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4 阶级
“全京城的人?”许问问道,表情微妙。
“这样说有点过,但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查先生轻松地说,又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首先,你这里有两个皇子,本来像一个发配边疆的架势,挺让人放心的,但好死不死,城建好了,陛下竟然亲自来了?这其他皇子,不得急了?”
“再来工部。这是内物阁的工程,抢饭碗的东西,他们早就看不顺眼想插手了。之前是被陛下压下来了,但现在,急咯。”
查先生慢悠悠地说,望着另一边忙碌的人群。
岳云罗一来,就找来了县令,开始指挥。她知道许问身上有皇帝赐下的金印,直接把人叫过来让他盖章。
绿林县令一见那枚金印,险些直接在雨水里给许问跪下,被他叫住了。
之后,他几乎百依百顺,也顾不得岳云罗是个女人了,基本上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配合得不行。
岳云罗处理这种事情真的是有一手的,很快就把镇民们全部都组织起来,分工合作,有的烧水,有的煮粥,有的整理尚且完好的房屋,还有人翻出一些衣物来给**的大伙儿换上。
许问一边跟查先生说话,一边配合岳云罗处理这些事情,竟然非常默契。
查先生还有点轻微的打战,许问看他一眼,把他领到火堆旁边坐下,道:“您暖暖身子,受了风寒就麻烦了。”
这时,连林林跑了过来,给查先生递了个杯子,热气腾腾,里面散发出浓浓的姜味。
“喝点姜汤,风寒跑光!”她笑眼弯弯地说。
“哎!”查先生接过姜汤,抿了一口。
连林林也给许问递了一杯,接着跑开,继续给其他人分发去了。
“好女孩啊……”查先生感叹地说。
“您先休息一下,回头我再来找您说。”许问说道。
“不,你忙着,我在旁边跟你说,不打扰你。”查先生却非常坚持,“这些事情你得要知道,我也要理一理思路。”
许问嗯了一声,再没说什么,查先生于是跟在他旁边继续说。
他声音不大,只有恰好会被许问听到的程度,语言
有力,思路非常清晰。
“第三个,才是我真正说的京城全部人。逢春新城,不在于只有一座城。你在里面所用的技术,可以大量节省人力,增加效率。这天然就会拥有比别人更强大的力量。再加上你带出来的这些匠人,不仅教他们技术,还教他们读书识字,算学天文,世界的各种道理。这简直不是一群匠人队伍,而是一支军队!”查先生的话一开始还比较平静,但渐渐的语速越来越疾,情绪也微微有些激动。
“还好逢春位于西漠,离京城千里之遥,他们对其中细节了解得可能没那么清楚。但即使如此,他们也不是傻子,必定尝到了其中的种种危机。这座城、这些人,他们第一时间当然是想握入自己的手中,但如果做不到,又被皇帝看见,他们唯一想要的就是毁掉它。”
“您觉得危机是在哪里?”相比起查先生的激动,许问却表现得格外冷静,还反过来向他提问。
查先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扬起了眉,仿佛有无数想法,一时间难以用语言来表达。
“这些匠人的存在,就是危机。”最后,他这样说道。
没有再继续拓展下去,仿佛这就是一个总结。
喝完姜汤,他得到了一块布巾,可以用来擦擦身体,然后有人过来,要领他到另一边去暖暖身体,集中收容。
这一次查先生没再拒绝,向许问点点头,就跟着去了。
许问继续忙碌,安置绿林镇民,以及统计绿林镇当前的情况。
镇民们打架的时候热血上头,之后冷静下来,终于知道痛了。但经过这一次,他们好像觉醒了什么东西一样,一个个虽然痛得呲牙咧嘴,却都强忍着不发出呻吟,伤得轻的还主动帮助伤得重的,仿佛邻里关系一下子和睦了很多。
灾后最常见的混乱一下子变成了秩序,这让岳云罗和许问的工作也轻松顺利多了,推进的速度非常快。
许问一边处理各种事情,一边想着查先生刚才说的话。
查先生真的是个挺厉害的人物,他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件事情——阶级冲突。
工匠与贵族,天生属于不同的阶级,其中必有矛盾。工匠强大到一定程
度,很有可能会对贵族的统治造成威胁。
这两年来,血曼教在西漠一直跟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被追得走投无路。
他们的根扎得太深,很难完全剿灭,但据许问所知,荆南海真的是下了死手的,两年来不断追查,势必要让他们断根。
两年以来,血曼教的势力被大大削弱,只余一些苟延残喘。
这种情况下,他们还能纠集起这么多人冲击绿林镇,显然是动用了全部的力量。
他们为什么宁可揭底也要这样做?
这背后必然有另一些人的存在,多半就是查先生指向的那些。
这是孤注一掷抵御住对面的攻击就是胜利吗?
也未必见得。
利用血曼教,只是想隐藏自己的存在而已,对方连皇帝都敢动手,后面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真的很难说……
“绿林的人员伤亡、物资存储都已经清点出来了。”
这时,岳云罗走到他跟前,简单交待。
许问收回心神,问道:“情况怎样?”
“据户籍统计,绿林镇一共3172户,共13569人。当前统计下来,轻伤8921人,重伤798人,死亡523人,还有852人失踪,下落不明。”岳云罗道。
许问心下凛然。
这算下来,绿林镇居民几乎是人人带伤,完好无损的只有十分之一。
当然这只是最粗略的统计,轻重伤势里也分最轻的皮肉伤和最重的致命伤,不可一概而论。但无论如何,这里的情况都比粗看上去的要严重得多。
“绿林粮食暂时充足,至少头一个月内都不会有问题。这一个月里,仓储库存会全部向镇民放开供应,先行渡过眼前危机。”
岳云罗的判断处置非常合理,许问也没在这个方面多做纠结。他直截了当地问道:“缺口主要在哪里?”
完全的公事交流,问得比岳云罗陈述得还果断,完全没把岳云罗当女性看。
岳云罗似乎有些意外,回答道:“首先当然是药物了……”
她话音未落,有人回来回报:“镇外有大量人群聚集!”
895 以德报怨
一帮人一起紧张起来,许问和岳云罗对视一眼,先让人把那些人拦在外面,接着两人一起出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走到半路,他们就接到消息,对方没有冲击城门,表现得非常友好,这让他们有些放心。
又过了一会儿,新的消息传来,告知了对方的身份。
这一下,许问也有些吃惊了。
是逢春城来的?
他们加快脚步,到了城外,果然看见密集的人群——准确地说,是一支车队。
车队前站着很多人,正在跟岳云罗手下的兵士说话,许问一到门口,他们立刻看了过来,当先一人立刻迎了上来,有些别扭地说道:“我们来帮忙了。”
“天养!”许问确实非常意外,问道,“你怎么来了?”
倪天养不说话,转头向车上示意了一下。
许问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秦织锦刚好从他们身边的车上下来。
她笑意盈盈地解释,还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逢春没有大事,现在已经大致稳定下来了。但周边的境况肯定不如逢春的好,我惦记着以前在绿林的邻居姊妹,跟天养商量,想送点东西过来。”
这很合理,秦织锦本来就是绿林过去逢春的,在绿林有很多熟人,危难时候惦记确实在情理之中。
但是……这人这车也太多了点吧?
“然后我们就去组织货物了,琢磨着再怎么说也要先紧着逢春自己的来,那边才最要紧。结果人家一听,纷纷都说逢春既然已经没事了,那就该帮帮邻居的忙,都张罗着要自己掏钱送货。其实逢春的余货也不多,不少都是从大伙儿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秦织锦没有戴帷帽。
到逢春之后不久,她就摘下了帽子,之后也很少再戴。
她依旧美貌,布衣荆钗仍然不掩国色天香。但是用异样眼神看她的人却变少了。
这一方面是因为倪天养在建城工程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许问对他的倚重、以及他能够发挥出来的作用都是肉眼可见的。
他的夫人,当然不可冒犯。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秦织锦自己。
秦织锦设计制作出帆布,并把它扩展成为各种不同的类型,用在了逢春建设的方方面面。
许问没有隐瞒她的功劳,反而大加宣传,让逢春所有人都知道是谁让他们人人皆有良衣穿。
凭借这个,秦织锦也拥有了莫大的声望,甚至可以出去跟男人们平起平坐地谈生意,而不会被投以任何异样的眼光。
当然,这种情况在其他地方也很少出现,
只能说逢春整体的氛围都不一样了。
她言语清脆,笑着说道,指了指身后的车队,道,“本来凑起来的车队只有这个的三分之一,结果这事又惊动了特使大人,他又给添了一大部分。这些主要是药品和衣物,他说绿林现在最缺的应该就是这个。”
“确实最缺这个。”许问松了口气,心情有些微妙,招呼车队进城。
秦织锦和倪天养回到了车上,一行二十多辆马车徐徐前行,走上了永绿大街。
这么大一支车队,不可能不被人注意到。
绿林镇民围到了街边,抬头看着上方,纷纷互相询问:“这是什么?哪里来的?”
秦织锦走上车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下方,大声道:“乡亲们,我回来啦。这是咱们从逢春带来的物资,是来绿林救灾的!”
有人眯着眼睛看她,认了出来:“你是……老秦家的闺女?住竹笛巷的,嫁了个纨绔,纨绔还浪子回头负荆请罪来着?”
当初倪天养负荆请罪这个事可真是绿林的大八卦,现场看见的人全部都记忆深刻,光是给人转述就转了不下于十次。
这时代消息不灵通,八卦新闻少,转来转去,几乎全城的人都听说过了。
在这样的传播里,倪天养的形象不断被破坏,成了一个欺男霸女的纨绔。毕竟前面坏得更离谱,后面的幡然醒悟浪子回头才更带劲嘛。
那之后不久,倪天养和秦织锦就搬去了逢春,倪天养也没了洗刷自己冤屈的机会,这故事在逢春也就这样流传了下来。
不过这时候大部分人注意到的不是这个,听见秦织锦干脆肯定的回答之后,他们继续看着马车,迟疑不定的问道:“车上的东西……都是逢春运过来的?”
“对!咱们逢春修了新城,虽然这么大的地震,但没出什么大事。乡亲们挂记着邻居,担心绿林遭难,就急着筹了一些东西,赶紧送过来。回头清点完绿林的库存,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再通知逢春往这边送。”
秦织锦盘膝坐在马车上,带着笑对下面的人说话,完全不提自己和倪天养的初议,全把功劳推给了逢春本地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绿林镇民全部都呆住了,街道两边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忙忙碌碌、救人疗伤以及呼唤药物的声音。
“这次送过来的主要是药物和衣服,还有柴火之类。虽然三月已经暖起来了,但还是有点冷,要注意保暖。我看书上写,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万一疫情真的起来,那就很难防范了。最好提前做一些事情,有病治病,没病防病,尽量防止疫情起来。”
马车
一路往前走,秦织锦的声音一直扩散。倪天养站在她身后,沉默不语,目光不断扫向四周,仿佛正在检查周围的损失情况。
两年过去,倪天养蓄了胡子,看上去比以前成熟沉稳多了。两人这样一坐一立,竟然很有些郎才女貌的感觉。
有些与秦家相熟的人一阵恍惚,仿佛不太记得起当初的他们是什么样子了。
“逢春人……给我们送东西?”有人喃喃自语,到现在还有点不可置信的感觉。
“我们当初……”又有人欲言又止,回忆起以前的事情。
他们还记得绿林镇当初是怎么对待逢春城的难民的。
他们相信了血曼教诅咒这种东西,坚信他们会把诅咒传染进城里,大冬天的也不让他们进城。
他们以为不去看就什么也没有,但谁不知道,那种严冬流落在荒地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当初他们是怎么对待逢春人的?
现在遇了灾,逢春人又是怎么对待他们的?
这……
绿林人不愿意承认 ,但好些人都低下了头。
“我们当初……真是缺了大德啊。”
“……嗯。”
这时,马车到了永绿街尽头,那片广场之上。
这里火已经熄了,空气里还散发着恶臭。地上一片黑糊糊的,是原油烧过之后的痕迹。
血被雨水稀释,仍然有大量残余,沿着街边墙缝一直流淌——一看就是发生过大乱的地方。
秦织锦皱起了眉,跳下马车,正想问许问这是怎么回事,突然听见旁边一个大婶正哭着问大夫:“真的要截掉?他才八岁,以后怎么干活娶媳妇啊?”
“没办法,药不够了。没药,毒血扩散全身,到时候命都保不住!保腿还是保命,你赶紧选一个!”大夫也很着急,语气听上去急促而暴躁。
“我……”大婶犹豫了一会儿,正要说话,秦织锦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一点也不淑女地大声道:“别急,这里有药!”
她转身招呼人,让他们赶紧从车上下货,绿林镇民愣了一会儿,终于行动了起来,一个个围到马车旁边,一包又一包的货物被扛了下来。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突然走到一个车夫的旁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向他磕了个响头。
那车夫也是逢春来的,本来板着一张脸,很不高兴的样子。他完全没想到这一出,被这个头磕得完全愣住了。
那汉子红着眼眶,站了起来,去车上帮忙了。
车夫站在一边,摸着脑袋,一脸迷茫。
896 帝师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话虽这样说,但只要有人稍有良知,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打心底有一些愧疚,开始怀疑自己以前到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除此之外,许问也知道秦织锦为什么要这么做。
并不是完全的当个圣母,另外还有很深的考量。
关于这方面,他们以前就在茶余饭后聊起过很多次。
人与人之间可以深仇难恕,老死不相往来。但城与城之间呢?
还是这么靠近、几乎一衣带水的两座城市。
这就不仅仅只能依靠人的喜恶来行事了,就算是捏着鼻子,也要想办法弥合关系。
他们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本来就打算在逢春建好之后开始设法推进,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虽然是以一个谁也不想看见的方式来的。
退一万步来说,逢春和绿林隔得这么近,出事之前,两边年年嫁娶,血缘关系早就已经密不可分。
出事之后,两座城市虽然大体上断了交,但私下里亲戚朋友的还是会私下接济一些,也有人竭尽全力,为他们做了很多事情。
所以不管就哪个层面来说,他们都不可能放弃绿林镇,正好就着这个机会过来。
秦织锦的身份非常合适,她和倪天养都是绿林出身,算是大半个自己人,由他们出面,会更让绿林人觉得亲近。
她和倪天养的故事在绿林几乎人尽皆知,是不大不小两个名人。再她长得美,说话也好听,坐在盛放着大量货物的马车上居高临下又言语可亲地前来雪中送炭,是很能让人大受触动的。
效果也确实很好。
许问在一旁看完了全过程,悄悄对秦织锦比了个大拇指,秦织锦嫣然一笑,有点可爱的小得意。
他们很快就再没了交流的机会,各自陷入了忙碌。
绿林镇单就城市规模来说跟逢春差不多,但人口至少是逢春当前的三倍。
这一次地震造成大量房屋倒塌,这些人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所。
绿林镇的这种房子建起来比较方便,但现在几乎人人身上带伤,还要照顾伤者,短时间内很难照应得过来。
许问思考着,查先生突然换了身衣服,又出现在他的身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觉得把这些人迁去逢春怎么样?”
许问抬头。
他也正在想这件事,两人可以说是一拍即合。他点了点头,顺势跟查先生商量。
“理论上来说确实可行,逢春房屋一共1572座,其中不少为二至三层小楼,可容纳两到三户。逢春现有居民5691人,共982户,还有不少空屋。”这些数据许问想也不想,随口道来,熟悉得不行。
当初建逢春城的时候,他们就留出了余量。
逢春现存的人口确实不多,其中还有不少暂居的役工之类,但未来休养生息,人口数量必定会增加,必须要考虑进去。
而且在设计新城之初,许问考虑的是现代的开放性城市,没有城墙,可以不断向外扩建的那种。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还是建了城墙,但还是留出了空间拓展的余地。
也就是说,只要需要,逢春新城的房屋数量可以继续增加,容纳更多的人。
拥有这种前提,将一部分绿林人迁徙至逢春是完全可行的。
“第一桥若能修复,再加上流鱼村渡口重建,可以解决交通问题。再来我还有一个想法……”许问一边思考,一边缓缓说道。
“什么想法?”查先生追问。
“这个现在还不好说,我还需要再考察一下。”许问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而问道,“但户籍方面怎么办?”
大周对居民户籍的管理非常严格,出入都要路引,严禁随意迁徙。
从绿林到逢春虽然距离不远,但形同一个城市对另一个城市的兼并,肯定是要上面同意的。
许问的金印只能进行临时的调遣,决定不了这种大事。
“这个嘛……”查先生犹豫了一会儿,苦笑一下,“我去求一下陛下,让他下个旨意吧。”
许问扬眉,查先生望着不知名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吐出一口气,道:“算一算,我跟陛下也有三十多年没见了……”
…………
查先生跟着车先行回去了逢春,李晟跟他一起,送他回去的。
查先生的脸颊有些异样的红润,许问有点担心,额外叮嘱了李晟几句。
临行之前,李晟跟许问一起听查先生讲完了过去的故事,有些好奇又有些兴奋地小声问许问:“我该怎么叫他?查师爷吗?”
“也行啊
。”许问笑着回答,又多看了查先生一眼。
“嗯!”李晟用力答应,照顾“师爷”上车的样子非常用心。
许问目送两人远去,第一桥还没修好,他们还是得走流鱼村。
据说流鱼村已经基本上安顿下来了,原先的平板大渡船重新安顿在了码头,秦织锦他们的车队就是用这渡船一趟一趟运过来的。
现在李晟带着查先生也将走这条路回去,预计傍晚才能到达。
许问转身往城内走,脑子里还想着查先生刚才说的话。
三十年前,查先生不到三十,风华正茂的年纪,中了状元,真正的春风得意。
结果他的人生从此开始跌宕起伏。
他点了御史,结果因为过于心直口快被人排挤,当了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的老师,相当于是被边缘化了。
结果因为种种缘故,这皇子竟然意外上位,当上了皇帝。
眼看着查先生即将成为帝师,从此青云直上了,他却因为个人的一些事情,向皇帝求了恩典,辞去了官职,开始游历四方。
说到这里的时候,查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语焉不详。但从他的眼神与表情里就可以看出来,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完全释怀。
那之后,查先生彻底脱离了官场,游遍了大周各个地方,七年前来到了西漠。
“我本来只是暂时客居在逢春的,没想到遇到这么多事情,现在别人说我不是逢春人,我说不定还要跟他急呢!”
最后,查先生笑着总结。他不再多说,准备出发去做自己的事了。
查先生只是简述了一下过往经历,没有说得太细致。
这中间肯定还是有一些未尽之意,譬如皇帝隐瞒身份以特使的身份到这里来,他竟然能知道。这表示他虽然三十多年不在京城,某些联系却一直没有断掉。
再譬如,皇帝来了他就有意避开,当初显然并不是他说的那样和平分手。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如此,他仍愿意主动去向皇帝要求户籍迁移的事情……他仍然是他认识的那个查先生啊。
许问笑了,前方秦织锦正在跟连林林一起进行登记,分发衣物。倪天养站在他们旁边,盯着架起的火堆和上面的大缶发呆。
许问快步向他们走去。
897 原油
“你在想什么?”许问走到倪天养身边问。
“衣服有点不够。”倪天养还盯着那火,眼睛有点发直,“但这些人家里还有衣服,就是被雨淋湿了,穿不了。我在想能不能想个办法烘干。”
“基本的结构已经想好了,可以做个大型的烘干机。那是柴火还是有点不够……”他思索着道。
确实如此。绿林镇人多,需求也多。他们拉的东西里有两车柴火,但只是应急一下,让人临时驱驱寒气,要把衣服烘干那是远远不够。
许问的目光移到了广场旁边那堆黑漆漆的油污上,但很快又移开了。
原油可以分解成很多种物质,其中有柴油也有煤油。这是一种用途很多的能源,都可以来发电,当然也可以用来燃烧取暖产生热量。
但是这些原油不知道是血曼教从哪里弄来的,据许问所知,绿林镇和天云山一带都没有。要在短时间内确定它的位置,并且拿来应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就是石漆?”
这时岳云罗走到了他的身边,盯着黑漆漆的地面,叫出了石油在这个时代的名字。
“对。”许问回答,并不意外她会知道。
岳云罗的消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灵通。血曼教用这种非常原始的方式使用原油,还造成了逢春城的**事件,这些她肯定是知道的。在此基础上再去进一步了解也不奇怪。
“我手上有一些,但是没有想到用法,你有头绪吗?”岳云罗淡淡地问道。
许问猛地转头看她。
他刚才觉得很难解决的问题,岳雨罗突然给了他答案,简直像可以看到他的心理。
“两年时间,我们尝试了很多办法,一直搞不清楚这东西可以怎么用。当然也可以像这样直接焚烧,但是烟大味重,残余难以处理,绝不是可用之道。看你的样子,似乎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你也有想法吗?”岳云罗徐徐道来,好像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把它当做太重要的事情。
许问看着他,突然回忆起了一件事。
连天青是知道原油的存在的。早在与岳云罗认识之前,他行走天下,就见识过这种特异的物质了。他以着顶级工匠大师的敏锐嗅觉,感觉到了这东西中间蕴藏的巨大能量,
但并没有深入探索,之后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岳云罗。
许问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曾经想过,幸好连天青没有这样做。要是岳云罗知道了,以她的气魄,不知道会用它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结果没想到机缘巧合,她还是注意到了这个。而且现在直接把问题摆到他的面前来。
岳云罗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许问还是听出来了。他手上的缘由并不是从血曼教手上得到的,而是真正发现了它的源头,知道了它的来处。
这样她必定能看出它的存量,也能看出这种强而持久的可焚烧油矿的力量。
如果她再弄清楚它的使用方式……
许问不太相信她的心性,不太放心把这样一种力量交到她的手上。但是……
他转头,看向远远近近的人群。
无数人围在火堆旁边,瑟瑟发抖。
火堆数量有限,不可能容纳所有人,于是有些人想方设法地想往里挤,有些人实在挤不进去,留在外面,挤成一堆抱团取暖。
衣物发放和施粥施姜汤的地方排着长长的队伍,转了几个弯打了几个折的那种,有些人似乎已经听说要不够了,脸上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
突然,火堆附近传来了嘈杂声,有人因为抢位置吵起来了。这骚动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但不安的气氛始终弥漫在四周。
这很正常,大灾大乱,前途未卜,人心当然不定了。
绿林镇现在还能保持这样的秩序,真的非常难得,还多亏了前面的那一场并肩作战,发泄了一部分他们内心的情绪。
许问沉默的过程中,岳云罗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充满耐心的样子。
最后,许问终于转向她,点了点头道:“我确实知道一些,回头整理出来给你。”
“好。”岳云罗依旧平静,好像这真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尽快,等着用。”
“嗯。”许问点头,岳云罗也不跟他啰嗦,转身就走了。
许问依旧看着那边的人群,片刻后,他跟连林林打了个招呼,走到了角落。
连林林正在分发衣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她马上就回过神来了,连忙跟秦织锦交待了两句,跟着许问一起到了那边僻静
的地方。
“你要回去另一边了?”她压低了声音问他,眼睛闪闪发亮,兴奋好奇,却又有一丝……恐惧?
“是啊。有点东西,要回去查一下。”许问有心事,没多注意,点点头回答。
“我能在旁边看着吗?”连林林紧张地问。
这样看并没有意义啊。许问回去现代世界的时候,这边的时间是停滞的,直到他回来再会继续往前流动。
他以前曾经感觉,这样就像这个世界是为他存在的一样,但就现实层面来说,连林林守在他旁边,看见的也只是乍去乍回的他而已,说不定都不会有什么感觉。
“行啊。”许问笑着答应,牵起她的手,“在我回来之前,不要放开好不好?”
连林林低头看看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又抬起头来。不知为何,她的脸颊突然泛起了红晕,然后,她非常认真地说:“嗯,我不会放开的,绝对不会!”
许问牵起她的手摇了一摇,向着她一笑,下一刻,他就已经从湿气浓重、嘈杂而混乱的绿林镇回到了幽静的许宅。
可能是因为过来之前的短短交流,许问的心情变得轻松愉快了不少。
这时,他正坐在许宅后院的池塘旁边,凝视着水面。
风过莲叶,波光粼粼,红莲微微摇晃,一只青蛙停在叶面上,跳进了水里。
球球闪电般挥爪,差之毫厘,未能得逞,悻悻地回到许问身边,蹲坐了下来。
许问摸了摸它的皮毛,被它反过来用头蹭手。
许问笑了笑,正要起身,突然抬头看见身前多了一道影子。
熟悉的影子,他一边看向对方一边叫道:“荆管家,你回来了?”
他叫得很轻松,还带着一点戏谑,然而他的目光刚刚落到对方身上就停住了。
上次见到荆承的时候,他看上去有点苍老,身体还有点透明感,濒危的样子让许问很有点担心。
但现在,他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瞬间让许问回到了当初在万园高铁站外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他有点诧异地站起来,打量着他问道:“你这是……”
“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荆承看着他,出人意料地问道。
898 意味着什么
许问顿了一下,如实回答。
“绿林镇现在需要一些能源,用来进行灾后救援以及重建。岳云罗发现了石油,我是回来收集一些关于石油提炼的技术的。”
他没有给荆承解释绿林镇是什么,也没有解释岳云罗是谁,荆承也没有问,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全部都熟知于心。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问道。
许问沉默了。
刚才因为和连林林交流而带来的轻松愉悦心情完全消失,他再度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荆承这个问题正是他现在所思考的。从岳云罗提出那个要求到现在,他一直在扪心自问,你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第一次把这边的技术带过去的时候,他没怎么犹豫,因为只是个小玩意儿,不会有什么很大的影响。
发明水泥的时候,他有点迟疑,因为这是个比较具有突破性的技术,后续影响也会很大。他想了想还是这么做了,因为它确实能改善许多人的生活,而且说到底,并不是革命性的。
第三次出现这样的想法是因为火药,它的威力太过巨大,还有可能制造武器扩大战争的规模。把它带过去之后,他用得非常小心,一直警惕它可能带来的结果,还好至今未现端倪。
现在轮到了石油。
石油的提炼和他以前带过去的那些小打小闹的技术都不一样。那些是对已有技术的改进和归纳,只能算是一些技巧,并不足以改变世界。
或者说它们只是一些小小的萌芽,可能会让一些人仰望星空,从此开始另一个层面的思考,但不足以直接简单粗暴的侵入并改变他们所在的世界。
但石油不一样。这是变革性的技术。
它一旦出现,就会把充满田园情调的悠闲手工业时代大力推向大工业时代。
虽然就现在的情况看来,大周本来也在向那个方向迈步行走,但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改变,而许问只是一个外来者。
许问最后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荆承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他好像就是来问许问这个问题的,问完之后凝视着他,微微一笑之后就消失了。
许问重新坐下,凝视着池塘水面思考了很长时间。
关于石油提炼,他知道一些粗浅的知识,但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了解非常有限。当然,以他现在的人脉,查起来也不会很费事。
不过他没有第一时间联系这些人,反而一个电话打给了陆立海。
陆立海接到他的电话非常高兴,嚷嚷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打给你的?”
他声音里的愉快让许问也笑了起来,问道,“有什么事吗?”
“你这个人,忙忘记了是吧?”陆立海无奈地说。
许问又是一愣,真的去回忆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一拍额头,问到:“遁世博物馆今天竣工?”
“对啊。我前几天不是打电话跟你说过的吗?这个竣工仪式你必须得来,知道你忙,就不提前给你安排事情了,就仪式现场得到,还安排了你剪彩呢。我派了车过去接你,应该快到了。正想打电话给你提醒一下。对了,你忘了这事,打电话找我是有什么别的事吗?”
“正好见面聊吧。”许问说。
说起来有点惭愧,之前荣显那边给他安排了一个监理的职位,李秀秀还按月给他正儿八经地发工资,结果他从头到尾就没去过几次。
其实他也知道他是用来镇场子的,是为了弥合六器和班门之间的关系。但之后两边合作愉快,他根本没有发挥的机会,基本上就是拿钱没干事。
那边知道他忙着修复许宅,没多来打扰他,两边视频沟通了很多次,他也大致知道那边的进度。
没一会儿车来了,许问看了一眼时间,万园到清遇开车两个半小时,现在出发,下午两点前能到。
司机是以前认识的,很安静的一个小伙子。他跟许问打完招呼之后就不说话了。许问坐在平稳的后座上,望着窗外。
这时他倒没有去想石油的事情,而是回忆起了刚刚进入遁世博物馆项目组时的那个他。
他大学的时候读的完全不是这一行,进六器刚开始做的是行政,被安排到这个项目组的时候,跟的当然也不是技术相关的工作。
但无论什么行业都是一样,你在这个行业里,你多少就要懂一点。专业术语也好,基本常识也好,什么都不懂,很难跟人正常交流。
许问对自己挺能狠得下心的,那段时间真是下了苦工。每天上完班回家只想躺在床上摊成死狗,他还能咬着牙爬起来再啃几个小时的大部头。
很多时候你身处其中的时候不知其苦,事后回忆起来才会觉得那段时间真是太辛苦了。
许问之所以能坚持下来,是因为他从中感觉到了乐趣。虽然学得很难,但是真的很有趣。
他无数次的心想,如果能够回到从前,他大学一定会选另外一个专业。
甚至
也有想过赚够钱的话,是不是可以去重修一下这个专业?
这样想的时候感觉很美好,但他后来还是辞了职。人生就是这样,一生之中你会有很多梦想、很多期待、很多决定,但是大部分都会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放弃。
就像他,如果不是因缘巧合进入了许宅,他可能到今天也不会记起来,他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计划。
但如今他走到了这里, 在前去遁世博物馆的路上,或者说在进入许宅之后的每一个瞬间,他都能感受到当时的那种悸动。
华夏的传统技术真有趣啊。
精妙,优雅,协调。
用有限的方式做出无限的可能。
许问收回目光,看见后座的垫子下面压着几本书,有些意外地翻了出来。
年轻司机听见声音,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往后看了一眼。
班门没人会不崇拜许问, 他其实很想跟许问说说话,就是不太敢,也不太好意思。
这时他看见许问拿起了后座上的书正在翻看,他的脸马上红了起来,连忙解释:“那是我带在路上随便看的,都是些很小儿科的东西,你别看了。”
“这怎么小儿科了?都确实是该学的呀。”
“以前上学的时候老逃课,学习太差了,只能现在回头慢慢补起来。”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说。
放在后座上的都是一些初中的课本,物理化学都有,确实都是基础中的基础。
“是你自己要学的还是你们师傅要求的?”许问问道。
这年轻人是班门自己的孩子。以前班门只重自家手艺,家里的孩子虽然也要接受九年义务教育,但很多人都学得很混。一边上学一边学习/家传手艺,初中毕业就回家进施工队靠手艺吃饭,这种环境学得好的才是异类。
年轻人这种情况一点也不奇怪。
“都有。”年轻人小声回答,“就是觉得这些东西挺有用的,还是得学。”
确实,许问也同意。他甚至想起了连天青刚刚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 一开始也老是捧着这样的基础教材不放,之后逐渐变得高深。
堂堂天工都是这样,何况班门的一个小小学徒。
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是他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而对于连天青来说,那是他的世界未来的方向。
这个时候,许问突然很想见一见连天青,问一问师父的意见。
你想要你的世界变成一个什么样子?
899 为什么
下午,许问准时到了遁世博物馆现场。
这里人很多,基本上都是被邀请而来的各界人士。
近两年来,荣显明显受老爷子看重,在家里的地位提升了很多。像他们这种家族,一切都会反馈到外界,再加上这个博物馆本身就是送给老爷子的礼物,所以这一次不管是不是捧场,只要能来的接到邀请函基本上都来了。
许问到的时候,荣显带着李秀秀已经在停车场了,正等着接他。许问其实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荣显了,但对方见到他还是很亲热,蹦到他面前,伸手就过来搂他的肩膀,叫道:“师父,好久不见了,想死你了!”
“确实,最近学上得怎么样?”许问打量着他,发现他又长高了。最初见面的时候,这少年的头顶只到他鼻子的位置,现在已经看不见发顶了。不过他的神态还是不见沉稳,仍然是那么活泼灵动。
“挺好的,已经在写论文了。正好我还想跟你商量一下。老师建议我出国去读个研究生,你觉得呢?”荣显笑嘻嘻的,随口就提出了一个大问题。
“这方面我不是很了解。你自己的意思呢?”许问有些诧异。
“我挺想走建筑方面的,这方面国外有一些不错的老师和学校。我看了一下他们的条件基本上能过。”荣显说道。
“看来你已经作出决定了。”
“嘿嘿。”
“那就去吧。年轻是几类的时候,多走走看看都是挺好的。”
“嗯!”
荣显看上去是在询问,其实只是告知,但许问一点也不介意,反而很开心。
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小孩逃学迷茫,不知所向何处。现在已经能如此笃定地给自己的未来做计划了,真的很好。
这是遁世博物馆的地下停车场,已经正式开始启用了。这里明显也进行过特殊设计,并没有地下停车场常见的阴冷湿气和霉味,有不知道从哪里的风微微流动,让人感觉清爽而舒适。
荣显对这里很熟悉,给许问介绍当前的各种情况,包括消防与逃生通道等等。
许问听得很认真,回头看见李秀秀,有点不太好意思说:“我这个监理当得确实不太行。”
“那你就把自己当一个镇宅兽吧。”李秀秀跟他已经很熟了,开玩笑说。
“哈哈哈哈。”三个人一起
笑了起来。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停车场出口,顺着电梯上去。电梯门开启,许问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她长得很美,发型妆容都无懈可击,穿着香奈儿小套装,捏着一个爱马仕手包,表情平淡,但似乎又隐隐透着一丝局促。
“纪女士。”荣显笑容敛去,表情变得略微有点淡,招呼道。
许问扬眉。
纪女士是荣显的母亲,他久闻大名,这是第一次见。
荣显很少提她,仅有的几次提及里可以看出来,他们母子关系并不亲近,纪女士执着于让他亲近荣老爷子,这让荣显很不爽,也是母子的重要隔阂之一。
现在看起来,纪女士和他想象里的几乎一模一样,而在荣显讨得荣老爷子欢心之后,母子关系也并没有什么改善。
但不管关系有没有改善,荣显看上去都比以前成熟多了。他的冷漠乍现即收,一瞬间他又笑了起来,亲热地问:“你不是在陪着爷爷的吗?怎么有空过来接我?”
“不是来接你的。”纪女士已经习惯儿子的这种表现了,从电梯门打开开始,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许问身上。她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来接许先生的。”
她双手放在前面,躬下身体,郑重其事地向许问行了个礼,道:“多谢您照顾犬子,作为母亲早就想谢您了。”
说完她直起身子,与许问对视。许问迎视着她,同样很郑重地说:“不用谢,荣显是我好朋友,我很喜欢他。”
纪女士微微一笑,温和地说:“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运气。”
说着,她微微欠身,引许问他们去前面。
荣显表情微妙,清了下嗓子,凑到许问旁边很小声地跟他说:“不用在意,她多半是觉得爷爷很喜欢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许问伸手揉一下头发:“别这样说,对你的事,她是认真的,我看得出来。”
荣显不说话了,低着头跟在许问身边。过了一会儿,他极小声地问许问:“真的看得出来?”
许问笑了,同样低声地道:“是。”
荣显又清了清嗓子,没再说话。他眯着眼睛,瞟了前面的纪女士一眼,接着又是一眼。
李秀秀也笑了,拿出平板对许问说:“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仪式的流程吧。”
竣工仪式没什么好说的,一共安排了
五个人剪彩,一个领导、荣老爷子、许问、陆立海、蓝一珉。
领导和知名人士不多,反而把建筑者抬到了很高的位置,这也算是独一份的待遇了。
剪完彩,所有人与会者在陆立海和蓝一珉的陪同下参观博物馆。
陆立海主讲,蓝一珉陪同,整个过程里陆立海侃侃而谈,不仅对整个博物馆的整体与细节极其熟悉,语言还风趣幽默,配上他的丝绸唐装,甚至有了一些儒雅的气质。
遁世博物馆也修得非常漂亮,它位于湖畔,清遇市最核心的位置,整体采用园林风格,主体建筑是一个重檐歇山顶的正堂,除此以外还分了很多馆舍,以流水相牵引,错落有致,幽雅宁静,还有很多细节的趣致之处,整个建筑群的艺术价值非常高。
被邀请前来的市领导也非常满意,清遇市的湖畔区是他们重点开发的区域,一般不开放给私人。
这样一座博物馆只会给湖畔区增光添彩,确实让他们放心了。
而遁世博物馆除了外观,内部也非常讲究。
各馆舍内部看不出一点现代的痕迹,但是恒温恒湿,所有的条件全部满足博物馆应有的仓储与展出条件。
这其中使用了大量华夏的传统技术,称得上以此为核心,现代技术只是当成了补充。
这些传统技术有不少已经濒临失传,是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恢复的,制作工艺难度也很高,但他们还是完成了,做得非常出色,效果非常好。
陆立海讲到这里时,满脸都是骄傲,真有点像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终于出息了。
这时,人群里突然举起一只手。
许问看过去,那是一个戴眼镜的男性,挂着工作牌,拿着一个平板,是一个媒体记者。
陆立海愣了一下,向他点点头,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确实有一个问题。”那记者推了推自己的眼镜,问道,“陆先生刚才说的这些技术,都是华夏传统的工艺。”
“对。”陆立海点头。
“这些技术实现的效果,现代技术可以达到吗?”
陆立海听见这个问题,一时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又点了一下头,答道:“可以的。”
“那为什么要一定如此费事使用传统技术呢?”记者犀利地问道。
900 一个故事
这个问题提得很突然,也很犀利,直接把陆立海给问懵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蓝一珉看他一眼,往前走了一步,说道:“这是我们一致决定的,这也是我们遁世博物馆最大的特色。”
“那恕我冒昧问一句,有什么必要要这样做呢?增加了建筑难度,也没有达到更好的效果。”记者又推了推眼镜,继续追问。他的问题虽然犀利,但是表情却很温和,并不是在刁难,而是真的非常认真的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
一时间蓝一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是遁世博物馆的主题,也是它最大的特色和卖点,要说的话建馆之前方案设计的时候就已经确定好了。但是卖点也就是噱头,本质不具有实际的意义,相当于一个符号,蓝一珉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这确实也是许问一直以来在思考的问题,他安静了一会儿,正想说两句话,荣显却举起了手。
他的右手伸得笔直,像是一个小学生一样,满脸写着点我点我。
记者看见了,愣了一下,然后才说:“这位是荣少爷吧,您请说。”
“大家好,我是遁世博物馆的业主荣显。”荣显站了出来,很古香古色地向周围抱了一个罗圈揖,自我介绍。
然后他转向记者问到:“请问贵姓?”
“免贵姓罗。”记者回答。
“罗记者你好,你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我也一直在想。”荣显的声音清亮亮的,依旧带着他少年般的感觉,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随着时代的发展,技术一直在进步。新技术一定是比旧技术要更加高明的,毕竟后人踩在前人的肩膀上,看见了更辽阔的世界。”他说得非常有诗意,在这么多人面前,仍然毫不畏惧,侃侃而谈,充满少年人自信挥洒的风度。
纪女士站在荣老爷子旁边,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荣显并没有看自己的母亲,他的表情非常认真,带着一些思考,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回答。
“单就技术层面来说,新技术在绝大程度上是好过旧技术的。尤其是传统手工艺,虽然也有一些现在技术还达不到,只能靠手工来完成的情况,但大部分时候,尤其是像遁世博物馆这样需要恒温恒湿的储存与展出条件,新技术肯定更加完善,可选择余地更多,完成难度更小。”
听见他的话,周围其他人纷纷点头。他们来自于各行各业,当然也很清楚,这话说的是真的。
全手工打造,听上去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词语,但手工一定好于机器吗?人力一定强过科技吗?
其实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就是个用来装逼的词。说得更直接一点,全手工打造,对于相当一部分人来说,享受的不是制作后的工艺,而是制作过程中有人全心全意为自己服务的感觉。
这当然也不是不行,但是手工艺制品本身,难道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吗?
“各位请跟我来。”荣显看着周围各人的表情,微微一笑,转身道。
说完他也没有理其他人的反应,径自向着旁边一座建筑走去。
荣老爷子首先跟上。纪女士表情复杂,扶了他一下,陪在身边。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跟上,最后只剩陆立海、蓝一珉和许问。
陆立海重重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之前说要有人来讲解的时候,我本来说是蓝总来的。蓝总说这是一个给我们宣传一下的好机会,让我来试试。我做了好多准备,结果献丑了。”
蓝一珉笑着说:“也没有,你前面讲得很好的。这些东西你来讲跟我们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再说这个问题提得确实刁钻,不是也有荣少爷给你接住了吗?别担心。走,跟过去看看,听听他会怎么说,学习学习。”
三个人一起跟上了人群,旁边的这个建筑刚才陆立海大致介绍过,名叫留香阁。
这个香指的是书香,在规划与设计里,这里是用来收藏古书和各种典籍的。
荣显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许问从后面看着他,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貌似轻松地甩着,面对这么多人,看上去一点也不紧张。
但许问注意到,他放在口袋里的那只手,手臂肌肉紧张,明显握紧了,显然所有的轻松都是装出来的。
“纸张是一种非常脆弱的东西。所以书籍的保存主要就是要防老化,和防虫。
“纸张的老化主要是因为其中包含的酸性,所以要预先进行处理。防虫就更麻烦一点,除了恒温恒湿清洁干燥通风良好,墙壁和地板都不能有裂缝,书籍还要时常翻动。”
荣显的声音倒是一点也不颤抖,完全听不出异样。
“为了满足这些条件,在一开始制定博物馆设计方案的时候,六器公司和班门就已经建立了严格的制度,做了很多规划。当时的我什么也不懂,真的是不明觉厉。”
周围的人发出小小的善意笑声,都以为他接下去会介绍这些制度,
展示博物馆设计得有多么周全,结果他闭上了嘴,走到了前面的一扇门跟前。
“各位请看这扇门。”他说。
众目睽睽之下,他向着门走了过去,距离它一米左右的时候,门自动打开了。这个距离,就算荣显伸手也碰不到它。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后面有人开门,结果怎么看,门边都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荣显继续向门里走,门也一直开着,等到他走过去之后,门才自动在他身后合拢。
“自动门?”一阵窃窃私语。
没一会儿,门又打开了,荣显再次走了出来。可以看出来,这次他也没有用手碰门,它还是自动打开的。
自动门当然不稀奇,但配上之前的对话以及荣显此时的展示,大家都能猜到,它不是用电子之类的现代技术实现的,而是传统手法。
但就像记者先前问的那样,明明可以用新技术做到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用老技术呢?
“这道门,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它叫沐阳门。制作它的方法,名叫沐阳法,是我们在古书里查到的。”
荣显再次开口,扶着门给大家介绍。
“沐阳,就是沐浴阳光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晒太阳。这背后有一个故事。
“相传两百年前,有一对母子。这妇人的命很不好,丈夫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她一个人又下地干活又养孩子,孩子两岁多的时候发现他天生腿脚不灵便,根本站不起来走路。
“做母亲的忙着干活挣口粮,只能把孩子托付给邻居家的奶奶,但奶奶年纪大了,不可能照应得非常周全。有一天,母亲回家的时候,孩子对她说,今天太阳很好,他想去晒晒太阳。
“屋子里很暗,门是关着的,孩子出入很不方便。母亲想了很久,给孩子做了带轮子的椅子,又制作了这扇沐阳门。门可以自动开关,只要轮椅滑过去就能开门,两面都可以开,出入都很方便。
“这样一扇门,这样一个技术,就是母亲对孩子的爱。”
荣显完全没有介绍这技术有多高明,是怎么实现的,就这样简简单单给所有人讲了一个故事。
但听完之后,所有人都若有所思。
荣显的故事是答非所问吗?当然不是,它以一种极其巧妙的方式阐述了荣显自己的理解,回答了记者的问题。
当初遇见的那个少年,不仅外表,内心也是真正的长大了啊……
许问看着荣显,真心地微笑了起来。
901 又一个故事
荣显没有对他的故事做总结,现场陷入了一片安静,大家都在东张西望,出神地看着各处。
有人在小声交流,回忆自己以前遇到的或者听说过的各种类似的事情,都是些朴实无华的故事,但现在听起来格外有不一样的温度,让人想要打从心底微笑起来。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想法。”
许问望着旁边一座放在白砂上的灵璧石,突然出声。
他的声音不怎么大,站的位置也不怎么中心,但他一出声,说话的人全部住了嘴,一起转头过来,目光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我是个匠人,我会用木头石头等各种材料做一些东西。”
许问说得更加朴实,“我最早学的是木工,师父给我布置了一项作业,让我随便雕一样东西,拿给他看。”
“那时候我基本功已经练好了,正是踌躇满志想要练练手的时候,听见这项作业却有点傻眼。师父要是明说雕什么东西,我还多少有个方向,这个随便,真是最难的。”
人群发出小小的笑声,很多人心有同感。
很多工作都是这样,不怕甲方给要求,就怕甲方不给要求。
不给要求的时候,他的心里是真的没有想法吗?
当然不是,只是他没有用语言表达给你听而已。
“随便”,就是最难的要求。
许问老职场人了,当然很清楚这一点,于是他愁眉苦脸地去冥思苦想,猜测连天青到底要什么。
那时候他刚刚练完十八巧,基本功打得非常扎实。
连天青是想考验他的木工技巧吗?
想到这一点,他做了一个玲珑球,一共十八层,每一层用不同的木料,一层套一层,工艺极其复杂。
最关键的是整个玲珑球只有少女拳头大小,精妙绝伦,完美呈现了许问当时的技术能力。
许问自己也很满意,不过做完之后,他没直接交作业,而是来到了连林林面前,把木球递给了她。
连林林眼睛一亮,擦干净手接过来,欣赏了老半天。
十八层的玲珑球,每层不同木料、不同花纹,各自可以转动。
最巧妙的是转动到不同的角度,它会形成不同的画面,真的别具匠心。
连林林左转右转地玩了好一会儿,抬头对许问说:“我很喜欢,但我觉得,我爹不会通过的。”
许问没有没有说你喜欢就好,而是问道:“为什么?”
“嗯……觉得少了点东西。”连林林诚实地回答。
许问皱眉深思。
后来他又做了两样东西,连林林都在摇头。
许问也不多问,又去重做。
最后有一天,他中午有点疲倦,想去午睡。这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竹窗照进来,灰尘在空气里浮浮沉沉。
本来是很好睡的时候,许问却一直睡不着,老觉得枕头不舒服。
旧木场到处都是木头,他随手拿起一块,给自己雕了个枕头。
自己睡觉的枕头,当然不会做什么装饰,它就是方方正正的一块,中间凹下去一块,完美贴合许问的头型。
当然,为了美观,他随手修饰了一下边缘,让它变得圆润可爱一点,也是为了睡觉的时候不会不小心伤到自己。
他枕着这个枕头睡着了,睡醒之后,他躺在床上,发了一小会儿呆,拎起这个枕头又去找连林林。
连林林看见它就笑了,问他道:“舒服吗?”
“非常舒服。”许问诚实点头。
“真好。”连林林笑着把枕头还给他。
她没有试,许问也没有说要送给她。这是他给自己量身订做的,完美适合他的头型,也只适合他。
在连林林这里过了关,许问就拿着去交作业了。
“然后,我交了作业,在师父那里过关了。”许问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心情很好,唇畔挂着笑,声音也很轻松。
把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拿到家里来讲,感觉也很正常,没什么违和感。
“十八层的玲珑球不行,木枕能过?”
“对。”
大家面面相觑,思考着不说话。
其实到现在为止,也没人确切地知道许问的师父究竟是谁,但有一点所有人都是公认的。
许问师父的水平之高,世所罕见,不然也调教
不出这样一个徒弟,还让徒弟一提起他就满脸尊敬怀念。
这种大师审美水平也一定很高,他觉得一个无装无饰的木枕头比十八层繁复精美的玲珑球更好,那必定就是更好。
“可惜,那枕头只能我一个人用,换了别人都没那种感觉。不过,真的很舒服。”许问眯着眼说。
后来他去西漠是去服役的,当然不可能随身带个枕头,于是把它留到了连林林那里。
再后来连天青带着女儿一起走了,再见面的时候也没机会问。下次见到林林的时候,似乎也是个不错的话题?
只能许问一个人用,证明它不可能保留下来,成为传世的艺术品。一个枕头,只能睡没有装饰性,当然也不具备任何艺术价值。
它究竟好在哪里,为什么许问在这时候讲这样一个故事?
不知为何,细听起来,他这个故事跟荣显那个仿佛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一时间有点不太能说得上来。
仪式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陆立海蓝一珉等人又带着人继续游览博物馆。
当然,现在可以看的主要是外观,里面的展品之后才会慢慢送进来。
这里有纪女士和荣显收集的,也有荣老爷子自己的藏品。
当然,要充实到全馆还需要一段时间。
许问没有多做停留,而是坐车从清遇回到了万园。
大家都知道他忙着修复许宅,也没有留他。
许宅现在修复了三分之一,还有一部分残损待修,其中也包括了四时堂。
许问走进四时堂,球球仿佛有所感应一样,自动出现,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然后许问一步迈出,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四时堂二层。
这里依然宁静,时间与光线一同凝固,只要站在心里,身心就会宁静下来。
这里总是白天,阳光从木窗里射入,在地上投出匀称而优美的窗花。
许问找了个地方坐下,手一伸,拿起一个罐子,里面装满了鱼鳞——正是那天晚上,他在船上收集的那个。
讲完刚才那个故事,他突然想好要做什么生日礼物给连林林了。
902 细节
许问进入了一个奇妙的状态。 他几乎没有关注自己手上在做什么,而是全身心地去回忆与连林林相识以及这一路走来的经历。 其实他们俩之间完全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全部都是些点点滴滴,小小的日常。 在旧木场相处,那些日升与日落,饭菜的香气,月夜的苇塘,甚至连旧木场积木沉腐的臭气,也变成了他们习惯的氛围。 许问一天一天地数着,一天一天地回忆着。 刚过去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二十五岁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那时候的他,刚刚经过社会的磨砺,因为工作中的不满而辞职,不说身心俱疲,心里多少也累积了一些情绪。 但在班门世界,他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身体仿佛也影响了心灵,让他的心情回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变得纯粹了起来。 旧木场是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几乎没有对外联系的通道,当然也没有接受信息的渠道。 这些木头、这些人、连天青教给他的东西、这一片天空…… 他的世界变小了,却也变得宁静了起来。而连林林,就是这片宁静的小世界里最明亮最灿烂的那道光。 憧憬、喜爱……渐渐化成一次次属于少年的萌于最深处的心动,又因为种种原因压抑了下去,在内心积蓄起来。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许问的父母离婚很早,两边都不愿意养他,把他放在了寄宿学校,就连放假也很少回家。 因为这个,许问对父母的感情挺淡漠的,但一直也并不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 直到来到旧木场,这里有一个固定的地方,放着一张长桌。每天吃饭的时候,连天青父女还有师兄弟们就会在长桌旁边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不分男女尊卑,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就是大家一起乐呵呵开开心心地一起边吃边聊。 许问当然也有一个座位,在连林林右手边。 一开始因为他是新来的,连林林主动要照顾他,后来不知不觉就固定下来了。 每天要吃饭的时候,许问走到桌子旁边,看见那把椅子放在那里,等着自己坐进去,心里总有一种莫明的感触。 好像有什 么东西从心底涌了出来,越泛越高,最后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了。 坐在那个座位,许问可以看见连林林的侧脸,她的头发与耳朵,她右边耳垂下面有一个小红痣,有时候跟师兄弟们争执什么吵起来,情绪激动了,那颗痣会变得更红、更显眼。 这种时候,连天青总会敲敲桌子让他们安静吃饭,连林林会乖巧地听从不说话,但那颗痣的颜色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褪,好像这段时间里,她像个小河豚一样,一直都气鼓鼓的。 想到这些极其不起眼的细节,许问微笑了起来。其实算上两边的时间,这些情景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但如今想起来,它仍然如在眼前。 当初的心动点点滴滴,是少年慕艾,是归属感。但也是在这样丝丝缕缕的蔓延攀升中,逐渐形成了新的感情。 前往西漠路上的思念与忐忑,在绿林镇重逢的狂喜与欢欣,还有分隔两年的时间里,那一封封来往的信件、那一次次光与影中的相会与相离…… 独一无二的连林林,他的女孩。 许问满脑子都是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把心思分给手上的工作。 这当然也是因为经过他自己的刻苦努力与反复磨练,这些基础技术他实在是太熟练了,几乎已经变成了身体的本能。 光阴在这里停滞,许问的工作却一直持续着。 等到最后一个鳞片被缝合上去时,许问清楚地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就像有一些不知名的阻隔被击碎了。 对于一些东西,他有了全新的理解。 他展开成品,看了看,然后把它收起来,走出了四时堂。 刚刚到达有信号的地方,他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许问看了一眼,是陆立海打来的。 刚分手不久,怎么又来电话了? 他随手接起,陆立海问道:“你已经回万园了?” “是啊,怎么,有事吗?” “嗐,不是你找我有事吗?说了见面谈的?我也给忘了,刚把客人全送走歇下来,突然想起来了,赶紧来个电话问问!” 许问一拍额头,也想起来了。 他确实有事问陆立海, 本来打算见面聊的,结果现场根本没这个机会,后来记者提起那个问题,荣显的回答让许问心有所感,然后就沉浸了进去,一路回来完成了这件作品,剩下的全忘了。 幸好这时候陆立海提起来,不然他可能就要直接回去班门世界了。 “你现在还在清遇?什么时候回万园?”他问道。 “对,可能还要两天才能回去,怎么?”陆立海回答。 “有个东西想去你们宗地那里查一下。” “什么东西?” “当初我第一次去五岛的时候,你给我介绍班祖。我记得你说起班祖事迹……” 许问说到这里,略微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说话。陆立海一听自己家的老祖宗,马上就兴奋起来了,大声说:“对!我们班祖可牛逼了,曾经建天启宫,凿怀恩渠,建一品门,都是举世无双的大型工程,享誉天下!虽然时间太久了,记录得不怎么详细,我也不知道这些工程现在在哪里,但肯定是存在过的。宗地那里现在还留着关于这些的只言片语和一些图纸呢……” “我可以看看吗?”许问突然打断了他,问道。 “啊?”陆立海一愣,感觉好像突然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很零散的,大部分都丢了,看不出什么东西……” “没事,我只是想查证一下。”许问说。 “查证什么?” “我的师门,好像真跟班祖有点关系……” “什么?!”陆立海马上就激动起来了。 “只是有些端倪,还不太确定。”许问说。 “那你赶紧去给我确定了!你等着,我现在就回万园,两个半小时以后见!” 其实陆立海不自己回来,随便指个人也能让他带着许问去宗地查资料的。但现在陆立海一点这方面的想法也没有,毫不犹豫地准备亲自回来。 许问挂了电话,心情也非常奇异。 当日里,皇帝在地震之后,出于某种微妙感应,将潜龙行宫重命名为天启宫。 那一瞬间,许问就想到了班祖。 原来天启宫真的存在! 修建它的,竟然是自己! 既然有天启宫,那……怀恩渠呢?
903 预兆
许问回到班门世界的时候,这里晨光微熹,依旧一片繁忙景象。 他也依旧位于那个狭小安静的空间里,面前正对着的就是连林林。 姑娘抬头凝视着他,脸颊在晨光中格外清晰,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影子,满满的全是他。 “你回来啦!” 连林林似乎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变化,他刚刚“落地”,她就展颜微笑了起来,眯着眼睛,非常高兴的样子:“真奇妙,你真的一动也没动,像木头一样。不过下次还是再换一个地方吧,没人在旁边的话,感觉有点危险。” 许问正要笑着回应,突然笑容一敛,注意到不对。 “危险?一动也不动?你是说,你在这里陪了我很长时间?” “也没多久,半个时辰左右吧。有些人想找你,看我在这里,就又走开了。”连林林傻笑,对此似乎有点高兴。 半个时辰……一个小时。 也就是说,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时间并没有停滞,而是一直向前流动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突然变了? 是一时的,还是以后都会这样? 一直以来,许问利用这停滞的时间做了很多事情,仗着这一点,也越来越有点肆无忌惮。 还好今天连林林在他旁边,及时帮他发现了这件事。 要是没发现,他再就这样当着别人的面说走就走,那是要惹乱子的…… 在那边他做了很多事情,大概用了三天的时间。这边则是半个时辰。 这时间的对比是暂时的,还是就此固定了? 这个时间比会不会越来越小,直到有一天两边完全同步? 那种时候他要怎么办? “怎么了?”连林林反手握住他的手,眉头微蹙,发现了不对。 许问握着她有力却柔软的手,轻轻牵着,把她带到了一个更隐蔽的地方。 一个人从外面走过,只能看见许问的背影,他笑了笑,加快脚步路过了。 许问很小声地把他来往于两个世界的前后变化对连林林讲了一遍,接着讲了自己的担忧。 连林林的表情也变得非常严肃,眉头皱得更紧。 说着说着,许问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慢慢地问道:“说到这个,当初我在那个事情修许宅,你在这个世界旅游。每修好一个建筑,咱俩就有一次见面的机会。” “对啊。我记得的。”连林 林点了点头,笑了起来。那段时间,对她来说也很美好。 许问面对着她,目光却仿佛并不在她的身上,而是穿过她,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那时候你的时间也是独立的?我明明在另一个世界,你却也在动?”许问问道。 “……对。”连林林也察觉到了不对,肯定地回答。 “这说明那个时候开始,这世界的运行就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了。”许问说。 连林林紧紧地抿着嘴,突然攥紧了手,深吸一口气。她张开嘴想说什么,但仿佛不忍出口,又咽了回去。许问耐心地等着,如是三次之后,她才鼓起勇气,颤抖着声音问道:“这样的话,会不会有一天,你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手有点冰凉,眼睛湿漉漉的,隐约有些绝望。 对她来说,只要稍微触及这个想法,就让人难以忍受了。 许问看着她,心脏隐隐作疼。这对他来说其实是很熟悉的感觉了,但此时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是。”他说,“我也一直在担心。” 连林林的头低了下去,但她的手仍然一直抓着许问的,没有放,似乎也不打算放。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好事。”许问反手抓住她的手,摇了一摇,安慰道,“这说明你们的世界确实是真实的,你也是真实存在的,有自己的时间,自己的人生……” “你跟我说过,天工无惑,是不是成为天工了,你就能知道这个世界的秘密,就知道该怎么留下来了?”连林林突然抬起头问他道。 “嗯……我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但至少可以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许问说。 “我爹晋升天工的话,是不是也可以告诉你,可以帮助我们?”连林林又问。 “也许,我不知道。”许问说得非常保守。 “我们找他去!”连林林拉着他的手,喊道,“说不定他现在已经醒了!这么大的地震,都不能把他给震醒吗?” “你别急。”许问本来也在担心,这时却被她逗笑了,制止道,“至少我现在还在这里,我们慢慢来。” “不行,不能慢,说不定什么时候……”说到这里,她后面的话突然说不下去了,抓起许问的手,啊呜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咬得不太重,但还是有微微的刺痛,想必会留下牙印。 许问低着头,又看见了她耳后的那颗小红痣,涨得通红,像一滴刚刚渗出来的鲜 血。 手腕上的疼痛蔓延到了心里,变成了一根化不掉的尖刺。 要是真的不能……不行,不能这么想。 一定要,一定要想想办法。 许问牵着连林林的手,跟她一起去找了岳云罗。 岳云罗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表情微微有些异样,但什么也没说。 许问也没就此多说什么,他交给岳云罗一张纸,上面写着石油的炼化方法。 石油一共有七种炼化方法,许问当然不会全部写给她,事实上其中一些即使写了她也做不到——那是一整个工业体系的事情。 他主要列的就是最常见最基础的那种,常减压蒸馏。 这种炼化方法日常通称为一种,其实是两种,常压和减压蒸馏。常压蒸馏即使在这个世界也很容易做到,但要形成规模化生产还是有点难度的。 所以在这方面,要用这个时代的技术来实现,肯定还需要一些尝试与突破。许问没有越俎代疱,直接就把核心技术交了出去。 现在他想通了一些事情,放开了自己的一些界限,但不代表所有的事情都要他自己来做。 他交给岳云罗的东西,足以解决眼前的危机,要说想做更大的事情,还是她自己加油吧。 这个世界的人,应该有自己的路去走。 岳云罗看得很认真,那种感觉好像她真看得懂一样。 接着她又叫来了一个短短胡子的中年人,跟他讨论了起来。 许问没管她,叫来了向前,问连林林道:“我现在要去安定了,你跟我一起,还是留在这里?” 他们这支队伍主要是抢险救灾的,灾后处理不归他们负责。绿林由于建筑形式特殊,并不太需要他们,再说现在有岳云罗在,许问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是准备去下一处了。 “我跟你一起去!”连林林本能地道,但她马上又摇了摇头,道,“算了,我先回去看我爹,两年没见了,怪想的。而且……说不定他就真醒了呢?” “好,那就回头见。”许问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拿了个袋子交给她。 “这是什么?”连林林这时就想打开。 “嗯……送你的生日礼物,路上看吧。”许问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子。 连林林抬头看着他,这一刻,她的眼神极其温存,眉目间某些阴霾仿佛也散开了不少。 “嗯!”她重重点头,答应了。
904 安定
许问先是按照即定的安排去了安定。 安定是绿林以外的另一座大城,因为附近有一片规模不算太大的森林,所以房屋以木石结构为主。 它在绿林的另一边,必须穿过绿林才能到达。 进入安定,又是一番忙碌。 由于建筑材料不同,安定虽然离震中稍远一点,但受灾情况比绿林更严重。 许问他们到达的时候,还有很多人被埋在废墟里没被挖出来呢。 许问带着工匠们以及向前等人立刻开工,居民的挖掘进度立刻快多了。最关键的是,有了他们坚定的动作,人心稳了下来,他们止住哭声,默然行动,一具又一具的人体从废墟中被翻了出来,摆在了一边,等着有限的大夫救治。 哭声不止,泣声不住,让人心情非常低落。 每到这种时候,许问就会按一按胸口。 那里放着连林林临走时突然想起来,递给他的一个小罐子。那是之前她在别的村子里买的桂花糖,她吃了一半,还剩一半。现在留给许问,让他甜甜嘴儿,甜甜心。 ——那个时候,连林林说得很认真,一路走过来,没人的情绪不会受到灾难的影响。 许问很珍惜,没有吃,只是把它放在胸口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每当这种时候,他只需要伸手摸一摸,心情就平稳多了。 救灾过程中,他们遇到一处山石崩落的情况。 落下的山石坚硬而巨大,用人力很难移走。最关键的是,石头落下时砸中了一个民居,房子里有人,隐约还有呻吟声,明显是活着的。 这种情况肯定要抓紧处理,但这石头…… 许问正在思考,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有人在他旁边说:“我来。” 许问回头一看,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 李晟从许问身边过去,蹲下身检查现场情况,嘴里说道:“我把查先生送回去就回来了,我就知道少不了我的。” “查先生呢?见到了……特使吗?”介于周围环境,许问含糊了一下。 “不知道,应该见到了,我不清楚。我把人送到就走了,没多呆。”李晟用尺矩量起了石头,动作非常熟悉,嘴里回着许问。 许问没说话,想起了以往 在小说电视里看见过的情节。 所有当皇子的,都迫不及待想要亲近自己的父亲,也就是皇帝。皇帝的恩宠代表他们在其他人眼里的地位,以及能够因此获得的东西。 但李晟不一样,他去了就回,纯粹只是完成许问的托付,根本没有借此获得什么的意思。 这跟正常情况完全不一样,但是……很好。 许问笑了,拍拍李晟,跟他讨论起正事来。 爆炸声响,沉闷而稳定,石头被稳稳地炸开,周围摇摇欲坠的墙壁几乎动都没动一下。 李晟对这项技能的掌握越来越熟练了。 但情况并没有因此转好。 灾情非常严重,他们遇到了跟绿林同样的问题——灾民无处安置。 而且,由于这里的情况比绿林要更严重一点,所以疏散安置的需求更加迫切。 伤亡严重,尸体需要快速处理,伤者也是一样。 尤其是尸体,不处理的话很容易引起疫情,那时候又是更大的灾难。 许问去跟安定的县令商量火化事宜,县令一听脸色就变了,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怎么能这样?人死要入土为安,火化了就没了!” “必须火葬。”许问也很坚决,“尸体太多,入土一样会滋生细菌,引来病毒。” 县令根本听不懂细菌和病毒是什么,只管摆手,不管许问怎么说都不同意。 许问犹豫了一下,正想拿出金印来强迫执行,一支队伍策马扬鞭,闯进了安定。 为首那人一眼看见县令和许问,纵马冲到他们面前,翻身下来,掏出一个黄色的卷轴,呼啦一声展开,大声道:“陛下御旨!” 县令的脸色马上就变了,扑通一声当场跪下。 安定也是下了雨的,地上一片泥泞,他就直接跪在泥水里,完全顾不上才换的干净衣服。 不仅是他,周围其他人也跪倒了一地,最后只剩两个人站着,一个是颁旨的特使,一个是手上刚刚拿出金印的许问。 金印如同皇帝本人,确实可以不用跪,特使一点头,没说什么,开始宣旨。 这次的圣旨比许问想象的更白话一点,很容易听懂。 它主要分三项,第一,绿林安定等一共十五 城的尸体就地火化,不得入土安葬,以免疫情。 第二,绿林安定两城存活的人员里,所有的孤寡独户全部迁移至逢春安置居住。 第三,全面搜捕血曼教徒,自首者轻罚,举报者重赏。 圣旨一到,许问之前跟县令的争执就成了定局,不需要再有什么说法了。 没过一会儿,安定就建起了火化场,挖了深坑,堆起了柴火,一具具尸体被扔了进去。 这对安定的震动无疑是非常巨大的,古代人讲究入土为安,认为只有埋进土里,灵魂才能安息。 这样被火化,是不得好死啊! 做鬼也不得安生! 但是皇帝圣旨,谁能违抗,谁敢违抗? 在这个世界,皇帝是天子,也是神。 所以一时间,整个安定哭声震天,惨到无以伦比。 但特使是带着圣旨来的,郎心如铁,按着县令让他下令。 县令颤抖着声音宣旨,声音被震天的哭声压了下去。 许问紧紧地抿着嘴唇,胸口起伏着。 他建逢春城的时候来过安定,但跟这里一点不熟,城里的居民他一个人也不认识。 但此时,人们的悲痛太过强烈,他几乎感同身受。 他们哭的只是火化这件事吗? 并不是。 他们哭的是巨大灾祸带来的恐惧、哭的是已经逝去的亲人、哭的是不可预知的未来。 县令也哽咽了一下,紧接在火化的命令之后,又颁布了迁移的旨意。 他扯着嗓子,终于压倒了一部分哭声。他附近的人们愣了住了,面面相觑。又过了一会儿,有人试探着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多简单?你家人口还多的,可以留下来。只剩一人的,全部搬去逢春,以后就是逢春人了!”一个衙役不耐烦地回答。 许问原以为这道旨意会让大家安心一点,没想到旁边几个人刚一听到,就愣住了,接着一个壮汉大喊道:“不行,我不走!我生是安定人,死是安定鬼,我才不去什么逢春!” 一时间,响应者众,好多人听见这道圣旨,反应都非常强烈。 他们死也要留在安定,没人愿意搬家!
905 不要再哭
许问真的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不愿意离开。
现在这儿的房子已经几乎全塌完了,重建工程极大,短时间内很难建得跟原来一样。
现在的他们,直接面临的就是没有地方住的问题,而且肉眼可见的一段时间内无法解决。
先前他们就已经说过了,逢春建了新城,新城经历了地震的考验,没有受到太大损伤,而且有足够的空屋,他们去了就可以住。
再加上皇帝考虑得非常周全,第一批命令前往的是孤寡单身的居民,没有妻离子散的可能。为什么连这样的人也不愿意搬家?
“我家的祖坟都在安定,就埋在城外。搬去了逢春,我爹我娘,我早去的妹妹怎么办?就孤伶伶的没香火吗!”
一个中年汉子眼眶红红的,嘶哑着嗓子大叫。旁边很多人的表情跟他一模一样,还有人抬手抹了一把眼泪。
许问轻轻吐了口气,明白了过来。
故土难离,落叶归根,他本就是一个缺少归属感的人,真的小看了古代人对故乡的眷恋啊。
但眼前的事情必须要解决,特使冷着脸说:“陛下圣旨,是让你们讨价还价的吗?圣旨已下,事情已成定局,你们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上路吧。”
说完他收起圣旨,县令连忙爬起来,用力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准备去接。
结果特使瞪了他一眼,并没有把圣旨交给他。
这不仅是发给安定的命令,他一会儿还要去其他地方颁旨呢。
特使转向许问,表情马上就是一变。他温言勉励道:“陛下命我带话,许大人连夜奔波,还请注意保重身体,后面的事还多着呢。”
“是,多谢大人。”许问认真听完,点头道。
特使走了,许问转身,听见后面的哭声接连不断,连成了一片。
没人敢抗旨,所以他们的搬迁已成定局。
这对他们极为痛苦,尤其是有些孤寡单身的人户并不是一直这样的,而是因为地震造成的。
他们才看见自己的亲人被扔进火里尸体被焚烧,下一刻自己又要离开故土到陌生的地方居住,再加上地震带来的残留于心的恐惧,他们整个人仿佛被浸泡在冰水里一样,很多人都在发抖,不可遏止
地发抖。
他们颤抖着收拾东西,脸上完全没有即将奔赴新生的喜悦,全部都是绝望。
许问被这种强烈的群体情绪感染了,心情极其沉重。
这种情况,必须要处理一下……
但是怎么办呢?
人群中,他发现了一个老人,感觉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走了过去。
特使领旨要求所有孤寡家庭搬迁,三天之内就要执行。搬迁之后很难回来,所以要把所有家当都带上。
大部分人的家当都被埋在了废墟里,所以现在他们正在一边哭,一边从废墟里收拾能带上的东西。
那个老人大约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孤伶伶的。
他正弯着腰,从烂木碎石里收集一些瓷片。
他没有发出哭声,但走过去才能发现,他其实也泪流满面,零乱的头发被眼泪湿得沾在了脸上,下巴上有透明的水滴滴下来,落在了瓷片上。
他哭得比谁都伤心。
这无声的伤痛让许问的心都揪了起来,他在老人身边蹲下,轻声问道:“你也要搬去逢春吗?”
“嗯。”老人头也没回,哽咽着简单回答。
“那怎么不收拾细软呢?”许问问得很小心。
“这个碗碎了。”老人却答非所问。说到这个,他非常伤心,声音里的哽咽更加明显了。
“哦,这是个瓷碗吗?”许问的声音也更温柔,顺着他的话问。
“嗯,是我老伴买的,有两个,我俩一人一个。她没的那天,碗碎了一个,是我跟着她去了。剩下这个,是她陪着我。”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伤心极了,但伤心的原因跟周围其他人全不一样。
“……嗯。我来陪你找。”许问轻声回答,真的陪着他翻起了废墟。
这是个最普通的灰瓷碗,瓷面有点粗,跟砖石颜色有点接近,其实很难找。
许问找得非常认真,中间李晟和向前先后过来问他要不要帮忙,他都摇摇头,让他们忙别的去。
现在废墟还没全被挖出来,安定尚有大量失踪人口,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但许问没有去帮忙,他认为这边的事情更重要。
他眼明手快,动作比老
人快得多,眼看着放在旁边碎布上的瓷片越来越多,不仅有大片小块,还有一些极其细碎的。
明明这就是老人在做的事情,但看见瓷片渐渐找全,他却哭得更伤心了。
他哽咽着,全身都在颤抖,手指重重地按在破布上,那里有一块瓷片,切破了他的手指,浑浊的鲜血涌了出来,染红了瓷片,和他的眼泪混在了一起。
许问看着他,突然间懂了他在伤心什么。
破镜难圆,碎瓷也是一样,回不到以前完整无缺的时候了。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修修看。”他抓起老人的手,用囊中的清水洗了洗他的伤口,说道。
“啊?”老人茫然抬头看他。
“修完之后,用可能没法用了,但看上去应该跟原来的没什么两样。”许问说,“这样也可以吗?”
“可,可以。”老人茫然地说。
得到许可,许问就开始了行动。
他继续寻找混在砂土砖石污泥里的碎瓷,有些非常碎小,几乎认都认不出来的,也被他翻出来了,从大到小地排好。
他是用竹镊做的,动作安稳而有序,对自己要做的事情非常笃定。
这时,他周围的人仍然在忙忙碌碌,有人奔跑着,有人哭泣着,有人喊叫着。
而他和那位老人所在的这片空间,却安祥宁静,好像从这一片混乱中独立出来了一样。
不知不觉中,老人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他的举动。
过了一会儿,向前问李晟:“许大人呢?”
李晟好像正在忙,但听见这话,却第一时间指向了许问的方向,显然一直在关注着。
向前忙到脚打头,往那边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这是在干什么?”
“帮人修碗。”李晟回答。
“这种时候,修什么碗?是干这事的时候吗?”向前万分不解。
“你仔细看他周围。”李晟说。
向前一愣,环视四周,发现许问周围不远不近的地方,不知不觉站了更多的人。
全是安定的居民,全在看他。
他们的表情都跟那老人非常像,没有再哭,有点茫然,又有点平静。好像都被许问安抚了……
906 修
许问倒了碗清水,把瓷片一个个放进去清洗,同时拿出了一个陶制的小罐,放进去一些材料,开始生火熬。
修复瓷器有两种方法,一种是锔,一种是粘。
锔就是在瓷器边缘打洞,用金铜等金属把它锁起扣上的缝合修补方式。
通常来说,这要求碎瓷比较完整,而且锔完会留下非常明显的痕迹,就算用艺术手法对金属进行加工,让它看上去美观一点,也是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连天青曾经跟许问讲过一种名叫“千丝万缕”的锔瓷手法,用更细的金丝、更小的洞来对瓷器进行缝合,可以应对更多的情况——譬如薄胎瓷、碎瓷等等。同时,这种手法锔好的瓷器,金丝渗入瓷中,看上去会更不明显,更美观。
不过无论哪种锔瓷手法,在眼前都不太适用。
首先这瓷碗太粗也太厚,地震强度太高,这使得它的瓷片碎得非常严重,最小的部分跟缝衣针差不多粗细。
这瓷锔起来难度可太大了,许问琢磨了一下放弃了。而且现在手边的条件也不允许,锔出来痕迹同样会很显眼,不符合他的要求。
所以当前情况下,他决定使用粘合法。
粘合法修复的瓷器,修得好的话,能达到外观上的完整无缺,只是基本上没办法再使用了。
老人留着这瓷碗主要是为了一个念想,基本不会再使用——谁会用自己的老伴来盛饭呢?
所以相比之下,这种情况使用粘合法更合适了。
他随身行囊里带了足够的材料,修这个碗绰绰有余。
粘合法修碗最麻烦的就是拼合。
这就像个拼图,碎下来的时候它完全不知道哪块是哪个部分的。对于厚瓷来说,还有内外之分,非常立体。
而且这是一个灰粗瓷的素碗,没有任何花纹,也就没有了定位的依凭,拼起来更难了。
许问一边熬胶,一边把清洗完毕的碎瓷一块块摆放整齐。
他摆得非常笃定,竹镊起落,碎瓷各归其位。
对于很多修复者来说,这是最耗时的一个部分,但在许问眼里,好像早已看清了瓷片所在的位置,他所要做的,只是把它们摆到该
在的位置就行了。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动作,拿起,放下,拿起,再放下。
但就是这么简单而持续的动作,却让老人的痛哭不知不觉止住了。
他就呆呆地看着许问的手,眼泪仍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流淌,呼吸却渐渐平复了。
旁边其他人也是一样,他们有的只是路过,百忙之中偶尔歇息一下,看见了许问。不知不觉地,就看了进去,看呆了。
稳定而有规律的动作中仿佛包含着某种魔力,某种奇妙的逐渐扩散的氛围,让人心稳定,内心的情绪渐渐不那么激烈,有些安静,有些……不那么想哭了。
有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坐在一棵树下,脚边放着两具草席卷起的尸体,满脸都是麻木,脸上干干的。
这时,他转头过来看许问,盯着他的动作,呆呆地看看着。
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眶里突然涌出了泪水,猛地低下头,重重擂在地面上,无声地颤抖着哭泣着。
又过了一会儿,他一抹眼泪,站起身,帮着邻居一起,搬开了一块大石头。
邻居朝他身后看了看,又看了看他,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少年的脸上还流着泪,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继续帮忙做事。
这样的事情在不断发生。
许问只是坐在那里,屁股下面垫着一块砖,专心致志地做着在这时看上去一点用也没有的工作。
老人跪在他旁边,眼睛紧盯着他的动作,脸色迷茫,眼泪已经完全停止。
突然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咧了咧嘴,笑了。但是笑到一半,眼泪又出来了,他就这样又哭又笑,一边咧着嘴,一边抹着眼泪,脸上全是泥。
许问稳定而安然,把碎瓷片拼合、粘连在了一起。他小心细致,即使是最细微的瓷片也找到了它们的位置,拼在了最合适的地方。
他的进度相对于普通修复师来说快得多了,但即使这样,也花去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而在这一个多时辰里,他周围的空气发生了微妙而显著的变化,哭泣不止的停住了,麻木不仁的却开始哭。死寂的气息不知不觉中被化解,生命的活力被重新注入了
进来。
那感觉——就像他在修复这个瓷碗的时候,人心也跟着一起被修复了一样。
粘完之后,瓷碗并不完美,还需要调和相似的颜色进行修饰。
这时,有一个人站在不远处往这边看。另一人刚从另一个区域回来,不清楚这边的情况,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就笑:“怎么这个时候修碗,这不是你的绝活吗?”
前面那人是一个当铺的掌柜,同时也兼掌眼以及修复的大师傅,他看得眼睛都发直了,一听朋友这话,手马上摆得跟风扇一样:“别别别,哪里敢当。前面的不说,这调色修饰的功夫……哎,他是怎么就能知道这么调能同色的呢?还有这边角的阴影,深深浅浅的,一抓就准,怎么做到的……”
掌柜喃喃自语,整个人几乎沉迷了进去。
约一盏茶之后,许问修完整个瓷碗,打磨抛光,去除胶质和颜料多余的部分,又在火边转着圈,把瓷碗烘烤了一下,递到了老人手上。
“我用了最好的胶,但肯定还是没办法跟没砸坏的时候一样。以后小心保护,正常的移动放置都是不会出问题的。”许问叮嘱。
老人颤抖着手接过那个碗。
许问话是这样说,但瓷碗落在手里的感觉,光滑中微带粗糙,还有肉眼可见的色泽与光韵,跟它以前的样子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差别!
他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在落下的那一刻,他想起了许问说的话,连忙把手移开,不让眼泪落在碗上。
然后,他的手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向着许问低下头去,连续不断地道:“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许问看着他花白的头顶,心里也酸酸的,想要说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时候,这种情绪之下,言语总是特别苍白无力的。
这时,又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年轻的少年声音,带着明显的犹豫与胆怯,问道:“大哥……”
许问抬头,看见一个弯弯扭扭的铜环被递到自己面前。
“这是我小时候的项圈,我爹娘给我留下的。”少年哽咽着声音,说道,“他们没了,只留下这个,能,能帮我修修吗?”
907 有点假
许问修了。
虽然只是一个不值钱的铜项圈,即使没被压烂,上面也有很多氧化的痕迹,但许问修得还是非常认真。
金属修复需要的工具更多一点,许问换了个地方,安稳坐下。
他抬头的时候发现,有一些人跟着他走了过来,很专心地看着他的动作。
他笑了一笑,低下头去,继续工作。
拆解、清理、修复补配、拼合、打磨抛光。
修复无非就是这几步,所有修复都是。但中间蕴藏的细节非常丰富。
拆解和复原一体,首先要知道修复物的结构,才能保证拆不坏、能装上。
清理其实是修复最麻烦的环节之一,因为外界环境太复杂了,修复物可能受到的影响非常多。
不过金属相对来说性质比较稳定,无非就是氧化、等等,此时许问处理起来非常轻松。
他的动作游刃有余,充满力度与节奏感,而看着项圈的各种铜制零件在他手上焕发光彩、恢复形态,充满了成就感,对强迫症患者尤其友好。
旁边很多人都看呆了,那个大掌柜的朋友本来只是路过,不知不觉就停下来看了半天。
最后他长吐一口气,对大掌柜说:“比你强多了。”
“谢谢你替我碰瓷啊。”大掌柜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
这时,许问已经修完了这个项圈,把它递到了少年的手上。
少年看完全过程,怔怔接过。
其实这项圈是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戴的,后来年纪大了,戴不下也不适合戴,项圈早不知道扔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今天房倒屋塌,它露了出来,少年才记起有这样一件东西,莫明其妙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时不时就拿出来看一眼。
现在修好了,少年看着它,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画面与气息。
乳汁的香甜,被抱在母亲怀里看着父亲留着胡须的下巴,伸手抓胡子时父亲凑过来的脸和笑容……
他也不知道这是真的回忆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但是……
他眼眶红了,但没有掉泪。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给许问磕了三个响头,许问连阻止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然后他爬起来,带着一点儿哭腔,大声道:“师傅,我现在穷,没钱付,我会做牛做马挣钱还你的!”
然后,他跑到另一边,喊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许问看着他跟之前是完全不同的精气神儿,打从心底笑了出来,转头向四周问道:“还有什么要修的吗?”
捧着瓷碗那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掏起了兜,掏出了两锭碎银子,塞进了许问的手里:“修碗钱,拿着!”
全新的瓷碗估计都不值这钱,许问连忙想还给老人。
老人笑着摆手,视若珍宝地捧着那碗,找了个盒子把它装起来,又摸了摸,也去别处帮忙了。
这时,又有一人一手拿钱,一手拿着一个破拨浪鼓过来,很不好意思地问:“这个能修吗……我孩子就要这个,哭个不停。”
许问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躺在一个木盆里,明显被吓着了,正在抽抽答答地哭。
“行啊。”许问收回目光,接过玩具。
…………
三天后,长长的队伍排列着,出了安定城门。
他们即将前往逢春,从此定居在那里。
相比起三天前,群众的情绪稳定得多,虽然很多人的眼睛还肿着,脸上还带着泪,但至少没再像之前那样强烈抗拒了。
还有人反过来安慰分家了的兄弟以及其他亲戚:“想想其实也没多远,走路回来一两天。回头过年时还是可以聚聚,清明也能回来扫墓,还跟一家人一样!”
搬迁这种大事,朝廷是派了专人来负责的。这名官员带着几个小吏和捕快,本来做好了强迫他们上路的准备,结果没想到他们这么自觉,非常惊讶。
有人给他讲了这几天城里发生的事情,以及许问做的事,他听完更糊涂了。
“给人修修东西,他们就答应搬家了?”他纳闷地问。
“嗐,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总而言之,就是都答应了。”那人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那种奇妙的感觉,最后只能含糊其辞。
“唔……也算省事。”那名官员也不多想了,过去向许问拱手行了个礼,带着人群上了路。
许问此时也正站在城门口
他望着这支队伍,看见安定人改变了的精神面貌,心里也挺高兴的,还很有成就感。
其实他对他所做的这些事情带来的效果同样只有一些模糊的感觉,但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他做得对,而当它实际发生时,他又有了一些新的感悟。
不过这时的他没打算跟着队伍一起回逢春,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走到一棵树下,向前牵着马,正在那里等他,李晟也跟在旁边。
看见他过来,向前把缰绳交给他,三人一起上了马,向着城市的另一边驶去。
他们走两个时辰,到了饮马河旁边,顺着河流一路往下走,一边走,一边勘测并绘制周围的地形。
这时代手段稀少,但也有一套自己的勘测地形绘制地图的方法,刘万阁就很擅长。
许问当初在逢春的时候专门向他讨教过。那时候只是出于好奇非常随意的请教与讨论,没想到这时候用上了。
他们一共勘测了十天,这段时间里,外面的消息不断传来——虽然没有电话电报之类的现代技术,但向前也总有自己的一套手段。
最初的临危处置以后,各地的抢险救灾措施都已经走上了正轨。
皇帝御驾亲自逢春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不得不说,虽然最初有一些惊险的事情,后来他坐镇在这里,各方面的效率都提升得太多了。这方面,根本不需要许问多操心。
不过,现在还在抢险救灾以及临时安置,未来的灾后重建还会是个大麻烦。
别的不说,西漠交通不便物资匮乏,当初一个逢春就能整出那么多难民,现在受灾面积更大,这该怎么办。
传来的只言片语中提到了一些这方面的事情,许问知道这也是皇帝现在正在忧虑的事情。
关于这方面,他已经有一些想法了。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李晟驱马走到许问身边,有些疑惑地问。
许问望着眼前的山川河流,表情十分微妙。好像有些恍然,有些混乱,又好像有些更深的疑惑,还有一些奇妙的自嘲,复杂得难以言喻。
“没什么。”他摇摇头,回答李晟,“就是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有点假。”
908 原来是我
许问回到了逢春城。
几天不回,这里跟他走的时候感觉完全不同。
人变多了,城市变挤了。
逢春当时建城的时候是留出了扩展的余量的,但是还是不足以应付两座大城市以外周围部分村庄迁移过来的这么多人口。
所以逢春现在正在紧急扩建,在那些熟手工匠的手下,街道向着原先预备好的地方伸展,在它的两边,又一座座新房盖了起来。
——原本已经暂停下来的逢春城,再一次开始了高速运转。
新迁来的人很多身上还带着伤,但也投入了工作。
逢春的工作形式虽然新颖,但在使用全分法的情况下,门槛其实很低。他们只需要听懂最简单的信号,做好自己手上的那部分事情就行了。
而逢春城的整个工作效率都是现代式的,就在这些新进居民的眼前,他们的新家一天一个模样地建了起来,与周围其他的建筑保持一致,甚至同样留出了休闲娱乐以及公共绿地的空间,井然有序,充满了与大周其他所有城市完全不同的气息。
许问到达城门口就下了马,牵着马一路进去。
新来的人也换上了逢春统一的劳保服,看上去跟原来的人没什么两样。
但还是很容易认出来,除了自带的精气神儿以及些许外表的特征,还有他们的表情。
新搬迁来的这些人,很多脸上都有些恍惚,时不时就抬起头,盯着一层层垒起的房屋发会儿呆——好像身处奇妙的梦境中一样。
许问看着这些人的表情,面带微笑。
因为地震与亲人逝去的带来的恐惧与伤痛在这样的劳动中仿佛被抚平了不少,跟之前比起来,他们的情绪缓和多了。
这很好。
突然,他一抬头,看见街边站着两个人,有些意外。
李晟和向前跟他一起回来的,同时看见了那人。
向前的身体迅速紧绷了起来,步子有些踌躇,好像正在犹豫要不要过去跪下。李晟却笑了,快步走到那人面前,亲热而自在地叫了一声:“爹!”
皇帝站在街边,身边跟着李总管,穿着普通的棉服,像一个最普通的瘦弱男子一
样。
听见叫声,他仰头笑笑,摸了摸这个以前没怎么关心过儿子的胳膊,问道:“怎么样,累吗?”
“有点,不过还好。”李晟眉目间带着些许风霜,但神清气爽,笑容明亮,“我们在周围转了一圈,看到了不少好风景,真的挺有意思的。许哥太厉害了,感觉什么都知道,教了我好多东西!”
皇帝听得笑了,抬头看许问,向他招招手,把他叫到身边,温和问道:“这趟出去,有什么新发现吗?”
“嗯。这趟出去,我是做一些考察的。我看了逢春城外饮马河下游的情况,以及饮马河与其他城市之间的一些地理情况。”许问介绍道,“我觉得可以在这片区域里修一道人工渠,将饮马河与汾河相连,这样可以以船舶连接几座城市,加强城市之间的交流。”
皇帝一愣,完全没想到他随随便便就扔出了这种提案。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看了许问一眼,淡淡地道:“这是正事,还是上个奏折上来吧。”
许问没留意他的语气,正常地回应:“嗯,我已经在准备了。预备位置的地形地势、人工渠的流势走向……我会把全部情报整理好,详细呈交给大人的。”
说到这里,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回忆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几天前”,在另一个世界,陆立海一听说许问的师门可能跟班门有关,马上就兴奋起来了,第一时间从清遇赶回万园,亲自带许问去了班门祖地。
关于班祖的信息祖地留有不少,但都非常简略,只有只言片语,散落在石碑、铭文、典籍的各个角落。
陆立海的上几代祖先曾经有人整理过,专门提炼出来,石碑铭文的拓片、典籍的影绘等等,整理了一箱子。
陆立海对许问当然没什么可隐瞒的,全部搬了出来,让他随便取看。
这里面其实有很多重复的内容,陆立海曾经对许问他们宣扬过的那些事迹就出现过很多次,都不是班祖自吹自擂,而是同代人以及后人对他的颂扬。
许问专心寻找班祖自己手迹,尤其是关于他当初那些大型工程的介绍。
终于,他在几本典籍上翻到了“怀恩渠”的存在,尤其关键
的,是一张残缺不全的图纸。
图纸上只有怀恩渠的一小部分,但除了人工渠本身,还画了它周围的一些地理情况。结合其他一些文字描述,可以大致推理出它的周边是什么样子的。
陆立海看见许问的总结就说,他们以前其实也做过这种事情,想根据这些信息找找看工程的原址。
但班门强盛的时候,科技不够发达,交通也不够便利,没能找到。而等到科技发达起来,班门又没那个力量了……
总而言之,就是没有找到。
许问专心地听他说,没有说话,只在脑海中模拟由这些残缺信息整合起来的情景。
良久之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场景,心情略微有些忐忑。
然后,他回到了这个世界,跟李晟向前一起去了饮马河流域,看清了那些山与水,那些草荡与石头。
模糊的场景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化为现实呈现在他眼前。
天启宫之后,怀恩渠即将出现。
它不在许问生长的那个世界,而在这里。在另一个完全不为人所知,只有他能够来往的世界。
天启宫是他建的,如果再建了怀恩渠,岂不是说明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班祖?
但班祖明明是曾经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历史上的人物,他的后代甚至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这又是怎么回事?明明他已经确认过了,班门世界并不是他所在世界的历史……
许问的头脑一片混乱,原先他对班门世界有一些猜测的,现在几乎又完全被推翻了。
最关键的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关乎连林林,关乎连天青,关乎他认识的很多很多人……
扪心自问,他是绝不愿意两个世界扯上关系的,这让他对很多事情有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他甚至想过,要不要真的去建怀恩渠,进一步坐实他跟班祖之间的关系。
但今天,当他走进逢春城,看见那些人的表情时,他的犹豫突然被打消了。
为了这些人,他必须要建怀恩渠。
“我已经有想法了,我马上就去写。”他收回目光,认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