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2 有借有还
陆立海给许问讲起当年的事情的时候,当然没讲得这么细节,只说了大致经过。
提到那五个肉包子的时候,他有点自嘲,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
但通过这些细节,许问完全能描摹出当初那个愤懑失落,感觉自己被欺骗了的年轻人。
总之,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
秦天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偷偷地摸进了班门,摸上了七劫塔,开始半住在了塔里,翻阅学习里面的典籍。
多年以前,这里曾经发生过大火,当初留下来的纸张绢卷类的东西全部被烧了,但后来,班门一代代地又收集了不少。
包括大火发生之时,门内各人就回忆自己所学,把它们全部记载了下来,集结成集。
还有一些同行里关系比较好的,听说了他家的事情,也献上了一些本门绝学。
如此种种,七劫塔里好东西还是不少的。
十五叔身为当代的守塔人,对七劫塔向来有一种异样的敏感,几乎是只要有人靠近塔附近就会发现,更别提从塔里带东西出去。
哪怕是只有一个纸头,他也会马上有所感应,简直像是一种异能。
秦天连竟然在塔里呆了这么长时间,完全避开了十五叔的守护,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最后也就是秦天连要走了,收拾了一些没看完的,打了个包准备带走,这才被发现。
——甚至还没追上。
十五叔的手势比得很快,陆立海的父亲他们一明白过来,马上警觉,开始全岛戒严,进行搜索,翻地十尺也要把秦天连也找出来。
按理说,以他们发现秦天连所在的位置,以及秦天连的逃跑方向,他不可能那么快逃出五岛,理论上来说应该很容易被找到。
当时陆立海也是这么以为的,心里还在暗暗想着要不要找时间跟他说说话,帮他求个情什么的。
但很快,他又发现这又是自己自作多情。
秦天连根本没有被找到。
从此,他就彻底消失在了陆立海的面前,再也没有出现过,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一样。
不,当然是有的。
陆立海记得,那时候十五叔难得的脸色发青,因为七劫塔不仅少了三十多本书,还留下了一些东西。
一些鸡蛋壳、包子皮、粽叶子之类
,还有装水用的竹筒等等。
看来这段时间,秦天连一直吃住在这里,完全没人发现。
陆立海当时也上了塔,他看着地上剩下的半个包子,彻底无语。
那大小、褶儿的皱法、里面的馅,一看就是他家的,就是他准备带给秦天连的那种。
…………
“有点过分啊……”许问同情地看着陆立海。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那之后,你们再没见过?这次二十五年来第一次见?”
“……对!”陆立海至今仍有点愤愤不平。
“嗯……”许问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隔了二十五年,从年轻人变成了中年人,陆立海还能这么一眼就认出来,提起当年的事情情绪还这么重,可见当年的事真的给了他很大的刺激,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不过对方不是别人,是很有可能是连天青的秦天连,所以许问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无言的安慰。
这时,门声一响,十五师傅敲了两下门,比了个手势。
屋外的三个人一起看了过去,许问瞬间就看懂了他的手势,同时也听见了旁边陆立海的翻译:“吃饭了。”
这三个字,陆立海说得非常不可思议,甚至还有点受宠若惊。
他完全没想到他有生之年竟然能吃到十五师傅做的饭,甚至还想问一句他说的人里包不包括自己。
但秦天连非常自然地起了身,走进了十五师傅刚才所在的厨房。
“这么小。”他站在门口,仿佛有点嫌弃地说,是嫌地方太挤。
“哼。”十五师傅冷哼了一声,往旁边让开了一点,又向许问微微行礼。
许问觉得这一切很有意思。
照陆立海说的,二十五年前,秦天连来七劫塔偷东西被抓住了,生气脸黑的是十五师傅。
为什么二十五年前,十五师傅见到秦天连,第一反应是转身逃跑?
追的那个人反而变成了秦天连?
而且现在看来,等饭吃的是秦天连,做饭的是十五师傅,欠债的和催债的好像颠倒过来了一样。
这不合理,难道这二十五年前,又发生了什么陆立海也不知道的事情?
许问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厨房,这地方确实
不大,只有一张小木桌,很明显平时只有一个人在这里吃饭,桌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的痕迹。
但无论厨下,还是餐桌,一切都打理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油污烟尘,这在这种烧柴生火的老式厨房是非常少见的。
许问看着灶台,突然轻“咦”了一声,走过去看。
“七星灶?不,不对。”
这灶一共四个眼,当然远够不上七星灶七眼的标准,但它的设计样式、烟道结构,跟许宅五味斋的是一样的,仿佛就是它的简化版,是同一个设计师,或者说是同一个体系下出来的。
这就有意思了……
许问修复五味斋七星灶的时候,知道这是西南区域的一种特制炉灶,当初设计师是参考了遥远他乡的范例,经过自己的改进设计而来,有相当的独有性。
那时候,如果不是连林林帮忙,许问估计没办法这么快还原出原设计方案。
但现在,它又出现在了班门,思路和结构一模一样……
这是为什么?这中间有什么渊源?
“简化的七星灶啊。”秦天连看许问在灶台旁边站了这么久,一直盯着看,也稍微留意了一下,然后,他随口说道。
“您认识?”许问立刻转头。
“西南那边为了煮茶,特地设计出来的一种灶台,原本有七个眼,每个眼可以控制到不同的温度,用作不同的用途。班门不知道哪一代有个先辈,去西南旅行发现了它,把它带回来加以改良,用在了日常。可以烧饭、可以煮菜、可以烧水保温,还是挺方便的。”秦天连道。
“班门祖先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这时候陆立海也进来了,忍不住问道。
“我从班门借出去的书里写的。”秦天连道。
“借……”这一个字就让陆立海无语了,他忍不住道,“有借就有还,你借的书,还了吗?!”
“还了啊。”秦天连理所当然地说,“不信你问他。”
十五师傅面无表情,端着一个托盘从灶的另一边走了过来,把上面的四个碗放在了桌上。
他迎着陆立海的目光,默默地一点头,又走了灶边。
这点头……是真的还了?
或者说,还过?
他来过班门不止一次,而陆立海身为班门门主,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953 核舟
粥就是最普通的白米粥,熬得很好,颗粒分明,香气扑鼻,粥汁粘而不胶,仿佛透明玉色。
这是米好,手艺也好。
配粥的有四样菜,全是自制小菜,萝卜条、笋丝、虾仁炒鲜菱、白鱼炒蛋,色彩淡雅,香气扑鼻,全是就地取材。
许问默不吭声吃饭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十五师傅一眼。
只看外表,他是个标准的怪人,还有点神秘感,没想到私下竟然这么会享受,很有生活情趣。
许问一想到他每天窝在这里给自己做饭,去厨房拿鲈鱼自己做的样子,觉得他整个人都变得亲切起来了,很有意思。
吃饭的时候没人说话,吃完之后,十五师傅又收拾了碗筷,自己去洗碗。
陆立海有点不好意思,去灶边想帮忙,被十五师傅毫不客气地赶走了。
看上去他喜欢一个人做事,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厨灶。
秦天连掏出一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嘴,拎过旁边藤箱,放在了餐桌之上,道:“上次借的东西,给你还回来了。”
十五师傅脸色一变,连忙走过来,提起箱子,把桌子重新擦了一遍,这才小心翼翼把藤箱重新放回去。
“这种藤不浸油不怕脏,不要紧的。”秦天连在他开始动作的时候就说,但十五师傅根本没理他,还是全套做完了,秦天连倒也没有阻止。
上次借的东西?又是从七劫塔里“借”的?
看来他这样的举动,确实不止一次了啊……
十五师傅收拾好东西,拎着箱子到了外面,把它放到一张木桌上,小心打开。
许问和陆立海都有点好奇,凑过去看,里面是一个个木盒,全是樟木的,一个个排放得整整齐齐,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十五师傅似乎也无意打开,只清点了一下盒子的数量,就心满意足地合上箱子,仿佛不打算再检查内容物了。
“叔,这是什么?”陆立海终于忍不住问了。
十五师傅看他一眼,拿出一个木盒,递给了他。
陆立海是懂得规矩的,先把盒子放到一边,然后去洗手,擦干。
等到手部彻底干燥之后,他才重新把盒子打开。
盒子里是一块棉布,包裹着一件凸凹不平的东西。
陆立海小心把布卷一层层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他扬起了眉。
盒子不大,里面的东西更小,是一个核雕,雕的是一艘船。
许问在旁边看着,立刻想起了小时候曾经学过的一篇课文——《核舟记》。
没错,这就是一艘核舟,用桃核雕成的楼船,跟课文里描述的相似而又不同,看上去更加复杂,生动
之处却绝不逊于文中描写。
细看上去,舟上小人几乎连面孔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细致得吓人。
这核舟不是今人做的,明显是一件古董,曾经被把玩过很多次,上面有明显的包浆。
那之后它仿佛就被收藏起来,包浆并不算厚,最重要的是……
“它坏过,然后被修复了?”许问忍不住问道。
“嗯。”回答的是秦天连。
许问想起他的身份,忍不住又问,“您修的?”
“是。”秦天连点了点头,看他一眼,有点半开玩笑地问道:“听说你也学过这个?你看看是修了哪里?”
“我看看。”连天青以前就经常这样考他,许问已经习惯了,甚至有点怀念。
他同样净了手,从陆立海手里接过那枚核舟,仔细看了一会儿,又问道:“有纸笔吗?”
十五师傅点头,不吭声地从另一间屋里拿了东西出来,放到许问面前的桌上。
许问看了就是一笑,十五师傅显然明白了他想做什么,拿的不是毛笔宣纸,而是炭笔与卡纸,是留给他绘图用的。
许问拿起笔,就开始在纸上画了。
他先是简单勾勒了一个形状,是核舟的全形,只是放大了很多倍。
然后,他一点点画出细节,竟然把这个复杂细微至极的核舟,原模原样地画在了纸上!
炭笔跟铅笔不太一样,坚硬得多,不同角度的笔尖会画出粗细深浅不同的线条。
许问就这样变幻着笔的角度,用三种粗细不同的线条画着核舟图。
他没有解释,但在场的谁不是内行,根本不需要他说就能看得出来。
三种线条,对应的是核舟各部分三种不同的状态。
最粗的线条是核舟修复前余下的部分,大概只有一半,但基本保留了结构,风格也很明显。
稍粗的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的修复,可能一个小人,留下了一大半的身体,剩下一小半秦天连给它修复补充了上去。
最细的线条,是核舟完全空缺的部分,秦天连根据原作的结构与特点进行了全新的创作与补充,通常这种情况还要从其他地方采材料,进行填补。
许问最初开始画的时候,秦天连坐在原处,并没有打算过来看。
结果没过多久,他往这边瞥了一眼,扬了下眉,起身走了过来。
他站在许问身边,凝目细看。
这样其实是很有压力的,但许问完全不为所动,笔尖没有一丝多余的颤动。
他画得很详细、很清晰,极其还原,简直就像用最精微的相机,把核舟直接拍摄了下来,全方位各角度地呈现在了纸上一样。
但照片
很难表现出雕刻本身的风格,最关键的是,许问笔触如刀,几乎连核舟雕刻的手法也原模原样地描绘了出来!
陆立海也一直在看,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秦天连补充上去的部分是他自己雕刻的,他这部分的刀法,跟核舟原有的刀法尽力保持了一致,几乎看不出差别!
这技术……比他记忆里的还更可怕。这二十五年,秦天连也在不断精进啊……
秦天连的修复没有照现代的那样,有意把修复部分与原有部分做出明显的区别。
他补充的材料跟原来的桃核属于同一品种,进行了做旧处理,雕刻手法也保持一致,做得又非常完美。
正常情况下,这样很难判断出哪里是新的哪里是旧的。
但许问不断变幻笔锋,落笔没有丝毫犹豫,那感觉,简直像秦天连工作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完了全程似的。
清晨最后一抹雾气散去,太阳升了起来,它位于屋后,将屋子与旁边的草木投射出长长的影子,覆盖了屋前小院以及站着的四个人。
这四个人仿佛雕塑一样,都没怎么动,只有影子缓缓转动着。
过了很长时间,许问终于停笔。
他习惯性地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全部画面,放下笔,退到一边向秦天连点头:“我画完了。”
这画面情景太熟悉,在旧木场发生过无数次,许问停了一下,才把险些出口的那句“师父”咽了回去。
“很好。”秦天连点了点头,只说了这两个字。
“这幅图纸能给我吗?”这时,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是十五师傅,他是对许问说的。
他竟然又开口了!
他看着许问,指着桌上刚刚完工的那幅画,态度非常坚决。
“行啊。”许问笑了笑,爽快地答应。
这对他来说,只是一幅习作而已。当然他不会低估自己的水平,这幅图纸与那枚核舟放在一起,确实会增加它的价值和意义。
“你真的会说话……”秦天连看着十五师傅,说道。
十五师傅又不吭声了,默默收好那枚核舟,又从屋里拿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幅图纸卷起来放了进去。
看他这样子,似乎回头有机会,还想把它裱糊一下,更加妥善地保存。
做完这一切,他默不吭声地搬出一个箱子,放到他们面前。
“近十年的出入帐目,全部都在这里。”他哑着嗓子,简短地说,说完又闭嘴了。
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本本装订摆放整齐的蓝皮帐本。
十五师傅竟然知道他们实际上是来做什么的,也早就准备好了!
954 没有
在此之前,秦天连就已经把那个黄杨巧拿了出来,握在手上,准备递到他面前问他。
没想到十五师傅先发制人,先把箱子摆在了他面前。
秦天连看了看箱子,又深深地看了十五师傅一眼,收起黄杨巧,坐到了桌边,拿起了最上面那本账本。
说起来,那个黄杨巧自从到了秦天连手上之后,他就再没把它还给他过,现在也收回了自己身上,好像它已经完全变了他的东西似的。
不过许问也没去要,他也坐下来,拿起了账本开始看。
这黄杨巧只有大致的年份,不能具体到年月日,所以他们要查找的范围比较大。
许问现在着急知道的其实另有其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翻账本,但看见秦天连那样子,好像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他心中一动,也认真地看了起来。
他翻开一个账本,首先留意到的是它的字迹。
毛笔书法,标准的籫花小楷,秀气整洁,一笔不乱,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看着就很舒服。
所有的出入库条目都是同一个人写的,应该就出自十五师傅的手笔。
项目是什么,什么时间出库,预计什么时间回收,借取原因是什么,全部分门别类,写得清楚。
条目最后有人签名,也是毛笔字,写得就不那么漂亮了,大部分都歪歪扭扭,感觉连笔都不会抓,应该就是借还的负责人了。
许问看的这本正是十年前的,纸张有点陈旧,但保存得很好。
第一条是一套玛瑙杯,一共八件,原因写的是待客。
接下来几个条目都是同样的原因,仿佛当时有什么贵客来了,班门非常重视,无以表达,于是从七劫塔取出了不少藏品,五天之后悉数归还。
有意思的是,同时有一个血玉佛像借出,归还时十五师傅额外写了一个条目,说血玉佛像的足部受损,被磕出一个米粒大的残损。
那行字的笔锋明显锋锐凌厉不少,简直能从里面看出十五师傅内心的怒气。
那条之后又有一个签名,表示这是谁负责的。
过了几天,血玉佛像再次被借出,这次的原因是修复,一个月之后归还,十五师傅的文字明显平静下来,非常柔和,心情显然不错。
许问越看越有趣,从这些条目里,完全可以窥斑见豹,看出班门这几年发生的事情。
班门除了宗正卷以外,其它技艺典籍和样品、尤其是从其他门派学来的那些,全部
是存放在七劫塔的,近年来才渐渐挪出一些。
门内一些师傅想要学习,或者研究参考都会去七劫塔借取,所以它看上去遗世独立,但其实跟班门其他地方息息相关。
就譬如,许问不小心拿起的新的一本,是最近半年的。
当时基站正在建,内部藏品的装箱迁移、挪至他处全部都有记载。
不过也是,工匠世家,一切以“物”而主再正常不过了。
他还看到一些别的有意思的纪录,抬起头,看了旁边的十五师傅一眼。
他们在翻账本的时候,他也没闲着,去收拾秦天连给他带来的藤箱了。
一件件物品被拿出来,细心检视,然后放到一边。
他拿了一个空白的账本出来,在上面写字,仿佛是新的入库记录。
许问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二十五年来,秦天连确实不止来过班门一次,每次都会去七劫塔,只是陆立海不知道而已。
久而久之,他与十五师傅达成了协议。
七劫塔要修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秦天连的手艺足够高明。
所以七劫塔的东西他可以随意外借,但秦天连需要修好了再给十五师傅还回来。
这个藤箱里装的,全部都是他借出之后修好了还回来的藏品。
这些出入,十五师傅也全部记在了账本上。
许问看得仔细,秦天连却一目十行,目的性极强。
没过多久,他就把箱子里的账本从头到尾地全部浏览了一遍。
然后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十五师傅,道:“没有黄杨巧。”
没有?
许问眉头一皱,低着头,也加快了速度。
秦天连不说话了,看了许问一眼,仿佛在等着他再验证一遍。
他这种人向来自信心十足,绝不会轻易怀疑自己,会有现在这样的反应真的非常少见。
这次许问没有再关注其他的,全程只看黄杨巧三个字。
他的目光一掠而过,纸张一页页流水一样地翻过,放下一本,接着又是一本。
最后,他也以极快的速度翻完了整整一箱账本,对着秦天连点了点头,道:“确实没有。”
“这么快,你看清楚了?”陆立海震惊地问。
“只三个字而已,一眼即明。不过……确实没有。”许问肯定地说。
秦天连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了,再度拿出那个黄杨巧,把它摆在桌上。
天然的硬木,细腻柔黄,带着玉一
样的质感。
它的完成度非常高,各方面细节都柔和完整,刀工里不含锐气,心平气和,不带半点焦躁。
是许问从来没有见过的刀工,他肯定自己绝不认识这位工匠。
秦天连摆好黄杨巧,抬起眼睛,看着十五师傅。
十五师傅不说话,只慢吞吞地把那些拿出来的账本收回去,一本本按顺序重新摆好。
“你怎么说?”秦天连问他。
“是没有。”十五师傅收好账本,终于说了三个字。
声音嘶哑,非常难听,有一种钢铁摩擦的感觉,但非常清晰。
“十年内,没有黄杨巧的记载,再往前推十年、二十年,也没有。”十五师傅说道。
“那这是怎么回事?它怎么会出现在你们的塔里?”秦天连压抑着怒气,沉声质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从现在往前的二十五年里,所有进去的东西也好,人也好,都有记载。能进去不被我知道的,只有一个人。”十五师傅慢慢地说着,说完,抬起眼睛看着秦天连,不吭声了。
其他两个人也看着秦天连。
谁都知道十五师傅说的是谁,这偷偷潜进去,还在里面留了半个包子的,除了秦天连本人还有谁?
秦天连表情凝重,没有说话。
十五师傅从不说假话,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他,他说没人进出,那肯定没人进出。
但东西不会平白出现,没有别人,东西总不可能是他放进去的吧
“说起来……你为什么对这东西这么上心?一个……黄杨巧。今人做的,完整的。”
十五师傅说话有点生涩,断断续续的,但还是把意思表达清楚了。
今人做的,表示不是古董。
完整的,表示不需要修复。
这个黄杨巧无论哪方面都不需要秦天连操心,那它还有什么让他这么在意的?
“先不说我对它上不上心,这件事本身不奇怪吗?班门十八巧大部分失传,剩下的五巧里可不包括黄杨巧。现在这样一个现代成品出现在七劫塔,表示这失传的技艺重现人间……”
秦天连的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他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
而与此同时,旁边两个人的目光也都看向了许问,带着一丝微妙。
“呃……”陆立海对秦天连说,“恐怕你还不知道,我班门的十八巧,现在已经重新凑齐了吧?”
“什么?”秦天连意外地道。
954 垂花柱
秦天连知道许问会十八巧,之前坐车过来的时候许问就说过。
当时他就有很多疑问想问他,只是车程短暂,没来得及。
他不知道这样的独门绝活,他曾经毫无保留地教给了班门。而此时,他终于把他更关注的那件事情问了出来——
“你是从哪里学到的?”
说到这个事,面对酷似连天青的秦天连,许问的心情有些怪怪的。
“是我师父教我的,他拥有十八巧的传承,把它当成基本功教给了我。”许问道。
“你师父?”
“是。”
秦天连皱眉,喃喃道:“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支……”
许问没听清楚,问道:“什么?”
秦天连拧着眉看他,没有回答,片刻后转向十五师傅,问道:“你这里还有要修的东西吗?”
“有。”十五师傅毫不犹豫地说。
“有木头的吗,随便拿一件过来。”秦天连吩咐。
这两人看上去不太对盘的样子,但十五师傅听完却马上就进去了,没一会儿抱了个箱子出来,放在桌子上,那个藤箱的旁边,把它打开。
这是个木箱,里面填塞了很多刨花,刨花之间夹着许多物品,全是木制的,雕像、榫卯、笔筒,各种各样,几乎全部残缺不全,带着火烧火燎的痕迹。
“会修吗?”秦天连问许问。
“会。”许问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向秦天连点了点头。
“随便修一件。你不是在信里问我怎么修渠挖运河吗?修得好,我就教你。”秦天连说道。
两人见面之后,秦天连还没提过这件事,许问一直挂在心上,以为他忘了,还准备找个机会提醒他一下,没想到这时候秦天连自己提出来了。
“好。”许问当然不会拒绝,果断答应,“我需要准备一些工具和材料。”
“找他要,他都有。”秦天连一指十五师傅。
十五师傅默不吭声地点头,指了指那个木箱,意思是许问先选,选好了他来备料。
许问选得很快,直接从最表面拿起了一个木雕,说:“就这个吧。”
这东西不小,足有两尺长、八寸径,是一个垂花柱,也就是悬在半空中的外檐柱,最早是用来支托伸出来的横梁的,后来变成了纯装饰性的构件。
这个垂花柱的样式非常复杂,是一个八仙过海的图样,人景物俱全,结合了圆雕、浮雕、镂空雕以及镶嵌雕等几乎所有常见的木雕手法,看上去是安徽那边的样式。
它用的是榆木,不算稀有的建筑木料,许问选完之后,十五师傅看了一眼,就转身走进了屋内。
先前他拿出了炭笔和卡纸,许问之前用了一部分,现在把剩下的拿过来,已经准备开始画图了。
结合当初连天青所教与他本身的习惯,他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就算胸有成竹,也不会上手就操作,必然是要做完整个流程的。
他画得很仔细,就跟刚才那个核舟一样,先画整体结构,再画细部装饰,由大至小,程序严谨。
但这个垂花柱跟寻个核舟可不一样,核舟是修完后的,修得
非常好,缺少的东西全部补充出来了,非常完整,许问只需要照着画出来就行了。
而眼前这个,是被烧毁过只剩一半的,就像一幅画被撕掉了一半一样,你根本不知道少掉的画的是什么,要把这部分补充出来,需要极高的功底以及艺术理解能力。
大部分情况下,这种补全需要很长的时间,根据现有的部分查询很多资料、进行深入的分析、以及大量的尝试。
作者的风格是什么样的,是历史上什么时期画的,流行于什么样的地方。
所有的这些,都可能会对画面造成影响,帮助修复者去揣摩原作者的创作。
然后,修复者根据这种种的方面分析出画面可能有的各种细节,做出补完。
眼前这个垂花柱雕刻的是八仙过海的场景,可以看出原先一共有两个,也就是左右一对,这应该是右边那只。
两个垂花柱各雕刻了四仙,这一个分到的是何仙姑、张果老、蓝采和、铁拐李四位。
他们的脚下有水流,天上有云气,还有两只残存的仙鹤——前面一只只剩下了两片羽毛。
四位仙人残留的部分各不一样,最惨的是铁拐李,只剩一根拐杖,以及背后背着的小半个斗笠,人物形象完全缺失。
整体来说,垂花柱损坏严重,大概只剩下三分之一的部分。
这种程度的损坏,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大师也要反复尝试、甚至要跟同行以及徒弟开很多次会,再慢慢完成。
陆立海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对全套流程非常熟悉。
结果眼看着,许问就已经落笔了,上来就给垂花柱确定了整体的形状,勾勒出了四仙的大致轮廓……
简直就像这垂花柱根本不是坏的,而是完完整整地摆在他眼前一样!
他忍不住又往桌子旁边靠近了一点,紧紧地盯着许问的笔尖不放。
许问画得不疾不徐,没像陆立海最习惯的那样,先把已有的部分画出来,再慢慢去填充缺少的部分。
他胸有成竹,就像在画一幅新画,画完轮廓,再进一步由粗略到细致地一层层把各种整体与细节补充上去。
陆立海一边看原垂花柱,一边去看许问画的画,脑袋一左一右地不停摇来摇去,都有点忙不过来了。
一个画家,或者雕刻家在创作新作品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很享受,仿佛窥见了他脑海中的想法,看见它变成了实质一样。
修复的感觉又有不同。
它是在已有作品的基础上进行补全,是戴着镣铐起舞。
同时,残缺的作品、尤其是优秀的作品总会带给人遗憾感,很想让它知道它剩下的部分、完整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所以当它完成的时候,会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爽快感,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圆满起来了一样。
这个时候陆立海就是这样的,他看得非常之爽。
当许问补完的时候,他也会去想这部分原来是什么样的。
譬如许问画那两只仙鹤,前面一只只剩两片羽毛,后面有半个身体。
陆立海就在想,仙鹤应该是什么样的仪态、羽毛应该怎样的延展,才会
跟整体的画面、流露出来的气韵相符。
他还没想出来,许问已经先画出来了。
画完他就想拍巴掌叫好。
感觉太对了!残缺补完的部分跟已有的部分衔接得天衣无缝,让人一看就觉得,对,没错,确实就应该是这样的!
舒服,太舒服了!
陆立海只觉得自己看得神清气爽,眼睛已经离不开许问的笔尖,以及笔尖下流泄出来的线条与画面了。
“咦……这尺寸……”旁边传来秦天连的声音,有些疑惑的样子。
陆立海一听就知道他在奇怪什么,头也不抬地随口道:“对,他这画的不是画,是图纸。尺寸比例都是对得上的。这是四比一吧?”
陆立海左右看看,迅速在心里估算了一下。
“是。”秦天连应了一声,确定了他的说法。
…………
许问心无旁鹜,画得非常专注。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工作,想当初,他还在旧木场的时候,连天青给他布置的第一份作业,就是修复孙博然的一个雀替。
雀替是建筑木构件,垂花柱也是建筑木构件,没有差别。
当时他做了大量的功课,查出了大量孙博然的作品,揣摩他的风格、习惯的画法,等等等等,用了很长时间。
最后他终于完成了,完成的时候,他把“作业”送到连天青面前,心情有点雀跃。
连天青的表达向来矜持,那次也就是微微一点头,把东西收拾了起来。
但那一刻许问心里的成就感,他直到现在也记得。
旧木场学习的经历,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会让他的心里熨帖,变得宁静下来。
那时候连天青问他选择修复还是制作,他思考良久,最后决定两个都要。
连天青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太满意,但还是尽心尽力地帮他。
帮他去向别的师傅要教材,帮他开拓眼界,帮他去看更多的世界……
这样一个师傅……
现在究竟在哪里?
许问一共画了八张图,从八个不同的角度,用四比一的比例尺,把垂花柱完全描绘了出来。
最后它完整地呈现在了纸上,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它确实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补完的部分跟原有的部分衔接自然、风格统一,俨然一体。
这时候,十五师傅早就已经出来了,所有材料和工具全部都准备好,放在一边。
许问极其熟练地拿起它们,开始把纸面上的图样应用到实际修复中来。
所有的门类里,许问最擅长的就是木工,十八巧已经练到了化境,水平极度接近天工。
画完图纸,剩下的对他来说都是机械工作,不需要费心,只要照着完成就行了。
他做得快而细致,每一凿、每一刀都稳定得惊人,一步到位,绝没有任何多余的补充,控制力强得惊人。
最后,他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这次修复,做完最后的打磨抛光,一个完整的垂花柱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做完了。”他抬起头,看着秦天连说。
955 新提议
许问抬头的时候,秦天连正在看着他,眼眸中带着深思。
不怎么见惊讶,或者之前就已经有过了,现在他仿佛遇到了什么未解的事情,正在思考。
“不错。”对上许问的目光,他点了点头,道,“基本功很扎实,完成得不错。”
这仅仅只是基本功扎实,不错的水平吗!
陆立海觉得自己刚刚才享受完一场盛宴,正在心满意足状态中,一听秦天连这话,简直要跳起来了,马上就想帮许问鸣不平。
但他看看许问,又看看秦天连,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他感觉自己有点插不进去。
“既然如此,你为何会奇怪这个黄杨巧的来历?这不是已经说明了,黄杨巧并未失传,你能学到,其他人也能。譬如你师父把它教给了其他人,他做了一个,放在了七劫塔,也不是没可能的事。”秦天连道。
“那不可能。”许问断然摇头。
“为什么?”
“我学到它的情况……有点特殊。而且我能确定,我师父没把它教给其他人。”
“也就是说,你这一支仍然是孤技单传?”
“是这样。”
“所以你看见这黄杨巧,会觉得奇怪,因为想找到同门?”
“差不多。”
秦天连一轮连问,许问一一回答。
说到这里,他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奇怪,忍不住又多看了秦天连一眼。
他隐瞒了一些细节,但大致情况确实是这样,但秦天连呢?
他为什么这么着紧这个黄杨巧?他对它有什么猜测?
“你现在能修些什么?”秦天连沉吟片刻,突然换了个话题。
“木石砖瓷四项最熟悉,其他略微有些涉及,还在学习中。”许问老老实实地说。
“石砖瓷,能有木的水平吗?”
“差不多。”
“嗯,到时候试一下。”
许问抬眼看了看秦天连。这意思是还要修别的了。
老实说他最近非常忙,时间相当有限,但他什么也没说,毫无拒绝的意思。
“其他的项目,你要学吗?”秦天连突然又问。
许问心里一跳。
即使是在班门世界,他跟着连天青的时间也不算太长,系统完整地学习了的,只有木雕一项。
石砖瓷三项,都是他离开江南之后,通过各种方式,自己一点一点学会的。
说起来这其中不少机缘也是连天青帮他找到他,他直到后来才知道他跟秦连楹认识,秦连楹那本手札,本身就是连天青托付的结果。
他现在想要成为天工,达到天工无惑的水平,了解班门世界的秘密。
但现在他就卡在天工二境的瓶颈里,一点儿方向也没有,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进境。
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进步方法就是去涉猎别的门类,等到所有门类全部学习掌握到,会不会有一些新的想法?
没想到现在,秦天连竟然给了他同
样的提议,还主动要教他?
连天青教许问很正常,那是正经拜了师的,师父教徒弟,理所应当。
但秦天连呢?
他们甚至才刚认识。
联系之前发生的事情,许问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因为他会十八巧。
秦天连也很关注这个黄杨巧,除了别的原因,他自己会吗?
二十五年前,他就能教陆立海桐木巧。
当然,这是班门少有的保留下来了的十八巧之一,以秦天连的惯性,从班门偷师也不奇怪。
但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吗?
这些念头在许问脑海中只是一闪而逝,过得很快。
其实他完全没有犹豫什么。
“我要!”他果断答应。
就算不考虑到秦天连跟连天青可能有的关系,得到这样一位大师的教导也是非常难得的事情,许问当然不可能拒绝。
“好。”秦天连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完全没解释原因,也没让许问拜师,比连天青本人表现得还干脆。
“走吧。”他转过身,对许问说道。
他来班门就是为了查七劫塔的出入库纪录,虽然什么也没查到,但这里的事对他来说已经做完了,他没打算再继续留下去。
即使这个时候,他也没忘记收起那个黄杨巧,把它带回到身上。
秦天连正准备离开,一转身,十五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动了位置,默不吭声地拦在了他面前,盯着他看。
“什么?”秦天连扬眉。
十五师傅一言不发,指了指桌上的那个大箱子。
就是他刚才搬出来的箱子,里面都是烧得半毁的木雕木构件,需要修复的。
“这些也要我来修?”秦天连往那边瞥了一眼,道,“这些修复起来太简单了,也就够给学生当个练习而已。”
这是拒绝了。
他绕过十五师傅,继续要走,结果对方也一个转身,再次拦在了他面前。
“我不修。”秦天连有点不耐烦了,“这些你真要修的话,随便找个人就可以了。不想修,扔在那里当堆破烂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什么东西都值得保存下来的。”
许问听见这话,心中微微一动。
十五师傅不动了,皱着眉,仿佛在思考秦天连说的话。
但许问临走的时候,看见他还是搬起了那个大箱子,慢慢地走了回去。
他个子非常矮小,站才起那么大的箱子,背影看上去有点伶仃。
但他走得却很稳,透着一股执拗。
秦天连有秦天连的想法,但他,也有他的处事道理。
陆立海派了车,把他们送回了许宅。
秦天连对住的地方不是很讲究,他本来想随意找个民宿住的,听说许问有安排,就跟着他一起回来了。
现在许宅还在修复中,当然不能住人,但文物局在附近包了两幢民宿,安置不时前来的专家,现在那里还有空房,正好可以留给秦天连。
秦天连之前就知道许问在修复一幢古宅,对此并没有放在心上。
万园市市如其名,城里城外园林数不胜数,一幢古宅根本不算什么。
许问这个年纪,虽然水平超出了他的预料,但按理来说不可能负责什么大型的项目,理论上来应当不是什么名宅。
坐在车上的时候,他问道:“你想要学修渠建河?”
“是。”许问知道这是要给他的奖励了,直起身子,回答道。
“你虽然年轻,但人生有限,涉猎太多,只可能一事无成。”秦天连道。
“我有原因。”许问简短回答。
“嗯。”秦天连没有多问,也没有继续劝诫,转而谈起了正事,“现代挖掘运河的方法,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古法,以人力为主,物力畜力为辅。效率远不如今法。”
“我要学的就是这个。”许问郑重地道。
这种大型工程,古代条件相当有限,现在留下的只有一些遗迹,让人感叹古代人民的聪明才智。
至于具体修筑手法,老实说具有参考价值的都不多,更别提学习了。
许问这个要求提得确实很奇怪,秦天连也微微有些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可以,回头我们来选一个比较合适的河段,我来教你怎么规划……”
话音未落,许问已经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打开文档,把它递到了秦天连的面前。
秦天连意外地接过,俯头去看上面的资料。
这当然就是许问之前整理出来的,以逢春城为中心,西漠上下周边一带的地质水文情况,以及近十天内雨量的变化。
这条件太具体了,秦天连更加惊讶,翻了几页,皱眉道:“这里哪里,我怎么不知道?”
许问留意到他,他使用平板翻动页面的手势并不算陌生,不像是从不用手机的样子。
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之前秦天连说过的一句话“最近我也有了一些变化”。
不过用不用手机只是秦天连的个人习惯,许问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先回答了秦天连的问题。
“是一个虚拟的地点,万物归宗游戏里的。”
真实情况当然不方便跟秦天连说,面对秦天连,他也说不出师父布置作业这种借口,此时灵机一动,有了一个全新的解释。
他给秦天连介绍了一下这款游戏,道,“里面有这样一个地点,预先规划的地质地形就是这样的,现在连续下雨,将要成灾,想修一条运河疏通水势,减缓灾难。”
“有点意思,现在的游戏做得这么细致吗?”
秦天连翻看资料,他看上去对电子游戏什么的并没有偏见,反而觉得挺有意思的。
“这样也挺好,我看你这里都是基础资料,我知道的是古代挖河建渠的方法,到时候可以试着让那边模拟一下,应该可以推演整个建河的过程……”
许问听得眼睛有点发直,过了一会儿,他叫了出来,道:“对啊,确实可以!”
956 新资料片
许问一个电话打给了穆北堂。
常思危是易讯公司的老板,当然不会亲自来管一个小小的游戏项目组。
万物归宗的项目负责人是穆北堂,他很清楚常思危对许问这个顾问的看重,有什么事情,他都是亲自打电话过来的,从来不让手下代劳。
打的交道久了,两人已经很熟,他对许问的能力和水平非常熟悉,也非常敬佩。
现在天虽然已经黑了,但穆北堂还在公司加班。
万物归宗推出已快一年,他们预计在一周年的时候发布一个新资料片,现在正在准备。
许问把刚刚想到的念头讲给穆北堂听。
他想要在新地图上增加一个事件,就是他刚才对秦天连说的,新地图上将有这样一片区域,地理水文情况如下,周围有这样的城市和村庄。
现在这一带正在下大雨,雨势眼见不可停止,即将引发水灾。
所以他们要修一条人工渠,也是一条运河,用来疏导水势,避免水灾。
同时,日后如果雨停灾止,这条人工渠还可以用来行船运输,灌溉农田,发展更多的用途。
现在他们有相关环境的各种数据,有古代建渠修河的方法,许问想要把玩家加入进去,或者率领民夫役工施工,或者做一些其他的技术工作,共同完成这个事件,把这条人工渠修建起来。
以前基本上都是穆北堂主动打电话找许问,有什么技术难题想找他帮忙,许问很少——几乎是从来不主动联系。
其实穆北堂对此是有点遗憾的,许问这种专业人士,思考问题的角度肯定跟他们不一样,他要能来设计一些游戏里的东西的话,说不定真挺有意思的。
但他也知道许问非常忙,所以只是放在心里想一想,没怎么跟他提过。
结果今天,许问真的主动提议了!
穆北堂又惊又喜,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好像真的可行。
首先,万物归宗是以班门锁为基础,上有穹顶下有大陆,是一个浑天样式的世界。
世界上有很多区域,可以打开新的大陆,为游戏制作资料片提供了大量的可能。
许问手上真有那么多资料的话,设计这样的一片土地并不困难,而这样的一个群体建设事件,既符合游戏的主旨,又能增强玩家的凝聚力和荣誉感,听上去真的很不错。
“我觉得可行,不过具体还要跟组员商量一下。这样,我们抓紧时间开个会,你那边有什么资料先发给我,如果可行的话,我们马上写个策划案发过去给你看。”穆北堂很雷厉风行,当时做出安排。
“好,我今晚整理,明天一早就发给你。”许问毫不犹豫地说。
“也不用那么赶,我知道你那边事情也多,别累着自己了,还是要注意休息。”穆北堂有点兴奋,但还是劝了一句。
许问没想到自己换了个世界还要被劝睡,不过心里暖洋洋的,非常熨帖。他笑着说:“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可不能先倒下了。”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说得非常认真。
放下电话,许问回顾一下整个流程,心里有些激动。
这个想法真的是太棒了,这样,就可以用游戏的形式来模拟整个建河的过程,发现其中可能遇到的问题。
这样,他就能把这个世界的过程直接搬到另一个世界,相当于,依靠了现代无数玩家的力量与智慧,来解决另一个世界的难题!
这个构想让他有点心潮澎湃,忍不住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暂住的民宿,办理了入住。
许问没有当着秦天连的面打电话,毕竟这边刚说是游戏里的事情要请你帮忙,那边给人提议游戏新内容,这不是自己搬凳子砸自己的脚吗?
民宿离许宅不算太远,但也隔了两条巷子,走过去大概十分钟左右的路程。
曲河路一带的民宿环境都很好,这是一幢两层小楼,粉墙黛瓦,外面是一片小园林,绿林青藤,现在金银花已经开了,隔着门都能闻到香气。
许问推门走了出去,站在走廊往下看了一眼,秦天连正靠坐在金银花下方的藤椅上,抬着头,看向远方。
他手里夹着支烟,但没有点燃,只是夹着。
许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那里一堵墙,修竹在墙上投下幽然的影子。
说起来,许宅也在那个方向。
秦天连如果感兴趣的话,明天可以带他过去看看。
许问一边想一边下了楼,把刚才电话里跟穆北堂讨论的内容讲给了秦天连听。
“今晚完成是吧,我知道了,一会儿来做。”
秦天连说是一会儿,但说话间,人已经站了
起来。
民宿一层有一个会议室,专给文物局的人和许问开会讨论用的,现在是假期,会议室空着。
文物局现在已经很现代化了,里面有很多设备,电子绘图仪、投影仪等等一应俱全。
许问把那些东西移到一边,准备把纸笔拿过来。
结果他刚动手,秦天连就说:“不用了,就用这个吧。”指了下电子绘图仪。
“啊?”许问愣了一下。
“你不是要发给游戏公司吗,这样也比较方便。”秦天连说。
连电子邮件都要手写的一个人,这是发生了什么?
不过许问当然不会拒绝,点了点头,打开绘图仪,开始跟秦天连一起,把前期收集的相关数据全部用另一种形式汇总出来,然后秦天连开始教他,怎么判断雨势给地形造成的变化,怎么规划河渠……
古人累积自己的经验与智慧,有一套自己的观察世界处理问题的方式,没有现在的精密系统,但逻辑也很清晰。
这项工作周密而庞大,需要涉及的环节非常多,一天晚上根本完不成。
不过许问也没打算一晚上就把所有事情全部完成,他现在只需要完成一个大致的框架,足以让穆北堂判断可行性。
具体细节,可以等到后面再去慢慢完成。
而且,也不需要只有他们两个人来完成,穆北堂那里还请了很多专家作为常聘顾问,完全可以让他们也加入进来,共同完善思路。
就这样,他们也工作了大半夜,终于把应有的框架全部完成,发给了穆北堂。
一晚上集中精力,两人都觉得有点疲倦。
尤其是许问,他这段时间积累的疲倦根本不是睡一觉就可以解决的,发完邮件之后,他马上连打了几个呵欠。
“年轻人,精神这么差。”秦天连看他一眼,不太满意的样子。
许问苦笑,没法解释。
“去睡吧。”秦天连说,许问应了一声,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
他刚刚转身,就听见秦天连仿佛漫不经心一样,在他身后问道:“你会的这些东西,都是你师父教的?”
这问题问得非常突然,但明显是有意选在这个时候的。
许问缓缓转身,看着与连天青极为相似的那张面孔,突然有些恍惚。
957 熟悉与陌生之间
班门默认许问的师门跟自己大有渊源,但许问对他们从来没有说过太多。
他一直说的是,他师父不在本地,也不太方便告诉他们是谁。
这话其实是有很多漏洞的,早在六器的时候,陆立海就已经认识他了,那时候的许问,一点传统技艺的底子都没有,跟现在简直是两个人。
后来,陆立海跟他笑着说过这事,说当时真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明显把这个当成了是他装的,但也很有分寸地没有多问他的来历。
不过陆立海会让他把这件事含糊过去,归根结底是因为对他格外尊重,也有求于他,最后发现许问的师门跟自家有关系,又延续了一些对祖宗传承的惯有的敬畏。
但秦天连呢?
从他在信里给许问介绍十八巧就可以看出来,他对技艺传承的来龙去脉知道得非常清楚,很难敷衍过去。
再者,单是他跟连天青的那些相似之处,许问就不太愿意随意敷衍。
“确实,大部分都是我师父亲手所授。”他如实说道。
“你师父?他叫什么名字?”秦天连问道。
“他名字与你非常相似,名叫连天青。”许问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紧盯秦天连不放。
“连天青?”秦天连脸上露出一点疑惑——只有疑惑——喃喃道,“没听说过啊……”
许问心中掠过一丝失望,道:“我十三岁的时候,机缘巧合,被送进了一个旧木场,拜了他为师。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所有东西都是从头开始学的。学习十八巧的时候,我只知道它是木匠的基本功,不知道它已经失传,也不知道它跟班门有关。”
他说的全是真话,没一点虚假。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秦天连,但对方没有丝毫异样,跟所有第一次听别人故事的陌生人一模一样。
“也不算跟班门有关。”秦天连随口说了一句,不过没有就着这个继续发散,而是问道,“你现在多少岁?”
“二十八。”许问道。
“十三岁,那就是十五年前……”秦天连喃喃道。
他的思路明显跑偏,许问当然没法解释,所以最后也只能摇了摇头,但仿佛还是有点不死心般地问:“你师父是男是女?”
“啊?”许问愣住了,这个问题他是真的没有想到。
不过,最后他还是迎着秦天连的目光,老实回答,“是男的。”
“……嗯。”秦天连轻轻吁了口气,缓缓挥手,道,“去睡吧。”
许问一时没有动,而是站在原地,很有一种冲动问他有没有个女儿。
但秦天连坐在原处,又摸出了那根烟,放在手上反复把玩。
他的全身莫名散发着一股拒绝所有人的气氛,所以许问只是站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就还是什么也没问地走开了。
…………
许问没有趁这个机会回去班门世界,不过通过和秦天连的这一通讨论,他心底多少有了点底,所以这一觉,他睡得格外踏实。
第二天一早,他醒来的时候,这才发现昨天晚上下过一场小雨,不久就停了。
现在窗
户上还挂着几滴雨迹,清晨的阳光却已经透了过来,照得那几滴雨闪闪发亮,像是新缀上去的夺目宝石。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新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面前的树叶上也挂着几滴残雨,楼下的路面已经干了,只有石板路的缝隙里残留着一些湿迹。
这样一场临时的雨,像是把整个世界全部清洗了一遍一样,空气都比平时显得透明了不少。
许问看见雨的时候,本来心里沉了一下,有了一些不好的联想,但此时看见此情此景,情绪渐渐放松下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电话响起,是穆北堂打过来的,说昨晚他们就已经收到了邮件,今天会抓紧时间进行讨论,尽快给他一个回复。
许问应了,对于他们的工作效率,他一向是非常放心的。
他走出房门,看见秦天连也已经起来了,正拿着一个平板在看。
他把穆北堂那边的情况转告给了他,秦天连非常随意地点了点头。
修渠建河的方案是他给许问的修复奖励,他会好好协助他完成的。
“去吃个早饭吧,是在这里吃还是出去?”许问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秦天连身边,低头一看,发现他平板上显示的是《万物归宗》,他还不是在浏览相关信息,而是建了个帐号,自己在玩!
看这游戏进度,他已经起来玩了一会儿了。
“就在这里吃吧。”秦天连头也不抬,手指在平板上划来划去,正在操作。
这是一个开放性世界,以收集解谜搭建为主,佐以少量的动作,操作非常简单,上手很容易。
秦天连刚刚得到线索,正在寻找一本关于榫卯的技能书。
这本书位于一个宅子的角落里,他在这个宅子里找了好一会儿,反复翻看线索,一直没有找到地方。
“在……”许问看了一会儿,准备开口告诉他。
“你闭嘴。”他才说了一个字,秦天连就打断了他,他找到了。
其实从找到技能书的位置到得到它之间还有一个步骤,就是完成一个榫卯的拼合过程。
这是新手关卡,重点在于让玩家理解榫卯是什么,拼合非常简单,每一步都有引导。
秦天连在看见它的一瞬间就开始动手了,完全不需要任何引导,直接完成。
看见榫卯拼合,触发机会,技能书掉了出来,秦天连轻“哼”了一声,挺满意的样子。
他正准备收起平板,站起来跟许问一起去吃饭,这时游戏里又跑来了一个人,穿着新手简陋的麻衣布服,站到了宅子同样的角落里,仿佛是要完成跟秦天连同样的任务。
秦天连重新站定,盯着游戏里的小人不放。
许问笑了笑,站在旁边等他。
那人不知道是查了攻略还是解谜能力很强,只用了秦天连一半的时间就找到了技能书在哪里,但马上,他就被卡在了下一关——拼合榫卯上。
在秦天连手上显得如此简单的工作,他操作起来却费劲得要命的样子。
有一个地方,明明是要把木头先从下面抽出一半,再把另一块从中间的缝隙插进去,他试了好几次,每次都
做不到,硬是让另一块木头卡住了。
尝试五次不能成功的时候,游戏人物的头上会出现一滴汗;十次不能成功,则会满头大汗,充分表示他内心的焦急。
秦天连看着那满头大汗的小人,终于忍不住点开对话框,在“附近”里打字了。
“只要抽到一半,五分的位置,不要太多。”他指点道。
那人被他提醒,又尝试了两遍,头顶上终于出现了一个灯泡的标志,成功了。
“谢谢你!”他同样在附近里打字,肉眼可见的激动。
他走到秦天连面前,向他发起交易。接下来,提示“黄涧”对你的好感度增加了五点,秦天连看见背包里新多出来的一段松木,有点发呆。
“其实我松木挺多的了,都用不完。”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对许问说道。
“留着吧,总能再用到的。”许问笑着,随口安慰了一句。
“……嗯。”秦天连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对许问说,“这游戏还挺好玩的。”
“是啊,热度还挺高的,我也经常看见身边有人在玩。”许问道。
说着他又想起一件事,问道,“我之前听说您从不使用手机,也不用电脑,手写邮件。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怎么,是改变想法了吗?”
不久之前,他俩其实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秦天连说只是选择而已,但当时他话没说完。
现在许问看见他手里的平板,又重提了此事。
这平板不新不旧,是秦天连自己的,明显使用了一段时间了。
“信还是要手写的。”秦天连先提醒了这样一句,接着道,“不过确实,我以前从不使用这些东西,觉得它只会让我分心。”
“确实,现在我们接受的信息变多了,也变得繁杂了,这是事实。”许问其实是同意的。
“但是心就在那里,会不会分心,在于你。”秦天连洒然一笑,道,“所以我突然觉得,用用也行。”
“嗯……是。”许问承认。
很简单,就拿学习来说,有些人小时候没有手机,没有平板电脑,没有课外书,回家甚至连电视也不能看。
但这影响他们不爱学习了吗?
他们是用仅有的文具做玩具、在纸上画着格子偷偷跟同桌下五字棋,也能逃避学习、做自己的事的。
而现在,信息这么发达,游戏的手段不知道比以前多了多少,妨碍学霸各种霸榜了吗?
不同的不是时代,不是接受信息的渠道,而只是人而已。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像秦天连这样的人,从那样的时代走过来,多少是有点偏执的——不偏执,他也达不到现在这样的水平以及行业地位。
他要改变,只能他自己想通。
那么,是什么让他想通了呢?
不过他还是什么也没问。
虽然长着同一张脸,做的事情也差不多,但少了那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许问始终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此人非彼人,可以问连天青的事情,对着秦天连就不太能问得出来 ……
也许还需要一段时间吧。他心想。
958 借力
吃了饭,两人继续讨论怀恩渠的事情,这项工作确实非常复杂。
讨论到中午休息的时候,许问吃着饭,脑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
水灾可以用这种方式来解决,那火灾劫呢?
现在看起来,七劫塔像是一个预言,下面几层是已经发生过了的事情,上面几层预示着将要发生的事情。
那火灾劫必然也是将要发生的——不,其实已经发生了一半了。
逢春城的**事件、绿林镇的暴乱事件,这是不是代表,火灾劫里的火山,也必然要爆发?
如果是真的,要怎么办呢?
怎样找到将要爆发的火山,避免将要到来的灾难?
还有,这只是七劫中的五灾,还有六层与七层,已经消失了的画面,画的会是什么?
那几乎是许问完全不敢去想的领域,只要稍一触及,心情就会格外沉重。
好在下午的时候穆北堂电话就来了,他们讨论了一上午,现在要求跟许问进行一次电话会议。
许问跟秦天连商量了一下,同意了。
值得一提的是,秦天连在休息时间一直在玩万物归宗,还挺上瘾。
不过他从来都不问许问相关的问题,也不查攻略,全部都靠游戏内的内容与自己的头脑完成任务。
许问留意到,他很喜欢看别人完成任务。
有时候一些挑战关卡,游客可以主动选择观看挑战过程。
秦天连几乎凡是遇到这样的时候都会点进去看,他不一定会去教人,很多时候就只是看看。
久而久之,许问知道他在看什么了。
他在观察其他人的思路。
游戏里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些怪人,他们可能会钻进牛角尖,反复尝试错误的东西。
这种重复尝试经常会看上去很可笑,不少人进行围观几乎就是为了取笑别人。
但秦天连从来都不会笑,每每遇到这种时候,他都反而会更加沉思,好像这种错误更能给他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许问一直在观察秦天连,经常会想如果是连天青的话,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他想不出来。
老实说连天青也是一个怪人,他没法预测这样一个人的行动方式。
电话会议开始,视频里穆北堂的身边有几个陌生人,他一一向许问介绍,这是他们从附近名牌大学请过来的专家,专门研究运河的,古代的现代的都有。
昨晚到今天,穆北堂他们就着许问提供的方案进行了讨论,觉得这个提案非常有趣,可行性也很高。
所以他们决定立案,今天就要就着细节方面进一步展开了。
万物归宗虽然只是一款游戏,但
向来都有很高的专业性,里面的技艺技巧,以及很多相关的工匠传说和故事都是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有据可依,甚至不少技术直接拿出来都能用。
据说,已经有不少手工艺制作者加入了游戏,开始从里面学技术了。
甚至网上也有很多视频,直接就是游戏和手工的“双厨”把游戏里的技术在现实里实装,做出种种成品。
这种视频在网站相当受欢迎,热度非常高,它反过来又给万物归宗增加了不少热度。
现在,“真实性”已经成为了这款游戏最大的卖点之一。
新出来的资料片与新事件当然也要延续游戏的优势,事件与地图可以虚拟,但相关的参数、过程都必须要真实可信,就好像真的有这样一片区域,正在遭遇这样的事件,必须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进行拯救一样。
穆北堂就是这样对专家和许问说的,毫无疑问,这跟许问不谋而合,他也最需要这个。
他完全同意穆北堂的要求,只提出了一点,这条河,或者说这几条河的流域,包括雨水等相关数据,全部都要他来提供。
他可以尽量满足项目组的全部要求,如果有不足的地方,他们随时可以提出来,由他进行补充。
穆北堂马上就同意了许问的要求,但专家们还有疑惑。
完全虚拟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其实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自然界也是有逻辑的。
物理,就是它的逻辑。
凭空猜想,很容易出现漏洞。
他们更建议选择现实存在的一片区域,在它的基础上进行少量虚构,用来设计这片架空的地图。
但许问非常坚持,穆北堂也同意了他的坚持。
他跟许问合作了这么长时间,知道他从来都是一个有的放矢的人,值得信任。
专家们还是不能确定,但甲方已经决定的事情,他们也无法改变。
现在许问是已经提供了一份方案的,里面有很多参数与地形的测绘图纸等等。
接下来的会议上,他们对着这份方案百般研究,发现它虽然缺失不少内容,但确实是合乎逻辑、可以存在的。
所以他们放心了一些,但还是向许问提出了很多疑问,要求他补充一些东西。
许问让他们放心,表示会以最快的速度填补这些空白。
会议结束,双方达成初步的一致,最后,穆北堂在视频那头笑着对许问说:“看你这样子,我还以为那地方真的存在呢。”
“不这样,怎么能让玩家产生代入感?”许问笑着,回应了一句穆北堂本人最常说的话。
“确实确实。”穆北堂非常同意,结束了通话。
民宿的会议室内安静下来,只留下了
许问和秦天连两个人。
“多谢您,帮了我很大的忙。”许问向秦天连道谢。
刚才在整个过程里,他都是站在许问这边的。而且他在古代运河与水渠修筑方面确实具有极高的专业性,刚才与最怀疑许问的那位专家你来我往地交谈了很长时间,直接打消了对方的疑惑,确认了他们这边的实力。
“话已经放下了,这些数据,你就要尽力完成了。”秦天连道。
“嗯,马上!”许问坚定地道。
…………
许问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
看似是在闭门造车,但他其实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睁开了眼睛。
他在这边过了两天,在另一个世界不到半个时辰。
山洞里篝火明亮,温暖而干燥,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所有人都已经睡着了,就是气味有点不太好闻。
十几个大老爷儿们,淋着雨、踩着泥在山林里行走,根本没有洗澡的机会,也顾不了形象。
许问已经完全睡足了,只觉得精神奕奕,一点睡意也没有。
不过他没有起身,而是继续躺在草铺上,闭目养神,脑子里也在思考着不久前另一个世界的会议。
专家们给他提了一堆要求,都是他接下来需要提供的地形细节与数据,项目非常多,也确实是实际需要的。
在这个时代,确实有一套自己的勘测手法,但要获得这些数据并不是件容易事,尤其现在还下着大雨,日常走路都很不容易,更何况去那些危险的地方。
许问在脑子里想着要怎么做,想着想着又站起来,用刀削了木板,开始在上面刻字。
这种天气,这种行程,纸笔都没法带,这些最简便的记录方式。
木材有限,还要用来烧火,很快就不够了。
许问想了想,走到山洞的墙边,把靠着墙睡的那位往旁边推了推,开始在墙上写写画画。
这种行程,人实在太累,大家都睡得跟死猪一样,许问把人推开,对方只不满地哼了两声,姿势一变又开始打呼了,一点醒过来的意思也没有。
许问就在这震天的呼噜声中,写写画画,写完了一面墙,接着又是一面。
第二天清晨,李晟第一个醒过来,他坐起身,搬开横在自己肚皮上的一条毛腿,挠了挠头,突然感觉有点不对。
他转过身,看见坐在一边,正盯着墙壁看的许问,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那一整堵墙。
“这是什么?”他迷茫地问道。
“是我们接下来的行程。”许问道。
他转过头来,眼睛明亮,笑容轻快。他笃定地道,“我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已经规划好了。”
959 一路行来
沐雨凌风、跋山涉水,这是一趟极其艰苦而危险的行程。
但队伍里没一个人叫苦叫累,就连李晟这种娇生惯养长大、身份特殊的年轻人,也完全融入了队伍里,从来没要求过半点特殊待遇。
他们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也知道他们肩上扛着什么。
那是千千万万条人命,是无数人的人生,是真实可见的未来。
这也是许问坚持一定要让万物归宗按照他的要求进行还原的原因。
这个世界也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也许只有他能到来。
但它确实是真实的,他所做的事情,关系重大,绝不可轻忽。
许问拥有足够的威信,队伍里所有人都是实实在在按照他的要求来的,也就是那天晚上他写在山洞墙壁上的行程,每个人都记得很清楚。
这行程确实很难,许问已经提前考虑了很多安全措施,但他们还是险象环生。
有一次,李晟脚下一滑,险些直接掉下了悬崖,旁边人伸手去拉他,险些也被带了下去。
最后一串人挂在悬崖上,幸而又幸地找到了一条山缝,借力慢慢地爬了上来。
到达安全的地方后,所有人面面相觑,几乎完全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极度的危险与恐惧,压制了他们所有的本能。
然而在此之后,他们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这样站了起来,继续前行,像是从没发生过任何意外一样。
这样的事件在他们的行程里发生过不止一次,最后大家都习惯了。
眼看着记录下来的数据越来越完整,他们心里只剩下了满足感。
“我从来没想到,挖一条运河要搞清楚的东西这么多。”
有一天李晟这样对许问说。
“是啊。”许问点头同意。
很多东西,如果不是专家提出来,他自己是想不到的。
不过他们一提出来,他马上就能意识到,这部分数据是用来做什么的,有什么意义。
“有了这些,应该就知道怀恩渠怎么修了吧。”李晟说道。
“已经在设计了。”许问答道。
…………
确实如此,在另一个世界,这件工作早已紧锣密鼓地开始进行。
许问得到的这些数据当然不会只攥在手里,每完成一部分,他就会抽个时间回去现代时间,把它们整理出来,打包发去万物归宗那边。
这边的时间比那边过得快,对方的感觉就是,他们刚刚提出来的要求,许问就完成了,转眼就发过来了。
这效率高得有些过头,一开始他们不太相信,要花很多时间进行验算,看它们究竟合不合理。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些数据的逻辑全部自洽,真实可信!
“有点厉害啊
……”不止一个专家这样对许问表示过惊叹。
许问只是笑笑。
他能说什么,这个世界确实存在,这些数据不是他瞎编的,而是直接从那个世界采集过来的?
那怎么又会采集得这么快呢?
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闭嘴。
不过有了这些数据,一切都很好办了。
万物归宗整个项目组都动了起来,投入新的工作。
他们根据这些数据建模,还原地形。
每做完一部分,他们就会把它发过来给许问看。
那感觉相当奇怪,许问看见自己曾经走过的那些路被复制了出来,展现在眼前。
那个世界、饮马河、五连山……
两个不同的世界,通过这款游戏,重叠在了一起。
这段时间,许问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怀恩渠与万物归宗游戏上,无暇关注秦天连。
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这里,中间出去了两天,不知道上哪里去了,他没有说,许问也没有问。
万物归宗那边建模的事情渐渐走上了正轨,许问该提供的数据全部都提供了, 也与专家们讨论出了后续怀恩渠的大致规划与修渠的流程。
这在后面会实装到游戏中,先由系统进行模拟,规划出整体的走向。
当然,当玩家加入进来之后,会出现大量变数,这也是实际工程施工中会出现的变数,需要后续去解决。
专家们没再提出新的数据要求,表示他们的勘测工作已经完成,可以回家了。
所以在班门世界,许问带着队伍回到了逢春城。
进城的时候,李晟望着城门,有些感慨地说:“我竟然活着回来了。”
“哈哈,我们都活着回来了。”后面一个工匠师傅也在笑,很开心,“我好几次都以为我要没命了。”
“老实说,得亏了许先生规划得细致。我上一次,要有这样的规划,我兄弟就不会掉进河里被冲走了。”另一个工匠师傅附和,声音略微有些沉重,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他们这一行就是这样,充满了意外,能活下来是命好,死了也很正常。
就是留下的孤儿寡母有点可怜……
李晟拍了拍那师傅的肩膀,没有说话,充满了安慰。
这次出门,他又长高了不少,更黑更瘦了,年轻的面孔有了一些风霜。
这样的行程,饿肚子是经常的事,李晟没有特殊待遇,也从来没有叫唤过。
有时候许问会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他,真是恍若隔世。
皇帝已经走了,逢春城别处来的官员也走了,不过外地搬迁来的居民基本上全部入住,城里人多了很多,热闹了不少。
人多的地方,不可避免的事情也很多。
许问刚进城
就撞见了雷捕头,他看见许问有点惊喜,但来不及多说什么,就摆了摆手,忙着捉贼去了。
许问让其他师傅先回家或者回营地,自己则去了落春园。
落春园位于县衙附近,说是园子,其实更类似现代的小区,相当于逢春城的“工部”,建城时的核心指挥部就在这里。
落春园最大的建筑是杏花居,是一幢三层小楼,在这时代算是一个小高层了。
杏花居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不少人甚至都是小跑着的,步调非常快。
这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许问,看见他,立刻停步行礼,让开道理。
许问对着他们笑笑,快步走到二层中央的那间房门口,推门进去。
里面是一个敞厅,人也很多,大部分人都在三五成群地说话,面有忧色。
许问环视一周,看见荆南海和秦连楹正坐在窗边说话,立刻走了过去。
荆南海抬头看见他,常常面无表情的脸上掠过一抹喜意,起身招呼:“你回来了!”
秦连楹打量了一下许问,看见他这一身,一言难尽地问道:“你直接过来的?也没回去收拾一下?”
“来不及。”许问简短地回答,提起身边的包狱,放到旁边的几案上,道,“这是我们勘测回来的结果,怀恩渠的方位走向我也基本上确定好了,抓紧时间,把它整理出来。”
包袱打开,一阵难闻的气味冒了出来,飘散在整个房间里。
他们出去的时间太长,要写的东西太多,还一直在下雨,经常只能因陋就简,就此取材。
木板太重,不便携带,也不易得,所以他们用得最多的是树皮。
也顾不得整理出什么形状,就这样层层叠叠奇形怪状地裹了回来,看上去乱七八糟的,狼狈得要命。
荆南海立刻叫了人来整理,自己拿起最上面一块来看,问道:“渠道已经确定了?”
“对。”许问说,“确定了起点和终点,还有中间的走向。具体宽细段落,还在整理中,尽快给你。”
荆南海打量了一下许问,他头发打结,衣服破破烂烂的,全身都泥水,胡子也长出来了,乱糟糟地纠成了一团。如果不是那张脸还有个人的仪态非常突出,必会被当成城外的流浪汉,连进城都不配。
但他眼睛仍然很亮,脸色唇色都正常,看上去精神还不错,所以荆南海点了点头,反而催促了一句:“要尽快,雨势不止,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有点决堤的迹象了。”
“严重吗?”许问心一紧,立刻问道。
“暂时还在控制范围内,不过雨再这样下下去的话……”秦连楹望了一眼窗外,摇了摇头。
“我会尽快。”许问接过旁边刚刚端上来的一盏热茶,一饮而尽,走了出去。
960 婚纱
再一次的,两个世界做着同一件事。
勘测完成之后,许问也没有闲着,把所有工作完全交给万物归宗那边去做。
他们确实可以模拟一个世界,模拟这片区域,增加雨水与特殊地形等多种变化因素,让电脑帮助数据自由地生长起来。
但事情是人做的,定好的规划临到执行的时候面目全非,是常有的事。
所以许问一边先是完全搞清楚了这件事整体的逻辑和全部的细节,然后提前先跟荆南海等人沟通,让他们理解其中的道理与过程,让他们打从心底理解它、接受它。
然后,他开始跟荆南海他们一起,把工作细化,找到落实部门,开始联系。
这件事游戏里也会做,最后把它们分配给来领任务的玩家。
但玩家归玩家,本来就是来玩游戏的。
他们对这件事再有代入感再认真,也不可能像真正这个世界的人一样,感到苦、感到累、感到恐惧与绝望。
雨大路滑,河流随时有可能决堤,它会造成的影响绝不止是数字。
提前做好的准备越多,后面可遇到的麻烦就越少,进展就会越顺利。
而同时,许问也把这些关于社会情况与民夫情况等的一手消息也反馈了回去,让他们选择其中一些填充到游戏里。
穆北堂一看这样,索性又去找了一些历史文化方面的专家,结合许问回馈的情况,来构建运河以外的社会,那些npc,以及玩家将来需要服务的机构。
许问说的细节实在太翔实了,专家们非常惊讶。
这里面有不少是他们以前研究内容以外的东西,更有甚者,填补了他们理解的一些空白。
最关键的是,许问说的这些并不是没有来由,他们当然知道,其中很多东西,是在历史书里、流传下来的小说话本里、民间或者艺术家创造的画作雕像里可以找到的、对得上的。
不过唯一遗憾的就是,许问说的这些历史朝代有点混乱,经常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
虽然有据可依,但很难断代。
这样一来,断代本身也变成了一件有趣的事,他们几乎天天都在为这些事进行争执。
当然,这跟万物归宗的设定是一致的,许问这样“设定”也没有错。
许问早就知道大周就是一个缝合怪了。
它由传说中的“唐”发展而来,也不知道中间经历了什么,感觉又有一些细微的变化,最后在这片土地上,各个朝代建筑、制物的特点、风格、名称几乎全部存在。
缺少了延
续性,但是是真的百花齐放。
它跟万物归宗有一致性再正常不过,万物归宗的原始灵感来源是班门锁,班门锁本来就是根据许问在班门世界的见闻进行的设计。
两边世界不断沟通,最后,许问完成了新怀恩渠的最终方案,快马加鞭把它送去了京城。
就算用最快速度,这一来一回也至少要半个月时间,再加上朝廷开会研究,最后得到结果至少是二十天以后的事情。
许问站在落春园门口,向着京城的方向稍微驻足,只能祈祷在这段时间里,雨能小一点,河水流势平稳一点,不要出什么事情……
不过他总算有时间回竹林小屋了。
自从他勘测回来又过了七天,这七天里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但别的什么都没打理。
所以连林林抬起眼睛,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明显地愣住了。
“小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许问迎着她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突然感到了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一些疲倦。
“怎么,认不出来了?”他笑着问。
“那当然不能!”连林林迎了过来,拉着他的手东看西看,笑着说,“突然变成威猛大汉了,感觉有点不习惯……我还是喜欢以前的那个你!”
“我也不习惯这样留胡子……回头就把它刮了去!”许问长这么大,还没留过胡子呢。
“嗯,我帮你。”连林林抬头看着他笑,眼中满是光芒,就像有满天星光因为许问的回来而升起,全部落入了她的眼中、她的心上一样。
许问注视着她,突然有了“回家”的实在感。
两人对视,一时间有点忘言。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门一响,一个女人推门出来,对着许问稍微欠了一下身,又对连林林说:“我回去啦,这几天就不过来了。”
她有点眼熟,又有点陌生,直到连林林跟她说了几句话,把她送走,他才恍然大悟,道:“这是兰月啊!”
“对啊,就是兰月,你不认识了吗?”连林林笑着说。
“她刚来的时候我见过一面,后来就没见过了。而且……她变化太大了吧?”许问对比着两次见面的样子,震惊了。
老实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兰月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是一个侍女,被李昊肆意欺负。
他有点看不惯,但按律兰月就是李昊的私产,他可以随意处置,许问没道理插手。
后来李昊的变化之快,连许问也没有想到,至于这个兰月,就更没消息了。
他印象
中的那个侍女狼狈难堪,说不清是性格使然,还是还没适应自己的身份,她非常不喜欢李昊在人前那样做——人后多半也不喜欢。但她也无能为力,只能象征性地躲一躲,在某些人眼里没准还会被视为情趣。
许问不太记得她的长相了,印象更深的是那不断躲闪的目光,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但现在的她,完全不同。
她还是有点害羞,行动之间有一股弱不胜衣的感觉,但她的行止变得大方了,坦然与许问对视,与连林林说话,目光坚定,是那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
“你来看。”连林林拉起许问的手,把他拉到屋子里面,“这是她最近一直在做的事。”
许问抬头一看,更惊呆了。
一袭白纱挂在窗边的钩子上,直泄而下。
光照在上面,模糊了它的边缘,照得它透亮,真就像是从它内部自生的,那就是一团光,挂在竹窗旁边一样。
许问走了过去,揽起那片纱。
它轻薄柔软,触手如丝。
但许问一看就知道,它不是用织机织出来的,而是……花边大套!
是将蚕丝,用花边大套的方式织出来的!
纤细、富丽、华贵、纯洁。
说起来,花边大套的技术还是许问带到班门世界的,把它教给秦织锦,想让她再研究一下,利用它的聪明才智将其进行一些发展与变化。
但许问也没想到,它能发展到这种地步。
正常来说,大部分情况下,花边大套是用棉线来织的。
它结实、柔韧,具有弹性,易于处理。
而蚕丝……还是这么细的丝,也能做花边大套?
这是许问完全没想到的。
但是,由它做成的成品,是这么美,像一片云、一片雾,几乎有了一种圣洁的感觉。
连林林站在许问身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她给我做的。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你那个世界的新娘子吗?”
连林林的声音非常轻,非常小,像是羽毛一样,轻轻触着许问的心。
“你说她们会穿一身白纱,纯洁得像一只鸽子,迎接她们的新郎。我后来想了又想,觉得这一定很美,忍不住就跟兰月说了。说有个地方,有这样的习俗……她也觉得很美,就说做做看。”
“确实很美。”许问真心实意地说。
超乎想象的美。
“到时候……我穿给你看?”连林林红着脸,小声问他。
“嗯!”许问已经开始期待了。
961 鸡的命运
连林林去给许问准备热水,让他洗去一身风尘了。
感觉这就像回家的仪式,洗了澡,才算正式回了家。
许问等待的时间里,就站在刚刚连林林带他进去的那间屋子里,一边走一边看。
那袭白纱实在太光彩夺目,回过神来之后他才发现,屋子里除了这袭白纱,还挂着或者放着很多小幅的花边。
许问是正儿八经学过的,基本针法和织法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拿起那些小幅花边仔细看,突然感到了惊喜——不逊于看见白纱的惊喜程度。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他把花边大套带到大周,其实是有想法的。
花边大套在现代/销路不错,但有相当的局限性,以致于将要失传了。
它失传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学起来太复杂,学成之后的成品的性价比又太低。
原本就谈不上什么普及度的,近来越来越没人学,以致于很多针样失传,可想而知,再过不久,这门技艺整体也要失传了。
人工花边在效率上当然远比不上机织花边,但手织花边并非没有存在的价值。
如果能把它简化,学习成本降低,从入门到精通的曲线更加平滑,是不是能让更多人来学习这门技艺,让它继续传承下去?
许问想到的是十字绣。
在古代,几乎每个女人都会绣花,就算再懒惰的媳妇儿,也能拿起针线,给孩子补两件衣服。
而现代,机织远超过人绣,精美的绣花技术变成高端的艺术作品,日常居民生活中很少有人这样做了。
当然,针线比较简单,还是会不时有人拿起绣花绷子,为自己的桌布手帕绣两朵花、为孩子容易破损的膝盖部位绣只小鸭子之类。
它真正普及起来,还是十字绣的出现。
有一段时间,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十字绣的方便包。
一幅空白的十字格布,一团绣线,一根针,一幅坐标清晰的图样,只要对照清楚,耐心细致,无论什么人都可以绣出同样的效果。
其实十字绣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绣花技术,在各国都有发展。
但到现在,它会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主要还是因为它简单,完全不需要学习成本,任何人只要想,就可以上手操作。
花边大套当然不可能像十字绣这么简单,再怎么简化也不行。
但是跟十字绣的成品一样,小幅的花边、织品、点缀,是女孩子们非常喜欢,日常也会想要使用。
所以如果能简化它的操作手法,让人更容易上手,是不是也能让它像十字绣一样普及起来?
就算不能普及到那么火爆的程度,至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随时都有可能失传了。
不过,所谓的“简化”,本身就是很难的事情。
更别提,花边大套的将要失传,一大原因就是因为它“太难”。
如果说十字绣的学习成本是一,花边大套就是十。
只要把十简化到三或者四,许问都有信心将它进行推广,但这种程度的简化,谈何容易?
可眼前出现的这些,虽然都是成品,但许问很轻易地看出了它们的制作方法。
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难度等级三到四级的花边大套编织方法,甚至有可能,比他想象的更简单一点。
“这也是兰月做的吗?”正好连林林进来,许问抓着她问道。
“嗯……”连林林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笑了两声,“是我做的。”
“啊?”许问一愣。
“是这样的,我看她做得美,也想学。但你知道我的,我根本没那种本事,手忙脚乱,越做越乱。她也不笑我,很认真地帮我想怎么弄得简单一点,让我也能学会。然后,我就真的会了。”连林林笑眯眯地说,“看,这一块,我的得意之作!”
许问抬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
那是一片竹林,正中有一只小猫,虽然没有颜色,从竹林到小猫都是白线织的,但许问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球球。
它回头竖尾,从耳朵到身体到尾巴,形成了一条流畅而矫健的曲线,非常美、非常灵动。
“兰月可厉害了,真的帮我想出了,我也能做到的法子!”连林林眯着眼睛,非常开心。
“很容易
学吗?”许问问她。
“嗯嗯,我觉得挺简单的,试了几次就会了。不过要做出别的花样,还得费点心思。”连林林说。
“就是说基础的部分很容易学会,还可以在这个基础上进行衍生?”许问问道。
“对!她整理了一些最基础的花样子让我学,最简单的一种只需要四根小棒,我不到一刻钟就会了。”连林林说。
“其余的呢?”
“也很简单,当然要难的也有,就是要慢慢琢磨。不过简单的学会了,难的也能摸出一些门道。”
“那可真的是……太好了!”
…………
连林林准备的水比落春园的更热一些,里面加了一些药材。泡在水中,闻着药香,皮肤出汗之余,许问的心神却整个儿安定了下来,好像落到了实处一样。
许问趴在桶沿上,竹窗关着,但透过窗纸,可以隐隐约约看见连林林的身影在外面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各种轻快而零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大夫和李姑姑好像都不在,兰月也走了,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安安静静的。
过了一会儿,连林林又走出去,片刻后咕咕咕的鸡叫声响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连林林在窗下笑着说:“黄仙儿和黑尾下蛋了,我回头煮给你吃。”
“你给每只鸡取了名字,回头会不会不舍得杀来吃?”许问隔着窗户,笑着回应。
“那要看是给谁吃。我自己吃可能有点舍不得,但是你跟爹的话……杀了就杀了吧。”连林林轻轻笑着,声音爽脆。
“那只有一只鸡,我跟你爹都要吃,你给谁吃?”许问从来都是最讲道理的那个人,几乎没给人添过麻烦,这时对着连林林却耍起了无赖。
“那当然是……一人一半!”连林林噗哧一声,忍不住笑了。
“那我把鸡腿给你。鸡翅膀也给你。”
“好啊,我假装不知道那是谁。”
两人一里一外,隔着窗户小声说话,远处的鸡咯咯咯地叫,浑然不觉自己在两位主人的心里,已经被做熟了,你你我我地分好了。
961 前行
洗完了澡,许问神清气爽,心里也很熨帖。
倒了水,收拾了屋子,他又去看那些花边大套。
从易到难的手法有了,样子也有了,怎么把它归纳总结出来,带回现代世界呢?
他正在心里琢磨,突然听见连林林叫他。
“来,我帮你刮胡子!”
很简单的话,许问的心却大跳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
连林林已经把东西准备好了,水盆、热水、皂角、毛巾、刮刀、还有一个笑吟吟的她。
许问照着她的指示在椅子上坐下,仰面朝天,问道:“你以前给人刮过胡子吗?”
“没有,我看我爹刮过,但没有上过手。怎么样,怕不怕?”她有意拿着刀,在他面前挥了挥。
“任人宰割。”许问闭上了眼睛。
“人?”
“只有你。”
许问闭着眼睛,说完这三个字,就听见连林林轻轻地在他耳边笑了。
她的笑声非常动听,清脆得像阳光下干燥的麦穗,天然散发着一种香气。
她从来都是最喜怒形于色的那种人,高兴就会笑,郁闷了就会低落,至少在许问面前,从不掩饰内心。
现在他也听得出来,喜悦弥漫在她的声音里,弥漫在空气中。
热气腾腾的毛巾覆上他的脸,慢悠悠地一点点擦过,从额头到脸颊到耳朵,舒适而熨帖。
他的胡子被打湿,用皂角和药物软化,冰凉的刀锋贴上皮肤,一点点刮过。
连林林的手非常稳,几乎没有一丝颤动。
许问的心也非常安稳,没有一点担忧或者害怕之类的情绪。
虽然他从第一次见面时就知道,连林林天生动作难以协调,连平地走路都可能摔倒。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许问很少看见连林林摔倒了,甚至她开始能够做一些别的更细微更精密的事情,雕刻、编织、刺绣……
当然还没办法达到许问和秦织锦等人这样的程度,不过对于连林林来做,能去做这些本身,达到超过平常工匠的水平,已经是巨大的突破。
她个人的突破。
所以许问现在把自己交到她的手里,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知道她为了克服自己的缺陷,做了多大的努力。
刀锋贴着皮肤,发出刷刷的声音。
连林林的头发偶尔会落下一绺,碰着他的耳朵或者额角,痒痒的。
她的呼吸稳定而轻柔,偶尔会有热气吐在他的皮肤上,带着芳香皂角的气息。
许问的心里极其平静,这一刻的时间,仿佛在不断向前延伸,直至无尽的彼方。
…………
“看!”
连林林笑眯眯地把镜子举到他面前。
许问就着镜子,
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非常光滑,没一点残留。
许问笑着,刮了一下连林林的鼻尖,连林林嘿嘿地笑了。
她开开心心,转身去收拾东西。
收拾完之后,她回到许问身边,许问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突然抬起了头,问道:“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秦天连吗?”
连林林的动作瞬间停住,直起身子,注视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两人坐到了走廊下面,靠得很近,声音很小。
这段时间,许问绝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怀恩渠上,但只要稍微有空,他就会看着秦天连,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表情。
“长相确实是一模一样,一点儿差别也看不出来。但细微的表情、动作、一些小的习惯都不一样。说话也是,声音很像,但语气、语调、习惯重音的点也都是不一样的。”
许问小声对连林林说,还举了两个例子。
他的模仿能力非常强,连天青固然是被连林林一眼就看出来了,秦天连要是本人在场的话,估计也要惊讶一下,许问对自己竟然观察得这么仔细,模仿得几乎一模一样。
“这样看起来的话,就不是了……”连林林小声说着,叹了口气,“那我爹他……究竟上哪儿去了呢?你说你感觉他还在,只是消失了,现在还是这样的吗?”
她抬头注视着许问,焦急地问着,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是的,现在还是这样感觉的,非常强烈。可能真的得等到解开这个世界的谜,才能知道真相吧。”
“所以说,还是只能想办法成为天工?”
“是。”
连林林的眉头皱得紧紧的,用力挠了一下头发,非常苦恼地对许问说:“小许……我很想嫁给你。”
“嗯。”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我觉得还是不行。还是等到我爹他出现了,我们再……”
“好的。”
其实许问早有预感。
上次他俩正在谈着婚事,连天青突然消失,许问就知道这事没戏了。
这确实让人挺郁闷的,但实话实说,就算是许问本人,也没心情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这件事。
连天青至今不知下落,不知生死,只能靠一些边缘性的安慰来让自己放心。
这种情况,多心大的人才会犟着脖子继续把这个婚结下去啊。
话虽如此,说到这里,两个人的心情都有点低落。
连林林紧紧拉着许问的手,低着头,一副怎么也不想放的样子。
许问轻叹了口气,回握了一下她的手,道:“说起来,我正好有这样一件事要做。”
他轻轻把连林林拉到自己的肩膀上,一手揽着她的头,道,“这个花边大套,其实是我教给秦织锦,然后
由她转教给兰月的。”
“咦?!”这事连林林真不知道,一听这话,立刻惊讶地起身想要看他。
许问却不让她动,慢慢把自己得到这门技术的经过,以及对它的打算讲给连林林听。
这关于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连天青消失了,现在放眼漫漫大周,只有连林林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处,可以听他说这些话。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就是在连林林耳边说的,轻轻的吐息拂在她的肌肤上,很快就让她的耳朵发了红。
但她很快就听得入了神,还很不解:“明明有人买,卖的价钱还不低,为什么会没人学?”
“因为太难学了。”
“但是学了这门手艺,就有了傍身之技,一辈子不愁吃穿了呀?”
“学别的,更好学,而且挣钱养家的机会更大。”
“还有别的东西可学?”
“很多。更多人需要的技术。”
连林林虽然听许问说过很多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但很多东西对于许问来说近乎常识,根本不需要解释,连林林则很难理解。
“一个所有人都随便就能学到技术,能找到活干的地方吗……”连林林向往地说。
“其实也不是,还是会有很多……”许问想解释其实还是有很多找不到工作、吃不起饭的人,但看了看身边连林林的眼神,还是闭了嘴。
跟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相比,他们拥有的机会已经算得上是无限了。
“……总之,就是想让更多人能更简单地学会这门技术,喜欢上它。”他把自己对花边大套的构想告诉给了连林林。
“现在兰月已经把它做了简化,还有循序渐进的难度增加过程,我想要把它进行系统化整理,固定成几个简单又受欢迎的图样。用固定的材料、固定的流程、能看图就学会……你能帮我整理吗?”许问问道。
“我试试……我能!”连林林听懂了许问的意图,从他怀里坐起来,咬着嘴唇盯了他一会儿,肯定地点头说。
“我现在就去做!”她兴趣极浓,跳了起来,啪啪啪地进屋去了。
没一会儿,她铺纸研墨,又拿了花边大套的工具和样品,认真研究。
研究了一会儿,她从窗子里探头出来,问许问道:“我能让兰月帮忙吗?”
说完比了下口型,“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行啊,她是大师了,一定能帮上忙。”许问笑着说。
“哎!不过我自己先想想。”连林林咬着笔思考了起来。
许问隔着窗子看着她,焦躁的心情仿佛被无形的手轻抚而过了一样,渐渐平复下来。
对,与其担心不可知的未来,不如先做好手上的事情。
当你不断前行,也许路就在眼前了。
962 一墓之缘
在班门世界,新怀恩渠的方案被送往京城,等待批复。
一旦批复,整个西漠都要行动起来,开始动工了。
在现代世界,万物归宗新资料片的程序渐成雏形,美工也将要完成,等待运行以及测试过后,就要上线了。
这方面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虽然班门世界雨还在下,灾难在前方时隐时现,但很多事情你急也是急不来的,只能循序渐进。
所以许问宁定了心神,静待结果。
而这时,国家文物局那边对许宅二阶段修复的方案进行了批复,同意了他们接下来的方案。
许宅短暂的假期结束,修复师与工人师傅们渐渐回归,马上要开始工作了。
许宅放假的时候,许问直播间当然暂时也停了。
今天开工修复,直播间也要复播。
从两年前开始,许问的直播间就成为了虎鲸平台的一大流量来源,最难得的,他的直播观众和平台的常规观众并不重合,相当于是全新的流量。
这种引流虎鲸当然是非常欢迎的,也极为重视。
所以复播前三天,虎鲸就开始了首页倒计时宣传,规模极大。
配合复工以及复播,今天的民宿这边也非常热闹,一片忙碌。
这个时候,秦天连回来了。
十天前,秦天连跟许问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这里,只说了会回来,没说去做什么。
这天他一回来,就发现民宿里人变多了,进进出出,全部都带着熟悉的气质,一看就是什么人。
他听见他们的对话,依稀想起许问曾经提过的事——他正在主持修复一座古宅,恍然大悟。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人胸前的工作证,又掠过他们携带的工具,皱起了眉。
文物局特别项目组?
什么样的项目,需要动用这种修复力度?
他一抬头,看见一个熟人。
那人正在跟旁边的人说话,见到他,眼睛先是一亮,接着不敢认一样看了又看,直到完全确定,这才快步走了过来,热情地招呼道:“秦大师?您怎么在这里?您从西北回来了?”
“文教授。”秦天连向对方点了点头。
这是万园大学的文同心文教授,他跟他有两面之缘。
一次是万园大学需要修复一件文物,修复难度很大,修的物品也很有意思,他很感兴趣,看到信件介绍就接下了。
那次修复对他来说也很有难度,费了很一番心思才完成。
对他来说都很有难度的工作,在文同心他们眼里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单纯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才会找上他。
做完之后,文同心和他的同事心服口服,对秦天连崇拜到了极点。
秦天连自己也挺满意,配合他们做完了后续的一些案头工作,非常尽心。
不久,他和文同心又在西北碰头了。
那次文同心是带着学生一起,去一处古迹做考察,双方在古迹里的一处废墟处见面,都很惊讶。
距离上次见面,还不到一个月呢。
当时,秦天连
跟文同心以及他的学生们走了一段,给他们介绍这处古迹的来历,对它进行了断代。
他旁征博引,见微识著,几乎每句话都有出处。
那会儿,文同心甚至有一种感觉,在秦天连面前,他变成了学生,而秦天连才是那个老师!
这次分别之后,他再没见过秦天连的人,但短短两次会面,他就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从此再也不敢小瞧民间匠人。
“五年没见了吧?秦大师真的一点变化也没有。”文同心打量着他,惊讶地说。
他说的不是客气话,真的是这么想的。
五年时间完全没在秦天连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而西北的风沙,懂的都懂。
“变了,变了很多。”秦天连简短地说,又问道,“你来做什么?”
“许宅的二阶段修复马上就要开始了,我离得近嘛,趁机来看看。复播第一天,必是许先生本人主持直播,我想看个现场,哈哈。”文同心笑着说。
他说得自己像个追星仔,但一点也不惭愧。
“许宅?直播修复?他本人主持?”秦天连不解地问。
这些词的意思他都懂,甚至他也知道许问在直播修复这件事,但所有的连在一起……
文同心怎么说也是万园大学的教授,为了一座古宅的修复直播来看现场?
文同心跟他说着话,一转头看见一个人,连忙把他拉过来介绍:“老方,快过来认识一下,这位是秦天连秦大师,我见过的最顶级的文物修复师,之前给你看过的那个铜香炉就是他修复的。”
这人正是方守一,之前平镇展销会的时候,他跟文同心合作搭裆作为官方直播间的主持,两人聊得投机,之后也一直保持着联系,关系越来越好,现在有点至交好友的意思了。
许宅一阶段修复的时候他俩都有来帮忙,二阶段开始,就约着一起来看现场了。
方守一见过那个铜香炉的实物,看过它修复前的照片,甚至连修复报告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不出,修复前后的两样东西,究竟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对于秦天连他也是久仰大名了,非常尊敬地行礼。
秦天连打量了他一下,问道:“方知行的儿子?”
“你认识我父亲?!”方守一震惊了。
“很年轻的时候,一起去盗过一次墓。”秦天连说。
“原来是您!”方守一更震惊了。
“盗墓?”文同心也很震惊,更惊讶的是他们会把这件事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
“方知行还好?”秦天连问。
“在老家,每天拜拜佛,养养鸟,一年雕一座佛像。”方守一如实回答。
“你也是来看那座宅子的?”
“是……”
秦天连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走开到一边去了。
文同心惊讶地问方守一:“你不是老来子吗?你爹多少岁了?”
“八十七。他四十年前跟这位见面的,那时候这位还是个少年。”方守一有点不可置信地说,“四十年前了啊……我竟
然见到他了……”
他的目光追随着秦天连的背影,简单把当年的事情给文同心介绍了一遍。
当然,这件事也是他听说的,不过他爹跟他重复过无数次,每一个细节都反复回忆,于是这件事也像是他亲身经历过了一次一样。
四十年前有一段时间,盗墓贼横行,偷挖了很多古物,偷偷卖去国外。
当时政局有点混乱,没人管这件事,方知行义愤之下,自己组织了一支队伍,守护祖先留下的这些遗产,不让它们流失。
这项工作很艰难,失败了好些次,也死了些同伴,但不断有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
秦天连就是方知行在这种条件下认识的,打过一次交道,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那次他们要守护一座战国时代的大墓,但是盗墓贼取得了先机,已经先一步进去了。
那墓实在太大,盗墓贼也够狡猾,他们完全没法判断他们是从什么地方进去的,又会从什么地方出来。
正在犹豫的时候,人群里一个少年提议,他们也去,他已经摸清楚了墓中的地形,他们就在墓里跟盗墓贼干一架,利用墓中机关,把他们陷在里面。
所谓陷在里面,当然就是活埋,是杀人。
但当时的人没一个对此犹豫的,只怀疑能不能办到。
到现在方知行也没想出来,当时他们是怎么被一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少年说服的,只记得他们鬼使神差地就进了墓。
进墓的时候,他们也许还各有主意,但进墓之后,就轮不到他们说话了。
那个墓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即使是他们,也难以想象那个时代的古人能有这样的规划与建筑水平。
不仅如此,墓里还机关重重,极为险恶。
这种情况,他们只能听从少年秦天连的指挥,他说走哪里就走哪里,他说怎么走就怎么走。
别说方向了,就连随便迈一步,是横着放脚还是竖着放脚都要听他的。
而秦天连确实也不负他们的信任,胸有成竹,指挥若定。
最后,他们围追堵截,发动机关,真的把所有盗墓贼全部困在了大墓里,己方则全部活着回到了地面上,除了一个不听指挥的,其余人几乎连皮肉伤都没有,这简直不可思议!
这件事结束之后,秦天连就消失了,这时候大家才发现,他不是他们里面的人,不是任何人的亲戚朋友徒弟。
他们除了名字,关于他的信息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这放在这件事之前,肯定是要引人怀疑的,但现在,除了神秘,他们还能说什么?
如果不是同处同行了这一段时间,他们甚至会怀疑这少年究竟是不是真的人类。
那时代的工匠里,信鬼信神可是非常常见的。
后来,方知行一辈子都在留意秦天连这个人,但一直没得到消息。
不久前,他还在方守一回家时跟他念叨过,四十年了,再没见过,那少年也许真的就是观音金童,菩萨看他们艰难,专门派来帮他们的?
结果没想到,就在江南,在这么一间民宿里,就见到了?
963 异样
秦天连完全没把方知行的事放在心上。
对于他来说,这就是年轻时遇到的一件事情,他做过的这样的事太多了,这只是其中一件而已。
他会记得方知行,其实还是因为那座墓确实有些特色,他是顺带着墓留下对人的印象的。
不过,他不关心人不代表他不懂事。
文同心和方守一出现在这里代表着什么,还有那些文物局特别项目组的人……
也许许问在修复的这座宅子,其实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间民宿住的都是去许宅上班的人,秦天连找了一圈,发现许问不在,于是跟着人群一起走了出去,往许宅方向去了。
民宿在曲河旁边,跟许宅隔着两条巷子。
一路两边都是白墙绿柳,景致非常幽雅,秦天连却越走脚步越慢,眉头也皱得越紧。
走到许宅的巷口时,他停驻了脚步,望着墙上的路标铜牌看了半天。
那里清清楚楚地铭刻着“大工巷”三个字。
人群从他身边经过,往巷子里走去,秦天连停了一会儿,才继续往里走。
走到巷子中央时,秦天连再次停步。
许宅前面人攒人的,堆得结结实实,只有中央让出了一片空地,许问正跟几个人一起在那里调试直播设备。
秦天连的目光从许问身上掠过,投往后面的门楣上,表情深思。
…………
许问调好了设备,确定没有问题。
这次停播了近一个月,复播除了虎鲸平台的宣传,还要做一些小的活动,譬如以前就做过的抽奖。
许问现在这种直播体量,抽奖都得斟酌,一不小心直播间就会卡死。
他正在跟直播平台派来的工作人员讨论细节,抬头一看,发现了人群边缘的秦天连。
他实在太熟悉那张脸了,看见就觉得亲切。
他跟工作人员交待完了最后的事项,出去把秦天连接了进来。
事情太多人也太多,他没注意秦天连的异样。
“这就是我在修的那座宅子,它没有名字,随便跟我取了一个,暂命名叫许宅。”许问一边领着连天青往里走一边给他介绍,“之前就说想带您来看看,但一直没机会,没想到复工的时候才来。”
“……嗯。”秦天连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一下,片刻后才缓缓抬步,继续前行,但还是有些审慎的样子。
许问正好被人叫去说了两句话,还是没有留意。
片刻后他走了回来,对秦天连道:“这是我曾祖父留给我的,说起来,他叫连墨,你听说过吗?”
“……听过一次。”秦天连回答。
“在这之前,我也没听过他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什么,你听过?”许问话说到一半,猛地转头。
“只听过一次,没有打过交道,也不知来历。我只知道,他有过一座古宅,正在等待修复。除此之外,别无消息。”秦天连缓缓地说,讲得很清楚。
“这样啊……你是从哪里听说过?还能再想办法打听一下吗?”许问问道。
秦天连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许问有点意料之中,有点
遗憾地舒了口气,指向前方说:“这样啊……他要修的,应该就是这座宅子了。”
连墨这个人简直比许宅还要神秘,对许宅许问多少还是有点猜想的,但连墨,他多方调查过,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
甚至像连天青这样说听过名字的人,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听过名字,总应该有个听过的渠道吧?
顺藤摸瓜打听过去,总能打听出来一点线索?
不过看秦天连这样子,似乎并不打算跟他说。
也没关系,只要他在这里,他就可以慢慢问。
“我接到它的时候,它基本没法看,现在向国家申请了保护项目,拿到了资金,修了两年,大概修了三分之一。不过现在修完的基本上是相对比较简单的部分,难度高的还在后面。”许问介绍。
万园市的园林古宅非常多,许宅属于比较标准的结构,秦天连对此并不陌生,就算没人带路也知道该怎么走。
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对许问说:“你不用管我,先去忙你的。你不是要搞那个直播什么的?你去吧?我一个人走走看看。”
许问的直播确实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秦天连的,应了一声,又交给他一个工作证让他挂在胸前,自己就匆匆走开了。
秦天连看了一眼那个工作证,老老实实地挂上了,开始在宅子里漫步。
宅子里面的人并没有外面那么多,许宅的占地面积真的不小,是正规园林的格局,修复阶段,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必须得持有工作证才行。
修复工作开展了两年,已经井然有序,各部门以及分项目组的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目的性很强,就不会乱。
所以,这时候像这样漫无目的在宅子里散步的,其实只有秦天连一个人。
他走得很慢,不时停步,在某处驻足,盯着那里看半天——看的通常都是某个使用了特殊技艺、或者特殊造型的角落。
这样的角落在许宅里非常多,所以他停下来的次数也非常频繁,几乎一步一停,一停就是很长时间。
走着走着,他抬起头,突然看见一道人影,仿佛从眼角余光中一闪而逝。
他一愣,猛地回头,那是一丛竹子,竹子后面就是墙。
阳光照在竹子上,影子投在墙上,风过影动,似人而非人。
秦天连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等他走过,背影消失,竹影突然真的化成了人影,从墙上凝聚出来,形成了实质,站在竹边。
是荆承。
他望着秦天连消失的地方,看了很长很长时间。
…………
秦天连继续在宅子里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正堂附近。
他站在走廊上,正在思考先去后面还是去看看侧厅,就听见前面传来了声音,抬头一看,是许问拿着镜头,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了过来。
到现在,许问直播的设备已经跟最开始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他用的不是手机,而是一个可以联网的摄像机,通过专业镜头来看这个世界。
毕竟专业的高清镜头和手机摄像头,展示出来的画面完全不同,对许宅的美的展现力度也是完全不同的。
他没有用支架,就是用手托着,托得非常稳,镜头没有一丝颤动。
当然,对于许问来说,这种稳定只不过是基本功。
他刚刚路过一个紫藤花架,举着摄像机拍那一串一串,仿佛会流光溢彩一样的花朵,抬头看见秦天连,向他点了点头,镜头放下来时礼貌地避过了他。
其实秦天连确实不喜欢镜头,但对拍到他也比较无所谓。
他让他一边,让许问过去,自己则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尾随着他,听他讲解。
这是二阶段修复开始的第一次直播,许问主要要对第一阶段修复的结果做一个总结,同时介绍二阶段将要修复的项目、现状、计划以及时间安排等等,让观众心里有一个大致的概念。
许问介绍这些内容的态度非常平等平和,仿佛真的把直播间的观众当成了与自己一样的合作者,项目的“甲方”,不回避细节,讲得还比较专业。
秦天连当然是听得懂的,但他更加留意的是这讲解中的专业性——
普通观众,真的听得懂?
又听了一会儿,秦天连退后一步,也拿出了平板,找到许问的直播间,静音打了开来。
入眼就是密密麻麻的弹幕,不屏蔽根本看不到画面。
秦天连有生以来从未看过直播,他修复文物的时候游刃有余,得心应用,面对眼前这种场面却有点懵逼了。
他在这页面上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控制弹幕的地方,结果一点进去又有点傻眼。
分级弹幕,这是什么东西?
试了几次,他终于明白了过来,这直播间的弹幕是有级别之分的。
低级弹幕就是很没营养的那种刷屏,高一级的会有一些认真的点评,再高级一级的是有价值的提问,最高级的有两种,一种是解答弹幕问题,一种是对许问讲解中的一些专业问题进行更细致的解释,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分级的,但秩序非常井然。
秦天连认真看了一会儿,扬了扬眉。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分级的,但高级弹幕的质量非常高,绝对出自专业人士之手。
到现在,许问的直播间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秩序,专业人士极多,高质量弹幕非常密集。
因为不熟悉操作,在看的时候,秦天连的手滑了一下,屏幕移到了下面的评论区。
这里俨然一个专业的讨论区,有给许问直播做二创的,有讨论专业问题的,甚至还有人写论文过来求助的。
秦天连没看过直播,不知道这样的评论环境有多难得,但他看着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这真的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看来直播……也不是那么无聊的东西嘛。
不过……
秦天连收起平板,低下头,注视着旁边的那座石灯,走过去缓缓抚摸。
摸了一会儿,他再次抬头,看向前方一处檐角。
那里还没有开始修,原本应该是一间亭子,但现在快塌没了,只剩下了那一角,孤零零的,被杂树掩映,上面挂着一个铜铃,风吹过的时候也不动,仿佛已经锈死了。
秦天连看着它,非常出神。
无人注意,他的身上泛起了一道异光,一闪而过。
964 是他吗
“总之,目前的规划就是这样,回头我们会把具体的修复时间安排放到微博上,大家可以参考一下,根据自己的时间安排来看直播,不要耽误了正事。”
许问总结道,即将结束今天的直播。
直播到中途休息的时候,他已经把今天的奖品抽了出去,是一个石刻的花瓶,古朴与现代结合,非常雅致,即使不插花摆在那里,也是一件极其出色的艺术品。
说起来,许问开始直播到现在,平均每个月抽一次奖,抽出去的奖品已经有二十多件了。
这些奖品全部由他亲手制作,各具特色,是相当珍奇的精品,放到市面上也能卖出不少钱。
他全部都正常抽出,从不黑箱操作,经常会有收到奖品的观众回来repo,什么阶层的都有。
每次奖品,免不了有人重金求/购,也有少量交易成功的,但大部分中奖的人,都拒绝了这份诱惑,选择了收藏。
所以直到现在,市面上流传的许问作品并不算多,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件都足可令人发家致富。
今天的直播时间并不算长,明天才正式开始,那时候就不是许问本人掌镜了。
结束之后,虎鲸的工作人员难掩激动地来给许问汇报今天的战果。
伴随着抽奖,这次复播直接回到了上次终播时的人气,弹幕和礼物数量都更有超出。
最值得惊喜的是,虽然热度在抽奖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达到了峰值,但抽奖结束之后回落得并不算太多,一段时间之后继续回到了上扬的曲线,表示直播内容本身也是很吸引人的。
许问听得很认真。
做事情就要认真做。
直播只是副业,但他是想要用它来获得热度、让更多的人来关注许宅修复、关注传统技艺的,所以他必须在乎观众反馈,根据数据来调整直播内容。
不得不说,两年以来的他直播热度的不断上升,除了自然的传播结果以外,跟他内容不断提升,直播越来越有趣了也有很大的关系。
虎鲸平台的人看在眼里,心里还挺有感触的。
本来他们跟同行平台一直处于
竞争关系,双方很有点不相上下的感觉。
但托了许问的福,他们近两年来越来越占上风,现在有点领跑的意思了。
同行也照着他们的样子搞了类似的项目,但始终没内味儿,就是吸引不到人。
这只能说天时地利人和,虎鲸算是撞到运气了。
虎鲸那边意识到了这一点,一直以来都给了许问很积极的配合。
宣传从来没落下,还为他们量身定做了很多活动。
他们有点恋恋不舍两年前平镇展销会那阵子的热潮,据说最近在筹备一个类似的活动。
不过这个只稍微跟许问提了一嘴,还没有正式成形。
许问现在比两年前忙得多,去年的平镇展销会直接就没有去,这次活动也不好说参不参加。
不过看虎鲸那边的态度,还是很积极的……
许问思考了一会儿,看了看直播间的讨论区,以及别人整理出来的精选弹幕。
这也算是他们直播间的一大特色了。
人家的直播,弹幕都是即时的,过了就过了。
他们这里,每次都专门有人抓取高级别弹幕,总结之后放在评论区。
许问也经常会看。
他是人不是神,不可能全知全能面面俱到,更何况他学的大多都是传统技艺,虽然有意识接触了一些现代的内容,但基本没有系统地学过,了解不深,是他的短板。
所以他直播时有些内容或者说观念,在现在有可能不主流了,会不被人认同,或者引发讨论。
许问很喜欢看这方面的内容,甚至还在不忙的时候注册了马甲,专门去评论区跟人辩论。
真理越辩越明,当然是在有的放矢的前提下。
在这个过程中,许问自己也思考了很多东西,有一些浮光掠影、不成体系的东西渐渐沉淀下来,逐渐形成了属于他自己的结论。
“许问。”又看了一会儿,许问听见有人叫他,他抬起头来,看见秦天连。
秦天连缓缓走了过来,表情微微有些奇怪,好像在犹豫思考着什么一样。
他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接
到这座宅子的?”
许问停顿了一下,答道:“两年半以前。”
“跟我说说当时的经过。”秦天连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地说。
“事情来得有点奇怪。当时我在帝都,突然收到了一个快递,让我到万园来继承一座遗产。我直接过来签了公证书,收到了这座宅子。当时我本来没打算修,想把它出手卖掉的。”这个过程许问跟其他人也说过,确实也是真的,只是掩去了一些没办法透露的内容。
“后来怎么又开始修了呢?”秦天连问。
“嗯……有一些原因,主要也是因为它真的很美。”许问道。
“有人强迫你吗?”秦天连问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许问停顿了一下,突然反过来问他。
“有吗?”秦天连又问。
许问停下脚步,审慎地看着他。
从他这句话里,许问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知道些内情的味儿。
“也算是有。”过了一会儿,许问答道。
他一边慢慢地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秦天连的表情。
“我到万园来的时候,有人来接我。他自称是我祖父的管家,陪我一起办完了手续。”
荆承的存在,许问这是第一次对别人说。
“然后呢?”秦天连问道,“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许问很想反问一句“你认识他?”但还是停住了,继续讲下去,“然后,他把我关在了这里,我不修宅子,就不放我出去。”
“你屈服了?”
“是,也不是。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被这里迷住了。它真是太美了,我舍不得它就这么荒废,我想把它修好。”
秦天连蓦地看他,迟迟不语。
许问看出了一些东西,但他没有问,而是继续回答了秦天连的后半个问题,“后来他偶尔出现又偶尔消失,我也没办法直接跟他联系。老实说,这宅子到现在还有很多秘密,远没到我解开的时候。”
“……那个人,是不是叫荆承?”秦天连突然问道。
许问猛地盯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