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8 选择
离开之前,许问与荆南海还有一场密会。
怀恩渠影响的主要是大周比较靠北的部分,从西到东全部囊括,中原地区也有一半包括在内。
但除此以外,中原甚至整个大周的南部,也要开始考虑防治旱灾了。
当然,南部多水,旱灾即使发生,情况也通常不会有北边那么严重,但能做的准备,最好还是提前做好。
荆南海说岳云罗早有预见,已经开始跟工部吏部户部等地方扯皮了。
当然,六部上面有三省,下面有二十四司,要让这整个体系运转起来,终究还是得由皇帝来下旨。
相比起以前对岳云罗的纵容,皇帝这次却咬得很死,迟迟没有作下决定。
这也正常,这件事实在太大了,相当于大周这条船要彻底转换一个方向,驶向不可知的前方。
如果真的灾祸连绵,自然是陛下英明神武感天之召,但如果不像许问说的那样呢?
那就是劳明伤财一代昏君,要钉在史书上被鞭笞千年万年的!
许问能理解皇帝的心情,但事情确实已经非常紧急,耽搁不起了。
他用了一夜的时间,给皇帝写了一篇非常长的奏折,让荆南海带回京城,亲呈上去。
奏折没有密封,荆南海收到的时候自己先看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他深深看了许问一眼,长身而起,突然又停下,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历朝历代都不喜奇技淫巧,士农工商,工只列第三,仅高于商人吗?”
许问看着他,没有说话。
“奇技淫巧,带来的变数实在太大。没有一个皇帝,会喜欢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的。”
确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工业的巨大发展势必影响前者。当它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整个世界将会发生由下至上的整个剧变,战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是。”许问非常同意荆南海的看法。
“不过,陛下开徒工试,开百工会,把逢春新城当作典型……我相信他。”
“那你呢?”荆南海出人意料地问道。
他注视着许问,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仿佛又带着十二万分的认真。
“我?”许问不明白他的意思,愕然抬头,与他对视。
强烈的恍惚感瞬间击中了他,他脑海中短暂的空白。
恍惚中,荆承仿佛变成了连天青,周围的环境亦随之发生了变化。
他如同回到了旧木场,
连天青那间屋子里,师徒俩正站在窗边。
连天青注视着他,问道:“修复,还是制作,你总得选一个。”
当时,许问思考良久,最后回去对连天青说,他一个都不想放弃,两个都想要。
现在,荆南海问他“那你呢?”
“我?我当然是督建怀恩渠,做这奏折里说的事情,让大周……”
他很想这样说,但话到嘴边,又停下。
他仿佛重新面对了连天青的问题。
我到这个世界来,是来做什么的?
我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
许问终究还是没有回答荆南海的问题,荆南海似乎也没有等待他的答案,问完就走了。
他走之后,许问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一瞬间,他从荆南海身上感觉到了另一种熟悉感,竟然是荆承的。
荆南海跟荆承姓氏相同,长得也有点像,许问确实曾经想过他俩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但仔细观察一阵之后,放弃了这个念头。
两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行事风格也没什么相似之处。
荆承是万事不萦心,仿佛只对某件特定的事情——譬如修复许宅非常上心,而荆南海,表面虽然冷淡,其实是个劳碌命,交待给他的事情都办得非常周到妥当。
许问两个世界合作了很多人,还是跟荆南海搭裆得最舒服。
这时候,他也非常放心地把这件事交给了荆南海,自己则回到吴安城,再次见到了连林林。
连林林正在窗边写着什么,看见他回来,抬头微笑:“回来了呀。”
她只是这样一笑,甚至没有去门口接他。但莫明的,许问连日奔波的疲倦全然消失,整个人仿佛都变得轻松了下来。
“嗯,回来了。正好在吴安,我带你去看仰天楼吧。”许问笑着说。
…………
朱甘棠计划把仰天楼对外开放,做成吴安的一个标志性景点,但现在还在筹备中,还没有正式开放。
许问早就对连林林说有机会带她去看看,这次总算时机恰好,抽出了空。
这个时间,别人上不了仰天楼,许问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守卫看见他们带着的两个孩子,表情还是有些异样。
是的,许问把景叶和景重两兄妹也带来了。
“这是你们爹和他的兄弟,也是他的叔叔建的楼。就在你们出生的时候。”许问站在楼下,实言相告。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抬着头,敬畏地看着仰天楼。
他们有生以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高楼,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像是通天一样。
一听到是郭.平建的,他们脸上有着不属于孩子的微妙表情。
对于郭.平,他们的感觉非常复杂。
人都该有爹,但他们没有,他们只是野种。
他们是娘跟不知名的野男人私通,偷偷生下来的。
但有时候看着人家的爹跟孩子在一起,把他们扛在肩上,跟他们笑闹的时候,他们心里不会有别的感觉吗?
然后师父来了,娘死了,死之前告诉他们其实是有爹的,让他们去找他。
“原来他这么厉害啊……”景叶小声说道,自言自语一样。
“确实是个非常高明的工匠。”许问也仰头看着。经过郭安的教导,他知道了仰天楼更多的故事与更多的细节,现在它在他眼里,与初见时又有所不同。
许问带着这两个孩子走进了仰天楼,从梁柱结构开始,一点点告诉他们这楼是怎么建起来的,有何等的精妙与了不起之处。
当初他在降神谷时间非常短,郭安下定决心之后,自觉时间短暂,教他技艺就跟喂鸭子填食一样,不管他有没有听懂能不能消化,先灌进去再说。
许问全部都记住了,现在对照实物,一一看去,有了更多的感触与收获。
而现在,他也把这些东西嚼得更细,用同样的方式讲给两个孩子听。
他们年纪太小,几乎没有基础,绝大部分内容他们是听不懂的。
但许问还是就这样讲了。现在听不懂,反复重复,反复记忆,渐渐就会化成他们的本能,化成他们的审美与理解,融入他们的骨血中。
他们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才走上顶楼。
位于高楼的平台旁边,俯视下方,大半个吴安城都尽收眼底。
吴安大部分都是比较低矮的平房,仰天楼位于其中,鹤立鸡群,极其突出。
站在这里,大片的天空无止境地向外延伸出去,小半的城市居于脚下。
今天仍是无云的晴天,眼界里全是蓝得惊人的颜色,整个人仿佛都要被吸进去,与它融为一体一样。
相比之下,天下之城,何等渺小,街上人流,只如蚁群一般,营营役役。
当初郭家兄弟建这座楼的时候,看见的是什么样的景色?
是这天,还是这城?
1069 “小”困难
这天他们很晚才下了仰天楼,那时已经入夜,吴安城的灯笼全收了,不像余之成还在的时候那样灯火通明,却越发显出了天上的星月。
连林林靠在许问肩上,许问轻轻揽着她,两人一起仰头。
两个小孩坐在旁边小声说话,争先恐后地去摸角落里的一只小龟。
所以走下仰天楼的时候,许问的心情非常宁和,唇畔也带着笑意。
他们回到所住的客栈,正有一个人在等他们。
是悦木轩的一个管事,见到许问就迎上来,恭恭敬敬地送上几张大周通兑的银票。
许问有些意外,一问才知道,原来宗显扬的那些铁像已经卖掉了,一个不剩,卖的价格比预想中还要高得多。
最先买的是一个当地非常出名的文士,只买了一座,说是要回去当镇纸。
结果没过两天,他又找上门来,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友人,两人都还要买。
那文士说是每天写字画画的时候对着这尊铁像,就灵感逸飞,整个人像是被从什么束缚中解放了一样,有一种无尽的延伸感。他的友人来探望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很明显是铁像带来的,两人振奋极了,要不是当时天已经晚了,那真是恨不得马上就去悦木轩。
于是第二次来,他们不仅自己又各买了一座,还加买了两座,准备送人。
这样的文人都是有自己的圈子的,能够激发灵感、引发人无尽想象的奇形铁像,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与追捧。
三天之内,许问寄卖的铁像不仅全部卖完,后面的价格还越来越高,几乎有点拍卖的意思了。
以悦木轩跟许问的关系,当然不会私瞒什么,都是有多少给许问多少。
许问拿着这个比他预想中还要多出不少的银票,心里百感交集。
这个时代的钱对他来说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他不愁吃喝,工具材料也没缺过。但这个钱的数量……
是不是说明好的艺术作品,不管什么风格,不管什么时代,总是会引发人的共鸣的?
“我回去看一眼。”悦木轩的人走之后,许问对连林林说。
连林林秒懂,微微有些紧张地说:“嗯,我帮你守着!”
这一守就是一夜,连林林看着躺在床上的许问的身体,表情从平和到微微皱眉,眼神越来越紧张。
她坐在许问床边,紧紧地盯着他不放,不错过他身体甚至眼皮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但除了风还是只有风,许问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已经……
不知不觉中,连林林
已经紧紧握住了许问的手,仿佛只有皮肤下面微微的血液流动,才能让她感觉到一丝安心。
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目光从未移开,直到屋外的天光从稀薄变得明亮,孩子们的声音在外面出现,许问的手才轻微地动了一下,眼皮子也微微一动,往上掀了一掀。
连林林猛地抬头,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一晚上没动,身体已经完全僵住了。
这猛地一动,脖子到肩膀全部抽筋,剧痛瞬间袭来,让她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许问的眼睛猛地睁开,一把扶住她,问道:“怎么了?”
“脖子扭了……”一瞬间,连林林的眼眶有点发热,心里又觉得有点委屈,捂着自己的脖子说。
许问的手轻轻移开她的,覆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面,轻轻揉动。温热的力量感透过肌肤的每一根纤维,渗了进去,连林林顺势低下头,心里某种莫明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只残留了极其轻微的一点酸楚。
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以前她有意忽略了而已。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格外能意识到,她跟许问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而这之间的联系,其实并不稳定。
也就是说,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许问就会消失,从此再也不在她面前出现。
而她,对此无能为力,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你不用一直这样守着我的,应该自己去睡。”许问不知道她的时候的心情,带着一丝感动,轻言细语地说。
“我想守着你。”连林林有点固执地说。
“那也应该起来活动活动啊。怎么能坐到把脖子都扭了?”许问一边给她按摩,一边有点好笑地说。
连林林鼓着嘴,没有回答。
“我刚才回去了那边,四处看了一看。许宅的修复还在进行,他们遇到了一点小困难。现在后院开始施工了,就是你看过的那片池塘。我们计划尽量保留池塘的原貌,只稍微清理修葺一下,主要是池塘旁边的石子路,要重新铺。”
许问一如往常地给连林林讲自己在做的事情,随着他的讲述,一个全新的、她从未步入过的世界出现在连林林面前。
可能是因为听他讲得太多次了,对于这个世界,她也有了一些熟悉感与亲切感,好像自己真的在其中生活过一样。
“你知道的,这石子路也是有讲究的,选什么石头,怎么铺,就像作画一样,每个细节都要考虑到。文物局派来了一位这方面的大师,石路铺出来,真有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走着走着,就让人心静了。
“我上次回去的时候,
石路已经铺好,结果这次回去,突然要重铺。池塘莫明其妙地涨水,把石路全淹了,石头还没被固定住,全部都被冲乱,只能重铺。”
“啊。”连林林听得愣住了,问道,“为什么涨水?”
“不知道,我们派人潜进了池塘底部进行察看,什么也没发现。”许问说。
“啊……这池塘是不是有点什么古怪?我记得以前你说过,池塘里的红莲,不是它的季节也盛开着,红艳得有点诡异。”连林林说。
“没有了,自从正式开始修复之后,许宅有特异之处的范围就渐渐缩小,到现在,只有四时堂二层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池塘红莲夏天开放,只是持续的时间比其他地方稍长一点,别的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潜入池底,只发现有一眼活泉,别的什么都没有。”许问道。
“那看来只是巧合了……”连林林沉吟道。
“出问题的地方还不仅是这里。新修的许宅跟原本最大的区别,是要引入水电网络等一些现代化设置。结果最近发现,接进来的水管和电线很容易出问题,总会有某段断掉,水电没法接进来。”许问皱着眉,有点苦恼。
他回去的时间在连林林看来只有一夜,实际比这长多了。
他在那里,跟其他人一起找了很多原因,想了很多办法,都没办法解决。
“就像……许宅本身在排斥这些东西一样。”这是他当时最强烈的感觉。
“但是它不是相当于是找上门来,让你修它的吗?”连林林疑惑地问。
“是啊……这种事情,只能找荆承来问,但他已经好久不见人了。”许问无奈地说。
连林林也轻轻叹了口气,道:“那只能再继续找原因了。”
“是啊。”许问点头,“陆处跟我说,古宅古墓经常会出现这样奇怪的事情的,有的能查出原因,有的不能。尽力而为,实在不行的话,再找其他办法。”
许问确实在为这件事情发愁,不过他也不想让这种氛围在两人之间持续太长时间,话题一转,谈到了这次回去的主要目的。
“我回去之后,模仿着宗师傅的风格,也做了一套五个的铁像,托人拿去售卖。”
“然后呢?”连林林对此很感兴趣。
“卖得很好。”许问带着微妙的感慨,坦然说道,“比我预想中还要好。是拿去拍卖的,价格比预估的直接翻倍。参与拍卖的人也很多。”
“好的东西,不管到哪个世界都是好。”连林林轻声道。
“是啊……”许问轻声回应。
1070 更多失踪
接下来,他们去了下一个地方,再下一个地方。
不出许问预料,这每一处,都有一个“失踪的工匠”,都是莫明其妙跑掉了的。
他们有的有妻儿老小,有的单身一人,但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他们都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好像这一切羁绊,对他们来说都不再重要,更一个更具诱惑性的人或事,攫住了他们的身心,让他们抛弃了一切。
许问因为有了宗显扬那里的经历,每到一处,都留意查看失踪工匠的家里或者作坊里,有没有青诺女神的神像。
他没有找到,但确认了一件事。
这些失踪的工匠,真实实力都比他们表现出来的强得多。
不管是什么行当,他们都跟宗显扬一样,平时打造的可能就是一些农具、生活用具等等实用性很强,朴实而普通的东西。
他们做得很好,质量比常见的高出一些,但终究也只是在同村同乡等小范围里流通,名声不显,并不引人注意。
而同时,在私下里,他们又有着另一面。
一个木匠,喜欢根雕。
他收集了大量奇形怪状的树根,大部分就原样摆着,少部分则把它雕成了形状。
许问看见了一个,是一棵横卧的枯树上面,躺着一个偷懒的小孩,树下有一头牛,嚼着附近的草,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眼看就要走失,但牧童浑然无所觉,仍然躺着,眼睛已经闭上,看上去已经睡着了。
整个根雕的明暗、色泽、雕刻手法都几近完美,细节丰富生动得惊人。
许问甚至能看见光线斑驳地照在小孩的肚皮上、照在下方被吃残的草地上,这让一切仿佛拥有了灵魂。刹那之间,许问甚至有了一种错觉,那个小孩是活着的,肚皮正在轻微地起伏,这个世界都正在呼吸。
许问不是在这位木匠大师家里看见这座根雕的,它摆在同乡一个乡绅的书桌上。
许问了解了一下,乡绅用了二两银子买下这座根雕,木匠本人收到了八钱,剩下的一两二钱给了两个中间的介绍人。
乡绅很喜欢这座根雕,但说这个木匠只是村野闲夫,一点名气也没有,随便拣了个破树根雕出来,二两银子已是高价。
但同时他又还想要木匠的其他作品,还想继续买。
木匠的家里人都劝他继续雕,这价格对他家来说挺高的了。就像乡绅说的,一个破树根能卖这个价,有什么不值当的?
但木匠很倔,说雕不出来,硬是不接这活。
当时乡绅已经把价抬到三两银子一座了,木匠还是摇头,只说不行。
当时家里族中很多人来劝这个木匠,让他松松口。一来这个乡绅在当地名望很高,跟他拉上关系很有好处;二来放在眼前的钱不挣,不是傻子吗?
你给人打套家具能挣几个钱?一个破根雕就能拿一两半银子,不值当吗?
这时代的宗族关系亲近而复杂,好像人人都能到你面前
来说几句话。
当时这木匠烦不胜烦,发了好几次脾气,直到现在他突然失踪,都有人猜他是不是被气走的。
许问听了这段故事,只感受到四个字——
格格不入。
他看过卧童失牛图,也看过木匠收集保存得好好的那些“破树根”。他很清楚他为什么不接这活。
没有灵感,怎么创作?
这样的作品,创作者必须要把握到材料的灵魂、呼吸、一切的脉络,把它彻底剖析清楚了,才能顺势而为,一切水到渠成。
据这位木匠的家人所说,他雕起来非常快,不到十天就完成了,真正比打套家具还快。
但许问心想,在动手之前,他又花了多少时间对着那座树根,用了多少心思去揣摩它、与它产生共鸣?
世人难以理解,难以接受。
只是,看着这被留下来的老的老、小的小,许问也真的很难说出这木匠走得对这样的话来。
其他失踪的工匠细究起来,也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情况。
他们为生活所迫,人生里大部分时间都在从事世俗的工作,同样的东西打了一遍又一遍。
但同时,他们又有一颗超乎于此的心,躲在他们的仓库中、床铺下、屋角里,妙手偶得,灵气所钟。
这样的一些人,离开自己久居的故乡,向着一个目标奔赴而去,他们想要的、追求的会是什么?
许问心里渐渐浮起了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
这天,他们遇到了一个例外。
首先是景重报出了一个新地名:福来村。
两个孩子的线索,一直只有地名,没有人名。
许问一路走过来的时候,也留意了一下这些工匠消失的时间。
这个时间是接得上的。
这些人离开得非常突然,好像有一个契机突然降临,启发了他们,让他们下定了决心。
而这个契机仿佛是依次降临在这些地方的,仿佛有一个人,走在许问他们前面,依次带走了这些人。
他们所走的路,也就是那个人所走的路。
联系到这线索是谁留下的,带走这些人的那个人是谁,可想而知,无需多言。
小地方区域内消息流通得非常快,有谁失踪了马上会传遍整个村子,目标非常明确。
而到了福来村,村中一片平静,许问他们到了这里一打听,所有人都表示村子里没有外人来,也没有人失踪,没有任何异常的事情发生!
这可太奇怪了……
许问他们在这里逗留了两天,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景重越来越紧张,觉得自己误报了消息,浪费了他们的时间。
不过许问笑着安慰了她:“前面都是对的,这里应该也没有错。只是有什么原因没有找到而已。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们的时间浪费不起,再留一天还没有找到的话,就要走
了。”
他对待这两个孩子的态度一直都是这样,不像哄孩子,就像大人一样的平等交流。
可能是这样确实有效,也可能是经历不一样,走过的地方、看到的事情也不一样,两个孩子以很快的速度成长了起来,仍有童心,但很多时候也有了更多的自主性。
景重听了许问的安慰,还是有点怏怏的。
每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会一个人跑去拣石头。
她不像普通小姑娘一样,拣些鹅卵石之类漂亮的石头,而是走到山边,看那些崎岖料峭、奇形怪状的山石。
她拿了个小凿子,看到喜欢的就敲下来,摆在一起细细地看。
她现在正在一条小溪旁边,草长莺飞,阳光晴好,两只蓝色的小蝴蝶翩跹而过,她的注意力却全在这些貌不惊人甚至有些丑陋的石头上。
“咳。”突然间,景重前方不远处有人轻咳了一声,她怔了一下才抬头,看见是一位老人,六十岁左右年纪,头发大部分已经白了,正面带和蔼的微笑注视着她。
“你这些石头是什么?”老人问道。
“这是好听的声音。”景重指着最左边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块说。
“这个是一只小鸟。”她指着第二个,那是个笨重的石墩,一点轻灵的感觉也没有。
“这是小猪。”一个长形石块。
“这是条小蛇,”一个有点类似三角形,具体说不出来是什么形状的石块。
她一个个历数过去,兴致盎然,所有她说出来的形态都跟外表完全不同,但她说得理所当然,好像这只是表面,她看到的才是它们真实的模样一样。
“不像啊,完全看不出来。”老人摇头,理所当然地说。
“敲敲就像了。”景重同样理所当然地说。
她一边说,一边用小凿子敲了一下“好听的声音”,声音沉闷,跟好听也一点都不沾边。
“怎么敲?”老人笑着问,声音轻柔,是正常对待孩子的语气。
景重有点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但这件事确实是她有兴趣的,所以她还是用凿子一点点地敲了起来。
这块石头的石质相对来说是比较松软的,她不需要太大力气,大大小小的碎石就纷纷而落,最后露出满是孔洞的石心,半尺左右,长条圆柱形,像支实心的短笛一样。
景重敲完,站起来,小小的身体把石笛举高。
这里是个风口,气流在此处不断旋转,形成乱风。
景重把石笛举到风中,气流循着笛子的一端,沿着那些孔洞流了过去。
清脆如鸟叫的声音突然间在空气中响了起来,风时大时小,鸟叫声也时轻时弱,宛如一首天然的乐曲。
景重听着这乐曲,眯着眼睛笑了,对老人非常肯定地说:“好听的声音!”
老人看着她,一脸的惊喜。他毫不犹豫地问道:“小姑娘,给我当徒弟好不好?”
1071 张小山
“我叫张小山,我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能把她给我当徒弟吗?我保证我会的,全部都教给她!”
许问他们见到张小山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这老人穿着黄衣,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绑腿上全是泥,看上去跟村里其他的老农民完全没有两样,但许问第一眼看见他,心中就是一动。
他的眼中,仿佛有某种不一样的东西,让他感觉非常熟悉,在别的地方看过太多次了。
景重一声不吭,直接躲到了连林林的身后,揪着她的衣角不放。
许问几个人对福来村来说都是陌生人,张小山打量了一下他们,笑得非常和蔼:“你们俩应该是这小姑娘的哥哥姐姐吧?你们放心,这孩子跟我,学得到东西的。你们也不要觉得女孩子就应该相夫教子,这小姑娘的天赋真的惊人,学好一门手艺,自立门户,招婿上门,不也是一桩美事?小姑娘家还能在家里说得上话,生了儿子说不定也能跟着自己姓,给家里传承血脉,多好啊。”
他循循善诱,一边还笑眯眯地看着景重,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许问跟连林林对视一眼,连林林首先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这两个孩子的爹娘?”
“嗐!”张小山埋怨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大姑娘和小媳妇,难道我还认不出来吗?”
“但你怎么就确定我们是他们的哥哥姐姐呢?”连林林又问。
她的声音很轻快,明显是很喜欢张小山刚才劝诱他们的那段话。
“嗯?”张小山敛了笑容,警惕地打量他们,左看右看了一会儿,问道,“不是家人,难道是……人口贩子?”
说完还没等许问和连林林反应,他自己先笑了,说,“别扯了,你二人心地纯善,也是看得出来的,绝不可能有坏心!”
这时候,许问慢悠悠地开口了,笑着说:“这位师傅,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这两个孩子本来就是我们的徒弟,你在让她背叛师门呢?”
张小山的笑容又没了,他安静了一会儿,盯着许问问:“他俩是你徒弟?”
“是。”许问回答。
“……也对,小姑娘用的那个钢凿,比常规尺寸要小,确实是定做的。不过……你可知道,这小姑娘有何等样的天赋?”张小山问。
“知道。”许问回答。
“那你真有把握,让她不负她的天赋?”张小山又问。
“如果师傅不信,不如来试一试?”许问含笑问道。
许问为人温和低调,从不恃艺凌人,很少主动跟人竞技。
这次他的作风跟平时完全不同,连林林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露出了微笑。
张小山有些吃惊,忍不住问道:“你可知道,这手艺,也是要靠经验来积累的?”
“不如试试?”许问挑了挑眉。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就要跟我比?”张小山的眉毛挑得比他还高。
“石匠木匠,张师傅身兼二职。”许问道。
“两项你都可以?”张小山既惊讶他看得出来,又惊讶他胆子真的不小。
“可以一试。”许问道。
“也不
知道乳臭干了没有……”张小山虽然自己小声嘀咕了这样一句,但看着许问的眼神却并不轻慢,好像真的把他当成了一个值得重视的对手。
“不如这样,石木两项,一共两题,你我各出一题。最后让小重来判断结果。”许问道。
“我赢了就让她拜我为师?”张小山眼睛一亮。
“这个我说了不算,得看小重自己的意愿。不过这也算是一个您展示能力给她的机会,不是吗?”许问微笑着问道。
“确实……那就来吧!”张小山果断地道。
“不过,要是我赢了,可否请张师傅回答我几个问题?”许问道。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行!只要你赢,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第一道题是许问出的,木工相关。
许问指着旁边一棵半枯的柳树,说:“就以此为材料,你我各取一半,就做榫卯。”
“倒是挺基础的,行,比什么?”
“第一比种类,谁做的榫卯种类多,谁就赢。每种榫卯,积一分。”
“第二呢?”
“第二比用途,这榫卯是否特殊,是否在某个时候只能用它。如果是,则五分。”
“嗯?”
“如何?”
“这个倒有趣……行,就这么定了!”
许问提出的第二点,真正引起了张小山的兴趣。
在普通木匠眼里,榫卯的数量是有限的。
当然,能被称之为经典的榫卯数量确实有限,譬如燕尾榫,用在很多地方,在古代家具以及建筑制作里几乎随处可见。
但高明工匠对榫卯几乎是信手拈来,各种地方随机应变,完全没有任何限制与束缚。
所以张小山听见许问第一个要求的时候,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撇了一下,眼神里全是赢定了的气定神闲。
但许问这第二个要求就很有意思了。
做出来的每个榫卯都要有独特性以及针对性用途,五分的巨额差别,表示你想出一个这样的榫卯,顶得上五个杂牌。
这才是真正考验工匠水平的条件!
…………
两人计议已定,各自开始动手。
许问总是随身带着工具的,张小山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套,两人先用折叠锯齐心合力锯倒那棵柳树,然后将它从正中央剖开,一分为二,两人各自占了一半。
竞技时间是一个时辰,许问从行囊里拿出一个滴漏,放在溪边的石头上,一滴滴水开始落下。
这树只枯了一半,生木里仍有水份,纤维柔韧,很难处理。
这对许问来说当然不是问题,张小山也没提出任何异议。
一开始,两人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去皮、锯块、切割,基本功都扎实得不行。
连林林一直坐在许问身边,托着腮,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眼里除了他没别人。
两个孩子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不约而同地回到了许问身边,还是自己的师父最重要。
张小山浑然毫无所觉,从他工作时开始,他就把全部精力投注了进去,即使是这么简单的内容,他也全力以赴,好像世界上再没有比
这更有趣、更值得他投注一生的事情了一样。
单说工艺的话,榫卯对他们来说实在太简单了,这一题考的纯粹是思路。
一开始,他们做得极快,流水一样的榫卯一个接一个地从他们手上出来,连林林灵机一动,轻声对两个孩子嘱咐了两句话。
两个孩子小小声地争执了两句,一人一边地跑到许问和张小山身边,拿着一支颜料笔,给他们俩做出来的榫卯分别标上了红色和蓝色,以示区分。
没一会儿,两人的身边就各摆满了一列同色的小木器,数量差不多,质量看上去也都是严丝合缝,非常不错。
滴漏的水一滴滴落下,标线越来越接近目标,最后,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卡答”声,许问和张小山非常遵守约定,同时停手。
景重位于许问这边,刚刚标的是红色的,她清脆有力地说:“师父做了十二个!”
景叶其实也想跟着许问,但是没有抢过妹妹,他非常认真地又把标着蓝色的榫卯数了一遍,说:“ 这个爷爷也做了十二个。”
一个时辰,两小时,120分钟,许问和张小山基本上都是平均十分钟一个,这还得加上前面处理材料的时间,这速度真的非常快了。
“长幼有序,您先。”许问向张小山示意。
张小山也不客气,先拿了一个,说:“圆角榫,主要用在弧形的转角等等位置。”
他说得简略,说完扬眉看着许问。
许问点头,景叶立刻在地上划了个正字,道:“蓝色加五分!”
“抱肩榫。家具横纵结合的一个种类。束腰家具的腿足和束腰、牙条结合时常用。”许问也介绍了一个自己的。
“红色也加五分!”景重听完就喊,不过等到许问和张小山一起点头,才把正字写在地上。
“霸王枨,用在方桌方凳上,不用横怅即能加固腿足。”
“蓝色五分!”
“走马销,用在可拆卸家具上。”
“红色五分!”
“闷榫……”
“勾挂榫……”
两人你接着我我接着你,对答如流,中间没有任何停顿与冷场。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在地上写字,景叶一开始还有点勉强的,渐渐来了代入感,一个个正字写得端端正正。
时间飞速过去,景重写了十二个正字,景叶也写了十二个,两人这轮竟然不相上下,打了一个平手!
张小山放下最后一个榫卯,紧盯着许问,突然从旁边拣起一个树枝,在地上连画了几个图形,道:“长短榫,腿和面结合时候常用。”
这几个图形非常生动,从长短榫的组成部分到组合形式,全部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景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捏着石头呆看师父。
许问则是一笑,也拣了根树枝,用同样的方式画了个榫卯,道:“粽角榫,连接框形结构。”
两人好像意犹未尽一样,放弃制作,直接在地上画起了图。
同样你接着我我接着你,一个接一个,绵绵不断。
溪边的泥地上,转眼之间就被画满了图形,无尽奇妙的榫卯结构,在这里尽皆呈现!
1072 就是他
他俩画了很久,最后周围找不到一块空地,全部都是长长短短直直曲曲的线条。
再接下来,张小山把树枝一扔,开始用嘴说。
许问也绝不示弱,张小山说一个,他就接一个,语速极快,几乎不假思索。
两个孩子根本来不及计分了,小脑袋忽左忽右,随着两人的切换甩过来甩过去。
连林林的目光则从头到尾只凝注在一个人身上,托着腮,面带微笑,眼中满满的全是倾慕。
渐渐的,张小山的速度明显变缓了,许问的速度则依然如故,只要张小山话音一落,他马上就能接上,突出一个胸有成竹游刃有余。
最后,张小山终于停了下来,微微有些喘气,盯着许问不放。
许问依然气定神闲,最后报出了一个榫卯的名字。
“这是什么?”张小山完全没有听过,事实上,后半段有好几个许问说出的名字,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有的顾名思义能猜一下,但很多真的没有听说过,就是当时时间紧迫,他没机会问。
许问介绍了一下,张小山望天思考了一会儿,跨过小溪,找到另一块空地把自己理解的部分画了出来:“这样?”
许问点点头又摇摇头:“大部分差不多,稍微有点出入。”直接接过张小山手上的树枝,给他在原图上进行了纠正。
张小山皱眉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以拳击掌道:“懂了!”
他也没什么落不下面子的,又问了一个之前没听懂的,许问再次解释。
两人一问一答,气氛突然间变得无比和谐。
景叶和景重面面相觑,对着对方比了两个口型。
过了好长时间,张小山终于停下,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我输了。比不过你。真没想到,看你这年纪轻轻的样子,见闻竟然如此广博!不对,这里面有一些,是你自创的吧?”
许问微微颔首。
“我是说呢,我怎么会一点也没听说过!厉害,只有融汇贯通,才能自创到这种程度。我输了!”
张小山坦然承认,神情轻松,好像输给这么一个小年轻并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反而挺让人高兴的。
“第二个,轮到你出题了。”许问也不骄傲,提醒张小山道。
“没什么可出的,我信了,你有这本事,当然可以当这两个孩子的师父。我再大的面子,也没有强拉着人家改换门庭的。”张小山直言不讳地说,竟然就这么放弃了。
“你要问我什么?说起来……你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吧?”张小山眯着眼睛说。
…………
许问四人跟着张小山一起回了他家。
现在时间不早,张小山邀请许问他们留宿,许问征求了连林林的意见,从善如流。
张小山带着他们来到了福来村东边,这里有一个三进的大宅,也是村里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后院被围墙围着,有一个很大的花园。
张小山带着他们进了惨不忍睹,有仆役迎出来,给张小山换衣服,又有丫环给几人奉茶。
两个孩子从来没见
过这样的场面,但表现得还算坦然大方。
许问和连林林毫无惊色,好像一早就已经猜到了。
“看来是我的衣服露了馅了。”张小山一直在看他们的表情,这时换了一身万字不断头的缎袍,走到他们面前,抖了抖衣襟。
“是。”许问承认。
他之前就发现了这一点,当时确实有些意外。
张小山技艺非常高明,但其实不是一个工匠,至少不完全是。
他并非工匠出身,手艺只是他的个人爱好——就像明熹宗朱由校是出了名的木匠皇帝,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仍然是个皇帝,而非木匠。
从这座大宅的格局以及摆设来看,这是一个典型的书香门第,门前树着进士旗,代表他们族中是出过进士的。
张小山明显是这张家的家主,这样一个人喜欢工匠技艺,还能把手艺练到这种程度,确实有点不可思议。
如果张小山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这或许也能解释他为什么会留在这里,而他们这两天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到他。
张小山领着他们到了客房,让他们洗手洁面,又喊人上饭,满满一桌,招待得非常周到殷勤。
直到酒足饭饱,一身尘埃都已洗去,张小山才把许问带到了自己的书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来找郭.平的吗?”
许问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注意力首先被桌上一个小屏风吸引了。
那是一个座屏,木架中间是黑色云石,黑色的底面上有点点白色飘花,作者就利用这黑底与白花雕成了一组四幅画面。
他雕的是乡间野趣图,分别是春夏秋冬四时的场景。
可以看得出来,作者观察得很仔细,雕刻技艺也极其高明。
一组屏风,他几乎用了所有的常见的雕刻手法,全部信手拈来,绝不炫技,只为表达画面。
更为巧妙的是,这木制的框架与石屏配合得恰到好处,石屏画面的一些细节同时也出现在了木框上,手法相似,仿佛是一个人完成的。
整座屏风手法精湛,更了不起的是那几乎能满溢出来的灵气,无比深切地体现了作者对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的热爱。
“这是您自己做的吗?”许问问道。
石木双精,还摆在这里,许问确实想不到别人。
“嗯。”张小山瞥了一眼那座屏风,嘴角在胡子下面翘了一下,有点得意的样子。
“果然你就是那个人。”许问道。
“先说说看,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张小山捧着一壶茶,坐在一把摇椅上,摇摇晃晃的,对许问说。
“因为郭.平不止找了你一个人,我们顺着一路找过来……”这没什么不可以说的,许问直言相告。
“但是只找到了我一个人是吗?”张小山眯缝着眼睛,笑着问他。
“你知道。”许问注视着他,笃定地道。
“郭.平没跟我说,但傻子也想得到嘛。我难道厉害到天老大我老二?当然不可能,我肯定只是其中一份子,而且郭.平说的那个话,实在是有点诱人。”张小山慢
悠悠地说。
“什么话?”
这正是许问一路走过来,最想要知道的。
这地方肯定是郭。平将要经过的地方,这些人肯定也是他诱惑之后带走的人。
他究竟对他们说了什么?让他们如此毅然决然,舍弃了身边的种种现实,去到了那不可知的地方?
究竟有什么东西,什么话,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没有离开的人,终于可以知道这个“什么”了!
“当时郭.平跟我说完,我也想过好几天,在家里徘徊来去,想着要不要跟着一起走。到最后,还是舍不得这花花世界,跟郭.平说你走吧,我不去了。我以为他还要挽留,结果他确认我的想法之后,二话不说,就这么走了。”
张小山带着一个有点奇怪的、看上去有点像嘲讽的笑容,说道。
“其实他没打算就这么放弃?”许问心中一动,紧接着问道。
“他走当然是想走的,但是,是想要了我的小命再走!”张小山笑得更开心了。
…………
一开始,张小山其实没把郭.平这个事当事。
在见到郭.平之前,他就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也知道他建了仰天楼。
所以对他来说,郭.平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工匠,手艺精湛令人敬佩,这样一个人来了,张小山非常高兴,招待得非常热情。
就像许问看见的一样,张小山并非工匠家庭出身,甚至也不是匠籍,而是书香门第,标准的士人家庭,家里是出了好几个官员的,消息自然也比其他地方灵通一点。
他知道郭家兄弟被晋中王余之成召去,建了仰天楼,也知道余之成倒台的事。
所以看见郭.平来,他先是有些惊讶,以为他是因为余之成倒台,没了其他去处。接着才听他说仰天楼才建好,他和他兄弟郭安就被赶了出去,郭安还被打断了腿。
张小山更惊讶了,在他的理解里,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事。
你请我干活,我干完了,干得还挺漂亮,你不得给我一份厚厚的工钱,好吃好喝地把我送走吗?仁善的主家,说不定还会包份大份的红包。
哪有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活做完了就打断腿了赶走的道理?
张小山瞅着郭.平,猜测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譬如勾引余之成的姬妾什么的。
郭.平矢口否认,他很清楚其中原因,不过是一次最普通的口角——甚至算不上口角,只是语言上稍有冒犯,少了点敬意而已。
张小山无话可说,他相信郭.平说的话,他言语里的那种愤懑,是绝对做不了假的。
不得不说,因为这个,他对郭.平产生了一丝同情,也正是因为这点同情,后来险些让他送了命!
郭.平刚来,张小山只以为他是路过,结果没过多久,郭.平就对他说,他是专为张小山而来的。
他诚邀张小山去做一件“大事”,一件将令工匠之名从此传颂,让所有人从此再也不敢瞧不起工匠、地位永久提升的大事!
1073 救世?
郭.平当然不是空口白话这样对张小山说的。
他同时还说出了许多名字,都是名声非常响亮,张小山足不出户也听说过的工匠大师的名字。
同时,他还拿出了一卷图纸,铺平在张小山面前。
这些工匠大师,是他未来共事的对象;而这卷图纸,是他们未来工作的蓝图。
对于张小山这种水平的匠师来说,再没有比与水平顶级、志同道合伙伴一起工作吸引力更大的事情了,更何况这卷图纸一拿出来,就把他深深吸引了进去!
郭.平是傍晚时分拿出这份图纸的,等到张小山回神的时候,外面余夜未尽,新一轮的太阳又要升起了。
旁边残烛仍然亮着,看上去已经换过好几次。
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丫环进进出出的更换蜡烛,他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至今,张小山对许问他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眼中犹残存着震撼与惊艳。
显然那一夜的感觉,至今也残留在他的心里,迟迟不能消散。
“什么样的图?”连林林好奇地问,“我们有机会看到吗?”
“郭.平走的时候就把它带走了,没有留下来。”张小山摇了摇头,片刻后又站了起来,打开旁边的橱柜,从里面拿出一卷纸,平铺在书桌上。
“这是郭.平走之后,我仿画的一幅。唔,画得不是太好,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看懂。”张小山说道。
这时候两个孩子已经去睡了,许问和连林林一听就站了起来,凑到书桌旁边去看。
看完两人就沉默了,对视一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一般来说,工匠画的画不会差。
毕竟成为一个工匠,首要的要求就是对自己肢体和力量的控制性,不然根本不可能使用工具,精准到位地在材料上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能控制多种工具在木材和石头这样复杂的形体上完成巧妙的形状、精美的雕刻,当然也可以控制笔,在纸上完成各种各样的图形。
更别提,很多时候,完成雕刻之前,工匠需要先构思,用什么办法构思?
当然是绘制图纸了。
所以,许问和连林林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一个东西……
这究竟画的是什么?
只能看见一大堆弯弯曲曲、蚯蚓爬行一样的线条,还有漫天花雨一样散落的大量墨点子,完全看不懂这画的究竟是什么。
这哪叫“画得不是太好?”
说句老实话,景叶和景重这样的小孩子,也不可能比这画得更差了。
“咳。”张小山把画拿出来之后就在偷看他俩的脸色,这时候见势不妙,小心翼翼地问,“看得明白这是什么吗?”
“看不明白。”许问和连林林异口同声,一起摇头。
“其实还是挺清楚的嘛。”张小山讪讪地笑,指着图上那团乱糟糟的线条说,“这个,是山。这是山上的一座城,城是附属的,核心部位是座塔,上面是云,塔非常高,几能通天。”
别说,他这样指着一比,许问还真的看出了几分端倪,好像确实跟他说的差不多。
而这幅画,让他直接联想到了另一幅画面,他忍不住叫了出来:“圣城!”
他陡然间明白了过来,郭.平了叫了这么多人,栖凤赚了这么多钱,他们的目标其实是一致的,就是要去建青诺教传说里的那座圣城!
这样一个目标,真的能吸引这么多最顶级的工匠吗?
郭.平拿出来给张小山看的那幅画里,到底蕴藏着什么样的神奇魔力?
许问这样想,也直接这样问出来了。
“说不上来。”张小山端详着自己的画,自己仿佛也觉得不满意,摇了摇头说道。
他的画技有问题,审美又没问题,当然是知道自己的画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平。
“你们看见就知道了,它……真的很吸引人。通天神塔,真的要通天。你所有的能力、所有的本事,都能在这座塔上施展。而你每做一件事情,都能给它添加光彩,增强它的力量。最后……它必将光华四射,传颂于世。”
张小山看着自己的画,回想着郭.平展现在他眼前的那幅,缓缓说道。
许问听着他的话,也在想象。
他不知道一幅画是怎么表现出这么多的内容的,有多少是郭.平给他画下的大饼,但他相信张小山的话。这些工匠大师又不傻,基本上都是经验丰富、人生阅历也极其丰富的老手了,谁会轻易地被花言巧语就说动心?
必然只有那幅画,里面确实蕴含了某种力量,震撼了他们,吸引了他们,才让他们不顾一切地舍弃了那许多东西,令他们奔赴那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前往的目标。
城也好,塔也好,必然都是他们觉得值得的。
这个时候,许问也非常想看到那幅画了。
“这是什么山?”他注视着张小山那些乱七八糟的线条,问道。
“没跟我说,我也不知道。当时他直说了,不会告诉我的,我想知道,就跟着他走。”张小山道。
“想也是,他们之前做了那么多事情,只要暴露行踪,必会被官府追查。他们当然是要保密的。”许问道。
“哦?他们做过什么事?”张小山问道。
许问刚到西漠就接触到了血曼教,关于他们的劣迹,真的是随口就能说出一大堆。
尤其是忘忧花,那真是流毒四方,后患无穷。
虽然很明显,这是明弗如出于自己的野心,带进青诺神教这个原始宗教里的,但明弗如死后,栖凤也仍然在助力此事。现在他们去建所谓圣城的基本资金,也是由此而来,上面几乎全带着血。
“什么?青诺教就是血曼教?”张小山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血曼教,听见许问的话,震惊地坐直了身体。
“是。”许问很清楚这其中的前因后果,简略地给张小山讲了一下。
张小山表情严肃地听着,良久之后,长舒一口气,道:“难怪,我也是觉得不对劲。当时我就在想,你们准备做这么大的事情,钱从哪里来,朝廷知道吗?我直接就问了郭.平,他语焉不详,让我不用管这个,只说跟不跟他走。”
“你为什么没有去呢?”许问问道。
“我也没说不去。就是考虑的时间长了一点,他就走了。”张小山摊了摊手,说道。
接着他看到许问的眼神,无奈地说,“好吧,我本来也没打算去。他说的那个是还挺诱人的,但我不缺钱也不缺时间,
懒得去陪他们玩这些把戏。再说了,我们福来村挺好的,我喜欢这里,不想去别处。”
许问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桌屏。
刨除作者本身的能力与创造力,单说景物本身,其实并不出奇。
花草云树山水虫兽。
但是从这每一个细节都可以看出来,创作者对这一草一木蕴藏的无比深刻的感情。
他热爱他的故乡,不想离开,虽然张小山确实对郭.平拿出来的那幅画非常动心,但他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想法。
当然,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是张小山所处的阶层本来就跟其他人不一样,其他工匠日常生活中感觉到的种种痛苦与纠结的地方,张小山是没有感觉的。
成为一个工匠,或者说一个拥有工匠技艺的人,是他的喜好,也是他的选择。
他在这其中感受到的只有快乐,没有其他。
“竟然用忘忧花这种东西敛财,那些人的心肝简直黑透了!”张小山显然知道忘忧花是什么的,他的表情非常不满,声音里有着切齿的痛恨。
“所以,你其实不知道他们做了这样的事情?”连林林问。
“我要是知道,早私下通知官府把他们拿回去了!”张小山高声说道。
“那你觉得,其他那些人知道这事吗?”连林林又问。
“知道的可能性……不大。”张小山的声音压低了一些,思考片刻,承认道。
“那我们……”连林林眼睛一亮。
“别想了,你觉得他们会在乎这种事情吗?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他们想要的东西而已。”张小山嗤笑一声,说道。
连林林沉默了。
张小山说得对,她想得太美了,就她一路上听说的这些事情来看,也就是这样。
最简单的,家人都不要了,还要什么?
连林林不是不懂,但还是很难过。
“是,这些人道德感淡薄,眼里只有自己的目标,为了这个,杀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许问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他突然开口说道。
“嘿嘿。”张小山笑了两声,轻描淡写地说,“确实。至少郭.平是。我明确跟他说了我不去,他的表情虽然没有变,但是刹那之间的那种感觉……我可是很敏锐的。”
许问和连林林表情严肃地看着他,张小山神情坦然,道,“你们不用这个表情,我有了感觉,当然就有了防备。郭.平这个人……他太小心了一点,可能也是怕暴露了自己,总之不敢确认就走了,我连根毫毛也没被他伤到。”
“太好了。”连林林双掌合十,轻声说道。
但是接下来,几个人都没有说话。
张小山没有出事,是他自己警惕,也是他运气好。
但不管怎么说,郭.平对他下手都是事实。
这说明,为了他们的目标,为了那座“圣城”,他们真的是不择手段了!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许问突然灵机一动。
他想起了之前听说过的血曼教以及青诺神教的种种传闻,以及各种传说故事。
他们是相信末日将至,想要用这种方式来拯救世界吗?
1074 向北行
张小山提供的信息非常关键,但是并未解决他们的全部问题。
一个最关键的,他们还是不知道郭.平栖凤他们去哪里了。
不过许问还是问了半天张小山,努力复原那幅画的地形地貌,试图用这个方式找到圣城的下落。
张小山还是非常配合的,而且他虽然画得不行,但对于图形结构自然有自己的敏感度。
很快,他就跟许问一起把地形还原了出来,圣城旁边有什么山,呈现怎样的形状分布,高矮情况如何……
不出意外,这是个许问没去过的地方,连林林走过的地方比许问更多,但她也不知道。
许问只好把这张图复制了几份,让黑姑去交给岳云罗那边的人,发动更多人帮他一起找。
接下来,他继续跟连林林还有两个孩子一起去追寻郭.平的去向。
孩子们提供的名字是有顺序的,它是郭.平所走的一条路,许问走过这条路,每经过一处,都有一些不一样的感触。
与此同时,他又抽空回去了好几次。
许宅的修复仍然不太顺序,总是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这事是在引入水电网络等现代设施之后发生的,用连林林的话来说,就许宅不喜欢这些外来的新东西,努力想把它们排斥出去一样。
许宅当然不是活物,但它也不是一座平凡的宅子,未必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对此,无论是文物局那边的人还是秦天连表现得都很寻常,古宅古建确实经常出现这样的事,好像它真有灵魂一样。
当然,这样对许问说的时候,他们也还是在努力寻找其中的科学道理。
——必然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而已。
他们这样坚信。
不过,到现在为止,他们确实还没有发现这是为什么,试了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最后只好停下来,暂停了工程进度。
是不是先继续修复本体,留出预接口,找出原因之后再接入现代工程?
现在文物局那边正在讨论,还没有得出结论。
现代世界和班门世界的时间流速还在不断发生变化,许问回去的时候越发需要精打细算。
这一切都在告诉他,某些东西将要发生剧变,他很难再像现在这样在两边左右逢源,他面临选择的时间越少越少,总有一天,他只能在两个世界里选择一个生存下去。
是这边,还是那边?
这件事,他没对连林林明说,但连林林何等冰雪聪明,她自然是感觉到了的。
偶尔许问转头,会看见她忧虑的目光,但下一瞬间,她就会向他露出那个他熟悉的甜美轻快笑容。
连林林从不想让他担心,也不愿意给他的选择添上任何负担。
但许问,又怎么能不考虑到她?
这边的其他一些事情倒是进展得比较顺利。
一方面,许问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前行的路上不时去巡查一下怀恩渠。
这条人工渠
建设得比许问想象的还要快,还要全面。
它不仅横贯东西,能引水能通航,下面还有许多支渠,直通村乡。
这些支渠能通行比较小的船只,但更关键的还是能涝时疏通,旱时灌溉。
在怀恩渠的引导下,更多的人自发地行动起来,开始试着应用延伸到本地的支渠,把它们分得更细。
这也是朝廷一直在倡议并且教学的事情——好处都已经送到你们手上了,伸手接一接总是会的吧?
当然也有那种纯粹的懒汉,只会张嘴吃饼,连转一转也不会的,但毕竟也有很多勤劳的人,把水渠引到自家,让朝廷给予的这份恩惠变得更加实在。
怀恩渠进展速度这么快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最近天气一直很好,好得过头了。
天空万里如云,蓝得有点恐怖,空气中一丝水气也没有。
这种现象已经持续十多天,这时候不仅是许问,其他很多人也觉出了不对——这是要旱了啊!
要是换了以前,遇到这种情况谁不会怕,但不得不说,怀恩渠给了他们底气!
有怀恩渠在,怕什么旱灾?
看着主渠支渠里那些绿汪汪的水,大伙儿都不紧张了……
怕什么旱灾,咱有水啊!
许问一路走过来,这些事情尽收眼底。
继逢春新城之后,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巨大的成就感。
这就是我在做的事情,它是有意义的!
它改变了这个世界,它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要是没有你,这些人不可能笑得这么开心。”
路过一处时,连林林看着路过身边的一对夫妻,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往许问的肩膀上靠了一靠,轻声说道。
“不是我一个人。”许问也在看着他们,面带微笑,真心实意地说。
他不是有意谦虚装逼什么的,他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这么大的工程,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吗?
“出力的人实在太多了。”许问掰着手指头数给连林林听,“往上数,朝廷、陛下、你母亲岳大人,内物阁、工部、都水司……往下看,朱大人、李大人等各段主事带领的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吏、工匠、民夫,在家操持家务为他们提供后援的家人……说得再远一点,还有当初建逢春城时,完善新工具以及新管理体系的那些人……说起来,另一个世界里,那些游戏玩家,其实也帮了很大的忙。”
“真的好多人。”许问这样一计算,连林林也震惊了。
“是啊,改变一个世界,真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许问道。
“但是你也非常关键,是最重要的那一个!”连林林想了想,这样对他说。
许问笑了。
“我也想跟师父一样!”景叶突然说道,他看着许问,眼睛闪闪发亮。
他的身边,景重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拼命点头。
有什么东西,仿佛正在这两个孩子的心里萌发。
不久,黑姑带
来了回信,字条上是荆南海的字迹。
他说已经派人去查圣城所在的位置了。
他先在周围调查了一下,并没有人也没有资料显示那组群山是什么地方,他只能广发命令,到各地去实地调查以及询问。
这需要一段时间,不过他会尽快。
关于全面铺开战时或者说灾劫状态规划这件事,朝廷还在商议,讨论得非常激烈,至今没有得出结论。
对于此事,许问早有心理准备。
大周这艘巨船,要向什么方向开启,这确实是太过关键的大事。
别说这些决策者了,许问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忐忑的。
万一做了那么多事情,灾劫却没有发生,大周必将大伤元气,做出决定的人也必将遗臭万年!
这种事情,当然要慎之又慎。
不过能讨论这么长时间,许问已经能够看出一些东西了。
“越来越北了。”这天,许问感到一阵寒风刮过,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对连林林说道。
最近仍然一直是晴天,但季节的变化跟天气无关。
寒冬渐至,气温肉眼可见地降了下来。
“再继续往北的话,肯定冷得不行,再去下个地方咱们得进城了,添点冬衣和其他一些东西。”连林林也在看天,对许问说道。
“对,就去下个地方吧。叫折度镇。”许问看着地图说。
这时代民间几乎没有地图流通,但许问肯定不在这个限制的范围内。
连林林旅行过几年,操办起这种事情来比许问还熟练,即使到陌生的城市,她也能第一时间找到最合适购物的地方。
这确实是个本事,这里已经比较偏远了,即使是城市规模也不大,许多他们要买的东西都在人家家庭内部。不仅如此,大部分时候他们甚至语言不通,如何交流、如何准确地要找要买的东西的位置,真不是件容易事。
一路走过来,他们的这种事情基本上都交给连林林来办了。
这次也是,连林林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了位置,比手划脚地跟人解释要什么样的冬衣,张罗着让两个孩子量身。
许问在旁边守着,面带微笑,心情非常好。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家长里短,格外温馨,就像带着妻儿的长途旅行……
他正注视着连林林他们,突然一句话飘进他的耳朵,是当地方言,他听不太懂。
但是其中有三个字,因为是名字,所以格外清晰,许问一听就听懂了。
他瞬间集中了注意力。
伏远都!
他们刚刚得到忘忧花木片时,知道的那个背后的贩子!
之后他们走了白荧土的路子,直接找到了降神谷,把这人丢给了官府追查。
据说他听到风声就脱逃了,捕快们没来得及抓到。
现在竟然在这里听到了这个名字,是他吗?
如果真是,那岂不是说……
他们已经离得近了?
1075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许问正准备转身过去打听,右肩被人轻轻一按,左腾先一步从他身边穿过,往那边走了过去。
这段时间左腾当然也是一直跟着他们的,一路同行下来,他和许问已经非常有默契。
许问耳朵一动他就发现了,第一时间意识到他听见了什么,想做什么,立刻接手了过来。
术业有专攻,左腾这方面的能力比许问强得多,他当然不会拒绝。
没过多久,左腾就带着消息回来了,见到许问的时候,表情稍微有些古怪。
“没找到他人,不久之前他就已经走了。”左腾说。
“那就是说我们没听错,他之前确实在这里?”许问问道。
“是,而且我还打听到,他就是本地人。”左腾说。
“本地人?”
“不是折度镇的,是镇子下面某些村庄的人。据说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以前偶尔会进城赶集,跟城里的一些人本来就是认识的。”
这个许问真没想到,这样说起来的话,伏远都出现在这里未必就代表着圣城就在这附近了。
不过那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左腾还在继续往下说。
不久之前,伏远都刚刚闹了一场事,现在在折度镇相当出名。
许问听见的时候,他们就是在讨论这件事。
“闹的什么事?”许问有点好奇地问。
“关于逢春城。”这就是左腾回来时露出那个表情的原因。
这件事的焦点,竟然是关于数百里之外的逢春城的!
折度城已经出了西漠范围,靠近北疆的近边缘,距离逢春城将近千里之遥。
距离这么远,消息当然也传得慢,那边的事情最近才传到这边来,成为当地最热的新闻。
北边很冷,冬天尤其寒冷,近年来雪灾等各种灾祸同样频发。
前段时间的暴雨、近一段时间的暴晴,他们这边同样也享受到了,苦不堪言,死了不少人。
在这种情况下,逢春城对于他们来说如同一个最美好的幻想,一个归处,一个能解决所有问题的地方。
因为这个,逢春城在他们心目中拥有极高的地位,不容任何人亵渎。
他们对此津津乐道,简直把逢春城吹上了天,是真正只有神仙才能住的地方。
伏远都正好回来,听见他们这么吹,一开始还没吭声,不久就开始反驳。
他说逢春城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远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别胡吹了。
他确实是去过逢春城的,亲眼见过,对它的一些细节相当了解,说得相当真实。
因为这份真实,他吸引了不少人听他说。
他原以为这些人了解真相就会冷静下来,知道这不是什么真正了不起的地方,没什么好吹的。
结果没想到,听说其中的相关细节之后,本地人更兴奋了,缠着他刨根问底,问他逢春城是怎么过冬的,又是怎么防震的。
听到他说陶管里流淌的清水,能够自动从每家每户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露出了向往的表情,齐齐地“哗”一声。——不管听多少次,都是这样的表现。
结果就是,他道出了“真实的逢春城”,却更坚定了那些人心里的想法,让他们对它更加向往了。
在折度镇,经常会有两个人凑到一起,问对方:“你听说过逢春城吗?”
“听过听过!”
这两个人会迅速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其实他们说的那些话对其他人都重复过一万遍,但不管说再多遍,他们也完全不会厌倦。
伏远都对此非常纳闷,也非常愤怒。
他不止一次地对着认识不认识的人怒吼:“逢春城再好,也就那一个!你以为你们能住得上吗?”
“逢春城也就是一座城而已,碰到更大的地震、更多的灾祸怎么办,你们以为它还扛得住吗?”
“未来必定还有更多的灾劫,大周要亡了!逢春城根本救不了大周!”
前面的还好,别人顶多就是为逢春城打抱不平,把他给揍一顿。
但最后一句可太不吉利了……当然当时伏远都也只是对着自己的熟人这样说的,结果门外有人路过,正好听见,直接告了衙门,把他抓了进去。
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伏远都出了狱,也因此离开了折度镇,据说也没有回去老家,不知所踪。
尽管如此,他说的话、发生的事都在这里流传了起来,人人提起他,都要吐上两口唾沫,厌恶嫌弃。
这真是许问没有想到的事,他以为两边要吵的话,应该是关于忘忧花呢……
没想到是逢春城。
不过想想也挺正常的,血曼教的人讨厌逢春城,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
最早迫害逢春人的,就是他们。
逢春城的建立拯救了逢春人,救了他们用来“儆猴”的那只鸡。
但仔细想想伏远都说的这些话,似乎也不只是因为这个,他有他自己的一套道理。
七劫将至,大周将亡,逢春再好,也容纳不了那么多人,抵御不了那么大的灾祸。
逢春救不了大周!
那什么可以救呢?
“所以,也查不到伏远都的去向?”许问问道。
“嗯,我打听过了。”左腾是做足了准备才回来的,“他没有回老家,据说是被一些同伙救出来的。据我听到的一些
消息……”左腾稍微压低了一些声音,“上面也有人出手,也算是他们的同伙吧。”
这也不奇怪,血曼教经营了这么多年,渗透得非常深。
虽然近一年来朝廷对他们查得非常严管得非常死,但这里毕竟偏远,总会留下一些漏网之鱼。
“不用急。”许问不急不忙,对左腾说道,“等等就会有消息了。”
片刻后,一只黑色的鸟腾空而起,向着远方振翅飞去。
…………
许问继续和连林林一起在折度镇采购。
他们去了一家织户,这家自种了棉花,卖布卖棉花,也做棉袄卖。
他们的棉布厚实,棉花也很扎实,在当地信誉非常好,连林林很快找到了这里,领着许问到这里来。
连林林性格本来就偏外向,在外的时间长了,更擅长跟别人打交道,很快跟这家的女主人聊了起来。
她研究过花边大套,好友秦织锦是织纺的一把好手,连林林对此也完全不陌生。
跟女主人聊了几句之后,立刻被引以为知己,两人沟通起了织纺的方法,连林林毫无保留,教了对方好几招。
最好笑的是,两人的语言其实并不太通,这一切过程大半都是在比手划脚的情况下完成的。
连林林与人交际的时候,许问就在关注这一带房屋的结构格局。
这里的冬天比西漠还要冷得多,时间也更长,所以房屋修建的侧重点也不太一样,保暖永远都是他们的第一需求。
千百年的发展,他们对此早有了自己的一整套经验,很多细节看上去无关紧要,但其实都非常关键,完全不可或缺。
许问主修了一整座逢春城,现在来到这里,仍然觉得大开眼界,很多地方都可以参考借鉴。
突然,许问的目光一凝,注意到一处,想起了一件事。
从刚才起,他就觉得这里的某些设计感觉有点奇怪,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在逢春城很多地方见过,陌生是因为从某个角度来说,这项设计“不是”属于他们的。
那是因为一个人。
“老板在吗?我想买几件冬衣,麻烦给我拿最厚的那种。”
许问正想到这里,就听见一个声音在他后面出现,温和有礼,还有点耳熟。
许问转身去看,立刻就愣住了。
这也太巧了吧,映入眼帘的,正是他刚刚在想的那个人!
“向大师!”他叫了出来。
确实很久没见了,他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表情还有点惊喜。
结果没想到对方一看见他,脸色就变了,往后退了一步,似乎转身就想走!
1076 世有八苦
许问当初上流觞园,赴流觞会,结交了很多大周的工匠大师。
一番论战之后,他们对许问以及逢春城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呼朋引伴地参与了逢春城的建设,大部分都去了,有的甚至在此处定居,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
但是,也有一小部分对此并没有兴趣,流觞会结束之后就回去自己家里,继续沉迷自己的工作。
向福至向大师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个,许问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
当初他在流觞会,关于艺与技的轻重,与一些大师进行了论战。
首先提出质疑的是储秋实储大师,当时主要支持他的是就是向福至。
向福至在大师们里身份比较特殊,他家是修寺庙的,他对工匠技艺以及艺术的理解里,也充满了浓浓的宗教味道。
这使得他的风格别具一格,很有些宗教的神性。
当时论战,许问的回答多少有点避重就轻,但确实引发了大师们的共鸣,更重要的是引起了他们对逢春城的强烈兴趣,这是后面他们跟着许问一起前往逢春城的主要原因。
新技术、新材料、乃至城市的新概念与新的管理方式,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很有意思,值得研究。
绝大多数人去了就留了下来,来回于逢春城与天启宫之间。
逢春城新东西多,人气十足;天启宫遗世独立,能够充分满足他们的艺术追求,兼而得之,岂不美哉?
向福至一开始也跟他们一起去了逢春城,但过了不久,他就走了。
他走的时候跟许问打了声招呼,只说家里那边接了个活,有事要做。
这很正常,许问没有留他的道理,但他也看得出来,向福至神情之间,对逢春城并没有什么留恋的感觉。
许问有点遗憾,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送他离开。
后来他也偶尔会想到向福至,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前面听他说话,还是一如即往的温文谦和,怎么现在……这么不想见到自己?
许问在其中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假思索,立刻追了上去。
只追了两步,向福至就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他,还叹了口气。
许问注视着他,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向大师想买厚一点的冬衣,是要远行?”
“嗯。”向福至应了一声。
“是要往北去?”许问又问。
“嗯。”向福至还是同样的回答。
“是去……建圣城吗?”许问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这一次,向福至不说话了。
其实许问只是灵机一动,做出的一个猜测,但此时向福至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真的就是……
一时间,许问心里有无数念头涌起又沉落,有无数问题想问。
最后他问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逢春城,是对那里有什么不满吗?”
向福至有些意外地扬眉,似乎也没想到许问会问这个。
“没意思。”他说。
许问记忆中的他,向来是面带微笑的,仿佛内蕴佛心。但此时,他的表情有点淡,有点冷漠,许问又想起了当初在天山流觞园的论战,问道:“是觉得逢春城的这些新技术没意思,吸引不到你?”
“技术……够用就行,新不新的有什么重要的?”向福至说道。
这时,连林林也察觉不对,跟了出来,身后是两个孩子。
她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听着他们的对话,轻轻咬住了嘴唇。
“技术不断发展,新技术总比旧技术更方便、更便捷。当技术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整个世界都会因此发生变化,人们的生活也会因此不同。”许问道。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说的,但是看见向福至的表情,就停了下来。
向福至表情平淡,许问的这番话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然后呢?”向福至问。
“然后……”许问略微迟疑。
“世人皆苦,这能解世人之苦吗?”向福至并没有让他继续回答,而是紧接着问道,“世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技术,能解吗?”
“能解其中一部分……技术进步了,人的寿命会延长,很多病也能治好。”许问迟疑了一会儿,声音略微低了一些。
“能解
吗?”向福至不理其他,只是问道。
“……不能。”许问又沉默了一会,承认道。
现代社会相比班门世界,技术极其发达,整个世界近乎翻天覆地。
但是,该病的还是会病,该死的还是会死,更别提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世间八苦,并未因此而解,单就精神上来说,现代人感受到的压力似乎还要更加强烈压抑。
当然,这也是因为脱离了愚昧,所知更多。
但似乎有谁说过,愚昧也是一种幸福。
向福至听见许问的回答,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所以,向大师觉得,圣城能解这八苦吗?”连林林一直只是在后面听,没有说话。
这时,她突然开口,非常认真地问道。
向福至停下脚步,仰着头,没有出声。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继续往前走,扬长而去。
指了指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许问愣住了,片刻后才意识到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但转头一看,发现左腾已经跟了上去。
许问本来准备任由他施展的,但左腾走了两步,突然转头看向一处,许问迅速意识到了不对,连忙跟了上去。
果然,向福至加快脚步,转眼间就一个转弯,走进了附近的一条巷子里。
许问和左腾一起跟上,发现巷子里空空荡荡,就这么短一点时间,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紧接着,他们身后发出两声惊呼,这声音出来,许问的血都凉了半截。
景叶和景重的声音,连林林!
左腾的脸色也变了,两人一起转身,冲了过去,发现连林林三人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两个孩子跌倒在地上,明显受到了惊吓。连林林背对着他们弯着腰,蹲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好像非常痛苦的样子。
“林林!”一瞬间,许问的血像是被冻住了,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这一刻,他的灵魂仿佛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自己冲了过去,扑到了连林林的面前。
然后他看见了血,刺目的、鲜红的血!
1077 两条胳膊
那一瞬间,许问仿佛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的他脱离身体,看着自己扑过去,冲到连林林面前,察看她的情况。
连林林面色惨白,眼睛里有着泪水,手上有一道刺目的血痕,但真正的血并非因她而来,而是黑姑!
黑姑小小的身体落在连林林面前的地面上,黑色的羽毛散落在它的身体旁边,鲜血铺满地面。
许问先是松了口气,灵魂回归于身体,接着又皱紧了眉,轻声道:“黑姑它……”
“它,它死了……”连林林满目仓皇,泪水从眼中滑落下来,滴在血中,将它冲淡了些许。
她似乎想捧起黑姑的身体,但又不敢动它。好像那里仍然残留着一线生机,随时有可能因为她的触碰而消散。
“它是为了我……”连林林轻声的,有点茫然地说道。
这时左腾也回来了,看见这个情景,默不吭声地去旁边讨了清水和热水,递到许问旁边。
许问轻声向他道了声谢,把热水递给连林林,看着她喝了一点,又用清水给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许问自己也惊魂未定,听连林林说刚才发生的事情。
其实事情很简单,许问和左腾刚刚去追向福至,就有一道黑影落到连林林面前,拿着一把斧子,向她直劈过来。
连林林的平衡感非常一般,下意识躲闪,挥手去挡,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在地上。
眼看就要糟糕,黑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闪电一般到了她面前,为她挡下了这一斧。
但黑姑毕竟太小,挡得再及时,也不可能冲撞掉对面的全部力气。
这一斧终究还是落到了连林林身上,只是剩的力气不多,只划出了一道血痕,没有更多伤害。
那人自己也很紧张,他的目标也非常明确,不为别的,就为让连林林出声,好把许问和左腾叫回来。
连林林没有出声,但两个孩子叫了。那人非常明显地松了口气,提着血淋淋的斧子,转身溜之大吉。
许问听到这里,想对连林林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忍下了没说。
他包扎好连林林的伤口,又去看黑姑。它的鸟羽在
微风中轻轻颤抖,血痕淋漓,确实已经断了气。
他叹了口气,轻声说:“黑姑是只好鸟,可惜了。”
这时,景叶走过来,有些怯生生地说:“我,我们给黑姑挖了个坟。”
许问一看,果然附近一棵松树下面,两个孩子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洞穴。
附近松柏交映,气息流转,是个好地方,是块好墓地。
“嗯,我来做副棺材。”
许问说着,真的去取了木材,给黑姑做了一个小小的棺材,把它小小的身体连同旁边的羽毛一起拾了起来,放了进去。
下葬祝祷的时候,许问真心实意。
他一万分的感谢黑姑救了连林林,如果连林林真的出事……
刚才那一瞬间的冰冷冻结,现在也仿佛仍然残留在他的身体里。
制棺下葬等一整套流程做下来,连林林的情绪平复多了。
“是我拖累你们了。”连林林轻声对许问说。
“先不要说这个。”许问表情严肃,甚至有些冷淡地说。
连林林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明显被吓住了,瑟缩一下,咬了咬嘴唇,轻轻应了一声:“嗯。”
他们给黑姑举办葬礼的时候,左腾又走了,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对许问摇了摇头:“找不到了,向福至和那个人都是。他们很明显是有组织的,撤得很快。”
“衙门那边怎么说?”许问问道。
“这种地方……衙门是有,但这种地方,哪有什么管事的。”左腾说。
他现在已经很习惯用官府的力量了,第一时间就过去找了人。结果那边推三阻四,四六不知,傲慢得让他想打人。
最后他终于还是忍住了,返身回来找许问。
“黑姑没了,那边也不好联系了。”他紧皱着眉。关于黑姑的死,他最在意的还是这个。
“嗯,最麻烦的还是他们显然已经看出了林林的身份,她的安危……”许问话音未落,突然间外面传来响动。
他们现在正在折度镇的一座客栈里,这里人流交通非常少,哪有什么好客栈,也就是破破烂烂的几间平房。
那声音就
在他们门外,来得非常突然,许问和左腾同时注意到,正要开门去看,紧接着,一声惊呼声响了起来!
左腾砰的一声推开了门,随即睁大了眼睛。
他们的房门口横躺着两支血淋淋的手臂,其中一个手上还握着一支斧头——显然那刀下来得太快,这人连松手的机会都没有!
许问不久前才给连林林包扎了伤口,现在他比对她的伤口和这斧子的尺寸,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斧子,就是刚才砍伤她的那一把,那握斧的人……理应就是刚才砍伤她的那个人!
一个店小二刚好路过,正好看见这一幕,他吓得脸色发白,呆了半天,转过身,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刚才那声惊呼,也是他发出来的。
许问与左腾对视一眼。
“谁干的?”许问问道。
左腾也不嫌血腥,走过去蹲下身检查那两条胳膊,过会儿起身道:“刀很快,力也很猛,一刀两断,半点也不拖泥带水。除了下手那人确实很狠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此人没有防备。”
“也就是说,是他们自己人干的?”许问迅速意会,问道。
“是。”左腾简短回答。
“为什么?”许问是真的不解。
“也许……”左腾抬头,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道,“也许是栖凤姑娘知道他得罪了你,给你出气。”
“不可能。”许问果断摇头,道,“她不是这种人,跟我也没这份关系。最关键的是,这件事里受损的不是我,是林林。”
左腾刚准备取笑他跟连林林本是一体不分彼此,但话没出口,突然想起一件事,表情变得郑重起来:“你的意思是,他们非常看重大小姐,也不愿意她出一点事情?”
“是。”
“栖凤不认识林林,郭.平也是一样。他们也没理由为林林这样做。”
“是畏惧岳大人?”
“他们做的事情,是畏惧的样子吗?”
“除了我们和岳大人,同样看重大小姐安危的,还有一个人……”
许问微微点头,缓缓道:“我一直在想,师父他,是不是也能算在失踪的行列里?”
1078 小争执
“你是说,很有可能是阿爹在替我报仇?”
连林林听完许问的转述,突然激动了起来,甚至想去看看那两只被剁下来的手,被许问拉住,劝了下来。
“不,就时间来看,是师父的可能性不大。”许问摇头,“据我们推测,更像是有人怕这件事被他知道,提前下手堵嘴。”
连林林还是很激动,站起又坐下,问道:“也就是说,阿爹他就在圣城那里?”
“还是只能说,有可能。”许问之前也有些激动,这时已经冷静了下来。
“那我们快去圣城确定一下!”连林林说。
“但现在还不知道圣城的具体位置,不过……确实很有可能就在这一带。”许问道。
他们已经从两个孩子口中得知了接下来所有的地名,其实也所剩无几,几乎全在这一带。
“能够缩小范围到这个程度已经挺好的了,现在左叔已经拿着地形图去问人了,希望能确认地点。你在这里休息休息,我也去打听一下。”许问说道,起身往外走。
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连林林在身后轻声问道:“小许,你……生我气了吗?”
其实许问的态度跟平常一样,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但连林林何等了解他,只两个眼神,就发现了他的不对。
许问停下脚步。
连林林抿了抿嘴,走过来轻轻拉住他的袖子,道:“是因为我之前遇袭的时候,没有叫你吗?”
“你为什么不叫?”许问平静地问道。
不久前,他跟左腾去追向福至,忽略了身后的连林林和两个孩子,导致她突然遇袭。
对方想围魏救赵,逼他们返身回救连林林,让向福至离开。
对方得逞了,连林林因此受伤,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声音,还是两个孩子的惊呼让许问他们冲了回去。
“我……”连林林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了下来,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知道叫了我会赶回来,会放弃向福至。你不想拖累我。”许问替她解释了,准确说出了她内心的想法。
“你努力学各种东西,去各种地方,做
各种事情。你想跟上我的脚步,不想拖我的后腿,想做一个‘配得上我’的人。”许问继续说着。这话听上去是有点自恋的,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平淡冷静,让人无可反驳。
连林林欲言又止,许问转过身来,直视着她,问道:“所以在你看来,对我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连林林安静了一会儿,低下头,轻声道:“是我,还有我爹。”
门外传来轻微的声音,是左腾回来了。
他稍微清了一下嗓子,没有靠近,许问听见了,并没有因此停下自己的话。
“我追查七劫、圣城下落,是为了什么?”
“为了……能跟我们一直地,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所以你那一瞬间,有没有想过,我回来看见的是你的尸体的话,是什么样的感觉?”
连林林没有回答,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
“追向福至和你的安危哪个更重要,我根本想都不用想,我从不想束缚你,但是……”
许问还在说,他很少像这样盯着一个事情一直说,这很明显是真的生气了。
连林林一直低着头,她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都不敢抬头看许问。
但这时,她突然从许问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异样,抬头看去,瞬间睁大了眼睛。
许问的脸上挂着泪水,他仍然睁大着眼睛看着她,好像连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哭了。
连林林一下子就慌了,手忙脚乱地掏手帕,想给他擦眼泪。
许问看见她的动作,愣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怔然看着手上的水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连林林再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声道歉,她终于掏出了手帕,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给他把眼泪擦掉了。
许问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看了一眼连林林,安静了下来。
连林林给他把脸擦干净,又悔又愧,她伸出手,一把抱住许问,又一次道歉:“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逞能,我知道你最重视的是我,因为我也一样!”
许问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那一刻的肝胆欲裂他至今记
忆犹新,他也确实因为这个很气连林林,但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哭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连林林的反应也让他很窝心。
他被连林林搂着,感受着少女的温暖与馨香,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嘟囔着说:“都怪你。”
“嗯,怪我怪我。”连林林连声说。
“以后不许再这样做了。”许问说。
“嗯!以后有危险,第一时间叫你,然后逃跑!”连林林用力保证。
“我不在的时候怎么办?”许问问。
“那就叫左叔!”连林林反应非常快,“左叔不在,就找别人,总之有谁找谁,不管什么事,都没有我的小命重要!”
“嗯,就是这样。”许问听她说了一大堆话,终于满意了。
两人安静地依偎了一会儿,连林林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许问警惕地问。
“我很高兴。第一次看你这么生气,还有第一次看见你哭。我好喜欢。”连林林诚实地说。
“这有什么好喜欢的。”许问说。
“很好的。让我觉得,我喜欢的确实是一个活人,不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影子。”连林林说。
“瞎想,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许问说。
“确实是瞎想……不过我真的很喜欢。”连林林再次强调。
…………
许问整理好情绪,出去找左腾,找了一会儿才找到。
他非常识相,深知打扰情侣的人会被驴踢,隐约听到里面的争吵,就远远躲开了。
看见许问出来,他扬了扬眉,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突然一笑,道:“没想到你也会发脾气。不过骂得也对,小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懂事懂得太过头了一点。刚那一会儿,我也差点被吓死了。”
“是啊……”许问应道。
“没娘的孩子是这样的,做什么事都会小心一些。倒是你……”
左腾斜眸看了一眼许问,道:“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妥帖周到,滴水不漏,真不像你那个家里出来的。”
许问愣住了。
1079 另类劝和
左腾来找许问当然是有事的。
不久前,他们判断圣城的建造地就在这附近,虽然向福至逃走了不知下落,黑姑死了无法帮忙传递消息,但这不代表他们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许问把从张小山那里得知的地形图多复制了几份,让他拿着出去问人。
如果它真的离得不远,总有人会看这地形觉得眼熟的。
果然没多久,左腾就打听到了消息。
有一个住在附近山上的樵夫,说似乎看见过这几座山,不过不太确定。
左腾把他安欣喜住,回来找许问,结果没想到正撞上一出好戏。
许问立刻跟左腾一起去见那樵夫,结果到了地方,人不见了。
那是一个面馆,左腾给樵夫买了碗面,让他等等。
可能是时间太久,他吃完面又等了一会儿,就跟老板打了个招呼回家去了。
现在天气渐热,是准备冬衣的时候,他也急着要多备点柴火烧炭卖钱,实在没那么多时间耽搁。
到地方不见人,许问和左腾一起紧张了一下。
其实左腾把樵夫放在这里,而不是直接带回去,也是为了隐蔽安全。但是眼看着到了对方的地盘,他们人手太少,发生什么事都不意外。
听到面馆老板一边干活一边转述,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我知道他住哪里,可以直接去找他。”左腾说。
他确实还是提防了一手的。
“嗯,正好我们还有一些东西要准备,收拾好了就上路吧。”许问点头。
回到客栈,连林林正跟着两个孩子一起往回搬东西。
其实昨天他们就已经看好了,中间出了岔子没有买掉,今天许问出门,连林林也没有闲着。
这些东西有的可以直接穿上,有的得要收拾整理一下。
接下来他们上山,车走不了,只能靠人力,东西必须要好好整理一下,于是许问左腾跟着连林林一起忙碌起来。
两人不久前算是小吵了一架,现在气氛还是有点怪怪的。
不过不是什么不好的感觉,反而有种雨过天青一般的清新感。好像漫长时间以来一直停滞的关系突然有了全新的进展,两人都有点小心翼翼的,却又有一种全
然不同的感觉流转在他们之间。
两人没太说话,偶尔交流一句,也是关于当前正在做的事情,没什么实质内容。
悉悉簌簌,忙忙碌碌,眼看就要全部做完将要出发,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时,连林林背对着许问,突然说道:“我当时出去旅游,确实是我自己想去的。”
声音里有点委屈,但更多的还是认真在解释。
许问转过头看她,她低着头,把一块布巾叠起来,又打开,再叠起来,再打开。
忙碌中,她的头发有一绺落了下来,在脸颊旁边一荡一荡的。
许问笑了,问道:“所以,跟我没关系?”
“也不是。也有一点关系啦。你参加徒工试三连魁首,去西漠带出个个都能独挡一面的月龄队,还建逢春城和天启宫,件件事情都做得那么风生水起。我很羡慕,觉得我的人生灰溜溜的,跟你完全没法比。
“而且离开江南,走了晋中,见了西漠,我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到处都是这么不一样的风景。更远的地方,有什么样的风景?
“我想去看看,所以才走的。
“不过关于你,确实只是羡慕,还有点舍不得,真的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的!”
说到最后,连林林终于提高了声音,直视许问,非常认真地说。
“嗯,是我错了。”许问承认,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当时说的纯是气话,不能全当真。我其实很喜欢你这样,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想去的地方,我要说什么,你总能明白……总之,我那些话,你听一半就行了,不用太认真!”
“所以,我们俩和解了?”连林林抬起眼睛看他。
“本来也没有问题……嗯,和解了。”许问与她对视,说道。
连林林笑了,如雨后初晴,阳光闪闪亮亮地反射在每一滴雨珠上,整个世界都因此而明亮了起来。
“我可以一辈子看着这个笑容。”许问突然很想说,但最后终究还只是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说出来。
…………
许问他们完全没有耽搁,收拾好了就上了路。
樵夫住的地方在城外的山上,他们离开折度镇,走了一段距离,开始爬山。
现在已经快要进冬,这座无名小山山色凋敝,草木枯萎,没什么好看的。
左腾本来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他们俩的脸色,发现他俩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也就放心了。
他若有所思,突然问道:“之前向福至说,人生有八苦,这个你怎么看?”
许问愣了半天,才想起来最早见到左腾的时候,他还算是个和尚,虽然是个假和尚,但耳濡目染的,确实也知道了不少相关的内容。
而且看起来,左腾不仅是知道了,还认真地思考过,向福至一番话,又让他记了起来。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也很不好回答。许问想了想,反问道:“你呢?你怎么看?”
“人生确实很苦。”左腾似乎确实想过很久,这时不假思索地回答,“活着难受,又不愿意死。什么都想要,拿不到了不开心,拿到了还想要更多的。抠抠索索地过了一辈子,发现忙了一辈子的全是屁,根本不想要。但更难受的,还是浑浑噩噩,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那你呢?”许问问他,“你也有想要的东西吧?”
“嘿。”左腾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说起来,我记得你有一个义子的吧?好久没见面了,想回去见见他吗?”许问问道。
“嘿,叫义子,就是说不是亲生的,没那么多感情。能给他找个还可以的归宿,已经仁至义尽。”左腾的话听上去挺冷漠的,但最后一句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一丝感情。
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道,“我只是在想,生是苦,但人人都想活着;死是苦,很多人但求死得其所。老是苦,老来儿孙满堂是乐;病是苦,大病得愈是乐。求不得是苦,求而得之是乐……其余爱欲纠缠,苦与乐本就难解难分……人生诸事,哪有分得那么清楚的?
“很多时候,不是世事越苦,回味越甜?”
说到这里,左腾突然又笑了一声,看了眼连林林,又看许问,“一样的,是不是吵了一架,才发现感情更深?”
许问一愣,突然间明白了过来。
原来左腾还是不放心他俩,搁这儿劝和呢。
“对,你说得对!”他也笑了起来,拉着连林林的手,坚定地说。
1080 雪原老者
山路有些艰险,两个孩子年纪太小,爬到一半就累了。
许问和左腾一人抱了一个,许问看了一眼连林林,把背后的包裹也接过来背上了。
“其实我还可以……”连林林正准备说,看见许问投过来的一道淡淡目光,马上闭嘴了,笑嘻嘻地说,“谢谢你,你真好!”
“对嘛。”许问满意地说,感觉到景重的头发往他颈窝里蹭了蹭,他笑着摸摸她的小脑袋,问道,“怎么了?”
“没有,就是很高兴!”小姑娘根本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受,只能最诚实地把自己的心情说出来。
其实带着这样两个孩子爬山上路确实有点累,但无论许问还是左腾都没有说话,好像这是太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他们就该这样做。
爬小半天,他们终于看见了远处升起的一缕缕轻烟。
那不是炊烟,是樵夫烧炭的窑烟。
许问和左腾对视了一眼,加快了脚步走到跟前,隔着一段距离就看见了那道忙碌的身影。
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看着对方全是苦笑。
“麻烦,做什么事情都要小心又小心,一个不留神,就觉得会死人。”左腾说。
“是啊,最怕的是提防了也没用,总会有疏忽的时候。”许问叹气。
当然,这种紧迫感也是表明,他们确实来到了敌人的地盘上,客场对主场,当然会感觉处处危机重重。
不过不管怎么说,樵夫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情。
一群人快步走上前去,樵夫正在看窑火,转头看见他们这拖家带口的,明显吃了一惊,同样明显的,还有放下的警惕心。
左腾长得并不凶悍,甚至还有一丝文气,但他眼神中、神情里,始终有某种挥之不去的东西,让人看着就有点发猝。
不过带着家人,感觉一下就没那么可怕了。
樵夫打量着他们,笑着说:“这是你侄儿和侄媳妇?长得跟你不像。这么早就儿女双全了?恭喜恭喜啊!”
“怎么样,小俩口很般配吧?不过不是我侄儿,是我兄弟。”左腾笑着介绍了一下,和许问一起放下孩子,帮他干了会儿活。
汗流浃背中,两边的关系迅速拉近,姓卓
的樵夫拉开了话匣子,回答左腾之前的问题。
“附近的山都有点像,你们说的这个,有点像北边更远处,白狼林前面的万老山。那里终年覆着雪,很少有人去,有雪山形也有点模糊,我还是偶尔去过两次,记得不太清楚,老实说不是特别能确定。”
他还挺喜欢说话的,大致地说了一下他们打听那位置的方向,又闲聊起了日常。
白狼林顾名思义,确实是有狼的。森林广袤,狼群出没,会去那里的人其实不少,但很少有人敢往深处走,就在林子附近砍砍柴、采点东西。
卓樵夫大部分时候也跟附近的村民一样,但他胆子大,偶尔还是会往里面走。
森林物产丰富,只要你敢,总能得到更丰厚的奖励。
有两次他走过头了,运气也好,没碰到什么危险,直接穿过了森林,到了对面的雪原,看见了远处的群山。
“说起来也奇怪,那种地方竟然有人住。”卓樵夫至今也对此感到很惊讶,“雪原的山跟前,有一个屋子,圆头圆脑,怪可爱的。我第一次就是看见那里有炊烟和火光,才好奇地走过去看的。”
只有一座屋子,不是村庄,无人群居。那个老人独自一人地住在那里,就像当地的一个土地公。
不过他当然不是土地公,自称是一个普通的老头,避难避到这里来的,一个人就在这里定居了。
以前也有妻有儿,结果妻子家人全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卓樵夫好奇地问你吃什么,他笑了笑,领他去看。
屋子后面是一片雪地,正中央挖了一个陷阱,雪混着新鲜的血液,看上去狰狞而可怕。
陷阱旁边丢着一头野兽,跟狗差不多大小,皮已经被剥了,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
卓樵夫从来没见过那么巧妙的陷阱,老头也正是用它来捕捉食物,在这里活了这么长时间的。
“是狼!”左腾马上意会过来,“他用陷阱,捕狼为生!”
“野狼群生,这可真不是容易事。”许问道。
“要么经验丰富,要么技艺高超,多半两者皆是。”左腾道。
“你后来还去找过他吗?”连林林最喜欢这种神奇的故事,她的眼睛睁得大大
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奇地追问。
“我倒是想。但两次试着穿白狼林,都远远听见了狼嚎,我胆子小,真没敢去。”卓樵夫苦笑,“亏我之前还觉得他这样过日子挺好的,一个人安安静静,琢磨着也去试试。结果……我哪有这胆,哪有这本事!”
“不去也挺好。”连林林安慰他,“人都是要人陪的,我也是在想他一个人孤孤单单,想着你是不是能偶尔去陪陪。当然,还是安全最重要,你不去也很对。”
“五老山这个名字,是他告诉你的?”许问突然问道。
“是啊。”卓樵夫对连林林笑笑,又回答许问的问题,“不然我怎么知道它叫什么。估计也没几个人知道,那雪原,只有野兽味儿,没有人的!”
“谁说的?”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他们不远处插进来,反驳着卓樵夫。
一个中年妇女提着食篮从炭窑后面走过来,明显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最近还有些人往那边走,好几个,被人看见了。”
“啊?”卓樵夫转头,介绍说,“这是我屋里的。”然后问道,“你看见了?”
“倒也不是自己看见了,不过刘大郎他们都在说,他们去林子的时候可也不少。他们回去以后好些都跟媳妇说了,我们闲聊的时候说起来。”卓樵夫媳妇说。
“去那里干什么?除了山就是雪,啥也没有!”卓樵夫惊奇地问,“啥样的人?”
“老老少少,好几个呢,据说看着都挺精壮的,莫不是有强盗跑到咱们这儿来了?”卓樵夫媳妇突然紧张起来了,直起身子道,“那得赶紧报官啊!”
卓樵夫也有点紧张,真的跟媳妇商量起报官的事,许问连林林和左腾则全部心领神会——
确实就是了,他们真的找到了地方。
那群人前往的,就是白狼林的对面,极北之地的五老山!
那个老人究竟是谁,他真的是独自一人生活在雪原上的吗?
栖凤他们为什么要把修建圣城的地点定在那里,是他们青诺神话传说指定的,还是另外有什么原因?
临到近处,更多的谜团袭来,但无论如何,那个谜底,就将要在眼前!
1081 祸兮福所依
进白狼林之前,他们又在山上过了一夜,休整了一段时间。
就像许问说的,野狼群生,即使是他们,遇到成群的野狼也是非常棘手的。
卓樵夫听说了他们的打算,非常吃惊,许问则拜托了他一件事情,就是他们之前说的,告官。
既然他们误会了,许问就将错就错,告诉他们这些人很有可能真的就是强盗,聚集在北疆,图谋不轨的可能性非常大。
他们独木难支,最好报官,但是千万要小心,别被强盗的喽罗发现了,到时候只怕自身难保。
最好是跟平常一样去卖柴卖炭,暗中联系捕快,把事情偷偷地通报给他们。
卓樵夫两口子战战兢兢,但这事直接相关他们的家乡,他们不能怂。
所以最后,他们还是答应了下来,许问教他们要怎么把这件讲清楚汇报给“捕快大人”,他们反复重复,直到睡前嘴里还在叨念。
晚上,许问则把两个孩子交给左腾照顾,单独跟连林林一起出去了一趟。
左腾以为小情人需要独处的机会,调笑地看了他们一眼,轻松地答应了。
但其实许问是想趁机回去一趟,让连林林帮他看着。
他面上不显,心里其实一直在挂记着许宅修复不顺利的事情。
他始终觉得这其中蕴藏着什么、预示着什么,跟这个世界、跟他正在经历的事情同样密切相关。
…………
许问从被他命名为“第五间”的四时堂二层出来,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宋继开。
宋继开正皱着眉头,抬头看见他就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怎么?”许问看见他的脸色,立刻问道,“又出问题了?”
“嗯。这次是电缆,被老鼠啃了。”宋继开苦笑,“明明所有的驱鼠手段都已经做足了,还是被啃了。完全不知道是哪来的老鼠,要不是牙印,都不敢确认。”
“不是说暂停现代化工程,先把别的部分修好吗?”许问也皱起了眉头。
“嗐,不是想再试试吗。虽然也可以预留出出入口,但修复完成之后,想再加别的东西就得改建,
总是麻烦。”
宋继开说得没错,而且那些现代化内容本来就是在预先的方案上设计好了的,宋继开想要依原计划进行也是非常正常的事。
但始终不能成功真的是非常奇怪的事,最关键的是不知原因,这陆陆续续的,全是些不成体系的意外。
难道真的就像连林林说的,这个宅子是活的,它有它的喜怒哀乐,发自本能地在排斥不属于它的这些东西吗?
这不就跟器官排异一样……
“太奇怪了……”许问摇头。
“是啊,所以我又在查这宅子的生平了。万园市历史悠久,地方志里没有,也许其他人的家族志里会有个一星半点的,没准能拼凑出真相。”宋继开非常习惯这种做法,饶有兴趣地说。
“说起来,这条巷子叫大工巷,据说以前住的全是匠人,这件事您应该知道吧?”许问突然想起件事。
“对,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这巷子这个位置,可以直接看到那些大官的园子,按理说应该是给达官贵人住的。工匠能住在这种地方,算是很大的恩赐了,必然会有记载。我先派人粗查了一下县志,奇怪的是并没有记载这个。所以现在也通过这个思路,连巷子带宅子一起查去了。”宋继开说得非常清楚。
许问和宋继开一边散步一边闲聊,除了现代工程这边进展得不太顺利,许宅原有部分的修复倒是推进得非常快。
之前还有像三月厅金席这样的技术上的疑难杂症,最近却一点这方面的问题也没有,一切问题都能从各种渠道得到解答,很多都是相当的运气因素。
“别说,这感觉还真挺舒服的。打个比方来说,前两天咱们碰到个事,有个座钟坏了,内部结构很特殊,咱们局里的老师傅一时间也摸不清楚,觉得很棘手。”宋继开说。
古宅修复是一件综合性非常高的系统工程,根本不可能靠一个人的力量完成。
到现在这个阶段,甚至就连许问也不会把修复中方方面面的全部细节全部拿捏在手里,大部分工作都交给了别人,他更多的负责拍板方面的决策工作,以及大部分别人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
“这个事
情我怎么不知道?”许问惊讶地问。
“本来想去问你的,但当时没找到你人。”宋继开说。
说到这个其实也是挺稀奇的一个事。
最早认识许问的时候,宋继开就知道这个人挺牛的,实力比他外表与年龄展示出来的要强得多。
但不得不说,许问能成为许宅重建的核心负责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是许宅法律上的主人,以及他背后隐隐约约的一些关系。
当然了,那份漂亮的修复策划书,也是关键中的关键。
但是直到一起共事之后,他才真正的意识到,许问在文物与古宅修复方面的实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强,真正的堪比大师……不,就是顶级大师级的水平!
所以,他们在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的时候,经常直接向许问求助。
许问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第一时间解决,但往往思考一番,或者跟秦天连讨论一下,还是能很快给他们完美的答案的。
在这个过程里,整个许宅修复工程的参与人员都对许问越来越尊敬,简直有点仰望了。
“民间有高人啊……”宋继开常常这样对其他人说。
所以现在许问奇怪怎么不问他,在他们中是非常正常的事。
“没找到你人,我们就按惯例把资料传到群里存档,也让大家一起参详参详。结果刚发出去就有人回应,说有人刚发了篇论文,讲的就是这个问题。找来论文一看,真的就是。最绝的是,论文发了还不到一天!”
宋继开兴致勃勃地说着,“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都跟这次差不多。也是因为这个,这方面的进度推进得确实挺快的,只能说祸兮福所依,老天爷在别的地方给你拿走的,总会在另一处给你送回来。”
许问笑着点了点头,心中突然一动,抬头看见秦天连刚刚走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
“有事?”许问问道。
“你听说过五老山吗?”秦天连也没回避宋继开,开门见山地问道。
五老山?
是他想的那个吗?
一瞬间,许问如遭雷击。
1082 你想要什么
“嗯,我刚做了个梦,梦见了这个。很奇怪,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秦天连说道。
这时宋继开刚好接了个电话,有人有事要找他。
他很好奇他们的谈话,但正事更重要,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不过临走的时候,他也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表示从来没听过五老山这个地方。
——五姥峰倒是有的,但跟秦天连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是的,接下来,秦天连又对他梦中的这个地方进行了一些描述,听得许问完全失去了语言。
“是雪山,至少山的上半段都是雪,我在这一片冰天雪地里,看着非常遥远的地方。更远的地方也是雪,一大片雪原,上面有人正在朝我这个方向走。他们举着火把,顶风冒雪,我就是那样站在山上,看着他们。”
这,这不就是许问他们将要前往的那个地方吗?
许问一时间没有说话,他联想到了很多。
秦天连跟连天青过于相像的长相,以及名字,还有个人的能力……
秦天连也曾经在许宅遇到过荆承,受到过邀请。
虽然就其他一些迹象来看,他跟连天青似乎并没有关系,但是,真的就能这么确定吗?
如果真的没有关系,秦天连为什么会梦见这里?
“你怎么知道这座山叫五老山?”许问收拾了一下心情,问道。
“梦总是不讲道理的,我就是知道。好像梦里的我本来就知道一样。”秦天连说。
“山上……你的周围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除了雪还是雪吗?”许问有点紧张地问。
“你这样问……好像确实是有的。”秦天连露出了努力回忆的表情,显然对这个梦的记忆非常深刻,“我觉得……我的周围、我的身后还有很多其他人。他们来来回回,正在忙碌……他们好像在忙着建什么东西!咦,奇怪,这雪山之上,他们在建什么?”
秦天连表情疑惑,许问的心里则已是惊涛骇浪,汹涌拍打着,要淹没他的整个身心了。
这难道不就是五老山?
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在建什么,你看得见吗?”许问忍不住追问。
“看不见,梦里我一直站在悬崖旁边,确实看不见身后的事情。”秦天连又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那雪原上远道而来的那些人呢?你知道他们是谁吗?”许问继续问。
“是来建我身后这处所在的人。”秦天连毫不犹豫地说。
“所在……”秦天连所用的这两个字,其实已经能说明一些事情了。
“怎么,你知道我梦见的是什么?”秦天连其实还是相当敏锐的,迅速察觉到了许问的不对。
许问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问道:“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件事情,譬如一个
了不起的建筑物,一个足以令你突破极限、达到自己梦想境地的伟业需要你去做。但是同样的,它需要你付出一切,抛弃一切去完成,你会去吗?”
“当然。”秦天连毫不犹豫地回答,“朝闻道,夕死可以。”
这简直太像他会做出的回答了,太理所当然,许问也无话可说。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父连天青。
所以,这也是你的想法吗?
你确实就在那山巅之上,看着一个个即将奔赴而来的工匠,与他们志同道合,共建传说中的圣城?
朝闻道,夕死可以,这就是你的道?
你就是为了它,一直没有回来?
你是要抛弃林林和我了吗?
“你仿佛知道什么内情。”秦天连注视着他,说道。
“我现在也不知道……”许问有些迷茫地说。
“说起来,你刚才那个问题……如果是你的话,你绝对不会选吗?”秦天连并没有追问,他微微一笑,反问起了许问。
“我不会!”许问立刻道,“我还有很多没做完的事,割舍不下的人!”
“我也曾经这么想过。”秦天连说,“直到我看见极限。”
…………
秦天连没跟许问纠结太久,只是一个梦而已,他也看得出来许问是真的迷茫,再说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许宅确实是一个宝库,四时堂的那些器物,秦天连越修越有意思。
这里面有一些名家作品,自然是名不虚传;也有一些看不出作者的,同样是经典之作,足以流传百世。
不仅如此,这些物品损坏的方式也很有意思,各种类型都有,水淹火燎、虫蛀风蚀,类型奇多。
如果它们真的一直都保存在许宅的话,难以想象许宅曾经遭过多少灾受过多少难。
但如果不在许宅,这里为什么要收集那么多损坏的物品呢?
就保存在这里,等着未来有人来修吗?
不过这对秦天连这样的修复师来说,无疑是一道足以令他心满意足的饕餮大餐,足以让他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秦天连津津有味地跟许问讲了半天,列了很多典型,也讲了自己的修复方法。
许问也听得非常有意思,一时间都有点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还好最后他终于想了起来,谢绝了秦天连一起去他的修复工作室的邀请,目送他离开。
秦天连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你知道这个梦的后续的话,一定要跟我说。”
“你好像不觉得这只是一个梦?”许问问道。
“在这一行久了,你就会知道,很多事情无法理解,或者说……用现在的方式无法解释。”秦天连说着,伸出手,指了指他的心脏部位,“你的心、你的精
神,会引导你。”
…………
秦天连走之后,许问仍然坐在池塘旁边,久久没有离开,陷入沉思。
“直到我看见极限。”
“你的心、你的精神,会引导你。”
秦天连的这两句话,一直回荡在许问的脑海里,像是有什么魔力一样。
秦天连是觉得,他不抛弃家人追求“道”,是因为没有看见极限?
这不就是说他怕死的话其实是因为没到生死边缘吗?
要是换一个人这样说的话,许问不会当回事。
他自己想选什么,他还不知道?
但出自秦天连嘴里,那就不一样了……
更何况,秦天连的这个梦,再一次证实了他跟连天青之间,确实有些影影绰绰的关系。
不清楚是什么,但确实存在。
除此以外,还有心和精神……
会引导我?
引导我什么?
许问垂眸沉思,轻风从他身边吹拂而过,残荷败叶刷刷作响,仍能听见蛙叫虫鸣。
小乌龟趴在浅水里,四肢缩在壳里,对球球的玩弄理也不理。
这片园子经过整修,清除了杂草、道边的石路也重修过,看上去比以前清爽多了,但仍然保留了原来的意境与韵致。
许问看着眼前的景物,突然想起了之前在此处发生过的事情。
当时一位文物局的大师过来修路,他一颗颗地拼好了石子,形态与品味俱佳,与园子衬得相映得彰。
结果池塘无故漫水,水还挺大,把路给冲毁了。
他们潜到塘底都没发现这是怎么回事,于是重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路又被冲毁了。
他们思考良久,最后一位老师傅提议,让把这石子路的一个配方换了,从新方子换成老方子。
他们半信半疑,虽然好些人也不觉得是个问题,但琢磨着还是试了一下。
结果试完还真成了,道路修完直到现在,池塘水面仍然安然无恙,什么奇怪的事也没有发生。
“还真是这个问题……”当时就有人感叹。
“这宅子是真不喜欢新东西啊。”跟着有人附和。
许问站起身,凝视许宅,问道:“所以,你为什么叫我来?你是想告诉我什么?你只想停留在过去吗?”
古宅无声,没有回音。
许问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他刚刚转身,屋檐下就出现了一道影子,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在光影下不断扭曲,诡异中带着灵性。
这影子刚开始看上去像久已没有见面的荆承,但变化之间,渐渐凝实。
那张脸变幻万千,从荆承到荆南海到连天青到孙博然到许问在另一个世界见过的许许多多无数人,最后变成了——
许问自己。