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 竹林晨雾
许问用一个通宵完成了怀恩渠的方案。
越是写,越会发现,班祖怀恩渠的各方面情况都跟饮马河下游乃至汾河方向的非常相似,而班祖怀恩渠是在相应情况下最好的设计方式。
写到最后,许问已经无法怀疑它跟自己自己的关系。
当然,班祖怀恩渠留下的资料非常少,几乎只有只言片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信息都需要许问自己来填充。
而且一晚上时间,他只能勾勒出怀恩渠的大致面貌,剩下很多细节还有待更细致的考察之后完成,不过就现在的方案来说,足够让皇帝做出判断了。
许问写完后又检查了一遍,突然想起了昨天在街上时皇帝的表情。
他突然意识到那是怎么回事了。
他带着李晟去做这件事情,又带着他回来,在当时那种情景下,很容易让人误会是想要借助私人关系为自己谋求一些什么。
毕竟皇帝一直生活在特殊的环境之下,多心是难免的。
许问笑了一笑,把奏折封起。
他其实无所谓,他问心无愧,而皇帝看到奏折,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许问起身,出门了,去了皇帝独居的院子外面。
这几天,他仍然没有入驻行宫,还是住在逢春城里。他站在院门口,目光若无其事地扫过一些地方。
那里隐约有一些冰冷戒备的影子,警惕的气息从四面八方透出来。
外地当然不如京城戒备森严,更何况不久前还出了血曼教的事情,这样也正常。
许问等了一会儿,刘总管出来了,许问把奏折递给他,说道:“昨天说的人工渠,我初步写了个方案,烦请呈给陛下。”
刘总管似乎有些诧异,接过奏折,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许大人放心。”
他没有留许问用个早膳什么的,许问也不需要,递完奏折,他转身就走,脚步突然间变得轻快起来——
他也根本不想留下吃饭,他还有人想见呢!
许问一路来到城西,走进了那片竹林。
上次过来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战斗,但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
风过竹叶,带来沙沙声响,地上没有血,土地也很平整。
设伏用的铁笼子连同机关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过竹林,许问突然看见里面有两个人,他转头一看,脸上立刻绽出了笑容,叫道:“林林,李姑姑!”
连林林正在竹林里挖笋,听见他的声音,还没有转头就笑了起来,清脆地叫道:“小许!”
许问走了过去,正要说话,一看她们的动作就笑了起来:“怎么了,筐子破了?”
“是啊,我的筐漏了底,林林正在帮我修呢。”难得李姑姑主动回答,脸上带着个笑,话也是难得的多。
确实,两人身边都放着一个竹筐,里面本来放了半筐笋,但其中一个底漏了,笋子滚了一地。
连林林正劈了竹子,在用竹篾穿引修补。
“我来吗?”许问主动问。
“不用,这个我也行。给你看看我的手艺!”连林林带着一点小得意地笑。
许问低头去看,有些意外。
连林林的手异常的稳定,片出的竹篾粗细均匀,相互编织交缠,从过程到编出来的结果都非常令人赏心悦目。
“你……”他惊讶地说。
“厉害吧?”连林林抬起头,对着他眯着眼睛一笑,“我专门练过,练了好久呢!”
“真的很厉害。”许问真心实意地说。
连林林跟普通人不一样,她是生过病的,平衡感有问题,手眼也难以协调。
普通人能做好的动作,对她来说难度都要加倍。
她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行走,都已经花费了很多的努力了,更别提手工艺这种更加精微的工作。
现在她修补起这个竹筐来看不出一点异样,确实是下了大功夫的。
“这个编法……我好像没见过?”许问也没有多夸,转而提起了别的事。
“对对对,这是我在路上学的当地的一种编法,它叫……”连林林眼睛一亮,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许问听得认真,随手拿起别的竹篾跟她学。一教一学间,李姑姑悄悄地站起来,走出了竹林。
到达竹林边缘时,她回头看了里面的少年少女一眼,看看天,眼角鱼尾纹舒展,笑了起来。
这编法确实有独到之处,但并不难,许问很快就学会了。
两人坐在竹林里,安安静静地编了一会儿。现在正值清晨,白色的雾气在林中袅绕,翻开的泥土气息混合竹笋竹叶的清香,宁静怡人。
“我补好了,我比较快!”连林林举起竹篓,看着许问笑。
她补筐底的时候,许问也在用她教的手法编一个新筐。这工作量比补筐大,自然就慢了一些。再加上许问来之前连林林就已经开始了,这会儿慢一点也正常。
不过许问完全没打算跟她争,好脾气地笑着说:“嗯,你快你快。”
“嘿嘿。”连林林也笑,也没去挖笋,而是坐在原地,托着腮看他继续工作。
等到许问又编好了一个新筐,两人一起拣起刚才滚在地上的笋,又挖了一些新的,肩并肩地往大屋那边走时,连林林才轻声说道:“我爹他,还没有醒。”
“嗯。”许问应了一声,他已经猜到了。
虽然猜到了,但他还是有点失望。连天青没有醒,就少了一个知道世界真相的可能。怀恩渠的事情出来后,他对这个世界的不安感比之前更加强烈。
许问镇定心神,跟连林林一起走到屋前。大夫正在打理药田,看见两人回来,笑眯眯地打招呼。
许问回应了一声,走到厨房放下筐,洗干净手,连林林突然拉了他一下,非常小声地说:“我打开看了你送我的礼物。”
“嗯?”许问应道。
“我把它改了一下,你过来跟我看。”连林林声音很轻,目光游移,并不看他。
许问转头,看见她耳后的那颗痣,红得像血一样,从来没有这么红过。
说着,她拉着许问,把他一路拉到了自己的房间外面。
然后,她抿了抿嘴,推开门,指着前面说:“看,就在那里。”
许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脸突然也红了。
房间不大,前面就是床,连林林手指的,正是床的方向。
下一刻,许问就意识到了。
之前,他用那些鱼鳞织成了一面鱼鳞纱。而连林林,则用那面纱做成了一顶帐子!
“来。”这时,连林林伸出手,用手指勾着他的袖子,轻轻把他拉进了房间。
一瞬间,许问的心,跳得跟犯病了一样。
910 鱼鳞帐中
许问和连林林肩并肩地躺在床上,心跳如鼓。
他有点不安地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连林林,生怕自己的心跳声被她听见,那样就太不好意思了。
但转念一想,怕什么呢?他就是喜欢连林林,就是会因为这样的事情紧张得要命,虽然他俩躺在床上,其实什么也没做。
他躺在连林林的枕头上,隐约传来一些皂角的清香,那是她发丝里的气味。
她不像这个时代常见的女孩子那样,会把头发留到奇长,从来不剪。她总是到一定的程度就把头发剪到半长不短,有人问起来就找个借口譬如说生火的时候烧了之类。
所以她可以经常洗头发,不管什么时候看,发丝都是顺滑的,总是带着清香。
许问很喜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帐顶。
他躺在这里就是来看这个的。
连林林做了一顶帐子,撑在床的周围,他做给她的鱼鳞纱位于帐顶,平铺了开来。
“我选了好多地方,才发现床放在这里最合适。看,光会从天窗照进来,正好照在帐子上。多美啊。”连林林躺在一个衣服包上,在他耳边轻声私语。
许问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自己做出来的成品。
正如连林林所说,清晨莹润的白光从天窗里照入,均匀地铺洒在帐顶上,鱼鳞幽幽生辉,散发着深邃而绵长的光芒。
这些鱼鳞是许问从船上搜集来的,出自饮马河常见的不同鱼种,大小、颜色、甚至形状都因为鱼种以及部位的差异而各自有所不同。
许问将这些鱼鳞进行了处理,不仅没有一点腥气,而且柔软圆润,即使披在身上也会非常舒适。而当它如此展开,它的美、许问在制作时别具一格的用心则越发展露无遗。
那是一片星空,是许问在这个世界无数次抬头看见的星空,是江南、汾河边、龙神庙、西漠等所有地方,他抬头看见的星空。
这个世界没有光污染,星星格外明亮,许问刚来的时候,就特别喜欢晚上躺在一个地方,抱着头,看着星星,一看就能看很久。
但真正触动他的,是那天晚上,饮马河的渡船上,跟连林林并肩坐在船头,探头向外看出去的那一片无垠耀眼的光芒。
天与河相互映衬,河水奔腾,星光却仍能落
入其中,仿佛也在奔涌流动一样。一上一下,极为壮丽。
那时候,许问刚刚经历地震的恐惧、逢春与流鱼村村民焦急与伤痛的感染、以及对绿林安定的担忧,还有各种各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与事情,心绪极其混乱。
但坐在船头,听着身边连林林的呼吸声,看着那熟悉也陌生的壮丽景象,他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非常平静。
制作这面鱼鳞纱的时候,他回忆起了那时的情景与心情,同时还有另一些事情……
在旧木场的那张桌子,暖融融晒下的阳光,拂过的微风,食物的香气,师父、林林以及师兄弟们的笑脸,一天劳作之后疲劳结束的轻松感。
他没有描绘具体的场景,却把所有的这些情绪全部融合了进去,融进了那一片星空里。
所以现在,你要说这片鱼鳞帐织的究竟是一幅什么图,谁也说不出来,许问自己都没办法。
但是,他把他所有的感触与心情都编了进去,那是他的向往、他的怀念,以及他的爱。
“真舒服啊……”良久之后,连林林轻声说道。
“嗯?”许问用鼻音问。
“看着就觉得很安静,很舒服,还有点想打瞌睡。”连林林声音很小,带着笑,还真的打了个呵欠。她的声音软糯糯的,说道,“当时我把它铺开看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所以马上就想到可以做个帐子,这样一定睡得很香。”
她翻了个身,用手肘撑起身体,认真地看着许问的眼睛,说:“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晨光透过她的头发,照进她的眼眸,如光、如水、如爱。
许问原本已经平静下去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了起来,想要伸手,但手指动了动,又停住了。
“其实当时收集好这些鳞片的时候,我只觉得是很好的材料,没想到要用它做什么的。”他强行转移话题,说起了另一件事。
“哦?是什么?”连林林依旧紧盯着他,口中问道,似乎很认真,又似乎有点漫不经心。
“遁世博物馆你知道吧?我记得我跟你讲过的。我这次回去,遁世博物馆刚刚竣工,我去参加了竣工仪式。仪式上,有个人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许问送给连林林的鱼鳞纱只够做个帐顶,剩下的帐纱是她自
己配的。她特地选了颜色比较深的纱,从帐顶到床沿一溜垂下来,此时被风吹得轻轻拂动,掩得帐中人的身影也模糊不清,只有持续不断的说话声传出来。
许问给连林林讲了当时在遁世博物馆发生的事情,记者的提问,荣显的回答。
其实他也好,荣显也好,两个回答看似不同,其实指向的是同一件事。
“人”。
物无情,而人有情。人情寄物,物便生辉。
遁世博物馆所用的这些技术放到今天,其实大部分都已经过时了,可以被新的更简便的技术所取代。
譬如沐阳门,说到底就是个自动门,经过的时候会引动机括,自动开关。
这用现代电机技术也可以实现,还更方便,也很便宜。
但沐阳这个名字、这位母亲为了孩子的用心,难道不值得流传下来,被后世的人所记住吗?
这便是铭刻在技术中的人心,也是真正值得被继承下来,一直传承下去的东西。
一代一代的人,形成了历史。从古至今的历史,形成了现在的人。
连林林专心地听着,目光一直落在许问脸上,没有动过。
许问被她这样看着,突然有点讲不下去了。他停顿了一下,问道:“我那个枕头还在吗?还是你留在旧木场了?”
“怎么会?我当然随身带着呢!我拿给你!”连林林专心地听着,突然笑了。她轻巧地站起来,赤着脚下床,踩着地面从箱子里翻出了那个木枕,又回来把它塞到了许问的脑袋下面。
隔着帐子,许问看着她窈窕的身影,袅娜的身姿,闻着飘荡而来的淡淡馨香,完全移不开目光。
枕头还是那么舒服,但许问已经顾不得感受。
因为这一连串动作,连林林离他比之前更近了一些,发丝拂到了他的脸上,从皮肤上一直痒到了心里。
许问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连林林猝不及防,手一松,整个人扑了下来,完完整整地扑进了许问的怀里。
软玉温香抱满怀,许问的心像是陷进了云絮里一样,温温软软地落不着地。
“你……”他沙哑着嗓子,正想说什么,突然听见有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林……许问?你们在做什么?”
911 不是
一瞬间,许问身体僵直,他第一时间听出了这个声音是谁的——
连天青!
当着父亲的面,跟他未婚的女儿躺在一张床上,帐子里面……
许问一个翻身,险些从床上滚下来了,他勉强站定,难得有点慌张地看向门口——
没人?
他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
真的没人。
许问赤脚走了过去,扶着门框看了又看。
不远处,大夫还在打理药田,头也没往这边看一下。另一边,李姑姑坐在厨房的屋檐下面,正在打理一个竹笋。
一切风平浪静,完全不像是连天青刚刚醒过来的样子。
“怎么了?”连林林走到他身边来问。她脸上还残留着一些红晕,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但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异样。
“你没听见吗?”许问忍不住问。
“什么?”
“刚才我听见你爹的声音了……”
“什么?!”
连林林脸色微变,立刻咚咚咚地跑到隔壁屋子,推开了门。
许问跟了过去,然而两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连天青依然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姿势跟他们之前看到的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他并没有醒来。
连林林侧头看他,她没有说话,但许问看出了她的意思。
是听错了?
不,不可能。
人是可能会有幻觉,偶尔神经搭错桥,听到其实不存在的声音之类。
但近几年来,许问身上很少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对自己的所有知觉与感受都有足够清晰的把握。
所以他很能确定,自己刚才确实听到了连天青的声音,不会有错。
但他为什么并没有出现?或者说他出现了,是以另一种形式,他们其实看不见,也摸不着?
许问环视四周,晨雾已经散去,清晨的阳光鲜亮得像是刚发出来的嫩芽,空气里有一种透明的脆生生的质感。
前几天震后有雨,接下来大部分是阴天,今天算是第一个正式的晴天。
许问眯起眼睛,感受着周围空气的震动与各种细微的声音。他再次确定,此处无人,连天青不在这里。
手臂轻轻一重,连林林的手搭了上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许问回视着她,摇了摇头。
连林林轻声叹了口气,露出明显的失望神情。
被打扰了是让人挺不好意思的,但是相比起来,她更想看见父亲醒过来呀。
但连天青确实跟之前一样,不知道处于什么状态中,不可侵犯,但也没有回应,好像跟这个世界完全断绝了联系一样。
许问思考了一会儿,对连林林说:“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连林林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靠近的!”
许问向着她一笑,回到了另一个世界。
现在许宅正处于修复中,他“降落”的位置固定在了四时堂二层。
只要他一出现在这里,球球就会蹲在他面前,偏着头,仿佛在非常耐心地等他。
许问回到正常空间,立刻抬手看了一眼时间。
离开的时候,他用手机备忘录记录了一下时间,当时是晚上十时整,他刚刚从班门祖地回来,花了一些时间整理了一下从那里搜集到的资料。
现在,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仍然是十时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显然,在他前往班门世界的时候,这里的时间仍然是停滞的,并没有向前流动。
许问松了口气……至少这边,还是在自己掌握之中的。
但那边呢?
他没有再多想,拿起手机一个电话打给了宋继开。
最近许宅第一阶段的修复工作已经完成,他们对接下来的修复计划有了一些方案上的改动,宋继开带着新任务回到了帝都,审核通过后才会回来。
听见许问的要求,他笑了起来。
“女孩子的爸爸在西北施工队,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很担心?她直接打电话给建筑方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来求你?”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是对你有意思,特地找个理由让你帮忙,跟你联系吧?”
“是也不是。确实是我喜欢的女孩子,但父亲失联也是真的。有很多理由,她不方便联系那边,也不确定她父亲是不是真的在那里。”许问说道。
“什么?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在哪里?”宋继开多半想到了很多社会事件,声音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具体的不方便说,总之是她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里面有一张她父亲的照片,根
据服装以及周围的环境等等判断出大概是施工队。”许问把情况稍微变换了一下,讲给宋继开听。
“你看过那张照片吗?”宋继开问。
“看过,里面有些情况也是我分析出来的。那人跟她父亲长得很像,她不能确定,后来邮件和照片都丢失了,只能凭借这些信息去试着找一下。”许问说道。
“你这说得可太乱了……”宋继开听得有点糊涂,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综合信息给他整理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女孩跟她父亲失联很长时间了,完全不知道他的下落。现在女孩要找他,又收到了这样的一封邮件。也不知道里面的照片是不是真的就是她父亲?”
“差不多就是这样。”许问含糊其词。
“那我说句不好听的,为什么来找你呢?直接找警方处理不是更方便吗?”宋继开问。
“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许问没法解释。
“唔……我知道了,你把照片里信息整理出来发我,我去给你问人!”宋继开似乎听出了他的为难之处了,不再多问,爽快地答应了。
挂电话前,宋继开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问了一句,“你说的女孩,就是微博上那个双木吧?”
“是她。”许问承认。
“好嘞。”宋继开笑了一声,很是愉快的样子。
许问挂上电话,轻吐口气。
其实他已经考虑这件事情很久了,心里一直很忐忑,有些犹豫。现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去查这个人,与触及世界可能的真相。
老实说,他有点害怕,他不确定这个结果究竟是不是好的,但是既然已经走到了现在,那就勇敢地继续走下去吧。
他没在这个世界多做停留,跟宋继开打完电话就回去了。
“临走”时他看了一眼时间,电话打得很快,前后大概用了十分钟左右。
转念间,他回到了四时堂二层,又回到了那个春光融融的世界,连林林的身边。
许问的目光正对上连林林的眼睛。
她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眼中还残留着惊慌。
“怎么了?”许问心中一紧,立刻问道。
“你回来了!”连林林松了口气,惊喜交加。接着她道,“刚才那一瞬间,你的样子,跟我爹他一模一样!”
912 刹那
十分钟在这个世界只是一刹那。 连林林是个非常敏感的女孩,再加上她对许问确实是足够的关注,刹那之间的变化就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只是短短的一刻,但他们现在还停留在连天青身边,对比实在太鲜明了。 那一瞬间的许问,跟躺在床上的连天青极其相似,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好像沉睡了一样,但是怎么叫都叫不醒,碰触的时候会有一种隔阂感,仿佛明明近在眼前,实际却位于不可触及的异乡一般。 这让连林林非常恐慌,连天青已经变成了这样了,万一许问…… 还好许问不一样,他马上就回来了,那种异状只是一刹那。 但到现在,连林林的心仍然跳得很快。 她想起许问跟她说过的话。 最先开始不是这样的,最先开始,他无论来往于哪边的世界,另一边时间都是停止的。那种感觉,就像这两个世界,都是为了他一个人而存在的。 许问跟她说起的时候有点担忧,觉得这样不好,感觉这边的世界没有独立性一样。 但连林林却觉得非常妙。这样的话,岂不是相当于许问过了两段人生?她就是为了他而存在的,那又怎么样呢?有什么不好的? 但现在,这边的时间真的流动了,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许问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万一有一天,他从自己的眼前彻底消失,再也无法出现,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对着自己笑,给自己讲大千世界,无数奇妙的事情,再也看不见他专注沉浸的眼神…… 连林林猛地伸出手,拉住了许问的袖子。 “别走。”她说。 许问比连林林更早意识到这件事情,这也是他一开始不愿意去想两人之间可能性的主要原因。 但现在,他只能拍着连林林的手,轻声安慰:“放心,我不会走的。” 连林林露出笑容,眼中却没有笑意。 两人都知道,这句安慰其实有多勉强。 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世界的真相,世事怎可能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发展? 不过两人都没什么时间伤春悲秋,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城里的物资还比较齐全, 但蔬菜之类的东西剩得不多,连林林挖春笋不纯是为了自己吃,而是要处理好送到城里去的。 许问比她更忙,刚出来不久就被叫回了县衙,皇帝对他刚刚呈现上来的这个奏折非常重视,召集了很多相关方面的工匠大师和其他官员,要抓紧时间把这件事商议出一个结果出来。 再不久,许问来不及跟连林林道别,又离开了逢春城,前往承恩渠预定的区域进行实地考察。 出城的时候,许问正好碰见了岳云罗回来。 两人都坐在马上,一个往城里去,一个往城外走。他们没有交谈,只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离开时,许问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在心里想,皇帝、睡着的连天青、连林林此时都在逢春城里,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不过他有正事要办,心里虽然还有点担心林林,但也没办法留下。 这一次,他们所走的区域会比之前许问走过一次的更广,会一直走到汾河流域,正式观测这一带的地形,确定许问提交的方案到底可不可行。 至今,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只要此事可行,那便行之。 他们用了一个月时间,几乎是用脚丈量完了这一片土地。 一个月后,他们回到了逢春城。 其实一个月有点紧,但皇帝给了他们时间限制。 由于突发地震,皇帝现在已经剥去特使的身份,正式出现在西漠逢春城。 他这样的身份,当然不可能一直呆在西漠这样的偏远之地,一个月出头已是极限。 所以许问他们必须在他离开之前回来,不然方案寄交京城,来回路上都要花很多时间,白白延续了时机。 许问他们回到逢春城的时候,是一个雨后的傍晚。 西漠其实总体来说比较干旱的,但最近很奇怪,雨水特别多,许问他们出门在外,有一半的时间都是淋着雨赶路的,给他们造成了不少麻烦。 回来的路上也下起了大雨,他们披着雨披、戴着斗笠赶路,只能低低地埋着头,做足了防护措施,结果还是一脸一身的水,全湿透了。 大雨交加,雨披斗笠里非常气闷,很难受。好在快到逢春的时候雨停了,所有人都忙不迭地掀开斗笠,长长舒了一 口气。 “最近雨真的多。” 进城的时候,许问听到两个闲汉坐在城门口唠嗑。 “好事啊,水多可以种种庄稼,这样说的话,今年的收成说不定也比去年要好!”另一个闲汉眉开眼笑,还伸手蘸了一点地上的雨水,放在嘴里尝了尝,喜孜孜地眯起了眼睛。 “这倒是。不过老这么湿湿的,身上感觉不舒服。”前面那人说。 “那就是不习惯。我听说南边都是这样的,姑娘家的肌肤都水嫩嫩的,就是被这水汽养的!”后面那个闲汉说得真像自己亲眼看到过一样。 “那我们这里雨下得多了,我那婆娘是不是也得生嫩一点?” “说不定呢?总之,这是好事!” 说话间,雨又下起来了。不过这一次只是细细蒙蒙的小雨,雾气一样泼洒在空气中。 许问他们没有戴斗笠,穿过了城门。 “最近雨确实多,我在这边住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情况。”许问身边一个中年匠人说,他是河道工,姓刑,这次跟他一起出去堪测地形,两人已经很熟了。 “嗯。”许问看了看天色,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叫道:“许问!” 这声音很特别,柔美中带着一些沙哑,中间又透着一抹金属质感,非常特别。 许问马上就听出来是谁了,牵着马转身,叫道:“岳夫人。” 岳云罗也骑着马,栗色的大马,跟许问离开时撞见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一声不吭,从马侧边的行囊里拿出一个竹筒,递给了许问。 许问接过来打开,还没看清里面的东西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再看过去的时候,几乎透明的颜色,微微荡漾,质地非常澄清。 许问深吸一口气,问道:“煤油?” “是。”岳云罗回答。 其实走之前,许问就知道他们已经用蒸馏法将原油进行一次加工,提炼出了一些成品与半成品。 当时也提炼出了煤油,但是质量非常低,里面有大量混合物,燃烧的时候产生浓郁的黑烟,基本上没法直接使用。 而现在,不过一个月时间,他们就已经把煤油质量提升到了这种地步?
913 归家烛火
“蒸馏法基本上已经成功了,正在尝试批量转化。这个还需要一段时间。第一批产品已经送到各个城市开始应用。” 岳云罗翻身下马,牵着马跟许问一起往城里走,随口介绍。 蒙蒙细雨浇不湿她的头巾,因为早就已经湿透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跟许问他们一样,一直冒着雨在外面奔波,跟这时代的女性完全不同。 “我们现在正在尝试你说的减压蒸馏法,有点难,暂时还做不到。”她并不隐瞒当前的困境,实话实说,“你说的那种稳定的低压情况太理想化,很难实现。” 听到这样的名词从岳云罗口中说出来,感觉有点奇妙。 在许问出现之前,大周不能说完全没有完整的科学体系,但就像许问之前意识到的那样,它属于极少数的个人,完全没有普及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事情的发端位于许问前往西漠的路上,也就是他带领月龄队的时候,一夜夜赶路的疲倦中,与他们教学的那些内容。 后来建逢春城的时候,刘万阁在这套体系的基础上,跟许问、倪天养等人一起进一步扩充整理,搭起了一个架子,把它们简化且系统化,教给了逢春城的工匠们。 所以到现在,关于物理和数学方面的一些简单概念,逢春城的建城者几乎人人都能说得上口,在此基础上,向岳云罗等人解释这方面的概念相对来说也比较简单了。 “嗯。”许问一边走一边听,两人并肩而行,有一种奇妙的同事感。 岳云罗给许问介绍了当前原油炼制工作的进展。 经过改良后的蒸馏法足以对原油进行第一次炼化,分解出汽油、煤油、柴油等最基本的原料。大体上来说,这些东西已经足够应对当前大周日常的需要,所以减压蒸馏法只是进一步研究的方向,可以慢慢来,不需要太着急。 现在他们着重需要研究的是一次加工的量产化,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工业化体系的一部分,难度相当大。 说着说着,许问转头看了岳云罗一眼。 跟之前见面的时候相比,她其实还是有一些变化的。 她虽然美,但从来不是那种肌肤细腻如玉的美人。她皮肤比较粗糙,脸上留有明显的风霜痕迹,这段时间以来,她肤色比之前更黑,手掌脸颊等一部分地方,皮肤纹理里残留着一些黑色,那是洗不掉的原油的颜色。 她从不是那种站在顶端发号施令的人,向来都是身体力行、亲力亲为的。 许问每次看见她,都忍不住有些惊讶,她真的不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穿越者,而是实实在在在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 抛夫弃女、一女二嫁……却有着独属于她个人的魅力,真是一个非常奇妙的人。 他转回头去,抬头一看,看见了前方有一顶绢伞,伞下半遮着一个人,只露出了下半身。 许问还没看清楚那人是谁,心中就先是一动。 绢伞上绘的是一幅水墨画,江南烟雨,小桥流水,与这如雾般的细雨交织,有一种小巷丁香般的娴雅幽静感。 接着那伞一动,伞下人转身,还未来得及露出脸,许问已经露出笑容,叫了出声:“林林!” 绢伞像舞女的裙摆一样转了起来,飞扬得如同连林林的笑容。 她一看见许问,完全没有停留,立刻小跑着到了他的面前,笑眯眯地抬头叫道:“小许,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许问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把伞给她摆摆正,不让她被雨淋着。 连林林却注意到了他湿透的衣服,连忙伸长手,要给他遮雨:“你怎么这么湿!” “急着赶回来,没事的,我的身体是热的,一会儿换了衣服,洗个热水澡就行。”许问安慰她。 “那赶紧的!别着了风寒!”连林林急着拉他回家。 “嗯。”许问看了旁边的岳云罗一眼。 岳云罗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连林林。 自从许问出现在她面前,她便满心满眼全部都是他。她这个做母亲的站在旁边站了半天,她眼睛都没有往这边瞟一眼,好像根本没看见一样——也可能是真的没看见。 而直到许问转头,她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有些惊讶的样子,坦坦然然地叫道:“娘!” 岳云罗心里有点怪异,但没有多说,向她点了点头,对许问等人道:“你们先回去换了衣服,我在陛下那边等你们。” 说完,她上了马,纵马而去。 许问目送她远去,突然想起件事,小声问连林林:“这段时间,她还有去见你爹吗?” “啊?”连林林纳闷地看他。 “你不在的时候,她经常……”许问很小声地把这件事情跟连林林讲了一遍。 “哦……”连林林轻轻应了一声,表情微妙,但也没说什么。 许问暂时跟同去的师傅们告别,跟着连林林一起回去竹林小屋。 雨变大了一点,打在竹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虽然走的时候没来得及道别,但连林林当然知道许问这趟出门是去做什么事情的,因此一路都在问这问那。 她是有着充分出门旅游经验的人,许问这次去的地方她是没去过,但也不妨碍她问出一些非常专业的地理方面的问题,有些关注点对许问还挺有启发。 许问听了就笑:“早知道应该让你跟我们一起去的。” “那可不行,这边跟那边可不一样,不太方便,很多事情都是。”连林林轻快地说,并没有什么愁绪。 雨天本来就比较阴,走着走着,天已经全黑了。 竹林格外黑,但穿过去时,前方莹莹灯火,照亮了一方空间。 李姑姑可能是听见了他们踩水的声音,探出头来,惊喜地笑:“回来了啊,咦,小许也回来了。正好,饭做好了,快上桌吧。” 许问换好衣服,坐到桌边,看着油灯下林林、李姑姑和大夫的三张笑脸,突然有了一些回家的实在感。 “吃饭!”他说。 吃完饭,他又去看了看连天青。他走的时候连天青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一点变化也没有。 许问叹了口气,抓起一边连林林的手轻轻摇了摇,准备去皇帝那里覆命。 连林林把他送到门口,把刚才把那绢伞递给了他。 许问撑起伞,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看了一眼。 连林林倚着门,看他回头,又向他招了招手,甜甜笑道:“快去快回!” “嗯!”许问用力一点头,步入了黑暗。 这种感觉,真的就像成亲了一样…… 他心里有点甜,又有点微微的酸意,滋味难言。 他怀着一些异样的心思,绕过竹林,准备走上正道。结果刚刚走到这一片地界,他就感到了不对。 他停下脚步,看向竹林。 那里有一盏灯,提在人的手中。 那人打着把伞,悠然看向这边,撞上许问的目光,微微欠了欠身,十分有礼。 然而,这种环境遇上这么一个人,简直跟撞鬼了一样!
914 掌教
看见那个人的时候,许问的心脏剧跳了一下。 这种环境,这种光线,真的很像鬼。 不过这感觉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见识过鬼屋一样的许宅,这种装神弄鬼的算得上什么? 而且他非常确定,那是个人,只是在装模做样而已。 许问向那人点了点头,继续往竹林外面走,完全没有跟对方搭话的意思。 那人完全没想到这一出,非常明显的愣了一下,等到许问快走出去了才叫道:“稍等……许先生稍等!” 许问停下脚步,回头,完全没有过去的意思。 那人只好打着伞,提着灯,往这边走了过来。 刚一开始,那人明显被许问的不按常理出牌给激到了,走过来的步伐略有点乱。不过,只走了几步,他就恢复了正常,雨天的夜里很容易让人变得非常狼狈,但他却走得优雅自如,几乎有衣不沾尘的感觉。 许问打量着他。他提的是一盏琉璃灯,光亮有限,只能照亮他的半身和身前的方寸之地。所以许问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穿的一身黄衣,上好的丝绸质地,被雨沾得微湿,沾在身上。 这人确实陌生,他确定自己以前从来没见过。而那盏琉璃灯…… 现在的许问,对“物”非常敏感,他第一时间看出来那盏灯有些不对,又仔细看过之后,他发现这不是烛灯,而是烧煤油的! 煤油灯,这是岳云罗的人? 不,不对。 此时,那人已经走到了许问面前,灯光摇曳,图影流转。 “许先生。”他微微躬身,非常有礼。 “血曼教的人,不到处逃跑,找我有什么事?”许问平静地问道。 “唔?你怎么知道我是神教之人?”那人惊讶地问。 “你衣服上这图案,虽然变了形,做了修饰,但明显就是教纹和忘忧花的结合体。”许问也不隐瞒,随手一指,说道。 “哈哈……”那人抖了抖绸衫,笑了起来,“不愧是许先生,果然敏锐。” “我是没想到你还敢出现在这里。”许问冷冷地说道。 从他第一次在绿林镇接触血曼教徒开始,他们做的就没一件好事,阴冷诡异残暴,五毒俱全。尤其是在逢春城**事件和绿林镇杀人事件之后,许问无比赞同皇帝下令要将他们赶尽杀绝的决定。 在这种世界,皇权至高无上,皇帝已经下旨,血曼教必无所遁形。 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人还敢现身在这里,他在想什么,他想做什么?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那人对许问道,“我叫明弗如,血曼教的现任掌教。” 明? 许问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姓氏。 这不是一个常见的姓,许问在两个世界只见过一个人——准确地说,只有一个家族姓这个。 而且大家同在西漠……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了。 “你跟流觞园什么关系?”许问直截了当地问。 “呵呵。”明弗如笑了两声,赞道,“先生果然敏锐,没错,我就是流觞园后人,货真价实的嫡系。” “明山知道这件事吗?”许问问道。 “知不知道,又如何?”明弗如微笑着反问。 流觞会之后,他开始修建逢春城,跟明山再没有联系过了,也没见过面。 要说的话,他跟明山只有过那一次交集,远算不上熟悉。也就是说,假使明家真的跟血曼教有联系,他也没办法判断。 但是,这人究竟是什么东西,一个邪教头子而已,他为什么要相信他的话? “我不信。”许问斩钉截铁地说。 明弗如一愣,过了会儿才问道:“不信什么?” “不信你跟流觞园有关系,也不信明山会知道血曼教的事。”许问直视着他,说道。 “自欺欺人,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明弗如笑着,正要继续说话,突然看见许问转过身,向着竹林外面继续走去,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你!”明弗如真急了,几次三番碰钉子,他终于意识到,他惯常用的那些拿捏人的手段,放在许问身上统统不会生效。 许问的意思很明白,你要说话,你就直说。想要含糊其词卖关子,抱歉我不奉陪。 明弗如追了两步,停下脚步,咬了咬牙,道:“流觞园后山,有一个洞穴!” 许问没有停步,但明显放慢了。 明弗如一手撑伞,一手提灯地追上去,跟在许问后面,边走边说:“洞穴一共三层,每层上面写着天地二字,其中蕴藏天地三境。” 许问脚步停住了,但没有转头。 明弗如知道他的意思。他并没有就此信任他,还在等着他说下去,说出最后的关键。 “最内层洞穴/里,放着一些雕像,全是历代天工所塑!”说到这里,明弗如也不隐瞒了,干脆利落地说道。 许问转过头来,直视着他。 其实就算说出这个,也不能说明他真的就是明家的内部人员。 流觞园天工洞确实只有明家的家主和流觞会选出来的人才能进入,但这次流觞会之后,连天青就已经将天工洞里的真相以及全部感受告知给了所有与会的大师。 这些大师中的大部分都跟着许问一起来了逢春城,全心全意建这座城以及天启宫。但也有小部分没来,他们还有自己的作品要完成,回家去了。 所以,这次流觞会结束后,天工洞的真相其实是散落在大周的各个角落的,谁听到都有可能。 但有意思的是,许问发现明弗如并不知道这件事,是破釜沉舟真的把这事当成关键信息透露出来的。 所以,这反倒证明了他真的是明家的人,地位还不低,不然不可能知道天工洞的情况。而他跟明山确实没有联系,不知道不可能不知道天工洞的情报已经被公布出去了。 血曼教跟传说中的流觞园有联系,这事传出去可大可小。 许问此时更在意的是,他为什么会来找自己?他有什么目的? 明弗如看见许问转头,以为他全信了,松了口气。他再次微笑起来,道:“流觞园,可以称作是天工之园。在他们成为天工之前,流觞园就已经开始了密切关注。但你有没有注意,他们对天工的关注仅止到晋升那一步为止,那之后,这天下再没有出现过天工的踪迹?” 这话,直问到了许问的内心,也是他最疑惑的地方!
915 威胁
这确实是许问一直想问的问题。 工匠无名,其作有名。 历朝历代,大部分工匠都是留不下名字的,但是他们的作品会留下来,传颂后世。 但是自从许问知道天工的存在之后,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事——这个世界,没有天工的作品存在! 这就真的很奇怪了。 首先,这个世界确实是存在天工的,他身边就有一位半步天工,有着实实在在的相关体验。 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心里还挺兴奋的,第一时间就想找天工的作品,看看有多么超凡脱俗,出乎意料。 那时候他不知道连天青的身份,所以也没有直接问。 等到他从小横村出来,走到更广阔的世界时,有了这样的机会。 然后他就发现,人人都在传颂天工,但人人都没见过天工大作,那感觉就像,他们成为天工之后,就突然丧失了对创作的兴趣,从此收手不干了一样。 但是这怎么可能? 天工必是天才。 真正的天才必然同时具备两项特征,一个是与生俱来的出众天赋,另一个则是对所做事情无以伦比的热情。 也只有这样的热情,才能支撑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苦练,以及对作品投注的极度专注与想象。 这种激情不可能在成为天工之后就消失,那么,他们为什么会没有作品留下来? 后来他问了连天青,连天青也注意到了这件事,而且注意很久了。 他走过的地方比许问更多,所以更能确定地对他说,这个世界,确实没有天工遗作。 他对此也很奇怪,至少对于他自己来说,成为天工必不可能阻止他的工作**,什么也不能。 许问也是这么想的,他非常认同连天青的话,所以更疑惑了。 既然这样,那这些天工是怎么回事? 而如今,在看到连天青晋升天工的情况时,他心里更加担心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连天青再也回不来了? 所有成为天工的,都将离开这个世界,再也不复存在,所以才会没办法留下作品——因为他们根本已经不来了? 但连天青现在的情况,又让许问抱着一线希望。 他现在沉睡的这个样子 ,就像一尊活着的雕像。如果其他天工也是这样的,那他们的身体应当还留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但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任何发现,这应该代表,连天青这种情况只是暂时存在,他终归还是会回来的。 不过这件事,他只跟连天青讨论过,连林林都不知道。 现在,这也是第一个人,在他面前提到这件事。 这些念头在许问脑中只是一闪而逝,他正准备继续问,明弗如却笑了,笑得非常灿烂。 他晃了晃手里的提灯,笑吟吟地对许问说:“陛下和娘娘还在等你,我就不多耽搁你的时间了。等你闲下来了,我会再来找你,那个时候咱们再好好聊聊。” 说着,他转身就走,白色的伞面和黄色的灯光在雨中摇摇晃晃,模糊成一团光晕,直到完全消失。 许问没有追上去,而是看着他离开,也转身走上了原先的道路。 终于还是被对方抓住了自己的弱点,他最关心的事情。 不过看起来,这个明弗如确实知道一些事情…… 皇帝已经搬回了行宫,不过同时,他也非常大度地开放了它的一部分空间,用来收容同样罹难的来建逢春城的工匠大师们。 不仅如此,许问还听说他时常召见他们,问一下家长里短,讨论一些建造与制作方面的事情,非常和蔼可亲平易近的。 大师们受宠若惊,只要有问,几乎无所不答。 许问觉得这样挺好。 首先他对皇帝印象也很好,其次在这个时代,有皇权的支持,很多事情做起来都会更容易。 走出竹林,向前在外面等着接他。 向着牵着匹马,身边有两个兄弟,都是许问见过的。他们背后有一辆马车,许问扫了一眼,行宫御车,皇帝确实很重视他。 看见许问,向前上前,要引他上车。 许问一边走一边说道:“刚才竹林里有一个人。” “什么?”向前听出不对,立刻警觉。 “他衣服上有血曼教的标志,自称是血曼教掌教,是来找我的。”许问毫不隐瞒地说了。 “你没事吧!”向前震惊,连忙上前检查许问。 “我没事,他也就是跟我说了几句话。不过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是我们的疏忽!我马上派人去查!”向前毫不犹豫地说。 他思考了一下,对许问说,“这事有大疏忽,我这两个兄弟送你去面圣,我亲自去查这件事。” “也好。那人出现在我面前,就代表他们不会对我下手。而且逢春天启,天子脚下,他们也不敢做什么大事。”许问点头。 “敢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向前冷冷地说,他向许问行了一个礼,转身而去。 许问清楚地感受到,一瞬间,周围的空气就全部紧绷了起来。 许问上了马车,端坐其中,感受到马车启动,向着行宫方向奔驰而去。 伞放在他身侧,还滴着水,他的手按在上面,想着连林林送他出来的时候的笑脸,心里有点沉。 那人出现在那里,就是一次冒险。 他想找许问谈事,机会很多,尤其是前两天他还没有进逢春城,身边也仅有一些工匠和护卫,那时候比现在肯定是方便多了。 而逢春天启,现在正在天子脚下,戒备格外森严。 他冒险出现在这里,是展示能力,也是示威。 许问知道,这竹林看着很平静,其实周围是埋伏了很多人,戒备很森严的。 连林林是岳云罗的女儿,贵妃之女,天然就会受到重视。 再加上连天青现在情况不明,他是岳云罗的前夫,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皇帝的“情敌”,但皇帝明显对他并没有恶感,反倒有些尊重。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的状况预示着大周未来的方向。 这种程度的戒备之下,那人能悠哉游哉地出现,甚至穿着鲜明的黄色衣服,提着琉璃灯,一点也没有紧迫感……这就是他展现给许问的能力,不由得不让许问想到很多。 再加上,连林林住在这里,连天青的身体也在那里,明弗如选择这种地方出现,其实也是隐隐的威胁。 你不怕我,难道你就不怕你这些亲近的人出事吗? 明弗如并无意隐藏这一点,而许问,也非常直接地感受到了。 他低着头,眼睫下垂,眸中掠过一抹杀意。 真巧,你想威胁我身边的人,我也想要你死。 至于明弗如知道的事情,抓住他拷打,也一样能问出来!
916 告状
天启宫仰年殿灯火通明,殿中一架屏风隔开里外,皇帝在里办公,外面候着很多人,许问同去勘测怀恩渠的同伴已经全到了。 他们看见许问,纷纷招呼,许问正点头回应,皇帝接到通报他到了,立刻召他进去。 外面的很多目光变成了羡慕,又有些理所当然。 在他们看来,许问理应有这样的待遇。 许问绕过那扇象牙大理石拼就的屏风,走了进去。 一个月不见,皇帝还是那么清瘦,正仰着头向他微微而笑。 许问深吸一口气,向皇帝跪了下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向皇帝下跪,之前总是找些借口糊弄过去了。 皇帝肯定还是有感觉的,只是没太介意而已,所以这时候看见,明显吃了一惊,站起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臣刚刚从家中出来的时候……”许问跪在地上,又把之前的事对皇帝重复了一遍。 他低着头,语速疾快,但吐词清晰,讲得非常清楚。 仰年殿原先就是建给皇帝用来日常起居办公的地方,一开始就专门问过皇帝的喜好——用许问的话来说,这叫调查用户需求。 皇帝喜欢明亮向阳的地方,夜里睡觉也要常常要点灯,醒着的时候同样也是越亮越好。 所以仰年殿也是经过特殊设计的,有一些暗格机关,白天可以收起来,晚上可以拉出来点灯。 除此之外,还装了很多镜子,同样也可以白天收起来,晚上翻出来折射光线。这样既注重了居住者的个人**,又满足了他对光线的需求。 现在是晚上,这些灯和镜子都是翻出来的,许问即使低着头,也能看清楚周围的一些情况。 而他此时听上去有点激动,其实极其冷静,心头一派空彻澄明。 他很清楚,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是要头脑清醒。 他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还有其他人要去守护。 透过镜子的反光,他首先看见了那些灯。 仰年灯所有的烛灯全部换成了煤油灯,透明的玻璃外壁,清亮如水的无烟煤油,质量比之前岳云罗拿给许问看的还要高。 这很正常,这种特制的煤油灯比蜡烛更亮而且持久,最优秀的产品当然是要提供给皇帝使用的。 许问直接联想到了明弗如手里提的那盏琉璃灯。虽然有雨,又是在户外,看上去没有这时候这么亮。但在许问的印象里,那盏灯也没有什么烟。 血曼教一早就能使用原油了,但一直都是最原始的用法,直接拿来烧的。 长期的使用过程中,他们不是没有可能发现原油的蒸馏提炼法,那么明弗如使用的煤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是自炼的,还是…… 许问目光一转,看见了镜中的岳云罗。 她当然也是在这里的,就坐在皇帝身边,距离他不远。 说起来,这还是许问第一次看见这对夫妻坐在一起。 他俩看起来完全不像夫妻,距离不远,但无论肢体语言还是眼神都透着一种生疏感——其实也不是生疏,就是他们俩坐在一起的感觉,就像许问自己跟倪天养并肩而坐的时候一个样。 岳云罗微微皱着眉,正看着他。 许问心中一动,在描绘明弗如外貌的时候,状似无意地提起了那盏煤油灯。 岳云罗仍然皱着眉,并没有什么额外的表情。 许问心中又是一动,但接着又是一沉。 这表情…… “砰!”许问说到发现明弗如血曼教身份的时候,皇帝突然重重一拍椅子扶手,发怒道,“好大的胆子!邪教恶徒,竟然如此张狂!” 他不是在装样子,是真的很生气,说完就要点兵点将,叫人去抓人。 许问及时跟他说了向前的行动,他认真听完,这才稍微息怒,还赞了一声向前果断。 “他专门找你,究竟所为何事?”这时,岳云罗问道,声音平静如常。 许问停顿了一下,道:“他卖了个关子,想跟我讲天工的事情。” 此时屏风内外站满了人。 里面是皇帝、岳云罗、李昊李晟兄弟,以及几个许问进来前正在向皇帝汇报工作的官员和工匠。 屏风外面人就更多了,各种熟面孔生面孔,从穿着的官服可以看出来,不仅只局限于逢春一地,周边县城的许多官员也都赶过来了。 屏风不隔音,里面人说话外面人也能听得见,许问没有避着他们,就站在这里,把前去流觞园的前因后果全部向他们说了一遍,包括明家、明弗如,以及流觞园后山 的天工洞,以及洞里雕的究竟是什么。 这感觉,有点像当初流觞会快结束的时候,连天青对那些大师们所做的事情,只是讲话的人从连天青换成了许问而已。 甚至其中有些话,许问都是直接照搬连天青的,一模一样,一个字也没改。 当时在场的工匠大师们全部都震惊了,如今现场的这些人也是一样。 说话的过程里,许问同样没有直视那对尊贵的夫妻,但同样也在透过镜子打量他们。 相比之前明弗如的出现,皇帝这个时候倒没怎么太吃惊,仿佛早就知道了。他的表情有些沉思,仿佛借着这个机会,重新思虑考量了一些事情。 而岳云罗……她也不怎么吃惊,正在打量自己,眼神有些评估的感觉。 许问几乎能确定一些事情了。 许问说完,屏风内外一阵骚动。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说的事情,都震惊了。 屏风里一个脸生的官服人清了下嗓子,又偷看了皇帝一眼,发现他没有表态,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都是我亲眼所见。”许问斩钉截铁地说。 “那未来……真的是已经确定的?”他有些茫然地问——他的关注点,跟当初流觞园那些工匠们的并不一样。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同一个世界的未来,也可能是更多的世界。就现在来看,只能说是一种可能。”许问说道。 那人更加茫然,愁眉苦脸地深思。 “此时暂且不提,等向都尉将此人抓捕回来,再行拷问。”皇帝前面没阻止许问说的话,现在也没再就此事多做讨论,干脆利落地中断了话题。 许问今晚到这里来主要是为了怀恩渠的事,接下来他们拿出资料,讨论起了正事,真的只把许问来此路上发生的事情当成了一个不重要的插曲。 但实情如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许问向皇帝介绍这一个月来外出调查的种种事情,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透过前方镜面,看了岳云罗一眼。 岳云罗站一盏略微黯下去的煤油灯旁边,拨了一下灯芯,让它重新亮起来。 灯光照亮了她深邃的眉目,照亮了她皮肤肌理里的黑色原油痕迹,也照亮了她深深思量的表情。
917 夜谈
类似怀恩渠这样的大型工程,涉及到的环节和部门非常多,这也是这么晚还有这么多人聚在这里的原因。 许问到这里不久,外面传来不小的动静,过了一会儿,蒲边丛和几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们看上去非常狼狈,身上倒没怎么湿,但脸色非常苍白,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的——这还是在外面窸窸窣窣整理了半天的结果。 许问有点迷惑,那些人向皇帝磕头行礼,皇帝看他们脸色不好,命人送上热粥姜汤。 忙活了好一阵许问才知道,这些人是皇帝为了怀恩渠,特地下令从京城赶过来的工部户部等各部关键人员。 皇帝下定了决定要在逢春确定这件事情,但术业有专攻,他也需要一些可信任的专业人士的意见,所以就把他们从京城喊过来了。 这年头出差可不比许问的那个时候,他们坐着马车,一路颠得东倒西歪、用最快时间赶过来,真的受了大罪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另一个世界不想干了可以辞职,这个世界呢? 不遵皇令,可是得流放砍头的。 你就算把命送在路上,也必须得千里迢迢赶过来。 蒲边丛等人是坐在马上上赶过来的,但即使这样,他们的衣服上也有很多湿迹。 他们一边发着抖,一边捧着热茶喝,皇帝看到了就问:“路上也下着大雨?” “也不是一直在下。”皇帝问话,蒲边丛连忙放下杯子,正坐回答,“时下时停的,但是确实,一路都有雨,几乎每天都在下。” “唔。”皇帝应了一声,微微皱眉,许问也有点奇怪。 大周的疆域非常辽阔,绝不逊于现在的华夏。正常来说,雨云流动,应该是一地接一地地依次下雨,有规律的。 蒲边丛从京城到西漠,一路何止千里,这千里之地,全在雨云之中? 不过雨时下时停,表明雨云其实一直是在流动过程中的,感觉也还好。 皇帝没多纠结此事,等蒲边丛等人稍微缓和了一点,就命他们开始讨论正事。 蒲边丛见到许问,表情微微有些复杂,向他拱了拱手,没有多说。 许问知道两年之前,他来到逢春城又匆匆离开, 背后其实是做了很多事的,只是上面有人把它压下来了而已。 各为其主,各有私心,此事也很正常。 许问心知肚明,但只做不知,回了个拱手,把这事带了过去。 虽然在逢春城的事情上有私心,但蒲边丛坐到工部侍郎的位置上,确实是有真本事的。 严格来说,怀恩渠工程虽大,但技术含量并不高,需要调用的人员以民夫为主,只需要人力,不太需要技术。 相对来说,这样的工程更关键的是路段的选择,挖掘河渠时人员怎么调动,会不会影响到下游,如果有的话,村庄城乡如何调整迁移之类。 许问他们把勘测考察回来的资料摆在桌上,他们选择了一条并不常见的道路,怀恩渠会穿过五峰山中间的独莲峰。 在他们的规划里,这座独莲峰预计要炸掉,直接开辟出一条河道来。 如果能成功,怀恩渠的路线会大大缩短,从西漠到外界的距离也会缩短不少,交通更便利了。 炸掉一整座山峰,这在蒲边丛他们心里简直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也是今晚讨论的第一项重点。 李晟这次也是跟他们一起出去的,亲身考察了独莲峰,对那里的各种情况非常了解,拿到了第一手资料。 他和同去的几个大师傅一致判定,这事确实可行。 ——这是许问从班门宗地得到的片断怀恩渠方案里留存的部分,也是他犹豫之后,主动提议出来的。 当李晟等人仔细研究考察,同意这项提议时,许问闭了闭眼睛,睁开时已经平静如水。 这不算什么颠覆,毕竟早就在他预料之中了。 此时,李晟站在灯火之中,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从容而言。 他仔细聆听蒲边丛等人提出的一个又一个疑问,耐心细致地加以解答,详细阐明其中原理以及自己的设计。 他胸有成竹,无论对面抛来什么样的问题都应对自如,专业性强得惊人。 蒲边丛一开始还因为他的身份有些异样的表情,但没过多久,这点异样就消失了,专心致志地跟他们讨论起了各种细节。 黑夜过去,天边渐渐露出一抹白晕。 仰年殿的灯火足足亮了一夜。 侍从流水阶地出入,光是泡得浓浓的酽茶,殿里就换了无数次。 许问李晟年轻力壮还好,皇帝和工部这些人要么病要么老,竟然也强撑了下来,一整夜精神奕奕,集中力极强,显然是早就习惯了这种工作强度的。 直到殿内灯光渐渐暗下来,殿外天光已经彻底通明,他们的讨论终于告了一个段落。 “看来怀恩渠主干道照此计划确实可行。”讨论完最后一段河道后,皇帝轻吐口气,做了个总结。 “唔,有了这个炸药,很多不可行事情,也变得可行了。”一名工部的大佬感慨道。 “威力确实巨大。”蒲边丛是亲眼见识过的,他回想了一下,点头肯定地说。 “这一处引流会波及五个村庄,人员往哪里迁移疏散还要再仔细考虑一下。”户部一个官员琢磨着说。相比技术问题,这种事情需要考虑的环节更加复杂。 “先到这里为止吧。你们把宗卷分一分,回去休息休息,起来再想一想,三天内写个折子给我。”皇帝命令道,“三天后我们启程回京,在此之前要将此事确定下来。许问留下。” “是!”所有人齐声应和,开始收拾案上的东西。 殿内一阵忙乱之后,安静了下来。 此时天光大亮,岳云罗亲自起身,一盏盏关掉了点了一夜的煤油灯。 皇帝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向许问招了招手,走向殿外。 仰年殿是经过特殊设计的,人在里面感受不到风吹,同时又是宽敞通风的。 但再怎么通风也是室内,一屋子人在里面闭了一晚上,点了一夜的灯喝了一夜的茶,空气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走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深呼吸了一下。 皇帝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许问,说:“走走。” 两人一起迈步,许问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岳云罗也跟出来了。 皇帝安静走了一会儿,没有看许问,突然问道:“你说,我给林林封个郡主怎么样?” “啊?”许问心里想了一百个话题的可能,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但是听上去,皇帝这语气……确实是认真的!
918 母亲?
身后,岳云罗的脚步也明显乱了一拍,显然这是皇帝临时起意的想法,没有跟她沟通过。 许问没有回答,皇帝则自己开始解释起了用意。 “先是天启宫,再是逢春城,现在又有怀恩渠。你数度为我大周立下大功,理应有所奖赏。你的年纪和出身,只可赏官,不可封爵,我想可收林林为义女,封其为郡主,再许嫁于你……你看如何?” 许问愣了一下,有点好笑。 这倒是很典型的这时代的思维,会跟他商量而不是直接下旨,已经显出皇帝与其他人的不同了。 不过…… “就我个人来说,当然是要多谢陛下恩典。但这是林林的事,我没法替她同意。而且……”他略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很坦然地说道,“我俩是两情相悦,但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师父现在这种情况,暂时也不便这样做。所以,只能婉谢陛下好意了。” 皇帝听了,扬了扬眉,好像有点意外。 这确实是巨大的恩典,许问竟然会拒绝……真的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他确实不是会为这种事情感到冒犯的人,只轻轻笑了两声,还点了点头:“也有道理。既然如此,那我就去跟她商量商量吧。” 此时,天上的云层还是很厚,显然阴雨天气短时间不会过去。但非常难得的,有一处云层露出了一点缝隙,金色的光芒从中间透了出来,给湿润的房屋道路染上淡淡的一层金光。 皇帝没再说话,笼着手,向寝宫方向走去。李总管无声地跟在后面,临走时,还向许问和岳云罗微微欠身,示意了一下。 “岳夫人你……”许问原以为岳云罗会跟着皇帝一起走, 没想到她一点动身的意思也没有,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 岳云罗向他抬了抬下巴,道:“一起走走吧。” 许问也一扬眉,侧身让她走过,跟在了她身侧半步左右的距离。 “多谢你。”岳云罗一边走一边说。 “嗯?”许问疑惑。 “多谢你替她拒绝了郡主的封赏。刚才只要你答应,陛下就会下旨了。” “我不是替她拒绝。我只是拒绝替她接受而已。这是两码事。” “是一件事。我不会让陛下下这个旨的。” “……为什么?” “这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事,跟林林有什么关系?陛下这个旨,本来就下得没道理。而且,林林不会喜欢的。” 岳云罗说的有点道理,但又很没道理,许问忍不住反驳:“你跟她相处时间又不长,怎么知道她不会喜欢?这件事确实跟她没多大关系,但怎么说,她的事情,理应由她自己来决定。” “她是我女儿,她怎么想,我怎么会不知道?”岳云罗瞥了许问一眼。 “但在她所有的记忆里,都没有你的陪伴。没有陪伴、没有相处、没有理解, 你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许问直言不讳。 谈论正事,许问可以把岳云罗当成一个同事,跟她不涉私人感情,和平交流。但事关连林林,他就没那么冷静了,长久以来积累的情绪忍不住就带了出来。 岳云罗皱眉,正想张嘴反驳,许问又一句话把她堵了回去。 “更何况,引贼入室,纵容明弗如这种邪教首领深入逢春城,接近竹林小屋,让他靠近自己的女儿,我不觉得这是做母亲的应有的行为!” 许问一段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犹豫。可见这不是他的推断,而是已经确定了的事实。 岳云罗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问道:“你怎么知道?” “全西漠抓捕血曼教徒,明弗如是怎么敢深入逢春城中心的?血曼教向来只会用最原始的方法使用石漆,如今明弗如怎么会提着一盏煤油灯?最关键的是……” 许问停下脚步,直视岳云罗,质问道,“当初确实是我和师父两人一起进了天工洞。但是按照明家规矩,天工洞向来只能有一人进入,那次是破了例。明弗如是怎么知道的?而且,师父的身体在竹林小屋,我又刚刚回到逢春城。明弗如是怎么抓到这个机会,恰到好处地在那里见我的?” “综合这所有的信息,只有一种可能,这其中必有内应。这个内应的身份,我只能想得到一个人!” “我。”岳云罗平静地说。 许问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足以说明一切。 其实他说的所有这些事情,都不止一个人知道,也不止一个人能做到。 但偏偏有这么多事情,这么大的能力,这中间取个交集,只会剩下少数几个人。 从这仅有的几个人里选取一个,目标就很明确了。 再加上许问有了这样的猜测之后,又想办法进行了一些试探。试探的结果,果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虽然你只生了她,没有养她,但你怎么说也是她的母亲,她是你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你是怎么舍得把恶徒引到离她那么近的地方,置她于生死险地的?”许问直言质问。这也是他最不可理解,也最不能原谅的事情。 “我会让明弗如出现在那里,当然是确定了,他不会对林林有害。”岳云罗冷冷地说。 接着她转身,头也不回地道:“你跟我来。” 说着,看也不看许问一眼,转身朝一个方向走。 许问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跟了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地行走在天启宫中,路上遇到了不少人。 这样一场巨震,虽然天启宫防震做得好,但多少还是受到了一点损害,少部分房屋与配饰出现了问题,需要修葺。 早晨了,很多人出来开始修房子,他们几乎全和许问相熟,看见他很亲热地打招呼。 看见岳云罗的时候,他们有点好奇,又有点 畏惧。 她身上仿佛有一种不一样的东西,让人敬而远之,望而生畏。 仰年殿位于天启宫中央偏东一点的位置,岳云罗在往宫外走,路上会经过大半个天启宫。 天启宫重新命名之后,可能是因为地震巨灾的影响,工匠大师们对这里又有了一些全新的感受与定义,趁着修葺的机会进行了一些调整。 所以现在的天启宫,与它刚建成时的样子相比,又不太一样了,气质有了微妙的变化。 其实它原来的设计也很好,皇帝都没怎么见过。而且照着原来的样子修,省时省力,还不容易出错。 但工匠大师们讨论之后,理所当然地相互接受了,完全不为多花的精力与时间所苦。他们唯一担心的,是有没有多余的资金和材料让他们这样做。发现这不是问题之后,他们欣喜若狂,投入了全新的工作。 对于他们来说,这样太正常了。 还没有建成多久、没怎么被人看过的宫殿推翻重做很正常;为此多花心力也很正常。 许问知道这件事之后,有些惊讶,但立刻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下来了。 这座天启宫,不是他们的作业,而是他们的作品。 道路水雾浸染,曲径幽深,处处可见细微匠心。走出一段距离,周围的人少了一点,岳云罗突然开口了,问道:“先前在仰年殿时,你们说到未来。天工洞里的冰雕,刻着种种神异的景象,不可思议之事。你觉得,那是大周的未来吗?” 昨晚在仰年殿,许问讲完在天工洞的经历,那名官员也问到这个问题。 他的态度茫然未解,思考中带着疑虑,既是对未来的,也是对天工洞的。 这是这时代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反应。 佛教有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 他们对未来这个概念并不陌生。 但当你对世界的了解局限于一定的范围内的时候,你对未来的思考也不会太过长久。 天工洞里的冰雕,指向的是更长远、距离他们更遥远的时代,对于他们来说,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 许问甚至能想得到,他们回去之后,必定会有一段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时候。 生死、未来、世界。 这是你走在人生道路上的时候,可能窥见的无尽深渊,也可能仰头看见的漫天星光。 有人提及,就有人去深思。 岳云罗呢? 她走在许问前面,许问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语气也很平淡,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但许问却能感觉到,她跟昨晚那个官员完全不同。她没有茫然,她早就知道这件事,并且真的深思熟虑过! “我给你讲个故事。” 不知为何,只是听见这句话,他心里因为连林林而起的那些怒气就消失了。他抬头看着她的后脑勺,突然说道。
919 一个故事
许问讲的是他那个时代相当出名的一个故事,一个科幻故事。 有一群外星人,监测整个宇宙,随时警惕新文明的出现。 因为某些缘故,只要有足以产生威胁的文明出现,监测装置就会发出警报,将其传达给他们。 人类与这些外星人接触,看到了关于自身文明起始的一段录像。 在最初的监测摄像机里,时间飞速流转,各种生物的繁衍如同潮水一样起起落落。 然后原始人出现了,他们开始钻木取火,从茹毛饮血变成了烹制熟食。 原以为录影会照此一直向前延伸,直到他们穿衣戴帽、盖房造屋,创造出种种灿烂的文明之花——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刺耳的报警声就极其突然响了起来,尖锐凌厉地响彻了整片天地,迟迟不能停止。 “发生了什么?”岳云罗忍不住问。 许问略去了很多细节,只讲故事梗概,把里面的一些细节内容用这时代比较好理解的概念替代,岳云罗也能轻易听懂。 “一个原始的人类仰望星空,凝视它的时间超过了界限。”许问答道。 “就这?”岳云罗有点难以理解。 “是的。”许问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讲下去,把外星人最后的解释讲给岳云罗听,而是留了个空白,让她自己去思考。 人类文明的起点,不在于发展到了什么样了不得的程度,而在于他们仰望星空,对未知的星空产生好奇与探索**的那一瞬间。 相比起之前几十亿年的漫长,人类从那一瞬间到远航探索太空,也不过用了几千年而已。 只要有一个智慧生命开始想要探索世界,整个人类的文明之火就将蔓延不熄,无休无止地向四周传播出去。 许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岳云罗讲这样一个故事,只是突然就想起来了,有了这样的冲动。 或者在他看来,这个时代的岳云罗,也是这样一个仰望星空之人。 这也是他对岳云罗有再多不满,也能站在此处与她交流对谈的真正原因吧。 听完这个故事,岳云罗又沉默了。 她所指的未来,是多久之后? 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 人类仰望星空产生的 好奇心,究竟追寻的是什么? 这阵沉默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岳云罗很快冷静下来,淡淡道:“再远的事情,对我没有意义。我想知道的,只有我的身前身后事。” 这时他们已经到达天启宫宫门,马上就要出宫了。 岳云罗脚步稳定,道:“明弗如确实是明家人,不过早已与明家没有联系。但他的支系,比明山还要正宗,因此得到的一些传承,连明山也不知道。” 她看上去就是要把这些事情告诉许问的样子,许问跟进一步,仔细听她说话。 “流觞会开始之前,你们不是曾经一起前往了鬼雾谷吗?在那里见到了血曼教的一些遗物,尤其是它的标志。” 岳云罗一边说,一边随手做了个手势。她手指修长,非常好看,做出来的手势兰花一样,正跟血曼教的标志一模一样! “当时明山就知道了,此事必然跟明家有关。因为那标志,曾经出现在明家内部的典籍里。” 许问惊了一下,他努力回想,真的想不起来当时明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当然,那个时候,鬼雾谷鬼影幢幢,尖声凄嚎,很多人都面有异色,明山混在里面,就算有点不太一样也不会很打眼。 “流觞会进行期间,明山在家查问,略微查出来有这样一派支系,但具体情况依旧不明。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明山开始格外关注血曼教的事情。” “我与明山早有联系。”岳云罗道。 她前面对明山的事情说得那么熟,许问就已经猜到了。不过也没想到她会主动说起来。 “我也进了天工洞,看到了里面的塑像绘形。明山将此事告知于我,请求我的协助。我们思考良久,决定从石漆下手。” 许问抬起了眼睛。 这确实是一个好角度。 原油的产地就是固定在那里的,不会移动。而且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血曼教是把它当成一个重要的资源来看待,能知道它的必定是相当内部的人士。 这样一来,在固定的地方设伏,一层层追查上去,更容易追查到血曼教的核心人物。 岳云罗这样做了,也成功了。而且非常恰巧的是,他们撞上的直接就是明弗如。 明弗如这个人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狡猾,知道的事 情也多。 找到他的时候,岳云罗是和明山在一起的,他一见明山就认了出来,甚至因此也猜到了岳云罗的身份。 这让岳云罗非常吃惊,因为就连她自己的手下,也没几个人知道她跟明山有联系这件事。 “贵妃行事,我听闻已久,素来非常仰慕。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当时没有下雨,明弗如位于苇丛之畔,同样一身黄衣,风度翩翩,手里提着一个装石漆的油桶,却像是站在秦淮河畔,执着一把扇子一样。 他向岳云罗拱了拱手,温言轻语,说的话却非常锋锐,“你跟明山这种人合作,不如看看在下我。毕竟明山知道的事情,我全部都清楚;我知道的事嘛……呵呵。” 他笑了两声,没继续说下去。明山脸色铁青,一个字也没法反驳。 岳云罗一看就知道明弗如说的确实是真的,也是,在明弗如大胆使用明家内部标志作为血曼教的标志,并且被明山发现前,明山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 当然,岳云罗也不可能因为明弗如这一句话就把明山抛诸脑后。她淡淡回问:“那你知道什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价值?”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许问听岳云罗转述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动容,追问了起来。 “他问我,为什么天工现世即消失,为什么当代天工,也就是天青会沉睡不醒,还有……他预言了,天云山地震将发,震后阵雨不止。” 岳云罗的声音有点冷冷的,说话间,云层重新合拢,刚才洒在路上的金光再次消失,而雨,又一次淅淅沥沥下了下来。 岳云罗行走于雨间,水雾溅湿了她的头发,她浑然不为所动。 许问的眉头皱紧,想起了之前听到的那个惨烈预言。 那时候,那个血曼教徒也预言了逢春将有地动,但说的是半年之内,时间阵线拉得太长,而地震又来得太快,所以他没有太放在心上。 现在这一对应…… “所以,为什么?”许问迈前一步,继续追问。 “他没有告诉我。他说,这件事只能有一个人知道。” “谁?”许问问出这个字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 这,就是明弗如出现在他面前的原因吧。
920 洞中人
严格来说,明弗如口中的情报可以告诉给两个人。 两个通过流觞会试炼,进入天工洞的人。 也就是当世最接近天工的那两个人。 但现在,连天青昏睡不醒,无法跟任何人交流,那么就只剩下了一个许问。 岳云罗自从跟明弗如见面之后,两人相互试探过很多次,也从别的一些渠道细细打听了很久。 她确定,这情报确实只有明弗如知道,而且他利用特殊方式给自己洗了脑,就算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他也是什么都不记得。 只有当面对可以知道这事的那个人,他才会利用特殊信号解锁这部分回忆,把它告诉该告诉的人。 这简直不是守口如瓶了,而是连自己的脑子都守住了! 两人一路走,岳云罗一路给许问介绍清楚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近期明弗如的预言一一实现,明弗如自己也吃惊了。所以他很急着找许问,毕竟只有许问,才能解锁他脑中回忆,让他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岳云罗严格调查过他,这才放他进入竹林小屋的周边,而且确定了只有他一个人,不可能给连林林造成什么威胁。 岳云罗看来很介意许问之前说的话,额外跟他强调了一下。 许问不置可否,只在脑中回忆着之前跟明弗如交谈时,两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明弗如是不是已经透过他们的谈话,唤醒了自己的那部分回忆? 他想了半天,还是判断不出来。 当时天很暗,他连明弗如的脸都没有看清楚,更不知道触发记忆的关键点究竟是什么。 不过也没事,岳云罗现在就是要带他去见明弗如,到时候知道了。 他们出了天启宫,岳云罗带着他一路往后山走。 天启宫宫外是双子峰,现在改名叫天启峰了,这里也经过特殊的园艺设计,自然野趣,却又精巧秀致。 虽然经过地震的摧折,树倒石塌,被破坏了不少。但几天过去,春花野草又重新在各种各样的缝隙里挣扎了出来,淋着雨盛开伸展,又别有一番美感。 “等他交待了,我会让他对一些事情做出交待。 ”岳云罗对许问说。 最早在石漆发源地附近找到明弗如时,当时的情况更类似于一种“抓捕”,明弗如是处于弱势的。 但几番交流之后,双方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变得平等起来了。 一个关键就是,明弗如确实掌握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岳云罗他们都想要知道的独门信息。 对此,岳云罗其实也挺不爽的,早就盘算好了事情了结之后要怎么收拾他。 当然,明弗如也可能留了后手,但是没关系,到时候就比谁的手段更厉害、想得更周全了。 穿过一条小径,来到一处山洞。 这里不在许问他们预先规划的设计里,看到这里的时候,他有些意外。 这山洞明显是在原生的基础上又进行了扩建的,外面打理了一下,甚至还种了一些草花,一派春天生气勃勃的样子。 地震过后,这里有一些山洞滚落,但山洞本身是完好的。它的外面锁着一道铁门,冰冷的铁锁隔绝内外…… 然而,许问和岳云罗一到这里,就同时皱起了眉,感到了一些不对!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警惕了起来,先是环视四周,然后一人往山洞方向,一人进行掩护,不快不慢地潜了过去。 两人完全没做任何交流,但此时行动起来,却很有默契,甚至表情还有点相似。 “锁开了。”许问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挂在门上,看上去安然无恙的铁锁,对着岳云罗比了一下口型。 那铁锁其实已经打开了,只是伪装了一下,仍然挂上门上,看上去好像是锁着的一样。 而岳云罗对许问抬了抬下巴,向另一边示意了一下。 许问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目光一凛。 那里的草丛里倒着两个人,他们都穿着士兵的软甲,一人仰面朝天,一人匍匐向下,动也不动。 许问停了一会儿才发现士兵们的胸口背心有轻微的起伏,看上去似乎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还活着。 许问松了口气,但并没有放松警惕。 来袭的敌人没有伤人至死,有可能是因为没有杀意,也有可能是因为没力气了。 关在里面的人还在吗?里面还有其他人吗? 许问向岳云罗点点头,伸手进怀,摸了一个弹丸出来。 然后他悄悄取下挂锁,拉开铁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个弹丸从门缝里扔了进去! 弹丸落地爆炸,产生大量烟雾,呛人得不行。 岳云罗看见许问向她点头了,但没理解是什么意思。这时她也靠到了门边,一不小心吸进了一丝烟雾,脸立刻涨得通红,还好她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应该怎么做,勉强忍住了咳嗽。但即使这样,她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流了一脸。 而与此同时,山洞里面发出了更大的呛咳声,惊天动地,连续不断,而且很明显能够听出来,是一个壮年男性的! 明弗如还在里面还没有逃走吗? 许问毫不犹豫,用布巾把脸一围,屏住呼吸,拉开铁门冲进了洞里。 他眯着眼睛,在浓浓的烟雾中勉强看清楚一个站立弯腰的人形,正在拼命咳嗽。他一个箭步,瞬间迈越距离,冲到了那人的面前,一记手刀,重重切向了那人的脖子! 那人咳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但即使这样,也反应过来了,伸手格住了许问的这记手刀,反过来又是一肘,击向了他的腹部! 许问是做好了准备进来的,是有心算无意,但完全没想到那人反应这么快,险些中了招。 结果他迈步的时候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向前面哧溜了一下,恰到好处地躲过了那人的反击。 他勉强站定,刚准备回身继续攻击,就听见对面一边咳,一边问道:“许问?” 这声音有点陌生,有点熟悉,不是明弗如的,来自于一个好久不见的故人。 许问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是谁。 “左腾?”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简直有一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对,就是他当初在江南遇见过、并且与之有一夜交锋的那个僧匪,他万万没想到,近三年之后,竟然在西漠这个山洞里见到了。 “你做了什么?”许问突然察觉了不对,凛然问道! “哈哈哈哈!”对面的左腾一边咳嗽,一边咧嘴笑了起来。
921 很简单
铁门大敞,烟雾渐渐散去,外面倒下的那两人渐渐发出呻吟声,仿佛不久就要醒来了。 门开雾散,天光照进山洞,里面的情景顿时变得清晰多了。 许问看清眼前情况,忍不住道:“这……” 话音未落,岳云罗已经进来了,一个箭步从他身边穿了过去,又盯了左腾一眼,稍微绕了一个圈,去检查他身后倒在地上那人。 是的,山洞里一共两人,一个是左腾——他看上去跟当初认识时的样子没什么变化,身材高大,光头疏于打理,毛茸茸地生出了一些短发;另一个则倒在地上,依旧穿着他那身黄衣,只是再不复当初雨夜见面时的优雅风度,衣服上染上了大量的泥灰与血迹——明弗如! “死了。”岳云罗从明弗如身边弯腰起来,冷着脸说道。 接着她又抬头看向左腾,语气肯定地道,“是你杀的。” “对。”左腾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一副久仰大名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你认识他?”岳云罗转而问许问。 “是。”许问回答,用最简洁的语言交待了当初他跟左腾认识的经过。 一个流离的僧匪,有一个义子,刚好是他应试的同学。他接受了另一个同学的委托,绑架了他跟江望枫,想让他们错过考试。 他成功了,但又放了些水,最后他险险赶上考试,拿了个三连魁首。 “江南府的事情?”岳云罗怎么听,也没听出来这人跟明弗如有任何关系,有点不可思议地问。 “是。”许问回答。 “为什么……” 岳云罗刚刚转向左腾,就对上了他笑嘻嘻的脸。 山洞里光线有点黯淡,但仍然看得出来,左腾的脸在笑,眼睛里却殊无笑意。 他面对着岳云罗,简简单单地说:“因为他威胁了小小姐。” 岳云罗愣了一下。 “大人跟我交待过,所有威胁小小姐,可能让她有危险的人,都得死。必须得死。”左腾平平淡淡地说,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么一件理所当然应当发生、应当完成的事情。 他提到的所有人物都没有具体指代,但许问和岳云罗却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人当然是连天青,小小姐是连林林。 明弗如身为血曼教的掌教,极具危险性的人物,选择竹林小屋附近与许问说话交流,这就是一次威胁。 不管岳云罗怎么为他解释,他选择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意思就是少不了的。 左腾的逻辑很简单,你有这样的意思,你就得死。 他这样认为,也就这样去做了,然后成功了。 许问站起身,走到身着黄衣的明弗如身边,弯腰去看。 他的脚下还是有点打滑,是明弗如流出来的血,流了一地。说来好笑,也就是这血,让他避开了左腾的反击的。 单是看见这么多血,他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些判断。 果然没错,明弗如的气管被割断了,同时断掉的还有他的颈部动脉。 他倒在地上,脸侧着,眼神似乎有些惊慌,唇边却还残留着一些笑意。 那感觉,就像左腾的动作实在太快,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断气了一样。 他尸骨还未全寒,但已经死得透透的,不可能再救得回来。 许问低头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些细节。 当初连天青和连林林一起从乘车从江南出发,前往西漠,一路稍微领先他一点,几乎算得上是与他同行。 路过五峰山的时候,许问被一群山匪引去看了他们的贼窝,欣赏当地特殊的建筑。 这事有点荒谬,当时许问也觉得有点好笑。 这是怎么回事,这群山匪明显是被人收服的,难道是连天青亲自出手做的吗? 许问不怀疑连天青有这样的能力,但老实说,真想不出这样的画面。 回想起来,当时他直接或者间接听到不少关于这位车夫的信息,只是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看起来…… “当初就是你送他们父女来西漠的吧。”许问看向左腾,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嘿嘿。”左腾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他跟许问当初在江南看到的样子确实没什么区别,外貌其实是有点仁善的,但仔细看,就可以看出一丝藏得并不是太明显的戾气,从他的眼睛、每一根跳 动的肌肉与皱纹里不由自主地透出来。 也不知道连天青是怎么收服他的,让他如此死心踏地。 不过这确实是连天青能做得到的事情。 空气里血腥气极浓,其实从刚才开始就是这样了,只是许问扔进来的烟雾弹太呛鼻,把它遮掩了而已。 许问看了一眼明弗如的尸体,突然没什么话想说了。 左腾说得没错,明弗如有那样的意图,就活该被杀。 不久之前,许问也曾经对他产生过杀意,现在同样觉得他有这样的下场理所当然。 唯一可惜的是藏在明弗如脑子里的情报,关于天工的去向、关于这个世界真相的。他把这当成自己最重要的筹码,现在只能随着他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人知道了。 这时,外面传来响动,几个黑甲士兵窜进石室,一眼看见眼前景象,发出一阵骚动。 为首的就是向前,他忍不住道:“这……” “你们怎么过来了?”许问问道。 “从昨晚开始我们就一直在追查这人下落。”向前紧盯明弗如尸体,迅速确认了这人的身份,回答许问,“当时你跟我说的时候,这人才刚刚离开,理应没有走出多远。但我们一路追踪,他就像是有人护着一样,一直没有追到。” 许问看了岳云罗一眼,她站在一边,面无表情。 “后来他的行踪断了一段时间,我们费了挺大的劲,终于找到了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向前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弯腰试探明弗如的呼吸,发现没气了,有点郁闷地吐了口气。 “我杀的。”左腾突然笑了起来,懒洋洋地向向前伸出了两只手,“邪教头目,人人得而诛之。我发现他被人藏在这里,就偷偷过来把他杀了。杀人偿命,我认。” 向前一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许问。 许问点了点头,道:“先收押候审吧。” 向前这才点点头,叫了人过来用绳子把左腾绑住,押了出去。 左腾出去时,路过岳云罗身边,突然转过身,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遍,“嘿嘿”笑了两声,怪模怪样的。 岳云罗面无表情,嘴唇紧抿。
922 你愿意吗?
接下来,石室内外一片忙碌,向前叫了忤作过来,检查明弗如尸体,撰写验尸报告等等。
石室内外暂时被封禁起来,不许外人靠近。
这一切都有固定章程,许问和岳云罗身为当事人,也要交一份口供。
两人出了石室,忙完这些流程,即使是他们俩,也感觉到了昨天一夜没睡的疲惫。
其实许问已经忙了两个通宵了,他也不是铁打的,是真的觉得有点累。
他打了个呵欠,突然听见岳云罗说:“你急着把那人送走,是怕我对他做什么?”
“对。”许问慢吞吞地合拢嘴,点头承认。
“你觉得他断绝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才是连林林的母亲!”岳云罗深吸口气,沉声道。
两人站在天启峰后山,透过山林,隐约可以看见前方皎白的天启宫。
许问身上还有血,是明弗如的。但和风微微,周围野花的香气隐约传来,比石室内清爽多了。
“我挺尊敬你的。”许问突然道。他转向岳云罗,面朝着她道,“你想法先进,能力出众,气魄惊人,我见过的人里,没几个比得上你,男女都是。”
“你应该很清楚,你付出了什么,才能收获什么。做什么事,都不可能等着坐享其成吧?”
许问笑了一笑,向她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他这段话其实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但就是他的心声,他知道岳云罗必定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一阵冲动,他很想见连林林,非常想。
现在他在这一带,基本上就是心想事成。
他随便找了个士兵说了两句,就得到了马,他纵马下山,回到了城西的竹林小屋。
连林林见到他吓了一大跳,连忙围着他上上下下地检查。
知道这满身的血不是他的,这才松了口气,又拉着他去洗澡换衣服。
出于连林林的个人习惯,这里永远都是有热水的,但洗澡还是不够。
所以她又去烧水。
许问一边用仅有的热水慢慢擦洗着身体,一边隔着窗户看她忙进忙出,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之前没觉得,其实他是有点焦躁的。
可能是因为岳云罗,可能是因为突发的杀人事件,也可能是因为明弗如死了得不到想知道的情报了。
他现在都有点不敢回另一边的世界了,生怕回去呆一段时间,这边就会今昔何年。
要彻底抛弃那边,留在这里吗?
他没有下定决心,知道自己从意识深处
其实也是不愿意抛弃那个世界的——那是生他养他之地,是他真正认同而且灵魂有所依托之地。
但是这边呢……他也无法丢弃。
所以,他更想知道明弗如口中的秘密了,他认同左腾的举动,但是不可避免地会感到失落。
血和雨水一点点地被擦去,身体变得清爽起来,窗外传来细碎的跑步声,连林林隔着窗户道:“又烧好了一壶,放门口了!”
“知道了!”许问大声回应,走到门口拉开门,一个壶和两个桶放在地上,冷水热水清清楚楚,非常贴心。
许问笑了笑,把水拎回房间,继续擦洗。
“累了吧。我给你熬了粥,鱼片粥,照着你说的法子熬的,生鱼片,加了点姜。你说是南粤那边的做法?可惜我还没去过南粤,也不知道做的正不正宗。”连林林肯定看出来他心情不好,但没有问,而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很家常的事情。
许问听着,偶尔回两句,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在听连林林说话。
打理完身体,他还顺便洗了个头发。
连林林拎着壶,温热的水小心浇在许问的头发上,皂角的香气萦绕在他们的四周。
哗啦啦的水声,少女芬芳的气息,许问的心彻底安定了下来。
鱼片粥很好,白米软糯,鱼片鲜香,姜丝恰到好处。
西漠最近白米很不好买,通常买回来也要混着其它糙米一起吃,但今天连林林用的是纯粹的白米,非常奢侈。
许问没有拒绝,安然享受了这鲜美的一餐。
吃完之后,他的身体头发都干干净净,肚子里也暖洋洋的,除了些许的困意,只觉得非常舒适。
他坐在屋檐下的木地板上,长腿一屈一伸,连林林就靠在他身边,柔软而温顺。
许问这才跟她讲起了昨天晚上到今天发生的事情,竹林中雨夜的对谈,明弗如的出现,以及他骤然的死亡。
听到一半,连林林就直起了身体,吃惊地看着他。
“我,我完全没听到!”她一边看着竹林的方向,一边说。
竹林就在小屋外面,距离这里不到五十米。
这么短的距离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竟然一点也没听到!
许问伸手一拉,把她拉回到自己身边,拍了拍她的背:“不用怕,下着雨,又是晚上,你没听见也正常。”
“我没有怕……只是……”连林林摇摇头,没再说下去,继续听许问讲。
只有一晚上,严格来说跟明弗如只见了两面,许问却发现有很多事情可以说。
连林林趴在他肩膀上,身体一时紧绷,一时放松,情绪
起伏得非常明显。
最后听说明弗如死了,是左腾杀的,她身体一紧,险些又坐了起来,但是被许问按住了。
“左叔他……”连林林有些担忧地用手指抓紧了许问的袖子,问道,“他会怎么样?”
许问把她的手指拢到自己的手心里,轻轻握住,反问道:“你想要他怎么样?”
“杀人偿命,左叔不是好人我也知道,但是……”连林林试图措辞,但尝试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非常直白地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合盘托出,“他对我很好,这次也是为了我。我不想他死。”
“放心,他不会有事。”许问笑了,握紧她的手,笃定地说。
“那就太好了。”连林林一点也不怀疑,一听这话就笑了起来,重新趴回到许问的肩膀上,絮絮地道,“其实这次跟吴叔一起到处去走,除了娘亲那边的人以外,我一直感觉到左叔也跟在周围保护我。偶尔他会露一点行迹,但他自己好像没有察觉,我也没说。我不知道爹是怎么跟他说的,但老实说,有他在附近,我觉得很安全,从不害怕。”
“他确实很强。”许问道。
他有点犹豫,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明弗如是你娘放过来的,这件事你怎么看?”
连林林的手还是被许问握着,这时下意识蜷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了。
“有点失望,但又觉得这就是她。”连林林轻声说着,非常坦白。她对许问向来如此,认真对待他的每一个问题,从不隐瞒自己的任何想法。
“单就一个人来说,我觉得她挺好的。有时候一想到她是我母亲,又觉得不太开心。但最近,觉得她挺好的时候变多了,不开心的时候变少了……这也许是好事吧。”
“嗯,我也觉得是好事。”许问轻声回应,两人依偎在一起,安静了好一会儿。
不知不觉中,刚刚停下不久的雨又下下来了,淅淅沥沥的围绕在他们的周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下雨。
“明弗如死了,你会觉得失望吗?”过了一会儿,连林林问道。
“本来有一点。但现在已经没有了。”许问平静地回答,接着又是一笑,“天工无惑,看来现在是没捷径可走了,就还是走我应该走的那条路吧。”
连林林抬头注视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蓦地,她笑了起来。
外面在下雨,但阳光好像再次出现,变成碎片落在了她的眼睛里,落在了她的每一丝笑容里,将要漫溢出来一样。
“小许,我好喜欢你。你说我们成亲怎么样?你愿意吗?”
她如是问道。
923 求婚
许问本来是靠在柱子上坐的。
听见这话,他的身体突然一滑,撑住身体的脚也一软,整个人几乎倒了下去。
连林林连忙伸手去拉他,一边拉一边说:“哎呀,原来你怎么不愿意啊。”
“我没有!”许问条件反射一样,瞬间就是三个字蹦了出来,斩钉截铁。
连林林眼睛一眯,笑得有点小坏:“那你是愿意喽?”
“我当然愿意!”许问险些把这句话说出了口,但最后一刻,他把它咽了回去,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连林林的问题。
连林林的笑容僵住了,许问发现不对,连忙说:“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有点意外!这种事情,本来是应该我来对你说的……”
“嗯?”连林林偏了一下头,好像有点期待的样子。
然而许问又说不出话了。
他当然是想的,很想很想,但是需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连天青现在还沉睡不醒,没有他的师父、连林林的父亲的观礼,总像是少了点什么,让人不满足。
还有更重要的,这个世界的真相,直接决定着他与连林林的未来。
如果终究一天将要分离,那他……
“如果终究一天将要分离,那就更要把握住今天的朝朝暮暮。”连林林仿佛看见了他心里的话一样,看着他的眼睛,诚挚地说。
然后,她语气一转,轻快地笑了,“总之,我这一辈子,除了你不想嫁给任何人,那早嫁晚嫁又怎么样?”
她说得坦白直接热烈,好像把一颗火热的心直接从胸膛里剖出来,捧在了许问的面前一样。
面对这样的情景,面对自己有生以来最喜欢、最爱的女孩子,许问还能说什么?
一瞬间,他的嗓子眼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样,痒痒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他的心,像是浸润在了滚烫的热血里,无数思绪翻涌着滚上来,还未形成清晰的想法就又沉了下去。
在无数这样的念头、这样的情绪的冲击下,此时此刻,他的脑中一片熏然,千言万语,不复得言。
最后,所有的这些情绪、这些话语全部汇成了一句话。
“好,我们成亲,我愿意!”
连林林抬头看着他,甜甜地笑着,站
起了身。
许问正想跟着一起起身,却被连林林带着笑,轻轻伸出手,按住他让他坐下。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样东西来给你看。”
说着,连林林穿着木屐,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屋里。
坚硬的鞋底在坚硬的木质走廊上敲打,有一种特殊的节奏感,宛如一首动听的击打乐。
许问真的没有起身,照着连林林说的话,安静地坐在原处等候着。
他环视四周,感觉所有的景物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美不胜收。
他知道这光其实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实景并不是这样。
但是谁管呢?
这个时候,就连檐下连绵不绝的雨水,也变得清爽优美起来了。
蓦的,他突然想起了岳云罗之前说的那句话。是她转述明弗如的。
明弗如的预言里也有一条,说地震之后,西漠雨水不止。
其实震后下雨很正常,因为这种大型的灾祸确实会影响天象。
许问之前也觉得有点奇怪——比起前两年,真的是太明显了——但也没太放在心上。
但现在……一抹突如其来的阴霾笼上了他的心头,让他幸福得飘飘乎乎的心突然的沉了一下。
地震是灾祸,过于频密的雨水当然也可能形成天灾。
再算上之前几年连续不断发生的那些事情的话,逢春城遇到的事情,可真的是够多的。
明弗如预言这些是什么意思?
这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更令人介意的是他把这些事和天工的事情放在一起说,这不由得不让人认为,它们之间是有联系的,这些天灾,跟天工的出现有关!
那么,以前的天工出现,有过这样的规律吗?
看来应该查查了……
皱眉思考了一会儿,许问突然觉得不对。
不是说进去拿东西的吗,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没有出来?
许问一皱眉,正想起身进去找找看,连林林就像是看见了他的举动一样,隔着门叫了起来:“别动!你先坐着,不要动!”
许问一愣,果然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他不再去想那些烦人的事情,而是竖起耳朵,全心全意聆听门里的响动。
林林她究竟在干什么呢?
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还有开关柜门声,水声,一些瓶瓶罐罐被打开又合上的声音。
许问细心分辨着,真的听不出来这是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门轴一响,许问松了口气,一边心想着终于出来了一边回头。
然后,他整个人就怔住了。
他坐在原地,傻了好一会儿——可能有生以来从来没像这样犯过愣。
他的眼睛直了,嘴也张大合不拢,怔怔地看着连林林走到他的面前。
木屐声消失了,连林林换了一双厚底的白袜子,没有穿鞋,就这样走到了许问面前。
她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头发向上梳起,盘成了一个髻,扣着一枝珍珠制的凤钗,摇摇晃晃,散发着润泽的珠光,晃得许问的心也跟着荡起了一圈圈波纹。
嫁衣极其精美,绣着一片荷塘,两只鸳鸯,正在交颈而眠,缠绵恩爱。
它们附近,一只黑猫趴在那里,翻着肚皮,打着嗑睡,看着就让人觉得很幸福。
连林林从来都是素颜面对他的,这时却化了妆,娥眉淡扫,腮红轻点。
许问一直以为她是邻家女孩式甜美清新的姑娘,没想到化妆之后如此明艳,配上大红的嫁衣,容光照人,还有一种凛然之感,是许问完全没见过的另一面。
不知什么时候,许问已经站起来了,挽上了她的手。
“这嫁衣……”他怔怔地问。
“是我自己绣的,绣了好久好久。”连林林换上嫁衣的时候很是主动大方,这时候说起话来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低,腼腆了起来。
许问低头去看她的手,连林林连忙收回手,藏起来不让他看。
她眨着眼睛,轻睨许问,有点不好意思又更多开心地问:“好看吗?”
许问注视着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屏住了呼吸。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重重点头:“美,太美了!”
他有一万句形容词可以用,但这个时候,所有的语言好像都变得苍白无力了,他只能用这样最原始、最简单的话来表达自己真切的心情。
同时,他还忍不住有些骄傲。
这就是我喜欢的女孩子,她即将成为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