林一件礼物,连出来做什么都没有跟她说,现在这情况,她一定在担心了。
周围一片安静,有人在小声地打呼,这一晚上真的太累了,有点时间就得抓紧睡会儿。
“那咱们抓紧,赶紧干完,许先生就能回去见他媳妇了!”一个人突然叫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去摇他旁边的同伴,“起来起来,干活干活了!”
“哦……”那人睡眼惺忪,眼睛还没有彻底睁开,手已经握住了旁边的锄头柄。
这时,已有一抹晨光出现在天边,天地间的黑暗渐渐淡去,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灰色。
眼看着,这灰色会越来越淡,直到天光大亮。
许问也笑了,“那就开工吧。”他站起来说道。
…………
一群人热情洋溢地干活,就在天亮这段时间里,又向前挖出了一大段。
但没过多久,他们快点干活好早点送许问回家的热情就被现实问题打败。
“好饿,饿死了。”一个人说道,得到了大片响应。
他们出来的时候,大部分人是带了一些干粮的,这些干粮晚上休息的时候就已经吃完了,疏通水道这种活计是重体力活,消耗极大。
他们吃的东西油水不丰,饿得本来就很快,
这个时候很多人早就前心贴后背了,一个人喊出声,其他人也有点受不了了。
“那是什么?”井水清突然看向另一边。
那里有一条小道,有些人正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走得有点艰难,但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往这边来的。
“那是我媳妇啊!”一个人叫了出来,向前走了一步。
“还有我的!”另一人叫道。
没一会儿,井水清也抿了抿嘴,眼神变得温和。
艰难走过来的几乎全是媳妇姑娘,他也在人群里看见了自己家的堂客。
这边的人迅速迎了上去,跟那边的汇合。
女人们带着竹篮包袱等等,全部都是食物饮水。
她们就是来送饭的。
以前他们下田干活的时候,她们是这样送的;而现在,他们远在山的另一边挖河修渠,她们也这样送饭来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井水清上前接过媳妇挎着的篮子,意外地问。
许问是在他们看见涌洞之后才跟他们说的处理规划,村里人按理说应该是不知道的。
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跟石生村隔了一座山,很难发现,她们怎么这么准确地找到这里来了?
“林林说的!”井水清媳妇让开身体,露出后面的女孩。
在此之前,许问就已经看见了她,盯着她不放了。
“你怎么来了?”他情不自禁地问。
连林林一脸疲惫,头发被雨淋湿又被风吹乱,贴在脸上,看上去非常狼狈。她满身都是泥水,显然是走了一晚上夜路的,但她神态安适,眼睛比初升的晨光更加明亮。
与许问一样,她一到这里就紧盯着他,两人对视着,仿佛世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了一样。
“你一晚上没回来,我就出来找。先是问了几个人,知道你往这个方向来了,然后看见河里的水,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连林林的声音稳定而清晰,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走到石生村附近,看见泉涌,就知道你做什么去了。你先前跟我说过这一带的规划,我大概知道你会往哪边挖,于是带着她们过来了。”
许问突然出来,想给连林林一个惊喜,更是临时起意去发现了涌洞,因为它决定去做些事情的。
整个过程里他没有明确的规划,也没告诉任何人。
但连林林就像住进了他心里一样,准确地推断出了他的去向,找到了这里来。
不过……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她可不就是住进了他的心里吗?
许问注视着她,突然想起了件事,从背后取下那个竹筒,递到她的面前:“送你的!”
978 一生之作
在这地方看见自己的媳妇家人,真是意外惊喜。
临时河工们暂时休息了一会儿,一对对地聚到了一起,一边狼吞虎咽地填着肚子,一边跟屋里人说话。
许问跟连林林并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人都**的,全身上下都是泥,只有连林林带来的包袱以及许问背在背后的竹筒是干净的——都是他们小心保护的东西。
包袱里装的是野菜饼,整整齐齐地叠着,非常扎实,很能填饱肚子,所以也很重。
连林林就是带着这些饼走了一夜,把它们干干净净地带到了许问的面前。
许问吃了两张,觉得饱了,小心把它们收起来,重新系好。
连林林则打开了那个竹筒,取出了桃花枝。
许问看见就松了口气。
最后那朵桃花还是挺坚挺的,放进去之后又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它还是像之前那样,颤颤微微,却没有落下来的迹象。
至少还有一朵……他想。
桃花生动而粉嫩,在风中微微颤抖,像少女的娇靥,又像情人的微笑。
连林林注视着那朵花,许问一边吃着野菜饼,一边很小声地把自己的想法跟她说了一遍。
“桃花钗带不过来,我就想着带枝桃花给你,结果……可惜。”
“可惜什么?带给我了呀。这不是吗?”连林林笑了。
这时,一阵风吹过,最后那朵桃花终于再坚持不住,飘落了下来。
连林林用手把它接住,看了看,放回到竹筒里,又抬起手,取下头上的银钗,把头发挽好,别上那枝已经没有了花朵的桃枝。
然后,她摇摇竹筒,笑着对许问说,“这些花瓣留着,等你回来,再用它们给你洗个桃花澡!”
说到这里,看见许问下意识皱起来的眉头,她忍不住笑了。
她其实知道许问他们都不喜欢桃花澡,不喜欢身上洗得全是桃花香的感觉。
但她就喜欢这样做,她喜欢桃花的香味,更喜欢许问他们明明不喜欢却纵容她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的吗?”她接着就敛了笑容,相比这小小的情趣,眼前还要更重要的事要做。
“有的,我担心石生村的情况不止这一处……”
许问小声交待,连林林表情严肃地听着,连连点头。
最后,许问对她说:“都拜托你了。”
“嗯,交给我!”连林林认真地回答。
…………
连林林走了,带着许问给她的那个竹筒,留下一个非常实诚的包袱。
许问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眉目稍展。
从外出旅行开始,她就肉眼可见地成长了起来,看上去总是在竹林小屋悠闲地过着日子,但其实早就已经能够独挡一面。
事情交给她,许问很放心。
这次休息很短,女人们很快都走了,许问他们很快结束休息,继续开工。
连林林她们过来的时候带来了更新的情报,石生村上游的涌洞确实带来了决堤,现在石生村已经被淹了一大半了,只有地势比较高的一些房子幸存了下来。
如果许问没有及时通知,村民直接受灾,此时可能已经陷入了绝望。
但许问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希望。
她们的男人还在干活,等到水退了,村子有可能重新回来,他们就能回到他们原有的故乡。
所以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像许问说的那样,不要慌,挖出一条新的沟渠,把洪水疏导出去。
饮马河不是大河,水量再怎么充沛其实也有限,它能造成的灾祸也是有限的。
往好处想的话,等到洪水退了,新渠修好,会留下大片可耕种的肥沃土地,那时候石生村说不定会因祸得福,日子比现在还好过。
这话确实带给村民们很大的激励,让他们的干劲更足了。
其实想想感觉也很奇妙,不久之前,许问还在另一个世界,学习奢华的花丝镶嵌技术,耐心修一根桃花钗。
转眼之间,他又在这个世界,挥舞如雨,泥里水里的跟一群大老粗一起干粗活。
两个世界,两种情绪,两种生活,差异巨大。
但现在,他好像已经适应了一样,切换自如,好像这两种生活,都是他正常的人生一样。
事实也是如此,从他穿越到班门世界……不,从他踏入许宅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拥有了两段人生。
两边的都是他许问,两边的都是他要做的事情。而现在,它们越来越接近。
两边的人,两边的事,渐渐有点同步的趋势了。
…………
接下来这段时间,许问一直没回去现代世界。
现在两边时间有了流速,他回去需要有一段独立的时间与空间,不然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
而最近,他忙得只能抽空在工地上打个盹,哪来的时间空间回去那边?
几天后,他接到了一些新的消息,情况不是很妙。
正像他预料的那样,石生村以外的地方也开始出现涌洞或者河堤河岸塌陷的情况,有些地方甚至有水直接漫了过去,淹没了一些农田与房舍。
总地来说,情况还没到完全不可收拾的状态,但肉眼可见的越来越糟糕。
而到现在为止,圣旨还没有半点讯息,也不知道是发出了在路上,还是尚在商议中根本没有出发。
圣旨到了,还要有一段时间统筹安排,召集民夫,把他们规划到地方……
情况越来越紧急,等不得了!
这时候,许问遇到了朱甘棠。
地震发生之后,许问见过一次朱甘棠,那还是在逢春城和绿林镇之间的第一桥。
第一桥断了,朱甘棠他们正想着该怎么修。
第一桥的情况有点棘手,但不久许问就得知,他们找到了法子,又过了不久,桥修好了。
许问知道那边的情况有多复杂,听说这事的时候非常吃惊,还专门去看了一次。
第一桥的修法极其巧妙,是许问完全没想过也不可能想到的思路。
这很正常,许问就算真成天工了也不是神,更何况他现在距离天工还有一段距离。
这天下这么大,其他人就算别的方面不如他,其他方面、某个点会超过他简直太正常了。
许问没想到的是,想出这个主意的人是许三,他认识的那个许三,他们的大师兄。
他的印象里,许三一直稳重有余,少了些灵性。
他就像家里的大哥,那个大管家,有事情交给他,他都能非常妥帖地办好。
但要主动地产生一些创意,想一些办法,对他来说感觉就比较困难了。
没想到两年不见,他已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许三,已经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许问确实很吃惊,但这种感觉……真的不赖。
修好第一桥,朱甘棠连逢春城都没进,直接又去别的地方,修别的路去了。
其实他当初参加潜龙行宫主官评审多少有点凑数的意思,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从此开始了新的事业。
这项工程比他想象的还要巨大,很有可能要耗尽他的一生——也许,不,肯定一生也完不成。
但他明显没打算停止。
他似乎已经打算好了,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做这件事,永不停止。
这一场地震,他新修的有些路坏掉了,他忙着维护。
他最近工作的范围与许问有重叠,不知不觉地两边汇合到了一起,见了一面,坐下来聊了一聊。
“其实我的钱早就不够了。”听完许问的话,他突然笑了一笑,天外飞来般的来了一句。
这种大型工程,当然不可能他自己掏腰包。穷尽身家,他也修不了几条路。
他修路,一方面是国家拨款,一方面是到处化缘。
地方政府,地主乡绅,他见人就化。
本来就是三寸不烂之舌,现在更是舌绽莲花,石头都能被他说得开出花来。
他本来就是大学士,当过御史的,在官场很有名望。
一开始这边有钱有权的人还挺欢迎他的,结果处着处着,全都开始躲他。
这人是真的能要钱,关键是他还真的能忽悠,经常说着说着,他们头脑一发昏,回头就发现钱已经给出去了,跟中了**计一样。
当然,修桥铺路是为下辈子积德,他们也挺喜欢这种人的,但前提得是别人给钱。
久而久之,他们几乎是闻风丧胆,一听到朱甘棠来了就躲,好好一个大学士,变成了鬼见愁。
朱甘棠倒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变成什么样,他在乎的是这样一搞,自己化到的钱越来越少,眼看着这路没法再继续修下去了。
许问听完,也只能默然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现在想通了,是我错了。”朱甘棠望着许问,洒然一笑。
这时他们正准备过夜,分散在一片山洞里,他跟朱甘棠坐在一堆篝火旁边,朱甘棠一边说,一边往火堆里扔了一根柴。
火光在他眼中跃动,照着他又黑又瘦的脸颊,也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他说,“修路是好事吗?当然是好事。但现在我们还做不到。钱不够,人不够,实力远不够。壮志宏愿,话是说得很好听。但是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地吃,路只能一步一步地走。”
“你不打算再继续修下去了吗?”许问问道。
“是。暂时先放放,维护好现在的路,最关键的是,利用这现有的路多做些什么。要杀猪,也得等养肥了再杀嘛。”朱甘棠说着,对着许问露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