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3 同一处
“其实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死。”
许问翻来覆去,纠结的始终是这个问题。
“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还有那么多事可做,更何况,他就算技艺退步了,匠心仍在,仍然可以完成更好的作品。”
许问说话的时候,直直地看着前方,眼中波澜起伏。
他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也力图给了自己很多解释,但老实说,在他内心里,这些都说不过去。
最关键的是,郭安夜夜熬过发作,身处降神谷仍然能够坚持不用一点忘忧花,许问全部都是看在眼里的。他是真的以为郭安会挣扎出来,走上一条新的道路,甚至还在琢磨着给他规划以后怎么能少受一点心瘾的影响,正常地生活下去。
结果没想到……
连林林抬起头,看着他,许问只是看着前方,目光略微有些涣散,但没有流泪。
“带我去看看那棵树吧?”她突然说道。
“哦,好。”她不说许问也有这个打算,这时稍微回过神来,起身带着连林林往那边走。
一路都是焦土,连林林轻叹了口气,道:“摧毁忘忧花是好事,但这一片土地,短时间内也没人可以用了。”
“休养生息,总会恢复的。”许问道。
这也应该是栖凤带着有光村村民离开的原因之一。
他们的村子,事实上已经是被毁了。
许问牵着连林林的手,说:“虽然栖凤没有明说,但明弗如应该是她引进有光村的。而且一开始,他俩关系应该很好,栖凤很信任他。甚至也许在最开始种植忘忧花的时候,栖凤也帮了忙。”
“啊,那时候她知道这花是什么东西吗?”
“应该不知道。等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许问回忆着栖凤曾经的只言片语,以及那些细微的表情与眼神,做出了判断。
“所以她很恨忘忧花,帮郭安把它毁掉了。”连林林说。
虽然许问也是这样猜测的,但他还没有跟连林林说过,一点口风也没有透过。
他紧了紧手指,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说的啊。”连林林理所当然地说,“青诺神教跟血曼教关系必定很密切,很有可能后者就是在前者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而明弗如死后,接手降神谷的应该就是栖凤姑娘。没有她的许可,郭师傅是怎么得到原油的,又是怎么把它运进来的?必定有她的默许。而且听你说,她对染上花瘾的同乡都下手这么狠,对这一切的源头……”
这时,两人已经到了梧桐林旁边,花田的尽头。他们不约而同地停步,不约而同地转身往回看。
黑色的疮疤,无声的恨意。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不知为谁。
…………
他们来到了那棵梧桐树面前。
一看见它,连林林就微微睁大了眼睛,凝视着它,半晌没有动静。
许问过来的时候,顺便把郭安画在木板上的那些创意图拿过来的,依这棵梧桐树而建,最后的木雕成品,各个角度、整体与局部。
连林林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将两者对照着看。
无需许问解释,她就能看懂,知道郭安打算怎么做,知道他想表达一些什么。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太可惜了!”
这样一件作品,竟然没办法完成了,真是太可惜了。
“你觉得,以他的那种情况,能完成这件作品吗?”连林林注视着木板,突然问许问。
“很难。几乎不可能。”许问之前其实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评估过很多次,回答得很快。
“虽然就设计上来说,它更偏向于写意,但越是这种类型的作品,越需要强大的控制力才能完成。”许问道,“他手部神经受损情况比较严重,控制力流失了至少一半,日常生活都需要可能都需要更多的集中力,这种精细工作……确实很困难。”
“你之前不是说,他可以以匠心来弥补匠技吗?”连林林问。
“是,但那是一条新的道路,就这件作品来说,是没有办法了。”许问道。
“哦……”连林林明白了,转回头去,再次凝视那棵梧桐树。
它非常巨大,已经衰老,尤其显得温柔。透过枝桠的阳光形成光柱,好像一只只手,抚摸着下面的草地。
“郭师傅一定也发现了。他之前努力戒除花瘾,是为了这件作品,还抱着希望。结果他努力完了还是发现没用,他已经彻底被毁了,他做不到了。所以……”连林林道。
“但是,以他的能力,明明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可以尝试!”许问皱着眉头说。
“但他不想要啊。”连林林两手交握,突然问道,“就譬如说,如果我死了,你会再去……另外找一个姑娘吗?”
连林林背对着许问,没有回头看他,声音有点轻,仿佛一个小小的试探。
“不要乱说!”许问下意识地反驳,想要喝止她。
连林林非常听话,但这一次,她却没有住嘴,而是仰头望着梧桐树,继续说了下去:“譬如说,万一有一天,你回去了,我们俩再也没办法见面了。你会去另外找个姑娘,喜欢上她,跟她好好地过一辈子吗?”
“那你呢,你会另外找
个人嫁了吗?”许问看着她的背影,问道。
“我……”
连林林话还没出口,许问就已经先一步打断了她,说:“你不会。你会想着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完一辈子。”
他说得非常笃定,对此毫不怀疑,接着他又说道,“所以我也不会。没了你,那我就会从小单身汉变成老单身汉,跟你一样,一辈子不会有别人。”
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连林林就已经转身,与他对视,目光不偏不移。
她眼中些微的迷茫像雾气一样散去,再次变得无比清亮,像水一样,像这阳光一样。
“你也想过这件事。”她说。
“想过很多次。”许问回答。
“结论是什么?”
“为了不那么惨,只好再多努力一点。”
连林林笑了,她迈着步子,走到许问身边,再次拉住他的手,示意他低头,然后在他的嘴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所以想一想,其实也能明白郭师傅为什么这么做。”连林林道。
许问没想到她突然又把话引回了正题,有些意外。但片刻后,他点了点头,说:“因为别的再好,他也只想做这个。他可以为了它戒除毒瘾,也可以为了它去死。这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最大的瘾。”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突然问道,“那郭/平呢?他为什么走?”
一个人做出一样选择,总是有原因的。
郭安能在降神谷戒毒,是因为他想要完成他梦想中的作品。
他选择带着忘忧花一起去死,是因为他发现他再也做不到这件事了。
郭/平把郭安带来降神谷,是心系自己的兄弟,想要救他。
那他为什么离开,甚至郭安笃定他再也不会回来呢?
那必然是有一件比兄弟更加重要的事,把他带走了!
这会是什么事呢……
许问抬起头,看向山下,栖凤所住的方向。
那座山洞绘满了奇异的图形,无数人正在紧锣密鼓地破译密码,整理线索,等待追查那片已经形成的忘忧花贩售网络。
那张网,出去的是忘忧花的各种制品,回来的是银钱。
这些钱里的绝大部分,都已经被栖凤提前转移走了,带着它们和村民一起离开。
许问想起来,郭安曾经提到过的,郭/平走之前曾经跟栖凤谈了话,两人聊了很长时间。
当时许问去问了栖凤,她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现在回想起来,她是真的不知道吗?
他们俩去的地方,会不是会是同一处?
1054 多谢
许问再一次来到神舞洞的尽头。
青诺女神像不管什么时候看,都是那么动人心魄。
巨大的神像之前,背对着许问站着一个人,正在与神像对视。
这样看过去,她的身形也好像一尊凝固的神像,仿佛也会一直端立在这里,亘古不动一样。
许问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行礼道:“岳大人,抱歉久等。”
岳云罗又站了一会儿,这才回过头来,直截了当地问:“找我什么事?”
有一瞬间许问想问她知不知道连林林也在这里,但转头一想,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而且老实说,她不问也未必就是不关心,只是不想在许问面前表达出来而已。
“两件事。”许问也非常干脆。
“第一,栖凤带着有光村民离开,我想请你帮忙追查他们的下落。”
“已经在查了,他们乘车离开有光村,下山之后,前往了秦罗镇,进行了一番补给。然后他们出城之后,一路向北,再没有了任何行踪。”
岳云罗非常清晰地说。
“没了行踪?”许问意外地问道。
“是。”岳云罗简短回答。
岳云罗什么人,掌握着什么样的势力,事到如今许问已经非常清楚了。
整个大周朝,到处都是她的耳目,她要查什么事情,不可能查不到。
栖凤等人离开秦罗镇之后就消失,表示附近的城镇乡村都没有人见过他们,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去向!
这真的有点奇怪了……
“栖凤此人的绘形图像,已经张贴在各城镇门口,进行通缉了。一有回报,你会马上知道。第二件事呢?”岳云罗又问。
这个世界的通缉画像当然没有现代那么精细,但其实也不如许问在影视剧里看到过的那样离谱。
这确实是个有效手段,但多少有点撞运气,只能等了。
“第二件事,相关这个洞穴。”许问手一挥,把整个神舞洞全部囊括了进去。
他手臂的影子顺着身后的火光,投在前方的石像上,巨大而模糊,有点怪诞。
石壁上的人类好像因此动了起来,但定神看过去,就会发现其实没有,只是幻觉。
岳云罗转身,顺着许问的手往四周看,目光沉沉,仿佛已经看出了一些什么。
“给我讲讲这些石像。”她说。
许问正有此意,点点头,说道:“我初步判断了一下,这座神舞洞最早的一座石像应该是这里。”
他转过身,带着岳云罗来到了山洞的另一侧,半蹲下去。
那里有一片膝盖高的石像群,原本是石壁蔓生出来的一片石头,雕刻者直接以此为基底,在上面进行创作——这也是神舞洞绝大多数石像雕刻的方法。
很明显,这雕刻的是青诺女神造人时的情景。
这个青诺女神的造型跟内洞石像有点不太一样,但还是很轻易能认出来
它有一点跟栖凤制作的那些陶像一样,没有五官,整体偏写意,手法轻灵,更凸显了女神轻快的心情以及那种初诞时的喜悦。
相比起来,女神身边的小人就更随意了,有意思的是,可以看出这些小人的手里,大部分都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斧子、锤子、锯子、尺矩等等都有。
“人类和野兽最大的不同,就是前者能够使用工具。”许问复述了课本里的一句话,道,“这应该就是在表现这位女神造的是人。不过从他们手里拿的工具可以看出来,石像雕塑的时间,是在这些工具出现之后,所以当时的环境并不像它所表现出来的形式那样原始。”
“嗯。”岳云罗应了一声,跟着又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一下许问的第一句话。
许问感觉到她从自己身边投来的目光,但没有转头。
许问继续介绍,这几天他有空就到这里来,和连林林一起,发现了不少新东西。
“这中间有一个过渡,人类有一段比较美好的时期,使用工具制造了很多东西,载歌载舞,生活美满幸福。然后,天灾降临。”
许问指向那些怪物怪人以及异兽,非常肯定地说,“它们代表的就是就是各种天灾,给人类造成了大量伤亡。而且根据现在已有的迹象来看,这些灾难不仅发生在过去,是人类一路走来的整个过程,更将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大量密集地发生,甚至——毁灭这整个世界!所以……”
他转向岳云罗,表情非常严肃地说,“我想请求您转告陛下,提前做好防备。”
“怀恩渠……不是已经在修了吗?”岳云罗缓缓地说。
“不仅是怀恩渠,还有整个大周,我希望都能进入灾前预警状态,各方面都调动起来,粮食储备、挖掘地洞、建设防灾设施……从各方面做好准备!”许问毫不犹豫地说道。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岳云罗一时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无数的、巨量到无法想象的人力与物力,意味着整个大周的国策将要往另一方面扭转。从某个角度来说,它几乎是一种诅咒,诅咒大周的未来不再国泰民安,他们首先要处理的是一片灾难!
“就因为这个山洞里的这些石像?”岳云罗沉默半晌,徐徐问道。
“不仅仅是……我愿意以性命担保!”许问想要解释,但千头万绪一时间涌上心头,最后,他无比肯定地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你的命……可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值钱。”岳云罗轻笑了一声,说道。
许问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他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正要说话,岳云罗伸出一只手,止住了他。
她再次陷入了沉默,负着手,在神舞洞里缓缓走动起来。
她时而仰头,时而低头,时而平视,目光从那些石像上一一掠过。
石像有的庄严,有的诡异,有的神性,有的鬼性。
在神舞洞闪烁幽暗的光芒中,仿佛有另一个世界在此降临,一个可见、但不可知,充满迷雾令人探索的世界。
“这是地动之后,人类被倒塌的山石房屋碾压。”
岳云罗走到一处,说道。
这处石像是许问之前也曾经留意过的一座,地震被化形为一个满身块状肌肉的巨汉,仿佛将要从山石中挣脱出来。
它脚下手中身边的那些弱小人形实在太让人熟悉了,天云山一带的地震,他们确实方才经历不久。
“这是被泥石流冲没淹死的人。”岳云罗缓步走到另一处,再次说道。
地震让土质疏松,接连而来的水灾冲刷山石,造成新一轮的灾害。
“山洪爆发,房屋倾倒,民众离散。”
“灾后无食,人们饥饿而死。”
“无衣无食,盗匪流窜,杀劫处处。”
“灾疫弥漫,无光之处皆是尸体。”
“……”
岳云罗一边走,一边说。
许问站在他身后,有些震惊地看着她,脚步不知不觉跟上。
这些画面很多都是偏向写意的,灾难被描绘成了种种魔神的形象,有灾难之意,而无灾难之形。
能够看出这些灾难是什么,一方面靠对魔神形象的推测,更多的是靠周围那些人形死状的判断。
而要了解后者,必然经历很多,见过很多类似的情况——而且留意过、关注过。
许问自以为自己很了解岳云罗了,但真没想到,她能这样一一徐徐道来,如此清晰,如此果断!
“这些灾难确实是在短时间内爆发的,而且很多中间都有联系,就眼下看来,确实是预言了现在与未来。”岳云罗终于站定脚步,声音沉沉地对许问说。
这也是许问判断的原因。
这些石像是有时间线的,其中有一些不久前他们才发生的事情,有一些是顺着这条线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再加上七劫塔带来的明示,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这神舞洞不知建于什么时间,这些石像也不知道雕于何时。
这段时光仿佛就凝固在这里凝固了无数岁月,直到近年灾难爆发,他们来到了这里。
“你把这洞里的图形全部影绘下来。”岳云罗停住声音,吩咐道。
“我已经画下来了,全部装箱,放在了外面。”许问毫不犹豫地回答。
岳云罗似乎有些意外,微微扬了一下眉毛,然后道:“行,我会带着它们去面圣,并尽全力说服。不过,此事关系之大,不言自明。结果会如何,我无法保证。”
她转过身,再次看向那尊仿佛想要庇佑万民的青诺女神像,道,“不过,我会克尽全力。”
她的话斩钉截铁,不容转圜,许问看着她的背影,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
然后,他对着岳云罗挺直的脊背,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
1055 龙凤胎
岳云罗带着一大箱子画走了。
画不是许问一个人画的——这么大一个神舞洞,他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快完成,连林林也搭了把手,承担了中间的一小半。
早在刚认识的时候,她就已经学过这个了,后来旅游过程中,写给许问的信从来都是图文并茂,甚至许问还教了她一些现代的速写素描原理。
现在她的画自成一派,尤其擅长拒绝实景,定位细节,速度也并不慢。
许问跟岳云罗一起出来的时候,她刚画完最后一幅,吹干墨汁,把它放进箱子里。
她起身,与岳云罗对视了一眼,然后行了个礼,移开目光。
岳云罗的视线追随了她一会儿,上了车,进了车厢。
从头到尾,两人都没有说话。
岳云罗离开,许问摸了摸连林林的头发,连林林下意识地往他的手掌上靠了一靠,然后莞尔一笑,神色间并无阴霾。
…………
齐如山带人没日没夜地整理了几天,把所有帐本全部整理了出来。
整整一个山洞再加一个圆窑,写在纸上好几本大册子。
“所有的终点指向的都是地名。”齐如山有点疲惫,但整体情况还好。
这成了就是大功,他非常清楚这一点,疲惫之下又有掩饰不去的兴奋,“没有直接联系到人。不过也没关系,我们合计了一下,这东西卖得不便宜,还要长期使用,一日没了它就不行。没点钱根本用不起。有钱人总是少数,这范围一小,就好找了。”
“还有一种。”许问想起之前栖凤对他说的话、对有钱有势者的愤懑,微微有些出神。
他很快回过神来,道,“就像你说的一样,这东西不便宜,还是要日日使用。所以,我们还可以找一种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家财败落、无家可归的流民。”
齐如山微微抬了下下巴,表情异样。但是很快,他就重重一点头,道:“你说得对,我马上安排下去!”
他起身就准备走,在原处站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好像已经看见家破人亡了。”
许问没有回答,齐如山匆匆而去。
这时,许问和连林林也要带着左腾一起,离开这座降神谷了。
忘忧花这边后续还有很多事情,账本已经到手,接下来的就是顺着找人抓人了。
许问能做的都已经做完,后面的事他不准备再插手——他是个匠人,不是捕快——朝廷那边也是一样的意思,所以账本清出来,他就走了,他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
除了怀恩渠以外,他准备跟连林林一起去一趟郭安的家乡。
郭安的尸骨已经葬在了这里,那棵梧桐树前面,但是落叶归根,许问还是决定送一些他的东西回去,如果他有祖坟的话,立个衣冠冢也好。
最关键的是,他想过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关郭/平的踪迹。
这个人究竟上哪里去了,是不是跟栖凤那边有关系?
他还是很介意。
“我在想两件事。”许问坐在马车上,左腾身边,跟车厢里的连林林说。
连林林靠着厢壁,侧头过来问他:“什么?”
马车在道路上疾驰,两边的树影错落交织,一掠而过。
周围空旷无人,这在现代非常少见,但在这里,许问已经习惯了。
“第一,郭/平当初是从哪里得到麻神丸的?根据账本显示,他所在的村子并不在这个网络的范围内,倒是更远处的镇上有一处。”
“这个很正常吧?郭师傅受伤了,郭/平是他的兄弟,肯定要到处想办法的。听说这东西有用,四处托人去买,然后买到手了。”连林林说。
“确实,这就证明,这个网络深入的范围比我们想象中还广。类似这样的情况,我们也不可不防。”许问道。
“对。然后呢?”
“第二,郭/平把郭安放在降神谷然后离开,从此消失无踪,是他一个人这样做了,还是普遍行为?其他地方,有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你是说,别的地方也可能有这样的顶级工匠消失事件?”
“对,虽然也有个人创作,但工匠的大部分工作都是群体工程。如果栖凤带钱带人想要做的是那件事的话——那更不可能是一个人完成的,消失的人,可能比我们想像中的还多。”
“你说的那件事是……”
“对,就是神舞洞群像里显示的,也是栖凤曾经提到过的,末日之时,将要建成的圣城。”
连林林安静了一会儿,仿佛也想到了壁画上那座仿佛正在无尽向上延伸的通天塔。
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道:“说起来,小许啊,你觉得我爹这种情况,算是你说的消失吗?”
许问一愣。
连天青是在晋升天工的过程中,从灵魂到**渐次消失的,跟郭/平显然完全不同。
许问下意识就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就已经停下。
他皱起了眉,开始细想。
真的完全不同吗?
那么,连天青现在又到哪里去了?
…………
郭家兄弟的家乡位于吴安城附近的白临乡。
许问在策划怀恩渠方案的时候听说过这里,它位于吴安城南边,汾河南岸,是一座比较大的村庄
走出降神谷一带,过了不久,天色就明显阴沉了下来,又过了一阵,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阳光隐没在云后,不知何时才会出来。
开始下雨的时候,许问和连林林同时停了说话,一起盯着天空看了好长时间。
雨一直持续,但也一直没有变大,两人看了好长时间,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接着又相视一笑。
雨可不能再下了,不然就算有怀恩渠,也不可能挡住随时变大的洪水。
左腾的方向感非常强,一路准确地把他们带到了白临乡。
白临乡位于山上,这片山头树木长势良好,到处都是参天巨木。
白临乡位于一个山坳里,半边临江,半边是树林,房屋建筑以这一带常见的窑洞为主,这点让许问有些意外。
郭家兄弟发明拼合柱,建仰天楼,感觉就像他们当地以木建为主,大木不够了,用拼合柱来凑。
他是真没想到当地树木充足,建柱用的更多的也是料姜石。
许问在前往西漠的路上曾经研究过一段时间的窑洞,后来把其中一些知识用在了天启宫的建设中,对此毫不陌生,想法也很先进。
不过即使用他的眼光来看,也觉得白临乡的窑洞建得很好很科学,窑室容积大、承重强、通风透光都好。
他跟连林林一起进了村。
马车不好上山,他们把车停在了山下,是自己爬上来的。两人并肩而行,左腾没在他们身边,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进村的时候,黑姑似乎飞得累了,降下来落在了连林林的肩膀上。
树口一棵树,很大一棵槐树,树下几个小孩,仿佛正在玩耍,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些小孩分成两拨,左边的正在欺负右边的。
左边的五个小孩都是男孩,个子相对比较高大。右边两个一男一女,看上去只有三四岁,手拉着手,长得非常像,好像是龙凤胎,比左边那些足足矮了一个头。
这些小孩都脏兮兮的,又黑又瘦,满身都是泥,脸上还沾着鼻涕。左边一个小孩笑嘻嘻举着一件什么东西,仿佛在说着什么,乡音浓重,听不太懂。
许问看着那对龙凤胎,从他们脸上看出了一些熟悉的影子,心中微微一动。
龙凤胎恶狠狠地盯着对面,小男孩拼命伸手往前够,想把对方手上的那件东西抢回来,但反手就被另一人揪住了领子,嗤啦一声就把那陈旧的布料给撕破了。
两边争吵起来,但实力明显相差巨大,左边的一个大孩子猛地伸手,把小男孩推到了地上。
一瞬间,小女孩像一头野生的小狼一样,猛地冲了上去,一口咬住了那个大孩子的手臂,死死咬着,完全不打算松口。
转眼之间,鲜血就从她的齿缝之间与大孩子的手臂之间流了下来,流到了地上。
大孩子一声惨叫,猛地挥手,想把她甩开。但这个看上去极其瘦弱的小女孩就像野狗一样,死死地咬着大孩子的胳膊不放,对方的胳膊甩到哪里,她的脑袋就跟到哪里。
“好凶残的小姑娘,我喜欢。”
左腾看着眼睛就亮了,但他抱着手,站在旁边,完全没打算插手的样子,明显是想看看这两个小孩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但连林林不忍心了,眼前的是非很明显,这样一个小孩子,如果不是被逼到了极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们干什么?”连林林皱起了眉头,上前两步,分开两个孩子,而许问也同时一个伸手,把最高大的那个孩子手上的东西拿了下来。
东西刚一入手,他就微微扬了下眉。
这东西的触感……对他来说可真是太熟悉了啊。
这几个大孩子目光游移,三个陌生的外来者,还是成年人,他们有点天然的畏怯。
但同时,他们有点恋恋不舍地看着许问手上的那件东西,有点舍不得走。
片刻后,那个最高大的孩子——虽然高大,但看上去也只有**岁的样子——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指着许问手上的东西,说了一句话。
乡音还是很重,但这次许问勉强听懂了,他说的是:“这是我爹留给我的,被他们偷走了。”
“胡说!”小男孩嚷了起来,尖叫着说,“我娘说,是我爹给我们的!”
大孩子嗤笑了一声,对着他说了句话,许问听不太懂,但明显是骂人话,两兄妹脸上同时出现了怒意,大声回骂起来。
两边吵成一团,介于许问等人的存在暂时没有打起来。
许问偏头听了一会儿,举起那样东西,对着大孩子说:“既然是你的,那你一定会用吧。”
他把那东西递到大孩子面前,对他说,“用给我看。”
1056 名字
“这,这有什么不会用的!”大孩子犹豫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伸手去接。
许问摇头,收回手,打开了那个皮袋。
那是一个用狼皮制成的皮袋,用皮绳扎紧。
解开皮绳,可以把皮袋摊开,里面是插在袋子上的一整套工匠——木匠工具。
这种东西,许问当然熟悉了,那简直是刻在他基因上的触感。
不过打开之后,他也发现了之前熟悉之中那丝异样感的来源。
准确来说,这不是一套工具,而是两套。
斧头、锯子、量尺、墨锤墨线……一应俱全,非常完整,但每样工具,都比正常尺寸小了一半,摆明了是个儿童版。
事实上打开它之后,这皮袋的主人已经不言自明,但那群大孩子仿佛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死盯着许问不放。
许问一眼看见其中的一把刀,把它拿了起来。
这把刀也很小,只有常规尺寸的一半大,同样是个孩童版。
但那熟悉的弧度、刀柄以及刀身某些位置凹凸的一些功能设计……许问可真是太懂了——
钟意刀!
这分明就是钟意刀的设计!
许问只看了两眼就把那刀交到了那个大孩子的手上,指了指旁边一根树枝,道:“你用这刀,把它给我砍下来,砍下来了,我就相信是你的。”
一时间,这帮小孩个个都喜笑颜开。
他们这种孩子,谁没帮家里干过活啊?个个都是好手。
砍根树枝就承认刀是他们的,等同于把刀送给他们了。
“行!”那孩子接过刀,踌躇满志地走到许问所指树枝的旁边,握紧刀柄,抡起弯刀,伸手就去砍。
他挥刀之时,就感觉到了不对,紧接着,刀刃像是打漂一样从树皮上滑了过去,一点也不受力!
这一刀,他只划破了一点树皮,离砍下来差得也太远了!
旁边其他孩子嚷嚷了起来,声音嘈杂,说什么的都有。
还有人上来抢这孩子的刀,自己也想上手试试。
许问不仅没有阻止,反而向旁边让开了一步。
但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这刀跟他们平时用的那种可太不一样了,施力和受力的方式差别极大,这么多人轮番上阵,竟然没一个人能砍下那根看上去一点也不粗的树枝!
他们全傻眼了,还有人试着去摸刀刃,想看看它究竟有没有开锋。
——这根本不用试,刀刃反射着寒光,肉眼可见的锋利。
他的手指还没碰到,许问就已经先一步伸出了手,轻轻巧巧地把刀交到了那个小狼一样的女孩子手上。
“你来。”他说。
他交给的不是那个哥哥而是妹妹,这让连林林有些吃惊,抬眼多看了许问一眼。
许问正好也在低头看她,两人对视,突然相视一笑,连林林伸手,握住了许问的手掌。
刀交到小女孩手上,她立刻握紧。旁边她哥哥对她说了句什么,小女孩点头,大步走到树旁。
她个子几乎只有前面那些大孩子的一半,那根树枝对她来说稍微有点高,把手伸过头顶才能碰到。
这样要砍起来肯定是很不顺手的,连林林声音很小地对许问说:“给她换一个地方?”
许问微微摇头,而连林林话音未落,眼角已经闪过了一道亮光。
她转头去看,眼看着小女孩伸长手,手腕转了一个极其巧妙的弧度,然后,几乎没有发出声响的,那根树枝落了下来,砸在了地上!
小女孩弯腰,拣起那根树枝,非常骄
傲地抬着下巴,看向那些大孩子。
那些比她高大得多的孩子全部都试了一遍,也没砍下来的树枝,就这样被她轻轻巧巧地砍了下来,仿佛不费一点力气!
这会儿还有人敢当着许问的面,说这刀是他们的吗?
你都不会用,你凭什么说它是自己的?
大孩子们面面相觑,目光闪烁了一阵,最后还是哄然一声,四散而去。
可能是左腾还有许问看上去太不好惹了,他们最后还是长了点眼色,没敢随意造次。
许问转向那对小兄妹,把皮袋交还给他们,看着他们的表情稍微有些复杂。
钟意刀的造型这么奇怪,当然是有特定的手法搭配的,不会那手法,你根本用不了这刀。
许问之前是自己琢磨了一部分,又被郭安教了一部分。
而现在,这小女孩能够熟练地使用这把刀,只说明了一个问题——有人教过她,这把刀的设计者或者传承者,也是把这两套工具交到他们手上的人。
就是不知道,究竟是郭家兄弟里的哪一个……
许问开口问道:“你们……”
话才出口,小男孩突然一拉自己妹妹,两人一起向着许问和连林林跪下,一个头磕了下去,一边磕,一边大声说道:“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乡音难懂,他们这句话说的却是标准的官话。
许问立刻回神,连忙一手把小男孩提了起来。
与此同时,连林林则已经把那个小女孩揽进了怀里,拿出一块手绢,把她脸上的污渍和嘴边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
“女孩子也不能随便对别人下跪的。”她非常温柔地说。
野狼一样的小女孩浑身脏兮兮的,偎在她的怀里,一动也不动,好像生怕弄坏了什么东西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小声地说:“可,可是我娘说,人家帮了你的忙,就应该道谢啊。”
声音很轻微,官话也很不标准,但总算是能听懂了。
“也有别的道谢的办法啊。”连林林拿出手绢,给她把脸擦干净,指着一边说,“比如说,我很喜欢那朵花,你能把它摘过来给我吗?”
白临村现在没有下雨,但空气还是有点湿漉漉的,周围大部分花朵都已经凋零。
唯有一朵花长在那棵樟树一根粗大的树枝下面,被护住了,尚且完好无损。
小女孩听见连林林的话,先是眼睛一亮,马上就想动身的样子,但看见那朵花,突然有点犹豫。
她走到那朵亮黄色小花的跟前,蹲下去,又站起来,再蹲下去,又再次站起来。
如此反复三次之后,她回到连林林面前,小声用那个很不标准的官话问道:“小花不想被摘,我可以不摘吗?我,我可以用别的办法谢你!”
连林林一直在看着她,听到“小花不想被摘”六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睛也亮了起来,笑吟吟地问:“什么办法?”
“我,我做一朵小花给你!”小女孩鼓起勇气,说道。
“我也可以!”小男孩也站了起来,帮着妹妹说话。
连林林抬头,跟许问对视一眼,一起说道:“好啊。”
小男孩走到樟树旁边,问妹妹:“哪根?”
小女孩的目光四处扫视了一下,指向其中一处:“那根!”
许问抬头看向她指出的方向,眯起了眼睛。
连林林走到许问身边,询问一般地看着他,许问不动声色,伸手向连林林比了个拇指。
那树枝的位置比较高,小男孩动作很快地爬上了树。
他提着皮袋中的那把小斧子,一手搂着树,另一只手则扬起斧子,干脆利落地砍在了树枝和树干的连接之处。
许问看清他砍的位置,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小男孩三四岁年纪,个头非常小,力气虽然比想象中的要大一点,但终究还是有限。
他一共用了十斧,砍下了那根足有他大腿粗细的树枝,每一斧都在同一个位置,落斧很快,而且极其稳定。
左腾也在看着他,这时忍不住喝了声彩:“好苗子!”
十斧过后,树枝落下,小女孩已经守在了树下,接住了落下的粗枝。
这时,她拿着另一把小斧子,抱着树枝,盘坐在一块石头上,开始砍去上面的分枝以及树叶。
她身体比普通孩子还要瘦,个子也很小,只到许问腰部,这根树枝如果完全立起来的话,恐怕跟她差不多高。
但现在她坐在那里,手起斧落,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动作果断而有力,仿佛这样练过千百次了。
细小的树枝落在地上,在她身边堆成小堆,树叶同时落下,覆在上面。
许问看着她,目光突然有些迷茫,仿佛透过她的身影,看见了另一个人。
小男孩从树上跳下来,往一处跑去,过了一会儿,抱回来一把干柴,开始烧火垒灶。
“这……不是要做饭给我们吃吧?”左腾看得有趣,笑着对许问说。
“不是。”许问则已经看出他想做什么了,摇了摇头。
果然,石灶垒好、火堆烧旺的时候,小女孩已经把树枝锯成了一些木块,小男孩接过来,一块块放到灶上的石板上。
火在石板下面熊熊燃烧,没一会儿,木块上面蒸出了水汽。
“刚砍下来的新木头是有水份的,必须得晒干才能做东西。想要快一点的话,烘烤也可以。”许问对左腾解释。
两个小孩熟练地看着火候,给木头翻面——真像烤鱼一样。
烤好木头,他们一人一块地开始处理,小女孩把木头切成小块,制作花瓣;小男孩做的则是树枝和树叶。
许问和连林林一直盯着他们,打胚、细雕、打磨、抛光……手法是最简单最基础的那种,技术也很有限,但整个流程井然有序,明显接受过训练。
最后,一朵木头雕成的小花递到了连林林的手里,小女孩抬着眼睛看着连林林,黝黑的眼睛里带着晶亮的光芒,无比诚挚地说:“漂亮姐姐,谢谢你!”
连林林有些怔然地看着她的眼睛,接过那朵小花。片刻后,她突然抱住小女孩,轻声说:“谢谢你,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小女孩笑了,还有点怯生生的样子,但笑容明亮,真的非常开心。
小男孩走到妹妹旁边,拉了拉她的手,另一只手握着那把比钟意刀小了一半的弯刀,脸上也带着笑,很开心的样子。
事实上,从他们开始选木斫枝开始,他们就不再哭了,脸上一直带着他们自己也没注意到的光芒,熠熠生辉。
许问注视着他们,突然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是姓郭吗?”
“不知道。”两个小孩对视一眼,小男孩说,“我叫小野,她叫小种,我们没爹的!”
小野……小种……合起来就是野种?
谁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
一瞬间,许问和连林林的笑容全部僵在了脸上,过了好一会儿,许问才问:“那你们的娘呢?”
“我娘啊,她叫破鞋!”小兄妹们大声回答,声音惊起了林中飞鸟,黑姑猛地腾空飞起,不安地扇了扇翅膀。
1057 私通
一瞬间,许问和连林林完全失去了语言,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你们这手艺……是谁教给你们的?”
“娘啊。”小女孩理所当然地说。
许问还想在问,但这对孩子毕竟年纪太小,说话能力,尤其是官话能力有限,翻来覆去地就那么几句,很难顺利交流。
左腾看了一会儿,就起身走开了,没一会儿,带过来一个老头。
老头手上拿着两吊钱,喜笑颜开地回答许问他们的问题。
他同样是一口夹生官话,但已经足够应付基础的交流。
从他嘴里,许问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对兄妹的母亲名叫景晴,是村里的一个寡妇,丈夫早夭,没有儿女,独自一人侍养婆婆。
婆婆年老生病去世,景晴扶棺送葬,被一致称赞是个孝媳,乡里还准备去给她申请一个牌坊。
结果申请才往县里递,她的肚子就明显大了起来,再过不久,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孩子!
一男一女,龙凤胎。
一次性儿女双全,放在其他人身上当然大好的喜事,但景晴是个寡妇,还是个准备立牌坊的“贞妇”。
算上怀胎的时间,这孩子分明就是婆婆还没死,她就跟人私通怀上了的!
这事迅速传了出去,变成了当地笑柄,乡里灰溜溜地撤回了申请,逼问景晴这孩子是谁的。
景晴非常硬气,咬死不说,刚出月子不久,就被挂了破鞋游乡,但还是不说。
当时甚至有人提议把她浸猪笼,但这时那对孩子大哭起来,终究还是有人不忍,“放了”景晴一马。
后来景晴独自一人种着两亩薄田,养着两个孩子。
这种女人在乡里肯定是不受欢迎的,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尤其是女人,生怕自己的丈夫接近她,经常找个由头去欺负她。
景晴当初侍养婆婆的时候,不声不响,感觉是个文静贤惠的媳妇。
但到了这种时候,却变得格外泼辣。
想占她便宜的,她跟对方对打;打不过的,自己撕了衣服躺在地上打滚,撒泼耍赖。
就这样,她硬生生地在乡
里活了下来。名声不好,但至少活着。
不过她对这两个孩子也不像有什么感情的样子,没给他们取名字。乡里人叫他们野种,她也就真的任由这样叫。久而久之,小野和小种仿佛真的变成了他们的名字。
“她男人呢?真的到现在都没人知道那是谁吗?”连林林忍不住问。
“嗐,怎么可能不知道。白临乡就这么大,谁不是知根知底啊。”老头怪模怪样地笑,假装压低了声音,说,“肯定是郭家那两兄弟啊!就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没准两个都是。嘿嘿。不过他们是晋中王的人,没人敢提。再说了,漂亮寡妇,男人玩玩怎么了……”
老头话还没说完,就被左腾掐住了脖子。他问许问道:“没什么要说的了吧?”看见许问点头,抓着那老头就把他拖开了。
连林林眉头紧皱,转头看着那两个孩子,目光触到之时,眉目稍展。
许问走到她身边,轻轻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连林林转过头来,在他的手背上贴了一贴。
他们问话的时候,孩子们在旁边玩耍,两人都拿着那些小工具,摆弄着剩下的树枝,明显使用得非常熟练。
当然,限于年龄和水平,他们不可能做出多出色的作品,但单只是能熟练使用这些工具,就很明显是受过训练的了。
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是个前寡妇现泼妇,这本事会是谁教的?还有这套工具……是谁给的?
“小野……”许问张开嘴,想叫这两个孩子的名字,但发现叫不出口。他对着连林林苦笑了一下,走到了他们的身边。
这时候男孩小野正拿着那把微缩的钟意刀,试图把树枝上的一处节疤给削平。
这本来就是木材处理中的一个难点,节疤部分一则是比较硬,另一方面跟周围的木头材质不均,手感会非常奇怪。
小野试了半天都没有做到,反而一个错刀,把自己的手给削破了一块皮,马上就开始流血了。
伤口不大,他也不介意,随便放在嘴里舔了一下就准备继续。
许问俯视他,看见他的手上有很多这样的伤口——明明还是个孩子,那双手却已经显得有些沧桑了。
许问摇摇头,说:“这部分不是这样使
的。”
他接过迷你弯刀,握在手上。刀太小,有点虚不受力,但许问稍微适应了一下也习惯了。
他放慢动作,教小野怎么处理,手的动作是怎么样的,刀应该从什么样的角度,用什么样的力度切入。
小野听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半懂不懂的样子。
许问把刀交还给他,他琢磨了一会儿,照着许问的样子去做。有了点改进,但还是不到位。
小野有点着急,许问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别急,慢慢来,学东西总是有个过程的……”
他话音未落,手臂突然被碰了一碰。他转过头去,看见小种默不吭声地递了根树枝过来,然后睁着大大的黝黑的眼珠,仰头看着他。
许问怔然接过,只看了一眼,就惊讶地看着她。
树枝平整,上面的节疤与其它的木质完美平齐,仔细摸才能摸出一点凹凸……不仅处理好了,而且处理得非常漂亮!
“小种你还是这么厉害。”小野羡慕地说了一句,转头继续埋头苦干,许问一时间没有说话,眼看着他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最后有点骄傲地把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交到了他的手上。
许问的手指摩挲了一下那根树枝,突然问道:“你们的娘在哪里?能带我去见一下她吗?”
…………
他们很快见到了景晴,这女人跟许问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正在田里,拄着锄头在干活,看见自己这一双儿女过来,懒洋洋地挥手,说:“去给我拿水过来。”
小孩们很听话,连忙小跑着到树下,把盛在那里的凉水倒出来,捧给母亲喝。
景晴比他们想象中的更黑更瘦,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也有一些皱纹,但即使如此仍然看得出来,她年轻时确实应该很漂亮。
任何人干农活都会很狼狈,景晴也不例外。但还是可以看出来,她曾经好好地收拾过,现在坐在那里,也慢条斯理地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才抬起眼睛,看向许问这几个陌生人。
许问没有说话,直接把那把钟意刀拿了出来。
刀光闪过,弯刀如叶。
景晴在看见它的那一瞬间,脸色就变了。
1058 取水渠
但随即,景晴就松了口气。
她看清了那把刀,慢慢地说:“钟意刀啊……”
许问一直在盯着她看,敏锐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个表情,问道:“所以,这对孩子的父亲,不是郭安,而是郭/平,对吗?”
景晴看着他,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睫毛很长,即使老了,也眼波流动,显得有些妩媚。
过了一会儿,她不答反问,道:“郭安死了吗?”
许问脸色微微一黯,景晴笑了起来:“果然啊,这刀他们不死不离身。刀在你手上,人肯定已经死了。”
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些无所谓的冷漠,抚了抚头发,问道,“你们是来找郭/平的?”
许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景晴又喝了口水,道:“郭/平把郭安送走之后,回来过一回。不过紧跟着就走了,没人知道他是回来干什么的。”
“也没有看自己的孩子吗?”连林林忍不住问。
“哈哈哈。”景晴笑了几声,道,“小妹妹,你要做大事的时候,会关心养过两天的猫吗?”
“小猫……”连林林睁大了眼睛,重复这两个字,突然抬起头来,无比认真地看着她,问道,“对你们来说,孩子就只是一只小猫吗?为了自己的事情,随时可以丢掉?”
许问看了她一眼。
连林林这说的是谁?
是这一对孩子?
还是她自己?
“不然呢?”景晴不以为意地说,“我又没求过送子娘娘。”
“那为什么要生呢?”连林林问。
景晴看着她,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笑了,凑近她问:“小姑娘,你该不会不知道,男人跟女人做了那种事情……”
她一边说,一边轻飘飘地向许问投去了一个眼神。她已经老了,但这一眼之间,依然风情万种。然后她重新转向连林林,悄声问道,“……就会生出孩子来的吧?”
“我当然知道。”连林林的脸先是一红,接着非常认真地问道,“但是你们在做那种事的时候,就没为自己未来的孩子考虑一下吗?”
连林林问得太认真了,景晴一时间也有点语塞。
过了一会儿,她满不在乎地说:“做那档子事的时候,谁想得到那么多。他们要生出来,我又不能塞回去。”
她一边说,一边随口把杯子往旁边一递。小种连忙接过来,有点讨好地问:“娘,还喝吗?”
“不喝了。”景晴随口说,只是很随便的一句话,小种就像是很高兴一样笑了起来,小猫舔水一样喝了两口,不知为什么,笑得更开心了。
这时候的她,哪里像是许问他们不久前看见的小野狼,就是一条老实的小狗。
“你们要找郭/平,我只能说跟我没关系,他已经
很久没有……”
景晴话说到一半,被许问打断。他问道:“这两个孩子的木匠手艺,是你教的吧?”
“跟我没关系。”景晴矢口否认,“我不知道他们哪里学来的。”
“但这个取水渠呢?也跟你没有关系吗?”许问指着一边问道。
这里是林地,这几亩地都是从树林的里开出来的,土层薄而杂,最麻烦的是取水困难。
但是许问一来就看见了,田地旁边有一条水渠,很明显是人工渠,建得非常科学,水道通畅,取水非常方便。
这条水渠挖了有一段时间了,打理得很好,沟壁整齐,水流清澈顺畅,是精心维护的结果。
“那个啊,”景晴笑了一声,说,“必是我勾引了哪个修渠匠,让他背着屋里婆娘,让他替我修的。”
她说得非常熟练,很有经验的样子,许问却摇了摇头,郑重地道:“不是,是你自己修的。是你自己规划好了路线,用了很长时间,自己一点一点挖出来的。挖出来的石头,你也全部收拾好了,好好地布置了。”
许问指向周围,连林林有些惊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
果然,这片林地比她想象的更齐整、规划得更尽心。
“大周这几个月一直在下雨,在很多地方酿成了重大水灾。白临乡虽然林地茂密,锁住了水土,但雨水多了,耕种也会受灾。为了应对这个问题,你对这个水渠进行了二次改造,做了排水工程。所以虽然一直在下雨,但这田里没什么蓄水的现象,禾苗的长势也很不错。”
许问徐徐道来,景晴默不吭声,然后许问道,“最关键的是,我一路走过来,除了这里以外,没看到有相同的设计。显然它是独门绝学,只可能是你自己设计的。”
因为怀恩渠,许问对给排水工程是很有研究的,刚到这里,他就留意到了这条水渠。
“你是说,我没把这本事教给别人,很是自私?”景晴一挑眉毛,问道。
这摆明了是在曲解许问的话,曲解到没边了。
连林林本来正在很认真地听,表情惊讶,对景晴很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结果一听这话,她马上就怒了。
她直起身子,很生气地说:“小许不是这个意思!你对其他人生气,不应该迁怒到小许身上!这是你琢磨出来的东西,你想教就教,不想教就不教,跟别人没有关系。要是这里的人对你不好,你不想教给别人,也不需要心存愧疚。”
“谁,谁愧疚了?”景晴怔了一下,立刻反驳。
连林林看了那两个孩子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来。
许问则笑着拍了一下她,继续之前的问题:“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这钟意刀的刀法,是郭/平教你的吗?这两套工具,是谁找人打的?”
景晴瞪
着他,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继续拿着锄头干活,不吭声了。
许问和连林林对视一眼,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也开始帮着干活。
连林林是个干农活的熟手,许问虽然是匠人,但对此也不陌生,有两人帮手,景晴的进度确实加快了很多。没过多久,几亩的土全部都松完了。
景晴抿了抿嘴,伸手理理头发,拿着锄头往田垅上走。
虽然许问他们帮了她,但她不仅没有道谢的意思,也并不想跟他们再搭话。
许问也不介意,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就带着连林林走了。
两个孩子有点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们。
之前他们就对许问和连林林有好感了,现在帮了母亲干活,好感更甚。
不过现在这点好感还是比不上母子亲情,许问走到树林旁边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已经收回了目光,依偎到了母亲身边。
很明显,景晴对他们的态度很是冷淡,真有点对小猫小狗的感觉。但两个孩子的目光紧紧跟随,仿佛世界里只有这个母亲。
连林林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说:“这两个孩子挺有天赋的。”
许问没有回答,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问道:“你想起你娘了?”
“嗯……”连林林停顿了一下,轻声说道,“其实我一直在想,当初她不管我一个人走掉,是不是对的。”
许问没有说话。这事他们曾经聊过,连林林旧事重提,显然是有了新的想法。
“确实,生了就该养,我现在也这么觉得。但是,一个人一辈子就应该被拴在一件事情上吗?”连林林拉着许问的手,声音很轻,仿佛是在跟他说话,又仿佛是在自己问自己。
“如果她留在我跟阿爹身边,当然是好事。但她离开了,也确实做了很多事情。我看过她去京城之后做的一些东西了,你说那玻璃,怎么就能这么光亮透明,那镜子,怎么就能这么清楚地照清人像呢?还有内物阁……一手打造出这样一个地方,短短几年就开了百工试,跟京营府分庭抗礼……”
她轻轻吐了口气,道,“这些事情,如果她不走,她是做不到的。但她做到了,证明她确实做得到。所以我在想,她这样做,究竟是不是对的?”
年岁渐长,见识越广,连林林的心态也在逐渐地发生变化。
最重要的一点,许问感受到了,她对岳云罗已经没有了原先的孺慕之情,几乎可以说除了不可脱离的亲缘关系以外,并不把她当母亲看了。
脱离了感情的束缚,她见事更加客观,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思考与疑问。
不过这个问题,许问没法回答,也不想回答,只能交给连林林自己去思考。
他问道:“所以,你对这两个孩子,有什么想法吗?”
1059 进士牌坊
连林林确实有些想法,但还没有想清楚。
接下来,他们去到了白临乡里面,还有些事情要做。
他们到一户人家里,买了香烛瓜果之类的祭品,然后又要了一把锄头。
那户的男人可能是看着觉得他俩眼生,多问了一句:“这是要祭谁呢?”
“郭安郭师傅。也不是祭,带了他的一些随身物品回来,准备给他立个衣冠冢。”许问解释。
那对中年夫妻露出惊讶的表情,齐齐问道:“他死了?!”
许问三言两语,匆匆介绍了一下情况。没说太多,只说他是病后治疗的过程中出现事故,去世了。
中年夫妻又异口同声地问:“他兄弟呢?”
能让人直接想起郭/平,可见他兄弟俩之前感情确实不错。
这样一来,郭/平的消失就显得更奇怪了,尤其现在他们还知道了,他在这里还有两个孩子……
许问摇摇头,说见到郭安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
这两夫妻听了也有些恻然,主动要跟他们一起去给郭安安坟,说知道郭家主坟在哪里。
郭家世世代代住在白临乡,祖坟在乡外的临松山上。
两夫妻领着许问他们往那边去,说要替郭安寻个好地方。
他们没问为什么尸骨未归只是衣冠,扶棺回乡对他们来说太奢侈了,能以衣冠寄灵,魂归故里已经算得上是大幸。
路上两夫妻问过许问跟郭安的关系,许问实话实说,跟郭安学了点东西,有半师之恩。
两夫妻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郭家祖传的木匠手艺,在当地本来就小有名气,郭家兄弟年轻时外出拜师,技艺精进,在当地名气很大,不然也不会被晋中王找去建仰天楼。
许问从他们嘴里知道了一些郭家兄弟年轻时候的事情。
他们年轻时,最出名的就是“木痴”,对木头以及木匠手艺,简直是入了迷一样的。
还不是一个,两个都是。
他俩父母过得早,兄弟俩相依为命,当时乡里乡亲的,经常要派人去他们家里看看。
没别的,就看看他们是不是太过沉迷,要把自己饿死了。
郭家兄弟是知道感恩的,有回村里考中了一个进士,要立个牌坊,两兄弟主动帮忙,建得非常漂亮。
“能领我们去看看吗?”许问感兴趣地问道。
“行,一会儿就要路过!”丈夫说道。
接着,他们就看见了那座牌坊,许问目光触及,微微扬眉,连林林对他何等熟悉,立刻发现了他的异样
,不过不动声色,什么也没说。
这牌坊是砖木混合结构,方形的木柱上雕刻精美,描绘着白临乡一带的风景,用绘画表现了那位进士老爷勤奋苦学的情景,无论工艺还是艺术造诣,都非常出色。
它当然不如仰天楼那么宏大气派,独树一帜,但也确实精美秀致,别具风格。
“好漂亮!”连林林眼睛一亮,赞道。
“那是的,我们白临乡,也是有人才的!”两夫妻与有荣焉,高兴地说。
“大概是什么时候建的?”许问问道。
“有几年了,五六年吧?对,五年半快六年了!”丈夫确认了一下牌坊上的铭印,肯定地说。
“嗯。”许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他们到了临松山,郭家不是什么大家族,祖坟没什么规模,但还算齐整,不是乱葬岗。
坟周围着几棵松树,让这里显得比较僻静,以前祭过的香火痕迹都被清理掉了,看着挺干净的。
两夫妻果然寻了个开阔的好地方,帮着一起挖坟。
挖完下葬,丈夫絮絮叨叨地跟郭安说话,让妻子在旁边收拾,听得出来,话里还是有点真感情的。
许问在旁边听着,都是些寻常事,鸡毛蒜皮,邻里邻居。
郭家兄弟从小生活在这里,事情确实太多了。
两夫妻没留太久,留了一会儿就走了,剩下许问和连林林两人。
左腾又不知道跑哪去了,不过也没关系,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在附近。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那个牌坊?”连林林悄悄地问他。
“风格差别非常大,我怀疑,主要的设计者不是他们。”许问言简意赅地说。
“那是谁?那他们为什么完全没提?”连林林有些惊讶。
“之前那两个孩子,你觉得多少岁数?”许问问她。
“三到四岁吧。”
“双胞胎一般比实际岁数看着更小一点,牌坊风格也比郭家兄弟的原始风格更细腻。所以我怀疑,这牌坊是景晴设计的,至少是占了相当一部分。她跟郭.平,也是因为这件事结缘,两人在了一起。”
连林林回想着那座牌坊,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是说,她有这样一手本事,但乡里没一个人知道?”
“不知道,不关心,无非也就是这样。对于他们乡里人来说,这就是个外面嫁进来的寡妇,说不定还要说她命硬克人。”这种事情,许问真的见得多了。
“因缘巧合,郭/平知道了这件事,两人在了一起……或者说,短暂的时间里在了一起。”许问道。
连林林
看着前方,仿佛正在想像当时的情景。
许问也在想。
说起来,这件事情也许有些浪漫,但结果并没有那么浪漫。
按时间来算的话,建好白临乡牌坊之后,郭家兄弟就去了吴安建仰天楼。
也许对他来说,那只是一段时间的情缘,是两个成年甚至中年男女的相互沟通与慰藉。
他可能自己也没想到,年纪已然不轻的景晴竟然怀了孕,甚至咬着牙把这对孩子生了下来。
龙凤胎,确实继承了郭家的双胞胎基因,放在普通人家里值得几代人一起庆祝,但对于景晴来说,是挂鞋游街,是苦难的开始。
她没给这两个孩子取名字,也没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任由那两个有点耻辱的名字变成了孩子们和自己的代称。
但是,她把自己的所学教给了他们,没打没骂,让两个孩子露出那样的依恋表情……
也在某个程度上尽到了母亲的职责。
“接下来我们要把目标重点放到这位景娘子身上。”许问轻声对连林林说。
“你的意思是……她很可能知道郭.平在哪里?”连林林清楚地记得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对。虽然她表现得好像不知道一样,但还是被一样东西透露了。”
“什么?”
“是那两套工具。它经过了一些做旧处理,但还是能看出打造的时间。它非常新,制成不到一个月。”
.“一个月……那是在郭.平把郭安送到降神谷,接着离开之后!”
“对,就是他在消失之前。”
“打刀是要时间的,这样说起来的话,郭.平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有这两个孩子的?如果他早就知道了,但还是不管,那不是看着景娘子被欺负吗?”
“不好说他是怎么时候知道的,但他打了刀,肯定就是知道了。别的工具还好,钟意刀……不是本人详解情况,就算是对着刀,也很难照着打一把。”
“也就是说,他是真的知道有孩子的存在,还离开了的……”
“是。”
“他为什么走呢?有什么东西,比自己的兄弟、情人、孩子……更重要的呢?”
连林林坐在松下,看着林风穿过松针与丛丛石碑,带着浓浓的湿气,远扬而去。
她轻声问道,而这些,也正是许问想问的。
不过,这里是郭.平离开前最后出现的地方,景晴又表现得如此特殊。如果有一个人知道郭.平消失后去哪儿了,那只有可能是她。
不过,她摆明了一副不想说的样子,要怎么样才能让她开口呢?
1060 送你们吧
当天晚上,许问和连林林在那对夫妻家里住下。
那对夫妻家里有三个男丁,两个成婚生了孩子,劳力很足。除此以外,他们还自己做点手工业和小生意,是白临乡过得比较富足的家庭之一。
所以他们足有五大间窑洞,生活空间比较宽裕,还有余力招待外人。
窑洞结构注定了各家各户住得特别近,信息交流密切,有点风吹草动就所有人都知道了。
“景家本来在那里,她婆婆死了以后,她说她一个人住不了这么大房子,一个人搬到那边去了。”
许问住在这里,随手给这家修了两个坏掉的凳子,立刻大受欢迎,他们一边把更多有损的家具搬过来让许问修,一边殷勤地给他介绍白临乡的事情。
许问也不介意,一边叮叮咣咣地修着,一边听他们说话,并且顺着他们所指的位置往外看。
景家原先的位置在窑洞比较靠中的位置,人来人往比较多,新窑洞则非常偏僻,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
“原先还真以为她大方,没想到就是想避开人眼,方便偷情!真是个淫妇!”
景晴在白临乡名声确实非常不好,这家提起她也是一脸的嫌弃厌恶。
“但这样说也不公平啊。”连林林一直听着,这时突然鼓起脸蛋,开始反驳,“景娘子丈夫都去了这么多年了,留下来的婆婆她也有好好侍养,婆婆生病的时候洗衣擦身、种田做饭,没让她受一点委屈。她凭什么不能再找一个,再给人家生孩子?”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但说得理所当然。
那家人顿时停了话语,屋子里只有许问修东西的敲打声。
过了一会儿,这家的媳妇才说:“那……那也不能无媒苟合啊!情投意合,可以请媒结亲啊?”
“对对!”一家人像是被解了咒一样,纷纷点头附和。
“这也确实。”连林林承认,“但是除了这些俗礼方面的事情,她别的也没做错啊。”
“礼不可废!”这家有个老人,一直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这时突然直起身子,用含糊不清地声音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做事不能乱来!”
连林林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左腾突然出现在门口,敲了两下窑洞的门,目光往洞内一扫,道:“景娘子吐血了。”
屋内声音顿时一止,许问立刻放下手中的工具,起身往外走。
…………
景晴所在的窑洞很小很偏僻,但收拾得很干净。
它只有一间,用藤席隔成里外,一进去,许问就闻到了浓浓的血腥气。
许问立刻皱眉。
这味道绝不新鲜,可不是一两天能形成的,仿佛是多日的累积!
小野捧着一个盆从藤席后面走了出来,许问正好撞上。
低头一看,盆里的水已经全部被染红了,这吐血的量……可真不小。
最关键的是,小野的表情习以为常,动作也很熟练,好像这样做过很多次了。
许问摸了下小野的头,对连林林说:“你进去看看吧。”
单身女眷,他确实不方便进去。
连林林向他一笑,掀帘进去,没一会儿就出来
对许问说:“进来吧。”
里面的血腥气更浓,景晴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鬓发稍微有些零乱,但整体还算整齐,明显还是打理过的。
这种时候还要打理妆容,真跟许问以前见过的那些女人都不一样。
小种正拿着毛巾给母亲擦脸,看见他们,甜甜地一笑,笑容非常可爱。
“你们来了。”景晴看了一眼他们,淡淡地说。
许问仔细看她,这才发现她容色极其憔悴,白天之所以没看出来,是因为用铅粉胭脂等东西掩饰过。
“你病了多久了?”许问问道。
“挺久的了。”景晴很随意地说。
这时小种还在给她擦脸,她摆了一下脸,对小种说:“你出去。”
“我去给你倒水!”小种非常殷勤地说。
“我说了你出去是听不懂人话吗?”景晴眉头一皱,一把把小种推开。
小种比同龄的小孩更瘦弱,被母亲直接推了一个趄趔,险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发了一下呆,垂头丧气地说了声“哦”,提着毛巾出去了。
那样子,真像一条刚被踢了一脚的小狗。
许问虽然知道景晴待他们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恶劣,但还是忍不住道:“哪有母亲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的?”
“看不惯?”景晴看着小种的背影消失,斜着眼睛瞥了许问一眼,冷笑一声,“那送你要不要?”
许问和连林林都是一愣。
“过继给你俩,改个姓,改个名字,随便你们。你不是不喜欢他们的名字吗,随你的便。反正他们也没有姓,冠你的姓、冠她的姓,都可以。怎么样,要不要?”
她速度很快地说了一大串,说得太急太快,说完就咳了起来。
小野和小种在外面听见了,急得一起叫娘,景晴咳声稍止,一声厉喝,吼道:“呆在外面,不许进来!”
吼完,她咳得更厉害了。
连林林有些不忍地上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又去外面接了杯水回来给她喝。
倒水的时候她看见了小野和小种,两个人都有点紧张得小脸发白,紧紧地盯着她。
连林林对着他们笑了笑,转身又进去。
走进帘内,她的笑容就敛了,看着景晴露出深思的表情。
然后她听见许问声音极轻地问道:“你看过大夫了?大夫不太看好……你的病情?”
连林林心里一紧,悄然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景晴的咳声也是突然一止,她捂着自己的嘴,发出压抑的声音。
“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慢待这两个孩子,因为不想你过去的时候他们太伤心?然后……还想给他们找个归宿?”
听完,景晴又咳了起来。
“娘,娘!”两个孩子在外面着急,又不敢进来,突然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很厉害。
这时大夫来了,是左腾请来的。
出于某种考虑,这大夫不是本地的,左腾快马加鞭从邻乡请来,不知道景晴的事情。
大夫非常认真地给景晴把了脉,把许问和连林林叫出去说明病情。
他说了一大串,大
致结果跟许问猜的确实差不多。
景晴得的是非常严重的肺病,是早年一次风寒之后没有得到及时医治,落下的病根。后来病情一直缠绵,多次加重,现在已经非常严重,基本上就是绝症,就算好好将养着也活不了多久。
虽然之前就猜到了,但许问听见,心里还是忍不住一沉,送走大夫之后,回去又看见景晴似笑非笑的目光。
景晴其实已经着力表现得正常了,但仍然难掩憔悴,衬着唇畔的那一点血渍,看着尤其让人觉得心惊。
不知为何,许问突然想起了那个牌坊,想起了上面清雅秀致、留白感巧妙到奇特的雕刻设计。他心中有些恻然,突然眼角余光掠过一样东西,转头一看,发现是放在柜子上的一叠木板,尺寸非常熟悉,上面隐隐约约好像还有一些痕迹。
他指着那样东西,问景晴道:“我可以看看吗?”
景晴愣住了。
这人不是来探病的吗?
这是探病人该做的事情吗?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看着许问走了过去,不自在地直了直身子,说:“那是郭.平留下来的。”
许问拿起来看,上面是一些图样,全部都是雕刻设计,有些地方做了一些标记,对此许问再熟悉不过了,那是雕刻技法,指明此处该用什么手法。
一共六块木板,许问一一翻过,问道:“这是雕的什么?”
景晴看上去更不自在了,抿了抿嘴,停顿了一下,才说道:“是墓碑。”
说完,她挑衅一样扬眉,道,“我要死了,让奸夫给我设计一个墓碑,等我死后用。怎么,不行吗?”
“行。”许问点头,声音确实也很平静,“不过这不是郭.平留的吧,是你自己设计的。风格手法跟进士牌坊的一模一样……不对,有些改变,感觉更进步了。”
景晴听得睁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讪笑着说:“进士老爷的牌坊,怎么可能是我……”
“风格是一样的,这个骗不了人。郭.平建的仰天楼我也见过,完全不同,可以说各有千秋。”许问注视着木板上的设计图说道。
“各有千秋……”景晴的声音变小,喃喃自语着这四个字。
许问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他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事只有我跟林林知道,不会对别人说的。”
“进士老板的牌坊,由我这样一个破鞋来做图,你们不觉得不好吗?”景晴凝视着他问。
“破鞋这称呼也太难听了……实话说确实可能有点不妥,但就我来看,郭.平会用你的设计,是觉得想不出来比你更好的。而且外人不知道你的身份,还不是很满意最后出来的结果?对于匠人来说,活好,比什么都重要。”
许问从容而言,说的全是真心话,所以也显得格外诚挚。
景晴不吭声了,片刻后,她突然问道:“你去过仰天楼?”
“对。”
“那看来你的来历也挺不一般的了……能给我讲讲那楼是什么样的吗?真的很了不起吗?”
“确实非常出色。说起这楼,我倒也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1061 秋叶
许问从阿吉开始讲起。
他们到齐安城开会,路上遇到了一个叫阿吉的孩子,跟着他去了他们村子。
本不应有水的地方突然发起了洪水,阿吉绝望地想要找到自己的爹娘,但即使找到,要把他们带出去也是难题。
父亲瘫痪,母亲也有病,他自己还是个瘸子,而洪水,近在眼前。
当然,那时候许问也跟在一起,但阿吉的父母并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这是几乎不可能存在的渺茫希望,而他们更在乎的,是不要拖累自己的孩子——即使在此之前,他们早已为这个孩子呕心呖血,几近倾尽一生。
阿吉回到家中,只看见爹娘的尸体,以及临终时传达给他的心意。
“他爹娘自杀了?”听到这里,景晴惊讶地连咳嗽都忘了,微微睁大眼睛问道。
“是。”
“就为了让他活下去?”
“是。”
景晴不说话了。片刻后,她的目光有些复杂地看向藤席外面。
许问继续讲。
然后他发现,景晴确实是知道郭安的腿怎么断的。
所以当事情与余之成产生联系的时候,她明显更加关注;而当它继续进展,最终余之成被严查伏法,当着所有人的面被带走,她的唇畔露出了笑容,畅快而肆意。
“所以,仰天楼是真的很美、很壮观?”听完许问的讲述,景晴眯着眼睛问道,有些向往的样子。
“是。之后郭师傅给我详解了仰天楼技艺的各项细节,它比外表看见的还要高明。”许问道。
“讲给我听听。”景晴不容置疑地说。
这可全部都是专业内容,外行人很难听懂的。
许问扬了扬眉,没有拒绝,选了个点开始讲。
这样干讲,不配实物和图形,其实更难听懂,景晴仰躺在床头,眼睛微闭,似听非听。
许问讲到拼合柱,景晴的唇角突然微微一挑,再起泛起一个笑意。
“怎么?”许问留意到了,停声问道。
“这是我跟他提过的。”景晴微微睁开眼睛,目光朦胧地看向前方,有些高兴的样子,“建进士牌坊的时候,要用两根大柱,于是他们去砍了两棵树。我跟他说,这样感觉不妥。
“咱们白临乡确实山多树
多,不缺木头。但是一天不缺,两天不缺,十年二十年呢?十年树人百年树木,这样无休止地砍下去,总有一天无木可用。
“再者,我还发现一件事情。老树盘根,树根能锁住水土。白临乡之所以树多,是因为水土丰沛。但树少了,树根也少了,水土也会少。接下来树越少,水土越少,最后白临乡终将陷入一片贫瘠。
“所以我问他,有没有不用、或者少砍大树,又能撑起梁柱的方法。”
她眯着眼,吐出了三个字,“拼合梁,这就是他告诉我的结果。”
许问看着景晴,像是这几天来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前面的引水渠也好,进士牌坊也好,体现的只是一些技艺方面的东西,表示这女子有一些工匠方面的天赋与才华。
但对拼合梁的建议,包括关于水土流失方面的预见与改善,这实在太跨越时代了,完全不像是这样一样乡村妇女能想得出来的!
刚刚说完,可能是因为嗓子的震动影响了气管,景晴又咳了起来,比之前咳得更厉害。
藤席被掀起来了一点,两张小脸探了进来,一起担忧地往里面看——却并不敢进来。
连林林的目光也很担忧,从这剧烈的咳嗽里,她听出了一些异样。
她站起身,问道:“有药吗?我去帮忙煎一煎。”
景晴一边咳一边摆手,等咳到一定程度,她才笑着说:“哪有药,哪买得起?”
病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或者很少吃药?
难怪会恶化到这种程度……
连林林脑海中陡然浮起刚才那个大夫留下的“尽人事知天命”六个字,轻叹了口气,说:“那我去开点吧。”
她在许问的肩膀上轻轻一按,走了出去。
许问继续讲仰天楼,讲它的各种巧思,有他亲眼看见的,也有当时没有留意郭安后面讲给他听的。
这中间免不了郭安的一些小故事,他跟郭.平在建设过程中的种种碰撞、摩擦、以及心意互通。
“我见过。”景晴咳声稍止,仰望着窑洞顶端,突然道。
“很多次,路过的时候听见他们兄弟在吵架。一开始我还以为真的是吵架,想过去劝和一下。结果听清楚了,听得久了,就开始羡慕。虽然是在吵架,但他们看上去
是真的很高兴,好像全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
“我呢?
“我本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家道中落,嫁到这里来,就为了换几袋米几吊钱。来这里之后再没有碰过书本,每天柴米油盐,数着铜板过日子,真是一天一天地在熬。
“能有一日之欢愉,死又何妨?”
她仰面朝天,躺在枕头,黑白混合的头发铺散开来,脸孔嫣红。
她已经不年轻了,但这一刻,她苍老憔悴之色全无,眼睛灿如星辰,整个人显出一种极其绚烂又极其极致的美来。
…………
景晴死了。
死在这一夜过去的三天之后。
这三天里,许问和连林林一直在照顾她,两个孩子也跑进跑出。就连左腾,也出了白临乡,匆匆来回,给景晴带了一些药。
景晴看了却很嫌弃,不悦地说:“不如来只烤鸡。”
左腾嘿嘿一笑,不知道从哪里真的变出来了一只烤鸡,献宝一样递到她面前。
油纸包着,香酥软嫩,看就知道是当地的名品。
景晴眼睛一亮,顿时笑了,接过烤鸡,小心翼翼掰下鸡头。
“嗐,吃什么鸡头,这整只鸡都是你的!”左腾一把撕下鸡腿,递到她面前。
景晴看着那个鸡腿,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终于还是叫来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分了出去。
“我喜欢吃这些零零碎碎的部分。”她这样说。
其实那些零碎的部分,她也没吃多少,几乎只算是尝了尝味。
但那一刻她的表情,许问觉得自己一生也不会忘。
第二天,景晴就死了,死前如有预感,把两个孩子叫到床边,断断续续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两个孩子哭得眼睛都肿了,但表现还算平静。
许问不知道景晴临走的时候跟他们说了什么,等到安葬结束之后,两个小孩一人抱了一个小包袱站在许问面前,肿着眼睛说:“娘让我们跟你们走。”
“让我们跟你们一起去找爹爹。”
“娘知道爹爹去哪里了。”
“让我们一句一句地跟你说。”
“带我们走吧。”
1062 叶与重
许问正在雕刻墓碑。
景晴自己设计的图样,就是那晚他们在窑洞看见的那些。
许问让连林林选了一个,找来了石材,亲手给景晴雕。
认识时间很短,前后也不过几天,但她确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又想起了无数次思考过的那个问题:在这个时代,有多少这样的人,一生藉藉无名地死在了这样的小山村?
景晴可能是其中运气比较好的,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擅长的、喜欢的东西,不成梦想,也是慰藉。
其他人呢?有多少无声无息地死去,一生都无光无色,如处迷雾之中?
其实别说这个时代了,就算在许问自己的那个世界,能找到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也是难得的幸运。
许问真的得感谢自己最早继承了那份遗产,踏进了许宅……
说到这个,他暂时停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荆承呢?
荆承是不是太久没有出现过了?
这时,那两个孩子出现在他面前,一人一句地说完那段话,说完就瞪着他们不动了。
许问抬起头,看着他们,一时间没有说话。
小种有点急,嚷着说:“我娘说了,不带我们,就不能告诉你们爹去哪里了!”
“对对!”小野跟着附和。
“先不说这个。”许问说道,招招手,让他们到自己身边来,递给他们一块石头和一套锤凿。
“把这块石头凿成两半,尽量一样大。”他一边说,一边给他们做了个示范。
这两个孩子看着只有三岁左右,其实比表面年龄要大一些,按照时间推断,已经五岁了。
当然五岁还是很小,就连郭.平给他们准备工具,也是准备的小一半的儿童版。
但现在许问交给他们的,是原版的常规锤凿,他们小小的手握着大大的锤子,几乎有点握不满的感觉。
“这是不是有点太早了?”连林林直起身子,但看见许问的眼神,就咬了咬嘴唇,没再说话了。
许问只是看着那两个孩子,他们不吭声,瞪着工具和石头,过了会儿试着去掂
“别让他们伤着自己。”许问对连林林说,不再看他们,转头继续去做自己的工作,继续雕刻景晴的墓碑。
连林林选出的是六个图案中的一幅,正中央是景晴之墓四个字——只有她自己的名字,没有其他缀词,仿佛她干干净净地来去,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四周是种种浮云,鸟在云中乘风而行,自由自在,不受一点拘束。
连林林挑选这块墓碑时速度很快,几乎没什么犹豫。
许问看到,立刻就承认她选得很对,再对不过。
这幅图样跟景晴其他的作品不太一样,少了一点细腻情绪,更写意、更自由,只是看着它,心情就像要乘风而去,到达天之彼端一般。
片刻的欢愉,永恒的解脱。
这就是景晴的寄托。
许问手持同样的锤与凿,一凿一凿地敲着,石屑纷落,云与鸟浮现而出,隐有风声。
这石头是他特地选的,凿刻之时,仿佛在与工具相呼应,云与鸟仿佛本来就是藏在石头内部的,应他相召,霍然而出。
许问刻到一个段落,突然身边“砰”的一声,他转头,正好看见一块石头变成了两半——正是他刚才给孩子们的那块。
女孩小种拎着锤子站在旁边,抬头看向许问,与他对视,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
“漂亮。怎么做到的?”许问唇畔挑起笑容,问道。
小种先兴奋地说了一堆听不懂的土话,看见许问纳闷的表情,才反应过来,用半生不熟的官话解释。
她先试了两次,锤子很重,石头很硬,她完全无法凿开。
然后她就去看许问刻石,看着看着就感觉明白了一些什么,她年纪太小,说不上来,但顺着这种感觉,突然就知道怎么做了。
果然,锤子突然变得不那么重了,石头还是很硬,但小种仿佛看见了里面的缝隙……
她结结巴巴地说完,迎上的是许问掩饰不住惊喜的目光。
“很好。”他摸了摸小种的头顶,说道。
这时,又是“砰”的一声,小野自己摸着脑袋,又是欣喜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比妹
妹慢一点。”
“很厉害!”连林林笑着把孩子揽进怀里,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许问,“小许,你是打算收他们当徒弟了吗?”
两个孩子迅速听懂了,自动跪在了地上,连连给许问磕头。
许问一看就知道,这也是景晴临死时的交待。
他看着墓碑上那四个骄傲的字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们俩换个名字吧。
“原来的名字有一半算是你们母亲取的,留音不留形。
“你叫景叶,木之轻灵;你叫景重,石之稳定。”
两个小孩哪里学过认字,一脸迷茫,许问笑了,又摸了一下他们:“不用急,到时候教你们认字,慢慢就知道是什么了。”
连林林有点遗憾:“这两个名字,男孩像女孩名,女孩像男孩名,反过来就好了。”
“何必分得这么清楚,女孩也可以稳重,男孩也可以灵巧。特质是每个人的,不分男女。”许问道。
“你说得对!”连林林笑了,看着许问的目光潋滟,情意满满。
然后,她一手一个地牵起那两个孩子,轻快地道:“给你们娘磕几个头道别吧。从此,你们就跟着我们走啦。”
…………
离开白临乡的时候,两个孩子的额头都是红肿的,眼睛也很肿。
但他们头发衣服都干干净净,脸上也并无泪痕,露出两张颇为俊秀的小脸,明显长得更像景晴。
走的时候遇到了一些白临乡的村民,看见两个孩子的时候面露厌恶,但知道许问他们要把他们带走时,表情又有点奇怪。
“这是会带来死亡的一家子!”有个大婶有点忍不住,偷偷地警告了连林林。但当连林林想要追问的时候,她又摆手不说,像是害怕一样赶紧走开了。
“景晴的父母死了,丈夫和婆婆也死了,现在景晴也死了,无怪乡民会这么说。不过……”许问听着沉吟片刻,笑着说,“郭.平不是还活着吗?只是离开了而已。”
“死亡、末日……”他又咀嚼了一下这个词,抬头看了一眼淅沥而下的小雨,转向两个孩子,问道:“第一道线索是什么?”
1063 失踪的工匠
两个孩子有点紧张。
他们现在管许问叫师父了,本来还想叫连林林师母的,连林林有点期待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拒绝了,还是让他们管自己叫姐姐。
他们对这两个孩子非常好,但亲娘临死的时候亲口对他们说,是人都不可信,她说的话只能一句句告诉这两个人,如果口快全说完了,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孩子们其实不怎么怕鬼,但不想违背亲娘临终前的意思。
许问看出来了,笑着说:“没关系,这是一条路,总之也是要一步步走过去的。”
…………
景叶和景重指给他们的第一个地点是苦麦村。
这是汾河附近的一个村庄,许问他们打听清楚了地方,一路行了过去。
一路上,许问也没有闲着,一边教两个孩子技艺,一边巡视怀恩渠建造情况。
怀恩渠已经全面开工了,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工匠倒是其次,主要是四处征召来的民夫。
他们在官员和兵士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流动,从山头上往下看,宛如长蛇游动,又像机械一般精密。
“每次看到这种,都会感叹人类真的伟大。”许问对连林林说。
她改了装,在人群里并不起眼,但带着两个孩子,始终跟周围格格不入。
所以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避着人群走的,只偶尔许问会一个人过去看看。
“一个人的力量其实是很微小的,但是这么多人聚集起来,就能移山填海,改天换日。”许问道。
“是啊……”连林林曾走过边境,看过自然的极限,如今走在人群之中,又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震撼感。
“昨天接到消息,周边村庄的水灾情况已经改善了,比我想象得快得多。”她说。
“嗯,一开始的设计里,就是准备好了要应对当前的灾祸的。不过不管什么工程,总有极限,还好雨已经渐渐小了。”许问道。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两个孩子跟在他们身边,似懂非懂地听着。
他们虽然有些天赋,但出身小山村,不识字没读过书,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天地如此广阔。
他们震惊地看着这江这河这渠,看着比江河更震撼的人群,小眼睛瞪得圆圆的。
许问和连林林的对话徐徐进入他们的耳中,在他们的心里播下一颗颗种子。
除了这些“旅行见闻”以外,许问和连林林确实一直在教他们东西。
连林林教读书识字,就像当初刚到这个世界,许问教她一样。
许问教工匠的基础技艺。
他没再像初见时那样,要求他们做
完整工作,而是从最基础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教起。
一方面是因为之前景晴教的东西有点太野蛮生长,不少东西都完全教偏了。
毕竟景晴自己没有系统学过,纯靠天赋以及郭.平教她的一些东西。
所以景叶景重学到的东西里,虽然灵性,但也有很多错误示范,需要一点点慢慢纠正。
工匠确实需要灵性,但如果不是纯艺术创作,技艺手法基本上都是有一定之规的。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两个孩子年纪太小了,还在长身体,小巧的细活还好,大型工作尽量少做,不然会影响成长。
所以这段时间里,许问主要让他们熟悉工具,培养跟材料的感觉,别的很少让他们亲自上手。
于是现在,这两个孩子手里,也几乎一直是木石不离手。
许问看着他们,仿佛看见了刚到这个世界时的自己。
恍惚间,已经五六年过去,他从一个孩子变成了年轻人,从师父的徒弟,变成自己也是徒弟的师父了。
其实在这个时代,徒弟刚开始收徒的时候是要征得师父的同意的,只是不知道连天青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这趟行程的终点,会不会到达他的面前……
…………
他们到达了苦麦村。
到达的时候,村里正在举办葬礼,一个老妇人被两个女子扶着,哭得正伤心,旁边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也跪在地上哭。
苦麦村并不大,这种规模的葬礼在村里算是比较大的了,参加的人很多,从他们的话里可以听出,死去的人名叫宗显扬,是个铁匠。
他为人忠厚,更是家里的顶梁柱,支撑起一家老少的生活,还经常免费给村里没钱的人家补补锅、翻新一下农具,风评非常好。
他去世了,家里人哭得非常伤心,许问却从这哭声以及周围人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些什么。
他给连林林使了个眼色,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等到葬礼结束,找了两个人过来问情况。
许问他们是陌生脸的外乡人,那两个人本来有点警惕的,但看见两个孩子就有点放松,等到许问随手给他们修了修家里的破烂桌椅和饭碗茶桌之类,他们的态度突然一变,非常亲切而友好。
他们殷勤地说明了宗家的情况,包括面上可以直接看出来的,以及私下里猜测的。
村里人都在猜,宗显扬不是死了,是抛妻弃子,跟着别的女人跑了!
能让这么一个男人舍下这么大一家子,不知道是怎样的国色天香,村中暗地里早就已经传开了,对这个女人的来历身份诸多猜测,鬼怪妖魔狐狸精,落难佳人前朝公主
,什么都有。
“但是村子就这么大,这样一个女人出现消失,总会有人看见啊。有人见过吗?”连林林忍不住问。
“那没有。”面对同样的问题,两个不同时候询问的人一起摇头。
村子里这件事人尽皆知,所有人都竖着耳朵,把前后风声传了个遍。
虽然故事是这样传的,但村里确实没有陌生女人出现过。
“陌生男人呢?还有,既然没有人看见有女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闻出来,总有个原因的吧?”连林林非常纳闷。
陌生男人确实有,一两个月前,有一个货郎经过,不是他们常见的那个,是张生面孔。
宗显扬是铁匠,除了给村里打东西以外,经常会另外打一些东西,让货郎来的时候进货。
所以那货郎理所当然地跟他见了面,关系似乎不错,这两个人都见过他俩在村头蹲在一起说话。
之后货郎走了,过了一段时间,宗显扬就“死”了。
许问听完,思考了一阵子,突然问道:“宗铁匠的铺子在哪里,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
宗家铁匠铺位于村东的一棵大柳树旁边,临着一条小河。
宗家生活确实不错,铁匠铺修得非常齐整,青砖黑瓦,非常敞亮的三间大屋,走过去就能看见。
屋前有个年轻人,在之前的“葬礼”上见过。
他愁眉苦脸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许问记得他在“葬礼”上所站的位置,应该是宗显扬的长子,宗家新的户主。
“如果真的只是跟女人跑了,为什么要说是死了呢?”许问皱着眉,轻声问连林林。
“应该是走之前做了什么手段,走得非常决绝……”连林林猜测。
他们走到跟前,自称是来进货的,问宗显扬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可以卖。
那年轻人一听大喜,连忙领他们进去,道:“你们也是听说我爹的名声来的吧?不是我吹,我爹是这十里八乡最好的铁匠!来来来,他确实留下了一些东西,你们看要不要。”
说着他叹了口气,小声嘀咕,“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古里古怪的。”
他领着他们去了东边那间屋,墙上钉着很多钉子,上面有一些挂过东西的痕迹,应当是曾经打出来的铁器,已经卖掉了,所以空着。
但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木架,上面摆着一些东西,全是铜铁打造的。
许问看见这些,眼睛突然间睁大,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明白了!
宗显扬,也是跟郭.平一样,是一个“失踪的工匠”!
1064 显扬作
宗家人全来了,围着许问和连林林,态度非常热情,连跟着他们的景叶景重两个孩子,也被从头夸到了脚,夸得孩子们都有点不自在了。
这很正常,因为就在方才,许问表示要买下屋里的这些东西,出了一个中等程度,但对苦麦村来说难以想象的高价。
这些钱,不够这一家老小过完这一辈子,但也足够所有的孩子顺利成长,同时给老人们养老送终了。
之前那年轻人坐在铁匠铺前,愁的正是这个。
爹走了,一家老小的所有担子全部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他没他爹的手艺,担不起啊。
爹走前确实留下了一些东西,但农具和日常用品之类的早就卖完了,剩下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古怪玩意儿,在他看来完全不可能卖得出去,纯粹是浪费材料。
是不是要融了它们重炼成别的东西呢?
他正愁眉苦脸地思考,就碰上了许问他们,竟然把这些全买走了。
当然他也有想过这是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看走了眼。
但回头一想,是又怎么样,他看不懂,周围的人也看不懂,是完全没有用的东西,放在那里纯粹占位置,不可能卖得出去。
还不如处理成银钱,早点脱手,这笔钱在他看来也是真的不少了。
宗家上下都很高兴,要请“这对年轻的小夫妻和他们的孩子”回自家吃饭。
许问婉言谢绝了,和连林林一起留在了铁匠铺旁边的大柳树下,把刚刚买来的那些铜铁造物一样样拿出来,隔着一块油布,摆在地上。
宗显扬的长子,那个年轻人蹲在他们旁边,好奇地问:“这些究竟是什么?用来干嘛的?”
“不能干嘛,算是一些……摆件吧。就像案头的花瓶,用来装饰的。”许问说。
“啊?花瓶能插花,这个也没插东西的地方啊?”宗家长子疑惑。
“只是一个比方,它没有用途,就是摆在那里,用来欣赏的。”许问解释。
“欣赏……是用来看的?不东西又不能吃不能喝,看着有什么用?”宗家长子对自己父亲做的事情万分不解,忍不住有了点埋怨的情绪,“铁也不是那么好弄的东西,有这些生铁,不如多打几个锄头犁头,多换点钱!”
许问和连林林对视一眼,没再继续解释,附和着这年轻人说了几句。
这人没留多久,一会儿后就回去自己的铺子里了。
他还是会打铁的,不过手艺比他爹来差远了,以后是继续把这个铺子经营下去,还是用这点钱买地种田,还得好好考虑一下。
许问和连林林继续看这些铁像。
就像许问说的一样
,所谓摆件,就是装饰品,里面包含的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用途,纯粹就是宗显扬个人的艺术表达。
连林林一开始看见的时候就觉得很有意思,现在越看越得趣。
准确来说,她并不能直接说出这些半尺高的铁像雕塑的究竟是什么,但只是看着它,脑海中就能浮现出无数的想象与感触,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苦麦村,想起了附近的山与水,想起了他们所熟悉的铁与石,以及工匠们在作坊中埋头苦作的情景……
她还能感受到种种的情绪,喜悦、满足、迷茫、痛苦、挣扎……
不知不觉,她的手动了起来,把这些大大小小的铁像们重新摆了一遍,然后拿起了最后一座,握在手中。
那座铁像看上去是损坏的,上面有一道刀痕一样的痕迹,好像有一把刀从上方落下,几乎将它们一刀两断。
“刀口”利落,落刀无悔。
许问的目光也在注视着连林林手上这座雕像,良久之后,他长舒一口气,道:“他确实没死,是自己走的。这是他的决断,斩断一切羁绊,重新出发。”
这些雕像,是人的一生,是宗显扬的一生,它们全部都浓缩在了这里面,通过这种特异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很了不起的大师,窝在这村子里可惜了。换个环境,完全可以扬名立万,造就自己的一代声名。”许问有点可惜。
“这羁绊……就是他的家人和故乡吧?他上哪去了?”连林林更介意的是这个。
他离开这里是去哪里了,他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村里人一口咬定他是被女人勾得背叛了自己的家庭,但各种蛛丝马迹里,都并没有女人的存在,这是为什么?
还有一个关键……
许问的手抚摸了一下那个“刀口”,突然站了起来,走进铁匠铺,找到了宗显扬的长子。
“你爹他明明只是走了,为什么要当他死了,给他举办葬礼?没准他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呢?”他问。
这对宗家来说肯定是不光彩的事情,宗家长子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还是回答了:“我爹走的时候跟我娘说的,他不可能再回来,就当他死了。他还把头发全剃了,给了我娘,让我娘把这个埋了,就当他的墓。”
“你娘就照办了?”许问有些惊讶地问。
“嗯。他走了,我娘就吩咐我们准备棺材了。”
“棺材里放的是……”
“就是他的头发。”
原来宗显扬离开,他们并不是不知情的,他到底跟自己的妻子说了什么,让她这么决绝?
“我问过我娘了,爹究竟跟你说了什么。她说她跟我爹几十年夫妻了
,觉得他平时就过得挺累的,也就是有个家,才一直苦苦撑着。当时她看他表情,看到他的笑容,突然觉得,大半辈子了,就放他走吧,也没什么,他为家里做的事情也够多了。”
“就这样?”
“嗯,她让我不要相信什么女人不女人的,我爹就是走了,跟女人没关系。以后我就当他死了,也没什么。”
宗家长子一边平实地说着,一边忙着收拾周围的东西。
许问努力回想葬礼上那个女人的样子,只记得她束了一条白布,具体长相一点也记不起来。
但这些话……跟她的存在感,太不相符了。
听了这些话,谁能不说一句,她真的了解自己的丈夫。
许问轻叹口气,转过头,突然看见一样东西,问道:“那是什么?”
他们现在正在铁匠铺正中央的那间屋子里,这也是最大的一间,火炉、水槽、铁砧等等东西,占了屋子的一大半,显得有点拥挤。
这里的其他工具也很多,宗显扬走的时候带走了一些,留下了大部分,宗家长子正在琢磨着收拾,东西有点乱。
在这乱糟糟的一片里,许问一眼看见了一座铁像。
它黑漆漆的,混在这些东西里一点也不起眼,但许问目光刚转过去,立刻就被它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他忍不住走过去,把它拿了起来。
宗家长子也看见了,很随意地说:“哦,漏了一件,你喜欢就拿走吧。”
确实,这铁艺的造型跟之前许问买的那些尺寸大小都很像,造型也有点类似,都是那种各种直线与曲线结构结合,不同形状的结构形体组合,艺术气息浓厚,但艺术理解能力和想象力不行,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宗家长子会觉得这跟那些是一套的,只是刚才拿漏了,确实也很正常。
许问没有拒绝,拿着那座新的铁像,回到了大柳树下面,连林林身边。
连林林看见它的那一瞬间,就轻“咦”了一声。她接了过去,端详了半天,抬头问许问道:“这是……青诺女神像?”
问完这句话,许问还没来得及回答,两人突然一起抬头,看向天空。
最近雨小了,但天空仍然一直阴云密布,整个世界都充满湿意。
从降神谷出来之后,他们一直被包裹在这样湿意浓厚的空气里,经常忍不住怀念降神谷的阳光。
而此时,天空厚厚的云层突然被撕开了一道裂缝,然后,金色的阳光照射了下来,先是一道光束,接着迅速扩大,瞬间照亮了整个天地!
“出太阳了!”两个孩子仰望着天空,同时发出了欣喜的欢呼。
1065 是好事吗
许问和连林林离开了苦麦村,乘着马车,带着那一箱子铁像继续前行。
一路上许问都在看天色,不仅是苦麦村,外面也出太阳了,四处皆是阳光,空气以及泥土中的湿意被温暖,蒸腾,形成水汽,许问在很多地方都看见了小型的虹光。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极其之美。
两个孩子扒着车窗,眼睛闪闪发亮,连林林则拿着最后那座铁像,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她非常肯定地说:“这不是宗师傅做的。”
“怎么说?”
“宗师傅的手艺好像是自学成的,灵性十足,但有些地方处理起来比较粗糙。这种粗糙跟他的作品相得宜彰,有一种自然的灵动之美。”
连林林从小跟着连天青一起长大,虽然由于身体的限制无法自己从事这个行业,但眼力极强,渐渐练成了一套自己的鉴赏工夫。
这时她说起来有条有理,非常清晰。
“这座青诺女神像手法明显更加细致,这些、这些、这些地方处理得非常细腻,很讲究。也是因为这个,少了几分宗师傅的自然感……也不是说不好,但风格确实不一样。”
许问笑了,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也觉得这两个不是一个人做的。不过,宗师傅是大师,做这个青诺女神像的也是。这么抽象,竟然能把女神的感觉表现得如此惟妙惟肖……而且我觉得,我知道村里人为什么都会觉得宗师傅跟着女人跑了。”
连林林瞬间睁大了眼睛,过了会儿才说:“你的意思是……”
“嗯,他们无意中看见了这尊神像,未必看懂了,但必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神的柔美、母性的包容与慈爱,这些情绪渗进了他们心里,形成了暗示,让他们潜意识中把宗师傅的离开跟女性扯上了关系,放到一起说了。”
“也就是说,宗师傅其实是跟着青诺女神跑了?”
“可以这么说。”
“青诺女神是……”
“生命与创造的女神。”
两人不说话了,一起看向窗外,看着遍洒大地的阳光。
“你说雨天突然结束,跟咱们发现这座女神像有关系吗?”连林林突然问。
“我不觉得,而且……”
“而且什么?”
“这太阳出来,也
未必一定就是好事。”
许问看着窗外,眉头深锁,说道。
…………
离开苦麦村,两个孩子告诉了他们下一个地点,他们顺着去了。
这两个孩子也不是傻子,谁真心实意对他们好,他们不可能感受不到。
所以有一天,两个小孩商量了一下,要把所有的信息全部告诉他们。
结果他们来到许问面前,刚才开口,许问就知道了他们的来意,笑着摇头,拒绝了他们。
只宗显扬一处,他们就已经感受到了,这些地点都是有用意的,他们最好每一个地方都去一次。
他们中途进了一座城,城里人也在为了出太阳欢呼雀跃。
这座城比较大,里面有一家悦木轩的分号。
许问把宗显扬的那些铁制品托付给了他们。
悦木轩做的是木材和木制品生意,金属制品本来跟他们没有关系。
但许问一报名,就得到了悦木轩最高规格的尊重,他们收下了这些奇形怪状的铁艺制品,向许问保证一定会认真对待,争取卖出一个好价格。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并不为难,这家悦木轩有一个大掌柜,看见宗显扬的作品眼睛就发亮了,连说这是好东西,只是寻常人看不懂而已。
身为“寻常人”的伙计们非常惭愧,围观了这些东西很长时间。
在这里,许问没急着离开,又托悦木轩帮忙找了个铁匠铺,借了他们的工匠,一个人在里面呆了两天。
两天后,他出来,把一样东西交给连林林。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铁像,已经降了温,但还是带着一丝热意,连林林捧在手中,觉得沉甸甸的。
她看见这个铁像就睁大了眼睛,盯着看了好长时间,才摸摸自己的脸,有点不可思议,又有些高兴地问:“这个是……我?”
接着她又补了一句,“是你心中的我?”
“嗯。”
这是许问模仿宗显扬的风格做的,非常抽象。
其实他不意外连林林能认出来,但她能认得这么快,还是非常让人惊喜。
“在你心里……我这么好啊。”连林林又看,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这时要是有其他人路过看见,肯定会会觉得很奇
怪,这两个人对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在说什么呢?
但许问非常认真地点头回答说:“比这还好。”
“嘿嘿。”连林林不好意思地笑,脸孔红红的。
不过,她又对着它端详了一阵子之后,说道:“确实可以更好。啊,不是说我不好,是你不好。也不是……”
她脑袋突然有点打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许问笑了起来,“这不是我最好的水平,我可以完成得更好。”
“嗯……对。”连林林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许问跟她一起坐下来,坐在同一条长板凳上,喁喁低语。
“其实我也感觉到了,我的这里……”许问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心脏部位,“少了点什么东西。这体现在了我的作品上,始终有点不足。”
“你都没有哭过。”连林林突然鼓了鼓脸蛋,说道。
“我哭过。”许问说。
“那不算!就是没有哭过。”连林林难得反驳。
“嗯……”许问不说话了。
“也许哪一天,你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少的那点东西,就有了。”连林林说。
许问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仍然没有说话。
…………
自从这天开始,世界艳阳高照。
许问他们去下一个地方,一路许问都在观察天色,受到他的影响,连林林也开始不时看天。
天空一丝云也没有,也没有风,蓝得令人心慌。
地面与泥土中的水份被蒸干,空气中流动的雾气越来越稀薄,直到最后消失。
连续十天,不说下雨了,天空中从来没有过云的存在。
连林林从一开始看见太阳有点高兴,抬着脸沐浴阳光,到渐渐开始有点心慌。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问许问道:“这晴天……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许问回答的时候,脑海中有两幕图像掠过。
那分别是七劫塔与神舞洞的一个角落,表现形式不同,但内容其实是一样的。
干瘦的尸体横躺在龟裂的土地上,整个世界仿佛都脱水了。
“看来,我这个监察有任务要做了。”
1066 老本行
他们暂停了寻访郭.平的道路,正好这时许问途经吴安城,直接进城找到了朱甘棠。
朱甘棠早已从西漠到达晋中,开始全面主持这一段的怀恩渠工程。
许问来的时候他不在吴安,去外面工地实地巡察去了。
许问打听了他的去向,把连林林和两个孩子留在吴安城,自己则骑上马,跟着朱甘棠手下的一个长吏去了城外找人。
朱甘棠的所有行程都是有安排的,什么时间在哪里都会有消息传回来,所以许问的目标也非常明确。
一路走,他一路观察周围情况。
之前连续不断的暴雨造成了巨大水灾,至今仍然留有痕迹。
汾河的水量稍有减少,但还是非常巨大,奔涌向东,仿佛永不停歇。
岸上的水在通过怀恩渠已经修好的支渠逐渐回流,原本被水灾影响或者直接淹没的地方残留着沉积的泥沙,让出了地面。
因为受灾而暂时迁移的居民正在往回搬。故土难离,非到万不得已,一般人是不会背井离乡的。
受灾情况比较轻微的地方正在修葺。泥水匠、木匠等等工匠忙个不停,许问路过的时候看见了不少。
他们喜气洋洋,显然都在为雨终于停了、水灾肉眼可见地即将过去而高兴。
总地来说,这一带明显比之前热闹了不少,偶尔会看见一些葬礼,或者有人在新坟前磕头,整体氛围也远比水灾盛行时来得轻松多了。
走了半天,许问见到了朱甘棠,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我要对怀恩渠的支渠进行一些调整——恐怕马上就要旱灾了。”
一段时间不见,朱甘棠比当初在西漠的时候稍微白净了一点,但脸上风霜之色更重。
这是因为前段时间一直没有出太阳,肤色稍微养回来了一点。但修筑怀恩渠绝不比在西漠修路轻松,因为有时间要求,可能会更忙。
朱甘棠听见他的话,眯起眼睛,看了眼天色,也同样没有寒暄,单刀直入地问:“你是说这大太阳天会一直持续下去?”
“事情没有发生,我只能说很有可能。”许问话虽这样说,但表情里透出来的,几乎已经是肯定了。
朱甘棠回头,看着正在热火朝天挖掘修筑的工地。
许问在西漠逢春城建设过程中曾经进行过一些尝试,现在这些试点工作在怀恩渠工程中得到了再一次的应用与推广。
新的工具、新的人力或者水力或者风力的机械,还有更关键的,这种大型工程的整体管理方式……所有的一切,都让这项工程比常规情况效率更高,进展更快。
“可以。”朱甘棠并没有考虑太久,就给了许问肯定的回答。
他一边说,一边往离河岸较远的营地处走,“怀恩渠本来就不仅仅是一个渠,还包括很多支渠。现在,无非是把支渠分得更细,水网的网眼做得更密一点罢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态度轻松,被他这样一说,好像这件麻烦事也变得简单起来了一样。
“不过还是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至少这规划,得改一下了。”
“是,我可以帮忙来做。”许问紧紧跟在他后面,声音不如之前那么紧绷了。
“那可不是帮忙,这本来也是你的份内之事。监察大人,可是要管起我们的。”朱甘棠笑着说。
…………
朱甘棠和许问一起钻进了帐篷,三天没有出来一步。
这三天里,这帐篷晚上也灯火通明,人影在帐篷的墙壁上不停地晃动。
不止他们俩的影子,还有许多人的。
怀恩渠改造扩建,不是单靠他们两个人就能完成的,必然还有许多新的信息需要收集。
无数人行动起来,向着四面八方铺了出去。
他们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井然有序地收集了各地的地质、水文、人口等情况,将其流水一般地返回来,注入这个帐篷中,让里面的人将其整理、捏塑成形,最后形成全新的扩充方案。
三天后,许问起身,将刚刚绘好的全新图纸吹干,钉在帐篷的墙壁上。
这幅新的图纸跟他们之前的怀恩渠晋中段图纸比较相似,只是中间的网络更细更密,到达的地方更多。
“确认没有问题的话,我就叫人开工了。”朱甘棠端详了一下墙上的图纸,果断地说道。
他文人出身,大书画家,许问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一直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文人特有的风雅气息,做什么事都不紧不慢的,非常从容。
但现在,他的气质和行事风格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利落果断,雷厉风行,就连语速都比以前快了一倍。
“这样的话,人力物力都要增加,我会向朝廷汇报,请求追加。”许问按下一闪而逝的念头,接着道。
“汇报肯定是要汇报的,这种大型工程……追加的申请确实也要提,咱们做了这么多事,总得哭哭穷穷卖卖惨嘛。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朱甘棠笑言,这时候的他,略有了一些以前的风采,
“不过工程等不及,必须要先开始了。你不用太担心,一方面有逢春城的经验和工具,工程进展本来就比预想中更快更节省一点;另一方面,这可是建设大周人自己
的家乡,他们可不能只等着天上掉馅饼。尤其是各地的乡绅……”
朱甘棠眯着眼,笑得更加开心。
许问一个恍惚,突然想起来了,朱甘棠在西漠,也是这样一边化缘一边修路的。
老本行了。
“那就辛苦大人了!”许问也笑了,起身,向朱甘棠深深行了一个礼。
…………
怀恩渠共为六段,预想的工程可不止晋中这一部分。
接下来,许问继续奔走,往京城方向走。
西漠那段是他之前亲自设计的图纸,他本来还想补充一下的,结果拿起图纸细细看了半天,突然发现没什么可下手的地方。
当初设计这段怀恩渠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意识到旱灾的可能,但本能就把它细化了,让它同时起到了防洪与防旱两方面的工作。
现在回头来看,竟然没什么可补充的。
在晋中以及去往晋北的路上,他一共花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
这段日子里,天空还是无云无雨,太阳每天单调地从东到西,毫不吝惜地把全部的阳光施舍给大地。
前段时间一直下雨,气温也升不上去,而现在,其实已经八月金秋了,但天反而热了起来。
许问每天纵马疾行,下马的时候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全是盐渍。
见到李溪水的时候,许问同时也见到了荆南海。
与荆南海一起的还有三个人,全部都是工部都水司的,正跟李溪水一起埋头开会。
他们正一起呆在一个厅堂里,门槛上方来来去去,人流如注水。
这情景,跟前段时间在晋中朱甘棠帐篷外面极为相似。
“朝廷已经接到你的陈表了,卞渡那边也派了人去。”
荆南海见到许问,直截了当地说道。
许问怔了一下,端端正正地向荆南海拱手行礼,道:“多谢。”
荆南海没有接这个礼,而是向旁边让开一步,避开了。
“没什么好谢的,这本来就不是你一个的事情,而是整个大周的事情。”他冷然说道。
“我亦是大周之民,受此恩惠,理应感怀。”许问说道。
话说出口的时候,他赫然发现自己说的是真心话。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真正把自己当成大周的一份子了。
荆南海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才道:“你先去定江厅旁听一下,看看他们当前计议妥不妥当。然后……”
他深深看了许问一眼,“此事了结,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1067 两处之争
许问有点好奇荆南海想说什么,但知道现在还是正事更重要,应了一声,就去定江厅跟李溪水还有都水司官员讨论去了。
晋北这一段水文情况复杂,不逊于西漠那一段,但李溪水经营多年,基础打得非常扎实,所以他们要做的其实比西漠晋中更少。
许问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开了很长时间的会了,许问来之后没有马上加入讨论,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把他们新搜集来的资料以及已完成的方案以极快的速度,从头到尾全部看了一遍。
那三个都水司官员都不认识许问,但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了。
最近崛起的新贵,以三连魁首的成绩通过徒工试,才刚开始服役不久,就接下了天启宫建设的工程。
而且他的心实在太大了,建行宫就建行宫好了,他还顺便建了座城。
逢春新城,现在被誉为西漠第一城,名声太响亮了,京城从工部到内物府,没人没有听过。
逢春城之后,他又紧接着提出怀恩渠工程,朝廷竟然也同意了,开始修建了。
这样一个横穿东西,越过整个大周的大型工程,他能负责其中一段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结果开完万流会议,他当场升级,成为了整个工程的总监察,权力极大,可以随意插手工程的每一个细节,提出异议并要求回应。
这可是项好工作啊,谁不羡慕,谁不说一声平步青云?
这人从未进京,但关于他的事情早就已经在京中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
关于许问,工部那边更警惕一点。
这个人明显跟内物阁走得更近。
内物阁,顾名思义,受皇帝直辖,本来负责的应该只是内廷的一些事物以及物事,权限不能出宫的。
但皇帝明明不昏庸,却在这件事情上做得很离谱,给那位贵妃殿下的权限也太大了吧?
一开始做做玻璃以及其他的新式玩意儿、建建墨艺殿之类也就算了,建议开徒工试就很让工部心里咯噔了。
还好内物阁这个时候还有分寸,徒工试是开了,主使权还是交给了他们工部,从上到下内物阁除了出份细则,几乎没有插手。
但内物阁的分寸也就到此为止。
原潜龙宫,新天启宫,明显是内物阁的一次试探。而许问接手,直接
把它做成了典型。
皇帝亲自前往西漠视察行宫,回宫后不顾在西漠意外遭灾,对逢春新城大加赞赏,亲自手书逢春城三字字样,命人送往西漠,立碑制匾。
这相当于内物阁一炮打响,更让工部觉得可怕的是,逢春城建设过程中使用的一些工具与机械、规章制度,还有秘密传过来的新式炸药……
世界要变了,而这剧变,将以内物阁为核心!
京城关于许问的崛起有无数讨论,震惊于他的年龄、以及虽未升职在一直扩张权限的事实。
很多人在猜测原因,有心思阴暗的暗戳戳地传言他是不是跟贵妃有什么关系,是贵妃的小面首什么的。
但工部表面上表现得很漠然,其实心里在对这样的说法大加驳斥。
放你的屁!
你有这样……改天换地的本事,你也能……
工部私下里说到这里,其实还是有点说不下去。
有改天换地的本事,未必有改天换地的空间。
历朝历代的皇帝往往不喜欢这么大的变化,因为剧变,就意味着不稳定。
今上看着文弱,但能给出这样的空间,内心的魄力实在太惊人了。
总而言之,上面在加速,下面的人也只能跟着舍命狂奔。
而许问,怎么看都是在后面加鞭子的那个……
这会儿许问来了,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个以前只闻其名的人,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他们有点担心,年轻必当气盛,这个人会不会随意插手他们的工作,指手划脚,让他们前面那些全部都做白工。
结果许问闷不吭声,先把原始资料和他们已经完成的部分全部都翻了一遍,然后安静地在旁边坐着听他们讨论。
等他们把自己的意见全部都表达完了,这才开始说话,提出自己的意见与建议。
他一开口,就让一个都水司官员愣了一下,低下头,疯狂翻阅资料,然后就脸红了。
他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弄错了一个数字的位数,自己没有发现,反而让许问发现了!
这错误确实低级,虽然按规矩,后面还会有人检查验算,很有可能会发现这个错误,但对于他的职位以及错误本身来说,还是太低级了。
旁边他的两个同事看
着他,表情无奈极了。
大家正卯着劲儿,想在许问面前展示一下工部和都水司的老牌底蕴呢,你上来先把自己的威风给灭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过也就是这一下,让都水司三个人的对抗心消了不少。
上来就已经输了,那要怎么办?
继续想办法找回场子吗?
别开玩笑了,咱们这是来干活的,工期紧任务重,出了乱子要砍头。
务实一点,务实一点行不行?
接着许问又提出了两个点,一个同样是他们工作中间的疏漏——没有之前那个那么低级明显,但总还是疏漏;另一个则是对某个环节提出的改善的建议。
几个人惭愧了一下,纠正了错误,认真地讨论了起来。
越讨论他们越能发现许问这个人真的非常之绝,目光非常毒辣,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最关键的点,想法也很奇出,跟他们的思路完全不同,但又在体系之中,非常到位。
他们渐渐有点明白,为什么内物阁会这么看重这个年轻人了,确实厉害啊!
大局为重,他们暂时抛下京营府和内物阁之间的嫌隙,全力攻关。
他们前面本来就已经做了一些工作,许问过来很快就进入了后半程,只用了两天,就完成了新方案,李溪水当即把任务发布安排了下去。
这个时候,三个都水司官员齐齐松了口气,也来不及庆祝了,倒在地上立刻睡着。
许问笑着跟李溪水对视一眼,悄悄派人去拿了几条毯子,给他们盖上。
…………
许问临走的时候,再次看见了那条由人组成的河流。
李溪水长年经营这里,管理方式与西漠晋中不同,有自己的一套东西,同样井然有序而高效。
长河之畔,山上山下,人群如蚁,更如严密的机械。
他们齐心合力,持续不断地工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着地形地貌,改变着这整个世界。
牵着马站于一片山坡上,许问突然想起了神舞洞里的那些石像,想起了宗显扬那些奇形怪状、却能表达他的人心与极高艺术审美的铁像。
眼前阳光炽烈,长蛇一样的人群在地上投下暗影,河水丰沛,波光粼粼。
许问看了很长时间,纵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