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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038 平等

    许问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抬起了头,紧紧盯着栖凤的脸,不错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

    栖凤没有任何异样,好奇地偏了偏头,问道:“七劫,那是什么?”

    “不知道啊……”许问又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工作,道,“也是我听到的一个传说。世界将迎来七劫,有水灾、雪灾、饥饿、战乱……你知道吗?现在西漠到中原的一大段范围里正在下雨,下了很久了,一直在下。”

    他轻吐口气,道,“雨水连绵不停,河水泛滥,很多地方决堤,淹没了大量的村庄和农田。人民流离失所,苦不堪言。逢春城尽全力收容了一部分人,但毕竟只是一座城,能力有限,不可能救得了全部。”

    “官府呢?”栖凤突然问,“朝廷官府,就不管的吗?”

    许问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栖凤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突然变得冷漠,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仇怨。

    “当然还是管了,朝廷下令修建怀恩渠,从西漠横跨整个大周,直到京城。以此来疏导水势,减轻水灾。我来这里的时候,怀恩渠刚刚开工,正在加班加点地建设。”许问没有多问,替朝廷解释了一句。

    “怀恩渠?渠才开始建,恩就已经得怀上了。”栖凤带着一丝冷意地说。

    “这……”许问替朝廷觉得有点冤。

    因为某些缘故,这名字是他取的,没人反对,后面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延用了。

    当然,会认可这样的名字,肯定还是因为它合了某些人的心意,从这个方面来想,栖凤的嘲讽也不能算有错。

    不过再怎么说,这名字也是许问取的,全栽给朝廷确实不合理。

    许问正琢磨着怎么解释,栖凤突然带着一点敌意地问:“你不会是朝廷的走狗吧?”

    许问顿了一下,反问道:“如果我是呢?”

    “如果你是……”栖凤打量着他,突然咯的一声笑了出来,“那我就告诉谷里的那些人,让他们把你抓起来!”

    许问却也笑了,摇头道:“你不会的。到现在我还在这里,你之前没有那样做,之后也不会。”

    “那可说不定。”栖凤眼波流传,笑吟吟地说,“我最恨官府,你是官府中人,单这一点,我说不定就想把你推下去。除非……”

    她的眼睛慢慢地眨了一眨,说,“你把这两个窑,给我好好刻好了。”

    许问哦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刻,栖凤托着腮蹲在他旁边,一脸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许问突然对她说:“跟我说说青诺女神的故事吧?”

    “嗯?你想听什么?”栖凤回过神来,问他道。

    “什么都可以。”

    “嗯……”

    栖凤在他的引导下,慢慢讲了起来。

    青诺女神还在的时候,并不是自己一个神,她还有很多兄弟姐妹,各种同伴。

    这些神各司其职,有的创造,有的破坏,相互不断循环,形成一个生气勃勃的世界。

    最早,她的小人寿命是无限的,但他们却不免在这样创造与破坏的循环中死去,一死就是一大片。

    青诺女神为此非常愤怒,经常与同伴发生争斗,但无济于事。

    最后,她舍身陨命,化身万物庇佑于人,让他们生生死死,循环不休,始终能保留一点火种。

    栖凤抬起手,正好山壁上有一片树叶落下,飘飘荡荡,落在她的手里。

    她捻着叶柄,转了一转,道:“所以现在的女神,藏身于万物之中,这每一片叶子、每一滴水、每一粒砂子,里面全都是她。”

    她停了话语,温柔的气息却仍然飘散在空气中,轻轻的木刻声为之响应。

    “好了。”许问说道,他抬起头,把那两块木板递给她。

    “这样看起来,青诺女神是个很温柔的女神啊。”许问说。

    “死亡,本来也是温柔的。这世上最平等的事情。”栖凤微笑着说。

    许问与她对视,她神情柔和,素着一张脸,并没有戴面具。

    …………

    许问思考着回去了梧桐林,郭安又不在,钟意刀有些随意地放在郭安常坐的那个树桩旁边。

    许问盯着刀看了一会儿,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继续帮他干活。

    过了一会儿,郭安提着裤带,慢吞吞地回来,看见许问,扬了扬眉,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拿起他刚才做完的木片看。

    许问使用钟意刀已经非常熟练了,木片的完成质量非常高,速度稳定有序,有种似慢实快的感觉。

    “一不小心,还以为这刀是你的。”过了一会儿,郭安突然说。

    许问一下就笑了,头也不抬地说:“别酸啊,你小心肝还是你的,我就是借用一下。”

    “我心肝你来用……”郭安又嘀咕了一句,然后自己也觉得有点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

    “确实很好用。刚开始有点不习惯,但越用越顺手,感觉都有点享受了。”许问说。

    “喜欢吗?”郭安问。

    “喜欢。”许问诚意地说。

    “那送你了。”郭安满不在乎地说。

    许问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笑:“不是你的心肝吗……”

    “送你了。”郭安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有点不容置疑的感觉。

    “不用。我已经把它的各项参数全部记下来了,到时候可以打一把一样的。”许问摇头拒绝。

    “不用那么麻烦,你要就送你。”郭安第三次说。他停顿了一下,从许问手里把刀接过来,放在手里认真抚摸了一会儿。

    “这刀当年打出来的时候,一共两把,是兄弟刀。我这把叫钟意刀,郭/平还有一把,刀名叫随意。两刀几乎一模一样,但当时刚打出来,我就选了这把,郭/平选了另一把,都是一点犹豫也没有。”

    郭安轻声平静地说。

    “郭/平把我扔在这里,然后就不见人了。我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但不能接受。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里有点了芥蒂,就再难用好这把刀。”

    许问轻轻皱了一下眉,道:“也许他是想办法去解决你的问题了。”

    “不会。”郭安冷静地说,“他不是这种人。”

    许问完全不认识郭/平,没法反驳郭

    安的话,只能听郭安轻叹了口气,继续道,“钟意刀钟意刀,最要紧的是心里的那腔心意。我对郭/平起了芥蒂,刀也就用不好了。放在我手上,徒然浪费,你用得好,送你理所应当。”

    “拿去吧。”郭安又恋恋不舍地抚摸了一遍刀身,把它交到许问手上的时候却毅然绝然,毫无犹豫。

    许问深深看他,接过这把刀,说:“行,那先放我这里,你要的话可以随时拿回去。”

    “不行,只有你认定它是你的,你才能真正感受到它的妙处。”郭安不满许问的回答。

    “先这样。”许问看上去性情柔和,但他确定的事情,同样也难以改变。

    郭安看了他一会儿,不说话了。

    …………

    这天晚上,栖凤没有回来山洞这边。

    新陶窑虽然设计好了,但是这批陶像还没有烧完,得等到出窑之后才能修理或者重建。

    所以她必须得守在窑边紧看火温,随时添柴。

    听说这件事之后,有光村村民过去了四个人,一方面帮她砍柴,另一方面也是安全。

    有光村村民关系确实不错,从之前的事能看得出来,栖凤作为青木女神在某些阶段的化身,在村里的地位也确实不同。

    晚上,山洞跟前的白荧土陶像仍然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照亮了方寸土地,也照亮了山壁上的图画。

    许问盯着壁画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走了过去细看。

    就像他之前思考过的一样,这些壁画介于图像和文字之间,有一些能看出形态,但更多的还是不明其意的符纹,真的像咒文一样。

    最关键的是,就少有的图像来看,它表达的就是最基础粗浅的耕种劳作生活等场景,几千年不变的那种,看不出时代。

    当然,这也是因为人类的耕作时代确实延续了很长时间,这段时间里变化本来就非常少。

    这些系魂咒如果真的近似文字的话,那理论上来说,它们是可以用一定的方法进行解析的。

    分析这些符号与文字,本身就是考古学的一部分。

    许问在另一个世界进行学习的时候,曾经接触过一些相关的内容。现在他就试着用这样的办法来破解其中的意思。

    他先找到了一些出现频次比较多的符号,那是一个圆形,中间有一个点。

    按文字的常规,这通常是指太阳。

    许问照着这个规律研究了一会儿,发现不是,是自己想岔了。

    不是太阳的话,它会是什么意思呢?

    许问越分析越觉得很有意思,情不自禁地走进了洞中。

    外面的光照不到里面,他点起了火把。

    上次进来的时候,他的注意力更多的在栖凤身上,这次专心地看,才发现这里的壁画比想象中还多。

    密密麻麻,深浅不一,几乎布满了整个洞壁,火光映在壁上,光影交错,几乎称得上辉煌。

    一段时间里,许问会觉得这些图形更近似于图画,因为装饰性实在太强了,但渐渐的,他隐约琢磨出了一些门道——一些规律。

    他皱起了眉。

1039 小道

    第二天,许问迟了一步才到桐木林,到达的时候,郭安又不在。

    许问看了一圈四周,但其实钟意刀已经在在他手上了,昨天郭安正式把刀给了他,难道是也把工作交给他了?

    他左右看了看,没找到郭安,于是坐下来开始顶替他做事。

    一边做,他一边想着昨天晚上看到的东西,那些符纹和图形直到现在也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纠缠不休。

    他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什么,眉头皱得紧紧的。

    周围安静无声,只有风过叶片的沙沙声和富有韵律感的削木头的声音,令人心平气和。

    筐中木片堆满的时候,许问站了起来,突然抬头看向一边。

    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很多人的,仿佛有一支小队向着这边靠过来了。

    没过多久,他看见了那个三白眼,表情严肃,身后跟着七八个人。

    他们似乎只是路过,正准备穿过这里到另一边去。

    他们的脚步快而零乱,似乎有点焦急。

    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许问心中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让到一边。

    三白眼看向许问,愣了一下,环视四周,问道:“郭安呢?”

    “去茅厕了,放我在这里干活。”

    “你,跟我们一起来。”

    许问扬眉,把钟意刀插在后腰上,一声不吭地跟上。

    他们穿过树林,去了许问以前没走过的另一个方向。

    又走出一段距离,许问发现又到了山的附近,人群就是向着山的方向过去的。

    许问不动声色,跟在人群后面走到跟前,微微吃了一惊。

    这里有一条隐蔽的小道,路不宽,但也可以容一辆车通过。

    他之前完全不知道,左腾也没有提过,显然也是没有发现的。

    但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山石崩落,砸在路上,把小道完全堵住了。

    这群人显然是为了这件事过来的,三白眼左左右右地查看了一圈,眉毛拧得跟包子一样,一挥手道:“赶紧的,把路给清出来!”

    不用说许问也知道自己被叫过来是干什么的了,不用说,是被叫过来干活的。

    他主动上前搬石头,一边搬,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

    很快,他在附近看见一些痕迹,有些吃惊。

    炸药?

    这是被炸药给炸毁的?

    他们是哪里弄来的炸药?

    他眼角余光

    扫了一下周围,借着清理石头的动作走到附近,抹了一把,放在鼻子跟前闻了一闻。

    明显的硝烟味道,许问却松了口气。

    不是炸药,是火药,不过味道还是有少许不同,感觉是经过改良的。

    威力和稳定性都会次一点,但用在这里还是足够了。

    这是谁干的?

    为什么要炸掉这里?

    还有……这条小路本身是用来做什么的?

    许问留心细看,更多的细节尽收眼底。

    山石杂草之下,可以看见车辙,看来这里确实有通车。

    有意思的是,车辙一共两种,一种轻一种重,轻的向外,重的向内。

    也就是说,他们把轻的东西运了出去,又把更为沉重的东西运了进来。

    不过,感觉也并非完全如此,许问拨了一下旁边的碎石,目光凝定。

    “看什么呢?赶紧的,把这里清干净!”三白眼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吼道。

    “哦。”许问应了一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三白眼带来的人一起干活,先把比较小的石头清干净,又用撬杆和绳子绑住大石头,喊着号子把它们拖了出去。

    这些他们做得都很熟练了,许问只是搭了把手,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周围的环境上。

    同时,许问听见三白眼跟另一个人在不远处小声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以许问的耳力,也只能隐约听到几个短句。

    他们仿佛是在讨论这条路是怎么回事。

    这里确实是用来运货的,最近将有大用,应该就是左腾之前提到的忘忧花盛开的事了。

    在这种时候这条路被炸毁,会是谁干的,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们眉头紧皱,仿佛并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

    这条路被炸得不轻,当然本身也是地势比较合适,滚石落地,三分之一条路都被塞满了。

    许问等人一路清过去,清了很长时间,才把路彻底清出来。

    “好了,你,你,你,跟我过来。”三白眼扫了一眼这条路,指了三个人,让其他人回去。

    这三个人里就有许问,许问有些意外,不过什么也没说,默然跟上。

    三白眼检查了一遍这条小路,还踩了踩,确认没有问题了,带着许问三人回到山谷,沿着一条弯弯曲曲、更加隐蔽的小路,到了一处山洞门口。

    这个山洞被藤蔓掩盖,造成了一种极其完美的视觉效果。

    许问走到附近就感觉有些

    不对,但直到三白眼拉开藤蔓,才真正发现洞口。

    许问里外看了看,目露深思。

    这藤蔓绝对不是天然的,必然经由人工设计并养殖出来,能做到这种视觉效果……

    这小小山谷,藏龙卧虎啊。

    这样的山洞,是用来做什么的?

    山洞不大,里面放着很多黑沉的箱子,整整齐齐地摆着,粗看上去足有好几十个。

    到了这里,三白眼明显有点心神不宁,许问他们跟着走进去了一会儿,他才像是突然发现一样,转身把他们全部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留在了洞里。

    许问借口解手,一个人走开,走到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死角,透过藤蔓往里看。

    三白眼打开了最上面一个箱子,脸上明显松了口气,接着又打开旁边另一个,同样看了下发,脸上露出了微笑。

    许问这个角度稍微有点高,看得清清楚楚,箱子里装的全是真金白银实铜,有点散碎,不像电视里那样是一锭一锭的元宝,但确实全是钱!

    果然。

    他想起了刚才看到的车辙。

    出去的车辙比较浅,装的是麻神片等比较轻的货物。

    进来的车辙比较深,看来全是银两之类的东西了。

    想也知道,财帛最动人心。

    这些人聚在这么偏远的一个山谷里是来干什么的?

    他们产这些麻神片麻神丸是用来做什么的?

    终究还是为了钱财,而他们赚来的钱,全在这里了。

    不过,许问又想起了在山道隐蔽地方看见的几道痕迹,目光再次落在那些箱子上,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清完山道,检查完山洞,三白眼把他们赶回了原先的地方,警告他们闭嘴,刚才看见的事对谁都不能说。

    许问回去梧桐林,看见郭安正坐在那里,另外拿了把刀片木头。

    他走过去坐下,突然问道:“你兄弟郭/平……是把你送来这里之后就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郭安手一僵,似乎很不愿意提这件事,不过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勉强说:“对。”

    “你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不知道他跟这里人什么关系?”

    “不知道……你想问什么?”

    许问毫不犹豫地把刚才的事情全部跟郭安说了一遍,然后问道:“这种隐秘的事,为什么会叫上我?”

    “是因为你,还是因为你兄弟郭/平?”

1040 只因很美

    郭安确实不知道郭/平上哪里去了。

    他只记得郭/平最后离开时的眼神。

    那时候他的烧还没有退,栖凤在旁边照顾他,他的意识有点模糊,勉强睁开眼睛,看见郭/平的身影。

    他正在跟栖凤说话,郭安因高烧而耳鸣,一个字也听不见。

    他看着郭/平的侧脸,他的下颌绷得紧紧的,面无表情,显得有点冷酷。

    这跟他平时的样子完全不同,郭安觉得非常疲倦,想要闭眼,但不知为何,郭/平这样子让他心里有一些不祥的预感,他强打精神,强睁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慢慢的,他被高烧烧得有点浑噩的思维意识到一件事情,郭/平扎好了绑腿,背着行囊,像是要远行的样子。

    我现在都这样了,你还要走吗?

    你要把我扔在这里不管吗?

    他紧盯着郭/平,想要他回头看一眼,但直到最后转身出门,郭/平都没有看他。

    他走得很决绝,很果断,好像旁边根本没躺着这样一个兄弟似的。

    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郭/平,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现在,他慢慢地把这件事情讲给了许问听,声音里有些空洞,还有更多的不理解。

    “栖凤吗……”许问思索片刻,起身去找人。

    这两天,栖凤不用说他也知道在哪里。

    “他去哪了,我怎么会知道。”栖凤一边检查着窑里的火,一边回答许问,“他就是临走的时候,让我帮忙照顾一下安叔,叮嘱了一些事情。”

    “那时候郭师傅还没有退烧,他不担心的吗?”许问问道。

    “不知道,可能是有什么急事吧。哎,你能帮我看看吗,这个火怎么样,要再添柴吗?”

    许问收回心思,起身帮她去看火。

    明明相关消息听说得并不多,但郭/平的去向总让他有点放不下心。

    他透过火洞去看窑里的情形,火光闪处,他又看见了一抹艳色,想起来陶窑内壁也有花纹,跟栖凤所住山洞有点相似。

    不过具体要等到出窑之后才能看到。

    许问定定地看了一下,没说什么,转身就去拿柴加火。

    栖凤有些着急地跟在他旁边,说:“果然不行吗?这窑果然坚持不住了,得换新的了。”

    许问弯下腰,从旁边捻起一只小虫子,举到栖凤面前:“除了窑本身的结构问题,还因为这个。”

    “这是什么?”栖凤拧起了眉头。

    “一种小虫子,应该是随着忘忧花迁移过来的,吸食花汁为生。它很硬,会在土里产卵,给陶窑造成空洞,加速温度流失。我在附近也看到过这种情况。”许问说得很简单,但很明暸。

    栖凤倒不怕这些东西,从许问手里接过虫子,仔细观察,然后问道:“就是说,没有忘忧花,就不会有这些虫子了,陶窑也不会有事了?”

    “不好说。毕竟我们没做过调查,也不清楚它的食谱。如果它也吃别的植物的话,那只能说,忘忧花把它带过来了,就是灾难。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许问把之前在山下教给魏师傅的办法也教给了栖凤,栖凤低着头,把它记了下来。

    她的头发披洒在脸颊旁边,安静了一会儿,轻声道:“最早我见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它很美。

    非常美。”

    她只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

    许问也没有说话。

    …………

    这天晚上,郭安又发作了。

    这几天,许问已经把握了他发作的时间,提前做好了准备。

    他熟练地把郭安绑起来,在他旁边放了毛巾和水盆,都是温热的。

    这一次他没有中途离开,而是陪着郭安渡过了这段难熬的时间,一次次用热毛巾给郭安擦脸,让他觉得好过一点。

    最后,郭安终于缓了过来,喘着粗气。

    许问换了盆水,再次给他擦脸,说:“你今天的情况比之前几天好多了,发作的时间变短了不少。再这样下去,最后生理上最终于会摆脱它的纠缠。”

    郭安还在喘气,接过毛巾,把脸埋在里面。

    “不过可以的话,你最好还是不要呆在这里,离开这个环境。身瘾好戒,心瘾难戒。在这样的环境里,你时时刻刻会受到它的诱惑,不如彻底离开,再也碰不到它。”

    说到这里,许问声音顿了一下。

    信息的封闭从某个方面来说也是一种保护,理论上来说,这时代戒毒应该更容易。

    但这里的人,正在用麻神片和麻神丸等各种方式向外输出和扩散忘忧花。

    郭安就算离开了,也不能保证自己绝对能摆脱这种环境,不再受到忘忧花的诱惑与影响。

    所以还是要想办法把源头掐灭……

    郭安听了,只是笑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向许问要求:“帮我一下,我想再去看看那棵树。”

    “那棵树”,当然只有一棵。

    郭安刚刚发作完,身体有点虚弱,这种时候想要出门,必须得许问帮忙。

    许问不吭声,把他半个身体扛到自己的肩膀上,架着他出了门,穿过黑夜的小道,来到了那棵巨大的梧桐树跟前。

    郭安一屁股坐在大树跟前的落叶上,再没动了,许问抬头看树,整个人一时间也完全静止了下来。

    今晚的月亮非常好,浑圆巨大,高悬空中。月光披在树上,半明半暗,明的地方叶如银镀,暗的地方幽深如渊,与白天相比,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而在这样鲜明的光与影的对比中,许问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郭安的设计,它完美落在树上,仿佛传说中那位生与死的女神真的浮现了出来,温柔地俯身树上,伸手庇佑着一切。

    生也温柔,死也温柔。

    许问突然想起了栖凤白天时对他说的那句话。

    再也没有比死亡更公平的事情。

    从某个角度来说,确实如此。

    许问安静地看了好长一段时间,突然有句话想跟郭安说,他低头一看,郭安躺在落叶上,睡着了。

    …………

    第二天一清早,许问就听见了到处传来的骚动。

    忘忧花开花了!

    时间算得非常好,忘忧花准时开放。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降神谷,就连有光村的村民也一起跑出去看。

    许问也去了,出门就看见了那一片花海,呼吸顿时为之一窒。

    忘忧花本来就很美了,现在成片开放,更是美得令人窒息。

    大片鲜红的花朵铺天盖地地向外扩散,仿佛带着血腥气,绚烂而又凄厉,带着绝望一般的

    美感。

    不仅是许问,他周围的很多人也停止了任何动作,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色,无言无语。

    此时太阳刚刚升起,还未炽烈,薄雾一样的光芒照在花海上,仿佛海浪上有雾蒸腾,无限地向天空延伸,也一直延伸到了所有人心里。

    人们呆看着,突然间,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周围的人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花田里的岗哨首先大喊:“官兵!官兵来了!”

    许问第一个听见,猛地回头,果然看见远山之上,有隐约的烟尘升起,树木晃动,飞鸟腾空。

    又过了一会儿,隐隐可以看见黑色的骑影,数量不小,几乎布满了半个山头!

    这么大一支队伍,是为什么而来的,可想而知!

    骚乱迅速从岗哨向山谷里延伸而去,很多人瞬间就慌了。

    这时代官府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威严,可跟现代完全不一样,而这么大一支军队,骑马拿刀的,就要杀过来了!

    许问目光微凝,这时,一只黑色的飞鸟从远处腾空而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头看向四周,并没有看见左腾,倒是人群慌慌张张,有的正在往谷里逃,有的东张西望,似乎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没人留意到他。

    许问摸了一把黑姑的毛,转身快步离开,背着人群从黑姑脚下的竹筒里取出了一张纸条,匆匆浏览了一遍。

    这种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郭安,所以第一时间回到了梧桐林老地方。

    郭安不在。

    他接着又找到了那棵树,树前空无一人,只有阳光有些寂寥地落下,郭安还是不在。

    这种时候,他上哪去了?

    许问有些着急了。

    他想了想,翻过那张纸条,在反面匆匆写了几个字,又把它塞回竹筒,对着黑姑打了几声唿哨。

    黑姑腾空而起,穿过树林,再次向着远方飞去。

    许问看着鸟影消失,还是放不下心,在原地停留片刻,走去了山谷。

    “你还在那里傻着干嘛!”刚刚走出梧桐林,许问就听见一声呼喝,抬头一看,又是三白眼。

    三白眼面前站着一支队伍,个个手里都拿刀拿枪。

    他们个别人脸上有点慌乱,但大部分都是一脸的悍勇,甚至带着一丝血腥气。

    三白眼大步走到许问跟前,手里拿着一把刀,要往他手里塞,结果一低头,说道:“你有刀了啊。”

    许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了一下说:“这刀是用来干活的……”

    “少特么废话!刀就是刀,能砍木头,不能砍人?拿好刀,跟上来!”

    三白眼说完转身就走,态度非常强硬。

    许问眉毛皱了一下,打量一眼四周,还是跟了上去。

    三白眼把他们带到了一道山壁跟前,对面是一条路。

    许问的方位感非常强,虽然走的路不一样,所处的方位也不一样,但他还是很快就发现了,这就是他昨天来过的地方,山壁的另一边是那个隐秘的山洞,藏着大量钱箱的山洞!

    “你们守在这里,来了人就问口令,凡是答不上来的,格杀勿论!”

    三白眼杀气四溢,不容置疑,说完,匆匆就走了。

1041 在哪里

    三白眼走了,许问身边全是陌生面孔。

    这些全是壮汉,满身横肉,满脸戾气,手上拿刀弄枪。

    他们似乎很听三白眼的话,个个都警惕地盯着四周,目光锐利地四处巡逻。

    许问看了一眼山上,眉头紧皱。

    官兵的到来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有自己脱身的手段,但是郭安和栖凤……

    此时,降神谷的另一端,栖凤正在自己的陶窑跟前,略带紧张地看着火。

    陶像已经烧到了最后关头,这时候的火候是最重要的。

    此时,一个年轻人匆匆忙忙地跑到了她身后,喘着气跟她说了一堆话,全是本地方言。

    栖凤仍然在看火,发现没有问题,松了口气。她不紧不慢地回应那个年轻人,几句话就说得对方也放松下来。

    然后,栖凤也往山下看了一眼,唇畔露出神秘的微笑。

    她又对那年轻人说了几句话,对方连连点头,匆匆而去,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栖凤伸手拿起旁边的木板,认真地看了几眼。

    木板上刻着图画,正是许问给她规划的两座陶窑。

    她笑了笑,拿起一块包袱皮,把木板放在了正中央。

    这时,她看了看时间,开始灭火开窑。

    窑门打开,一瞬间,大量的热气扑了出来,裹住了她的身体,吹得她的头发飘了起来。

    这感觉很不好受,栖凤却非常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此时,这里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安静,远处人声鼎沸,这里也能听见。

    栖凤头也不回,好像完全不关心一样。

    她破开窑壁,用棉布包着手,把陶像取了出来。

    陶像热气腾腾,全部烧制成功。

    栖凤拿起几个,欣赏了一番,又等它们凉了一点,用包袱皮把它们全部包裹了起来。

    这时,一群有光村民跑了过来,跟栖凤说了几句话,扛起了那些包袱,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栖凤笑吟吟地,跟在那些村民身后,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走了。

    …………

    栖凤那边地处偏僻都已经能听见鼎沸的人声,许问所在的位置,早就已经杀声震天。

    他附近的人一开始还好,随着杀声越来越近,他们也有点坐不住了,有些人甚至开始打战。

    “我,我们真的打得过吗?”许问右边,一个人小声说。

    “打不打得过,杀就完事了!”另一个大汉握着刀,咬牙切齿地说。他说得凶,但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显然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有胆气。

    许问垂着眼睛,接着又抬起来,仿佛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地问:“你们说,我们被安排在这里,是守着什么呢?”

    “管他是什么,守着就行了!”那个大汉怒喝。

    “不知道,我也在猜。”另一个人却响应起了许问的问题。他好像有些猜测了,轻言细语地说,还舔了舔嘴唇,一脸贪婪。

    许问与他对视一眼,也放轻了声音:“这个时候把咱们调到这里来,啥也不跟咱们说,你们觉得是为什么?这是让我们……守着什么呢?”

    许问话音未落,突然间猛地一躲,一根棍子挟着风声从脑后袭来,来得极其迅猛,恰好被他躲开。

    许问回眼一瞥,看见那根棍子上倒插了无数钢钉,锈迹斑斑,上面似乎还有一些血迹。

    这一棍要是打在身上,至少半条命都没了。

    “妖言惑众!”持着狼牙棒那人瞪着许问,阴冷地喝道,“你叫什么,哪里来的!”

    许问不慌不张,也打量了一下他。

    他之前就注意到这个人了,他一直一脸阴沉地呆在人群最后面,但只要留心就会发现,他的身份跟其他人并不一样,而且之前三白眼临走的时候,对着这个人使了个眼色,许问早就看在眼里了。

    许问掸了掸肩膀,挑起了眉毛,道:“大爷,我只是好奇多问了一句,你这样也太狠了吧?要不是我躲得快……”

    他话音未落,风声又起,那人再次抡起狼牙棒,迅雷不及掩耳地砸向了许问!

    显然,这就是他们一开始的打算。

    这些人里,但凡有质疑的,不管是谁,先下狠手收拾掉!

    以雷霆之势进行震慑,其他人才不敢多说一句话!

    许问稍微敛了一下目光,反手握住腰畔的钟意刀,微微偏头。

    他偏斜的角度并不算大,

    就是恰到好处地躲开了那人的一棒,然后,他反手一刀,直切上去,带着一道弧线,划上了那人的喉咙!

    刀光闪处,那人目光惊慌,周围一片安静。

    那人一开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第二棒再次被躲开,他有点发愣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低头看了看。

    手指干干净净,除了先前沾上的泥土一丝血迹也没有,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也没什么疼痛感。

    然后他抬头,看见周围其他人无比惊骇的目光。

    “怎么了?”他开口想问,但张开嘴,却没有气息提上来,当然也没有声音。

    下一刻,他看见鲜红的血液喷了出来,猛烈地喷溅在自己的眼前!

    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血是自己的,他的喉咙被割断了!

    他想要惨叫,但声音还是没有发出来,他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转瞬之间,就睁着眼睛断了气。

    他的视网膜上仍然残留着一片鲜红,仿佛盛开的忘忧花。

    四下里寂静无声,许问收刀,爱惜地用手指摸了摸,又叹了口气。

    刀光如水如月,依旧纯净,好像之前割开那人喉咙的,并不是它一样。

    许问想起三白眼叫上他时的情景,他说这是做事的刀,不是砍人的刀。

    没想到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它就见了血,还取了命。

    做事的刀,也是可以杀人的。

    许问抬起眼睛,环视四周。

    在他的目光之下,所有人齐齐后退了一步,满眼惊骇。

    那人的策略是对的,暴起伤人,以雷霆之势进行震慑,能最快最有效地降伏这些人,统一他们的想法。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的刀有这么快而已。

    许问把钟意刀插回腰畔,平静地说:“我只是问了一句,就要这么一言不合打死人,他们究竟是想藏什么呢?让我们守在这里,挡着官兵,是想让我们卖命吧?”

    “用我们的命,来保他们的命,和他们要藏的东西……好大的主意!”

    他环视四周,轻声问道,“你觉得他们卖忘忧花和麻神片赚来的钱,会在哪里呢?”

1042 钱呢

    许问来到那个山洞跟前,身后全是悉悉簌簌的声音。

    他转头一看,几乎所有的人都跟过来了。

    乌合之众。

    他在心里想。

    其实这一点,他一早就已经发现了。

    正因为是乌合之众,他们才能这么轻松地潜入这里,甚至有点来去自如的意思。

    也正是因为是乌合之众,才更好操纵,轻易勾起他们的贪婪之心,把他们带来这里。

    乌合之众的战斗力有限,还容易反水,血曼教召集这么多这种人在这里,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昨天来过这里,对面有个山洞。刚刚我看见那家伙就朝这边来的。”许问收起心神,轻声对左右的人说。

    “我知道那条路!”突然有一人指向另一边,“我看见过车来车往,货都是从那边运出去的!”

    这无疑证实了许问说的话,许问听见周围的呼吸声瞬间粗重了不少。

    “哪里有山洞?”有人问,声音有点迫不及待。

    “那里。”许问向前一指。

    没一会儿他们就到了藤蔓旁边,许问目光微凝,注意到旁边的一些痕迹,但他还没有说话,其他人已经扯下藤蔓,冲了进去。

    “果然在这里!”有人大叫一声。

    许问跟在人群中央,抬头看去,先是看见了那些箱子,然后看见三白眼站在箱子中央,又惊慌又困惑地转头看过来。

    最上面有两个箱子开着盖子,里面黄金白银的光芒迅速耀花了许问身边那些人的眼睛。

    “金子!”一个人激动地大叫。

    “全是金子,还有银子!”另一个人也直着嗓子吼了起来。

    “他们真的把钱藏在这里了!”

    “让我们用命守着外面,他们要扛了钱逃跑!”

    里里外外的人几乎没一个见过这么多钱的,顿时骚动了起来,马不停蹄地冲向那些箱子。

    三白眼完全没有提防,发着呆任由他们冲过来,用手捞起箱子里的钱,哗啦啦地响。

    片刻后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边把旁边的人往外推,一边大喊:“滚,滚出去!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但财帛动人心,他这时候说这种话,只能说虚弱无力。

    那个人被他推开两步,又重新冲到箱子旁边,抓起一锭银子,眼睛发红,看上去恨不得把它塞进嘴里。

    三白眼还想推他,但这人终于暴起,反手一巴掌把他打到了一边,恶狠狠地道:“我们种的花,我们产的麻神片,这是我们的钱!”

    “对,我们的钱!”

    他声音巨大,迅速得到了周围人的响应,几乎所有人都在吼:“就是我们的钱!”

    他们拼了命地冲到箱子旁边,翻开箱盖,把钱往自己怀里塞。

    金属撞击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山洞,外面的人想往里面挤,里面的人赖着不肯出去。

    许问站在洞口,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留意到箱子里除了常规的金银,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有金银玉制的首饰,有些瓷器,都华丽而贵重,看上去价值不菲。

    他眉头紧皱,直接就能联想出这些东西出现的原因。

    毒瘾犯了,搜刮家里所有

    的钱来买。

    没钱了,就拿东西来抵押。

    隐藏在这些财物背后的,是无数血淋淋的现实。

    “哎?这箱子怎么是空的?”人群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许问目光微沉,上前两步,看清了那边的情况。

    最上面一排箱子被掏空搬开了,那些人开始翻找下面的箱子。

    结果刚打开一个,就发现箱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他明显愣住了,不死心地把箱子搬起来掂了掂,轻飘飘的,果然是个空箱子。

    “肯定是有夹层!”旁边另一个人把他挤开,掏出柴刀,不死心地把箱子砍成碎片。

    这箱子甚至不是木制的,而是藤箱。

    沉黯的藤片落在地上,没有一点亮色,当然没有夹层,只是一个纯粹的空箱子。

    “怎么回事?”

    有人叫了起来,另外的人去翻其他箱子。

    他们迅速发现,一层下面,所有的箱子全是空的,里面的东西全没了!

    “钱呢,里面的钱呢!”

    乱糟糟的声音响成一团,有人一个转身,一把揪住三白眼,怒吼道,“你把钱藏哪去了?!”

    三白眼仿佛也很震惊,伸着脖子去看下面的箱子,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怎么会是空着的,钱呢?”

    这时,外面传来车马的声音,没一会儿藤蔓被掀开,车夫也被揪了进来,扔在地上。

    “是不是你把钱偷走了?!”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有人大吼。

    车夫捂着脸,懵逼地说:“我不知道,我才来!”

    里里外外一片混乱,许问走到洞外,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没再参与进这片乱子里,而是走到昨天那条小道旁边,再次检查上面的车辙。

    片刻后,他站定,回头看向山洞方向。

    头顶发出一声轻鸣,是黑姑的声音。

    然后,左腾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道:“钱之前就没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明显已经看清楚了全部经过。

    “对,我昨天过来的时候就有点感觉,下面的箱子好像有点异样,沉进地里的感觉,不像有那么重的份量。”许问观察力非常敏锐,对“物”的感知远超普通人。

    “被谁弄走的?”左腾问道。

    “不知道。这小道上有进出的车辙,你来这里看。”

    许问把他引到一处,伸手指了指。

    那里有几株小草,被压进了泥土里,有几根被压得稀烂。

    “这处车辙跟其他的不一样,很明显拖的是重物,车辙向外,是出去的。而且它车道狭窄,比其他大车——还有刚才那辆,小上三分之一,不是他们常用的那种。”

    许问轻声说道,左腾低头观察了一下,点头认同了他的判断。

    “但这样的车出现在谷里,不可能不被人发现。”他说。

    “对,所以偷钱的人应该在谷里有一定的地位,至少他经常用这种车,不会被人留意。”

    “那应该很好打听。”

    “……我想到了一个人。”

    “谁?”

    许问眉头微皱,看向山上方向。

    这时,一

    大列官兵从不远处冲了过来,围在山洞旁边。

    许问和左腾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到了一边。

    官兵为首一人看向他们,左腾左手一动,比了个手势,那人移开目光,再不看他们,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官兵冲进山洞,许问站在外面,只看见藤蔓剧烈颤动,里面惨叫闷哼连成一片。

    情况很快就被控制住了,三白眼等人以及和许问一起来的那些人一起被拖了出来,扔在了地上。

    他们中有的被捆起来了,有的就随便倒在地上,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有血。

    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些血大部分都不是官兵造成的,而是他们互相殴打出来的结果。

    官兵到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在洞里经历了一场乱战,肇事者不知是金银铜钱,还是那些空掉的箱子。

    那些藤箱也一样被拖了出来,乱糟糟地堆在了一起。

    金银散落、空箱残缺,光天化日之下,比之前更显眼了。

    许问冷眼旁观,转身道:“我想上山去看看。”

    官兵能到这里来,表示已经控制住了谷内大部分区域。

    “我跟你一起去。”左腾点头。

    从这边可以直接上山,许问又回去了梧桐林一趟,林中还是空空荡荡,郭安仍然没有出现,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现在外面这么乱,这种时候乱跑……

    希望不要出事。

    他拧了拧眉,往栖凤的陶窑方向走。

    一边走一边想起件事,问道:“你来的时候,看见有光村那些人了吗?去他们住的地方看了吗?”

    “没有。我跟他们说了这事,说这些村民是被这些外人抢了村子,押着干活的。我现在要去看看吗?”

    “一会儿一起去吧。”

    许问加快脚步,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到了栖凤的圆窑附近。

    他抬头看去,首先看见的一地残垣断壁。

    他心里一紧,小跑了起来,跑到窑边,站定了脚步。

    “有人来把这里砸了?”左腾紧跟在他后面,扫了一眼,问道。

    “……只怕不是别人。”许问深吸口气,缓缓道。

    “什么意思……”左腾是在问,也不是在问。

    他的观察力不逊于许问,同样很快就看出来了,这窑不是外人砸的,而是非常熟悉它的人自己动的手。

    砸窑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想尽快散热,好把里面的东西带出去。

    许问看得更清楚了,他当初可是看着栖凤一个个地把那些陶像放进去的。

    而如今,这些陶像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个也不剩。

    要知道,它们每一个只有手指大小,不专门收拾,不可能消失得这么彻底。

    要做到这样,必然有一个过程,它的主人必然有所准备,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栖凤这是……走了?

    上哪里去了?

    许问环视四周,目光突然落在一块石头上,快步走了过去。

    那块脑袋大小的石头上放着两个陶像,摆得端端正正,一看就知道是特地放在那里的。

    许问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弯下腰,把它拿了起来。

1043 密码

    这两个小人,让许问想起了栖凤曾经给他看过的那个陶像。

    那个陶像,是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在手拉手地起舞,就像有光村村民晚上在篝火旁边放松休闲的样子,带着一天劳作下来难得的轻松愉悦,与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快乐。

    相比那种快乐与隐约的喧闹,眼前这两个小人则是静谧的。

    显而易见,这捏的是许问和栖凤两个人,就是不久之前的场景,许问肩并肩站在郭安的那棵梧桐树前,一起仰头看那棵树。

    整个场景都是安静的,动作不大,同样以栖凤特有的写意方式描绘而成,细节模糊,造型朴拙,有一种原始时代简约而质朴的美感。

    但同时,栖凤在造型以及最后的上色上进行了一些设计,使得最后的成品有了一些别具一格的感觉。

    首先,她截取了两人在看的那棵树的一部分,进行了一些设计。

    那棵树只有伸出来的几根枝条,垂落在两人的肩上,与身体仿佛融为一体。

    那几根东西看上去像枝条,又看上去像手,正在温柔地抚摸着眼前的两个孩子。

    而他们身上斑驳的留白,就像透过枝桠落下的阳光。

    它看上去像树,又像是母亲,在伸手安抚着自己的孩子。

    前面的这两个陶像小人,像许问和栖凤,又像是母亲的一对儿女,正仰着头,接受她的安抚。

    而他们俩,面露惬意的微笑,非常享受的样子。

    对,微笑。

    许问突然意识到,与栖凤以前的作品不同,这两个陶像小人是有五官、有表情的。

    男性小人的五官有点像许问,但又有点不太像。他仰着脸,眼睛微闭,纯然的享受与沉浸,仿佛处于极致的幸福中。

    而女性的那个小人,几乎跟栖凤一模一样。

    看清她的表情,许问心中一凛。

    她斜着眼睛,看着身边的人,嘴唇翘起,带着一丝神秘而微妙的笑意。

    跟陶像本身的造型一样,这个五官也是比较粗糙的那种,远谈不上精细。

    就在这样的似是而非和意味深长中,栖凤巧妙而充分地表达出了她的意图,她想要传达的东西,让许问看清陶像表情时,心中立刻一凛。

    这丝笑容,实在太诡异了,包含着隐约可见的不怀好意,仿佛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不说。

    许问盯着这表情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往圆窑方向走。

    “怎么?”左腾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跟着站起来,问道。

    许问一言不发,

    走到圆窑旁边,开始翻那些被打烂了的砖石。

    他不久之前才研究过这座圆窑,对它的结构全部熟知于心。

    很快,他就把它重新拼了起来,让内部那些烧入深处的壁画全部重现于天日。

    这些画、这些颜色经过反复的高温灼烧,有一种玻璃一样的质感,艳丽惊人。

    它们以没有意义的花纹为主,像蔓草向着四面八方延伸,装饰着圆窑内部这普通人完全无法触及,压根儿没法看到的地方。

    左腾低着头,也被这奇景一般的装饰图案吸引住了,他情不自禁地问道:“这个……是栖凤那姑娘做的?怎么画在这里面,怎么会有人看见?”

    “你仔细看这些图案。”许问头也不抬地说。

    “嗯?”左腾发出疑惑的声音,看了他一眼,又去看那些画。

    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图案张扬蔓延,像火,像草,像树枝,像一切具有强烈生命力与毁灭性的东西。

    左腾又恍了一会儿神,这才想起许问说的话里强调的字眼。

    图案。

    图案跟画,当然是不一样的意思。

    后者是艺术创作,表达情绪,表达心里的艺术思想,强调的是审美与传达。

    而前者除了装饰性以外,更注重表意。所谓的图案,很多都是有意义的。

    譬如松鹤延年寓意长寿,五蝠捧寿寓意多福多寿,石榴瓜果寓意子孙繁衍……都是这些图案约定俗成的含义。

    而眼前这些图案……虽然能让人有很多联想,但感觉没什么意义啊?

    “这画的是什么?”左腾看了半天没看出来感觉,索性直接问许问了。

    许问在地上拣了一个碎砖块,直接讲解给他看:“这个左右弧线,意思是木头。这个一旋的小涡,我还没想好是什么。这个点重复出现,到处都有,它是有意义的,就是一个简单的一。这根线是二……”

    许问这几天闲下来就在琢磨这些图案,还真给他琢磨出了一些东西,现在边写边画,既是讲给左腾听,也是整理自己的思路。

    左腾越听越是震惊,过了一会儿,忍不住打断了他,道:“等等,我想想。”

    他紧盯着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碎瓦砖石,以及上面鲜艳的图案,将许问刚才说的话一一与之对应。

    片刻后,他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你的意思是,这窑内的图案,其实是……”

    许问向他点头,缓缓道:“没错,应该就是我们想要找的那些帐本。”

    左腾张着嘴,看着他。

    “不光是这里,还有其他地方的。你跟我来。”

    站问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带着左腾往山下走。

    左腾看了一眼这座被摧毁了的圆窑,伸手往上一甩,一支响箭窜上天空。

    没过多久,一支四人小队出现在附近,守在了旁边。

    许问带左腾去的,当然是这几天他一直住的地方——有光村村民聚居的那片山洞。

    他到这里来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些预料,现在过来一看,如他所想,四周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就连平常并不去做活的那些过于年老的村民,也全部都消失了。

    最显眼的还是山洞跟着的那些陶像碎块,白荧土烧成,可以拼成一整座青木女神神像的。

    现在它们一块也不剩,底下被压伏的那些青草有的仍倒伏着,有的则慢吞吞地抬起了腰,在风中颤抖。

    “人都不在了。”左腾环视四周,说了句废话。

    “嗯。”许问应了一声。

    “东西都带走了,感觉他们早就有准备了……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左腾皱着眉问。

    许问摇了摇头,带着他走进栖凤居住的那座山洞。

    影壁如旧,上面的图案如旧,仍然看不出年岁,原始朴拙而又大气。

    山洞寂静空旷,有隐隐的水声,天光从上方照下,仿佛圣光降临。

    洞壁上图案同样依旧,因为周围的东西被搬走了一些,所以看上去更加清晰。

    左腾有意去看那些壁画,快步走过去看。只一眼,他就看见了不少熟悉的图案——正是不久前,许问指给他的那些。

    他被震住了,抬着头环视四周。山洞巨大,洞壁广阔,上面密布着同样形式的壁画,数量极其庞大。

    “这些……全是?”他情不自禁地问。

    “是。我还没完全破译出来,不过,它确实就是。”许问非常肯定地说。

    “竟然,竟然……”左腾连续说了两次,话没说完,但许问已然听出了他的意思。

    这么重要的东西,也是他们一直在找的东西,她竟然就这样大喇喇地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回想起最早见面的时候,她刚刚被他们掐住喉咙抓住,就带他们来了这里,还特地引他们来看这些壁画。

    当时她是什么表情?

    那明亮的笑意里,是否有得意与嘲笑,还有更多不可言说的炫耀?

    左腾也是老江湖了,当时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直到现在被许问道明,才恍然大悟!

1044 帐本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左腾看了一圈,基本上已经确定许问的猜测了,于是又转过头来问他。

    “一开始就是觉得这些图案有些奇怪,猜测它们有可能是某种图案与文字结合的东西,以为是当地文字的雏形……”

    许问其实也有些无奈,讲起了自己的初衷。

    刚刚见到栖凤和这些有光村村民时,他清晰地看见了他们对忘忧花的恐惧、厌恶以及戒备,真的打从心底以为他们就是被血曼教侵占家园的受害者,完全没有多想。

    后来左腾发现死掉的有光村村民是他们自己杀的,为的是防止忘忧花瘾在村内扩散开。

    这无疑证实了许问他们之前的判断,进一步加深了他们对有光村民受害者的认知。

    那个时候,许问甚至有点佩服栖凤以及有光村村民的决断,更为他们的遭遇感到惊心与同情。

    在这种先入为主印象的影响下,许问看见这些系魂咒时,他主要感到的是好奇,身为工匠本身的探索欲。

    这会不会是某处文字的雏形,代表了文字的诞生与发展?

    最早,他真就想得这么单纯,甚至有点可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感觉到不对的。

    可能是逐个被破解的单个文字让他觉得到了一丝异样——这些文字里,为什么这么多数字?

    也可能是栖凤举手投足之间表现出来的一些不对劲——她看上去确实像个村姑,但始终让人觉得有些微妙。

    就譬如,这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姑娘,是怎么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安全生存下来的?

    凭她是青诺女神的化身?凭她从出生起,就是有光村村民的精神象征?

    话说回来了,有光村村民在降神谷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他们确实在做苦活累活,许问偶尔一次发现,通向谷外的那条可以通车的路,就是他们修出来的。

    但是,降神谷这些外来者们对他们的态度,却跟许问想象中不太一样,有点戒惧,有点敬而远之……

    最后,当许问看见栖凤留给他那个陶像的时候,所有的迷障瞬间从眼前消失,所有那些隐约的不对与猜疑全部水落石出,清晰地出现在了

    他的眼前。

    他陡然间贯穿一切信息与细节,明白了过来。

    “血曼教的那个圣子,就是栖凤。”他肯定地对左腾说,声音里带着十足的确信。

    “从外而来与她交朋友的那个,是明弗如。她们原本应该是本地人,有自己的信仰,就是青诺女神那套。明弗如从外而来,带给她一些东西,也从她那里得到了一些东西。把外人带进这里,开始栽种忘忧花,有光村本地人因此变得边缘化。”

    说到这里,许问微微顿了一下,摇了摇头,“是边缘化,还是神圣化,现在还不好说。”

    他在山洞里来回踱步,深思着说,“明弗如没死之前,这里应该是他在管的。他死了之后,是栖凤在管吗?有点像,但又有点不像……”

    他再次去看那些壁画,已经被破解出来的文字中的信息浮现在他眼前,对他的一些猜测相对应。

    如果不是栖凤管的,她怎么会这么清楚忘忧花的流向,并且把它们记录在这里?

    “我在想一件事。”左腾蹲在地上,突然道,“她很明显提前知道了一些情报,知道我们要在什么时候动手,所以才能走得这么及时,连人带东西一起撤走了。既然这样,她应该有充足的时间彻底毁掉这里。”

    左腾伸出手指,划了个圈,意指眼前的这些壁画,也是许问所判断的“帐本”。

    “但现在,那个陶窑倒是被砸了,但很容易拼好。这个山洞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完全没被动过手。”

    “她为什么不动手?”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确实也是许问想知道的。

    他陷入沉思,良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如果一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那它再不可信,也应该是真的。”

    “这几天我虽然也住在这里,但在隔壁,跟着郭师傅学东西,留意不到这边的事。而且这是女孩子的住处,我不会在半夜过来,栖凤想要毁掉壁画,有充分的时间和空间,轻而易举。”

    “但她没有这样做,把壁画,也就是帐本留给了我们。那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她有意留给我们的。”

    许问抬起头,与左腾对视。

    “她卖忘忧花,是为了赚钱,而且已经赚够了。赚来的钱运

    走了,给她钱的人的死活她当然也不用管了。”

    左腾接上了许问的话,回答道。

    他说这话,显然是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那些空掉的银箱,里面的钱上哪里去了,被谁拿走,现在好像也不需要再讨论了。

    “她本来就是恨忘忧花的,买忘忧花的人,她多半也恨不得他们去死。”许问说道。

    “她不让自己的村民吸食忘忧花……”左腾说道。

    “自己人跟外人,那能一样吗?”许问回答。

    现代的毒贩大部分自己也是不吸毒的,甚至会控制不让手下吸。因为最清楚毒品危害的就是他们,他们当然不想要失控。

    一样的道理。

    左腾笑了一声,显然跟他是同样的想法。

    许问同时还想起一件事,之前栖凤也好,有光村村的也好,都摆明了很不信任官府,甚至有些仇恨。

    忘忧花制成的成品价格不低,流出去之后,最有可能沉迷,以及掏钱去买的是谁呢?

    当然是他们讨厌仇恨的这些人,以及相关的裙带人物。

    贩卖忘忧花,对他们来说恐怕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最后赚了钱,反手把那些人卖了,没准也是早就谋划好了的。

    但是……

    流毒如此无穷的东西,他们真的能控制它的流向,让它不牵连到其他人吗?

    许问没有笑,表情异常凝重。

    “你来的时候,看见郭安郭师傅了吗?”许问突然问左腾道。

    “没有,我跟着黑姑,直接来找你了,怎么?”左腾敛了笑容,反问道。

    “……我要去找他了。”许问站了起来,往洞外走,同时对左腾说,“你去找人,让他们来看这些壁画,把它们全部眷下来。然后,你盯紧点儿,务必要把网上的线和点,一条条一个个地挖出来,绝对不能有漏!”

    “嗯,交给我。”左腾也站了起来,嘴角一斜,挑起一个笑容。

    “戒慎戒惧。”出门时,许问回头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也会有像郭师傅这样的人,意外失足,不可自拔。”

    左腾看着他,目光隐没在明与暗之间,过了一会儿,他应声道:“我知道的。”

1045 恶鬼

    许问走出山洞,马不停蹄地走向谷外的忘忧花田。

    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意识到郭安在哪里了!

    他的手里紧握着栖凤留给他的那个陶像,除了最先得到它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多看,但也一直把它握在手里,没有离过身。

    而从最开始起,陶像的面孔造型等各种细节,就一直极其清晰地映在他的脑海里,此时更加鲜明。

    陶像是一男一女两个人,肩并肩地坐在树前。

    许问看见男性陶像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

    确实很像,长相、气质、穿着,都跟他有点相似。

    但刚才那一刹那,他突然觉得,那不是自己,而是郭安!

    陶像五官简单,但是非常传神,表情唯妙唯肖。

    陶像眯着眼,带着一丝笑意,看上去陶醉而享受。

    许问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觉得这是在感受面前大树的抚慰,下一刻觉得是在想象把它制作成塑像的情景,处于创作的快乐中。

    而刹那之间,他意识到了,那是毒瘾发作时的陶然与沉浸。

    所以,它必是郭安,而不是自己。

    但对于忘忧花,郭安真的是享受的吗?

    当然不可能。

    那一夜夜的痛苦挣扎,主动要求五花大绑来忍耐的毅力,许问可是全部看在眼里的。

    说真的,他非常佩服郭安。

    他不是被强迫着这样做的,纯粹是靠着自己的意志力,一股执拗倔强的劲儿,自己要这样做的。

    他甚至还在毒窝里,可以很轻松地得到这些东西,可以很轻松地得到解脱。

    但他却没有这样做。

    触手可及的享乐与痛苦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因为对他来说,还有更重要、他更想要的东西。

    超乎一切,值得他付出。

    如果他发现,那些更重要的、他无比渴切地想要获得的东西,永远地离他远去,他再也无法获得了呢?

    他会怎么做?

    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许问快步往谷外走,走着走着,开始跑了,越跑越快。

    这几天,他去梧桐林找郭安的时候,他总是不在。

    他上哪去了?

    今天到现在,官兵几乎已经占领了整个降神谷,他到现在还不见人,他上哪里去了?去做什么了?

    许问跑过很多地方,看见了很多人。

    官兵来得突然,谷里的人没有防备,一时间节节败退。

    这些人里有流民、有凶徒、还有从其他地方聚集过来的山匪,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不少都是被忘忧花控制的——甚至就是为这个来的,吸完毒,连自己亲妈都不知道是谁,哪还怕什么官兵?

    被人稍微一煽动,他们就红着眼睛,操着兵器冲上去了,跟官兵们打了起来。

    官兵们当然人多,兵器也好,但一开始太顺利,没把这些人当回事,很快就吃了大亏。

    这些人服用完忘忧花之后,不知疼痛,力气也比平常人大

    得多,面对钢枪铁斧也不知道畏惧。

    许问看见,有人被砍掉了一支胳膊,反手抓住还嵌在自己骨头里的刀,把刀抢了过来,一刀砍向对面的官兵。

    这种悍勇之气实在太吓人了,官兵们一时间也被震住了。明明是更强的那一方,但在一段时间里,竟然有了一点势均力敌的感觉。

    不过时间一长,官兵们也被激怒了。

    最早他们不明情况,多少有点收力的,渐渐的,他们开始下狠手,一斧下去,直中要害,许问甚至能看见头颅连着皮肉一起落下,鲜血如花一般无情绽放。

    他没有停步,继续奔跑,灵活地跳跃,偶尔避开打到面前来了的人群,直向谷外奔去。

    没过多久,他看见了成片的忘忧花,鲜红的、血腥的,如同天与地正在殴斗,将无尽的鲜血泼洒到人间。

    然后,在这淋漓的杀意与艳丽中,陡然间腾起了一抹更加鲜丽的颜色——

    大片的忘忧花田,烧起来了!

    火携着黑烟,无休止地腾上了天空,将天与地连接了起来,让一切的界限变得模糊。

    火焰将妖治变成了宏大与壮烈,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那些暧昧的、含混的、语焉不详的东西突然间清晰而明澈,仿佛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这火明显有其他东西助燃,来得极快。

    熟悉的黑烟、快速弥漫过来的恶臭味道明摆着告诉了许问这是什么——

    原油!

    不,是稍微被提炼过的那种,被不知道什么人运进了谷里,用它来烧毁这些忘忧花了!

    在这个世界,许问最早见到使用原油的就是血曼教。

    照现在得到的情报来看,它应该也是明弗如带进来的。

    忘忧花也是他带的。

    现在,他带来的原油正在烧毁他带来的忘忧花……仿佛冥冥中有某种天意,要以毒攻毒了。

    火势非常凶猛,不知不觉中,附近的战斗停止了。

    官兵们隐约知道这些是什么,对他们来说,这是毒物,被烧掉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乐见其成,这时候也只想袖手旁观。

    但这对降神谷的那些人来说就不一样了……

    他们中的好些人眼睛发直,很明显的急了。

    其中一些人嗫嚅着嘴唇,喃喃自语,又过了一会儿,一部分人向着火海冲了过去!

    官兵们完全没想到这种情况,猝不及防,拦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少数人冲到火海旁边就停下,揪起附近的忘忧花,有的往嘴里塞,有的往怀里揣。

    有些人还没到跟前就倒地了,他们盯着不远处只有一步之遥的忘忧花,眼泪鼻涕口水全部冒了出来,滚在地上,爬也想爬到忘忧花附近去。

    他们很明显丧失了判断力,眼里只有忘忧花,而没有那些火。

    所以,看上去极其惨烈的情况发生了,那些人被火连着花一起烧,但他们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就这样执着地伸着手,去捞那些花,好像全天下再没有比这更重要、更值得他们拼命的事情了。

    “如同恶鬼啊……”许问听见不远处有人在说。

    是一个官兵将领,脸上两道刀疤,看上去非常悍勇。

    许问刚才路过的时候,看见他一个人对付四个对手,看上去一点也不畏怯,甚至还有点兴奋。

    但现在,他喃喃自语,刀比之前握得更紧,脸上明显胆寒。

    奋勇杀敌,他没什么好怕的,但要是杀的那些东西已经不再是人,而是被忘忧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些东西呢?

    这由人变成的鬼,比真正传说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还要更可怕!

    火焰蒸腾,扭曲着空气。

    在这样一片火海中,许问极目远眺,努力想找到他为之而来的那个人。

    然后他看见了。

    在火海的另一端,他看见了郭安。

    他正坐在一辆平板车旁边的地上,靠着车轮,看着眼前的奇观。

    他表情冷漠,身边散落着一些陶罐,有两个被摔碎了,破口处有明显黑色的痕迹。

    许问目光一触,瞬间明白了过来,这些原油是哪里来的,这火又是谁放的!

    虽然跟郭安相处的时间不久,但许问感觉对他已经有了不少的了解。

    这确实像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几天他时不时就消失一阵,应该就是去联系原油,设法把它运进降神谷来。

    同时许问看见那辆板车,估计它的尺寸,同时发现了一件事情。

    这板车的轮距,跟他在后面那条小道上看到的是一致的。

    也就是说,把山洞里那些银钱运走的,应该就是这种板车。

    郭安会出现在这里,就证明钱不大可能是他拿走的,反倒更有可能是拿走那钱的人,给他提供了这车,让他把原油运进来,烧毁这忘忧花。

    此时,许问仿佛再一次看见了栖凤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没带面具,嘲讽格外鲜明。

    许问突然再次想起了一件事。

    栖凤曾经说过,她戴上面具之后,就会失去之前的记忆,就像是切换成了另一种人格一样。

    但现在,许问的手碰到那座陶像——

    陶像的脸上,并没有带面具,还是栖凤的原貌。

    可它的表情,那个笑容,分分明明,可不是出现在面具上的。

    栖凤说的话真的是真的吗?

    她现在把这对陶像留给他是什么意思?

    想对他道明真相,告诉他他其实是个傻子?

    一时间,无数信息纷至沓来,许问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而他现在,并没有时间定下心绪慢慢整理,他直盯着火海对面的郭安,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猛地冲前两步,接着又被火势逼了回来。

    他眼睛快速地扫射四周,注意到一条没有火的路,挥着手对郭安大喊:“走,走那边!快点,再慢一点,火又要把路封住了!”

    他的声音非常大,可能有史以来从来没有这么大过。

    郭安很明显听见了,他的眉毛稍微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对着许问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站起来,往许问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目光投向了火海。

1046 不懂

    隔着火海扭曲的空气,许问看清了这个表情,也看清了郭安的动作。

    他心里不祥的感觉更浓了,拼命地在火海里到处看,想再看条路出来。

    这一次,他不是想给郭安找一条出路,而是在看怎么样才能赶到他身边去。

    他想要抓住郭安,他感觉他要干傻事了!

    但郭安做得很决绝,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把原油铺满了大部分的花田。

    现在,火焰蒸腾,植物在高热中萎缩、倾倒、变成焦炭,而许问也绝找不到一条能尽快通向他的路。

    他只好从旁边绕,一边绕一边对着郭安大吼:“你别动,老实呆着,等我过去!”

    黑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张着翅膀,飞在许问头顶上,嘶哑地大叫。

    乌鸦凄鸣,不祥感更重。

    在烈烈的声音中,郭安好像听见了许问的话,对着他又笑了一下。

    然后,他拿起旁边一个小罐,把里面的液体全部浇到了身上,扔掉罐子,朝前一步,踏进了火海。

    他做此动作的那一刻,许问就停下了脚步,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火苗舔到了郭安的身上,然后像是吃到了什么美食一样,以极快的速度向上舔了上去。

    一瞬间,郭安脸部的肌肉极度扭曲——烈火焚身本就是最顶级的痛苦。

    但下一刻,他的表情又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虽然他细微的肌肉还在跳动,表示痛苦还在继续,但他还是强行让自己放空并且平静,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仿佛在感受这种痛苦,并且细细品味。

    火焰无情,卷上了他的身体,覆盖了他。

    他的头发、衣服全部都烧了起来,下一刻是他的肌肤皮肉。

    火带来了另一个世界,带来了地狱,侵蚀着它所接触的一切。

    很快,郭安就站不住了,坐倒在地上。

    他盯着眼前浸没在火中的忘忧花,露出了痛苦、憎恨、愤怒、却又倾慕的眼神,他一把伸手,抓住一枝,握在手上。

    那朵花运气很好,避开了周围的火焰,尚且完好无损。

    它鲜红、艳丽、

    带着一丝即将凋零的绝望与残忍的美。

    郭安定定看着这朵花,眼中倾慕更甚。

    片刻后,火烧上了他的手指,他仿佛一个颤抖,又仿佛是愤恨,用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揉碎了那朵花。

    花汁沾在手指上,被火烧干。

    郭安坐也坐不住了,轰然倒地,躺在地上,仰面看天。

    这时他的脸上虽然有烧伤,但大部分还是完好无损的,目光也还算清明。

    他的脸比刚才扭曲得更加严重,下颌不停地抖动,在拼命地强忍着什么。

    但他还是没有动,没有挣扎,没有求救,就只是躺在那里,看着天空。

    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想了什么。

    最后,他闭上眼睛,咽了气。

    直到死,他仍然保留着尊严,没让自己显得太难看。

    …………

    郭安往身上浇油,一脚踏进火海的那一刻,许问也忘记绕路了,险些跟着一脚踩了进去,想直接去拉他。

    还好在最后一刻,黑姑一声凄鸣,左腾一个箭步从他身后窜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肘。

    “你干什么?”他急切地问,不过没等许问回答,跟着也马上看到了对面的郭安,闭上了嘴。

    左腾一开始没有注意郭安的行动,当他看清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想去救人,但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不对,不可思议地问,“他这是在干什么?找死吗?!”

    许问起初还想挣扎,但随后,他沉默了下来,看着郭安坐倒、倒下。看着他以极快的速度被完全烧焦。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是某种奇妙的感应,也是身为顶级工匠的某种共鸣,他奇迹般地了解了郭安的想法。

    “他确实是在找死。”他轻而沉重地说,注视着郭安。

    “为什么?”左腾仍然不可思议。

    “因为他的手不能用了。”许问回答。

    “啊?”左腾难以理解。

    “忘忧花的毒性在他身体里扩散,已经非常严重。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这种情况,他以后很难完成非常精密的工作,对工匠来说是很致命

    的。”许问缓缓解释,声音沉重。

    “就这?”左腾还是没懂,“不是,就是不能做木匠活了,你不能改行做别的吗?用得着把自己烧死吗?”

    “这样说,要是你最想做的事情,从此再也做不成了呢?”许问心里的情绪被他的不解冲淡了不少,问道。

    “那就不做了呗。”左腾干脆利落地说,“活着有什么不好?”

    许问转过头来,对他对视。

    左腾的目光坦荡而直接,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根本用不着多做解释。

    许问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笑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有些人的想法确实是不一样的。”许问看向火海中的郭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不懂。”左腾说。

    …………

    这世界上,有人像杂草,为了活下去拼尽全力,有一滴水就能拼命挣扎求存。

    有的人则像竹子,不枝不蔓,笔直向前,周围环境剧变或者寿命到了,就绽放出最后的花朵,然后死去。

    许问能欣赏前一种,也能理解后一种,所以他只是等到花田里的火苟延残喘直到熄灭,才过去收拾起了郭安的骨殖。

    他把他埋在了那棵梧桐树跟前,又上前去摸了摸它的树干。

    这棵树已经垂垂老矣,随时都有可能死亡。

    但许问已经不打算砍下它,利用它的残躯,或者代为完成郭安的作品之类。

    他就想让它陪着郭安,也许他的灵魂还没有散去,还能看着这棵树,想象着完成它的样子。

    离开时,许问突然回头又看了那棵树一眼。

    郭安画在木板上的设计图浮现在他眼前。

    “郭师傅,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

    许问重新回到郭安的坟墓身边,凝视着老梧桐树,对他说道。

    “也许你的作品,并不需要那么精密的手法和绝佳的技巧就可以完成的。把你的心与灵贯注在这棵树上,然后用你的心,而非你的手……”

    许问没再说下去,最后,所有的人声消失,只有风和树叶的声音摇晃着,陪伴着已经逝去的郭安。

1047 眼中石

    这一刻,许问无比想要见到连林林。

    只有她,才能安抚他此刻的内心。

    但现在他还不能走,他还有事情要做。

    左腾找到了许问,看见他正在写什么东西,叫道:“齐大人叫你,他有事情要找你说。”

    许问写完最后一段,把短信塞进黑姑脚下的竹筒里,喂了它几颗谷子,然后摸摸它的羽毛,把它放飞。

    然后他才转身问道:“什么事?”

    齐如山,是这次带队来降神谷的将领,他知道了许问是金牌的主人,对他非常尊重,也给了他极大的自由。

    “帐本。”左腾就说了两个字。

    许问会意,跟着他一起走到栖凤所住的山洞附近。

    这里被彻底搜查了一遍,很多东西从山洞里被搬了出来,摆在了外面,来到这里,许问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异域。

    有光村村民撤走的时候搬走了一些东西,但走得明显很匆忙,同时留下了很多东西。

    大部分都是日常用品,以陶器为主,少量金属制品。

    看来栖凤的圆窑,并不止用来制造她喜欢的那些小型陶像。

    但无论哪种器具,上面都有着大量的符号以及图案,跟有光村村中的风格一致,以奇形怪异的神像异兽为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格外觉得诡异。

    齐如山并不在洞外,所以许问只是看了一眼就准备继续往里走。

    刚才举步,他就停下了脚步,看向其中一处。

    那是一座神像,石雕的,摆放在一堆陶器之中,看上去造型简单,并不起眼。

    但许问路过的时候,意外感觉到一束目光,正是从这神像的位置发出来的。

    而且,这目光的感觉非常熟悉,他似乎以前曾经感受到过……

    他稍一回想,就想起来了。

    当初他第一次跟左腾一起走进栖凤所住的山洞,感觉到附近不远处好像有人在看着他们。

    当时左腾也曾经提过,栖凤说并没有旁人。

    那感觉,跟此时的极为类似,难道是这座石像?

    许问忍不住走了过去,左腾意外回头,看着他问:“怎么?”

    那座石像个头并不大,高度只到许问膝盖上面一点,旁边被一个陶罐挡住。

    许问搬开陶罐,露出它的全貌,左腾立刻皱起了眉头,道:“这石像……好厉害!”

    许问与它对视,一瞬间,呼吸为之一窒。

    他联想到了他进那个制作麻神片的神舞洞时,看到的情景。

    这座石像与神舞洞中石像的风格有些近似,怪诞却又奇妙,带着一种来自异域的美。

    无疑,这座石像延续了那种风格,更超越了它们。

    它的眼睛湛然有神,与许问对视时,仿佛在凝视着他,用眼神向他传递着什么。

    明明只是石像,却真的像活人一样,甚至比活人更加有神!

    左腾也忍不住走过来了,围着石像转来转去。

    “之前我们在洞里感觉到的就是这个?太厉害了……”他明显也感受到了,惊叹地问道,同时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它。

    许问则半蹲下去,凑过去仔细看石像的眼睛。

    “这是什么石头?”他自言自语地问。

    他对石材是非常熟悉的,但镶嵌在石像眼睛部位的这种特殊石料,他一时间确实没认出来。

    它是黄色的,透明感很强,像某种宝石,镶嵌在这里,就像一双金色的眼睛一样。

    仔细看会发现,这宝石的品质其实有限,里面有很多杂质。

    但也正是因为这些杂质,让透过它的光线不断变幻,造成了他们刚刚感受到的宛如“目光”的效果。

    非常神奇,许问看半天都没认出来这到底是什么石头。

    当然,更巧妙的还是它设计与应用的手法,这石像个头很矮,膝盖以上,不到大腿。

    但只要你在它的正面,就会有被它注视着的感觉,转头就能对视,不管哪个角度都一样。

    太有意思了,许问听说过这种设计,但第一次见到运用得这么完美的。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半天,看见旁边有一块细麻布,于是把它拿起来罩在这座石像上。

    “怎么?喜欢?”左腾问道。

    “确实。这石像做得太好了,水平非常高。”许问又恋恋不舍地摸了它一把,这才站起来跟着左腾一起往里走。

    “这石像原本是栖凤洞里的?她走的时候怎么没带走?”左腾突然问道。

    许问的心思本来还盘旋在那座石像上,听见左腾的问话,他收回心神,顿了一下。

    很有道理,这座石像艺术水平非常高,绝不逊于那座被他们当成神像来崇拜的白荧土陶像。

    关键是它不大,手一提就拎走了,栖凤他们是有准备离开的,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带上它?

    是觉得它不重要,还是……

    “你们来了。”思考间,他们已经进了山洞,齐如山正在洞壁旁边,仰着头看什么东西,听见两人的脚步声,回过头来。

    “辛苦了,进度怎么样?”许问走过去问。

    齐如山向他微微行礼——行礼的对象其实不是他,而是他身上那块金牌——然后摇了摇头:“不行。你说得对,这什么系魂咒肯定是有含义的,师爷们解出来了一部分,但零零碎碎,完全连不起来。”

    在他身边,栖凤原先所住的这个山洞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

    里面摆上了一条条的长案,旁边围着十来个人,他们有的身着青灰长衫,就是齐如山口中的师爷,有的一身短打,是一些小厮。

    小厮们拿着纸墨刷子,正在把洞壁上的石刻壁画拓下来,

    长案上堆满了纸张,师爷们拿着笔,讨着论,正愁眉苦脸,半天才往纸上写一个字。

    “现在解出了什么?”许问问道。

    齐如山招呼了一声,有个师爷捧着一叠纸送到跟前,许问拿起来一张张地看。

    纸上附着剪下来的拓片,左边是拓片,右边是解出来的结果,旁边附着简短的文言的解说,倒是不难看懂。

    许问看了几张,现在解出来的基本上都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单个字词,以数字为主。

    这么多数字,看起来确实有点像帐本,但是除了数字以外的字词解出来的非常少,分散在各处,还有大量无意义的符号和图案,师爷们完全破解不出来。

    “进展太慢了,只能把这些全拓下来,拿回去慢慢研究。但进展还是太慢了,这样搞,不知道要搞到何年何月去。”齐如山

    人如其名,是一个山一样粗壮的汉子,但说话做事都有些文雅,反差感非常强。

    “还有这些。”旁边一个人突然匆匆忙忙跑过来,递了一叠新的拓片到许问面前,“我觉得……”他有点怯生生的,抬起眼睛看了许问一眼,又迅速垂下,加快速度把话说完了,“我觉得像是地方!”

    “什么?”许问没听懂,又问了一遍。

    “你在这打什么混呢?”一个师爷快步走过来,把这人往旁边一拉,把他手上的拓片抢了过来,“有话跟我说,哪轮得到你直接跟大人说话!”

    那人很年轻,是个小厮,眼睛又黑又亮,嘴上唯唯诺诺,但迅速翻起眼睛看了许问一眼,很是大胆。

    “事情紧急,先让他说。”许问叫住了师爷,又对那年轻小厮道,“以后再有事情,跟你上面的人说,不要越级。”

    对这种人,许问的感觉是比较复杂的。

    无规矩不成方圆,做事是,做人也是。但在这个时代……在很多时候,你不出格一点,根本出不了头。

    所以这个时候,他还是想给这年轻人一个机会的。当然了,他也可能因为这个机会遇到一些其他事情,譬如旁边这个闭了嘴的师爷,现在也还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这个,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了,看他的样子,也有心理准备。

    “嗯!就是这个符号,像是我家的村子!”年轻小厮紧张地看了师爷一眼,大声说,“这横横竖竖的,是村子里的路,这三个点,是三棵大树,我们村最显眼的东西。”

    他一开始有点结结巴巴的,但越说越流畅,说完,还肯定地点了点头,表示确认。

    “还有这个,看上去像是我们赶集的那个镇子!这些线也是路,这个方块,是镇上的城隍庙,显过灵,很出名的。”

    “这个我不太确定,但感觉像是老山城,隔壁的柳哥赶考的时候去过,回来跟我们讲了讲,依稀觉得有点像。”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一挠头,看上去更年轻了,感觉也就十五岁左右——说道,“我打小就会认路,去过的地方一定记得,没去过的地方你跟我讲了我回头去的时候也不会认错,我看这三个地方,感觉就是!”

    “这三个地方的图形分别在哪里?”许问翻看着那三张纸,抬头看向山壁,问道。

    “您信我说的?”年轻人陡然激动。

    “人各有长才,有什么不能信的?而且现在我们完全没有头绪,有个新的参考,也不是说完全就信了。”许问回答。

    正常来说,摆明了说我未必相信你说的话,对方心里都会有点犯嘀咕,不会高兴。

    但这时候许问这样说,这年轻人却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比之前轻松多了。

    前面训斥他的那个师爷本来好像还想说什么,听见许问这话,也闭了嘴。

    接着,另一个小厮主动回答了许问的问题:“我知道,这三张图,是在这里,这里,和这里!”

    这三张拓片都是他跟年轻小厮一起拓下来的,这时伸手到处指,非常熟练。

    但他指完之后,许问他们顺着方向看过去,又再一次地皱眉沉默了。

    这三个疑似地点的图形分布在山洞三个截然不同的位置,相距得非常远,看上去一点关系也没有!

1048 联系

    虽然没找到联系,但年轻小厮的话确实给许问以及各位师爷们提供了一个思路。

    接下来,他们继续在这些图形里寻找有类似规律的图形,对它们进行定位。

    这年代人口流动很少,大部分人一辈子只呆在自己出生的地方,顶多就是去上面的镇上赶个集,去隔邻的村子吃个喜酒什么的,从生到死活动的范围可能都不超过方圆百里——这个数字都算是往大里估计的。

    但齐如山带来的这些人不是地方召集的,来自各个地方,他们可能每个人去过的地方都不多,但加起来就有点数量了。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像这个名叫黑眼子的年轻小厮一样,对地形道路有着非同一般的敏感熟悉,但既然来自不同的地方,大部分人对自己生长之处的路还是有点熟的。

    所以,拼拼凑凑的,他们渐渐发现了更多类似的图形,有城市,有乡村,各地都有。

    一个两个三个可能是凑巧,这么多放在一起,那就绝不可能是巧合了。

    他们确实找到了一种全新的破解方式!

    师爷们忙忙碌碌,大量寻找类似的图形,优先把它们拓下来,同时确认它们在石壁上的位置。

    黑眼子的意见被采纳并确认,他也非常兴奋,干得比之前更加积极主动。

    先前那个师爷对他本来还有些略微不满,但这小子实在机灵,用着相当顺手。

    忙活中,这芥蒂渐渐的消了——至少暂时是消了。

    许问没有留意这边,随着破解的这项巨大进展,新的问题又来到了眼前。

    这些符号与图形看上去确实是地名的代指,帐本用这种方式来代指忘忧花的数量与流向,逻辑上行得通。

    但是,这些地点分布在山洞的各个角落,与已经破解出来的那些数字代号相距非常遥远,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沾边。

    它们真的有关系吗,怎么把它们联系到一起?

    还有中间这些极其诡异,好像完全没有规律的图形,到底应该怎么破解?

    许问冥思苦想,完

    全想不出来。

    许问本来只是被叫过来帮忙的,结果不知不觉中,他也跟着师爷们一起在山洞里忙活了起来,齐如山出去指挥了一阵别的事情,回来一看,发现他还在。

    “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吧。”他拿了块饼塞进许问手里,又指了指外面,说,“伙夫挑了粥过来,去打点喝。”

    他当然也可以帮许问端进来,但没有这样做,是想他出去走走透个气。

    这人五大三粗,是个山一样的汉子,其实意外的心细。

    这细心多少是冲着许问身上的那块金牌展露出来的,不得而知,但许问也没多想,道了声谢,拿着那块饼走出了山洞。

    他打了碗粥,挺好的白米粥,就是里面有不少麦麸和砂子。

    这很正常,打谷和运输的技术不够发达,自然会这样。

    许问记得自己上大学的时候,跟同学闲聊。有个同学说他妈特别爱淘米,每次做饭都要淘五六遍。

    他跟他妈说精米不用这样淘,他妈说习惯了,小时候米没现在的好,没淘好就硌牙,淘好了吃饭的时候也要注意点。

    当时同学们都是当奇闻逸事来听的,结果许问也没想到,自己到这个世界来不久,就亲身经历了这样的事情。

    连林林淘米,也是要淘个十遍八遍的,还经常要小心把里面的碎石杂物拣出来。许问以前帮她做过不少次这样的事……

    许问端着碗,小心翼翼地喝着粥,不知不觉有点走神。

    先前,他脑子里塞满了各种线条与图形,塞得都有点发涨了,现在出来被凉风一吹,看见阳光丝丝缕缕地洒落下来,再想起连林林明亮温软的笑容,心情真的渐渐轻松了下来,头脑也变得明晰多了。

    “师傅,你们从哪里来的?现在外面还在下雨吗?”许问跟挑着担子来的伙夫闲聊。

    “从云顶来的,还在下,不过小多了,就是点毛毛雨。”伙夫回答。

    “是吗?其他地方呢,你知道吗?”许问有点惊喜。

    “差不多也是吧,我们这一路走

    过来,天阴得很,但没遇见过暴雨。不过这里天气倒好,舒服舒服。”伙夫抬头眯眼,沐浴着阳光,非常享受的样子。

    “确实,一直下雨,人都要发霉了。”许问发自真心地说。

    “就是就是,雨水太多,田里的苗烂根,人也烂脚!看我脚上这水泡!”伙夫把脚用力在地上蹭了蹭,又抬起来给许问看。

    许问吃着饭呢,并不想看,把眼睛移开了。

    他看的方向恰好就是那座石像的位置,他先前用旁边的麻布把它罩了起来,现在风吹人动,麻布又有一些滑下,露出了它的半个脑袋。

    许问看见它的一只眼睛,闪着黄色的光芒。

    它反射的自然是阳光,光线落在对面半人高的陶罐上,形成一个巴掌大的光斑。

    有光村的陶罐大部分都有花纹,光斑照亮了这部分花纹,让那些线条与颜色显得鲜明无比。

    许问一边喝着粥,一边盯着那片光斑与花纹,看了很长时间。

    突然间,他站了起来,把碗里的粥一饮而尽,把碗塞还给那个伙夫,向着石像的方向走了过去。

    走到跟前,他蹲下去,一把扯开石像身上罩着的麻布,对着它的眼睛看了起来。

    他还是看不出那是什么宝石,这很奇怪。

    他在石雕石刻上已入化境,其中一个重要项目就是认石辨石。这当然不是死记硬背,要根据石头的形态以及规律进行种类的划分,最后做出判断。

    为此,他甚至在另一个世界去过很多次地质博物馆,用现代的知识与这时代的经验进行映证。

    但他确实看不出来这是什么石头,它的特征与规律与他的认知完全不同。

    那么,它真的是天然的吗?如果不是,它被制造出来仅仅是为了装饰吗?会不会有什么其它的目的?

    许问看了好一段时间,一把把它提起来,托在了手上。

    然后,他大步流星走回那个山洞,直截了当地问齐如山:“这个石像原先是放在这里面哪里的,你知道吗?”

1049 比肩

    齐如山不知道,自然有人知道。

    许问把石像抱进了山洞,没一会儿就群策群力确定了它原先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一个石座,石像被安在了座上,严丝合缝。

    “这石像真是神乎其技!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师所做。”师爷里也有有欣赏水平的,看见这尊石像眼睛就是一亮。

    但这么兴师动众地搞了一阵子,石像落座原位,周围安然无恙,什么动静也没有。

    师爷闭了嘴,所有人都在看着许问,脑袋上全是问号。

    许问也在思考,他环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了前方靠近洞口的位置。

    那里有点徽式民居的意思,进门一口天井,下方有石板。如果下雨的话,雨水会落在石板上,通过下方的排水渠排走,是一种应对无窗情况采光的方式。

    古代徽地商人很多,徽商长年出门在外,家里只有老弱妇幼,很不安全。

    所以为了防贼防盗,房屋的设计通常没有窗户,全靠天井采光。

    这是个山洞,不是特意设计成这样的,全凭天然。

    天然能这么凑巧,其实挺有意思的,也证明这种结构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适宜居住。

    洞口位置有石板,下方有沟渠,石板的沟/缝里生着青苔。

    可能因为这一段时间这一带都没有雨水,石板干涸,一丝湿迹也没有。

    但许问注意到,沟/缝里的青苔仍然碧绿一层,葱葱郁郁,充满了生机。

    没有水,哪来的苔藓?

    许问走过去,蹲下身,把石板翻开。

    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动作,不解其意。

    齐如山有点好奇,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许问背后。

    果然,石板下面还是石板,整整齐齐地铺成了一道小水渠,里面淌着清水,好像这里本来就有一条地下小河,被直接利用,作为了排水沟。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如常,从自然形成的天井落下来,又照出去,在附近映出粼粼的波光。

    许问蹲在排水沟旁边,看了看发光的水面,又去看倒映出来的粼粼波光,突然又站了起来,走到安放在石座上的石像旁边,进行调整。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排水沟旁边,拿刚才移开来的石板,把水面遮住了一部分。

    他端详了一会儿,回到石像旁边,继续调整。

    他来来去去,四处忙活,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动作看,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最后,当石像转到某个角度,地下溪流的光线也经过一番调整之后,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石像的目光与地下的溪流相互“对视”,光芒开始折射,投向了山洞的某处,然后,那一处也开始发光,向着另一边投出光束。

    光束在山壁上反复折射,最后形成一张光网,光与灰尘在网中央浮动,整个山洞被照得无比明亮,形成了一幕极其美妙的奇观!

    一些光斑落在山壁上,照亮了其中一些区域,让上面的壁画像刚才外面的那个陶罐一样,线条与色彩变得格外鲜明,仿佛将要跃动。

    许问凝视着光斑所在的区域,看了一会儿,转身对齐如山道:“就是这些了。”

    齐如山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的景象,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了梦境中,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正在做什么。

    他听见许问的话,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这样转着头,呆呆地看着他。

    “这墙上的壁画,有些是没有意义的,只有被光线照亮的部分才真的有含义。”许问见他这样,更加耐心地把话说清楚了一点。接着他又转身去吩咐旁边的师爷和小厮,“把这些部分的拓片摘录出来,做上标记。这就是真的帐本了。”

    师爷和小厮们也发着呆,看着周围,没有马上动作。

    打从他们出生到现在,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奇景!

    简直,简直太惊人了,宛如神迹!

    扑通一声,洞口有人跪在了地上,对着那尊石像连连磕头。

    这动作好像提醒了其他人一样,转眼间又跪下了两个,磕得咚咚有声。

    他们一边磕着头,一边胆战心惊地抬头看着眼前的一切,目眩神迷。

    许问身边也有一人软了膝盖,想要往地上跪,许问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提了起来,问道:“你要干什么?”

    “老,老天爷显灵了!求,求求老天爷保佑,不要再下雨了,家里都遭灾了!”那个人哑着嗓子叫着,想挣脱许问,继续磕头。

    许问听见他的话,心里突然有些酸软。

    对啊!这里一直没有下雨,在出阳光,就是老天爷显灵了啊!”他旁边一人好像被提醒了一样,恍然大悟,扑通一声也跪了下去。

    “这不是老天爷显灵,是人工造成的。”许问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还是要解释。

    他站在石像旁边,指着它的眼睛,说,“这里镶嵌的,看上去好像是天然的宝石,其实是人工的。”

    他犹豫了一下,虽然有点舍不得,但还是伸出手,把石像的右眼从里面挖了出来,托在了手上,递到旁边那个人面前。

    “你看,它看上去是一个整体,其实是多次切割之后,拼在一起的。光照进去好像只反射了一次,但其实经过多次折射,能让它精确指向某个位置。最了不起的是,它虽然经过多次切割,乍看上去仍然是一个整体,简直神乎其技。”许问说着,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他终于发现了,这块“石头”本来就不是原石,而是类似琉璃一样的透明玻璃体,也就是人造的。

    但它不知道经过了什么工艺,又切割得神乎其技,所以一开始把他也给骗了,让他完全没看出来。

    而这两块石头,这座石像,本来就是为这个山洞设计的。

    由其光线反射照出来的光斑,才真正指出了系魂咒中有意义的那一部分,也就是他们想要的帐本!

    许问解释得很详细,还在地上画图,把原理讲给了在场的所有人听。

    理性的光辉照破了信仰的迷障,他们渐渐明白了过来。

    “这不是老天爷显灵,是人做的?”黑眼子重复着许问的话,仍有些不可思议的样子。

    “是的。”许问点头。

    “跟,跟我们一样的人?”黑眼子问。

    “对,就像你天生就能认路识路一样,有些人可能对光线天生就敏感,后天自己再多琢磨琢磨,渐渐修炼出了这种本事。”许问解释。

    “我也能吗?”黑眼子迷茫地看他。

    “你可以试试,跟他当然不是一个路子,但有这样的天赋,总能修炼出对应的本事。”许问说。

    黑眼子看着,眼中渐渐泛出不一样的光芒。

    “凡人也能比肩神明之力,我们人类,本来就很了不起。”许问看着纵横交错光线营造出来的奇景,说道。

1050 大明王

    接下来洞里的人更忙了。

    他们不断把光斑里的壁画提取出来,制成拓片,做好标记,根据光柱的指向把它们联系起来。

    果然,地名的后面都是数字,是出入帐的标准格式。

    山洞里热火朝天,许问走到山壁旁边,伸手去摸。

    果然,墙面上有一些不太起眼的镶嵌物,一些暗黄色的薄片,其实是跟石像眼睛一样的材料,在暗处不怎么显眼,遇到光就会反射出来。

    这些薄片也是人工的,类似琉璃和玻璃一样的硅制品,但又好像加入了其他一些辅料,有些不太一样。

    但不管它是什么,这种东西形成成品都需要高温烧制,需要的技术和条件都不是栖凤那个圆窑可以完成的。

    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是什么人做的?

    不光是制作,还有这精准镶嵌的手艺与完美折射光线的设计,顶级大师水准,都是栖凤完成的吗?

    还是说……

    令人深思。

    他思考了一会儿,又去看壁画暗处的部分。

    就现在看起来,这些是无意义的,是用来混淆外人判断的图案,但真的是这样的吗?

    许问看到一个图形,产生疑惑,向前凑了过去。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齐如山清了清嗓子,叫道:“言大人。”

    ——许问用的还是之前的化名。

    “那个神舞洞,我们清理出来了,您要去看看吗?”齐如山问。

    神舞洞,就是先前他们提炼忘忧花,制作麻神片的那个山洞,许问曾经去过一次,对里面的石像印象非常深刻。

    他转头看齐如山,发现对方的表情微微有些异样,不动声色地给他使了个眼色。

    “走,去看看。”许问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走出山洞,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到了一个比较空旷又四下无人的地方,齐如山低声道:“栖凤不是从我们这里知道消息的。”

    齐如山这支队伍来历比较特殊,他们属皇帝直辖,不听任何人命令,只受金牌调动。

    当时岳云罗把金牌交给许问,实际上也就是把这支队伍交给了他。

    他们当然是接到左腾的联络才来的,行进过程中非常小心,尽量不去惊动谷里的人,达到偷袭的效果。

    所以按理来说,这里的人应该是不知道他们进攻的信息的,栖凤等有光村的人能提前得到消息,安排离开——甚至就银钱的转移来看,他们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这很不正常,齐如山正在内部追查这件事,但还没有得到结果。

    说这些话的时候齐如山表情非常严肃,甚至还有一丝阴冷。

    这很正常。

    机密行动被人提前知道,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他们内部有泄露。

    他手下这些人全是带了很多年的老部下,少有的几个新人,师爷小厮之类,这样的人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去做什么的。

    这种情况,能让栖凤他们提前听到风声,从而离开,简直不可思议。

    因为这件事,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情其实非常沉重,已经在背地里做了很多工作。

    但是,令人吃惊的是,他查来查去,完全没发现任何端倪!

    他们这样一支队伍,内部当然是非常严明

    的,齐如山面粗心细,有自己的一套手段,查得滴水不漏。

    但他用尽各种手段,结果都是一样,麾下所有人都是清白的,绝无泄露消息的可能!

    而且他查的方式比较特殊,查的不是人,而是渠道。

    人可能说假话,但去向分明,不可能有问题。

    你没有渠道,消息怎么传出去?

    不知不觉中,齐如山停下了脚步,表情严肃地看着许问,问道:“这就奇怪了,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来了的?”

    许问安静地听着,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有光村的人是走了,但谷里还留了很多人。这些人查的结果怎么样?”

    “还在一个个问,分开来问,没给他们对口供的机会。”齐如山又走了起来,轻声对许问说,“这些人种类非常繁杂,什么人都有,大部分都是奔着忘忧花来的。他们自称是血曼教信徒,信的是血曼神,但平时没见他们怎么敬神,知道的事情也不多。他们就是来干一些活,换一些麻神片的。人很麻木,不关心外面的事情。”

    “他们对有光村的那些人怎么看?”许问问道。

    “说他们是血曼神的奴仆,可以支使,但不可伤其性命。”齐如山说。

    “对栖凤呢?”许问沉默片刻,突然问道。

    “侍神巫女,擅使巫毒,需敬而远之。”齐如山调查得非常仔细,对答如流。

    “他们知道栖凤等人信仰的其实不是血曼神,而是青诺女神吗?他们怎么看?”

    齐如山甚至连这点也问到了。

    “他们说,青诺女神就是血曼神,是她在成婚前的称呼。”

    “成婚?”

    前者许问其实是有猜测的,但后者他真的完全没有听说过。

    “青诺女神遇到大明王,心生恋慕,披上红衣与之成亲,更名为血曼神。大明王真神现身于世,降于此谷,所以这里名叫降神谷。大明王能预知未来,统管一切,但在约一年之前离开,预言此世将灭。他人走了,规矩还留着,后面的人只照着他留下来的规矩办事而已。”

    齐如山的声音很轻,但非常清晰,“但是人走了,多少还是有点乱,降神谷早就已经有了乱象,只是还没来得及完全爆发出来。”

    许问想起来之后看到的一些事情,同意地点头。

    然后他一边走,一边陷入了深思。

    大明王……吗。

    大明王现身于世,证明他不是神,而是假托于神的真人。

    如果把这些神的事情全部具象化,青诺女神是栖凤,而大明王,青诺女神的“恋人”,应该就是她口中的那个“朋友”,对应到真人,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明弗如。

    明弗如来到降神谷,带来了忘忧花和许多外人,同时带来的,还有出自明家典籍里的一些关于这个世界隐晦预言之类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这些东西跟青诺神信仰里原有的一些东西相互对应,也可能是来自繁华之地的外乡人给栖凤带来了神秘感,两人交情不错,栖凤说是朋友,这扭曲了的传说里直接变成了婚姻关系,具体怎么样,现在也很难知道。

    从谷外而来,带来新鲜的世界与从未有过的感情,却也带来了忘忧花这样一个祸根,以及对同乡村民的危机,现在的栖凤,对

    明弗如是怎样的一个想法?

    她知道明弗如死了吗?

    说到这个,左腾当初为了连林林,突然对明弗如下了杀手,明弗如肯定没有预料到,没有准备。这是不是也打乱了他的很多计划?

    降神谷进入他们的视野,是不是跟这个也有关系?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你的人在调查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血曼经?”许问突然问道。

    “没有,那是什么?”齐如山疑惑地问。

    “我到这里来之后隐约听人提起过,跟我正在调查的一件事情有关系。”许问说。

    “报告里没有提起,不知道是没有问到,还是查询的人没把这个当回事,一会儿我再去确认一下。”齐如山说得很严谨。

    “那就多谢了。”

    “太客气了。”

    齐如山嘴上这样说,但对许问的尊重,心里肯定还是非常受用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神舞洞。

    神舞洞算是里外两间,外面有一个很大的洞室,之前堆着很多箱子,但还是显得很空。

    现在这间洞室已经全部被塞满了,内间的大量工具被搬了出来,分门别类地堆积,一些师爷在中间穿行,拿着帐篷,进行清点。

    查抄这种事情,齐如山的手下们一点也不陌生,都是熟手。

    许问跟着查看了一下那些工具,跟他上次来的时候看见的差不多,基本上都是用来提炼忘忧花、制作麻神片的,跟现代当然没法比,但先进程度跟有光村也绝不匹配。

    ——不用说也是谁带来的。

    不过许问还是忘不了当初进入神舞洞时的那些震撼,只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就走进了内洞。

    这里没有上次来的时候热闹,火把熄了一些,大概只保留了三分之一的亮度。

    所以这里比上次更暗,地上的石像被张牙舞爪的火光投射到周围,鬼影幢幢,见之生寒。

    “不怕你笑,我胆子挺大一人了,进到这里面来,心里还是毛毛的,有点吓人。你没感觉的吗?”齐如山环视四周,额头上有一滴汗珠。

    “确实有点吓人,但这是有原因的。”许问心里也感觉到了一些压力,定了定神,给齐如山解释。

    “山洞里的环境本来就比较幽闭,再加上这些影子和石像的设计,经常位于你视线的死角,以及一些不合常规的地方。譬如这里。”

    他俩刚好转过一个弯,遇上了一座半人高的石像,蹲踞在一块石头上。它看上去是个怪物老头,嘴巴咧到了耳根,正看着他俩在笑。

    一转弯就陡然遇见,非常突然,真的有点吓人。

    “这是利用了人心里上的错位,转弯前完全看不见石像,转过来突然看见,还是这种形象,就像有个人站在你注意不到的地方,突然吓唬了你一下一样。”

    “就是说,这个山洞就是在有意吓唬我?”齐如山问。

    “是这个意思。”

    “什么人啊?做这种事!”

    “这很常见,建筑上经常应用,方式不同而已。”

    许问一边解释,一边观察那些石像——用的是欣赏的目光。

    异样的美也是美,这些石像的水平之高,毋庸置疑。

    但渐渐的,他看清了这些石像具体雕刻的内容。

1051 塔

    上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许问来去都很匆匆,只稍微接触了一下,大概知道这些石像以异兽和人像为主,没有仔细看它具体雕的是什么。

    现在他不需要伪装了,正式站定在这里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石像的具体内容。

    就拿眼前这座石像来说,它看上去是个人形,但其实不完全是人。

    它的上半身是人形,是个老头,咧着嘴,头发与周围的石头融为一体,好像从石头上长出来的一样,非常诡异。

    它的下半身与石柱融合得更严重,趋于写意的感觉。

    但稍微一留意就会发现,那不是人的腿,而是鸟的。

    石上雕塑着杂乱的羽毛,隐有利爪与鳞片,羽爪之间有一些属于人的血肉与肢干。

    这部分很零碎,很不起眼,同时也很小。

    石像约摸半人高,这些肢体算到整个人身上的,这个人可能只有巴掌大。

    这样换算下来,这个鸟身人面的石像其实非常巨大,普通人看见这样体型的怪兽,多半都会把它当成魔神。

    许问上次来的时候,就判断了一下这些石像的年代。

    它们跟那些壁画可不一样,时代分明,确实是非常古老的东西,绝不可能是新人新作。

    这时,许问想起了栖凤曾经给他讲过的青诺女神的故事。

    青诺女神所属的是一个多神的时代,除她以外还有很多其他神明。

    这些神明相互交战,给新生的人类造成了很多危害。

    青诺女神为此非常愤怒,也跟其他神明发生了很多争斗。

    这似乎只是个神话,发生在传说中,跟现实——尤其是这个时代的现实没有太大关系。

    但许问还是很介意。

    明弗如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血曼教为什么会以青诺神话为班底?

    为什么血曼教会以灾难为起点,在西漠铺开?

    所以……这魔神代表着什么?

    许问一边思考,一边往前走。

    齐如山陪着他走了一段,外面有事情找他,他跟许问赔了个罪,匆匆忙忙地出去了,只留下许问一个人。

    许问仔细揣摩那些石像,渐渐发现,其中大部分石像的主题,都跟栖凤告诉他的那段传说有关。

    这些石像大多以神魔异兽为主体,张力非常强。

    它们说是神魔,其实更类似野兽,有的在猎食,有的在打架,原始的野性再加上艺术表达,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力。

    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在这些极其吸引人眼球的艺术形象下面,其实还有很多人类作为背景存在。

    留意到之后,许问触目惊心。

    这些人类虽然只是作为背景存在,但由于作品本身的表达力,仍然展露出了很多东西。

    扭曲的肢体、痛苦的表情、碎裂的躯干……仿佛能够萦绕在耳边的哭号。

    他们在神魔的斗争中被牵连了进去,受到了池鱼之殃,但因此而来的痛苦和折磨不会少掉半分。

    作者表达时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却又能让人感同身受,技艺之高明,令人匪夷所思。

    但渐渐的,许问又发现了一件事情。

    这些人的死法非常奇怪。

    其实在这方面,作者的手法偏写意,并不是很具体。但偶尔又会有几个特别清晰,对比鲜明。

    譬如刚才最早时注意的那些,肢体碎裂,好像经受过巨力,有的地方被撕碎,有的地方则被压扁。

    当时许问就觉得有点奇怪了,眼前这个则更加奇妙。

    这个人被一个鬼影一样形体不定的怪物压在下面,露出了半身。

    上面的怪物多用了石头本身的形态,几乎看不出形状。

    被压在下面的这个人看上去非常胖——这个时代少有的那种胖,有一种轻飘飘气球一样的感觉。

    最近许问着实看见过不少这样的情况,刹那之间,电光火石,他意识到了这不是一个胖子,而是一个被水淹死、然后泡涨了的人!

    他身边那几个模糊不清的人都是,他们遭遇的不是鬼神直接的攻击,仿佛是被它的神力影响了一样,呈现出被淹死的相貌。

    有了这样一个想法之后,许问顺着走过去,发现这些作为背景的人形大多是类似这样的死法。

    不是死于物理攻击,而是死于“神力”。

    这些神力,拥有各种各样的类型,压死、冻死、淹死、饥饿而死……

    就有光村的传说来说,固然可以说是被诸神交战波及而亡,但许问近年来看见过太多了,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些人,其实是死于灾祸,死于——劫难!

    他陡然间意识到了,这就是血曼经,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

    有光村,青诺神话传说,血曼教的经文与传说,不是以文字,而是以这种形式存在的!

    此时,他已经走到了这座名为神舞洞的山洞的中央,这里相对比较空旷,四周大多都是相对比较低矮的石群,全部经过雕刻与修饰,从天花板上绵延下来,连接成片。

    无数鬼神或倒蹲在天花板上,或立于壁角,或者无声无息地匍匐在许问脚下。它们手上、爪下、口中的那些人类的肢体,随意却逼真。

    许问看着它们,突然间觉得自己变得非常渺小,就是其中一部分,正感受到巨大的恐惧与痛苦,难以从中间挣扎出去。

    它看起来极其壮观而震撼,直击人的心灵,许问简直难以想象,那些人是怎样天天在这样的神鬼逼神之下工作的。

    也许真的是忘忧花麻痹了他们的心灵与感知吧……

    他喘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历数洞中描绘的各种灾难。

    它以拟人的形式进行,勉强可以捕捉到一些。

    除了七劫

    塔表现的那些以外,许问还看见了风灾,风暴的巨神把人卷起,随意向下洒落,姿态悠闲轻松,像是洒花一样。

    龙卷风吗……

    算下来,这应该是第六劫。

    与七劫塔的一层一劫不同,神舞洞的各种灾难都是混合在一起的,有重复、有同一主题不同形式的表达,很有些群魔乱舞的感觉。

    但许问数来数去,只找到了六劫,始终找不到第七种。

    最后,他走到了山洞的尽头,那里是一间巨大的石室,又像是一座天然形成的巨井,上方是空的,可见透过树木射下来的天光。

    到这里,火把已经基本上都没了,火光被抛在了后面,只在许问身前投出长长的阴影。

    天光清冷,这里也很安静,隐约可以听见风声和远处传来的鸟叫声。

    抬头向上看,可以看见树的影子和飞鸟掠过天空的影子。

    但许问无心去看,他整个人都被这路的末端的奇景给震慑住了。

    这里有一座极其巨大的石像,让人联想起龙门石窟的主像。

    那是一尊女神像,姿态优雅,俯视下方。

    她长发半束,一个面具压在发上,面具上隐见鸟羽,同时也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她坐在地上,手扶着膝,手上有泥,仿佛才工作完毕,正在休息。

    她的膝盖下面有很多欢乐奔走与工作的小人,她的目光有些迷离,既像是在看着他们,又像是在透过他们看向远方。

    她的表情也非常微妙,难以解析,有些慈悲、有些忧伤、有些愤恨,但隐约又让人觉得有些冷酷。

    神舞洞的石像一直绵延到这里,仿佛灾难一路行来,到此处暂时停住了脚步。

    青诺女神抬起眼睛,与灾难对视。

    许问抬着头,看着她,突然觉得她也在看着自己。

    而不知不觉中,许问的目光从她身边移开,落到了她的身边。

    画面上很多人类,有的正在无忧无虑地玩耍,但也有很多正在使用工具,进行劳作。

    其中最显眼的,一群人正在建一座塔。

    塔向天空延伸,已经建了一半,那些人还在继续建。

    女神的手掌向着这座塔伸出,那是一个很明显的庇护的姿态,显然建塔这个举动是她许可,并且喜爱的。

    看见这座塔,许问突然想起了栖凤对自己提过的一个件事——圣城。

    危难之时,将会有人建设圣城,庇佑当地所有人。

    这个他提到逢春城的时候,栖凤提到的传说概念。

    许问当然不觉得那会是逢春城,它再怎么先进,承载力也有限,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

    而现在,壁画里的这座塔,让他再次想起了这个词。

    虽然它根本就不是城市,而是半座塔。

    七劫的尽头、这个世界的尽头,是这座塔?

1052 一座草坡

    许问回到村子里的时候,脑子还是乱糟糟的,情绪仍然深陷在神舞洞的雕塑之中,无法自拔。

    石像本身拥有的至高艺术魅力与强大的情绪渲染力,其中包含的巨大信息量,每一样都让许问完全沉浸。

    他甚至刚刚走出那座山洞,就有冲动想要返身回去,就这样再看着那座石像,再看它个十天八天的。

    他还在回味那座塔,只是个塔而已,却像是有什么魔力,让他忍不住想一看再看。

    这座塔太厉害了,越回味越厉害,许问甚至对它的设计师有了一种仰望之感——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想出造出这样一座塔来,真想看看它最后造成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很想再回去看看,但是不行,他是被齐如山找人叫出来的,说是有急事。

    许问不知道是什么事,齐如山还卖了个关子。

    许问非常难得的有点不耐烦,强按着性子才跟着那人走到了地方。

    他来到的是之前那片花田,它围绕着整座山谷,曾经非常广阔而壮丽,带着残忍的血腥的无情的美。

    而现在,它被郭安非常彻底地烧毁了。

    郭安下手非常决绝,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原油的,它们不仅烧毁了大片的花田,也渗入土中,彻底改变了这一片的土质。

    所以,尽管这土里可能还会有落下的种籽残留,但它们不可能再等到春天死而复生,而是被永远留在了里面,污染、**。

    如今的花田再也不复许问最初见到它时的模样,仿佛一个巨大的黑色疮疤。

    它是丑陋的,丑得令人难堪,但此时,许问在看到此地的时候,感觉到的却不是丑,而是安心。

    美丽的生命会带来恐惧,丑陋的死亡会带来安心。

    许问看见这一片黑色与周围飘摇的草木树叶,突然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从神舞洞中出来的那些混乱与沉迷,突然间散开了不少,他的脑子也变得清醒多了。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抬头往上方看,然后微笑了起来。

    上面是个小草坡,忘忧花田没有延伸到这里,所以郭安也没有往这边浇油。

    这里绿草青青,是同一种不知名的野草,开着丛生的铃兰形状的野花,生长在被烧毁的花田旁边,走过来就让人耳目一新,神清气爽。

    草坡顶端,坐着一个少女,正抱着膝盖,望着下方的花田,神情安适

    她的头发比出来时仿佛长长了一点,束成一个单束的马尾,仍然有点零乱,被风吹得向后飘扬。

    她姿态柔和,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优雅,身体在天空与青草间划出一道柔美的曲线,见之令人忘忧。

    她留意到许问了,向这边转头,然后,长发飞舞,她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向着许问奔来。

    她逆着光,所有的光芒在身后承托着她,伴随着发亮的长发,仿佛给她插上了一对发光的翅膀。而她的眼睛,比这澎湃的光芒更加明亮。

    许问也开始跑了,然后,两人在草坡中央相遇,连林林笔直地冲进了许问的怀里,被许问紧紧抱住,两个人的身体完全相贴,好像两个本就该配对的零件,严丝合缝地合在了一起一样。

    直到抱住这柔软身体的那一刻,许问才意识到,自己的心里累积了那么多的情绪,沉沉地压抑着,像火山的岩浆一样累积,只是没有爆发出来而已。

    他紧紧搂着连林林,这段时间发生的无数事情在此刻一起涌上了心头,他的动作停住了,把脸埋在连林林散发着皂角清香的头发里,迟迟没有动,就这样抱着她不放。

    连林林仿佛也有感觉,她同样搂紧了许问,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给了他,没有挣脱,毫无保留。

    两人的身影定格在草坡上,远远的下面有人在看,没有人过来打扰。

    过了很长时间,许问才感觉到,连林林正在轻轻拍抚着自己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徐缓轻柔。

    他的脸仍然埋在连林林的头发里,笑出声道:“你在哄孩子吗?”

    “对啊,哄一下你。我想这样做很久了。一直没找到机会。”连林林的声音就响在许问耳边,很有些遗憾的样子。

    “为什么?”许问终于抬头,放开了连林林,却仍然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放。

    “因为你不给我这个机会啊。”连林林扁着嘴说。

    两人肩并肩地在草坡顶端坐下,连林林把头靠在许问的肩膀上,说,“总是我在对你撒娇,有时候我也挺希望你对我撒一下娇的。要说的话,你的年纪比我还小呢,应该我来照顾你才对。”

    “我实际年龄已经二十多快三十了……”许问忍不住提醒她。

    “不管!在这个世界,你就是比我小两岁!”连林林难得娇嗔。

    许问笑了,揉揉她的头发,想了想说:“这样说的话,其实也确实是你

    一直在照顾我啊。”

    “不一样的,不是衣食住行那些。你……”连林林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只停顿了一下,对许问说,“给我讲讲最近发生的事吧。”

    …………

    从连林林外出旅游,两人只能在许宅的光影中见面开始,给连林林讲述自己最近经历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几乎是一个惯例了。

    当然,这种互动是双向的,连林林也会跟许问讲。

    但自从她旅游回来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同一个地方,就还是许问讲得比较多了。

    此时,许问整理了一下思绪,本来打算从两人分别起开始讲的,结果刚开口,“郭安”两个字就脱口而出,跟着,他眼眶一热,一滴眼泪莫明其妙地流了出来,划过脸颊。

    许问感觉到了,下意识伸手去抹,连林林也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呀的一声,用手背轻轻贴上了他的脸。

    “郭安是谁?”她轻声问。

    许问有些诧异。

    他来有光村其实没几天,跟郭安打交道的时间也就这么几天,两人相处起来淡淡的,完全没说过心里话。

    许问看见郭安把自己连同这些忘忧花一起彻底毁掉的时候,心潮澎湃,剧烈波动,但之后将他的尸骨埋在梧桐树前,心情已然平静了很多,没有过多的伤心,更没有流泪。

    他以为这是因为他对郭安的感情不够深,只算泛泛之交,没想到这时候在连林林身边,他才只叫出了郭安的名字,就已经落泪,无数的情绪纠缠着汹涌地堆积了上来,将要满溢。

    他稍微定了下神,把情绪往下压了一压,这才回答连林林的问题:“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仰天楼吗?吴安城那座。郭安就是建楼的两兄弟之一。他跟他兄弟郭/平是双生的同胞兄弟,仰天楼建好之后,他因故得罪了晋中王余之成,被打断了腿,并且拖延了医治……”

    他轻言缓语地对连林林讲述着,心里很酸楚,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滴眼泪落下,让他的声音也有点哽咽。

    但他没有停,继续讲着。

    对连林林他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说得很慢也很认真,认真剖析内心最细微的想法,一点点地讲出来。

    微风轻拂,清朗的阳光晒在两人身上,黑色的疮疤一样的土地横在他们眼前,青绿色的野草与紫色的野花摇晃着依在他们身边,世界寂然无声,仿佛只余他们二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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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不修,何以修天下?匠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匠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匠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