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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937 信

    许问很小的时候,跟着学校的老师一起练过毛笔字。

    那时候市里要举行一个小学生书法的比赛,老师从班上选了几个聪明有定性的孩子,教他们怎么用毛笔,怎么写字。

    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其实是很难获奖的,但这位刚来的老师却非常积极,乐此不疲。

    笔怎么握,横怎么写,竖怎么写,怎么起笔,怎么回笔。

    老师一点点地教,他们一点点地学。

    最后十几个孩子选了三个,每个人分配一件作品,翻来覆去地练。

    另两个孩子里有一个是用大笔写一个字,忘记是什么字了,只记得笔大墨浓,气势很足,许问非常羡慕。

    但是他还是认认真真地写自己这四个字,横平竖直,一丝不苟,反反复复。

    许问到现在也记得自己分配到的任务是什么,山高水长四个字,楷体。

    后来他们的作品被交上去,他竟然获奖了,最末等的优秀奖,但老师非常高兴,连声夸奖他有定性,有静气。

    许问还小,只会腼腆地笑,其实也很高兴。

    他很想跟着老师继续学下去,但老师好像对此没什么兴趣了,他又教起了孩子们打乒乓球、踢毽子。

    相比坐在书桌旁边默不吭声地写字,小学生们更喜欢这种活动,他们兴致勃勃,在操场上又笑又闹。

    只有许问有点失望,他回去之后想找爸妈要点钱,买自己的毛笔墨水。

    他计划着,纸就不用了,他可以去捡废报纸,一样好用。

    结果爸爸妈妈匆匆忙忙,上班下班,回来家里一脸疲倦,连跟他说话都很少。

    许问看着他们,最后还是一个字也没跟他们说。

    那时候他还在上小学,虽然练过一段时间的毛笔字,印象还很深,但其实也仅仅就是学会了怎么执笔,以及一些最粗浅的运笔规范。

    到班门世界之后,他宛如新生,什么东西都要从头开始学,毛笔字也是。

    一开始,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教连林林和许三师兄弟们一些东西,连天青给他扔了一本三字经,暗示他从最粗浅的地方起步。

    后来,连天青不知道想了什么,可能是受不了他自己都不懂个啥还要教他女儿,终于有一天出现在书室里,面无表情地说:“我说怎么

    写,你们就怎么写。”

    从头开始教起了他们书法。

    许问那点浅薄的基础在连天青面前完全不值一提,而且他教他们的不止是怎么写,如何运用基础的技巧,最关键的是审美。

    他带他们看了很多书法作品,自己也写了很多给他们看,教他们学会欣赏。

    他从不像许问看见的一些师父那样,会手把手地纠正他们的运笔姿势,只会在看见不对的时候,用木板啪的一声打下来。

    但他带着许问,带着他们所有人,看见了旧木场之外,悠久绵长的一个广阔的世界。

    有一次,许问从纸上抬头,看见了连天青的侧脸。他没有表情,嘴角向来都是绷得紧紧的,但这表情,比小学时候看到的父母的敷衍笑容亲切多了……

    许问落笔于纸上,回想起了当初看见的那半张脸,唇畔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笑容,有些怀念。

    旧木场不是什么东西,却有如他人生的新起点,无数美好的回忆都从彼处而来。

    他缓缓给“秦天连”写着信,不知不觉之中,这样的情感情绪就被注入了进去,体现在了字里行间、落下的每一个笔画里。

    不过他到现在还不能确定秦天连就是连天青,所以用词语气都比较客气。

    而且他才得到了一个上好的素材,可以与他引起话题。

    他写他得到了一个黄杨巧,仿佛融汇了黄杨木雕刻的各种刀工,但只有样品,没有技法,问秦天连知不知道。

    而且这黄杨巧看上去是近年来的作品,雕刻它的人多半还存于世间,秦天连认识这个人吗?有没有在别处听说过?

    写到这里的时候,许问停了一下笔。

    当然万物归宗里也有黄杨巧,这游戏现在还挺有热度的,但秦天连连手机都没有,怎么会去玩游戏。

    更何况他近几年一直在西北,据许问所知,万物归宗的主要受众现在还主要聚集在华夏东部。

    秦天连从这个渠道知道的可能性并不大。

    他把前面写的看了一遍,正准备就此落款结尾,想了想,又重新提笔,写起了另一件事情。

    他想起了在班门世界安定城的那次修复,那位老人的粗瓷碗。

    那个碗属于最便宜的那种,可能就几个铜子一个,不值钱也不稀有。

    修复它的粘连法,最大的难度也仅在于把碎碗拼起来,总体难度不算太大。

    总之,那是一次平淡无奇的修复,修的东西是,修的手法也是。

    但莫明的,许问对它的印象就格外深刻。

    最起初,他其实只是一时冲动,本着内心的情绪就那样去做了。

    结果没想到取得了比预想之中更好的效果。

    修完之后,老人捧着碗痛哭,哭声中,某些郁结的心思抒发了出去。

    许问能清晰地感觉到,哭之前,老人其实已经心存死意——更准确地说,是不存什么求生的意志。

    然而当他看见修好的瓷碗,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之后,他活了。

    许问莫明就能感觉到,他会带着那个碗,好好地活下去了。

    也许不久之后,他会跟安定地震幸存的另一个妇人成家,相互扶持过完余生。

    这也是那时代灾后幸存者的常态。

    但许问相信,那个碗会一直摆在他家的角落里,常常被他拿起来,摸一摸,擦擦灰,然后放回去。

    许问把这个故事也写进了信里,并没有什么求教的意思,只是一次纯粹的分享。

    他觉得,无论秦天连是不是连天青,他都会喜欢这个故事,一定会喜欢的。

    最后,许问终于停笔,落款是:您的学生,许问。

    这六个字,是他真正的想法,包含着他两世共同的心意。

    写完之后,许问把这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拿出手机开始拍照,准备把图片用电子邮件发过去。

    拍完之后,他拿出那个黄杨巧也放在桌上,准备从各个角度拍清细节,也发给秦天连。

    拍了两张,他有点皱眉。

    天色比之前更暗了,光线不好,拍出来的效果也不好。

    他有点遗憾,正准备把它收起来,换个地方重拍,突然间,“啪”的一声,白光从头顶倾泄而来,照亮了整个室内。

    许问有点茫然地抬头,看见了透亮的素净吸顶灯,这才意识到班门祖地已经通电了,悦林轩当然也是。

    现代电灯的光芒铺洒在古意十足的家具陈设上,铺洒在他刚刚写完的信件上。

    许问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笑了,拍完了黄杨巧的照片。

938 戒严

    看着邮件顺利发出的回复,许问的心跳还是有点快,有点紧张,但总地来说已经平静了下来。

    现在就只等秦天连的回复了。

    他是连天青当然最好,但如果不是……也就当是在向一个业内的大前辈请教吧。

    许问向中年人道别,离开了五岛,回到了许宅。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球球无声无息地出现,绕着他的腿,轻轻的“喵”了一声。

    “我要回去了。”许问蹲下身,摸摸它的皮毛,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希望那边的时间不要过太久吧……”

    …………

    许问缓缓睁开眼睛,周围仍然是一片漆黑,一点光也看不见,他一时间没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但他很快回神,想起了在这个世界自己“临走”时所做的事情。

    连天青的身体消失,他急于去自己的世界确定情况,但因为时间问题,害怕自己出现异样,所以独自一个人到了屋后黑暗的角落,不让任何人看见地回去了。

    现在他还在竹林小屋的后面,此时眼睛已经渐渐适应周围的环境,看见了一线蒙蒙的微光。

    不对,天上阴云密布,不见一点星月光芒,跟竹林小屋也隔了一段距离,这光线……是从身后传过来的!

    光线越来越近,许问看清了,是有一队人持着火把,往这边走了过来。他们一边走一边弯着腰,好像正在找什么东西。

    火光映出许问的身影,他们立刻停步,警惕地问道:“谁在那里!”

    “是我,许问。”许问不想引起误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向那边走过去。

    “许大人,您在这里做什么?”火光同时照亮了那队人身上的甲胄,他们仍然保持着警惕问道。

    “我师父不见了,我想看看这个方向有没有什么痕迹。”许问回答。

    “摸黑看?为什么不拿火把?”对方似乎还是有点怀疑。

    “我能看见。”许问简短地回答。

    “啊?”对方下意识抬了抬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这一路走过来道路湿/软,但是没有脚印,也没有奇怪的痕迹。一丈高度内,竹枝没有折断的迹象,竹杆上也没有新增的擦伤。”许问直接告诉了他们自己观察的结论。

    他不是胡编的

    ,确实是认真探查过这一条路线可能存在的迹象。

    连天青骤然消失,最大的可能当然是晋升天工的异状,但也不能排除其他的可能,譬如被外人劫走了之类的。

    而屋后这条道路最偏僻,直接通向一条小河,如果对方有接应,走这条路的可能性非常大。

    但他一路细细查找过来,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在他之前,确实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条路了。

    对方相互对视,似信非信的样子,许问也不再跟他们多说,只点了点头道:“你们可以继续搜一下看看,我先回去竹屋那边,你们有事可以随时过来找我。”

    说完,他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身后传来窃窃的交谈声,片刻后,一个兵士小跑着走到他身边,握着火把,殷勤地给他照路,说:“大人,这里太黑了,我领你出去吧。”

    “行。”许问知道他们的意思,也没有拒绝,任由那人跟在了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他边走边问。

    “杨三二。”那人回答,“我爹在他们那辈是老三,我是我爹的二儿子,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那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叫杨三一?”许问有点好笑地问。

    “不不不,我哥叫杨三大!”

    短短两句交流,许问笑了,气氛略微轻松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么紧绷。

    杨三二知道许问是谁,虽然因为他出现的地方太奇怪太凑巧,心里还是有点提防,但也没对他隐瞒太多事情。

    他们这支队伍名叫黄领军,是皇帝分派给“岳大人”的一支护卫队。

    岳大人,指的当然是岳云罗,黄领军其实就是贵妃护卫。

    但看杨三二与刚才那些人的气质,不带半点脂粉气,倒跟岳云罗本人的感觉比较相符。

    他们这支队伍全权听从岳云罗指挥,今天晚上本来已经休息了,突然听说城西竹林小屋这边发生了事情,岳大人的“旧友”身体消失,岳大人惊怒之下,立刻派他们过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三二听上去是没读过书的那种人,用词非常朴素,但非常精炼到位。

    短短几句话,许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没错,岳云罗内心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前夫,不知道皇帝对此有什么看法。

    知道连天青消失,岳云罗马上就慌了,派人过来追查。

    不知道她对此事会有什么看法,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许问一边跟杨三二说话一边往回走,没一会儿,眼前火光通明,竹屋内外一片通透,他已经到了,而且这里的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

    他目光一扫,竹林的入口处停着几辆马车,其中一辆看上去就非常熟悉,是皇帝的。

    车门紧闭,车里明显有人却没有下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竹屋前站着很多人,秦连楹阎箕荆南海等人都在,最右边那间的门敞开着,里面有几道人影。

    许问走过去,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显然都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许问环视一周,没看见连林林,于是向他们微微示意了一下,快步走进了竹屋。

    屋子里更亮,四处摆着许多煤油灯,照得四下里一片光亮,阴影无所遁形。

    床铺仍然空空荡荡,岳云罗站在床边,正在俯身查看。

    许问心中掠过一个念头,看她这熟悉的样子,连天青还没有消失的时候,她过来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看着他的。

    不过他没有多想,目光一转,看见连林林站在屋子的角落里,目光十分复杂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林林。”许问走过去,小声叫了她一声。

    “你回来啦!”连林林仿佛这才发现他,转头叫道——这对她来说,确实是非常少见的情况。

    “嗯,走,出去说。”许问小声说道。

    这话里的意思是……有发现!

    连林林迅速意识到了,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芒,立刻点点头,跟着他走出竹屋,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

    “我上次回去的时候,拜托朋友去查了那个人。”许问压低声音,对连林林说道。

    他说得很含混,有些细节没有言明,反正连林林肯定是听得懂的。

    “查到了?”连林林的声音压得比他更低。

    “对,那人叫秦天连,是一个古董修复师……”

    这两个关键词一出来,连林林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一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惊喜、疑惑、深思……各种各样的情绪在她眼中翻腾,难以休止。

939 改命

    “……我写了信,给他发过去了,正在等着回复。”

    许问选择要点,先只讲了秦天连的事,七劫塔的异样之处准备放到后面再去说。

    “大概什么时候会回?”连林林问完才发现自己问了句废话。

    但许问还是回答得很认真,对她,他总是认真的:“不知道,首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看见,然后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会不会感兴趣然后回复。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多少还是觉得有点麻烦,要是有手机的话,他就能马上联系到秦天连,直接跟他交流了。

    不过想一想,这多半也是秦天连拒绝它的主要原因。

    强迫性太强,来了电不听还有负罪感,不像邮件,所有的自主权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连林林倒没什么感觉,她没在那个世界生活过,也就是听许问讲了些事情,不觉得邮件这种慢联有什么不对的。

    “那只好等一等了。”她吐了口气说。

    “我离开了多久?”许问问道。

    “一刻钟。”连林林回答得很快,显然是一直留意着的。

    “这么久!”许问心一沉,脱口而出。

    这次回去,他满打满算也只用了一天时间。上次回去三天折了这边的十分钟,这次呢,一天就用了一刻!

    时间越来越快了,这代表他会越来越难以在两个世界里周转。

    选择的时刻日渐接近,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手心一暖,连林林握了上来,有点担忧地看着他。

    许问慢慢定下神来,缓缓说道:“无论如何,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都是摸清楚这其中的规律,知道两边来回究竟需要多少时间,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不断进展。”

    “嗯嗯!”连林林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然后,我要重新规划一下来回于两边的时间。如果两边来回不可避免,那就尽量做好规划,不要出乱子。”许问一边思考一边说。

    “嗯嗯!”连林林非常赞同,“确实是这样。”

    “回头判断时间这件事就要你来帮忙了。我去那边,你在这边帮我看着我过去了多久。”许问说。

    “没问题!我一定帮你盯着好好的!”连林林保证。

    许问向她笑笑。

    其实要计时间还有许多别的手段,他一个人也能做到。

    但他还是想要连林林在他身边陪着,他相信林林也想这样做。

    两人又小声商量了一会儿,确定了这件事必须越快越好。

    毕竟,许问还是要过去等秦天连的回信,还要处理黄杨巧这件事情的。

    另外,他还想试着在班门找找看,能不能得到更多关于七劫塔的信息。

    而这次已知的信息,他还要想办法处理一下……

    事情太多了,简直分身乏术。

    许问下意识地这么想着。

    其实严格来说,现在同时发生的事情不会比同时修许宅和逢春城的时候多,但

    那时候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就算有突发事件也在控制范围内。

    不像现在,有些事情他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乱了。

    还好有连林林在身边,他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只是有些遗憾,出了这样的意外,他俩成亲的事情又要往外拖延了……

    这时,岳云罗走了出来,看见他俩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走到一边去了。

    这一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比许问想象中的还要多,规模也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全城都被动员了起来,搜查连天青的下落。

    许问原以为这个世界不可能做到现代世界那样的细致和面面俱到,但现在他发现,那是因为他小瞧了皇权的力量。

    皇命之下,一切无所遁形。

    士兵们挨家挨户,一个人一个人地询问调查,凡有表情闪烁神色不对的,全部都抓起来带到一边,严格询问,动点刑都不是没有可能。

    同时,他们还以抄家一样的气势在各户进行搜查,所有看上去类似大小的东西都会翻出来细看一下,是不是连天青的身体。

    有些人家里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想要偷偷使钱贿赂一下士兵们。

    但他们不仅不拿家里的东西,遇到这种情况还会把这些人直接捆起来,一样按有嫌疑处理。

    没过多久,这样的行为就彻底消失了。

    连许问都没想到,皇帝会给这件事以这么大的重视,这么雷厉风行地处理。

    全城整整搜查了一天,倒是查了不少小偷小摸、杀妻杀夫的案件出来,但连天青还是下落不明,甚至一点讯息也没有。

    …………

    “朕要回去了。”

    皇帝立于许问面前,表情微微沉郁,对他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面前使用“朕”这个词,但此时,许问觉得这个自称与他这个人融合得天衣无缝,再相衬不过。

    “是。”许问回答。

    他的行程原本预定就是一个月,现在已经超出。

    他的辖下可不止西漠一地,京城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处理,确实不可能再呆下去。

    “关于你师父的事情,你是什么想法?”皇帝也不跟许问迂回,直截了当地问。

    许问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看向对方,说道:“我想要修改怀恩渠的方案!”

    这个回答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皇帝完全没有想到,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明弗如此人,陛下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

    “他曾经为了向云罗夫人证明自己的身份,说出了未来的一些事情。其中就包括这次地震,以及地震之后的暴雨。虽然他死得突然,但这些事情都一一映证。而且当时他也曾对云罗夫人说过,他还有事情要对进去天工洞的人说。只是未能说明就已经暴毙。”

    “你的意思是……”

    “在我师父消失之后,我去后面小竹林里

    找寻他的下落,站在黑暗之中,突然看见了一座古塔,莫明知道了它的名字——七劫塔。”

    “慢着,你是凭空看见这座塔的?”

    “是,我不仅看见,还走进去了,看见了塔里的情况。”

    皇帝扬了扬眉,也不知道信还是不信,但不管怎么说,他的注意力都比之前更加集中了。

    “塔里有些什么?”他问道。

    “这塔非常古老,不知道建于什么时候,曾经被大火烧过,后来又重建,但原有的信息尽可能地保留了下来。它名叫七劫塔,从塔的一层到七层,每层画了一个劫数。”

    接下来,许问一层层地把自己看到的信息与内容告诉给了皇帝。

    一层是刀兵饥馑,它既是这个时代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在逢春灾变之后长期存在,被许问亲眼目睹了无数次。

    二层是大雪埋尸,洁白的大雪之下,阴影似能遁形,但这冰冷残暴等到雪化之时,就会**裸地暴露在天光之下。

    三层是大地震动,赤地千里。

    四层是暴雨倾盆,洪水滔天。

    五层是烈火焚身,火山暴发。

    六层七层受到火灾的影响,画面都消失看不见了,也不知道剩下两个劫数究竟是什么。

    听到一层二层的画面时,皇帝皱起了眉,表情很不好看。

    这个时代手段有限,物质非常不发达,抵抗灾害的能力非常弱。

    但对于皇帝这个帝国实际的管理者来说,这些事情跟指责他的无能没什么区别了。

    许问说出第三层的劫数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微微发生了变化。

    前两劫只存在于报告之中,第三劫可是他不久前才亲身经历的,当时的情景现在还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听到第四层的水灾劫,他下意识抬了抬头,看了眼天空。

    刚才他们从竹林小屋回到天启行宫的时候,半路又开始下雨了,雨势还不小,马车稍微有点渗水,沾湿了皇帝的袍角。

    刘总管回来之后发现了,脸色一变,立刻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陪罪。

    皇帝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最近出行比较多,这里的雨太多太大的缘故,没有怪他,还安慰了几句。

    但现在……

    下雨淋湿一点是小事,引发雨灾就是大事了。

    到时候它影响的范围,说不定比这次地震还要大!

    许问讲完,室内安静了下来。

    煤油灯发出白亮的光芒,但仿佛并扫不去房间里的阴影,有某些又暗、又大的东西正在不断扩散,沉沉压在两个人的心头。

    “你的意思是……暴雨成灾,将会倾泻成山洪?”片刻后,皇帝缓缓问道。

    “是,现在已经有这样的苗头了。”许问道。

    “所以你要重拟怀恩渠方案,力挽狂澜,逆天改命?”

    许问低着头,听着皇帝沉沉的声音,在室内不断回荡,像山一样压下来。

    “是。”许问回答,声音非常坚定。

940 意外的求亲

    重拟怀恩渠方案这件事,许问下的决心其实比皇帝想象中还要大。

    这个原方案不是凭空来的,除了他对饮马河到汾河一带的调查之外,最大的依据之一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班门祖地的资料。

    那资料关于怀恩渠的信息并不齐全,但也足以协助他确定它的方位以及流向等等。

    当时他得出判断,按照这种方式设计出来的怀恩渠完美符合他原先的需求,也就是联通饮马河与汾河,建立一条新的航线,缩短西漠到中原的距离,增强交通的便利性,使得物资流通、商业发展得到加速。

    当时他就感到了震惊,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两个世界的异样联系,他自己也说不好这样的联系究竟是好是坏,自己想不想要看见它出现。

    在看见七劫塔的壁画之后,许问思考良久,做出了重拟怀恩渠方向的决定。

    这次重拟动作会比之前更大,关键在于要重新观察雨势所覆之地的水体,观察可能会有的漫溢决堤等情况,利用怀恩渠进行疏导,预防水灾的发生。

    而且这项行动必须越快越好,要跟雨势与水灾抢时间,赶在洪灾发生之前将其解决。

    这样建成的怀恩渠,势必跟另一个世界所宣示的完全不同,可以说是两条运河。

    而许问与班祖、与班门之间的联系也不会再像之前那么紧密……不久前,他几乎都要相信自己就是班祖本人了。

    想到这个,许问并没什么遗憾,反而有些轻松。

    他是真的不想变成什么历史人物,也不想有那种一切被注定的感觉。

    虽然明弗如、七劫塔等人与事的出现,让很多东西都变得隐有所指了起来。

    “所以,你是相信那座七劫塔预示的画面,相信洪灾必将发生?”皇帝沉思良久,抬头问他。

    “现在正在下雨。”许问简短回答。

    这件事,不是他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明摆着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

    “你觉得能赶得及?”皇帝又问。

    “必须赶得及。”许问回答。

    皇帝又陷入沉思。

    要赶时间,一切就不能慢了。

    雨一直在下,冒雨施工,进度必将减缓。

    前期发动民夫役工,各种调度也都需要时间。

    如果等到许问方案做完再讨论拍板,时间就拖延得太厉害了……

    “那枚金印还在你手上吧?”他突然问道。

    “在。”许问从安定回来就想还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这时候从怀里摸了出来,托在手上,准备递回去。

    “你拿着。这件事情交给你全权处理,一切视当时情况便宜行事。”

    皇帝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准备去休息了。

    他明天一早就要出门回京,必须睡足才行。

    他身体不好,必须小心将养,还有很多事情要等着他去做呢。

    “小心行事,有问题我替你收拾,不过还是小心点,别弄得太乱了。”皇帝说道。

    许问看着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修一条怀恩渠这种规模的运河可不是小事,牵扯到的人力物力不可能比逢春新城小,只可能更大。

    在没有新方

    案的情况下把事情全权交付给他,这是巨大到无以言喻的信任……

    “还有一件事想求陛下帮忙。”许问突然想起来,虽然有得寸进尺之嫌,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杀人凶犯左腾,因杀害血曼掌教明弗如被收押入狱,臣想给他求个情。他是为了……”

    许问话说到一半,就听见皇帝应道:“知道了。”

    他微微一笑,道,“连天工的家臣,我当然不会苛待。”

    他说得非常顺畅,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只是这时候把它说出来了而已。

    许问心里轻轻地跳了一下,垂下头去。

    左腾的事情,是他最近才意识到的。听皇帝的语气,他早就知道了……

    一个皇帝能获得什么样的情报,他还是小看了啊。

    皇帝走到门边,刘总管立刻躬着身,给他打开。

    他没有马上走出去,而是站在门口,微微怔了一下。

    许问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发现李昊正站在外面的院子里,有点局促不安,撑着一把伞,正在跟旁边的侍卫说什么。

    “什么事?”皇帝出声问道。

    李昊仿佛被他的声音惊了一下,整个人连同雨伞一起抖了一下。

    然后,伞面摇晃,他慢吞吞地走到皇帝面前,收起伞,俯身要磕头。

    “免礼。”皇帝抬了下手,问道,“什么事?”

    “父,父皇。”走到近处,李昊那种局促不安的感觉更重了,他没再下跪,挠着头,半天没说话。

    “是要跟我一起回京吗?”皇帝语气微缓,有点温和地问道。

    其实在京城的时候,他对所有的这些儿子全部都淡淡的,不亲近任何一个。

    但是这次来到西漠,在这里的两个儿子都各自有自己的事情做,很少来亲近他,他反倒更留意起了他们,不时还会问一下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

    最近一段时间,万阁学堂因为地震暂时休学了,但李昊也没有闲着,跟其他先生一起忙着照顾那些学生,安抚他们的情绪,安置他们的一些生活,感觉比之前更忙。

    皇帝最近一段时间都没见到李昊和李晟,本来想问一下他们要不要跟着一起回去的,想想还是没有问。

    “不不不,不是这个,我最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阿牛他家的牛丢了,我得去帮着一起找回来。还有学生被吓得厉害,我们琢磨着开一节课,弹琴鼓瑟给他们听,带他们唱唱歌,让他们放松一下……”李昊迅速摆手,瞬间报了一大堆要做的事情。

    皇帝本来是要去休息了的,这时候却也不催他,站在那里静静听着,带着微笑。

    过了一会儿,李昊突然想起正事,收拾了这一堆滔滔不绝,有点扭捏地对皇帝说,“父皇,我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皇帝温和地问。

    “我想您给我分封了,封个小爵位,就安排到这里。”李昊说道。

    “什么?”皇帝愣了一下。

    “殿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刘总管知道这种场合他不适合开口,但这些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眼看他们要误入歧途,还是忍不住说话了。

    “我知道啊,现在封爵,我以后就不能继承父皇的位置了。

    ”李昊坦诚地说。

    宫廷里长大的孩子,谁不会对这些事情门清?

    “那你为什么……”皇帝问道。

    是以退为进吗?

    即使有父子亲情,也止不住这样的怀疑。

    “我不配。”李昊干脆利落地说,“我想请父皇给我指婚。”

    “……谁?”

    “兰月。”

    “谁?”

    “兰月,以前跟在我旁边的那个小婢女。”

    皇帝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估计是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

    许问站在这对父子不远处,本来想要回避的,但听见这句话,还是忍不住转过了头。

    他记得这个姑娘,印象还挺深刻的。

    当初李昊刚来西漠的时候,他因为她对李昊的印象非常差。

    贪花好色,不顾场合,纯粹一个纨绔子弟。

    后来他有这样的变化,发生得还挺快,许问也很吃惊,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但当这个“一时”持续两年,李昊就不需要再为自己证明什么了。

    不过许问还是没有想到,李昊的变化竟然这么彻底,让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半转了个身,仔细打量他。

    李昊似乎很有点不好意思,摸着自己的脑袋,灯光下,脸颊微微有些发红,眼睛明亮,仿佛有无数心情荡漾其中。

    许问见过这样的表情,那次被连林林主动求婚,之后他去洗脸镇定自己,在平稳的水面倒影中看见的,几乎跟这一模一样。

    李昊是真心的,而且不是单箭头。他与兰月心意互通,得到了许可,才会过来向皇帝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是真的让人意想不到……

    许问依稀想起来,秦连锦曾经提到过兰月,说她一直跟着她,在学一些东西,也帮忙她做一些事情。

    这样说的话,这姑娘说不定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没准跟当初见面时完全不同了。

    接下来,李昊又对皇帝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话,总之就是表明自己的心意,说自己已经决定了,也知道自己会为此付出什么。

    但他跟兰月是真心相爱,此生非她莫娶,想请父皇成全他。

    他说了半天,皇帝终于回过神来了。他的目光幽深莫测,问道:“你都想清楚了?”

    李昊闭上了嘴,回视他父皇,眼睛亮亮的,但非常坚定。

    “是。”他回答道。

    “你知道在此之前,我最属意的是你,超过了你所有的兄弟?”皇帝明摆着直接问出来了。

    “我知道。”李昊也说。

    他这种身份,不可能傻。而且近两年来,他头脑越来越清明。

    回想最近面见皇帝时他问的一些问题,说的一些话,他渐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儿臣不管到哪里,都还是父皇的儿子,到时候兄弟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义不容辞。但现在,父皇身体康健,我还有这么多才资出众的兄弟,我只想娶了兰月,跟她好好过日子,再做好我手上的事情,照顾好这一批批学生们。”

    李昊徐徐说着,确实是已经深思熟虑才会过来的。

    皇帝又一阵沉默,最后点头了,答道:“好。”

941 这些人

    李昊高高兴兴地走了,甩着手,如果不是考虑到是在御前,恐怕还要哼着歌儿。

    这感觉,知道的是明白他要娶媳妇儿了,不知道的说不定还会以为他刚扔掉一个烫手山芋。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刘总管问道:“陛下,这……”

    “随他去。”皇帝忽而一笑,道,“先容他自由几年,到时候等我死了,他该回来的,还是得回来。”

    说着,他抬起脚,溜溜达达地往另一个方向走,这是真准备回去休息了。

    刘总管听见这个“死”字,脸色马上就是一变,但皇帝并没有给他回话的机会,他只好向许问示意了一下,迅速跟了上去。

    突然出现的允婚事件让许问有点意外,但不知为何,心情突然就轻松了一些。

    皇帝家事,与常人也没什么差别的感觉。

    他回去竹林小屋,对连林林说了这件事,连林林很感兴趣,问道:“兰月吗?我知道她,我见过!”

    连林林跟秦织锦关系非常好,她回来逢春虽然时间不长,但已经跟她见过很多次面了。

    兰月并不是时时都跟在秦织锦身边,但也不可避免地见过。

    在连林林的印象里,那是一个婉约如江南水乡,但说话做事非常利落、极具反差的姑娘。

    “真的好漂亮好漂亮,娇娇柔柔的,要是我是男人,我也喜欢这样的女孩……不过你不许!”连林林向往地说着,说到一边,突然想起来,去瞪许问。

    她向来明快,这还是许问第一次看见她吃醋。

    他的心里像是被一根羽毛挠了一下一样,痒痒的,又像是要飘起来,感觉又奇怪,又美妙。

    他突然伸手,一把把连林林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抱了他一下。

    “放心,我只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他在连林林耳边轻声说着,眼睁睁地看着她粉色的耳垂连同那个小痣一起变得血红。

    连林林把脸埋在许问怀里,安静地呆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据织锦说,她最近一直在学习一个叫花边大套的东西,我看了看,非常华丽,很有异域风情……”

    “花边大套?”许问突然打断了她,坐直身体问道。

    “是啊,是织绵教给她的,不过织锦说她只教了一些手法,兰月又自己设计出了很多新花样。织锦说她的技术现在已经超过她了。”连林林说。

    许问恍然想了起来,自己两年前学到这个,把它教给了秦织锦,想让她将其进行一些改进与发展。

    他没想到,她又把她转教给了其他人,竟然好像真发展出了一些东西。

    这很不这时代,很不守秘,很不敝帚自珍。

    但是许问真的很喜欢。

    “明天有空的话陪我走一趟吧,我想看看她织出来的花边大套是什么样的。”他笑了起来,说道。

    “好啊!”连林林喜欢跟他一起做任何事,非常开心地答应了。

    这天晚上,许问跟连林林一起尝试了一下两边来回,看看对应的时间比例以及加速情况。

    试完之后他松了口气,时间加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就现在情况来看,两边的时间比例大概是一比七十五。

    也就是现代时间过七十五分钟,这边刚过一分钟。

    这个比例其实还是有小,但有个概念,就能比较好地把握这个分寸了。

    他第二次试验与第一次之间隔了五小时,两次的时间比例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

    “以后我就知道回去多久,还有什么时候回去了。”许问轻松地笑着跟连林林说。

    “嗯。”连林林应了一声,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道,“你不困吗?你好几天没睡了吧?”

    她这样一说,许问突然也觉得头有点晕,他回忆了一下,有点想不太起来:“三天?还是四天?确实有点困……”

    “去睡会儿吧,这么久不睡,会出事的。”连林林担忧地说。

    “嗯,我去睡会儿,一个时辰吧,你帮我看一下,到时间叫我。”许问看了眼天色,离天亮还有一小会儿,可以小睡片刻。

    “快去快去,我帮你看着,到时间一定叫你!”连林林满口答应。

    虽然竹林小屋现在就像许问的家一样,但许问在这里并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

    他就在连天青的房间里支了张铺,正对着师父的床,睁眼就能看见。

    反正只是临时睡一下,也无所谓。

    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看见对面的床空空荡荡,各种各样的思绪又忍不住升了起来。

    秦天连、七劫塔、黄杨巧……

    十八巧掌握的人非常有限,那个新做的黄杨巧有可能是秦天连做的吗?

    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对连天青的刀工非常熟悉,当拿到黄杨巧的时候,心里就产生了一个念头,认真仔细地看过了它的各种细微的部分。

    它绝不是连天青雕的,如果真的出自那位秦天连之手,是不是可以反证秦天连并非连天青?

    不过这个时候就连许问自己,也不知道想要的是他,还是不是他。

    许问其实已经非常困了,但大脑太活跃,他一直睡不着。

    这种感觉,就像浮沉在黑暗的水中,你想要尽可能地沉下去,但有许多只手抓着你,你无论如何也沉不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问终于有一点沉下去的感觉了,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声音,又猛地一下把他提了起来。

    许问睁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外面有人在说话,一个是连林林,另一个听不出来。

    只说了几句就安静下来了,但那几句,已经足够让许问再睡不着。

    他坐起身,抹了把脸,只觉得头有点重,感觉比睡之前更累。

    连天青的床上还是空空荡荡的,他盯着看了一小会儿,起身穿鞋,走到门外问道:“什么事?”

    刚才他在半睡半醒间只听到了一小句,但也听得出来,对方语速比较快,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你醒了?”连林林站在廊下,听见他的声音就转头,目光触到他的面孔,柳眉已经蹙了起来,显然是发现了他不算太妙的脸色。

    “陛下即将启程,请许大人前往送行!”她身边那人正在发愁,看见许问出来了,顿时大喜,声音洪亮地汇报,中气十足,吵得许问头更晕了。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许问应了一声,准备换套衣服出门。

    他回房间的时候,看见连林林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他安慰地对连林林笑笑,转身进去。

    没过多久,大夫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简单地对他说:“喝。”

    许问二话不说,接过来喝下,险些吐了出来:“好腥好苦!”

    “喝得出味道就对了。”大夫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再厉害,也是人不是神仙!别把事情揽自己一个人身上。你累死了,留着林林当寡妇?”

    许问听得笑了,老老实实应了一声:“知道了。”

    大夫又瞪了他一眼,塞给他一个竹筒,说道:“带着。”

    许问打开一看,熟悉的味道飘了出来。

    枸杞泡人参……这是要给他补气的。

    他才二十多岁,提前过上了老年人生活。

    “我会注意的。”他笑着说。

    “你最好是!”大夫还在瞪他,但许问的心里却暖洋洋的。

    他为什么舍不得这边呢?

    说到底,不就是因为这些人吗?

942 极限

    皇帝微服私访地来,一行车队就进了逢春城;回去的时候公开了身份,该有的依仗当然也就照常摆起来了。

    四乡八邻的大小官吏全来了,在天云山山上山下挤挤挨挨。

    就算淋着雨,他们也想尽可能地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儿。

    不想露脸的也得来,不然回头算起帐,通常不会算谁来了,只会算谁没来。

    许问赶到行宫,立刻有人出来,把他引了进去。

    一路都是羡慕的目光。

    皇帝又在仰年殿,这样算进来 ,其实他也没睡多久。

    许问进去的时候,他正站在窗边,看外面的雨。

    仰年殿经过精心设计,按理说这种阴雨天气,室内会比外面暗得多,但这里却还是很亮,所以许问能轻易地看见皇帝紧皱的眉头,比昨天见面时更显老态。

    “新怀恩渠的事,你要尽快。”听见许问进来,他转头说道,语气有些沉重,“你去修饮马河到汾河一段,另外留出接口,准备与其他明渠连接。”

    许问听了就是一惊,抬头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这雨势……”

    “嗯,大周各地都在下雨,雨势不比这里小。你说的那个水灾劫,看上去要成真了。”皇帝说道。

    水灾劫要成真了,那火灾劫呢?

    烈火焚身已经有了,火山爆发会不会实现?

    如果会,究竟是哪里的火山?

    “总之,要快。”皇帝干脆利落地说,“上次的地动预言在半年之内发生,结果转瞬即见。但水灾受雨势影响,应当可以预估。水灾之前修好怀恩渠,使得灾难免于发生,记你一大功,加官晋爵,应有尽有。若是不能完成……”

    皇帝没有把话说完,注视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让他自己去想。

    这就相当于军令状了。

    许问其实无所谓。

    他对皇帝尊敬有之,畏惧远远不足,毕竟本身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但想起七劫塔的画面,想起画者在其中蕴含的浓浓悲怆,他沉默良久。

    片刻之后,他单膝下跪,无比郑重地道:“臣领命!”

    …………

    各种颜色的雨伞挤挤挨挨,排着一条长龙,送皇帝回京。

    通常来说,皇帝出行必定要选个天晴气爽的好日子,但现在情况特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于是这伞、这雨,以及人们的表情,都让这长龙一样的队伍染上了一些异样的色彩。

    皇帝一路都在谈话,马车在往前走,不停地有人

    被召上车,没过多久又下来。

    许问也没闲着,趁着这个机会,他见了很多人,同样也跟很多人谈了话。

    怀恩渠要重新规划,涉及防灾,涉及许多他没去过的路段,靠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完成,必须多方请求协助。

    同样,挖河修渠是不逊于甚至超过建城的大型工程,需要各地密切配合,发动大量民夫。

    皇帝当然会正式下旨,强令各地以最快速度发动起来,但政策要落实、命令要实施,还需要许问自己做很多事情。

    听令和听令,是完全不一样的。

    雨又大了,不停地有雨伞移动、聚集在一起、分开、然后再次聚集在一起。

    雨水溅在伞面上,溅在他们身边的水洼里,在空气中挥扬起粉末一样的白雾。

    中途,许问抽空回家了一趟,换了身衣服,匆匆吃了口饭,跟连林林道别,又再次出发了。

    连林林非常担忧地看着他,但没有阻止,什么也没说。

    许问也只能安慰地对她笑笑,保证自己一定会找时间休息的。

    趁着给皇帝送行的机会,他已经找好了人,建好了新的勘测地形的班子。

    这班子分两套,一套跟着他一起亲自前往各处,实地勘探;另一套到各城市村庄,搜集资料,寻访对地质河道有所了解的当地人,请他们帮忙。

    现代知识高度体系化,高手往往集中在高校与研究所之中,民间的一些怪人通常被称之为“民科”。

    但在这个时代,确确实实的“高手在民间”。

    有些人一辈子扎根在这片土地,一伸手就知道土里有多少水,一看河就知道什么时候涨什么时候落,简直像在身体里安了一个自动装置一样。

    他们纯粹就是靠经验、靠对土地的热爱、也靠纯然的天赋做到这样的,许问见过不少这样的人,现在就要寻求他们的帮助了。

    许问心里其实还有些不安。

    学至今天,他在个人技艺上几乎已臻至化境,对建筑也有了相当的了解,但怀恩渠这样的运河……

    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上次怀恩渠的方案准备时间相对比较充分,变数少,还多少参考了一下从班门祖地得到的信息。

    但这一次,大雨增加了变数,情况变得复杂了,时间却更加紧张。

    我真的可以完成吗……

    许问扪心自问。

    给皇帝送行是在早上,中午还没到,许问就出发了。

    这一次,他前往的不再是饮马河下游

    ,而是更上游的部分。

    谁也不知道这场雨会下得多大,持续多久。

    他们要做的,就是预估最坏的情况,进行预防。

    …………

    许问悠悠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对上一张满是沟壑的老脸,人中火辣辣的疼。

    “醒了,醒了!”

    周围一群人乱哄哄地说,接着,李晟冲到他面前,又惊又喜地问:“终于醒了,你没事吧?”

    “什么有事没事,再这样累下去,没事也得变有事!”那张老脸一边把李晟往后扒拉,一边不耐烦地说。

    他的乡音很重,许问只能勉强听懂。

    他躺在那里看着他们,脑子里像是灌满了水泥一样,艰难地转动着,一时间几乎想不出来他现在是在哪里,这人又是谁。

    旁边很吵,许问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无力地挥手,说道:“不要吵了……”

    他抚着额头坐起来,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

    他昏倒了。

    这个老农民是他们从当地请来的一个向导,带着他们走元元河,也就是饮马河上游这一带,看水势的走向与发展的。

    结果走着走着,许问无缘无故地打了一个趄趔,当时旁边的人还在笑他,让他看清楚脚下,结果下一刻,他就无声无息地栽了下去,一头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许问还记得那一片黑暗,记得周围传来的七嘴八舌的惊呼声,记得雨淋在身上的冰冷感觉,以及不远处大河奔流的宏大声音。

    “太久没睡了。”许问对着周围安静下来的同伴,苦笑着说。

    “对了,我记得出发前你就好几天没睡,出来又没日没夜地一直在走。”李晟眉头紧皱,非常担心,“这里不行,找个干爽地方,你先歇一歇吧。”

    “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倒了,这摊子也要散了!”老农民跟他们不到三天,已经很清楚许问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比较自来熟,现在干脆利落地敲了下烟锅,直言不讳地大声说。

    “嗯,确实要睡了。”许问摸了下自己的脉搏,跳得很快。

    他清楚自己的情况,确实到了非休息不可的时候。

    而且……

    他坐在地上,看着持续不断的雨势与那条汹涌澎湃的河流,面色沉重。

    出发之前的想法成真了,新怀恩渠工程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确实有点难以做到了。

    事关千万条人命,他不能强撑,必须想办法寻求更多的帮助。

943 回复

    许问之前无缘无故晕倒实在太吓人,所以接下来他们没有再继续前进。

    老农民姓井,叫井水清,他二话不说,把烟锅往腰带上一插,就带着他们找到了一个干爽的山洞。

    又过了一会儿,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些干草干柴——在这个雨下个不停的时候,这些东西可真的是非常难得的。

    井水清点燃柴火,给许问暖一下地面,铺上干草,一言不发地伸手一指。

    一起出来的都是男性,许问也不讲究了,脱光了衣服,把它支在火旁边烤,自己则躺到了干草上,闭上了眼睛。

    这次是真的累了,许问的头一沾到地面,意识就往下沉。

    上次怎么都沉不下去的黑色水面,这次像有巨大引力一样,一直把他往下吸。

    许问强行对抗着这股引力,用尽最后一点意识给自己“换了个地方”。

    直到身边出现熟悉的幽暗与明亮混合的环境,感受到许宅特有的安静无息,他才摸了一下刚刚贴上来的球球,倒在了木地板上。

    现在他出入的固定地点变成了四时堂二层,木地板很坚硬,侧窗透过来的阳光洒在许问身上,他睡得非常熟。

    在这段时间里,球球一直趴在他身边,柔软的小身体贴着他的,一动也不动。

    许问渐渐醒过来时,第一个感觉到的就是腰腹间沉重的份量,以及不断传来的热源。

    他的嘴角翘了起来,还闭着眼,就一伸手,把球球抱上来搂进自己的怀里。

    猫是这样一种生物,你不适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它会无声地陪伴着你。

    但一旦你恢复过来要强迫它,它就会开始挣扎了。

    球球就是典型的这种猫,所以没一会儿,许问就无奈地松开了手,顺便整个人也坐了起来。

    他抹了把脸,对球球说:“感觉活过来了。”

    “喵。”球球简短地叫了一声。

    许问笑了,像是听懂了一样,安慰它说:“知道了知道了,以后会好好睡的。我想到了,可以回来这里跟你一起睡嘛,这样不浪费时间,一样也能得到充分的休

    息。”

    “喵。”

    “你也觉得对是吧?那我以后睡觉的时候你都陪着我?”

    “喵。”

    “可惜了,师父突然消失,跟林林成亲的事也只能暂时搁置。不然,就不需要你陪着我睡了。”

    “喵!”

    “哈哈哈哈,行了行了,别挠我。再挠要给你剪指甲了!不过师父虽然不见了,但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心情还是挺平稳的。感觉他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没有出事。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喵。”

    许问一条腿曲起,一条腿伸直地在地上坐了好一段时间,跟球球说了会儿话,然后才缓缓抬头,眯着眼睛迎上窗上照进来的阳光。

    “感觉好久没晒过太阳了。一直下雨,感觉骨头缝里都是湿的。”

    他又躺下去,在地上摊平,享受了一会儿久违的阳光,没过多久又爬了起来,对球球说:“人真是忙惯了就闲不下来,我明明知道这里的时间是停止的,但坐在这里,还是有罪恶感……唉,还是开工干活吧。”

    许问出了四时堂,拿起笔记本,出了许宅,找到一间咖啡馆,要了一份简餐牛排。

    他一边等餐一边打开电脑,连上知网开始查询资料。

    没过一会儿,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接着越皱越紧,一篇篇论文接连打开又被关上。

    “麻烦……”他轻声嘀咕了一句。

    在这一行,他基本上就是大半个外行人。

    外行人要看专业论文,还要用论文来解决专业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除非他从头开始学,从基础的问题开始了解。

    但这也很难,最关键的是他没有时间。

    还是得找专业人士咨询啊……

    许问正在想着,牛排送上来了,几乎在闻到肉香的一瞬间,他的肚子就叫了起来。

    明明饿的是那边的他,但好像也反馈到这边的身体了一样,他饿得要命。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这吃相跟这幽静雅致的咖啡馆完全不适配,几乎所有人路过的时候都会多看他一眼,不少人目光还

    有点嫌弃。

    许问完全顾不得——顾得他也不会在意,一块牛排吃完,他觉得没吃饱,身体还是虚得慌,于是伸手又要了一块。

    “先生,是觉得我们的牛排份量不足吗?”点单的时候,经理一样的人跟着走了过来,有点紧张地询问。

    “啊?不是。”许问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他摸摸自己的肚子,说,“跟你们没有关系,是我今天莫明其妙地感觉特别饿。”

    许问的笑容天然自带一种特别让人信服的感觉,经理马上放心了,提醒道:“简餐马上送上,但请稍微慢点进食,不然可能会有点难以消化。”

    他的提醒非常真诚,许问微笑了起来,同样真诚地道歉:“我知道了,会注意的,谢谢你。”

    第二份牛排果然上来得很快,许问记得了经理的提醒,一块块切小,吃得慢条斯理,每一块都充分地咀嚼过了。

    不过这样吃着的时候,他的脑子还是没有停止转动,仍然在认真想着运河的事情。

    确实,必须得找人帮忙,但什么样的人才最合适呢?

    毕竟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这是一件不存在的事情,要让对方理解那些“虚拟”的信息,以此为基础进行分析做出决断,是需要技巧也要找对人的。

    许问一边吃一边想,面前的笔记本屏幕没有动,光线渐渐熄灭。

    在它熄屏的前一刻,许问突然听见一声提醒,看见一封电子邮件到了!

    这时,许问的身体反应快过了他的大脑,他瞬间伸手,按亮了屏幕,点开了邮件提醒。

    一串熟悉的字母数字,这几天一直刻在许问的脑海中,没有一刻忘记过,此时又映入了他的眼帘。

    是秦天连,秦天连回信了!

    许问瞬间把刀叉扔回盘子,擦了下嘴,点开那封邮件。

    邮件并不长,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是问。

    “这个黄杨巧,你是在哪里看见的?如果是你的,能卖给我吗?多少钱随你开!”

    这关注点、这语气……

    真的太像连天青了!

944 来回

    刹那间,许问的心跳比之前更快,但下一刻,他就冷静了下来。

    他似乎想起了许问问他的问题,开始对他解释起了黄杨巧究竟是什么。

    跟许问的所知完全不一样——当然也跟万物归宗描述的没一点关系。

    秦天连说,十八巧发源于战国时期,是最早的木工技艺之一,据传是鲁班亲传,但放到今天当然是没有证据的。

    它是木工最本源、最初始的技巧,据他研究,其实并不是某个固定的人创造的,而是许多工匠智慧的结晶,一代代进行收集与整合。

    十八巧完整出现,约在宋朝年间,由一个名叫“巧匠会”的工匠组织结集,私下流传。

    但流传到明朝,十八巧就已经开始佚失,开始变得不再完整。

    这一方面是因为历经了战乱,很多东西自然流失,另一方面跟工匠内部的思想也有关系。

    十八巧是工匠基本功,看似简单,其实非常难练。

    正常工匠完全掌握其中一种,至少就要花上十年时间。

    掌握一种之后,再学其他的相对会比较简单,但前后通常也要超过二十年。

    那时候人的寿命才多久?

    用二十年时间来磨基本功,怎么可能?

    这二十年,不做活、不养家、不吃饭了?

    最最关键的是,十八巧很强,但实用价值并不大。

    打个比方来说,它能把一件作品做到十分,但通常到八分,就已经是极具艺术价值的珍品,普通人的需求更是连六分都不到,只需要满足基本的使用价值就行了。

    把作品打磨到那种程度,真的有必要吗?

    当然,在少部分工匠群体里,他们视十八巧为自己的骄傲,立志要用毕生之力,来做出十分的作品。

    但这部分人毕竟太少了。

    而从明朝到清朝,新旧技术更迭极快,各种高难度、高精度的作品都从不可想象到可轻易实现了。

    配合这种更迭,从官方到民间的审美也日益趋向繁复化、精致化,十八巧这种化繁为简,大巧若拙的审美风格与技术要求越来越不受欢迎。

    到清朝中期,十八巧就只剩下了五巧,剩下十三巧也不能说消失,可能在某些工匠传承里还留有只言片语,但完全搜集齐全变得更难。

    据秦天连所知,至今也没人做到这样的事。

    秦天连的信不长,但关于十八巧的来历却说得非常详细,很有点老师对徒弟上课时的感觉。

    许问看着却有点失望。

    不对,也不能说是失望,毕竟从这些内容里,他确实

    学到了不少东西。

    但是这“上课”的语气,确实一点也不像连天青。

    太细致、太友好了。

    连天青可从不会这么耐心。

    许问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贱皮子,人家对自己耐心亲切,他反倒开始失望了。

    不过对现在的许问来说,确定秦天连是不是连天青,比知道这些知识更加重要。

    信件的最后,秦天连讲完十八巧,又写了一句:“还有……很好。”

    这句话没头没尾,完全看不出来是在说什么,许问却瞬间意识到了,这是在说他在安定给那位老人修瓷碗的事。

    “很好。”

    这两个字极具温度,这一刻,许问感到自己仿佛得到了巨大的认可。

    这句话又很像师父了……

    许问在心里想着,这时候他灵机一动,突然把笔记本拉了过来,开始快速打字。

    “请问秦老师您对挖掘运河、疏导洪水有了解吗?”

    写完,他又想起秦天连在信件开口问的问题,定了定神,开始解释。

    “那个黄杨巧不是我的,是我在万园市班门祖地七劫塔发现的。班门向来有十八巧的传承,但是黄杨巧早已失传,前两年因为一些机缘,找了回来。但最近我们在七劫塔发现了这个黄杨巧样品,制作年限在五年内,但班门并不清楚这件事情。”

    他毫不隐瞒,把情况介绍得非常清楚,接着又写道:

    “因为听说秦老师见多识广,对各种修复以及制作技巧都非常精通,所以才想问问您,是不是知道这个,也想问是否知道它的来历。”

    “这个黄杨巧不属于我,所以请恕我无法转卖,不过我可以去帮忙询问一下班门,可能要稍待两边。”

    写完之后,许问斟酌了一下用词,正要把邮件发出去,突然间意识到,按秦天连的规矩,他得把信用手写一遍再拍下来发给他。

    许问站起来,走到前台,向服务员要来了纸笔。

    这是个西式咖啡馆,当然不可能有笔墨纸砚,但正常的纸笔还是有准备的。

    还是一支旧的派克钢笔,造型相当老式,散发着柔润的光芒。

    许问走到桌边,开始把刚才拟好的邮件用笔重新写一遍。

    钢笔用得很久了,但保养很好,笔尖圆润,写起字来非常舒服。

    许问誊写的时候重新修饰了一下用词,让自己不显得那么急切,但是更加诚恳。

    笔尖触到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一条条直线与曲线自由地伸展,许问有点焦躁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事情

    总是要解决的,你再急也没用,反而会造成反效果。

    冷静下来,拟好条目,一件件地去做,总能办到的。

    不能办到……

    许问心中掠过样一个念头,突然想起了七劫塔壁画中那些载浮载沉的黑点,每一个都是一个人 ,都是一条人命。

    总之,尽人事知天命。

    尽力而为就好。

    许问写好了信,用手机把它拍照,重新发送了出去。

    中间经理路过他身边,看见他的举动,有些好奇,但没有上来询问。

    等许问处理完一切,他礼貌地走过来,问他半天没有动过的第二份牛排:“请问需要帮你收起来吗?”

    收发邮件写了这一阵,许问腹中焦渴的饥饿感也不知不觉平复了下来。

    那份牛排他只吃了一半,还有一半已经切碎。

    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笑着说:“不好意思,我还要吃的。”

    在另一个世界,无数人连吃饱肚子都是一种奢望——其实在这个世界也有很多这样的人。

    一想到这些人,许问就觉得自己不能随便浪费。

    虽然其实还在六器的时候,他就会因为盒饭太难吃吃到一半就扔掉。

    不知不觉中,班门世界对他的改变,比他想象中还要多啊……

    牛排已经冷了,经理本来还想要帮他热一下的,许问委婉拒绝了。

    他一边吃一边看着秦天连的回信。

    他的规矩不是单方面的,要求别人的时候,自己也这样做了。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回应许问,他的信也是用毛笔写的。

    单就笔迹来看,他跟连天青也有巨大的差别。

    连天青性格疏冷随意,很多人看得重之又重的东西,他从不放在心上。

    但这样一个人,字迹却严正端方,有点近似于馆阁体,一笔一划都非常清楚,不出一点错,也不透露半点情绪。

    秦天连几乎跟他相反。

    他信里讲十八巧讲得像老师授课一样,又清楚又完善,但字体却是行草,端正中带着一丝疏狂,笔笔不落地,意态奔逸,疾而不乱,单是这封信,就是一件极其漂亮的书法作品。

    许问在心里临摹了一下,他吃饭向来很快,才临完小半篇,半盘牛排就吃完了。

    他不觉得秦天连的信会回得那么快,叫来服务员收完桌子,准备去图书馆找几本书看。

    结果腿还没站直,笔记本又传来通知消息声。

    熟悉的字母数字的组合,秦天连又回信了。

    这么快!

945 秦天连

    难怪回得这么快,秦天连这封信写得比之前更简单,只有一句话。

    “万园市班门祖地?我马上到。”

    同时附上的还有一张机票,三小时后起飞,从西北某省会直接飞到松江市的。

    万园本身没有机场,松江北是附近距离最近的了,这班飞机也是那个省会到松江最快的一班。

    秦天连要过来了?

    想来想去,他只有可能是因为那个黄杨巧。

    它是谁做的?

    他为什么这么关注?

    许问计算了一下时间,在班门世界他正在睡觉,通常情况下,三个时辰内不会受到打扰。

    两边时间对比是一比一百,那边的一分钟相当这边的一百分钟。

    三个时辰是六小时,六小时的一百倍是二十五天,也就是说他必须要在二十五天内赶回去,折算一些意外耗时,最好算二十天。

    时间看上去比较宽裕,但得祈求中间不会出事,不会被人打扰……

    他思考了一阵,手上已经回复了:“我过去接您。”

    …………

    三小时后,飞机降落的通知声响彻机场广播,许问抬头看了一眼屏幕,走到了接机口。

    两小时前,他就已经赶到了机场,候机的这段时间他也没闲着,把笔记本放到腿上,一边思考,一边把这几天在饮马河以及元元河流域考察到的情况记录了下来,顺便还画了图。

    时间不长,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完全程,元元河的支流以及附近的一些山村都还没有看。

    回头如果要借助这边专家的帮助的话,怎么有说服力地补充信息也是一件难事。

    最关键的是,古代勘测跟现代不一样,许多信息看起来会“不太专业”,怎样将两个不同的时代融合,也是一大问题。

    要处理的问题真是太多了,真的是难。

    许问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没头绪的情况。

    不过这时候已经有人开始出来了,许问收拾起心思,看向接机口方向。

    几乎一瞬间,那张熟悉的面孔就出现在许问面前,许问的心一记重跳,紧盯着对方。

    他熟悉连天青,又是一个技术非常高明的工匠,观察力非常强。

    所以,他闭着眼睛都能雕刻出连天青的样子,头发、脸、身形,甚至连气质也能描摹一二。

    眼前的秦天连,他怎么也看不出跟连天青的半点区别!

    看着他走出接机口,转目四望的样子,就像看见了连天青本人一样。

    同样的身形长相,颠倒过来的名字……

    他们真的不是同一个人吗?

    秦天连看了一圈四周,目光稳稳地锁定许问,向着他走了过来。

    “你就是许问吧。”他肯定地说道,音质也跟连天青一模一样。

    许问发了一会儿愣,完全不复平时的敏锐。

    秦天连不解地皱起了眉。

    许问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是我,师……秦老师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字如其人,你长得就像是能写出那笔字的人。”秦天连果断有力地说,一个古怪的理由,但确实像是他会说出来的。

    不过很明显,他虽然认出了许问,但又“没认出来”。

    对于他来说,许问只是与他通信的那个人,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身份。

    许问心情有点复杂,领着秦天连往外走。

    他正要说话,秦天连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那个黄杨巧现在在哪里?能带我去看看吗?”

    “哦。”许问提起旁边的包,从里面拿出那个用棉布裹得非常细致的物体,递到了秦天连面前。

    秦天连话音一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把那东西接了过来。

    “班门向来小气,你是怎么让他们答应你把东西带出来的?”秦天连问道,“说起来,七劫塔也是他们的禁地,非直系传人从来不能入,你竟然能上去……”

    “我跟班门有些特殊的关系,帮了他们一些忙,所以有一些自由度。”许问爽快地说,“而且,现在的班门跟以前不太一样,七劫塔已经开放,上面还建了个电信的基站,现在班门祖地已经可以随便用手机了。”

    秦天连非常明显地愣了一下。

    许问看得出来,他知道班门,可能还打过交道,有些熟悉,印象并不算太好。

    但可能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都在西北的缘故,他对班门近两年来的变化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大小算个网红的自己。

    “班门现任宗主陆立海很有魄力,两年前,他做出了几个重大的决策,决定让班门走上一条新路。这其中包括把宗正卷交给文传会,进入百工集,完全公开给社会大众。也包括

    让水电信号进入班门祖地,让它正式与现代社会接轨。还有上下所有人一起去考国家资格证、申请高级资质等等,变化非常大。”许问向秦天连介绍。

    秦天连听得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突然问道:“那这样的班门,跟其他公司……譬如昆井这样的,有什么区别呢?”

    许问也没想到自己跟秦天连讨论的第一个话题竟然会是班门,这个问题有点刁钻,他认真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从外表看,也许没什么差别。大家拥有同样的资质,做着同样的工作。但是深入到本质,能不能有些区别,还得看他们自己了。”

    “嗯……”秦天连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他缓缓打开那个布包,米黄色的麻布一层层揭开,露出了里面光滑/润泽的黄杨木作品。

    几乎是在目光触及到黄杨木表面的一瞬间,秦天连就停止了动作,那一刻,他连呼吸似乎都要停滞了。

    “秦老师知道这是谁雕的吗?”许问迫不及待地问道。

    秦天连沉默了好一段时间,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许问一愣,看他刚才那表现,怎么看也不像不知道的样子啊?

    “这是你在七劫塔找到的?”秦天连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对。它本来放在七劫塔上三层,最近建基站,把上三层的东西全部收拣装箱,堆在了一起。这是我无意中在箱子里发现的。”许问介绍得很详细。

    “七劫塔的藏品,是他们从班祖开始,历年历代收集起来的。有现代作品也不奇怪。”秦天连说道。

    “确实,但是班门宗正卷里,黄杨巧已经失传了。假设有一个外人接到了黄杨巧的传承,雕刻出了这样一个样品,把它送到七劫塔展示。那样按照正常情况,班门应该有所记载,此物从何处来,这传承现在由谁来掌握。但奇怪就奇怪在,陆立海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点印象也没有。”许问解释道。

    “七劫塔没有出入库记录?”秦天连跟许问想到一起去了。

    “有的,在七劫塔管理人手上,这个人有点怪,不想说的事情就装不知道,很难沟通。”

    “十五?我知道了,我去问问。”

    秦天连语声平静,许问突然间意识到,秦天连跟班门远不只有同行的关系,他们以前就有渊源,而且还不浅!

946 车上制巧

    许问到现在也没买车,来之前他预约了一辆,本来是打算带秦天连回许宅的,结果现在目的地直接变了。

    黑色的商务车直奔班门祖地而去。

    许问坐在车上,打量了一下秦天连。

    在一起呆得久了,他渐渐看出了一些不同。

    秦天连比连天青黑了不少,少了些飘逸,看上去更加干练,感觉是在西北锻炼出来的结果。

    不知道是回来得太急还是天生个性如此,秦天连没带什么行李,只带了一个藤箱,看上去有点重,不太像装衣服的。

    这个藤箱也挺有意思的,它仿佛已经使用很久了,有一种天然的深紫色,边上包着铜扣,上面的把手和锁也是铜制的。

    它编织的手法非常特殊,那种感觉,不像普通的藤编制品,是用一根根分开的藤交错编织而成,反而像是一株完整的藤与它的分支一起编出来的!

    这手法太巧妙了,许问揣摩了好久都没能完全看出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藤株本身特殊,这手法是对症下药,专门针对它设计的,用不到别处。

    理论上来说,这手法没什么意义,但许问盯着就挪不开眼,手还忍不住在腿上动来动去,思考着难住他的那个关键环节。

    “你在看什么?”许问没说话,秦天连也不说,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睁开眼突然看见许问的眼神,问道。

    “主藤这里是怎么跟分支交织在一起又这么平滑的?”许问指着藤面上一个像朵大花的形状说,“这部分我怎么也想不出来。”

    “是这样的。”秦天连空手给他比划了一下,他手指修长,但关节非常突出,掌面厚实,指尖和掌腹等所有关键的部分全有厚厚的茧子覆盖,还有一些清洗不掉的脏污痕迹。

    一双很不好看的手,许问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手……也跟连天青的非常像。

    他下意识地想道。

    不过这念头一闪即逝,他随即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秦天连的手势上。

    没有实物,空手比划,这中间的意思其实是很难懂的,但一瞬间,许问却心领神会,立刻明白了过来。

    “我知道了,是这样?”他也给秦天连比划了一下,手势跟秦天连的并不完全相同,秦天连却一点头,道,“没错,就是

    这样。”

    “我懂了……”许问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有意思,原来还有这样的思路。”

    这手法专门针对这株藤,不可能用在别的地方,许问搞清楚这个也没啥用处。

    但此时,他笑得像是看见了路边的一株花,天边的一道彩虹,舒心愉悦,神清气爽。

    秦天连盯着他看,看见他的表情,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重新躺回到椅子靠背上,继续闭目养神。

    许问自己笑了一阵子,转过头来看见秦天连的表情,心头突然一热。

    刚才这简短的问答教学,真让他有了熟悉的感觉,而且很久没有过了。

    这个人……真的不是他的师父吗?

    真的太像了。

    “你的字写得不错。”这时,秦天连闭着眼睛说道,话说得有点突然,但许问知道指的是自己第一次写信时的毛笔书法。

    “看得出是半路出家,但基本功练得很扎实,有章法,也有风格。”秦天连说道。

    “多谢……”突然遭遇表扬,许问有点受宠若惊。

    “不过部分笔画有点虚,底气有些不足,更像是遇到了什么迷惘之事,心绪不定。”秦天连继续道。

    “是。”许问承认。

    人的情绪会影响到作品,书法自然也是,许问当然清楚。

    秦天连再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就此打住,让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许问心中掠过一阵失落。

    毕竟不是真的连天青,不是他的师父。

    连天青虽然看上去冷漠,但每次许问遇到不开心或者想不通的事情的时候,他都会留意到,或者直接问他,或者从另一些渠道打听到,不动声不动色地为他解决。

    但秦天连只会轻轻地点出来,不会再继续深问。

    其实这也正常,对秦天连来说,许问只是一个陌生人,能这样点出一句,对普通人来说已经算是交浅言深。

    不过许问主动写邮件联系他,不是来交浅言深的,而是真的想知道他是谁,也有事情想要请教他。

    他没有说话,而是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正正方方的木块,又拿出工具,做了一些准备,开始处理。

    秦天连听到声音,忍不住睁眼往这边看。

    这是辆商务车,

    但车内空间仍然非常有限,正常来说并不足以让人进行这种操作。

    前面司机也听到了声音,调整了一下后视镜,想要看清一点,然后阻止客人做不应该做的事。

    结果他只看了一眼,就愣了一下,然后默默把后视镜调回了原来的角度。

    许问的动作非常熟练,狭小的空间并不能妨碍他的举动,也并不会让他伤害到周围的设备。

    而他在地上铺上了塑料布,控制力强得惊人,所有的木屑粉末全部准确地落到了塑料布上,没让周围沾上一点。

    秦天连本来只是看一眼的,这时突然坐直了身体,认真地盯着看。

    这是块黄杨木,许问做的当然是黄杨巧。

    这对他来说简直像是跟呼吸喝水一样自然的事情,他的一举一动都流畅而富有节奏感,不看做出来的东西,只看他做的过程,就像在欣赏一个绝赞的节目。

    而且他使用的工具也非常简单,刀、凿、锤,一共只有三种,却达成普通人十几种工具也未必能达到的效果。

    从高铁站到班门祖地一共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车行不到一半,许问就已经完成了,把它递到秦天连的面前。

    秦天连慢慢接过,用指腹轻轻抚摸。

    木雕作品的表面非常光滑,向外散发着柔润的光泽,简直像是从木料的深处自然透露出来的一样。

    许问没有使用砂纸,也没有使用其他任何的打磨工具,这表面纯粹就是用刀具一刀一刀削出来的,却自然达到了打磨抛光的效果,摸上去也察觉不到任何一点木刺。

    而且秦天连知道,许问展示给他看的不是这个结果,而是制作它的整个过程。

    十八巧,重要的从来不是做出来的成品。

    所谓成品,只是各种技巧的集中展示而已,它的过程,才是技巧本身,是工匠本身要千锤百炼打磨出来的东西。

    普通工匠练会一种十八巧,至少要十年以上的工夫,二十年以上更加常见。

    这是它渐渐失传的主要原因。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才几岁?

    能把黄杨巧练到如此地步,他花了多少时间,进行了多么刻苦的修炼?

    秦天连握着黄杨巧,注视着许问。

    好像第一次正视他一样。

947 湖边写字

    “你也会黄杨巧。”

    过了一会儿,秦天连对许问说道。

    他没有表扬他做得漂亮,甚至没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许问也表现得很平静,觉得这很正常。

    基本功练习而已,有什么好夸的?

    而且连天青从来都是这样的人,许问早就习惯了。

    “是。”他答道。

    “除了这个,还会什么?”

    “都会。”

    听见这句话,秦天连又抬眼看他,似乎有点意外。

    许问二话不说,又拿出一块花梨木,又刻了起来。

    虽然都是木材,但不同的木材软硬也不同,天然产生的内部结构也不一样。

    譬如黄花梨,它的一大特色就是鬼脸,其实就是外部深入到内部的结疤。

    结疤的质感跟正常的木材完全不一样,本身又是黄花梨重要的特色,是需要重点处理的部分。

    所以花梨木跟黄杨木同属硬木,处理起来的手法完全不同。

    许问完美体现了两者之间的差别,每一个步骤都极其到位,秦天连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车内一片安静,只有木材与刀具接触发出的轻微声。

    这声音也是悦耳的,宛如无弦律的乐曲。

    车行向前,大湖已经出现在眼前,它开始沿着湖岸奔驰。

    许问把花梨巧交给秦天连。

    秦天连又抚摸了一阵,突然一笑,道:“我本来想挑点毛病出来的。”

    “有什么问题吗?”许问认真地问,是真的在求教。

    秦天连往椅背上一靠,看向窗外道,“要说问题的话……以后不要在坐车的时候做这种事了。还好这位师傅有定力,不然出了事故,就被你牵连了。”

    他说得有点半开玩笑,其实是在表示自己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但许问却非常认真地向司机道歉:“秦老师说得对,是我做错了,非常抱歉。”

    “没有没有。”司机有点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没敢看,但是偷偷地录下来了……”

    他伸手指了一下,那里有一个摄像头,正对着他们,本来是用来进行车内安全防范的。

    “请问我回头能发到网上吗?我偷偷地瞥了一下,真的太精彩了!”

    进入大湖区域,路宽人稀,司机也放得开了一些,主动跟许问搭话询问。

    “行啊。”许问当然不会介意这个,爽快答应。

    “太好了!”司机非

    常高兴,又主动问,“我看着您很眼熟的样子,请问是许宅的许问许老师吗?”

    许问近年来持续直播,大小算是个网红,司机能认出来也不奇怪。

    “是我。”他应道。

    “果然是!我看见约车软件上您姓许,就一直在心里嘀咕了。哎,真的是,我运气太好了。我一直在看你的直播,可好看了,我全家都在看!一会儿到了地方,能给我签个名吗?”

    司机有点语无伦次,不停地说话,许问带着笑,一一回应,非常亲切。

    没过多久,连接五岛的风雨桥出现在了眼前,许问他们下了车,他还真的给司机签了个名。

    司机的车上备着水性笔和纸,本来已经拿出来递到了许问的面前,秦天连却突然从旁边插进来,递上了一支毛笔,和雪白的宣纸。

    “用这个。”他说。

    “不用这么麻烦……”司机看见眼睛都亮了,嘴上在客气,脸上却全是期待。

    许问看了秦天连一眼,接了过来。

    风雨桥前有一块石头,许问把纸铺在石头上,想了想,非常朴实简单地写了一行字——

    “欢迎继续看直播”,然后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写的是楷书,内容直白现代,笔迹却端正均衡,甚至还带着一丝拙意。

    就算完全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来这字迹有多漂亮。

    司机本来只是追星成功,想要一个签名而忆,没想到在秦天连的要求下,他竟然如此郑重其事,他得到了一件书法珍品!

    他喜不自胜,拿着那幅字看了又看,再三表示一定会好好对待,回去把它裱起来。

    许问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正准备把笔还给秦天连,秦天连却没有收,而是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卷皎白的宣纸来递给他,简短地道:“再写一幅,写草书。”

    许问一愣,抬头看他。

    秦天连回视着他,表情有点不容置疑。

    许问只好接过,再次把纸铺开。

    草书他当然也是学过的,也鉴赏过许多大师的作品,品得出其中真意。

    但现在秦天连突然让他写,他一时间有点茫然,连写什么内容都不知道。

    “就写你刚才的那七个字。”秦天连简短地说。

    许问知道他的意思。内容不重要,他只是想看他写一下草书而已。

    许问深吸一口气,落笔于纸,龙飞凤舞,写完了。

    “重写。”几乎在他落下最后一笔的那一

    瞬间,秦天连就说道。

    新纸递上。

    许问在落下第一笔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心想:坏了!

    听到秦天连这个要求,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刚才那行字,他写得非常坏,可以说是一踏糊涂。

    草书本来就讲究一个畅快心意,他落笔的第一个点就犹豫了,后面的气完全没提上来,写得又虚又飘。

    可以说,从他初学书法开始,他就没写得这么差过。

    他再次铺开宣纸,这一次,却没有马上落笔。

    可能是为了出行方便,秦天连用的不是墨块而砚台,而是普通的墨水瓶。

    许问对秦天连说:“我去洗下笔。”

    然后也不等他回答,就提着刚才写了两幅字的毛笔,走到了大湖旁边,倾身下去。

    这里已经属于五岛范围,大湖周边都打理得非常精心,这里铺了方石,可以直达水边。

    水里有荷花,还有开着紫花的水葫芦,青青绿草生在湖边的土地里,透过水面,向上面冒出一点绿色的尖尖,生动可爱。

    许问浸笔于水,笔尖的墨色向外浸染出去,一圈圈深深浅浅的黑色。

    许问慢吞吞地洗着笔,抬起头看四周。

    大湖确实非常大,秦天连是黎明左右到达万园的,此时正值清晨,周围光线不像白天那么亮,湖上起了些晨雾,有点烟雨迷蒙的感觉。

    前面不远处就是五岛,四前一后,宛如厅堂一样的格局。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七劫塔,高高立于明堂峰山顶,被雾遮了一小半。

    他正抬着头,突然感觉到下面的笔微微一动,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是一条小鱼,可能把毛笔柔软的笔尖当成了同伴或者食物,好奇地用嘴轻轻碰着。

    最普通的灰色小鲫鱼,只有半个巴掌大,在水里一点也不起眼。

    许问却笑了,轻轻动了一下笔,主动用它碰了一下小鱼的嘴。

    小鲫鱼受了惊,转身逃到一片荷叶的下面,看不见了,只有细小的气泡从水下冒出来。

    许问洗干净了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后,他走到秦天连身边,以笔蘸墨,重新写完了那七个字,署了自己的名字。

    “调整得很快嘛。”秦天连没再让他重写,而是扬了扬眉,说道。

    “谢谢您。”许问认真地向秦天连行了礼。

948 见面就跑

    “直播是什么?”

    两人穿过风雨桥,一起向五岛里面走,秦天连随口问道。

    路上许问遇见班门的一些人,他们看见许问有些意外。

    许问跟班门很熟,但并不是很经常来这边。

    昨天刚走,今天又来,真的很少见。

    不过可能是因为他身边带着秦天连,见到他的人都只是远远行礼,没有上来打招呼。

    没人认识秦天连啊……

    他认得出黄杨巧,知道十五师傅的存在,应该跟这里很有渊源的啊,难道是我想错了吗?

    许问有些意外,听见秦天连的问题,答道:“我在平江路那边有一座古宅,两年前开始修复。开始修的时候因为一些缘故,我做起了直播,全程直播修复过程。出乎意料,对这个感兴趣的人还挺多的,一直有不少人看。”

    “直播……是什么意思?”秦天连又问。

    “呃……”听到这个问题,许问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在问直播内容,没想到他连直播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掏出手机,打开直播界面,给秦天连介绍了起来。

    “现在的手机,不止用来打电话,可以做的事情比以前多多了。”许问强调,说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苦笑着摇头说,“我多话了,你肯定知道,总是看过人家用手机的吧……”

    “我不知道。”秦天连理直气壮地道,“我不喜欢手机,别人在用的时候我也不会去看。”

    许问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说:“总而言之就是这样,用它可以做很多事情……现代工具也是很方便的。”

    “当然方便,只是……取舍而已。”秦天连道。

    “……确实。”许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过,其实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些改变……”秦天连突然说道。

    许问正在看他,他突然转移了话题,目光变得锐利,抬头看向前方,叫道:“十五?”

    这时他们刚刚进入五岛不久,距离七劫塔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许问听见这话就愣了一下,跟着一起转头。

    果然,十五师傅正在他们前方比较远的路上,手里装着一个笸箩,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

    他正像之前见到

    一样,面无表情地走着,非常随意地向这边投来目光,与秦天连的对上。

    那一瞬间,十五师傅整个人都像被拎住脖子的猫一样,许问觉得自己几乎能看见他的寒毛全部竖起来。

    然后,十五师傅二话不说,转头就走,脚步快得惊人,完全不像平时慢吞吞的样子。

    许问愣住了,完全没想到这一茬,秦天连却像是有所预料一样,在十五师傅转身的那一刻,已经拔腿追了上去,直接就开始跑了。

    十五师傅没有转头,但像是用后脑勺看到他追上来了,也开始跑。

    转眼间,两人开始在班门宗地的山道上,玩起了你跑我追,两边都跑得快得惊人。

    再不追,人影都要没了。

    这种情况,许问也只好开始跟着一起跑。

    这里离山门比较近,班门的人不多,但也不算太少,有出来的吃饭,有去仓库领取材料的,也有外出去其他地方上班的,各种各样的都有。

    现在他们全部都停了下来,看着这三个人一前两后地狂奔,完全打乱了班门原有的寂静平和。

    最前面在跑的那个人,其实班门认识的也不是很多。

    不是所有人都有去七劫塔的资格,十五师傅也从来不参加任何班门的集会活动之类。

    而后面两个人……他们认识的也只有一个许问。

    所以,所有疑惑的目光全部都集中到了许问的身上,但许问其实也是这三个人里最莫明其妙的一个,他只能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继续跟着一起跑。

    其实冷静下来的话,他也不是不能猜到一些。

    这两人以前肯定是认识的,发生过一些事情。看上去不是什么和平的事,可能还有点激烈。十五师傅很有可能吃了亏,直到今天都记忆犹新。

    猜到这里,许问也有点好奇了。

    这两个人都是世俗意义上的怪人,他们俩会出什么事?

    五岛环境优美,随处可见绿色,不时还会有一些树林和曲折的小径,通向不知名的地方。

    五岛历史悠久,这些树也长得极其高大,向下投下浓密的树荫。

    空气极其清新,林间还有鸟叫虫鸣,如果不考虑到这奇怪的事件的话,跑

    起来其实还是挺舒服的。

    跑着跑着,十五师傅突然一个转折,跑上了一条小径。

    秦天连速度比他稍微快一点,眼看着距离已经渐渐拉近,十五师傅这样一变,秦天连的眉头马上就皱了起来。

    但他也没有犹豫,片刻后,他跑到此处,也跟着踏上了小径。

    许问起步比他们慢,速度也不比他们更快,跑到此处的时候,小径上的人已经消失了,只留下浅浅的脚印。

    他叹了口气,正准备继续跟上去——他不是很急,看上去这两人只是旧年的一些宿怨,不是那种你死我活的大事。

    他的脚刚刚离开石板路,踏上那条泥土小径,就听见旁边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叫道:“许,许先生!”

    许问马上就听出来这个声音是谁的,他停步转身,叫道:“陆老板。”

    陆立海也是跑过来的,他喘着粗气停在许问面前,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你们在跑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许问苦笑,“我带了一位老师过来五岛,他跟十五师傅好像以前认识,十五师傅一看见他就开始跑了,然后他就追,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陆立海一脸迷惑地问道:“十五叔,跑?”

    “对,你刚才没看见吗?”

    “我刚刚回来,就是为了你说的七劫塔的事。结果一回来就看见你在跑,然后我就跟上来了。十五叔在跑?我从来没见过!”

    “是,现在已经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许问说着,又往小径深处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秦天连追上他没有。

    陆立海跟他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苦笑道:“最近的怪事真是多。十五叔竟然是会说话的,还认识班门以外的人。在你来之前,我一直以为他从生下来开始就在五岛足不出户,就这样呆了一辈子呢。”

    他身为班门的家主都不知道,许问当然更不知道了。

    “不过我大概也猜得出来他会去哪里,走吧,我带你过去。”陆立海看了一眼小径的方向,对许问说道。

    许问当然不会不相信他,他转过身,跟着他重新回到了石板小径上,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949 十五其人

    陆立海这一次又是专为了许问的事情回来的。

    当然就算不是许问,他知道班门内部又有这样的事情,也是忍不住要回来看一看的。

    他是班门的家主,虽然知道自家还有很多秘密,但向来以为没人会比他知道得更多。

    结果许问一来,一层迷雾接着一层,好像他才是那个外人一样。

    他真的是太好奇了。

    不过他还是有比许问更清楚的事情的,譬如现在他就非常笃定地带着他,向着明堂山方向走去。

    “十五叔一生之中大部分时间都来往于他的住处以及七劫塔之间,几乎从来不去别的地方。唯一他有个嗜好,他喜欢吃新鲜的鲈鱼,还要野生的,不要养殖的。这两种的差别,他一吃就吃得出来。所以厨房那边时不时会给他弄一些来。只有到这种时候,他才会从明堂山出来,亲自过来取鲈鱼。”

    陆立海说着,许问想起十五师傅刚才碰着的那些箩筐,里面装着的好像确实是活物的样子。

    “活鱼,他自己做?”

    “对,他向来也不要人送饭,班门只偶尔给他送一批米油调料。他后山挖笋,林中捕兔,下河捉鱼,自己还种了些菜,自给自足。”

    “有意思……”

    这简直是隐士生活。

    当然,也只有五岛和班门这种特殊的环境,才能让他如此。

    不过总而言之,确实是个怪人。

    “据说他手艺很不错,但他很少给人做饭,至少我没吃到过。”

    两人随意交谈着,许问又给他讲了一下那个黄杨巧的事,描述了找到它时的细节,各种前因后果。

    七劫塔陆立海当然是上过的,上过很多次,里面的壁画他全部都看过。

    他也很好奇这么有冲击力的艺术品是在什么情况下创作出来的,感觉真的像创作者本人曾经经历过这些灾难一样。

    不过陆立海没太把这个放在心上,对他来说,就算真的发生过,也就是历史事件,早就过去不知道多少年了。

    “关于七劫塔,班门别处有过记载吗?”许问对此却非常关心,问道。

    “有一些。说到这个挺有意思的。这件事情我们也关注过,七劫塔在祖地的记载分成两个阶段,建成前和建成后。建成前,一点记载也没有,好像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地方,不像其他建筑,有头有尾,建筑的起因、意象的由来、谁建的、牌匾谁题的等等,非常详细。”

    立海喘了口气,继续道,“七劫塔什么也没有,好像它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突然就立在那里了一样。”

    “什么都没有?”

    “对,一点也没有,我们专门找过的。谁建的,建了多久,七劫塔这个词什么意思,里面的画是谁画的,什么也没有。”

    “二层的彩绘玻璃窗呢?”

    “也就是那样的,我们调查过,都是古式玻璃,但是含铅量很高,透明度非常好。我们猜测有可能当时有异域文化传入,创作者受了一些影响。”

    许问的眼前又浮现出那蓝白相间的彩光,投射在地面上,投射在人的身上,真有如突然降下的一场大雪,温柔地覆盖了悲惨的遭遇,把它们拥入怀中。

    这样一件创作,竟然是几百年前的?

    “保存得也很好啊。”他感叹道。

    “对。塔建成之后,开始有一些记载了。据记载,七劫塔从刚落成开始就有守塔人。因为里面放了很多班门的典籍和相关作品,所以当时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守塔人是来守护里面的藏品的。”

    “结果不是?”

    “五百年前,天降雷火,焚烧七劫塔。七劫塔六层与七层几乎不复存在,五层也严重烧毁,里面的藏品所剩无几,典籍完全不复存在。但即使这样,守塔人也不愿离开那里,直到那时,班门的人才知道,守塔人守的不是塔里的东西,而是守的塔本身。”

    “是塔里的壁画和雕刻?”

    “有可能。我们还猜过,会不会有其他的一些机关密室什么的,哈哈。”

    当初陆立海拍板决定为班门祖地引入水电,建基站的时候找遍全岛,电信的技术人员表示最好的地点就是七劫塔塔顶。

    陆立海知道这件事,第一个想法就是守塔人不会同意的,此事必不能行。

    后来技术人员又找了半天,非常为难地表示不在七劫塔,也得在明堂峰,只有那里才能辐射到全岛。

    而他们在明堂峰选择的位置,还是在七劫塔范围内。要在这附近竖一棵假树什么的,很难不影响到七劫塔景观。

    陆立海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去找了十五叔商量。

    他都做好被一口拒绝的准备了,结果没想到,十五叔竟然答应了。

    陆立海完全没想到,愣了半天,以为他不知道基站是什么,从头跟他解释。

    十五师傅认真听完,还是没有反对。

    后面把上面两层的东西往下搬,

    安装设备,为了避开鸣风钟的反应进行各种测量测试等等,十五师傅都只是冷眼旁观,没有插手。

    陆立海真的完全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有一次还去问十五叔为什么。

    十五师傅从不在他面前说话,只是看着他,默不吭声地伸手,向上指了指。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陆立海直到现在还满是不解,跟许问学了一下他十五叔当时的动作,纳闷地说,“天意?先祖的意思?不懂。”

    许问也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深思。

    “不过借着这个机会,他们用仪器探测了一下七劫塔,确定没有机关。七劫塔的秘密,就在所有人肉眼可及的部分。”陆立海最后道。

    话虽如此,笼罩其上的迷雾,仿佛又更深了一些。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上了明堂峰,七劫塔出现在眼前,穿过松林就能走到。

    陆立海带着他走进松林,路过上次跟萧西山和胡本自见面的地方,然后拐了一个弯,沿着一条隐蔽的小径,向着另一个方向过去了。

    “十五叔住在七劫塔后面,距离不算太远。”陆立海对许问说。

    远可能不远,但偏僻是肯定的。

    接下来他们又拐了几个弯,拐弯的地方全在视线的死角,看上去完全没路的地方。

    以许问的水平,一个不留意也很可能错过。

    有意思……这是专门设计过的啊,放在古代,也许就是所谓的“阵法”了?

    许问跟着陆立海继续走,一边走一边留意,越发确定了这一点。

    这里有大量的视线死角,以及视觉错觉,正确的路很不容易被找到,反而会被引导到一些错路上去。

    许问的方向感非常强,很快在脑海中规划出了路线图。

    没错,那些错路很多都形成了循环,也就是说,走在上面,很容易出现“鬼打墙”的情况,来来回回都在一个地方兜圈子。

    或者是迷宫,或者是阵法,总之,这设计真的很有意思。

    许问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给它画出了一张设计图,不知不觉就沉迷了进去。

    “到了。”陆立海突然说道,接着又“咦”了一声。

    许问回神,跟着陆立海转过最后一个弯,走出了松林,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他看见前面有一幢石屋,屋顶有个烟囱,烟囱里冒出袅袅青烟。

    是炊烟,有人在做饭!

950 旧识

    不久前,陆立海还跟许问说,听说十五叔手艺不错,但谁也没吃过他做的饭。

    而现在,秦天连坐在屋前的藤椅上,正拿着什么东西在看,十五叔不见人影……

    这怎么看都只能得到一个结果:秦天连最终还是追到了十五叔,把他抓住了,然后……强迫他给自己做饭?

    这场景确实有点怪异,许问和陆立海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你们来了。”秦天连抬头,向他们点了点头,并没有问陆立海是谁。

    陆立海盯着秦天连看,片刻后,脸色突然变了。

    “你……你是……”他指着秦天连,嘴唇动了半天,叫道,“你是那个偷书贼!”

    偷书贼?

    许问愣住了,看看秦天连,又不可置信地看向陆立海。

    偷,书?

    “对,就是你,我记得你,就是这张脸没错!”陆立海跳脚,难得有点失态。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当初那个小秃子。”秦天连抬眼看他,慢吞吞地说。

    “我不是秃,只是剃光了头!”陆立海近年来头发日渐稀少,最听不得这个秃字,瞬间暴跳如雷。

    “嗯,剃光了头。”秦天连还是慢吞吞地说着,语气里全是敷衍。

    陆立海更生气了,但他是在同意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许问更好奇了,小声问他:“你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陆立海正生着气,一听他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

    但他毕竟还是非常尊敬许问的,冲了他一句,马上又放松下来,摇摇头说,“哎,也不是。确实是见过,还是二十……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二十五年前?这么久?

    许问知道陆立海今年四十六岁,秦天连看上去也差不多,二十五年前……二十出头?

    “很年轻啊……”

    “那时候我头上长癣疥,把头发全部剃光了,并不是秃了!”陆立海给他强调。

    “嗯,然后呢?”许问问道。

    “那时候,他来我家偷东西,偷书!来了好几次,一直都没被发现。最后他得寸进尺,竟然偷到七劫塔来了。”

    陆立海警惕地看着秦天连,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仍然愤愤不平,可见当年的事远不如他说的这么简单。

    “窃书,不算偷。”许问突然莫明其妙想起这样一句话。

    偷东西当然不是好事,但书又不一样,而且虽然他跟秦天连认识得并不久,但总觉得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都不奇怪的感觉。

    他就是有这样的气质。

    秦天连明显不打算说话,仍然专注地看着手上的那卷书。

    许问看了他一眼,有点好奇那是什么书,他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又不见十五叔的人。

    但他想了想,还是把陆立海拉到了旁边,问起了当年的事。

    陆立海坐在一块石头上,没有马上说话,仿佛还在生气,又像是在回忆那过去已久的事情。

    石屋位于七劫塔后,明堂山的一个小山坳里,可以看见除了他们过来的松林这边,还有另外一条路,弯弯绕绕的,从山底直通上来。

    那条路明显更近,十五师傅和秦天连应该就是从那边过来的,所以到得更早。

    这里位置刚刚好,不像七劫塔那么高,视野虽然好,但是风大险峻,总有点危乎哉将要凌风远去的感觉。

    但它又有一定的高度,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小半个五岛,最关键的是可以看见小半个大湖,还是极美的一片,荷田白鹭,视野无限。

    石屋下面是一个半坡,用竹篱围出了一小片田地,应该就是陆立海说过的,十五师傅种的菜了。

    不过许问认得出来,这里种的不全是菜,还有一些常见的草药,看来一些小病小灾,十五师傅也是可以自己解决的。

    果然是遗世独立,隐居的好地方。许问心想。

    “二十五年前,还是我爹在世,由他来掌管班门的时候。那时候班门的情况比咱们认识那会儿要好一点,被挤兑得没那么厉害,而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

    许问回过神来,认真听着。

    那个时候国内工业还没有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但已经有一点趋势了。

    班门反应算是比较迟钝的,但多少也感受到了一些,有些人心惶惶,不知道未来该往什么方向走。

    那时候

    陆立海二十出头年纪,还很年轻。

    他年轻时可不像现在这么温和——这是被时间和生活打磨出来的圆滑——那时候他血气方刚,脾气是有点暴燥的。

    也是因为这个脾气,他虽然是陆家的直系,但并没有被列入家主的人选里,他上面还有一个大哥,公认是他哥哥继位。

    他记得,那个时候班门经常开会,一群老头窝在屋子里,烟雾袅绕,对着愁眉苦脸。

    有一些陆立海也不认识,据说是早就分出去的旁支,这次临时被召回来的。

    年轻的陆立海觉得那环境实在太气闷了,更觉得他们讲的东西没劲,讨论半天都在兜圈子,一点进展也没有。

    所以他很少去,大部分时候都在外面。

    他手艺方面的天赋不行,远不如现在他儿子陆远,但班门上上下下,除非你彻底跑路,不然只要你呆在这里,你就得练手艺,这直接决定你在门内的地位。

    陆立海没打算跑路,于是就练习。

    那天,他练的就是十八巧,桐木巧。

    班门十八巧种类剩得不多,桐木巧是其中一种。

    陆立海练得早,三岁能拿工具起就开始了,但到他二十一岁,还只能勉强雕个形,细节完全不行。

    他这种情况在班门不少见,除了天赋,还因为师傅教得不好。很多手法方面的技巧,到这个年代都已经失传了。

    那天,陆立海一个人在练,也是坐在一颗松树下面,石头上,周围只有他一个人。

    他练得很认真,非常专注。至少在专注力这一项上,他从来不输给任何人。

    这一次,他完成得非常顺利,手感绝佳,甚至有点一气呵成的感觉。但是完成之后,他还是叹了口气,很不满意。

    七劫塔的桐木巧样品是一直留存下来了的,是某位先祖的作品,堪称完美。

    陆立海手艺不行,审美还在,他根本不需要对照样品就知道,自己这次做的还是不行,顶多就只有七十分,没准还给高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叹了口气,这时候突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手,从他旁边堆着的桐木堆里拿起一块,又接过他手上的工具,说:“我做,你看着。”

951 五个包子

    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当然就是秦天连,但当时陆立海完全不认识他,只知道这是一张生面孔,跟自己差不多岁数,挺年轻的,确定从没见过。

    不过他也没觉得奇怪,最近回来的分家人不少,很多都是带着后辈的,这也许就是其中一个。

    接下来秦天连的举动更打消了陆立海的怀疑。

    他开始当着他的面,做起了桐木巧。

    那个时候,十八巧——仅余这五巧是班门年轻人必练的基本功,每个人都要会。

    桐木质软,做起来比较容易,但秦天连的手法也让陆立海完全看呆了。

    有些东西,越是内行越能感觉到其中精妙之处,陆立海那时候就是这样。

    跟祖先的样品比对,他知道自己的桐木巧做得不好,也知道哪里不好,但是这个好与不好之间,他完全不知道怎么进行。

    他爹能比较出色地完成,但不知道该怎么教他,只让他细细揣摩。

    陆立海总觉得,他爹其实也不能次次完成得那么好,很多时候是靠灵光一现,碰巧完成的。

    碰运气的东西,当然没办法稳定地教给他。

    但现在,看着眼前这个人由上到下、由表至里地徐徐完成这个桐木巧,陆立海某些卡了很长时间的关窍突然被打开了。

    他如获至宝地盯着秦天连的手,简直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个更美妙的东西。

    秦天连只用了陆立海一半的时间就完成了这个桐木巧,把成品交到他手上。

    陆立海握着新鲜出炉的奇异木刻,看了好长时间,一句话也没说,又从旁边拿起了一个全新的木块,从头开始做。

    秦天连也没说话,就站他旁边看着,等他做完,伸出手指,在几个地方点了一点。

    陆立海心领神会,开始了新的一轮。

    就这样,陆立海在秦天连面前,一共做了三个桐木巧。

    做完第一个的时候,他能很自信地给自己打个八十分,做到第三个,评分上升到了九十,而且他知道,这次评分货真价实,绝不心虚。

    这整个过程里,两个人一坐一站,一句话也没说,全程只靠手艺交流。

    而做完第三个之后,陆立海心中感受到了一种无比的畅快感。

    他没再继续做下去,而是站起身,弯下腰,郑重其事地向秦天连行了一礼。

    等他站起来时,秦天连已经不见了,陆立海耳边只留下两声笑声,以及五个桐木巧。

    接下来一段时间,陆立海拿

    着那个桐木巧看了很多次,越看越觉得这个做得真是太漂亮了。

    说得僭越一点,他甚至觉得,这个桐木巧的完成度,甚至超过了先祖留下来的那个,而且细节特别清晰,有很多可以玩味的地方。

    他思考良久,拿着它去问了过来开会的长辈,想让他们看看这是谁做的。

    长辈们也很惊讶竟然能有人把桐木巧完成到这种程度,但没一个人知道是谁做的,刀法也很陌生,没人认得出来。

    陆立海不死心,回忆了那人的长相,又去问人。

    也没人见过,甚至没一点印象。

    好像这个人就是从天而降的,然后又突然消失了一样。

    “说不定不是真人。”当时有长辈这样笑着说,“五岛不是很多这样的故事吗?也许是哪个祖先的鬼灵附在了松树上,来教了你一手。”

    陆立海心里怪怪的,但又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解释。

    “鬼灵个屁,原来就是个小偷!就是来偷我们的家传绝学的!”二十五年后,陆立海愤愤不平地对许问说。

    时隔这么多年,许问仍能听得出来,陆立海前面提到秦天连教他桐木巧的时候,话里脸上都有憧憬、有仰慕、甚至还有崇拜。

    可见当年秦天连的神秘出现与教导带给他多大的震动,有某个时刻,他说不定真的以为那是鬼神,就为了把古代的传承带给他的。

    “后来呢?”许问往秦天连那边看了一眼,好奇地转过来问道。

    秦天连仍然在看手上的书,看上去是一个古卷。

    不知是看得入神,还是听见他们的话也懒得理会,并没有往这边多看一眼。

    二十五年前,跟陆立海同样的年纪,也就是说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小,就能把桐木巧完成得出神入化。

    那其他的十八巧呢?是不是也会?

    他从哪里学会的?

    真的全部都是从班门偷学的?

    “后来我纳闷了好几天,还天天去那个地方等,看是不是还能撞上,再学点什么。”

    陆立海那时候还是个愣头青,听见长辈这样说,将信将疑。

    不过他寻思着,不管是人是鬼,真能学到东西,管他那么多呢!

    接下来他一共去了五天,每天都在固定的时候去,五次里撞上了秦天连两次。

    每次秦天连还真的都停了下来,就着他手上正在做的东西,给了他一些指导。而且每一次,都带给了他实实在在的进步。

    陆立海真的有点崇拜他

    了,第六天去的时候,他随身带了几个肉包子。

    那时候吃的东西没有现在这么丰富,他家的肉包子肉满馅实,每人最多限量五个,还不是时常有,非常珍贵。

    这一天,厨房正好供应肉包,陆立海犹豫再三,把五个肉包全部留了下来,准备带给秦天连。

    就算他不是人,也能上个供,闻个香之类的吧?

    他这样想着。

    结果这一天,秦天连没来。

    陆立海非常遗憾,收拾了肉包,准备回去。

    结果走到半路就碰上了他爹,他正带着长辈前准备前往七劫塔,朝拜先人遗迹,让他也跟着一起去。

    陆立海跟着一起去了,路上他爹勉励他最近交上来的作业做得好,陆立海受宠若惊,在心里默默地感谢秦天连。

    结果刚进七劫塔的松林,他们就听见了前面的动静。

    然后,他们眼睁睁地看见一个人提着一个包袱,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到了他们面前。

    他抬眼,与他们对视。

    在场无人认识他是谁,但陆立海当然认识。

    那个鬼神一样的神秘高手,他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秦天连抬眼,看见这么多人,仿佛也吓了一跳。

    但随即他就一笑,把包袱甩到背上,重新窜进了林子,消失不见了。

    这时候,十五叔突然出现在山道上,看见他们,非常激动地给他们打起了手势。

    十五叔从不说话,只用手势跟他们交流,久而久之也有了一套沟通的体系。

    “有人一直在偷上七劫塔,翻阅塔中典籍,今天终于被发现了?”

    “小贼偷走了最珍贵的十几本书,他正在追?”

    “就是刚才那个人!”

    陆立海也看得懂他十五叔的手势,此时他盯着他的手,听见周围叔伯们的话,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有点不可置信,又有点理所当然。

    难怪没人认识呢,原来根本不是班门的人,是从外面偷摸进来的。

    难怪会桐木巧呢,原来是从班门偷学的!

    其实细想起来,这件事里还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但陆立海当时完全木然了,脑子里只有这些念头,根本想不到其他的。

    我被骗了!

    那家伙原来是个小偷,是个坏人!

    这时,他手一松,袋子里的五个包子掉了出来,在山道上滚了一地。

    他盯着那五个包子,只觉得自己像傻子一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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