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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924 不要了

    嫁衣是连林林自己织的布,也是她自己画的图样,亲手绣出来的。

    除了秦织锦给了一些参考意见,跟她一起确定了布料、提供了工具,剩下的一切,都是连林林自己做的。

    以她的后天能力,这样做当然非常难,但是她还是坚持下来了,直到完成。

    “做了很久吧?”

    许问看着她身上的衣服问道。

    针脚匀称,绣工细密娴熟,无论是那对鸳鸯,还是呼呼大睡的黑猫,不远处被风拂起的荷叶,都自然生动,好像现实的景象直接被搬到了绣衣上一样。

    “两年。”连林林笑嘻嘻说。

    许问愣了一下,与她潋滟的目光对视。

    两年前,她岂不是还没有出去旅行,那个时候她就……

    “两年前我就有这样的想法啦。然后我对自己做,嫁衣我自己做,做完的时候,我就去对他说。有点难,但我一直在努力。”

    连林林直视着许问,缓缓说道。

    许问听出了她话里一些未竟的深意,再一次呆住了。

    两年前,他俩刚刚确定关系,许问对未来没有任何计划。

    他俩确定关系的时候,许问就已经对她说过了自己的来历,以及两人晦暗不明的未来。那时候,他几乎是抱着有一天过一天的想法对待这个关系的。

    结果那个时候,连林林就已经认真规划了他们的未来,许下了这样的愿望?

    而且,那之后她出外旅行,很多时候甚至餐风露宿,有上顿没下顿。

    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她还能抽出空来,一针一线地完成这件嫁衣?

    这是什么样的毅力,这又是什么样的情意?

    许问真的难以想象。

    他再次看那件嫁衣。

    它衣料平整,针脚稳定细密,图形生动活泼,许问甚至能看见绣出这些内容时,连林林唇边挂着的笑意。

    大部分女孩子为自己绣织嫁衣的时候,怀抱的都是对未来甜蜜生活的期待。

    连林林在绣这件嫁衣的时候,明知未来不可卜知,幸福随时有可能成为泡影。

    那她为什么能绣得这么好?

    是因为她满心满怀的爱意。

    她爱自己,想要跟自己在一起。

    哪怕未来不可卜知,哪怕一切幸福转瞬之间即成泡影。

    许问突然伸手,一把把穿着

    嫁衣的连林林抱进了怀里,紧紧搂住。

    他非常用力,那匀称纤细的身体被他紧紧挤压着,与自己的胸膛、自己的身体贴在一起。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的某些空荡荡的地方被结结实实地填上了,他的心里涨得满满的,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溢出来了。

    “林林。”他叫道。

    “嗯。”他这么用力,连林林肯定是有点痛的,但她一点挣扎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无比乖顺地伏在他的怀里,紧紧地贴着他。

    两人身体的曲线无比贴合,好像天生就是这么契合,就应该在一起一样。

    “嫁给我吧。”许问无比庄重地说道。

    “好。”连林林绽出笑容,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会爱护你,尊敬你,对你好。”许问继续说道。

    “好。”

    “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人,永远也不辜负你。”

    “好。”

    …………

    李姑姑从屋子里出来,看了看天上的雨,有点皱眉。

    她是习惯了干燥的人,不太适应得了最近这么多的雨水,觉得有点太湿了。

    她想起前两天大夫说的话,这样连续下雨,是好事也是坏事。

    现在是春天,草药一开始受的雨水多,会比平时长得更快更好。

    但是雨水太多,就不太行了。

    有些草药根部脆弱,有可能烂根;有些要用的是它的花,多雨可能徒长,只长叶不开花。

    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总之很麻烦,需要更多更细心的照料。

    大夫最近出诊比较多,这些工作主要交给李姑姑来完成,李姑姑对此非常重视,每天跟看孩子一样看护着这些草药。

    今天一大早她就起来了,戴上了斗笠,穿上了簑衣,又准备去药田里干活。

    结果刚刚出门,她就被人拉了一下。

    她低头一看,是大夫,正拿手指比在嘴唇前面,做出一个嘘的手势,又向另一边指了指,示意了一下。

    李姑姑一边想着大夫今天出门有点晚啊,一边漫不经心地往那边看,结果一看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看来咱们要办喜事啦。”大夫很小声地跟她说话,喜孜孜的。

    …………

    事情是就这样定了,但两人都没打算大办。

    现在还在灾后阶段

    ,各方面条件都不允许,再加上连天青还没醒,总得考虑点儿。

    当然,正式的仪式和流程,还是要老老实实走完的。

    两人都不害羞,确定了之后就开始讨论这些细节。

    许问突然想起一件事,把之前皇帝说要封连林林当郡主的事跟她说了。

    “我说这事别来问我,得问你。你觉得怎么样?”许问很寻常地问她。

    “唔……”连林林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反过来问许问,“多了这个封赏的话,能帮你什么忙吗?”

    “其实没有。可能还没有你爹的徒弟这个名头来得管用。”许问实话实说。

    “那没什么意思,不要了!”连林林爽快地拍板。

    “行。”许问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然后许问给连林林说了岳云罗的意思,也说了自己的反应。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反应有点过度,其实岳云罗虽然表现得有点生硬,但内心里还是为连林林好的。

    她知道连林林喜欢自由,并不想被郡主这样一个身份束缚,想给她更好的。

    而自己出于长久以来的怨气与不满,条件反射一样把她驳回去了。

    但他并不后悔,很多时候,你所要的并不是“为你好”的强行安排,而是一个自由的选择。

    连林林不是小孩子了,她理应得到这样的选择权力。

    “你做得对。”连林林听了就说,“我喜欢你的想法。”

    许问听了就笑,捏了一下她的脸,说:“我看你不是喜欢我的想法,是喜欢我的人,才爱乌及屋吧。”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啦。”连林林厚着脸皮,大大方方的同意,“但是,我首先是喜欢你的想法,喜欢你的各个方面,最后才喜欢你的这个人,不是吗?”

    许问笑了,点头道:“对,是这样的。”

    这世界上也许存在一见钟情,可能还不少,但绝不是他跟连林林。

    想当初他第一次见到连林林,她还是只算是一个小孩子呢。

    初始的心动只是对美好事物的欣赏,而感情,萌生于不断的相处中,发展于一次一次心意与思想的确认中,最后才终于到达现在这个地步。

    “嫁给我吧。”许问突然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

    “好!”不管他问多少次,连林林只会给予同样的回答。

925 不见了

    第一个得到这个通知的当然是李姑姑和大夫,两人对视一眼,有点不可思议,又觉得理所当然。

    看见连林林穿着嫁衣伏在许问怀里时,他们就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第二个则是倪天养和秦织锦夫妇。

    许问当初离开绿林镇的时候,他俩还留在那里,帮着秦织锦的“娘家”做了很多安置方面的工作。

    绿林镇的孤寡单身户口也被安排了迁移,因为有他们前面做的这些事情,绿林镇接受起来比安定城容易多了。

    说起来也挺好笑的,当初绿林是对逢春抵触情绪最大的一个,现在却接受了他们如此之多的帮助,甚至其中一部分人要迁移过去,两城的纽带系得更加紧密了。

    迁移开始后,倪天养和秦织锦还没有回来。他们后来才对许问说,从逢春前往绿林的时候,他们就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任务,要把绿林人也纳入到逢春的体系中来。

    逢春体系,当然是现代工业的体系。当然在当前阶段,这只算是一个萌芽,是手工业向其开始转变的一个发展过程,但倪天养夫妇都觉得,他们可以做得更多一点。

    在此之前,他们跟许问提过这样的想法——是主动提出来的。

    确认可行之后,他们这样去做的时候,并没有多说什么,就是那样自然而然,清晰笃定地去做了。

    据说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绿林也是要灾后重建的,这个建设不可能只等着朝廷和官府安排,他们自己也必须要自力更生地动手。

    借着建设自己新家的这个机会,从工作制度与工作方式开始向前推进,是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

    最近他们暂时回到了逢春城,想要从这边带一些人过去,做管理之类的工作。协调好之后,他们还是要回去那边。

    许问和连林林到了倪家,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意,就被他们抓着谈了半天的正事。

    他们看中的一些人还在服役状态,得接受上面的统一管理。他们想找许问去说说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把他们调去绿林。

    谈了足足一个时辰,倪天养才住了嘴,面前的纸上写了一大堆东西,他满足地去看。

    他在看纸上的内容,秦织锦却在看他,那眼神,跟初见时一模一样,没有分毫差别。

    “咳。”许问清了下嗓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今天来找你们,是为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有什么东西要去做吗?对了,这个王初行……”倪天养脑子里还在转着刚才谈话的内容,又想起了一个人,想跟许问说。

    “我们俩要成亲了!”许问不给他打断的机会,抓紧时间提前开口。

    一瞬间,倪天养和秦织锦两口子一起安静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紧盯着他们。秦织锦又转头去看连林林。

    许问有点不好意思,但话既然已经出口,再往下说就很自然了。

    “我俩准备成亲,可能就在最近。不想大办,但该走的程序都要走完。我们对成婚的流程都不是很了解……”

    “我了解的!”秦织锦毫不犹豫地说。

    “那就拜托了。”许问也没什么犹豫,坐在椅子上,向她半躬了下腰。

    许问和连林林离开的时候,带着秦织锦跟他们列的一大堆单子,是一起讨论出来要邀请的人以及要准备的物品。

    许问这才知道现代世界结婚麻烦,这个世界结婚更麻烦,就算是照他说的那样平民的简单流程,需要安排的事情都非常非常多。

    不过他还是很开心,听秦织锦说听得非常认真。

    回家的路上,他感觉自己的步伐有点轻飘飘的,连林林也紧紧拉着他的手,满脸又是欢喜,又是忐忑。

    那是对未来的不安与期待。

    “成亲之后,你就要搬过来住了吧?”许问难得多话,絮絮叨叨地跟连林林说着大大小小的事。

    婚后,他的钱就要由连林林负责管理了。他的身家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这两年里,他肯定是有工钱的,按照府级官员的俸禄发放,算是格外的优待。

    他没像以往的工程官员那样敞着手从项目里捞钱,非常清廉。但他本身的消费也很少,唯一可能比较大的支出是用来制作的材料。而近两年来,他做的东西全是行宫和逢春城相关的,材料支出当然也是从公帐上走,私人花费很少。

    不过等到成婚了,他就要负责两个人的生活,未来连林林有了孩子,还要加上孩子的。他让连林林不用担心,这方面他一定会全面负责,绝不会让她吃苦……

    一路上,许问说了很多事情,多半都是突然浮现出脑

    海心头的一些琐碎。

    他这才意识到,对于婚姻、对于家庭,他竟然有过这么多的期待、这么多的想象。

    而现在,他真的马上就要拥有一个家庭了!

    他绝对不会像是他的父母那样,随便把孩子放在那里不管,他一定会好好对待她们母子,全心全意地对待他们……

    连林林含着笑听着,很少说话,偶尔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眼中全是爱与信任。

    她当然知道许问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她主动对许问说成亲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打算好了要把自己的一切全部交付出去。

    但是即使如此,她现在听见许问说这些话,还是很高兴,非常高兴。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回到了竹林小屋,看见了里面燃起的灯光。

    黑暗小径,前方灯火通明,真的像是在等待他们归家一样。

    不久以后,他就真的有一个家了!

    许问再次激动起来,突然听见旁边连林林有些疑惑地问道:“咦?怎么回事?怎么点这么多灯?”

    说着,连林林放开他的手,向前走了一步。

    一直持续着的温暖消失,许问下意识伸手把她的手捉回来,紧紧握在手上。

    “怎么了?”他问道。

    “李姑姑以前穷惯了,非常俭省,灯向来是能少点就少点,人走必定灯灭。怎么回事,所有屋子的灯全部都点亮了?发生什么事了吗?”连林林喃喃自语,明显不安。

    接着,她用力一拉许问的手,大声急切地说,“走,过去看看!”

    许问难得比她反应慢一些,但马上回过神来,跟上了她的脚步。

    两人沿着黑暗的小径,一路跑到竹屋跟前。

    屋门大敞,廊下站着几个穿着皮甲的士兵,正在四处寻找着什么东西。

    他们很不讲究,有人直接踩进了药圃,把大夫才栽好的草药给踩坏了。

    但大夫完全没心思注意他的草药,站在最右边那间屋子的门口,着急地往里看。

    李姑姑站在他身边一步,脸上更加焦急。

    “怎么了?成大夫,李姑姑?”连林林更加不安了,扬声问道。

    大夫一回头,看见他俩,像是松了口气一样,大声叫了起来:“你们终于回来了,林林,你爹不见了!”

926 消失

    许问和连林林站在右边大屋,那张架子床跟前。

    床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一直沉睡在上面的连天青,不见了。

    许问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络腮胡子的兵士队长,正拧着眉头,在跟许问汇报。

    “床铺屋内我们都保持着原样,一点没动。前后有两个人进来察看过,各个角落都看过来了,确实没人。”

    “屋外呢?”

    “屋外我们一支十二人小队,分成八个方向一直看守着,完全没有发现任何人进出的动静。上次竹林进入外人之后,我们重整了防卫的位置,绝不会有任何疏漏。”

    兵士队长表情严肃,认真地向许问保证。

    “发现大人消失后,我们同样分成八个方向,细细进行了察看。没有脚印,荆棘矮木上没有折断的痕迹,也没有勾落的衣料……”

    他深吸一口气,判断道,“我们敢保证,在你们出去的这段时间里,此处绝没有外人靠近,也绝不可能有人能带走这样一个大活人!”

    连天青这种情况,是不是大活人还不好说。

    许问和连林林第一个通知的人其实不是邻居家人一样的成大夫和李姑姑。

    他们决定成亲这件大事之后,第一时间进了连天青所在的屋子,围在他的身体旁边,有点不好意思又带着笑地,把这件事“通知”给了他。

    说完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紧盯着连天青的脸,想看看这样一个消息,是不是能把他刺激得醒过来。

    结果开始说时他是什么样,说完之后他还是什么样,一点变化也没有。

    两人都有点失望,连林林还站起身,打了一盆水,仔仔细细地把连天青的脸和手脚全部擦洗了一遍。

    连天青现在状态非常特殊,不沾落尘,其实非常干净。

    但连林林做得还是很认真,很小心。最后,她泼了水,走回来,嘟着嘴对连天青说:“爹,你以后再没女儿给你洗脚啦,你都不看看吗!”

    连天青还是闭着嘴,不言不动。

    ——当时的

    对话和情景仿佛还在眼前,但躺在床上的连天青却不见了!

    屋子里突然发出低泣声,许问转过脸,是连林林捂着眼睛在哭。

    方才走在路上,许问的心像是装满了热气的气球一样,轻飘飘的,随时都可能飞扬起来。但现在,这个气球被戳破了,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他的心沉了下来。

    “我先找找看。”他安抚连林林道。

    他走到床边,环视四周。

    他很长时间没有建模术了,但这时,他闭了闭眼睛,即召即来。

    整间竹屋在他眼中变了一个模样,屋顶、墙壁、地板、床……所有的一切全部变成了线条和数据,有粗有细,有实有虚,呈现在他面前。

    屋子没有任何损坏的迹象,因为下雨,窗子一直都是关着的;地板屋顶都没有被破坏,有人进出的话只能走大门。

    屋子地板有一些或明显或不起眼的脚印。

    有几个沾着水与泥的,分别是他、连林林还有两个软甲兵士的。

    后者接到信息,从潜伏守卫的地方出来,顾不了那么多就过来察看情况。

    这与队长的汇报一致。

    还有两个很不清晰,可能只有许问才能看见的脚印。是成大夫和李姑姑的。他们会定时过来看一眼,清洁一下屋子,检查一下连天青的身体之类。

    这也很正常,没有异样,没有外人出入的痕迹。

    许问走到门边,往外看。

    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下雨,廊下出去不远处就是柔软的土地,被水充分地浸湿,踩下去就是一脚泥。

    许问和连林林刚才从外面走过来,厚底的木鞋上也全是泥,走起来有点辛苦。

    这样的情况,除非像明弗如那样有内部的人接应,否则不被人发现就是很难的事了,更何况不留下半点踪迹。

    明弗如事件之后,许问不知道他们内部进行了什么样的整顿,总之戒备更加森严、更不容易出事了。

    综合各方面情况来看,避开所有人耳目地带走连天青的身体,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是连

    天青自己醒了走出去,也不可能不被发现。

    那么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连天青自己消失了!

    上次消失的是他的灵魂,而这一次,是连同他的身体一起消失了。

    许问迅速想到了之前担心的一件事情。

    此世没有天工之作,让人忍不住怀疑天工是否在晋升之后就消失了。

    当时许问想过是不是就是连天青现在这种情况,但回头一想,连天青身体还在,照这样下去还能一直保存。如果其他天工也是这样,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但现在,连天青连身体也没了,那是不是说,他已经成为天工,然后也像其他天工一样消失了?

    这样说的话……他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许问的心脏急速跳动起来,头脑一片混乱。他隐约觉得有点不对,但此时此刻浮现在脑海中的信息实在太多,他一时间完全没办法整理清楚。

    不过这个时候,他倒有一个念头很清楚,他深吸一口气,应付完这些护卫的兵士,让他们继续搜查四周,然后把连林林拉到一边,小声对她说:“我要回去一趟。”

    听见“回去”这两个字,连林林迅速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她同样压低声音,问道:“你想去看看我爹是不是在那边?”

    “对。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在水镜中看见一个长得很像师父的人在某处,不久前我拜托别人去查了。现在我想去确定一下。”

    “好,你去!”

    “现在两边时间开始不统一了,我回去那边,不知道这边情况会怎么样……”

    他话没说完,就已经被连林林打断。

    “你放心,我会看好这边的。”她仰着头,蓦地向许问一笑,道,“说不定阿爹他是听见了咱俩要成亲的消息,急着想回来看看呢。”

    她握着许问的手,郑重地说,“我一直相信,所有改变都是好事。这一定是真的。”

    “……嗯。”许问的心突然安定了一点,他握了握连林林的手,又深深看了空荡荡的床铺一眼,走出了门。

927 七劫

    现在这种情况,许问当然不可能像以前那样,随便找个角落,说走就走。

    他走出一段距离,到了竹林后面一个黑暗偏僻的地方,确定没人看见他的行踪,然后一定神,离开了班门世界,回去了。

    希望时间不要过得太快,他能早去早回,不被这边发现。

    看见许宅熟悉的场景,他下意识就要找个有信号的地方给宋继开打电话。然后一看手机,他发现这边的时间没有动过,相当于是他才打完给对方的电话挂断的。

    这个时候,宋继开才刚接到他的请求,有没有开始查还说不定呢。

    得再等一段时间……

    许问在四时堂二层走来走去地转了几圈,突然想起一个人,抬头叫道:“荆承,荆承?”

    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空气中飘动着浮尘,外面绿树成荫,却没有鸟叫虫鸣。

    这片空间,像是被封进琥珀里了一样,安静无声,没有任何回应。

    荆承又消失了。

    相比起班门世界,荆承更加神秘,他的形貌、他的年龄、他突如其来的出现以及消失,许问到现在也没摸着什么规律。

    他只知道,荆承不想出现的时候,他是不可能找得到他的。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荆承没有出现,是不是代表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并没有什么要传达给许问的信息?

    脚边一热,柔软的皮毛贴着他的脚脖子,蹭来蹭去,还用湿漉漉的鼻尖顶他。

    许问把球球抱起来,下一刻,他们出现在无人的池塘旁边,周围的空气终于流动了起来,头顶鸟叫婉转,一只圆身尖嘴的麻雀站在枝头,自由自在地叫着。

    许问坐在池塘旁边的太湖石上,把球球放在膝盖上,轻轻抚摸。

    宋继开那边的消息明显还要再等一段时间,而现在,他试着冷静下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从明弗如出现开始,他就得到了大量的信息。虽然他死得很快,但是他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还是透露了很多东西出来。

    首先,他证实了许问的想法:天工晋升之后就会消失,不会再留作品在那个世界上。

    不过现在冷静回想起来,许问意识到了一个漏洞。

    那就是天工洞。

    天工洞里的冰雕作品,明显就是天工晋升之后完成的,虽然这之后他们没有再留下什么东西,但是这唯一的作品确实存在。

    只是,为什么只留样这一样,还用冰雕这种过不了多久就会融化的形式……

    这也是疑点之一。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表示连天青至少还有一次回来的机会,并不会真的就此彻底消失。

    但是,那之后呢?他还会再回来吗?

    他和连林林还能再看见他吗?

    而且,问题还不仅仅在于此。

    明弗如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还透露了一些别的消息。

    譬如,他提前预言了地震的发生,以及地震之后持续不断的暴雨。

    作为一个神棍头子来说,这样的预言很符合他的身份,但是结合他急于寻找许问这个需求来说,难道这件事情,也跟天工有关?

    是天工的出现……或者说将要出现引发了这一变动?

    那这样说起来的话,连绵不断的暴雨,是不是预示着未来会有更大的灾祸发生?

    而且感觉上,这个灾祸应当是许问或者连天青能够解决的,不然明弗如不会表现得那么轻松,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不把话说完,来卖了个关子就走了……

    并不像是很紧张的样子。

    许问再次回顾明弗如当时的表情动作,一言一行,每一个细节,突然站起身,把球球放在旁边,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然后他走出门,打了个车,目标班门祖地。

    陆立海上次亲自带他来过之后,很快又回去遁世那边,搞定最后的收尾以及合同工作了。

    但其实现在许问出入五岛,并不需要陆立海带领,这里几乎每一个人都认识他。

    许问穿过风雨桥,抬头一看,在码头附近看见一张熟面孔。

    那人坐在坊头下面的石座上,跟旁边的人抽烟闲谈,一见许问,就立刻掐灭了烟站起来,还在鼻子跟前的空气里扇了扇,迎上来笑道:“许老师,你怎么过来了?”

    “张毅,你回来了呀。”许问看见他也笑了。

    这两年,小平头张毅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许问一起干活的,算是班门驻许宅的长驻代表。最近许宅修复阶段性完成,算是一个小假期,张毅回了自己家,没想到又跑到班门来串门

    了。

    “我有些事情,来班门祖地到处走走,查一些资料。”许问也不瞒他们。

    “那我陪你?”张毅问。

    “不用了,我知道地方的。”许问婉拒了。

    “行,有事叫我,我今天都在这里,您叫一声我马上到!看,基站已经建起来了,咱五岛也有信号了。哎,你不知道,以前没水没电,手机没信号,可麻烦了。我妈说我来上个班,跟掉井里似的,完全失联。她还说要我死了,尸体在外面发臭了,她估计也不知道。”张毅说。

    “哎,这真是你妈吗,怎么这样说话啊。”刚跟张毅聊天的班子弟子笑着说。

    “她就这样,许老师你能想象吗,那段时间,我跟家里都是用信件联系。八毛钱邮票,我买了好多,现在还有呢。”张毅说道。

    “哈哈哈哈,这不挺正常的吗,我跑腿去外面寄信,都去过好多次。”这班门弟子是陆家自己人,家就在祖地,早就习惯这种生活了。

    “这不正常!都什么时代了,社会快得跟陀螺一样,怎么能慢下来等你。这样搞多耽误事啊。还好现在通水通电有信号了,咱们班门终于能跟上时代了。”张毅对这里还是挺有感情的,感慨地说。

    许问抬头,看向张毅刚才指给他的基站。

    五岛最高点有一座白塔,全部都是用白石搭建的,七层高,名叫七劫塔。

    七劫塔是班祖建的,最早用来存放班门资料,结果天降雷火,资料被烧毁了大半,其中就包括了宗正卷。

    也正是因为如此,班门宗正卷佚失非常严重,技艺也有大量失传。

    当时不仅那些资料被烧了,七劫塔损毁也非常严重,现在的白塔是班门后世子弟模仿原来的样子重建的。

    张毅刚才指的就是那里,新基站就建在七劫塔上,它足够高,位置也刚刚好,能够覆盖全岛,保证每个角落都有信号,倒是一个不错的地点。

    新七劫塔因为是重建的,现在里面也没再存放资料了,所以虽然许问早就知道它,但从来没去过。

    现在他心中突然一动,跟张毅两人打了个招呼,向着七劫塔走了过去。

    他一边走一边想。

    七劫塔,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七劫,究竟是哪七劫?

928 舒服

    这是他确认怀恩渠的事情过后,第一次来五岛。

    水电是大工程,水电入户,相当于整个五岛包括所有的建筑都要进行一次改建。

    当时陆立海做出这个决定,确实是下了大决心的。

    当然,班门祖地这种历史古迹,在万园政府那里早就挂了号,他们的水电工程可以说是当地的一个老大难问题,班门一说要配合,政府马上就高兴了,派了最专业的专家来协助班门改建工作,还主动拨款,给他们解决了一部分资金问题。

    不然,以班门现在的资金财力,要完成这项工作,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许问上次来的时候接近傍晚,还急着查询班门宗卷,没条件也没心思观察周围的情况。

    今天他怀着一些心思,格外留意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

    政府对班门祖地确实是很重视,不仅体现在积极组织配合上,更重要的是,他们竭尽全力在改建的同时,保留了这里原有的外观。

    所以乍一看上去,许问几乎看不出这里跟之前有什么差别。

    但仔细看就会发现,某处的下水井盖,另一处的配电箱,都用各种方式与原有的建筑与景物进行了融合,不动声色,仿佛它本来就在这里,就该这样存在。

    许问虽然把目的地暂时设成了七劫塔,但并没有直线往那边过去。他走得很慢,时不时还会被什么东西吸引,走一段弯路,钻进某条小路里去,看看那里尽头有什么东西。

    如果发现有什么石碑之类的东西,他立刻就会露出欣喜的表情,蹲下身,拂去上面的泥土腐殖物之类的东西,细看上面的内容。

    有时候他会在路上遇见一些班门的人,大家都知道他是谁,很友好地跟他打招呼,看见他的这些动作也不会奇怪,有一个还主动跟他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

    据他所说,五岛细节之丰富,班门人住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全部记录下来。所以门内经常会出现许问这样的情况,一位大师突然想要追寻以往的事情,着迷地搜寻所有的遗迹,网罗石碑遗迹中的只言片语,试图恢复那段尘封的历史。

    但这样确实很难,几乎没有人成功。关键还是因为七劫岛大火,烧掉的资料太多,不仅有班门的技艺,还有当初的历史。

    陆立海提到班祖,来来回回只有

    那么几句话,主要也是因为这个。

    没办法,就留了这么多东西下来,他还能说什么?

    当然了,散落在五岛的这些遗迹很多都是那个时代留下来的,其中不少都留有文字。但这些内容实在太琐碎了,没有前因后果,也不知道实际是出现在什么时候的,很难解读。

    但现在,许问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别人不能解读,那我呢?

    如果我真是班祖,或者说这位班祖跟我有着密切的联系,那我是不是应该更熟悉他的意图、他的表达方式,从而从中间知道更多的东西?

    他很快就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摸到的第一块石碑位于水边,被厚厚的青苔覆盖,一半埋在土里。

    但许问没怎么费劲就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非常简单的两个字——“舒服”。

    漂亮的草书,虽然是刻在石头上的,但全然不失流畅的线条、飞扬的神采,只是这样看着,就能感受到那股打从心底发出的畅快之气。

    许问马上就看出来了,这不是由书法家写完之后再刻到石头上的,而是石匠本人自写自刻,才能提到这样的舒坦与灵动。

    古代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但大部分情况下,书法都是用墨写在纸上的,书法家与石匠是完全隔绝开来的两个社会阶层。

    甚至很多石匠在雕刻的时候根本不识字。

    所以他能揣摩书法家本人的气度意韵,将其原模原样地在石刻铭记上呈现,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难得、极其富有天赋的行动。

    这样留存下来的书法作品,体现的不仅是书法家的美与天才,同样也有石匠揣摩与复制的强大功力。

    但事情总有例外,确实有一些书法家动手能力很强,也可能是找不到合适的工匠,或者出于某种执着的意念,自己动手雕刻碑文。也有可能是某个识字的天才工匠,一时兴起,留下了惊人的作品。

    这里是班门祖地,当然是后面这种情况更有可能。

    许问站起身,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片小树林,种的是黄杨木。黄杨木长得慢,这里的树肯定已经长了很多年了,但仍然高高瘦瘦,并不是茂木参天的感觉。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此处的树木看上去有点疏阔,稀薄的阳光透过枝叶落下,

    在林中铺下绝妙的光影。

    池塘位于林中,是这里比较开阔的一片地方,没怎么修整打理过,周围长满了野草,石头上面全是绿而湿的青苔。此时草丛中开着连片紫色的野花,树木的光影落在上面,层层叠叠,映得野花层次鲜明。一阵风掠过,花浪起伏,光影也跟着闪闪烁烁,幽香浮动。

    这一刻,所有语言全部泯灭,还真只有那块石碑上的“舒服”两字可以完美形容!

    许问随意找了一块干爽的地方坐下,联想起了此处刚刚落成时的情景。

    那时候,这些黄杨肯定还没有长成大树,只是小小的灌木。这些野草野花也未必有这么丰茂。

    当年这位未署名师傅眼中看到的情景,必跟他全不一样。

    但那种感受,却跨越时空,奇妙地与他达成了一致,产生了共鸣。

    许问遐想着这一切,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多少不再像之前那么焦虑无助了。

    他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继续去找其他的石碑来看。

    难怪之前陆立海没把这些拿给他看,这些散落于五岛的石碑石刻大部分都没什么信息量,不是用来记录什么东西的,主要就是用来抒发一时的心情,或者表达什么东西,是一种艺术传达。

    它们出自不同作者之手,很少有重复的,这种感觉,有点像天启宫周边的感觉。

    天启宫的建设聚集了很多大师,他们在长达两年的建设过程中就常常这样做,一时兴起做个什么东西,就把它就地安排,做成该处的摆设。

    这些放到外面去,或许都是价值千金的名家大作,但在这里,它只是他们心情的一种表达,是与其他同行的一次交流,不含任何功利,只是存在在那里而已。

    班门祖地的这些石刻,也是同样的情况,想起陆立海所说它当年建设时的盛况,这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说起来,如果他真的是班祖,这班门祖地就应该是他呼朋唤友建起来的。

    现在他还没有想建班门的意思呢,这是不是表示他暂时还不会离开那里?

    再说了,还有怀恩渠,一品门,壮业未成,他不会离开。

    但是……连天青那边,又是什么情况呢?

    不知不觉中,许问一抬头,七劫塔已然不远。

929 塔下二人谈

    七劫塔是一座石塔,七层的宝塔,远看上去不像石制的,倒像是木建的。

    石塔自有其限制,一般来说很难建得很高。当今现存的最高石塔位于泉州开元寺,东西双塔,每座都是四十多米,一共五层。

    但这座七劫塔一共七层,目测上去在五十五米以上,远超泉州石塔。建到这样的高度,对技巧要求极高,放到外面可以说是稀世罕见,也就是此处属于私宅,轻易不许人进,更别提靠近了看,所以才没那么有名气。

    不过七劫塔属于五岛上很少有的能隔着大湖看见的建筑,很多本地人在路过时,会指着它跟外地朋友介绍一通,得意地炫耀。

    也正是因为有着这样光辉璀璨的文化建筑,班门祖地才能在当地拥有极其特殊的地位,直到今天也能得到政府的额外优待。

    塔这种建筑在中国很特殊,它多半是佛教建筑,通常有其独特的宗教意味。

    但班门是个工匠家族,本身不信教,所以在整体建筑风格上,七劫塔并没有常见佛教宝塔那种宝象庄严的感觉,因其由白石建成,反倒有一些飘飘的仙气,位于山巅之上,直欲凌风归去。

    说起来,七劫塔不仅建造者,后面重建它的那位工匠大师技艺也应该非常高超,所以不仅能建成这样的高塔,还能保持它原有的风韵。

    “劫这个字很有意思的,它有劫难的意思,但在佛教里,它又是个时间单位。”

    许问走到七劫塔附近,突然听见对话声。这声音有点苍老,语速缓慢,但非常清晰。

    塔下有很多树,郁郁葱葱的松树,几百年了,长得很大,四季不凋。

    松林间有一条石板路,弯弯曲曲地通向七劫塔,声音就是从松林里传出来的。

    许问沿着路走到附近,看见那里有石桌石凳,上面坐着两个人。

    面朝许问的是那个正在说话的,六十多岁的老人,穿着黑色的唐装,上面织着暗纹的宝象花图案。他拄着一根檀木拐杖,戴着黑框眼镜,身材微胖,看上去非常和蔼。

    背对着他的是个年轻人,穿着利落的工装,挎着一个电工包,听得很认真。

    “这个词最早来自印度婆罗门教,后来被佛教延用了。他们认为世界会经历无数劫,一劫时间漫长,从出生到死亡,再次新生,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休。”

    微胖老人徐徐道来,其实这些内容许问也知道——宗教建筑本身就是传统建筑的一个重

    要分类,他还认识方觉明,从他嘴里就听说过不少相关的事情——但这老人讲起来,别有一种吸引力,他不知不觉就站定脚步,听了进去。

    “劫有很多种,不同的卷宗里有不同的分类。大智度论卷三十八说劫有两种,大劫和小劫。妙法莲华经优波提舍分五种,夜、昼、月、时、年。另外还有说中间劫、成坏劫、大劫三种的,坏劫、成劫、中劫、大劫四种的。其他六种的也有,九种的也有。这七劫塔……七劫之数,倒从来没有听过。”

    微胖老人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七劫塔,表情有些好奇。

    “您说的这些,全是佛教里的说法?”年轻人思忖了一下,问道。

    “对。”

    “那不就得了,这七劫塔也不是佛塔啊,从另外的地方得到了说法,也很正常。”

    “唔,也有道理,就是不知道这说法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历史啊,一代接一代,都是有传承的,很少凭空产生。我就是想知道来由,但怎么也没查出来。”

    “所以您想进去看一看?”

    “对!”

    “那我也没办法了。我就一维护的工人,这塔进去都是要打申请的。我们才申请完一波,做完检修出来。下次再进去得重新申请。”年轻人双手一摊,很无奈地说。

    “这么麻烦啊……”微胖老人看着七劫塔,摇了摇头,脸上有明显的遗憾。

    这时,许问也往那边看了一眼,走上前去招呼道:“您好。”

    “呃……你好。”微胖老人看他一眼,有点迷惑地站起身。

    “我叫许问,是班门的客人,请问您是……”许问问道。

    “哦,我叫萧西山,是万园大学历史系的教授。班门最近不是半开放了吗,可以提前打报告过来参观,我就来了。可惜只开放了一部分,很多地方不让进。我心想这七劫塔都改成基站了,应该属于开放的那一部分,结果还是不行。”萧西山摇着头,倒是解释得很清楚。

    “您对七劫塔很感兴趣?”

    “对!刚你也听见了吧?这七劫之数,跟其他说法全对不上号,我就想知道它究竟是怎么来的。而且这塔……”

    萧西山眯着眼睛看向那边,“石材又硬又重,是最难处理的材料,用在建筑上,很少有建得这么高的。听说这塔是后面重建的?建的人厉害,修的人也厉害啊。真的很想进去看看,一探究竟。”

    “行,那就去看看吧。”许问

    非常随意地对萧西山点点头,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沿着石板路,继续往塔的方向走。

    萧西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蹦了起来,又惊又喜地道:“你能进去?”

    虽然是这样问,但他其实好像一点也不怀疑的样子,紧紧地跟在了许问的身后。

    许问听着后面的脚步声,突然发现又多了一个,转头一看,是那个年轻电工也跟了上来。

    他迎着许问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听见教授说的,我也想去看看……之前进去的时候完全没留意,行吗?”

    “行啊,欢迎。”许问笑了,又问他名字。

    这年轻电工名叫胡本自,其实改建基站的时候他就在,上上下下七劫塔不少次了。但之前他就是把这个当成一项普通工作来完成的,也没有多想,现在听见萧西山介绍了半天,突然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三个人继续往里走,萧西山走在许问旁边,一直在打量他,嘴里还在嘀咕:“怎么觉得你不像班门的客人呢?倒挺像主人的。”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啊”地叫出声,想了起来,“我记起来了!是说许问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你就是平镇展销会那位!”

    展销会当日,万园大学不少老师和教授都过去了,通过屏幕或者现场看见了许问制作班门锁的经过。

    萧西山当时外出交流,不在万园市,但也从电脑上看了直播,几乎全程都跟完了。

    就是他有点脸盲,而当时他印象更深的是许问的作品,而非他这个人。

    后来他回去学校,跟同事讨论过不少次相关的事情,还有同事直接拿这次的见闻作为课题,要深入研究华夏的传统技艺以及在当今的发展。

    总而言之,对许问这个人,萧西山是真的久仰大名,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来,终于把人跟名字对上了号。

    “对了,班门锁班门锁,想也知道,你是跟班门关系很深嘛。”萧西山恍然大悟,上来打量许问个不停。

    “对,我师门跟班门有些渊源,所以在这里有些优待,基本上哪里都能进。”

    “哪里都能进……”萧西山把这五个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下,眼睛发亮,正要说些什么,突然被胡本字打断了。

    “平镇展销会许问大师……您就是《万物归宗》的总顾问?”这时候的胡本自,看上去比萧西山更加兴奋。

929 万物归宗

    万物归宗是易迅公司半年前新出的一款手机电脑双平台游戏,自推出以来就口碑销量双丰收,是最近半年来热度最大的游戏之一。

    与其他游戏不同的是,游戏从启动界面开始,就把顾问的名字放在了非常显著的位置。所以所有玩家都知道,万物归宗的总顾问名叫许问。

    胡本自从游戏刚上市开始就开始玩了,货真价实的老玩家。他当然也知道许问的名字,只是这个名字虽然不算常见,但也不算太稀罕。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位许顾问这么年轻,还这么轻轻松松地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哦,你在玩万物归宗?我也是呀。”第一时间答话的不是许问,反倒是萧西山,“你打到第几张地图了?第二张过了吗?那个桐木巧残卷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过了过了,早就过了。不过你的说这个我还真想不起来了,我看一眼哈。”胡本自掏出手机,打开游戏,开始检索。

    “查什么查,顾问老人家在这儿呢?”萧西山看着许问笑。

    “我是技术顾问,游戏内容这些事儿我还真不清楚。”许问失笑。

    “技术顾问……这样说的话,游戏里这些传统技术全部都是你提供的?”萧西山眯了眯眼睛,问道。

    “那也不至于。项目组那边自己也收集了很多资料,包括班门的中证券以及译本,还有各地文传会提供的大量资料。他们全部把它吃透消化,融入了进去。”

    “吃透消化……”萧西山把这四个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下,问道,“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儿,你帮了大忙?”

    “嗯。”这确实是,许问也没有否认。

    万物归宗,就是当初拍下班门锁之后,常思危要跟许问合作的那款游戏。

    最早它是打算直接命名为班门锁的,后来经过认真考虑,决定把它做成半开放性世界,于是名字也跟着发生了变化,改成了万物归宗。

    常思危拍下班门锁,并且决定做成这款游戏,有一半以上的原因是想跟进国家推广传统文化的这个趋势,在经商经营之外讨得一点好处。说白了就是做政治方面的用途,没打算靠它赚钱。

    结果没想到游戏推出来,意外的受欢迎。

    游戏的主线是一个年轻人进入了一个叫班门

    的世界,在这里获得指引,结交朋友、学习技艺、获得晋升的过程。

    最早许问知道这个游戏主线以及进入世界的名字时,是真的吃了一惊,觉得简直像自己的经历被人看见了。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这个班门,是班门锁的班门。

    游戏主角进入的,其实是班门锁,是一位工匠大师——这游戏就直接使用了“天工”这个词——以毕生心血制作的一件作品。

    班门锁日久通灵,自成世界,将游戏主角引了进去,让他一路行来,看见了煌煌华夏文化,认识了古代无数知名或不知名的工匠,感受到了他们潜心追求技艺、平淡而又浓墨重彩的一生……

    当初听完这个游戏流程,许问觉得很有意思。那时候他这边修许宅,那边修逢春城,两边进展都很顺利,每修完一部分的许宅,还能跟连林林有一次隔空见面的机会,虽然累,但真的累得很充实、很有满足感。

    所以,他在这边也投注了相当的热情,甚至还把自己在班门世界的一些经历和感受拿出来,提供给万物归宗的策划部门,给他们做参考。

    万物归宗策划部门如获至宝。

    这些可不是许问自己编出来的,而是他亲身的经历、亲历的感受。

    它的真实性无以伦比,而这种真实性,是游戏代入感的核心来源,也是最难得的东西。

    所以到现在为止,许问还没正式玩过这个游戏,但关于它的内容知道得可不少。

    毕竟他的半个人生,都已经融入进去了。

    不过有些东西,当初做这个游戏的时候没认真想过,现在回想起来,又有了些不一样的感受……

    他们没讨论太多游戏方面的东西,毕竟他们见面的时候就在七劫塔松林外面,松林虽然规模不小,但说着话,很快也就到了。

    七劫塔是石塔,但采用的是木结构塔的样子,这种仿木构也是中式石塔最常见的样式之一。

    它建筑的位置非常特殊,位于五岛最高峰明堂山的后峰悬崖上,与前面的宗正庙遥相呼应。

    这段悬崖整个儿就是一块巨石,建造者直接把它当成了石塔的地基,将塔建于悬崖之上。

    悬崖上风很大,在松林里还不觉得,走出去立刻感觉到了,三个

    人的头发衣服全部一起飞扬了起来。

    “塔顶有一口钟,风最大的时候会把风吹响。钟的把手上有‘鸣风’两个字,真是名符其实。不过这钟是纯铜制的,对基站有点干扰,为了把基站安在塔顶,还真想了不少办法。”三人里只有胡本自上过塔顶,这时主动介绍。

    塔周有一圈平台,用白色花岗石雕的柱子围着,与松林以金水桥相连。

    三个人走过石桥,跨上台阶,到了七劫塔下面。

    风比之前更大了一些,许问抬头往上看。这样看七劫塔更雄伟了,它背着阳光,倒像是光线是它本身散发出来的一样。

    七层宝塔皆有塔室,外面回廊环绕,廊上有飞檐,异兽伏于檐角,整座塔气度俨然,非常庄重。

    青石搭成的平台上有个人正在扫地,看见他们上来,抬眼看了过来。

    那人头发全白,脸上皱纹不多,身材非常矮小。

    许问第一次来这里,并不认识这个人是谁,他问了一下,胡本自给他介绍:“这位他们都叫他十五师傅,好像是个哑子,只能听不能说,不过能不能进七劫塔都是他说了算。我们以前就是把申请书给他看,验过了才能进的。”

    “我也是被他拦住的。这人跟鬼似的,我本来还想偷偷进的,结果不管从哪里钻空子,他都一声不吭地站你后面,用眼睛瞪着你,吓人。”萧西山说起自己偷偷做的这些事情,也一点都不害臊,倒有点心有余悸的感觉。

    许问看着那人,明白萧西山的感受。

    这位十五师傅的眼睛非常大,但眼白多而眼黑少,这样翻着眼皮子看人的感觉,确实有点吓人。

    五岛大部分人都认识许问,但也不是所有人,所以上次来的时候,陆立海给了许问一个令牌,凭此令牌可以随意出入五岛的任何地方。

    许问向着十五师傅走过去,一边把令牌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准备递过去。

    结果他还没伸手,十五师傅就已经向着许问躬下了身,行了个礼。

    然后,他说道:“许先生您来啦,请进吧。”

    他似乎是真的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声音嘶哑,明显的生涩。但即便如此,他语气里的尊敬,仍然透露得明明白白。

930 众生皆苦

    许问愣住了,他又打量了一遍这一位,确定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不然他形貌如此特殊,他一定不会忘。

    跟许问打完招呼,十五师傅就拿着扫把,往塔底大门的方向走去,好像非常笃定许问就是要来进塔的。

    “原来他会说话呀……”胡本自小声说道,“打了这么多次交道了,第一次听见。”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阵狂风掠过。

    这阵风非常大,前面的风势只能掀起他们的头发衣服,而这一阵,几乎连他们的人都要吹起来了。

    贯满耳朵的风声中,洪亮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悠然绵长,声震千里。

    是鸣风钟响了。

    许问抬头往上看,但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听见声音,看不见那口古老铜钟。

    钟声响彻群山,传至大湖。水面起了层层波澜,也不知道是风吹动的,还是钟声震起的。

    十五师傅也停了脚步,抬头向上看。片刻后,他转过头来,向着许问点了点头。

    许问回过神来,快步走过去,跟在了他身后。

    七劫塔塔底全由花岗岩建成,灰白的石基座向两边延伸,光滑素净,没有雕刻花纹。

    正中央是一扇黑色的木门,黑漆有点斑驳,上面的铜钉明显是经常清理的,但还是免不了缝隙里的绿锈,处处透着古老的气息。

    门上有道铜锁,十五师傅放下扫帚,从腰上取下两把钥匙,一左一右地插进,同时扭动。

    低沉绞链和木头移动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好像这两把钥匙打开的不仅是这道锁,还同时触发了门后所有的机关一样。

    大门洞开,光线从门外照进去,只能照亮里面的方寸之地,大部分区域还是黑的,在外面什么也看不清。

    十五师傅转身,向许问微欠了一下,让到一边。

    许问走了进去,环视四周,又抬起了头看上方。

    里面还是很暗,但许问的目力远超普通人,立刻看见了墙壁和天花板上有彩绘的壁画。

    “这画是后面补上的还是初建时就有的?”许问立刻走了过去,问道。

    但是周围一片安静,没人回答。

    他低下头转过去一看,发现十五师傅不在塔里,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显然没打算陪他们继续看。

    “楼梯在那边。”胡本自向另一边指了一下,大家都知道这句话没有意

    义,他们的目的不是登塔,关注的是这座七劫塔本身的秘密。

    萧西山一进来就直奔壁画,前面的事他没有多想,只以为十五师傅本来就是认识许问的。

    他推了推眼镜,看清面前那部分壁画上的内容,惊讶地道:“这是增减劫!”

    “增减劫是什么?”胡本自好奇地问。

    “是佛教里劫数的种类之一,增减劫又叫中劫,共分三小劫,饥、病、刀。”萧西山数着手指头对他说。

    许问仰头看着天顶,被壁画上的内容震慑了。

    这壁画不知道是初建时就有的,还是重建时补绘的,总之都已经很老了,画面有些斑驳。

    但它保存得比较完善,画面上的内容清晰可辨。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画中人想要表达的那种情绪情感仍然极其直接地传达了出来,直入许问心里。

    众生皆苦,遇劫尤苦。

    人生之中,本就有诸多的不如意事情,遇到刀兵饥荒,又是如何的痛苦凄惨场景呢?

    这壁画里画的就是这个。

    它描绘的仿佛是一场大饥荒,万物生烟,不见一点绿色,百姓饱受饥荒之苦,几近绝望。

    画面里,有正在挖土往嘴里吞咽,旁边有大着肚子、奄奄一息的,这是饿极了吃了观音土,不能消化要被撑死的;有正在伸手把自己的孩子递给别人,另一只手接过一个并不算大的麻袋的,旁边的妇人正在掩面哭泣,却没有阻止,这是易子而食。

    有人正在挖洞,旁边倒着尸体,似乎想要把尸体埋葬,但大部分尸体,只是横七竖八地倒伏在那里,根本没人理会。

    其实画面上的人很多都不痛苦,他们甚至没什么表情。他们只是麻木呆然,仿佛对眼前的一切已经习以为常,默然接受。

    他们也没有改变如此生活的意图,只是接受它,等着必然到来的命运终结而已。

    “好惨啊……太惨了。”胡本自抬头看画,小声说着,有点不忍直视。

    许问盯着这些画面,内心受到的冲击远比他更加巨大。

    胡本自生活在物资富足的现代社会,可能并不富裕,但也没怎么饿过肚子。就算饿个一顿两顿,后面也马上就能接济上。

    他远不知“饥”这个字的感觉,甚至也无法真正理解。

    但许问知道。

    这画里画的,不是逢春人,但又何尝不是逢春

    人?

    那沉默挖墓的,不就是他自己,所挖的,不就是二十四人墓?

    许问到班门世界之后,其实总体来说过得还不错。

    那边的物资相比这边当然是贫瘠得多,但是从一开始他就拜到了连天青的门下,后来一路走过来,展现了自己的能力,也被人看重,确实没怎么吃过苦。

    但那也是因为江南富庶。从他开始往西漠走,经过汾河,经过五莲山,最后到达西漠,他开始看见了更多的那个世界。

    众生皆苦,遇劫更苦。

    眼前壁画画的其实不是逢春人,但那每一张脸、每一个表情、每一幕场景都是逢春人。

    在灾祸之下,他们是那样绝望、那样无力,无法摆脱,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除了饥馑之外,壁画上还画了刀兵之祸。

    刀兵,是战乱也是劫匪。

    这画面同样让人默然。因为惨的不仅是遇劫的人,劫匪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同样的衣衫褴褛,同样的骨瘦如柴,几乎看不出差别,甚至会让人觉得一个转念,这两方的角色就能互换,绝不会有任何违和感。

    绝境之时,坚守之人固然更让人钦佩,但某根弦就此绷断,也是挺正常的事情。

    可厚非,只是仍然会令人惋惜。

    “画得太好了,画得太好了。”萧西山转到了另一边去,声音传过来,在空空荡荡的室内回响,“这大师真的不简单,我跟你们说,他肯定是亲身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不然画不出这样的感染力!”

    “亲身经历这些事情,也太惨了吧?”胡本自说,“我就这么脑补一下,都感觉要受不了了……”

    “走,再上去看看。我猜七层宝塔对应七劫,看看我猜得对不对!”萧西山绕了个圈,过来跟许问说,已经迫不及待要上去了。

    许问一时没有应声,萧西山走到他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收回了目光。

    他跟在萧西山后面往上走,这楼梯是旋转式的,不能直接看到上面的情况,要转过去才行。

    走到一半,胡本自说:“二楼跟这里不太一样,非常美——”

    萧西山走在最前面,胡本自话音落时,他刚好走到二层的入口处。

    然后,许问听见他疑惑地“唔”了一声,听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931 二层

    七劫塔二层墙面非常素净,没有壁画。

    但这里整体的风格可一点也不素净,刚一上楼,就会看见一片彩光扑面而来,那是连续几扇拼接好的彩绘玻璃窗,外面无遮无挡的光线向里透进,在地上投下大片斑驳的彩色光影,华丽璀璨,宛如神迹。

    但萧西山一看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许问也知道他为什么失望。

    彩绘玻璃出现得比透明玻璃要早得多,最早在唐朝的时候就有大量使用。

    但是这种大面积的拼接成图案的彩绘玻璃窗却很少见,而且这种彩绘玻璃的边角缝隙里很容易积灰,显得陈旧。但眼前这一大片却显得非常纯净,真的很让人担心它存在的年限。

    他们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探古访幽,追寻一些关于这七层宝塔的信息,如果里面的装饰陈设都是后修后建的,那还有什么意义?

    “但是很美啊!”胡本自看出了萧西山的失望,但还是挥着手,大力向他推荐。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简直被震住了。不夸张,当时跟我一起的几个同事,我们的呼吸全停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得起喘气。当时还没确定这里能不能建基站,但那会儿我们就都觉得,看见这个,这一趟就值了!”

    许问凝望着这一片彩绘玻璃,沐浴在投射而来的澄澈光线中,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转过去对萧西山说:“也不用失望,这里就算是后面重建的,依循的也是原塔的样式,不可能有变化。”

    萧西山欣赏了一会儿这窗户,又在二层各处转了一圈,回到了许问身边。

    他摇头叹气:“好家伙,这里比楼下还空,一片壁画也没有,就只有这玻璃窗了。唉,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看这画面,纯粹抽象的结构,跟七劫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当前,这么大面积的彩绘玻璃最常见于宗教建筑中,它颜色多变,拼接之后画面也可以非常复杂,用来表现各种各样的宗教画面与故事。

    但眼前这些不是。

    窗户一共八扇,绕了七劫塔二层一半的范围。它大部分都是蓝白色的,深深浅浅的蓝色与白色混合在一起,只在最上方有一些淡淡的金色,整体来看只有意象,没有画面。而这些意象带来的感觉,和投射进来的光一样纯净而安宁,一点儿“劫”的意味也没有。

    “像大雪。”胡本自确实很喜

    欢眼前的景象,又欣赏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你看这,大片的雪地,上面有些连绵的房屋,这阴影就像树。上面这些金色就是阳光,雪后出了点小太阳,但雪还没化,安逸得很。”

    “咦?你觉得像雪地?”萧西山听见他的话,愣了一下,转头去看他。

    “是啊,越看越像!”胡本自肯定地点头。

    “我也觉得是雪地!”萧西山仿佛有些意外,又转过头去看,一边看一边嘀咕,“这就有意思了,怎么咱俩看见的是一样的呢?”

    “啊?这证明咱俩有默契呗,想到一起去了!”胡本自笑着说。

    “不,不对……”萧西山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又转头去看许问,“你觉得是什么?”

    “我也觉得是雪。”许问郑重其事地回答他的问题。

    “唔……”萧西山托着下巴,沉思了起来。

    “这不就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吗?有什么奇怪的?”胡本自不懂。

    “因为这画面太抽象了。抽象到这种程度的画面,通常是跟你的内心挂钩的,本不应有如此统一的联想与感受。”许问认真地向他解释。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继续在画面上逡巡,看向了它下方的角落,眉头也皱起了起来。

    “这样吗?”胡本自似懂非懂,继续看画。过了一会儿,他犹豫着指向最右边那扇窗户比较靠下的位置,问道,“那你们看那个,觉得像什么?”

    那正是许问正在看他的部分,那里的光线明显黯沉了下去,渐变成了起伏不定的灰黑色,仿佛沉积下来的阴影,带着浓浓不祥的意味。

    “你觉得呢?”萧西山也看了过来,许问则反问起了胡本自。

    “呃……我觉得……有点像尸体。”胡本自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但最后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许问与萧西山对视了一眼,一起转向胡本自,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胡本自又愣了一下,问道。但下一刻,他就明白了过来,失声叫道,“你们,你们也是?你们也觉得这是尸体?”

    “对。”萧西山声音有些沉重,他走到跟前,伸手摸了摸那片玻璃,表情沉郁,满怀叹息,“而且我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我先前说错了,这里确实还是七劫塔,这彩绘窗户表现的,还是七劫之一。”

    他仰头向上看,澄澈的光芒落在他的脸上,照进他的眼中。

    他背对着许问和胡本自,声音传来,“这一劫不在佛教众劫之中,是雪之劫。古代的冬天难过啊,这一年的年头收成要是比较好,还能舒舒服服地过个冬歇期,盼着大雪覆冬苗,来年有个好收成,这就是瑞雪兆丰年。但要是这一年遭了灾,收的粮交租子交税都不够,这雪就不是瑞雪了,是杀人的雪。”

    许问也抬着头,望着那一片蓝白色的光芒,它安定、平和,却极度的无情。

    萧西山说的这些情况他当然知道,他亲耳听闻过,也亲眼见到过。

    当初逢春人逃荒,最怕的就是冬天。

    那时候,逃荒的可不止逢春一城的人,他们在各地都会多不少“竞争者”。

    有时候,他们甚至不是被冻死饿死的,而是为了抢一捧粮食、一块冷硬到咬不动的饼,相互斗殴打架打死的。

    有时候还有挺可笑的事情,你白天运气好,弄到了一天的口粮,那未必是好事。这种时候,你晚上要格外小心,也许半夜就会有几个人摸进你藏身的地方,把你打死,把那点粮食弄走。

    皎皎白雪之下,藏着多少罪恶,藏着多少冻殍的尸体!

    “不过这扇窗的作者,感觉跟下面壁画的作者不是一个。”萧西山安静了一会儿,拉回心神,又研究起了眼前的彩绘,对许问说。

    “确实不是同一个,风格不一样。”许问点头同意。

    “嗯,前面那个作者倾向于客观描绘,这个作者的情绪比较重,整体感觉更加悲悯。”萧西山道。

    “没错,唉,看懂之后,我的感觉也突然不一样了,这颗心,就沉甸甸的。”回答的不是许问,却是胡本自。

    “哈哈,对艺术作品的欣赏就是这样的。其实就算没看懂,你看得久了,情绪还是会自然传达。但就像小许说的那样,抽象作品映照的是你的内心,你看到的,其实也是你内心深处的某一部分。”萧西山顺势给胡本自上起了艺术欣赏课。

    旁边两人低声轻语,许问则一直凝望着面前的光芒。

    刀兵饥饿劫,雪地冻殍劫,都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那些逢春人。

    再往上呢,还会有什么?

    “走,再上去看看。”他转过身,主动招呼。

932 才发生的事

    到达七劫塔三层,许问的脸色变了。

    旁边胡本自在上楼梯的时候就在嚷嚷:“三楼可奇怪了,乱糟糟的,我一开始还以为室内发生过爆炸。再一想,这爆炸规模可不小啊,要真有过,这七劫塔说不定都不保。现在想起来才觉得,应该也是艺术效果,要表达个什么,我没看出来。”

    年轻人,经历少,他从恶雪劫带来的情绪里抽离出来的速度也很快。这时候他已经恢复了,积极主动地给这两个没来过的人介绍情况。

    他说完的时候,许问的脚已经踏上了三层的地板。

    他脸色一变,立刻提醒后面跟着上来的萧西山:“小心,别崴着了。”

    这提醒非常及时,萧西山也正好上来,一听许问说话,马上注意了自己的脚下。

    “这地怎么这样,真的跟炸过似的。”他小心翼翼把脚放到了一个比较平整的位置,这才抬头看前方。

    不仅是地板,整个七劫塔三层全是这种样子,墙壁撕裂扭曲,地面开裂起伏,天花板也经过特殊设计,在头顶形成了一个漩涡的形状,仿佛无数阴云齐集,将要把下面的人全部吸进去一样。

    这感觉……许问可太熟悉了!

    “不对,不像是炸过,爆炸可不是这样的感觉……”萧西山往四周看了一阵,觉得不对。

    “不是爆炸,是地震。”许问深吸口气,声音沉郁地说道,“这是模拟的地震后的景象。”

    “这样一说还真是!这地面开裂的样子,肯定不是爆炸产生的,确实像是地震。地震确实是天灾,但也不在常规的劫数里啊。这七劫塔,果然不按常理出牌。”萧西山惊讶地说着。

    他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把一路过来看见的情景全部记录了下来,犹豫半天,终于没有拍照。

    他是被许问带进来的,没有征得班门的正式同意,还是不要那么随意比较好。

    许问没注意他在做什么,他的表情严肃,注视着眼前的场景看了好一会儿,走向塔梯的方向,准备继续去下层了。

    他刚才经历过一场大地震,还是在震中,对当处的情景再熟悉不过。

    眼前这间塔室的设计者显然也是亲身经历过的,对地震发生时的情景还原的极其真实,惟妙惟肖,直接把许问拉回到了当时。

    这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一层的饥馑刀兵,二层的大雪藏尸,三层的地震……步步紧逼,仿佛正在还原班门世界、西漠逢春一带经历过的遭遇!

    现在地震刚刚发生,后面还有什么?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

    “咦,这么快吗?”萧西山正在记录细节,看见许问的举动有些意外,但想了想,还是收起手机,跟了上去。

    许问来到了四层,这里出现的又是壁画。

    七劫塔是个八角宝塔,塔室内部也是八边形,连起来是一圈。一条大江大河绘在墙上,环绕了这一圈。

    这幅壁画比一层那幅更真实、更生动,气势也更强。

    许问一到这里,就感到了滔天巨浪,简直像是要把他卷进去,拉进河底一样。

    许问站定脚步,第一时间向上看。

    萧西山跟在他后面上来的,看见他的动作,也情不自禁地抬头。

    “在下雨啊,好大的雨。”画面太生动,他忍不住抬手,往头上遮了遮,好像雨真的落下来了,他得稍微挡一下。

    许问没有吭声,萧西山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解释道,“水灾劫。这是正经佛教坏劫之一了。坏劫分火、水、风三种,这是水灾。”

    “教授,这分类有点强行吧?一楼那里你说得还比较像,但二楼三楼不是说跟佛教劫数不相干吗?怎么四楼又扯上关系了?”胡本自有点自来熟,这么一会儿工夫,说话也比之前放得开多了。

    “……就你多话!”萧西山也知道自己有点强行,但还是瞪了胡本自一眼,哼哼了两声,“就算跟佛教没关系,这左右总还是得有点来由的吧?不然大劫小劫这么多,这七劫塔为啥专选这几种?”

    “也许是建塔者一生之中经历过的事情呢?”

    胡本自大胆猜想。

    “那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这样的话,他是一辈子可真是够倒霉的。”萧西山说,“饥荒战乱、大雪封城,这种都还算常见。这上来又是地震又是水灾的……再上面还有三层呢,说明还有三灾。这也太苦了吧?”

    “苦的不是他。”许问突然出声道。

    “啊?”萧西山看他。

    “他能建起五岛作为家族宗地,能建这么多宅子、建这样的塔,让全国同行来共襄盛举,他本人就算吃苦也是有限。这样的大灾大难,卷进去的肯定不止他一个人,那些没有一技之长、没有身份背景,只是画上一个点的人,才是最苦的。”

    许问缓缓说着,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重重在壁画上按了一下。

    他接下去的正是壁画上的一个点,位于河中,一点也不起眼,仿佛正在漂流。它旁边还有好些这样的点,大大小小,远远近近,到处都是。

    听见他的话,萧西山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跟着他的手去看那个点,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说,这是一个人?不对,这些全是人?”

    许问没有回答,不过他也不需要回答了。他这样一提示,萧西山和胡本自都看出来了。

    这确实都是人,发大水的时候被冲下水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尸体。

    他们藉藉无名,即使出现在历史典籍上也只是数字的一部分,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的生平。

    而他们,才是在这样的灾祸中最无助、最绝望的那群人。

    许问再次抬步,继续向上走。

    这接连出现的场景真的太巧合了,不得不让他想起了班门世界。

    现在地震已经发生了,正在下雨,肉眼可见的,这样的雨势持续下去,总会发展成水灾。

    塔有七层,灾有七劫,后面还会有什么?

    它会不会同样投射到班门世界,预示它之后的遭遇?

    这真的跟天工有关吗?

    如果是,许问要怎么办?

932 藏品

    许问和萧西山两个人显然都是一样的想法,他们俩都有点顾不得欣赏这里的壁画,提炼其中的细节了,都想去看看上面还有什么。

    但这时,胡本自挠了挠头,有点犹豫地对他们说:“上面跟这里可不太一样啊……”

    两人没打算听他说话,这时候萧西山也不像个老人了,跟在许问后面,几个箭步就窜了上楼梯,从他的肩膀往外探头,想看清楚楼上的场景。

    然后他“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惊讶遗憾,兼而有之:“怎么会这样!”

    “我们第一次上来的时候有人带,当时就跟我们说,这里以前被烧过,烧得很厉害,小半座塔都没了。后来彻底重建过,才成了现在这完整的样子。”胡本自对上面的兴趣不是很大,跟在他们后面慢吞吞地解释,“当年火是从上面往下面烧的,顶层烧得更严重。所以下面壁画之类的保存得比较完好,上面的大部分都被烧没了。”

    许问站在塔室里,听胡本自说话,“不过班门很重视祖先遗迹,能保留下来的都保留下来还原了,实在看不出原样的部分,也尽量保存了原先的烧毁后的样子,保持着灾后的情况。就是火太大了,没留下什么东西,看着真挺不好看的。五层这里还留了点东西,再上面基本上没留下啥。”

    “好家伙,这就是火灾劫啊,货真价实、现身说法。”萧西山感慨地说。

    五层因为楼层比较高,按理说应该比下面塔室更亮一点。

    但一上来,许问明显觉得这里比之前暗了一截。

    主要就是因为这里四壁都被烧得漆黑,造成了明显的视觉错觉。

    而且这里不像下面几层那么空,空旷的塔室里乱糟糟的摆放了许多杂物,比较杂乱拥挤,更让这里显得逼仄阴暗了。

    “这些东西有些本来是在上面的,据说都是当初烧过之后残存下来的,能修的都修了。上面要建基站,要腾出空间安放设备,就把东西移下来了。他们还没想好是放在这里安置还是移到其他地方去,反正就是暂时先放在这里。”胡本自介绍。

    “就是说三层的东西全在这里了?”许问问道。

    “对,其实也没多少。他们说当时上面三层主要放的都是书本典籍之类,这些有的是样品,有的纯粹就是摆设。突然的大火把能烧的全烧完了,剩下的这些是从里面拣出来的,剩得不多。”胡本自说。

    确实像他说的一样,这里乱糟糟的,靠墙有几个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些东西,但看不清楚。因为前面堆着的箱子把它们给挡住了。

    这些全是樟木箱,有新有旧,关得严严实实,但

    没有上锁。

    隐约可以看出来,架子后面的墙上曾经有过壁画,但大部分已经烧损了,只留一点边边角角,很难看出来画的是什么。

    其实许问之前就知道这里被烧过,但刚才在下面看得太有代入感,一时间忘记了。

    不过这里虽然变成了这个样,但他当然还是不会放弃的。

    许问走过去,摸了一下那些箱子,开始把它们搬到一边。

    “你还是要看后面的画吗?唔,我也来帮忙。”萧西山主动上前。

    “不用,我来就好。”许问拒绝。

    “你别看我这个年纪,我可是很有力气的!”萧西山不甘示弱地说。

    “也不是,里面的这些东西,有的不能随意搬动,必须要平移。我来比较安全。”许问道。

    “咦,你都没把箱子盖子打开,怎么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的?”胡本自本来也打算上前帮忙的,结果一听这话,不敢动手了,好奇地问。

    “手感不一样,搬起来就知道了,其实就是靠个熟练,你习惯了也能知道。”许问搬起一个箱子——其实按他的手势来说,应该用“托”这个字——把它放到一边。他的动作确实非常平稳,从头到尾箱子一直保持水平,起来或者落地都没发出什么声音。

    连最轻微的声音也没有,他是怎么知道里面是什么的?

    手感这个词,也太玄妙了一点吧?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大小形状,手感从何处来?

    “这箱里面是什么?”胡本自抱着考考他的心思,问道。

    “是瓷器。”许问回答。

    瓷器易碎,确实不能随便搬。胡本自好奇地轻轻打开箱盖,一看就说:“真的是瓷器!”

    萧西山凑过去看,箱子里面装满了瓷瓶、瓷罐、瓷人物或者动物像之类的,摆得整整齐齐,塞得满满当当。

    它其实是做了防震的,用一种特殊的蒲草晒干后塞满,但也看得出来处理得比较匆忙,塞得不算太紧,确实需要小心对待。

    “那这箱呢?”胡本自又指着刚刚搬开的一个箱子问。

    “是竹雕。”许问回答,说完好像觉得不太准确,又补充了一句,“竹根雕。”

    胡本自将它打开,许问果然又说对了。

    “厉害啊!”胡本自赞叹,随即被箱中竹根吸引了注意力。

    竹根比较结实,但当年火实在太大,其中不少也被烧焦烤糊了。现在剩下的这些不少都是残缺的,根雕本身是在竹木根部天然的形状下进一步加工完成,很难修复。

    所以其中大部分

    也就是原样摆在那里,看上去很凄惨的样子。

    胡本自看见最上面一个,原先雕刻的应该是一窝小鸟,圆滚滚的、挨挨擦擦,挤在草窝里。现在只剩下最左边一只,张大着嘴,抬着头,嗷嗷待哺。可惜它的兄弟姊妹们都不在了,会来喂它的鸟妈妈也不在了。

    胡本自叹了口气,看见许问刚搬开一个箱子,这次自己把它打开了,拿出了里面的东西在看。

    “这是什么?”胡本自也看了半天,只知道是木雕,完全看不出来雕的是什么。

    “是一个黄杨巧。”许问仔细看了一会儿,把它放了回去,顺口对旁边两人解释,“黄杨巧是十八巧之一,是一种木工基本功教学,十八种木材,每种一套。学完十八巧,基本上就能熟练进行所有的木工雕刻了。”

    “这就是黄杨巧?”胡本自在《万物归宗》里看见过这个。

    游戏里可以搜集黄杨巧残片,最后组成技艺书,增强主角的技能。

    完整的技艺书上会有成品黄杨巧的图片,确实跟这个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十八巧是真的存在?”胡本自兴致勃勃地问道。

    “对,游戏里的技艺都是真实的,会与现实对应。甚至,有基础的工匠,可以从里面的技艺书里学到一些东西。当然,这些技艺本来存在于文传会百工集里,只要有兴趣,随时可以去申请查阅。”许问介绍。

    “这样啊,有趣!”这些内容其实在万物归宗的开头都有介绍,但胡本自没有仔细看那些文字,最终还是从许问嘴里知道的。

    “你刚才……是在看它的刀法?”萧西山问道。

    “对,这是练习作的成品,应该是原先作为示范跟技法指导放在一起的。现在书烧没了,只留下了示范品。虽然都是基本功,但是每个匠人习惯的刀法都不一样,有个人的特色。我刚看了一下,这刀法很陌生,我没有见过。”许问道。

    “哈哈,怎么可能见过?都是几百年前的古人了。”胡本自笑着说。

    “那可真不一定,有名的匠人都会有作品留下来,同样的刀法,也许会在别的名作上看到,这样就能对上作者的身份和年代了。”萧西山说。

    “有道理!”胡本自恍然大悟。

    萧西山说的确实有理,但许问留意这个其实是出于别的想法,不过他也没解释。

    这三个箱子后面是没有木架的,所以一般开就能看见墙面,以及残留在墙面上的残破壁画。

    许问走了过去。

    这画上的,应该就是七劫的第五劫了。

933 火

    萧西山就是奔着这个来的,这时候也被刚刚出现的画面吸引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放大镜,走到跟前,凑近到极处看了看,说:“果然是原生的壁画,直接被火烧毁的。”语气非常可惜。

    原先的壁画也是彩色的,因为时间过久褪了色,再被烟熏火燎,本来就很难看清画的是什么。

    再加上画面残破,留下的只有原画面的一小部分,更难判断画上的内容。

    萧西山把放大镜放回去,又随身带着的提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开始用铅笔描写可以看清的部分,想把画面进行简洁化处理之后,再来尝试着推断剩下的部分。

    许问却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举动,他只是凝视着这方寸的褪色画面,良久之后才道:“是火灾劫。”

    “唔?可不能因为它被火烧过就是说是火灾劫啊,要看画上的内容的……”萧西山完全没看出来感觉来,笑着对许问说。

    “确实是。这画的是一个人被架了起来,放在火堆之上。”许问平静地道,语气十分笃定。

    “你怎么看出来的?”萧西山惊了,又回头去盯着看。

    “这里是火堆,这半个是人的胳膊,旁边延伸出来的是木架。”许问指给他看。

    “你这样一说……倒真的有点像了。这也能看出来,你厉害啊!”萧西山扶着眼镜说。

    许问没有说话。这真的不是他厉害,当你心存某个画面,有意去对照着观察的时候,当然更容易看出来画面的实质。

    地震之后,暴雨不断,还有什么呢?

    当然就是绿林镇的暴乱,腾起的熊熊烈火以及架在上面的人了。更远一点的,还有逢春城的**事件……这一切都跟火有关。

    当他发现这里很有可能画的是火灾的时候,他就有意去对照,果然对上了。

    这一刻,他内心所受的冲击感,可以说是无以伦比。

    难道这七劫,真的画的是班门世界的事情?

    那四层的暴雨之后,江河狂涨,水灾淹人也是真的?是将要发生的事情?

    那这里呢?

    “西方中世纪有把猎捕魔女把她们烧死的事件,没想到我国古代也有啊?不过感觉还是不对劲,只是一个架柴烧人,不太能算火灾劫吧?”萧西山沉吟着说。

    “确实。”这也是许问最担心的事情。

    他开始继续搬开箱子,腾出墙壁前的空间。没一会儿,两个木架也被搬开,这背后有比较大块一点的壁画残迹。当然了,说是大一点,其实大大小小的碎片加起来也不到一平方米,仍然只是画面的一部分。

    “这好像是个大场面。”萧西山琢磨着说。

    “嗯。”许问的心情有点沉重,点了点头。

    “我看着像……火山爆发?”胡本自小心翼翼地说。

    “对,我也觉得像!”萧西山被他提醒,马上把这些断断续续的画面串联成了一个整体,以手击拳,大声说道。

    “你们看,这里是山顶,这里是树林,旁边这个赤红色的,像是喷涌出来的岩浆,只剩一点。更远处的这个民居,外面这些小人,为什么有的在逃,有的看上去非常惊慌?这就是看见火山爆发的景象了啊!”

    萧西山对着画面指指点点,他指过之后,谁都能看出来了,他说的是对的。

    这些碎片一样的画面联系起来,就是这样的内容!

    “这是什么时代啊?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又是地震又是火山爆发的,也太倒霉了吧?”胡本自说。

    “确实是。但是国内的火山主要集中在西边,那里人烟稀少,就算遇到天灾影响力也不会太大。就像许问说的,死都是没有名字的人。也是这位画家撞上了,才能把它画下来吧。”萧西山说。

    胡本自和萧西山整体还算轻松,就算心情有点压抑,也是受到此处环境以及艺术作品本身感染力的影响。

    但许问就不一样了。

    对于胡本自和萧西山来说,这是发生在很久远的过去的事情,跟他们没有关系。而对于许问来说,这极有可能是他将在另一个世界遇到的未来!

    当然,他本身不属于那个世界,完全可以两眼一闭,回来这里就不理了。

    但那里有他的亲人朋友,有他无比重视的人。甚至,从东到西地这样走了一遭,再建了逢春城之后,他对那个世界、那片土地、那些人也产生了感情。

    他不想看见他们在苦难中挣扎,他想要他们活下去。

    但是天灾无情,即使在当今这个科技极度发展的现在,也难以抗拒,凡遇见就会造成大量伤亡与损失。

    在那个世界呢?人们更加无力……

    他要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三个人在五层塔室里转了一圈,搬开了好些箱子,几乎扫遍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从那些碎片画面大致能拼凑出来,事情就是他们之前猜测的那样,火灾劫也是个大劫,表现多样,以火山爆发为主体,还有一些零碎的独立事件,总之都跟火有关。

    不过从画上仅存人体的服饰等能看出来,这些事件范围不会太大,算是区域性/事件。

    萧西山用纸笔把眼前的画面全部都临摹了下来,标上了序号,指明了它们在塔室里所处的位置。

    画面的信息量其实比他们现在分析出来的更大,他还要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还往上看吗?”整理完之后,他问道。

    “上面比这烧得更厉害,不留什么东西了,而且放了很多设备……”

    胡本自话说到一半,被许问打断:“要去看。”

    他话语简短,但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态度,说完他就转身,准备沿着楼梯继续往上。

    “怎么感觉怪怪的……”许问身后,胡本自小声跟萧西山嘀咕,“他好像挺感同身受的……好像自己遇到了这些事情一样。”

    “什么感同身受,他才几岁,怎么可能遇到这么多事。有些人就是天性敏感,格外能体会别人的情绪。更何况,从一层到这里,每一幅壁画、每一个雕塑都是顶级大师亲自手绘手制的。这本身就是一种传达,小许啊,只是体会到了而已。”萧西山又给胡本自上起了课。

    “唔唔,我女朋友看电影会看哭,也是因为这个吧?”胡本自问道。

    “差不多,共情感比较强。”萧西山点头。

    虽然因为胡本自说的话,他对上面两层可能传达的信息已经不抱希望,但说话间,还是跟着许问一起走了上去。

    结果刚到六层,他就叹了口气,极为遗憾地“啧”了一声。

    就像胡本自说的那样,这里当初烧得实在太厉害了,几乎完全烧毁。

    这里的很多部件,都是后面补充重建起来的,墙上若是有什么壁画,当然也没有半点残留。整个墙面黑黑白白、斑驳狼狈,再不可能判定任何信息,当然也不可能再看出剩下两劫是什么了!

934 古董修复师

    许问仿佛还有点不死心,转着圈在塔室里找了半天,还小心移开一些设备,想在后面找到一点什么。

    对待这些设备,他看上去比对待下面的木箱还小心,这就是了解和不了解的区别了。

    这种时候胡本自就能帮忙了,他跟着许问一起搬,一边搬一边说:“这里确实没有东西,当时我们开始安装设备的时候,一开始还挺小心的,带了一些东西,准备把需要保护的地方隔离出来。但是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东西白带了。”

    正如他所说,虽然当初七劫塔的重建者尽其可能地想要保留先人的作品,但火势实在太大,几乎烧得石头都化了,覆在上面的颜料和笔迹,全部都一点不留,完全看不出它最起初的样子是什么。

    即使是许问,也不可能从完全不存在的事物上看出什么,最后,他只能环视四周,眼神茫然,然后叹了口气。

    “再上一层看看吗?”胡本自受到了一些他情绪的感染,小声问道。

    “嗯,来都来了。”许问仿佛被自己的话逗笑了,翘了翘嘴角,继续向上走。

    “我就说,真的像他经历过的事情一样!”胡本自看着他的背影,又去很小声地跟萧西山说。

    萧西山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但这一次他没说什么,而是有些疑惑地看着许问。

    这小许的情绪……好像是有点不对劲啊?

    七劫塔七层,几乎连黑色都不怎么能见到了。这里当初被彻底烧毁,全是重新采了材料,重新建造的。

    当然,修建者还是试图保留原样,几道斑驳的黑痕就是证明。

    但这些,又能看得出什么?

    这里的设备比楼下更多,要把信号覆盖到五岛全部地方,甚至包括一部分的大湖湖面,必须得建一个大型基站才行。

    这一次,许问甚至没有把设备搬开,只是游目四望,表情有些失落。

    “再上面是塔顶鸣风钟了,风大得很,上去的话要小心。”胡本自提醒。

    许问点点头,延着最后一段楼梯,走了上去。

    上面就不再是塔室了,而是空旷的塔顶,用围栏围起了一小片平台,正中央有个八角屋顶,下方垂着鸣风钟。

    许问上去的时候,正好一阵强劲的疾风掠过,铜钟再次振响,声震四方。

    这时候就连许问也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但即使这样,钟声也极具穿透力地透了进来,震动着他的耳膜。

    风大,钟鸣,放眼望去,五岛尽收眼底,岛周的大湖波光粼粼,隐约可见轻舟渔网。

    许问突然

    放下了手,迎着风,让它把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全部吹向后方。

    不知为何,站在这里,被强风吹着,感受着脚步都有点站不太稳的感觉,他突然觉得自己胸中的郁气也一起被吹走了,心情渐渐变得开阔起来。

    这世界上,有能做的事情,有不能做的事情。不必苛刻自己完美,尽力就行了。

    灾难频发,接连不断,这事很不正常。不正常的事,必有原因。

    所以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其中原因。

    如果找到原因了也无法解决,那就……

    许问正在想着,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

    这时风势稍微减弱了一些,鸣风钟的声音也渐渐停了下来。

    许问这才发现,自己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正在响,刚才钟声太响,把它完全掩盖了,一点儿也没听见。

    他掏出手机一看,上面只有一个“宋”字。

    他认识的姓宋的人只有一个,宋继开!

    他这个时候打电话来,难道是……

    许问连忙接起电话,但塔顶风实在太大了,风声灌了一耳,以他的耳力也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几句话。

    他只好大声对对面说:“稍等一下我换个位置!”

    他转过身,看见胡本自刚扶着萧西山走上来,萧西山这种时候终于显出年纪了,一只手抓着旁边的扶手,一只手抓着萧西山,生怕被风吹走一样。

    许问笑了笑,晃晃手机示意了一下,从他们身边经过,走下了楼梯。

    “咦?怎么上来站了这么一会儿,他的表情就不一样了?”萧西山转头,看着他的背影,疑惑地说。

    “被风一吹,就想通了吧。这上面风景确实好,被风吹着,放眼看四周,就会觉得大好河山,我这点小小心思算什么?”胡本自深有同感地说着,接着又是一笑,“我跟女朋友吵架的时候,就会到这里站一站。灵得很!”

    萧西山环视四周,片刻之后深深吸了口气,点头道:“确实!”

    许问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向下走,走到七层六层的时候,可能是离那些设备太近了,电话里有些哧啦哧啦的声音,连同对面宋继开的声音也有点模糊不清。

    他一直走到五层,那些大箱子木架子的旁边,信号才清晰一点,能听清楚对面在说什么了。

    “怎么了?你现在在哪里?”宋继开听到这边一直有奇怪的声音,好奇地问。

    “在班门祖地,五岛的七劫塔上。第一次来,这里挺有意思的。”许问说。

    “哦,七劫塔,很有名啊,一直没机会去

    看看。班门有点封闭……下次带我去啊!”宋继开也很有兴趣。

    “行,等你回来。”许问爽快答应。

    “回来。哈哈,听你说的,好像我是个万园人一样。”宋继开笑着说。

    “怎么说也算得上是半个吧?”许问也笑。

    “当然当然,得算!对了,给你电话,是你上次说的那个事,就是你说的邮件照片里的那个人。”宋继开说。

    许问当然记得,他的心一紧,问道:“找到了吗?”

    “算是,知道身份了,但还没有确定。”宋继开说。

    这是说,连天青确实是在这个世界存在的,可以被别人看见的?

    许问的心一紧,手按在面前木箱的箱面上,追问道:“那个人叫什么?什么身份?”

    “姓秦,叫秦天连,是一个古董修复师。”宋继开答道。

    秦天连,连天青?那岂不就是把名字倒过来的叫法?古董修复师,也跟连天青在班门世界的身份一样……

    许问几乎有一半确定了,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的心脏砰砰砰地跳着,又惊又喜,脑子里一团乱,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想什么,应该说什么。

    他闭了闭眼睛,打开面前的木箱,拿出里面的东西开始把玩。

    这些箱子里装的全部都是手工艺作品,就算残缺,当初也是精品中的精品,由历代工匠大师倾注全部心力完成。

    每当许问看着或者触摸着这些作品,他的心情就会平静下来,那一刻,就像他跟那些大师心意相通了一样——虽然他们早已不再存在于这世上。

    现在这时候他情绪过于激动,下意识就想借助它们的力量平静下来。

    他打开的是那个装着十八巧样品的箱子,放在最上面的就是他刚才看的那个黄杨巧。

    许问拿了起来,用手指轻轻触摸,继续听宋继开在电话对面说话。

    摸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不对,猛地低头去看这东西。

    然后,他意识到它哪里不对了。

    先前他只注意到了它的完成度,它细微的刀工与独属于个人的风格。

    他完全没注意它是什么时候做成的。

    但现在,他发现,这是一件现代作品,完成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年,准确地说,应该是五到六年。

    五到六年?

    那时候,许问尚未为班门辨正,把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十八巧归还给班门。

    而班门宗正卷里的黄杨巧章节,是早就佚失了的,这门技艺已经失传了!

    那它是谁雕的?

935 怪人

    许问的疑惑只是一闪而逝,他来不及多想,下一刻注意力就被拉回到了电话对面,继续听宋继开说话。

    宋继开查得很快,两天时间就来给许问回话了,但其实费了不少工夫,辗转了很多程序。

    这位秦天连,虽然在画面里戴着安全帽,穿着工装,好像是当地的工程师一样,但其实并不是。

    他是被临时借调过去的专家,是为了别的事情去的。

    钻山开掘隧道这种工程,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一件事情——你一不小心,就挖到了什么古人的遗迹或者墓葬之类。

    三十五工程队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他们在西北比较偏远的地方施工,挖到了一个古代墓葬,挖出了不少瓶瓶罐罐之类的东西,只能暂时停工。

    这墓葬的来头是什么,这附近会不会有同样的东西,会影响他们的下一步施工规划。

    你总不能规划了新的路线重新挖,又挖到了新的古墓,再停工再重新规划吧?

    这种规模的工程,凡停工就是大损失,所以必须要尽快找靠谱的专家过来,早点把这事情搞定,好重新开工。

    秦天连就是为这个事情来的。

    他其实没有官方的身份,只在几所大学兼了客座教授的身份,偶尔开场讲座,没有正式课程。

    他的大部分活动区域都在民间,为官方的考古调查进行一些支援,为有钱有品味的人做鉴定与修复方面的工作。

    他名声不算太显,但实力非常强,官方修复师提起他来都赞不绝口,遇到难题的时候,第一个想的就是征求他的意见。

    近几年来,秦天连更少出现了,一直在西北与西南方向转悠,不知道在考察什么。

    这次三十五工程队能找到他帮忙,运气真的不错。

    宋继开不知道许问看到的“照片”是什么时候的,他打电话过去问那会儿,秦天连已经不在那里了。据说他很快确认了墓葬的范围,协助工程队规划了新的挖掘路线,现在他们施工非常顺利,再没遇到类似的情况。

    而挖出来的那个古代墓葬,早已由官方考古队接手,开始了正式挖掘。

    当时秦天连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帮了些忙,也修复了一些物品,不久就离开了。现在下落依旧不明。

    “就是说,找不到他人?”许问脑子里有点乱,他的手下意识把玩着那个

    黄杨巧,嘴里问道。

    “对,这个人怪得很,他很不喜欢用手机,说是带着手机就像系了根狗绳一样,随时得被牵着,烦得很。而且他工作的时候不喜欢打扰,更不喜欢手机铃在那时候响。”宋继开有点惊讶,这个时代了,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那别人怎么联系他?”许问也有点惊讶了。

    “说到这个也很有意思,据说一早是用信件的。他有一个公开的信箱,要找他的可以写信寄到那里去。有疑问的可以在信里写,如果有东西想让他修复,就把东西的照片和详细描述写成档案附上。他会定期查看信箱,回复其中一些,有感兴趣的案例的话,他会突然出现,说不定你想都想不到。”宋继开兴致勃勃地说。

    可能是因为近几年他涉外工作比较多,跟秦天连活动的区域范围不一样,他以前是真没听说过这个人,听到有这样的怪人,非常惊讶,追问了好多细节,现在全部讲给了许问听。

    “不过就算这个人,也还是要受到时代的影响。五年前开始,他就把信箱改成了电子邮箱,寄邮件也可以,不过还是有个要求,邮件不能打字,只能自己手写。怪吧?”宋继开说。

    “也有道理,字如其人,看字能观人。”许问道。

    “咦,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这样说的!不过也还行,这一行嘛,古雅一点有点怪癖都挺正常。不过他们也猜,可能是因为最近几年他的活动范围变化了,不方便回去查信,才改了一种方式。”宋继开说。

    西北西南……许问还在揣摩这个,就听见宋继开那边传来了一些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些事情。

    宋继开也没再多说,匆匆对许问说回头把邮箱地址用微信发给他,就挂上了电话。

    宋继开这个电话不长,但信息量非常大,也给许问带来了强烈的冲击。

    秦天连,真的就是连天青吗?

    如果真的是,他为什么不来找他?

    如果不是,为什么又会这么凑巧?

    叮的一声,微信来了,宋继开作风很干脆,只发了邮箱的地址,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

    许问盯着那串字母看了好一会儿,就是秦天连名字的拼音,再加四个数字,应该是开通邮箱的年份,看不出什么别的东西。

    许问的心还是跳得很快,几乎有一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

    ,上面传来脚步声,萧西山和胡本自下来了,看见许问就问:“电话打完了?”

    许问点了点头,突然问道:“萧教授,您听说过秦天连这个人吗?”

    萧西山眼睛一亮,反问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刚听说,教授您的意思是……”许问的眼睛也亮了。

    “算不上认识,托他帮过一个忙。当时我们有个古陶片,上面有些很关键的甲骨文,很有研究价值的。但很麻烦,当时挖掘的时候出了事故,它一大半被嵌在了水泥里,只露出了两个半截字。当时我们都要放弃了,有个同事推荐了这位。”

    萧西山一边说,一边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天,一天他就搞定了。陶片上一点水泥渣子也不带,字迹清晰,釉色完整,简直神仙手法!”

    “怎么联系到他的?”许问问道。

    “写信啊,他不带手机,只能写信联系。不过当时他回得很快,估计也是觉得咱们这案子很有意思。”萧西山说,“后面我们有别的东西要修,也写过信列了档案过去。可惜没回,只好找别人来修了,就见过这一次。”

    “这时代还有人不带手机啊,那不是很不方便?”胡本自做基站的,为自己的行业打抱不平。

    “以前没手机的时候,也没见日子就不过了啊。也就是现在大家习惯了,被它绑架了,才觉得没它不行。”萧西山一生之中大部分时候都没手机可用,觉得这事挺正常的。

    “也不能说绑架吧,还是个挺方便的工具的。”胡本自有点软了,弱弱地申冤。

    “你要找这个人?”萧西山不理胡本自了,转过来问许问。

    “对,刚拿到地址,准备写封信过去。”许问点了点头,又把手上那个黄杨巧递给他,问道,“萧教授,您能看出这个木雕的成作年份吗?”

    “这不是刚才那个十八巧?”萧西山推了推眼镜,仔细观察,没一会儿就做出了判断,“如果不是放在恒温无菌的环境里保存,它的制作年份不会超过十年。”

    话说得很保守,萧西山的语气却很笃定。大家都知道这东西放在哪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保存环境。

    这个判断跟许问的是一致的,他沉吟着点了点头,从箱子里翻出一块棉布,把这个样品包了起来,握在手上。

    他准备去问一下了。

936 他也不知道

    许问第一个想到的是塔下见过的十五师傅,他给人的感觉有点像隐居在此的扫地僧,如果有人了解这七劫塔的情况,那一定非他莫属。

    但他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愿不愿意说又是另一回事。

    许问在塔下找到了他,他又在扫地,不放过飘过来的任何一片落叶和任何一点灰尘。

    许问直接把那个黄杨巧拿出来了给他看,他直愣愣地盯着,一言不发。

    胡本自在不远处看着,很小声地对身边的萧西山说:“之前他就这样,所以我们都以为他不会说话。不过他灵得很,之前我们有个同事,家里穷,喜欢小偷小摸,有次趁我们都不知道偷了个小石刻放包里,很小一个,巴掌大,一点也不起眼。结果刚下来就被十五师傅拦住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现的。他就拦他面前,伸着手,不让走。我们领导觉得不对,把那家伙叫到一边去问,才问出来。”

    不过这一次,十五师傅明显跟上一次不一样,他装不会说话不回答许问的问题,却也没拦着他,让他把黄杨巧带走了。

    面对十五师傅这样的人,许问也很无奈。

    他下了明堂山,跟萧西山和胡本自道别。

    萧西山今天托他的福,终于进了七劫塔,虽然六七两层一无所获,但下面几层的收获还是非常丰富的。

    他郑重其事地向许问道谢,表示回去之后会对照历史资料进一步查询,看能不能查出这些工匠大师所在的年代,有进展了会马上通知他。

    两人交换了微信和电话,胡本自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各留了一个,还问萧西山能不能去学校旁听他的历史课。

    萧西山非常高兴,连声表示欢迎。

    不管胡本自这兴趣会持续多长时间,能有个开始当然是最好的。

    许问本来打算回去的,但走到一半,又绕到那个刻着“舒服”字样石雕的小池塘旁边,在附近转了一圈。

    他看见了隐藏在杂草里的树桩子,证明这里的黄杨木确实是会被班门取用的。

    然后他一边走,一边抚摸着周围的黄杨木,感受着这里的水与风,阳光与蝉鸣。

    最后,一种奇妙的感受,他知道手上这段黄杨木也是产自这里的,原本就是这里的群木之一。

    然后,他拿出手机,又一个电话打给了陆立海。

    拨电话的时候,他想起刚才萧西山跟胡本自的争执。

    不管怎么说,手机确实是好用的工具,不然他要找陆

    立海,还得花两小时跑清遇去——这个前提还是他知道陆立海在哪。

    知道陆立海现在方便说话之后,他把今天的经历选择一些要点讲给了他听,主要讲的就是这个十八巧。

    “这黄杨巧是从哪里来的?它是新制品,雕成至今不到十年,你们为什么会觉得黄杨巧已经失传了?”许问直截了当地问。

    “啊?你说什么?”陆立海听上去比他还吃惊,“你等等,我想一想……”

    他安静了一会儿,问道,“你是说,我们七劫塔的黄杨巧是新做的?”

    “是的,你知道……你不知道?”

    许问问了两句截然相反的话,陆立海却奇异般的听懂了,点头说:“是的,我知道七劫塔有黄杨巧的样品,还有其他几种。不过我一直以为那是祖宗传下来的,以前还拿来揣摩过……真不知道是新做的!”

    “七劫塔这些物品没有出入库的记录吗?”许问问道。

    “有的,都是十五叔在管,前段时间建基站,也是他看着把东西搬上搬下的。七劫塔的事,没有比他更熟的了。不过他不会说话,有些事情交流起来比较麻烦。”陆立海说。

    “……不会说话?”许问反问了一句。

    “是啊,他能听但是不能说……怎么,不是吗?”陆立海说到一半觉得了不对。

    “他今天开了口,跟我打了招呼。”许问说。

    电话两边安静了一会儿,淡淡的尴尬弥漫其中。

    过了一会儿,陆立海有点不可思议地问:“他会说话?!”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了……”

    “等等,他会说话的话,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他不愿意告诉我。”

    “嗯……”

    陆立海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也是想到了他十五叔的性格。

    “这样,我忙完手上这件事,马上就回五岛,到时候我找他把帐本拿出来给你看。”陆立海承诺。

    “那就拜托了,真的感谢。”许问声音里充满谢意。

    最近两次陆立海两边奔波,都是因为他的事情。

    挂上电话,光线已经略微有些黯淡,余晖倾斜着落到黄杨树圆圆的叶子上,反射出炽亮的光芒。

    许问走到树干旁边,轻轻抚摸了一下。

    风过,树叶齐齐摇动,发出刷刷的声音。池塘的水面也晃动了起来,树影婆娑。

    许问的目光落到池塘旁边的石雕之上,

    那两个漂亮的草书自由自在地舒展着,完全不会被青苔抹灭它的姿态。

    许问站在风中,可以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握着手机,那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更重了。

    不过下一刻,他还是动了起来,离开了这里。

    许问沿着五岛的小道,来到了一间书轩面前,上面写着悦林轩三个字。

    他抬头看这三个字,虽然它的名字跟悦木轩非常相似,但无疑此时许问想到的是另一个人。

    他正站着,一个中年人走了出来,意外地问道:“许先生?”

    “是我。我想过来借下纸笔。”许问知道他姓荆,但不知道名字,总之就是班门荆家的人。

    “请进。”中年人微微笑着,侧身引他进去。

    悦林轩正厅有道屏风,屏风后面摆着一张孔子像,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课桌以及蒲团。

    许问被陆立海带着过来参观过,知道这里是班门的启蒙学堂,最早的时候班门的孩子们都是到这里来上学的,读书识字。

    后来普及了义务教育,国家强制执行,即使班门像世外之地一样,也得接受万园市统一管理。

    所以小孩们一到年纪,就要到外面去上学了。

    悦林轩的课堂本来一共三间,现在只留下了中间一间,用作学前启蒙教学,左右两间都改成了书房,年轻人们可以随意到这里来看看书、写写字。

    许问跟着中年人一起走进右边那间,这里竹窗芭蕉,轻轻摇曳,气氛十分幽静雅致。

    明净窗前摆着桌案,笔墨纸砚全部都是齐整的。

    中年人向许问欠了一下身,示意道:“那边也有钢笔墨水,许先生请随意取用。”

    “不用,我用毛笔就好。”

    中年人仿佛觉得这回答理所当然,微微一笑,就出去了。没一会儿捧了杯白茶进来,就再不过来打扰。

    案上有笔架,整整齐齐挂着一排排的毛笔,各种型号大小的都有。

    许问伸手拿起那些笔,一支支地试上面的毛,进行挑选。

    他的动作很慢,既像不急于写信,又像还没有考虑好写什么内容。

    他选到了一支合意的羊毫,又开始磨墨。

    墨碇一圈一圈地在砚台里转动,黑色晕染了清澈的水洼。

    最后,许问终于铺开纸,悬笔于纸上,又犹豫了半天,写下第一句话。

    “秦先生您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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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不修,何以修天下?匠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匠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匠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